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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清羽記第1﹣31集、六朝雲龍吟第1-29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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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桑林間,一件通體透亮的奇特器皿幽幽閃著光。不管是誰看見,即便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也知道這是一件至寶。

成光眼中異彩連現,“這便是琉璃天樽?”

魏甘核對了一遍皮卷上的記載,然後篤定地說道:“正是此物!你看,這器具通體沒有任何雕鑿的痕跡,紋理天成,尤其是下方的孔洞,與器身渾然一體,堪稱鬼斧神工。與卷上繪製的圖形更是一模一樣,若非琉璃天樽,又是何物?”

“按卷上記載,神教至寶的線索就在琉璃天樽之中。”魏甘看著卷上秘錄的開啟方法,趕緊吩咐道:“箱內還有一瓶秘劑,快仔細尋找。再取一桶水來。”

黑衣人一通翻找,從皮革內撿出一隻密封的銅瓶。這邊同伴也提來一桶水,按照卷上的秘法,注入器具上方的箱體中。

程宗揚瞠目結舌,看著那幫黑魔海骨幹圍著那隻“琉璃天樽”忙碌不休,滿腦子的荒唐感揮之不去。眼前這一幕實在太古怪了,黑魔海的人不認識那隻“琉璃天樽”,也算情有可原,但那東西自己可是太眼熟了,就算是星月湖八駿,也絕對不會陌生……

忽然肩頭一動,有人按住他的肩膀。回頭看時,卻是盧景。

盧景無聲無息地伏下身,低聲道:“會之和長伯也來了。”

程宗揚一顆心總算放到肚子裡,老秦、老吳加上盧四哥,在洛都基本能橫著走了。他悄悄舉手,暗暗示意了一下。盧景一眼看去,眼睛頓時也直了,“這是岳帥的遺物!為何會在此處?”

“他們是黑魔海的人,正在尋找岳帥留下的秘寶……媽的!”程宗揚忍不住爆了句粗口,“這算什麼秘寶?這是岳帥憋的寶吧!”

“打開了!”

黑衣人發出一聲歡呼,終於把密封的銅瓶打開。

魏甘也鬆了口氣,銅瓶內是一種黃濁的液體,而且散發出一股可疑的臭味,放在他眼中,更顯得高深莫測。

魏甘道:“按照秘卷所錄,教中至寶的線索就在琉璃天樽之內,需得放入秘劑,打開機括,方可顯現。”

程宗揚與盧景兩眼直勾勾盯著那隻琉璃天樽,臉上的表情十二分的古怪,詫異之餘,還有一種……壓抑不住的噁心。

他們眼睜睜看著那個儒服老者把液體注入琉璃天樽上方的箱內,然後撅著屁股,一頭扎進下方的大觥內。隔著透明的琉璃,能看到他兩眼鼓得跟金魚一樣,死死盯著觥下孔洞的入口,不放過一絲細節。

“來吧!”

魏甘擺好姿勢,一聲令下,旁邊的黑衣人按動箱體上方的神秘機括,箱中發出一陣水鳴,混著“秘劑”的液體立刻衝進觥內,將儒服老者白髮蒼蒼腦袋整個淹在裡面,一股密藏多年的臭氣迎著風瀰漫開來。

盧景還能撐得住,程宗揚這會兒已經臉色發青,一陣一陣的反胃。

魏甘腦袋浸在水中,眼睛一眨不眨地尋找線索。忽然間他狂喜地睜大眼睛,張口慾呼,果斷嗆了口水。

魏甘拔出濕淋淋的腦袋,一邊咳嗽一邊嘶啞著喉嚨道:“找到了!”

成光想要恭喜,卻忍不住花容失色,她乾嘔了一聲,才訕訕道:“琉璃天樽果然神妙,就是味道噁心了些……”

“你懂什麼!這樽中本來空無一物,灌入秘劑方才顯出字跡,端底是神妙無比!”

魏甘顧不得擦拭頭上的水花,一邊得意洋洋地說著,一邊把他找到的線索寫在泥土上。

成光遠遠站著,“只有這四個字嗎?不過這字好生奇怪,奴家從未見過。除了第三個字,其他三個倒像是少了半邊……”

“哪裡是少了半邊?你啊,不學無術。”魏甘捋著濕漉漉的鬍鬚笑道:“這字常人自是不認得,但老夫最精訓詁之學,哪裡能難住老夫?”

“這頭兩個字,筆劃極簡,深得返樸歸真之意蘊,尤其是第一字,整字唯有一筆——此乃上古的金石文字,識者絕少!”

魏甘端詳多時,然後信心滿滿地說道:“觀其形制,老夫有九成把握可以斷定,這是一個左字。”

“為何是一個左字?”

“你看,這字像不像一隻耳朵?”

成光微微點頭。

魏甘滿意地說道:“不僅像是隻耳朵,而且是左耳。古人造字六法,象形之外,尚有擬音、會意。這便是個會意字。”

“那第二個呢?看起來跟日字有些像……”

“這是一個月字。比起如今俗體的月字,此字筆法更為古拙,尤其是末筆一波三折,別開胜境,當是上古真跡!”

成光指著第三個字道:“這是一個滾字?”

魏甘搖了搖頭,神情慎重地審視良久,最後道:“此字暫且不論……我們來看這最後一字。此字僅有兩筆,起筆一柱擎天,佔了整個字的八成有餘,氣勢恢宏。末筆是一個小圈,似簡實繁,韻味無窮。”

成光道:“那這是個什麼字?”

魏甘斟酌了足有一炷香的工夫,才道:“下方的小圈形如人首,上部一筆猶如長天,合起來便是一人舉首仰望長空。”

“這是一個天字?”

“不。這是一個志字。仰望長天,恢宏志士之氣。”

成光一個字一個字辯認道:“左月滾志……這是什麼意思?”

魏甘道:“第三字雖然看著像滾,但未必就是滾字。左月……志……”

一個聲音嘲諷道:“這麼簡單的字你們都不認識?明明是三個字,哪裡有四個?”

成光旋過身,不等看清來人,斗篷下便射出一道光芒。

一個蒙面人獵豹般扑出,一把抓住她的斗篷,成光掙脫斗篷,只見她雙手合在一處,掌心夾著一道紫色的小符,正散發出刺眼的光芒。緊接著,她的身形便化為烏有,像風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踪。

盧景已經踩好點,確定周圍再無他人,這時與秦檜、吳三桂同時掠出,那兩名黑衣人雖然也是好手,但在這三人面前根本沒有遞招的資格,砍刀切菜一樣就被打倒。

魏甘大搖其頭,“大謬不然!這明明是四個字!”

“最後那是個感嘆號。我幹!這孫子夠臭的。一頭老尿……你離我遠點!”

魏甘猶自不服,“這是秘劑!”

吳三桂一腳把他踹倒,用成光丟下的斗篷把他腦袋包起來。然後看著旁邊那件器具,一臉稀罕地說道:“這就是琉璃天樽?”

程宗揚沒好氣地說道:“那是玻璃馬桶!”

空地上,那隻玻璃馬桶閃閃發光,雖然在地下埋藏多年,依然光澤如新,怎麼看都是一件寶物。

程宗揚呲牙咧嘴地說道:“五哥,不是我說啊,岳帥這道德品質實在是……讓人往他馬桶裡面鑽不說,還準備了一瓶陳年老尿,有這麼坑人的嗎?”

盧景道:“若是我們兄弟,當然不會中計。岳帥此計就是專為外人而設。一幫鼠輩,竟然敢覬覦岳帥遺寶,淋他一頭尿都是輕的!”

秦檜饒有興致地看著地上的字跡,“這字體倒是少見……”

那三個字旁人看來如墮霧中,程宗揚卻是熟悉之極,只不過從來沒想到會在六朝看見。至於內容,岳鳥人刻在馬桶裡面的,肯定不會是好話。

魏甘腦袋被斗篷包住,還在大聲疾呼,“豎子無知!那是上古金石文字!”

“金石你個大頭鬼啊!”程宗揚訓斥道:“我今天就教教你,學仔細了!這三個字是——SB滾!”

…………………………………………………………………………………

“你這個斯文敗類!”

“你這個士林之恥!”

“你喪心病狂!”

“你無恥之尤!”

“國家將亡,盡出你這種妖孽!”

“老而不死,你他娘的就是賊!”

兩個老頭跟烏眼雞一樣,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可開交。

程宗揚把魏甘和嚴君平丟在一處,原本還防著兩人脾氣上來了,會打個滿臉開花,誰知道兩名老夫子雖然仇深似海,一見面就跟斗雞一樣,白頭髮都聳起來了,卻都是動口不動手的君子,只把嘴炮打得山響。

程宗揚想插口來看,可倆老頭誰都不理他,乾等了半個時辰,兩人也沒有住口的意思,倒把程宗揚看累了,只好拍拍屁股走人。倆老頭倒是不累,不管身邊有人沒人,照樣口沫橫飛,精神十足,直吵了一個時辰還不罷休。

頭頂傳來一個瓮聲瓮氣的聲音,“吃飯了!”

倆老頭兒立刻住口,胸口不停起伏。青面獸抱著一隻木桶下來,把一隻木碗往魏甘面前一墩,“吃!”

“哎!”魏甘答應一聲,捧起木碗,吸溜了一口。

嚴君平冷笑道:“嗟來之食,你也肯吃?”

魏甘大怒,“姓嚴的!有種你不吃!”

青面獸往嚴君平面前也放了隻木碗,粗聲粗氣地說道:“吃!”

嚴君平道:“羹!”

青面獸往他面前放了一隻木勺。

“箸!”

青面獸放下一雙筷子。

“盤!”

青面獸拿出一隻木碟。

“豉!”

青面獸往他的木碟裡舀了一勺豆豉。

“醢!”

青面獸給他舀了勺肉醬。

“醯!”

青面獸給他澆了勺醋。

“梅!”

青面獸往碟裡放了幾顆青梅。

“椒!”

青面獸給他碟裡放了幾粒花椒。

嚴君平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拿起木勺,從容吃了起來。

魏甘都看傻了,嚴老頭什麼時候這麼牛逼了?難道這黑牢是他們家開的?

魏甘正疑惑間,卻見青面獸又走過來,在他面前放了一隻木碟,一隻木勺,一雙筷子,然後舀了一勺豆豉,一勺肉醬,澆了勺醋,又放了幾顆青梅,幾粒花椒,整個流程跟剛才一模一樣。

魏甘氣了個倒仰,原來人家就是這路數,偏偏嚴老頭裝得跟真的一樣!這老東西真不要臉!大夥都是坐牢的,他還要鬧出這一出,讓自己沒臉。

魏甘把碗一推,“不吃了!”

青面獸二話不說,拿起木碗往桶裡一折,然後抱起木桶,“咕咚咕咚”,只用了三口就把一桶飯喝了個精光,還伸出盤子那麼寬的舌頭,在桶裡舔了一圈,舔得跟刷過一樣乾淨,最後拍了拍肚子,舒服地打了個飽嗝。

魏甘一天兩頓飯,今天就吃了一頓,眼下都半夜了,上午吃的那點東西早就成了浮雲,這會兒肚子是真餓了,誰知道自己略微擺了下譜,那個不懂氣節的獸蠻人就把他的譜給沒收了,連點渣都沒給他留。嚴君平那邊倒是吃得津津有味,不時撈起一顆漬過的青梅,在嘴裡嘬得吱吱響。

魏甘眼睛幾乎冒出火來,拿被子一蒙腦袋,權當眼不見心不煩。

岳鳥人的馬桶已經被洗得乾乾淨淨,但洗得再乾淨,程宗揚也沒有勇氣鑽進去看。

最後馮源自告奮勇,一頭扎進馬桶,看了個仔細。

馬桶的排水管處,確實鏤刻著那句罵人話,但不是鏤刻在表面,而是刻在玻璃內部,由於透光率不同,注水之後會變得更加明顯。

類似的鏤刻手法程宗揚曾經見過,太泉古陣的岳帥遺物中,也有這種在玻璃內部鏤刻的器具。這些證據基本可以證明,這隻馬桶確實是岳鳥人那屁股親自坐過的。但有價值的線索至此為止,這隻馬桶說到底只是岳鳥人用來坑人的道具,本身並沒有什麼值得琢磨的內容。

除了馬桶,這一趟的收穫還有玉牌和皮卷,但不是一件,而是整整七件。也不知道黑魔海那幫貨怎麼想的,此前他們從嚴君平手裡騙到的玉牌,以及通過玉牌找到的線索全都被魏甘帶在身上,這下倒是便宜了自己,不用再費勁去找前面的線索,只要把嚴君平的嘴巴撬開,找到最後一面玉牌就齊活了。

七枚玉牌可以擺成一個不完整的方框,只缺了右下角一塊。玉牌上的地點大多數集中在洛都附近,甚至還有一塊處於上林苑。也不知道岳鳥人怎麼想起,跑到那裡去埋東西。

玉牌上只有地點,皮卷上則是具體的解釋,包括馬桶注水的操作細節都在上面,內容前後連貫,環環相扣,經過眾人研究,基本可以確定,一直到最後找這件玻璃馬桶都沒有任何問題。

但程宗揚可以肯定,這麼找是錯的,因為黑魔海已經用實踐證明了,他們找到的不是寶貝,而是岳鳥人的惡作劇。

程宗揚道:“會不會是嚴老頭故意使壞?”

“不會。”那些皮卷斯明信和盧景兩人已經鑑定過,上面的字蹟的確出自岳鳥人的手筆,不是嚴君平自己能捏造出來的。

“這就蹊蹺了……也許拿到最後一塊玉牌,才能把整件事拼湊起來。”

斯明信和盧景也只好同意。

富安一路小跑過來,“程頭兒,今天剛來那老頭在鬧呢。”

“鬧什麼?”

“說他都餓到半夜了,再不給他東西吃,他就絕食自盡。”

程宗揚都氣樂了,“再餓他一天!誰都別理他!”

斯明信的聲音道:“這裡面有些不對。”

“什麼地方不對?”

“姓魏的手無縛雞之力,又是個軟骨頭。黑魔海怎麼會把這麼要緊的事交給他去辦?”盧景道:“而且這回的偶遇也太過湊巧,黑魔海的人倒像專等我們找上門去。”

秦檜接口道:“還把所有的玉牌皮卷都帶在身上,似乎生怕我們找不到。”

程宗揚回想起來,何止是魏甘?找到嚴君平的過程,也同樣大有蹊蹺。黑魔海如果夠小心的話,完全可以與嚴君平在一個更隱秘的地方會面,而不是就那麼被自己闖上門去,壞了他們的好事。

“你是說黑魔海是故意的?”

盧景指著皮卷道:“這裡有一處刮痕。雖然刻意作舊了,但能看出來這原本是個二字。箱內本來有兩瓶秘劑。”

“有一瓶被人用掉了?”程宗揚忽然大笑起來,“上一個被淋了一頭尿的是誰?西門慶還是劍玉姬?要是劍玉姬我可笑死了……”

斯明信的聲音道:“要當心。”

程宗揚收起笑聲,“西門慶有附體秘法,那個魏甘說不定就是誘餌。富安,你去交待一聲,把魏老頭關好了,除了老獸,誰都不許見他,還有嚴老頭,也一樣。周圍再加上禁制,讓他們什麼都看不到,聽不到,聞不到。”

富安道:“成!”

死丫頭要是在這裡就好了,巫宗秘術層出不窮,但巫毒二宗同出一系,又爭鬥多年,彼此知根知底。死丫頭若是在,說不定能循著魏甘身上的秘法,直接把西門狗賊給挖出來。

程宗揚伸了個懶腰,“已經大半夜了。我明天還約了陶五,先睡吧。”

盧景盯著玉牌道:“你先睡,我和四哥再看看。”

…………………………………………………………………………………

黎明時分,鐘樓的銅鐘還沒有敲響,洛都便已經從睡夢中醒來,市井間人聲漸密,開始了喧鬧的一天。

規模遠超過一般裡坊,天街環繞,重樓疊障的北宮卻彷彿一片死寂的禁地,靜悄悄聽不到半點聲息。

永安宮內,太后呂雉已經起身。她坐在一面尺許高的銅鏡前,淖方成、胡夫人和義姁侍立身側。淖方成拿著一盞鹽水,呂雉漱過口,吐到胡夫人手捧的缽盂內,然後含上一片雞舌香。義姁跪在她身後,細緻地給她梳理著長髮。面前新鑄出來的青銅鏡呈現出美麗的銀白色,精心磨製過的鏡面甚至有著比玻璃鏡更高的清晰度,將她每一根髮絲都映得清晰無比。

幾人都沒有作聲,只是靜靜作著自己的事,就像一件上好發條的機械,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殿外的低語像細細的風一樣傳來。

“安福宮……貴人……”

“永巷……那些閹奴……”

“侏儒優伶……”

“那些醜八怪……”

然後是幾聲輕笑,笑聲中充滿了鄙夷和奚落的味道。

呂雉道:“阿冀昨晚宿在宮中?”

胡夫人道:“是。”

呂雉望著銅鏡中的身影,低嘆道:“若不是阿冀,這宮殿就像是死的,一點人氣也無。”

白髮蒼蒼的淖方成神情木然,冷冷道:“那些賤人左右都是些活死人。有襄邑侯,倒是便宜了她們。”

呂雉道:“今日的請安就免了吧。見了她們我便頭痛。”

胡夫人道:“今日昭儀趙氏要過來請安,娘娘還是見一見的好。”

“那個把陛下迷得神魂顛倒的趙合德?”呂雉淡淡道:“就見她吧。”

友通期心下忐忑,她入宮之後,就被天子視若珍寶,不僅獨居一宮,日常的請安也被免去。入宮已經兩旬,這還是她第一次拜見太后,天子名義上的母親,自己名義上的婆婆,也是天下最尊崇貴重的女子。

永安宮比她的昭陽宮更宏偉龐大,陳設也更加華麗,只是宮殿中冷冷清清,聽不到人聲,也看不到有人走動,與其說是宮殿,倒更像是一座精緻的陵墓。

友通期原本輕快的步伐越來越慢,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飛快地往身側瞟了一眼。鸚奴為了避嫌,沒有陪她一同來北宮。失去這個一直陪在她身邊,知根知底的侍婢,友通期心底一陣發慌,身子也微微有些發抖。

江映秋上前一步,不動聲色地扶住她的手臂,一手拂開珠簾。

友通期屈膝跪下,向著遠處的御座俯身行禮,顫聲道:“給太后請安……”

雖然來之前她反复練過,但此時一開口,她幾乎發不出聲音來,聲音輕如蚊蚋,別說太后,就連近在咫尺的江映秋也未必能聽到。

友通期張了張口,想再說一遍,但無邊的恐懼彷彿一隻大手扼住她的喉嚨。她渾身僵硬,似乎下一個瞬間,那位太后就會揭穿她的身份,把她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淡淡的聲音傳來,“也不知道天子是怎麼編排哀家的,竟然嚇成這個樣子……起來吧。”

永安宮外,一乘步輦緩緩行來,呂冀披頭散髮地倚在輦上,臉上還殘留著昨晚荒唐之後的倦色。

一名內侍跑過來,尖聲道:“侯爺,宮裡的妃嬪正給太后請安。”

呂冀眼睛微微一亮,“皇后嗎?”

“是趙昭儀。”

呂冀眼睛越發亮了,“那更該進去見見了。”

呂冀大模大樣進了寢宮,剛要開口,便渾身一震,望著那個猶如花枝般盈盈起身的麗人,連張大的嘴巴也忘了合攏。

呂雉面無表情地褪下一隻鐲子,“難得你過來請安,拿去玩吧。”

胡夫人用素帕接過玉鐲,遞到友通期手裡。

友通期本來就如同驚弓之鳥,那個突然闖進來的男子直勾勾盯著她,惡狼般的目光更讓她心驚膽戰,直想趕緊逃開,但又不敢推辭,只好重新跪下,謝過太后的賞賜。

…………………………………………………………………………………

一條小船在水上微微搖晃,趙墨軒一身蓑衣坐在船頭,手裡拿著釣竿,悠然自得地釣著魚。

船上只有一名又聾又啞的船伕,這會兒正蹲在船尾,用一把蒲扇搧著風,兩眼盯著火候。在他面前放著一隻火爐,鍋裡的水已經半開,細細地冒著魚眼泡。

船艙內鋪著獸皮,收拾得極為乾爽。程宗揚與陶弘敏隔案對坐,案上只有一盞清茶,一碟糕點。

程宗揚笑道:“陶兄怎麼改喝茶了?”

“別提了,自從給你家雲大小姐陪過酒,我是徹底喝傷了,這幾天一見著酒就想吐。”

“什麼我家的?可別亂說。”

“你就裝吧。都一房睡了,還跟我裝清白。”

程宗揚頭一回發現想掩蓋點什麼竟然這麼難,照這樣的速度下去,自己跟雲丹琉那點勾當,沒幾天整個天下都傳得沸沸揚揚了。

“得,我渾身是嘴都說不清了。”

“這叫風流韻事,我巴不得別人這麼說我呢,你還急著撇清。”陶弘敏擠擠眼,“你不是還單著的嗎?你要真把雲大小姐收了,我給你封個大大的紅包。”

你要知道我娶的是雲家哪位小姐,眼珠子還不掉出來?

“老陶,你找我來要是專門說這個的,我轉身就走。”

“我錯了!我錯了!咱們說正經的。”陶弘敏給他斟上茶,一邊道:“雲三爺這回可是壯士斷腕,這麼大的家業說拋就拋。”

“反正也保不住,不如一拋了之,免得那些惡狼誰都想來咬一口。”

“雲三爺家底夠殷實的,竟然賣出三十萬金銖的價錢,真是讓人想不到。”

“這三十萬金銖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怎麼回事?依我看,與其說是雲家家底厚實,不如說漢國的商賈夠豪富,這麼大的生意也能一口吞下。 ”

陶弘敏打開折扇慢慢搖著,一邊笑道:“漢國人雖然豪富,但死守錢財,分文不吐,最是惡習。你瞧這漢國鄉間,遍建塢堡,世家豪強聚族而居,衣食住行全都自給自足,雖然家業不小,可用在商業買賣上的微乎其微,個個都是只進不出的守財奴。若非雲家這回拿出來拍賣的,是些實打實的田地、店鋪,換成絲帛器具,能賣出三萬金銖就燒高香了。”

“漢國的莊園是個麻煩,諸王有封國,諸侯有封地,世家有莊園,豪強有塢堡,關上門自己就能過日子,對買賣的需求太少。”

陶弘敏目光微閃,“這就是程兄說的對商業的阻礙了吧?”

“也許吧。”程宗揚覺得他話裡有話,反問道:“陶兄想說什麼?”

“程兄只提到諸侯、豪強,可對我們商賈威脅最大的,其實只有一樣……”  陶弘敏高深莫測地一笑,“程兄多半已經猜到了吧?”

程宗揚明白過來他想說什麼,但沒有回答。這個話題太敏感了,實在不是他願意涉及的範疇。

陶弘敏並沒有因此而住口,他自顧自說道:“不錯,正是皇權。”

“這種權力不受約束,凌駕於一切意誌之上。太后一句話,就能封掉晴州商人的店鋪;天子一道詔書,就能對整個漢國的商賈算緡。那些權貴莊園之中阡陌相連,僮僕成群,卻把商人稱為蠧蟲。我們商賈幾世幾代積累的財富,他們隨意就能剝奪。再富有的商賈,也要對一個縣令畢恭畢敬,生怕得罪了百里侯而被滅門破家……”

第八章

外面天氣陰沉沉的,彷彿又要下雨。船艙內,陶弘敏滔滔不絕地痛斥著皇權對商業的危害。他作為陶氏錢莊的繼承人,接觸到的內幕更多,對皇權也更加反感,而且往往能說到點子上。

程宗揚沉默不語,一句話都沒有接口,心頭卻思緒起伏。自己在六朝,還是第一次遇到一個商人明確表達出對政治的訴求。雖然他表現的僅僅是一種憤慨,但足以說明晴州商人的勢力有多麼龐大。一個行商,一個農夫,對現狀的不滿頂多是抱怨個別人,反貪官不反皇帝才是常態,只有擁有足夠的力量,同時這種力量無從施展,才會產生出迫切的政治訴求。

程宗揚很清楚,晴州商人急切地想參與政治,與其說是他們遭受打擊,本能的想要反抗,不如說是因為他們擁有的財力太過龐大,以至於他們的政治地位完全不匹配於膨脹的力量,而由於導致的政治訴求,或者說政治野心。

更重要的是他們擁有晴州,一個由商人佔據主導地位的政治勢力。嚐過晴州的甜頭,很難想像他們會甘願接受其他六朝中商人的地位。

陶弘敏侃侃言道:“雲家也算是有錢了。可雲三爺、雲六爺寧肯傾家蕩產也要買個官位,圖什麼呢?不就是圖個太平嗎?”

雖然程宗揚知道雲家的心思並非如此,但站在旁觀者的立場,這樣的理解也不算錯。

陶弘敏毫不客氣地說道:“你且看吧,雲家雖然買了官位,但屁用沒有。別說那些世家豪門,就是朝中的文人士子、刀筆吏們,也不會把他們當成自己人。除非像雲老五那樣,壓根不沾手商業,自斷根基,才能洗白上岸。”

“程兄跟我都是商人,咱們平心而論,那些官吏哪點比我們強?他們是學識比我們深,還是道德比我們高?若論國計民生,只怕我們商賈比他們當官的還強些!一幫子貪官污吏,變著法的撈錢,居然還有臉說我們是蠧蟲!”

陶弘敏越說越憤慨,“要才能沒才能,要見識沒見識,他們憑什麼騎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他們倚仗的不就是皇權嗎?我們晴州沒有皇帝君主,不照樣過得好好的?不瞞程兄,六朝我都走過,論起民眾生計,我晴州的平民比起哪一朝都不遜色。這天下若是讓我們商賈經營,不會比什麼天子君王更差! ”

程宗揚舉起雙手,輕輕鼓掌,“說得好。”

陶弘敏哈哈一笑,方才的激昂慷慨一掃而空,笑嘻嘻道:“我是酒後胡說,你就當個笑話聽聽算完。”

程宗揚一笑,“你要當笑話說,我就當笑話聽吧。”

“上鉤了!”

趙墨軒朗笑一聲,然後雙手一提,一條金鯉躍出水面,在陽光下灑下一道弧形的水跡。

那名聾啞船伕已經在旁邊候著,他接住鯉魚,摘了鉤,也不摔死,直接用一把尖刀飛快地刮去鱗片,剖開魚腹,清理乾淨,然後撩起河水一洗,隨即下鍋。

鍋裡的水早已煮沸,那船伕看著火候,逐一加入調料。不多時,一鍋魚湯便已煮好。船伕拿出木碗,先用魚湯涮了一遍,然後一一盛出。

趙墨軒解下蓑衣,接過魚湯呷了一口,露出滿意的神情,“這湯才當得一個鮮字!不枉我在河上吹了這麼久的風。”

程宗揚也接了一碗,由於沒有拿油煎,魚湯並不如何白濃,湯中也沒有什麼特殊的佐料,然而魚肉甘鮮異常,入口回味無窮,滋味之美實是自己生平僅見。

陶弘敏也搶了一碗,一口喝下,也是滿臉幸福,絲毫看不出他剛才一番指點江山,大有取天子之位而代之的勃勃豪情。

喝完魚湯,三人似乎都忘了剛才那番話,不約而同地不再提及,轉而商議如何從漢國火中取栗。除了操作的具體細節,將來的利益如何分配更是重中之重,幸好三人的目標並沒有根本性的衝突,陶弘敏要的是實利,賺一把快錢就走;程宗揚更注重商業脈絡,看中了漢國商賈遭受滅頂之災後所空出的商業渠道;趙墨軒的要求更簡單,按投入的資金分紅即可。

最後三人商定成立一家臨時性的商行,這次運作所需的資金、物資都從這家商行開支。商行總資本三十萬金銖,陶弘敏投入的十七萬金銖作為藉款,只收利息不佔股份,他所擔保的十萬金銖物資則作為股本,佔三分之一股。趙墨軒投入五萬金銖,佔六分之一股;程宗揚投入十五萬金銖,佔一半的股份。

陶弘敏出了大頭,卻只佔了三分之一股,看似吃虧,但賬並不是這麼算的。他的十七萬金銖作為藉款,無論盈虧,利息一分不少,另外還能拿到總收益的三分之一,等於在爭取最大利潤的同時,把風險降到最低。

程宗揚借雞生蛋,佔了一半的股份,但面臨的風險最大,一旦賠錢,他不但要承擔一半的損失,還要償還所欠的債務,說不定連家底都要賠進去。

趙墨軒介於兩者之間,商行若是賺錢,他的一份自然不會少。若是賠錢,頂著天也就是折了本錢。

雲氏雖然被排除在外,但雙方都清楚,雲氏同樣是這場遊戲的玩家。之所以沒有引雲家,是因為陶弘敏需要避嫌。晴州對雲家深具戒心,陶弘敏借錢給程氏商會,程氏拿去支持雲氏是一回事,把雲氏拉進來一起作生意就是另一回事了。

既然陶弘敏心存顧忌,程宗揚也順水推舟。雲蒼峰已經說過,當初拍賣出去的田地店鋪,要一樣一樣再吃回來。如果把雲氏併入臨時商行,各方利潤分配時未必就能盡如雲家的心思。倒不如把這個隱患消除掉,臨時商行以外,自己與雲蒼峰聯手的部分單獨收支。

三人一直談到月上時分才敲定細節,陶弘敏回他的晴州會館,趙墨軒則表示要去馬市看看,與程宗揚同返洛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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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墨軒抬指一彈,打開隔音的禁制,然後道:“陶五少年時惹過一次麻煩,最煩宵禁,因此寧肯多走幾步,也不進洛都。”

六朝中,漢國對商賈的態度最不友好,陶弘敏不想受氣也在情理之中。

程宗揚笑道:“我說他把會館設那麼遠呢。”

趙墨軒轉著指上的扳指,“聽說你惹麻煩了?”

“哦?”

“你不會以為陶五那番話是白說的吧?”

被他一點,程宗揚才明白過來,“他知道我惹了天子?”

“別人家的妾侍用來娛樂賓朋,贈人換馬都是風流佳話,偏偏程大行為了兩個妾侍,連天子的近侍都能堵回去。不知道是好色如命呢,還是色令智昏?”

程宗揚苦笑道:“你就當我好色如命吧。反正頭可斷,血可流,我的小妾誰都別想搶。別說天子,天子他爹都不行。”

“為了妾侍連天子都不怕,難怪陶五看得起你。”

“你的意思是說,陶五跟我說那一大堆話,就是看準了我跟天子尿不到一壺裡去,才故意說出來安慰我的?”

趙墨軒卻道:“你覺得他那番話說得有道理嗎?”

“趙兄以為呢?”

“有道理,也沒道理。”

“願聞其詳。”

“我跟陶五不一樣,貧苦出身,靠著經商才有了今天。可以說,我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是託了行商的福,尤其是晴州商會的福。但讓我說,如果這天下讓商賈經營,對世人只會是一場噩夢。”

程宗揚坐直身體,“趙兄何出此言?”

“君王講德,所謂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士人言仁,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仁人誌士,有殺身以成仁;俠士言義,義之所在,生死可托。而商賈追逐的,永遠都是利益。商賈即使談道德仁義,也只是把道德仁義當成獲取利益的工具。”

“利字也可以是大義所在。”

趙墨軒輕笑道:“商賈可沒這麼多講究,為利害義才是常態。”

“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可不在少數。商賈之中,不也有趙兄這樣的磊落之士嗎?”

趙墨軒大笑道:“這馬屁拍得周全!人都有私心,士人俠客中,偽君子當然會有,而且會不少。商賈之中把大義放在一己私利之上不會沒有,但絕對不多。因為這不是由個人意志而決定的,而是由各自的職業性質所決定的。”

程宗揚面色凝重地看著他,“這話趙兄是聽誰說的?”

趙墨軒露出一絲自嘲的笑容,“還能有誰?晴州人都知道我是養馬出身,卻沒有人知道我曾經給人當過一年的小廝。”

“看來,他對你的影響很深?”

“我認識他的時候,只有十二歲,那時候他也不是武穆王,只是一個好發牢騷的書生。當然,我後來才知道,他那個書生也是假的,實際上他就沒讀過幾本書。”趙墨軒道:“不過那一年,我學到很多東西……可惜只有一年。”

程宗揚輕輕呼了口氣,“難怪你和程鄭走這麼近。”

“程鄭不知道我這段經歷,但我知道程鄭是給他的對手兼好友辦事的。”

“武穆王……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和你有些地方很像,但有些地方完全不同。比如上次見面時,你說商業有著超越皇權的力量,同樣的話武穆王也說過。但他同時說過,天下四民:士、農、工、商,唯有商賈不能成為統治階級。因為商賈的職業性質決定了,他們當皇帝的後果最為可怕。”

“為什麼?”

“他說,其他階層掌握政權,也許會有各種倒行逆施的苛政。而政權一旦被商賈掌握,在逐利的動機驅使下,他們會把其他人徹底物化,像裝在籠中的動物一樣豢養,以榨取他們身上每一點利潤。”

程宗揚道:“岳帥可能有些過慮了。商賈執政未必會比士人更差。”

“當被統治者被裝在籠子里之後,他們只會像鸚鵡一樣唱著漂亮話。”趙墨軒道:“當然,這話只是武穆王說的。我沒有足夠的理由贊同,也更缺乏足夠的理由反駁。但依我多年來的見聞,他的話有幾分道理。”

程宗揚思索了片刻,“我並沒有取而代之的想法。我只是希望商業的發展能帶來很多改變,當然是好的一方面。”

趙墨軒快人快語,“既然這樣,我來支持你。”

程宗揚乾笑兩聲,“呵呵。”

趙墨軒拍了拍衣袖,無奈地說道:“如果你想要什麼信物的話,那麼非常遺憾,我沒有什麼信物能夠讓你相信我。”

程宗揚笑道:“那麼就讓我們用實際行動增強互信吧。”

趙墨軒莞爾笑道:“對此我很有信心。”

馬車在裡坊外停下,程宗揚下了馬車。趙墨軒從車窗伸出頭來,“他有一句話我一直不明白,也許你能聽懂。”

“什麼話?”

“他說,六朝需要的東西有很多,但最不需要的就是發展。”

程宗揚一回來,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仔細思索趙墨軒說的每一句話。除了星月湖大營那幫爺兒們和高俅以外,自己還是頭一回遇到一個跟岳鳥人沒仇的,這讓他覺得非常不真實,有點像作夢一樣。

趙墨軒所說的只是他的一面之辭,從證據的角度來說,並沒有可以採信的理由,但程宗揚傾向於認為他說的是真實的。因為趙墨軒提到的觀點確實不像一個馬場主能夠整理出來的,倒是與岳鳥人的觀點很接近。

換一個角度來想,趙墨軒對岳鳥人之所以抱有一種感恩的心態,很可能是他遇到岳鳥人的時候太早,岳鳥人當時還沒有來得及開始變態。到後來,才發展到見誰踩誰,人嫌狗憎,仇家遍天下的鳥人形態。

類似的還有高俅,他遇到岳鳥人的時候也相當早,所以對岳鳥人也有種感恩之心。從這個角度說,趙墨軒的可信度要高不少。

至於那句“六朝不需要發展”,程宗揚壓根兒沒有往心裡去。岳鳥人說的混話太多了,不差這一句。

程宗揚更關心的是另外一個問題:嚴君平跟鳥人是什麼關係?他們相識的時候鳥人已經開始變態,還是處於人畜無害的胎盤期?

自己一直以為岳鳥人鄭重其事地把後事托咐給嚴君平,雙方肯定是盟友。但換個角度來想,這兩貨是仇人呢?如果岳鳥人的托咐是成心折騰嚴君平呢?

程宗揚忽然發覺,按照岳鳥人變態後的一貫尿性,這個可能性還真不小!

推想一下,有人為了尋找岳鳥人的遺寶,好不容易從嚴君平手裡得到線索,費盡心思湊齊玉牌,按著皮卷上的提示,一步一步向著目標邁近,最後在岳鳥人的指點下鑽到他馬桶裡,被他淋了一頭的尿,最後只得到三個字:SB滾!

這怎麼看都是一個圈套,專門來消遣人的。真要有人這麼做了,岳鳥人在地獄裡多半也會笑破肚皮吧?

可這孫子圖什麼呢?把人騙得團團轉,就圖一樂?這不閒得蛋疼嗎?

會不會是他別有用意?

程宗揚心頭忽然一動,也許岳鳥人是故意這麼做的呢?

程宗揚在心裡盤算一遍,然後叫來匡仲玉,“你當時隨岳帥到洛都運貨,裡面的東西是什麼你不知道,我就問一下,那東西重不重?”

匡仲玉想了想,“非常重。其中有一件我印像很深,是一個一人多長的大木箱,外面還用鐵條加固過。”

程宗揚點了點頭,“這就對了。”

盧景道:“哪裡對了?”

程宗揚道:“那些物品既然沉重異常,岳帥肯定不會藏得太遠,即使分成八處,也不會超出洛都的範圍太遠。事實上,真正的遺物很可能就在一個地方。其他地點全部都是岳帥故布的疑陣。”

“會在哪裡?”

“一個可能是在第八處,另一個可能……”程宗揚拿起那些玉牌,“也許這些地點裡會有一些被遺漏的線索。”

匡仲玉道:“這些地點都已經被黑魔海的人找過。”

“假如我們是岳帥,會怎麼做?”程宗揚道:“既然我把東西留給星月湖大營,留下的線索肯定是星月湖大營的兄弟能看懂,外人怎麼看也不懂的。比如那隻玻璃馬桶。”

盧景拿起玉牌,“這些地方我都走一遍。”

程宗揚道:“千萬小心,黑魔海的人說不定會在附近設圈套。”

盧景一點頭,隨即飛身不見。

匡仲玉告辭道:“你忙吧,我找劉詔去。”

“劉詔怎麼了?”

“他找我算命呢。”

匡仲玉邁著四方步去給劉詔算命,程宗揚有點奇怪,想起好幾天沒怎麼見過劉詔,那傢伙自打從上清觀養傷回來,就好像不大敢見人似的。

他叫來敖潤,“劉詔遇上什麼事了?要找老匡算命?我瞧著他這一段臉色都有些不大對呢。”

敖潤一臉緊張地左右看了看。

程宗揚心下一緊,劉詔真有事?

敖潤看好外面沒人,這才掩上門,貼在程宗揚耳邊嘀咕道:“劉詔……不行了……那個。”

程宗揚一頭霧水,“哪個?”

“就是那個……”敖潤比劃了一下。

“不會吧!”程宗揚叫道:“老劉多體面的爺兒們,這還年紀輕輕的,怎麼就不舉了?”

“誰知道呢。程頭兒,你可別往外傳,老劉私下跟我說的,這要傳出去,他可沒臉做人了。”

“這可是一輩子的事,老劉雖然是趙官家的人,可也是替咱們賣過命的,這得算工傷啊。”程宗揚想了想,“這事咱們得擔戴起來。拿著。”

敖潤接過錢銖,“程頭兒,這是……”

“好像你沒去過青樓似的——給老劉找個頭牌試試。萬一弄錯了呢?”

半個時辰之後,敖潤拉上劉詔,兩人跟作賊似的,悄悄溜了出去。程宗揚正自好笑,結果不到半個時辰,那倆貨可就又溜回來了。劉詔臉色髮灰,看來這回受得打擊不輕。

這事放在哪個爺兒們身上都受不了。劉詔這副霜打的模樣,讓人實在是不落忍。

程宗揚索性把劉詔叫來,“老劉,你要信得過我,就跟我說說怎麼回事。”

劉詔慘然道:“程頭兒,你也知道了?這事說出來丟人……本來好端端的,誰知道說不行就不行了。”

“什麼時候?”

“總是有一個來月了。”

“是不是上次受傷?”

“程頭兒,你就別問了。我一想起這事,心裡就堵得慌……”

“堵得慌有屁用!跟你說,我認識一不要臉的老頭,什麼藥都能配出來,你就是根麺條,吃了也保你跟鐵棒一樣。但你要跟我說明白病因,才好下藥。”

“這咋說呢?自打我被狗咬了一口……”

“等會兒!什麼狗咬你的?”

“紫姑娘那狗。”

“幹!”程宗揚這才想起來劉詔好死不死被雪雪咬過一口,難怪他硬不起來呢。

劉詔提心吊膽地看著他,“程頭兒,我這不會是……沒治了?”

“沒事兒。我給你開個方子,保你用不了半年,就能龍精虎猛。”

程宗揚寫完,劉詔拿起方子,“紅棗兩枚、蜂蜜一錢、生雞蛋一枚,白水送服……這管用嗎?”

“保證管用。常言道是藥三分毒,我這藥絕對無毒,就是見效慢點。”

“多久?”

“小半年吧。”

劉詔將信將疑地收起方子,但臉色好歹沒那麼難看了。

程宗揚滿臉同情地看著他的背影,老劉啊,不是兄弟不幫你,實在是小賊狗的毒性不好解,只好讓你先素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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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延壽不知忙些什麼,直到傍晚還未見人。程宗揚雖然急著去找雲丹琉,但惦記著趙合德那封信,只能耐著性子等候。

眼看天色擦黑,外面已經開始敲淨街鼓,毛延壽才背著畫箱回來。

“信送到了嗎?”

“送到了,這是回信。”毛延壽說著,拿出一封信箋,又小心翼翼拿出一個布包。

程宗揚把信箋收進懷裡,然後接過布包,入手微微一沉,“這是什麼?”

“是太后給昭儀的賞賜。”

程宗揚打開布包,裡面是一隻被素帕包起的玉鐲。鐲子是上好的羊脂玉,上面沒有鏤刻什麼花紋,完全靠玉質本身的出眾取勝。陽光下,白膩的玉質真如羊脂一般。

太后還真大方,這鐲子看起來就不便宜……

程宗揚正打算把鐲子收起來,忽然間渾身一震,深深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兩眼盯著玉鐲,眼珠險些瞪出來,足足過了一分鐘才厲聲道:“這鐲子是太后親手取下來的嗎?”

毛延壽不知道主人為什麼突然間大驚失色,趕緊道:“昭儀是這麼說的。”

程宗揚緊接著問道:“胡夫人在場嗎?”

“在。是她接的鐲子,遞給昭儀。”

如果是胡夫人接手過,那麼就說得通了。

程宗揚剛鬆了口氣,便聽見毛延壽道:“那素帕就是胡夫人的,昭儀說,她是用素帕接過鐲子,包好交給了她。昭儀怕這玉鐲有什麼不妥,沒有敢亂動,讓小人把玉鐲帶出來,請家主過目。”

這麼說從太后把玉鐲從腕上摘下來,到自己剛才打開為止,沒有人接觸過這隻玉鐲。程宗揚拿著玉鐲審視良久,咬著牙齒道:“這不可能!”

盧景剛走就被請了回來。這回書案上擺的不是玉牌皮卷,而是著兩塊鮮紅的絲綢,其中一塊放著一條素帕,上面是一隻玉鐲;另一塊紅綢上只有一粒指尖大的物體,卻是一塊捏過的燭淚。

盧景凝視著兩件物體,良久閉上眼睛,在腦海中把它們重新勾勒出來。

足足用了一炷香工夫,盧景才開口道:“玉鐲上有三枚指紋,分別是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燭淚上的指紋有兩枚,是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兩邊的指紋完全一樣。”

“確定嗎?”

盧景道:“四哥,你來掌掌眼。”

斯明信坐在原地未動,雙眼卻斗然一亮,在玉鐲和燭淚上一掃而過。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一字。

盧景道:“確定了。”

程宗揚心頭翻江倒海,那枚燭淚是他在金市店鋪拿的,上面是胡情胡夫人的指紋。玉鐲則是太后親手從腕上摘下來的,上面毫無疑問是太后的指紋。蹊蹺的是,兩者竟然一模一樣。

世上也許真有兩個人指紋完全一樣,但程宗揚不認為自己有運氣遇見。那麼只有一個可能:這些指紋是同一個人的。

如果當日與自己交談的胡夫人是真的,那麼友通期所見的太后就是假的,是由胡夫人妝扮而成,可當時太后身邊明明還有一個胡夫人。

如果友通期所見的太后是真的,那麼當日在金市店鋪與自己交談的就不是胡夫人,而是太后呂雉本人。

程宗揚閉目回想,當日自己與那位“胡夫人”見面的細節,一點一點呈現在腦海中,可始終找不出她有任何破綻。

甚至再往前回溯,自己因為孫壽而與“胡夫人”見過的幾次面,無論聲音、談吐、舉止、外表,都肯定和店鋪所見的是同一個人。

那麼太后呢?

他想起自己與太后見面那次,“呂雉”高據座上,遠得幾乎看不清相貌,而且從覲見到陛辭,前後不到一刻鐘,還沒有自己與“胡夫人”交談的時間多,更像是走了個過場。

那麼到底哪個才是真的?是胡夫人冒充了太后,還是太后冒充了胡夫人?

如果是前者,真的太后又在哪裡?

如果是後者,太后為什麼要這麼做?

假如與自己接觸的,一直是太后本人……一想到這個可能性,程宗揚就覺得手腳發涼,忍不住捧起手,往指尖哈了口氣。

自己明知道那位呂雉是個可怕的女人,卻因為她的低調,而把她忽略掉了。現在想來,呂雉的低調就十分可疑。一個秉政二十年的女人,豈是那麼簡單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漢國的深宮之內,到底有什麼么蛾子?

三十一集完

謝謝^^此終在這裡看才滿足~

Thanks

感谢上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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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ks very much. BTW, it is not easy to find the book in 2/F book shop. More than hundred pages to be examined.

幾時有新一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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