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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清羽記第1﹣31集、六朝雲龍吟第1-29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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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監想必知道暗標的規矩,若是有人提出亮標,無論生意成與不成,都要退席。”

“我當然知道!退就退!後面的標我也不競了!”

“若是亮出標底,大家都無異議,秦監怎麼說?”

“我加價一成把香料拿走,絕無二話!”

拍賣師扭頭道:“程掌櫃?”

程鄭道:“現今香料大漲,若是加價一成,不如給我。”

秦宮用怨毒的目光盯著他,咬牙道:“兩成!”

程鄭深深看了他一眼,“那就是三萬八千四百金銖,秦監可想好了。”

“只要你們亮出標底,我有何不敢!”秦宮冷笑道:“姓程的,你可要想好了!前幾天你還在我腳底下討食吃,我秦宮什麼時候拿正眼瞧過你!敢跟我對著幹?我倒想看看,洛都誰能罩得住你!”

當眾被秦宮罵得狗血淋頭,程鄭卻是毫不在意,老神在在地說道:“若非秦監要求亮標,我還不知道跟在下競標的會是秦監,哪裡談得上對著幹呢?洛都誰不知道秦監是呂侯爺的府監,豈是我這個小小商人惹得起的?”

程鄭放了兩句軟話,眾人都以為他要服軟,誰知程鄭身軀一挺,“但在生意場上,就要講生意場的規矩!莫說秦監只是侯爺的府監,就是呂侯爺在此,也得按規矩來!

第三章

商賈在漢國被欺壓已久,都是敢怒不敢言。程鄭此言一出,場中頓時傳來一片低低的叫好聲。

秦宮一張臉氣成豬肝色,但有屏風隔著,也不知道是誰叫的,只能咬著牙含恨在心。

“諸位,既然咱們要守拍賣的規矩,還請慎言。”

拍賣師藉著程鄭的話頭,不輕不重地暗捧了程鄭一下,打了個圓場,然後與中人商量幾句,又問過方才競標的各家都無異議,隨即取出這幾輪暗標的折扇。

第一輪各家的報價剛一打開,秦宮就像迎面挨了一拳。

第一輪報價,程鄭的暗標赫然是兩萬九千金銖,比自己還高了一千金銖。

第二輪報價,程鄭謹慎了許多,只在九千之後添了個五百。

第三輪報價,程鄭發現遇到對手,一舉將價格抬到三萬兩千金銖……

跟程鄭相比,自己的報價倒像是攪局的,先是卡在人家最高價的一成之內,然後又零零碎碎寫了個兩萬九千五百,最後提價又跟人家撞到一起。

拍賣師把最後一柄折扇攤開,“秦監你看……”

秦宮臉上時青時白,只不過當著眾人的面,實在不好掉襄邑侯府的面子,最後強撐著道:“拿書契來!”

秦宮簽下以三萬八千四百金銖競得香料一批的書契,把筆一丟,當場退席。自己白白多花了一萬多金銖,已經把侯府的平常用度挪空了,再坐下去也沒錢競標,平白讓人看了笑話。至於回去之後怎麼向主人禀報,他連想都不敢想。

雲宅後堂,程宗揚看著秦宮灰溜溜退場,不禁哈哈大笑。

雲蒼峰也笑道:“你倒算得準,知道他不會善罷幹休。”

程宗揚道:“姓秦的仗著呂冀的勢,就數他跳得最歡,諒他也想不到我這邊已經挖好坑,就等他往裡邊跳。”

“也難為你算得仔細。卻不知襄邑侯府為何對這批香料如此上心?”

程宗揚打了個哈哈,“也許他們也聽說香料大漲,想賺個差價吧。”

雲丹琉狠狠白了他一眼,她昨晚在客棧遇到孫壽,早聽說孫壽按他的吩咐,打發門下的監奴競標香料,只許成不許輸。有當家主母的命令,秦宮就算明知道前面是火坑,也只能閉著眼睛往裡跳。這事說白了根本勝之不武,偏生這個無恥之徒說得跟他神機妙算一樣,真是厚顏無恥!

雲蒼峰道:“這秦宮是個小人,只怕他將來生事。”

“雲老哥不用擔心。”程宗揚滿不在乎地說道:“他平白多花了主家這麼多錢,還想當他的監奴?能去莊子裡種地就燒高香了。運氣差點,被主人當場打死都有可能。這種小人就是狗仗人勢,沒有了主人的寵信,他連狗都不如。”

場中的拍賣還在繼續,那位陶氏錢莊的曲掌櫃名為中人,其實是陶五派來監督貨物拍賣的。畢竟那批價值十萬金銖的貨物是他作的保,萬一出了岔子,他也不用想繼承家業了。

秦宮強迫亮標的舉動,反而證明了雲家的信用,程鄭那番話更讓大家解氣。接下來的拍賣順風順水,三個時辰之後,最後一批貨物拍賣完畢,雖然有部分貨物因未達暗底而流拍,最後所得款項仍遠遠超過雲氏最好的預期。

包括田地商舖在內,所有物品一共拍出近三十萬金銖。其中雲家的產業、貨物拍出十九萬金銖,陶氏作保的六萬金銖貨物拍出七萬有餘,連程鄭也拍出三萬金銖——除了他手中的貨物和代理的馬匹,裡面還包括了一批當日從延年閣搶到的珍玩。

由於是暗標,具體拍賣金額並未對外公佈,不過參與拍賣的各家多少也能估算出來一二。雖然雲家看似狠拿了一筆現款,但在眾人看來,雲家經此一劫,在漢國數十年的積累一朝喪盡,手上除了錢銖,已經一無所有,想重新起家,起碼得一二十年工夫,根本不足為慮。

那些債主將雲家產業分食一空,各自得意而歸,回去彈冠相慶,卻不知道一場足以摧毀漢國整個商業的風暴正在醞釀。

拍賣完成,雲家所欠的款項一筆勾銷,還拿到將近三萬金銖的現款,付出的代價則是被扣押的貨物耗費大半,雲氏在漢國的產業更是幾乎全盤易手。

另外七萬金銖由程宗揚拿走,將來的利潤與陶氏平分。趙墨軒的馬匹由程鄭代理,按照約定,總價的半成作為佣金交給雲氏,程鄭另收半成,拋去給趙墨軒的馬價以外,其餘都算程氏商會的收入。至此,整個拍賣的款項全部交割清楚。

至於雲丹琉一場豪飲換來的巨額金銖,在這場拍賣會上完全成了道具,一個金銖都沒有花出去。但沒有這筆金銖讓各家打消強逼雲家還款的念頭,這場拍賣會也開不起來。由於這筆錢是以程宗揚的名義借來的,仍由程宗揚拿回去運作,到期由他向陶氏還賬,與雲氏並無關係。

事後清點,程宗揚手頭一下子多了二十餘萬的金銖,並且全是現款。為了這筆款項的安全,他也絞盡腦汁,最後全都堆到劇孟的地下室裡。對他而言,這個建在屋裡的大墓恐怕是洛都最安全的地方了。劇孟人就在墓裡待著,上面有斯明信和盧景輪流坐鎮,即便有人想打個地洞進來,土裡還埋著個哈老頭呢。

洛都的豪強富商真是有錢啊。”程宗揚感慨道:“沒想到一次就能作成三十萬金銖的生意。”

蛇奴低喘道:“那些田地商舖都是平常難得一見的好東西,難怪他們發瘋一樣的去搶。”

“這麼多金銖,可是便宜劇孟了。”程宗揚羨慕地說道:“那傢伙把鋪蓋一卷,乾脆都睡金子上——他也不嫌硌得慌?”

蛇奴美豔的肉體騎在他腰間,一邊賣力地聳動屁股,一邊道:“反正那些金銖也不是他的……只能過過乾癮……”

“你懂個鳥,人家是大俠,視金錢如糞土。別管多少錢,劇大俠都不會放在眼裡,不過是找個樂子。”

蛇奴媚聲道:“奴婢知錯了。”

程宗揚挺挺下身,“換一處。”

“是,主子……”蛇夫人摸索著把肉棒納入後庭,然後緩緩坐下。

程宗揚挪挪身體,換了個舒服的姿勢,“一會兒你先回去。跟卓奴她們說,我今晚過去,讓她們乖乖等著。”

“她們就盼著主子呢。只不過……”蛇夫人道:“雲大小姐今晚不來嗎?”

程宗揚沒好氣地說道:“我還想問問你們呢,你們昨晚都幹什麼了?那小妞今天一個勁兒翻我白眼。跟她說什麼都愛理不理的。”

“就是平常幹的那些……”蛇夫人吃吃笑道:“雲大小姐……好像還不解風情呢……”

又是這一句。人家是大小姐,哪裡能跟你們這種蕩婦比?要讓雲大妞聽見,砍死你都不冤。

程宗揚一抬身,把蛇奴壓到身下,狂風暴雨般挺弄起來。不多時,那艷婦便臉色潮紅,浪叫連聲,在他身下忘情地扭動著,一顫一顫地洩了身子。

程宗揚計劃晚上才去上清觀,是因為他要見班超。上次月旦評之後,本來默默無聞的班超聲名雀起,可惜不是什麼好名聲,說句臭名遠揚也不為過。與會的士林學子大都把他看成商賈的幫閒,刻薄些的甚至把他稱為“商家走狗”、“士林之恥”,反正那些文人有才有閒,扣起帽子來一套一套的。

班超為此連面都不敢露,整日閉門苦讀,準備在詔舉中一鳴驚人,得官之後一展胸中抱負,將來好一雪前恥。

可惜他的期望注定要落空,程宗揚已經鐵了心思要招攬他。秦檜接連數日頻頻登門苦勸,好不容易才說動班超點頭,答應與他見面。人才難得,去上清觀的事只能往後放放。

程宗揚準備見過班超就走人。卓美人空了這麼些日子,還等著自己去撫慰;凝美人兒是自己開過苞的,這也有些日子沒有收用過了;還有小美人趙合德,雖然不能上床,但能賞心悅目地看上幾眼也是好的……

程宗揚想的好好的,誰知事與願違。蛇奴得了准信,喜滋滋的剛走,事情就接踵而至。先是馮子都跑上門來,說是霍少將軍對龍鱗盾贊不絕口,馮子都這事辦得面上有光,特意擺了筵席,請程宗揚和高智商赴宴。程宗揚還沒來得及找話謝絕,這邊義縱也來了。他剛到洛都,準備參加明法科的詔舉,專門趕來面謝。

“有沒有這麼巧,都趕到一起了?”

“今天初一,羽林軍正好交接差事。”

“乾脆湊一塊兒吧,都去伊墨雲的店裡。”

高智商笑嘻嘻道:“那敢情好。”

程宗揚斜眼看著他,“你小子瘦點兒還算順眼,怎麼越胖越難看呢?”

“不是你讓我胖的嗎?”高智商道:“何況人小雲也說了,我這胖胖的,看著就踏實,而且胖是胖,裡面盡肌肉……”

“還肌肉,有這種肥得流油的肌肉嗎?”程宗揚沒好氣地說道:“趕緊安排去!班先生那一席單設!”

“師傅,你就放心吧!”高智商帶上狗腿子富安,屁顛屁顛的跑去安排。

雲氏與程氏兩家商會聯手,將金銖一批一批運過來。先是從陶氏借貸的十七萬金銖,然後是拍賣獲得的近十萬金銖。程宗揚一直等到所有金銖全部入庫,也沒見著雲丹琉。眼看天色將晚,只好先趕去赴宴。

秦檜與班超佔了一個單間,正在討論六經正義。死奸臣在經義上頗有幾把刷子,席間談及義理,令班超大為佩服。只是談到義利之辯,秦檜卻一反常態,提出利之所在,即為大義。

班超道:“小人諭以利,君之諭以義,難道小人之利才是大義?”

秦檜毫不迴避地應道:“正是!”

班超挺身道:“還請見教。”

“敢問班君,這街頭巷尾市井之人可是小人?”

“與君子相比,自是小人。”

“再問班君,君明臣賢,治國有道,可是大義?”

班超微微點頭。

“國有道,無非是國泰民安,士民殷富,讓這些市井小人安居樂業。”秦檜道:“君子之大義,正是小人之利一點一滴集合而來。若是這些小民朝不保夕,無利可圖,敢問大義何在?”

班超還是頭一次聽到有人從這個角度解釋義利的關係,良久才道:“秦先生此言,可謂金石之語。班某無以為辯。佩服!”

秦檜搖手笑道:“我這是聽別人說的,當不得班兄佩服二字。”

“不知先生是聽誰的?”

“敝家主。”

程宗揚推門進來,“別聽老秦瞎說。剛才他那段話,我都沒聽大明白。”

秦檜笑道:“當時擬定商會章程時,家主曾說,章程好壞與否,不在於它有多高尚,而是它能不能滿足最多人的私利。秦某反思良久,才有利之所在,即為大義一語。”

程宗揚坐下來道:“我想你是誤會了。那句話的關鍵在於'最多人'。這個標準是很難衡量的。尤其是它很容易被人操控。最後是誰的聲音夠大,誰就可以宣稱自己代表'最多人'。同樣,即便你的言論再高尚再智慧,沒有聲音也是白搭。”

程宗揚話鋒一轉,“正如當日月旦評上,班先生的真知灼見還不是被人譏笑連篇?”

“慚愧……”

提到當日月旦評上的表現,班超不禁有些汗顏。他思索片刻,“現在想來,當日我之所以被人譏諷,也許就是沒有滿足在場那些人的私利吧。”

“那些人自以為是君子,聲稱自己站在大義一方,其實他們喊著大義的口號堂而皇之的掠奪商賈,無非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利。這樣的君子我寧願他們絕種了才好。”

班超失笑道:“不意程公子如此俠氣。”

“什麼俠氣啊。”程宗揚道:“我是經商的,也是為自己的私利著想。”

“此語可是'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這種道德觀實在太高尚了。它隱含的意思是大家都一毛不拔,同時不拔別人一毛。反過來想,如果大家都一毛不拔,盡琢磨著去拔別人的毛,天下還能治矣嗎?”

“以公子之見呢?”

“承認人人逐利,同時限定在規則之內。這個規則必須是有利於最多人的,而不是僅僅有利於那些豪門世家,或者僅有利於幾個自以為君子的文人。”

班超緊跟著問道:“這便是公子志向所在?”

程宗揚笑而不答,卻反問道:“先生的志向呢?”

這次論到班超沉默了。

“先生可想過為國開疆拓土,建功立業?”

班超眼睛微微一亮。

程宗揚緊接著道:“那先生可聽過商場如戰場?”

“這如何能比?”

“如何不能比?我以金銖為士卒,天下為戰場,運籌帷幄之中,決胜千里之外——疆場征伐也不過如此!內則以金銖為子民,商場為朝堂,內立法度,外抗諸侯,養百姓之所養,急百姓之所急——治國安邦不外如是!”

程宗揚擲地有聲地說完,然後道:“我程氏商會求賢若渴,先生可願在商場攻城掠地,開疆拓土,建立不世功業?”

班超被他一席話說得熱血沸騰,直想投筆從商。但他畢竟思維敏捷,腦中轉了幾圈,又冷靜下來,轉而追問起剛才的問題,“公子方才說:制訂一個有利於最多人的規則——敢問這可是公子的志向?”

哎媽啊,這老班真是不好伺候,腦子轉得太快了,自己到底還是沒有忽悠過去。

程宗揚一臉苦笑,慢慢道:“要做成這事,那得是聖人才行。而我……就是個俗人,首先要為自己的利益著想。所以……”

畢竟班超是自己極力招攬的人才,程宗揚不想在根本的立場問題上忽悠他,也根本忽悠不住。說得天花亂墜,冒充聖人讓班超追隨自己?就自己那不檢點的德行,聖人個毛啊。班超又不是瞎的。話說回來,班超要是瞎的,自己也不會把他當成人才不是?

班超沉默良久,然後灑然笑道:“既然如此,班某願為公子效力。”

程宗揚還以為這回的招攬要泡湯了,他倒是早有準備,打算拿出三顧茅廬的精神,往死裡招攬,這回不行,下回再接再厲,不把班超忽悠瘸了絕不罷休。卻不料峰迴路轉,被忽悠住的班超尚且謹慎無比,沒有被忽悠住的班超竟然繳械投誠了。

驚訝之餘,程宗揚決定還是把話說得清楚些,免得有什麼誤會,將來不好解釋。當然這也是需要技巧的,起碼不能直接問:到底是什麼誤會,導致你以為我是個好人來著?

“班先生這麼賞臉啊,哈哈。”

結果程宗揚的圈子白繞了,班超一听就知道他的心思,坦然道:“公子有此心思,便勝過他人百倍。相反,公子若是一意為天下立規則,班某雖莽,也不敢為王前驅。”

班超起身長揖一禮,“班超見過主公。”說著他微笑道:“主公放心,屬下自當以主公利益為先,不敢逼主公作聖人。”

秦檜笑著插口,“班兄不是以自己的利益為先嗎?”

“班某既附驥尾,自與主公休戚與共,主公之利便是班某之利,主公之失,即為班某之失。”

秦檜撫掌讚道:“說得好!”

得,老班心裡明鏡一樣,比自己想得都周全,也不用解釋了。尤其是那句不逼自己作聖人,活活說到自己心坎坎裡去了。

“既然這樣,班先生就先從書院搬出來吧。漢國大變將至,咱們一起商量對策。”

“不。屬下還要先去參加詔舉。”

程宗揚心下一涼,難道自己忽悠班超不成,反而被班超忽悠了?

班超道:“班某若能躋身朝堂,對主公更為有利。”

人才啊,自己沒想到的都替自己想到了。程宗揚忽然想起一事,“會之,你趕緊把那事停了,別耽誤了班先生。”

“何事?”

程宗揚打著哈哈道:“那啥……我不是怕你當了官,跑去給朝廷效力嗎?就稍微的……施了點絆子……哈哈……”

“主公為班某如此費心,可見盛情。”班超笑著施禮,“多謝主公厚意。”

程宗揚鬆了口氣,“你不怪我就好。會之,咱們的事你們好好聊聊,免得班先生兩眼一抹黑。”

“主公放心。”

相比於這邊的文質彬彬,另一席就熱鬧非凡了。高智商、馮子都、義縱放懷暢飲,酒到杯乾,聊得不亦樂乎。

馮子都得知義縱要去參加詔舉,大著舌頭道:“什麼明法科?出來只能當個刀筆吏……你去勇猛知兵法啊,包你五……五年就能升上將軍……”

義縱喝得臉色通紅,臉上那條已經不太明顯的傷疤此時幾乎跳出來,喘著氣道:“我……我不要從軍……我……我要當官……那個寧太守… …好厲害……好威風……好酷吏!”

“什麼寧太守?人家現在是大司農,主管明法科的詔舉。你明天見著他,可要老實些。”

義縱酒頓時醒了一半,高智商告訴他找的路子是明法科,可從來沒說過主管的是寧成。

“瞧你那點膽量……”高智商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師傅都安排好了。當日指使你去的是邳家,現在邳家破敗得一乾二淨,寧成那點仇還有什麼不好消的?放心吧,他已經點過頭,心裡有數。連舞都那邊的通緝文書,也把你的名字撤下來了。倒是你,不會還惦記著要報仇吧?”

義縱露出驚喜的表情,又極力忍住,“說來我那些兄弟都是被邳家害死的,寧太守破了邳家,也是給我的兄弟們報了仇。我哪裡還有什麼怨恨?”

“就是這話!這事都怪邳家不地道,你和老寧能有什麼仇?”高智商笑著擠了擠眼,“你要報仇,去遊冶台啊。”

“這怎麼說的?”

高智商賣起了關子,“去了你就知道。”

義縱拿起酒碗,“沒得說!我來敬兄弟一杯!”

“喝!”

兩人拿起酒碗一碰,各自飲盡。

馮子都歪著腦袋湊過來,醉醺醺道:“我就納悶了……咱們仨一塊兒喝的,厚道你怎麼就不醉呢?”

“廢話!”高智商拍拍肚子,“瞧我這肉,你們比得了嗎?”

“你這不是……”馮子都打了個酒嗝,“……腫的嗎?”

“我還懷胎了呢。甭廢話,是兄弟就乾了這碗!”

“一碗你是看不起我!起碼兩碗我說!”馮子都不服氣地叫道:“你那酒量我還怕你?”

高智商吹噓道:“你是沒見過我師傅新勾搭上那妞,喝酒就跟喝水一樣,人家都是論壇喝的……”

程宗揚臉上一黑。自己跟雲大妞可是一直小心背著人的,怎麼這麼快就有風聲傳出去了?這小兔崽子的大嘴巴,就欠哈大爺收拾!

想來想去,也就是自己去城外找雲丹琉那次,吳三桂跟著的事。程宗揚索性也不進去了,快馬加鞭回到住處,把吳三桂叫來詢問。

狗漢奸倒是骨氣十足,“肯定不是我說的!程頭兒,你可別冤我!”

“那你怎麼跟小兔崽子說的?”

“我只說程頭兒一開口,雲大小姐就把龍鱗盾拿出來了。高衙內問我你去哪兒了?我說程頭兒晚上留在那邊,沒回來。”

“幹!你個狗漢奸!我要是康熙這會兒我就把你閹了當太監你信不信!”

“康熙?誰啊?”

“別問,問明白了你心裡頭堵得慌。”

“我也沒說瞎話啊。亂嚼舌頭的事我吳三桂打死都不幹。”

程宗揚都無語了。同樣是漢奸,老吳跟老秦差別咋這麼大呢?

“得,這事你以後別提,記住了?”

吳三桂拍著胸口道:“記住了!”

程宗揚這邊轉身走人,那邊敖潤不知道從哪兒鑽出來,小聲道:“老吳,程頭兒跟雲大小姐怎麼回事?”

“別瞎打聽。”吳三桂異常嚴肅地說道:“程頭兒跟雲大小姐那事——程頭兒不讓我說。”

程宗揚一頭撞牆上險些碰死,他轉過頭,咬牙切齒地說道:“你們兩個是專門來黑我的吧?”

敖潤伸出腦袋,“程頭兒,你也在呢?我什麼都沒問!啥都不知道啊!”

程宗揚努力辯解道:“我跟雲大小姐——不是你們想的那樣的。”

“我信!”敖潤爽快地說道:“程頭兒,你說啥我都信!”

程宗揚眨巴著眼看著他。你怎麼這麼想不開,非要給他們解釋呢?瞧,給自己添堵了吧?

敖潤一臉殷勤,“程頭兒,天快黑了,是不是要去雲宅啊?我給你趕車!到地方我就走,絕不耽誤你的事!”

吳三桂忽然虎軀一震,露出戒備的眼神,低喝道:“有殺氣!”

我是真想把你們都滅口了啊!

程宗揚殺氣沖天,一字一頓地說道:“去個鳥的雲宅!我說了要去雲宅嗎?誰說我要去雲宅了!你為什麼叫我去雲宅?把你們的齷齪心思都給我收起來!”

敖潤和吳三桂慚愧地低下頭。接著馮源小跑進來,“雲大小姐來了。”

敖潤和吳三桂頓時恍然。

程宗揚淚流滿面,自己跟雲大妞的事真真是一點風聲都沒漏啊,怎麼就弄成這樣了?

程宗揚哭著說:“你們別亂說啊……”

敖潤、吳三桂和馮源齊齊點頭,“我懂!”

程宗揚擦乾眼淚,毅然走了出去。雲大妞要是聽到風聲,會從哪個角度砍死自己呢?橫著砍?豎著砍?斜著砍?還是乾脆萬刀齊發,把自己剁成餃子餡?

程宗揚哈哈一笑,“大小姐怎麼來了?”

雲丹琉道:“聽說你要去上清觀,正好我也要去。”

程宗揚都想躥起來一頭撞樑上,死了乾淨。自己讓蛇奴回去傳信,她倒好,還順路給雲丹琉傳了一份。這是多不拿人家當外人啊!

程宗揚還在努力,“雲老哥答應了?”

“我跟他說了。他說我剛突破不久,境界不穩……”雲丹琉唇角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眼下拍賣的事完了,正好讓我去上清觀多住幾天,好穩固境界。”

幹!雲老哥,連你都搶著拆我的台?我永遠都不原諒你!

雲丹琉催促道:“馬上要敲淨街鼓了,快走。”

“我走!”

程宗揚在心裡吶喊:死丫頭,你快回來吧!再不回來你置下的後宮眼看就捂不住,馬上要散攤子了……



返緊工, 先貼住3 章, 其他後補

.Thanks

第四章
南宮,昭陽殿。
劉驁從榻上猛然坐起,帶起的氣流使得榻旁的油燈一陣搖曳。身旁的友通期驚醒過來,伸手去摸,卻摸到一手的冷汗。
“聖上……”
劉驁沒有作聲,只是胸口不斷起伏。
他夢到自己前往上林苑,卻看到圍牆傾頹,高聳的井幹樓化為灰燼,甘露台的銅柱斷折,巨大的金盤掉落在塵埃中。他走進建章宮,偌大的宮殿裡一個人都沒有,階陛下生滿荊棘……
“聖上,你怎麼了?”
劉驁呼了口氣,“沒什麼。”
他披衣而起,聲音驚動了外面的侍者,中行說掀帷而入,垂手立在一旁。
劉驁只披了外衣,赤腳在帷帳中走著,腳步時而倉促慌亂,時而零亂遲疑。
忽然他停下腳步,吩咐道:“傳司隸校尉董宣、大司農寧成、散騎常侍朱買臣、金馬門侍詔公孫弘、博士師丹、狄山……”他停頓片刻,然後道:“……還有中常侍呂閎入宮。”
中行說道:“這不合適。別見了。”
劉驁心情正差,聞言頓時沉下臉來,“放肆!”
中行說道:“深夜宣外臣入宮,又是陛下親信的朝中重臣,別人會以為宮中有變。”
劉驁僵了片刻,最後重重喘了口氣,“叫張放來。”
“行啊。我去吧。”
“等等。”劉驁改了主意,既然不能招群臣議事,索性出去射獵,排遣一下心情,“還有江都王太子,他那幾條獵犬不錯,讓他也來。”
中行說低頭看著腳尖,“就張放。”
劉驁看了他半晌,最後一揮手,“不用你去傳詔了。我去找他。”
“一百期門,一百二十匹馬,十二條獵犬,六隻鷹……隨侍的中常侍我看一下……單超今晚不當值,就叫他去吧。”
劉驁擺了擺手,讓他自去安排。
友通期纏著劉驁道:“人家也要去……”
“下次再帶你去。”
帷幕後面,鸚奴一邊仔細聽著他們的對話,一邊拿著一件內衣慢慢嗅著,臉上露出陶醉的表情。
…………………………………………………………………………………
上清觀,上院。
丁字形的小樓內遍布燈火,瓷製的油燈形如美女,一手托著燈盞,頂部衣袖散開,罩在燈焰上方,將隱有隱無的輕煙納入袖內。燈側素雅的紙屏其白如雪,沒有沾染上半點煙火之色。
忽然一股狂猛的刀風襲來,燈焰霍然一歪,微弱的火苗像是要被吹滅般暗了下去。但緊接著,一股柔和的勁氣化解了刀風,已經幾乎熄滅的火苗微微一跳,又重新變得明亮。
狹小的靜室內刀光閃動,勁氣四處縱橫,卻出奇的沒有發出聲音。雲丹琉紅衣如火,雙眉燕翅般挑起,更顯得英氣逼人。她手中形制古樸的長刀宛如一條青龍,在身周盤旋飛舞。在她對面,穿著道袍的卓雲君素手輕抹,彷彿一對玉蝶,在刀影間翩然掠過,靈巧而又輕盈。然而雲丹琉怒龍般的攻勢與玉蝶一觸,便化為徐徐清風。
雲丹琉刀法施盡,仍無法突破卓雲君的雙掌,不由眉頭越挑越高。忽然她手中刀光一凝,刀鋒閃過一抹寒光,刀勢突然變得緩慢下來。卓雲君面上露出一絲凝重,她抬手一招,掛在壁上的長劍躍然而出,疾飛過來,然後在指間一旋,迎向刀鋒。
刀劍相交,發出一聲脆響。卓雲君的鳳羽劍雖然輕若飛羽,一擊之下,卻將那柄青龍偃月長刀逼得倒斬回去。眼看長刀要斬到雲丹琉腰間,雲丹琉一雙修長的美腿猛然一展,腳尖踢在卓雲君腕上。卓雲君來不及握緊,連劍帶刀都被踢了出去。接著眼前紅影閃動,雲丹琉一步便跨到卓雲君身前,隨即腕下寒光一閃,一柄短劍流星般刺向卓雲君的腰腹。
雲丹琉一改大開大闔的刀法,突然施展出貼身近戰的手段,倒讓卓雲君吃了一驚。她雙手一合即分,一條絢麗的火羽從掌心飛出,然後化為一面火盾,擋住雲丹琉這一記突刺。
雲丹琉手中的短劍彷彿刺中一面重盾,難以寸進,銳利的劍鋒被烈焰一卷,甚至幾乎有熔化的痕跡。緊接著劍身一瞬間變得火熱,她連退兩步,將彷彿變成烙鐵的短劍拋到一旁。
卓雲君好整以暇地輕笑道:“大小姐腿這麼長,倒是奴婢失算了呢。”
雲丹琉唇角挑起,露出一個略微有些得意的笑容,然後盤膝坐下。
卓雲君這才留意到自己身旁兩盞油燈已經被雲丹琉帶起的勁風撲滅,她欲待解釋,雲丹琉已經閉目入定,靜心體會方才那一戰的心得。卓雲君只好訕訕地掩上門,悄然退開。
程宗揚躺在走廊的地板上,幾乎都快睡著了,聽到動靜才勉強睜開眼睛,打著呵欠道:“第幾場了?”
“第三場。”卓雲君道:“大小姐學得極快,體悟片刻就能融會貫通。”
“這意思是過一會兒還要接著打?”程宗揚躺成個大字,長嘆道:“雲丫頭真能折騰啊,說是練手,一打起來就沒完了……”
卓雲君輕笑道:“大小姐好武成癖,主子讓讓她也是應該的。”
“什麼叫也是應該的?”程宗揚不滿地嘟囔道:“你是我的侍奴,不是她的陪練!雲丫頭要是把你霸占一晚上,我還用個鳥啊。”
“不若奴婢去叫凝奴?”
“千萬別!雲丫頭路上就在操著心呢。你要把她叫過來,雲丫頭妥妥叫她過去端茶送水。就算不喝,也不能便宜了我。”程宗揚轉念一想,“乾脆我還是去找凝奴吧,你們接著打,記住,這回要多拖她一會兒,打到天亮最好。”
雲丹琉的聲音傳來,“好了!來吧!”
程宗揚叫道:“這麼好的機會,你怎麼不多體悟一會兒!”
雲丹琉提著刀站在門口,鼻尖翹得高高的,“怕你偷吃!”
“你這一波波的折騰,誰受得了啊!”程宗揚向卓雲君使了個眼色,然後翻了個身,一邊伸著懶腰,一邊無奈地嘆道:“得了,我還是睡一覺吧。”
“睡不成了。”雲丹琉道:“這一場我要和你打!”
話音未落,長刀霍然劈下,刀鋒正對著程宗揚的腦門。程宗揚懶腰剛伸了一半,就拼命一滾,堪堪躲開刀鋒。
雲丹琉的刀勢一往無前,眼看刀光疾落,要將地上的藤蓆斬開,誰知刀身猛然一頓,停在席面上方寸許的位置,凌厲的刀氣凝而不發。
“好!”卓雲君不禁讚道:“不過領悟三次就能收發於心,大小姐真是好悟性!”
雲丹琉沒有理睬她的誇讚,一邊對著程宗揚狂劈猛斬,一邊道:“讓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看到了吧,我才不會霸占她一整晚!”
程宗揚被她逼得手忙腳亂,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只能趁著出招的機會,用力比出一根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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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時分下了一場小雨,雲過雨歇,整個北邙都籠罩在輕紗般的白霧裡。
上清觀上院那處三面懸空的小樓浸沐在濃霧中,周圍的軒窗全部敞開,絲絲縷縷的雲霧飄入室內,在人手邊繚繞不絕,宛若仙境。
樓內一角放著一隻紅泥小火爐,爐上的銅壺細細的輕沸著。蛇夫人在爐邊屈膝跪坐,仔細沏著茶。
雲丹琉剛沐浴過,穿著一件淡紅的衫子,烏黑的長髮隨意挽在腦後,髮梢兀自滴著水。她一手持杯,輕輕嗅著茶香,卓雲君跪在她身後,用一塊淡黃色的海綿幫她抹乾髮絲上的水漬。
在她面前跪著一個柔美溫婉少婦,正小心地屏息斂視。
“你就是凝奴?”
“是。”
“今年多大了?”
“二十七……”
“哦……”雲丹琉抬起眼,打量著面前嬌怯的少婦,然後道:“聽說你是有夫之婦?”
阮香凝低聲道:“奴婢與先夫……未曾圓房。”
“圓房……”雲丹琉聽懂了,接著又問道:“為什麼?”
阮香凝沒有作聲,只含羞咬住紅唇,把頭垂得更低了。
程宗揚在外面叫道:“給我拿浴巾來!”
雲丹琉一挑眉毛,“沒空!”
外面傳來水聲,接著房門拉開,程宗揚渾身是水的走了進來。
雲丹琉臉一紅,拿起浴巾劈手扔了過去。
“打了一晚上,連澡都不讓我好好洗——你用得了這麼多人服侍嗎?”
“我樂意!”
程宗揚披上浴巾,左右看了一圈,“我衣服呢?”
卓雲君在雲丹琉身後比了個手勢,悄悄指了指外面。
程宗揚出去找衣服,阮香凝柔聲道:“奴婢與先夫只有夫妻之名,並無夫妻之實。直到遇見主人,才被主人收用。主子不嫌奴出身微賤,親自給奴婢破體開苞……”
雲丹琉臉更紅了,她咳了一聲,努力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痛嗎?”
阮香凝小聲道:“奴婢……不知道。”
“不知道?”
“奴婢當時被主子製住,等奴婢清醒過來,已經被主子開過苞了……”
雲丹琉先怔後怒,抬掌往案上一拍,“姓程的果然是個無恥小人!竟然這麼卑鄙!”
卓雲君在旁解釋道:“那是凝奴自作自受,怨不得主子。”
話雖這麼說,但身為女子連初夜如何都不知曉,這樣的遭遇著實令人憐惜。雲丹琉道:“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不記得了……就像做夢一樣,醒來就忘了。只是後來聽主子說過幾句。”
雲丹琉恨聲道:“這廝只顧自己快活!”
蛇夫人捧了杯新茶奉上,笑道:“凝奴雖然不記得,可快活一點都不少。我們這些奴婢裡面,能連番洩身的,就要屬她了。這可都是主子調教的功勞。”
“怎麼調教的?”
蛇夫人道:“奴婢也不知道。只是主子叫凝奴洩身,她就會乖乖洩身,只要主子不讓她停,她就會一直洩下去。有時半個時辰就能洩十好幾次… …”
阮香凝玉頰生暈,羞赧地抬不起頭來。
雲丹琉看著她,眼中的同情漸漸消失,慢慢多了幾分譏誚,“你一個黑魔海的御姬奴,竟然還能做出這麼一番無辜之態?好演技呢。”
阮香凝目光微微閃爍,輕聲道:“奴婢雖是黑魔海的人,但平生並未做過什麼惡事……”
“害了自己親姊還不叫行惡?”雲丹琉寒聲道:“也就是你惡跡不彰,才能保住性命,否則紫姑娘豈會留你?別以為姓程的是貪圖你的美貌,他要是只圖你的姿色,毀去你的神智也不是什麼難事!”
這話說得重了,阮香凝再矜持不下去,嬌軀瑟瑟發抖地俯下身,“都是主子的慈悲……”
“你知道就好。”雲丹琉目光一轉,不高興地說道:“人呢?是不是偷吃去了?”
程宗揚剛穿好衣服過來,聽到這話頓時火冒三丈,“能吃的都被你搶走了,我還去哪兒偷啊!”
雲丹琉冷笑道:“果然光想著偷吃——我是問你是不是偷偷吃粥去了?早點呢?”
程宗揚頓時一噎,然後也吼道:“早點呢?快去拿去啊!”
卓雲君道:“這邊觀裡是一日兩餐……奴婢這便做去。”
“快些!”
三名侍奴齊齊應了一聲,起身去做早點。
程宗揚掩上門,小聲道:“雲丫頭,你別太過分啊。”
“她們人多,我是新來的,第一次見面,當然要鎮住她們。”雲丹琉揚起下巴,嘟起嘴,“你要覺得沒面子,不高興了,我現在就走。”
“別!大小姐的面子比我的要緊。”程宗揚笑道:“人都見過了,現在滿意了吧?”
雲丹琉橫了他一眼,“你以為我是想見她們嗎?我是怕有人欺負姑姑!”
程宗揚吹了聲口哨。
雲丹琉紅著臉大聲道:“真的!”
“我又沒說是假的。”程宗揚笑瞇瞇道:“只不過你可能少說了兩個字:是怕有人欺負你姑姑'和你'吧?”
雲丹琉滿臉飛紅,勉強道:“才不是!”
“不是就不是。”程宗揚從背後摟住她,“你看你吧,撒謊的技術太不過關了,連我都能看出來……”說著用舌尖在她耳垂上輕輕舔了一下。
雲丹琉身體頓時軟了下來,“不要……”
“有什麼好害羞的?你姑姑可比你大方多了……”
“不行……不……”雲丹琉吃力地說道:“被人看到,我就……我就……”
程宗揚接口道:“砍死我是吧?隨你砍!”
雲丹琉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我就不活了!”

程宗揚陪著雲丹琉吃過早飯,給足了雲大小姐面子。飯後兩人在觀中漫步,攜手同遊。上清觀四周風景極佳,可惜今日大霧,無論遠處的太白峰還是觀側的琴音澗,都只能影影綽綽看見個影子,如真似幻,倒是別有一番朦朧的美感。
從上院的露台往下看去,座落在山腰間的院落隱沒在白霧中,只能看到那條乙字型的迴廊,彷彿一道飄渺的天梯在霧中若隱若現。天色尚早,觀中的晨課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頌經聲從雲霧中隱隱傳來,帶著一種令人寧靜的安祥之感。
“她們說的時候我還不信,”雲丹琉道:“卓教禦是怎麼回事?”
程宗揚憑欄嘆道:“都怪我的魅力太強啊。”
雲丹琉很想給他一刀,“你還能更無恥一點嗎?”
程宗揚坏笑道:“你遲早會習慣我的無恥。”
雲丹琉狠狠翻了他一個白眼,臉卻紅了起來,於是岔開話題,“她的腳有些奇怪,好像特別小。”
“那是紫丫頭給她纏過足。把她的腳骨折斷,重新纏了一遍。”
“這麼殘忍?”
“這是懲罰。”程宗揚理直氣壯地說道:“你不能指望懲罰還要讓她舒舒服服吧?不過話說回來,卓美人兒腳纏過之後只有原來一半大小,就跟玉墜一樣,又小巧又漂亮。”
雲丹琉一想,不禁毛骨悚然,“你真變態。我又不是沒見過纏足的老婦人,那麼醜還說漂亮?”
程宗揚搖了搖手指,“不要懷疑我的審美。你見過的是那些老人的腳對吧?你想想就知道了,就算她們沒纏過足,那麼老還能好看嗎?你要見過卓美人兒的腳,就不這麼說了。”
“天然才是美!”
“錯了。單純從觀感看的話,正常情況下,假的都要比真的漂亮。”程宗揚道:“比如我這是一句真話,但人們通常都不想听這種真話,他們寧願眛著良心說真的比假的更漂亮。為什麼呢?因為假話比真話更漂亮。”
雲丹琉本來想啐他,卻忍不住笑了起來,“你的假話一點都不漂亮。”
程宗揚腆著臉道:“但至少我無恥的樣子打動了你。”
雲丹琉啐了他一口,也無心跟他爭辯下去。
程宗揚挽住她的手,“上面是觀洛台,天氣晴朗的時候,站在台上就能看到洛都。”
“這麼大的霧,能看到什麼?”
程宗揚低聲道:“但我們在上面的話,別人也看不到我們了。咦?這是什麼東西?幹!出來散步你還帶著刀幹嘛!”
“怕有人占我便宜!”
“你也太小看我了!”程宗揚不服氣地說道:“你以為帶著刀我就佔不了你的便宜嗎?”
兩人一邊斗口,一邊沿著石階,攜手登上觀洛台。越到高處,霧氣越濃,兩人彷彿置身於雲中,四面八方都是輕煙般的白霧,除了彼此的身影,再看不到任何東西。
雲丹琉試著邁了兩步,身後的石徑已經消失在雲霧中,而前方仍然是一片朦朧,連平台的邊緣都看不清。
雲丹琉好奇地說道:“這個地方高嗎?”
“高!你可千萬小心,萬一把我推下去,你以後要再想見我,就得拿勺子撈了。”
“真噁心!”
話雖這麼說,雲丹琉卻也不敢再亂走。忽然腰間一緊,一雙手摟住了她的腰肢,接著那個無恥之徒帶著坏笑的面孔從霧中湊了過來。
雲丹琉臉上頓時一熱,“你幹什麼?”
“我發現你今天臉紅得特別多……”
雲丹琉紅著臉揚起臉道:“不行嗎?”
“別人也就算了,可雲大小姐是誰啊?動不動就臉紅,那還是你嗎?”
雲丹琉玉頰越發紅了。
程宗揚臉越湊越近,彼此呼吸相聞,忽然道:“你吃的仙草葉子,藥力是不是還沒有解?”
雲丹琉頓時大窘,自己喝醉了酒,把仙草葉片全吃了,以至於情難自禁,實在是平生抹不去的污點。
“用你管!”雲丹琉強撐著說了一句,接著驚慌起來,“你要做什麼!”
“我在想,既然從觀洛台能看到洛都,反過來的話,洛都的人眼力好一點,是不是也能看到我們?”
“我要殺了你……”
“放心吧,霧這麼大,你就是殺了我也肯定沒人看到……”
雲丹琉生怕一不小心從台上跌下去,結果明明站在台上,卻一步都不敢邁,就像被困在最狹小的囚籠中一樣,逃無可逃,更避無可避。
“不要……唔……”
在程宗揚的魔爪之下,雲丹琉雖然還在勉力掙扎,但她幾乎每一下掙扎都要提心吊膽,更不敢隨便把他推開,萬一把這個壞傢伙推下去,跌得粉身碎骨,自己可不想用勺子撈他,於是掙扎得越發無力。
比起雲丹琉的束手束腳,程宗揚可要大膽得多,沒幾下就把她的衣帶解開。雲丹琉心下一急,手上力度略大,誰知那傢伙一個踉蹌,就此消失不見。
雲丹琉一顆心幾乎跳出腔子,她試著伸手去抓,卻只抓到一團霧氣。
“你不要嚇我,快出來……”
濃霧中沒有一絲聲音,雲丹琉側耳傾聽,卻猛然聽到崖下有物體飛速跌落的風聲,接著是一聲極遠的慘叫。
雲丹琉剛張大嘴巴,忽然一雙手把她緊緊抱住,接著那個無恥之徒從霧中鑽出,帶著一臉詭計得逞的奸笑,不由分說地強吻過來。
雲丹琉“嗚”的一聲哭了出來,她抬腳想踢,最後卻緊緊摟住他,生怕他真的掉下去。
霧氣翻滾著,傳來陣陣波動。忽然一條白美的長腿從霧中伸出,宛如玉柱一樣,修長而又筆直。接著一雙手扶住她白皙的大腿,將她曲線玲瓏的小腿扛在肩上。
濃霧中看不清男人的身形,只能看到他一側肩膀上緊湊的肌肉。他緊緊抱著那條美腿,身體不停挺動。渾圓而白淨的大腿在他肌肉上一滑一滑,來回磨擦,光溜溜的小腿在他肩上晃動著,腳尖不時繃緊。
雲丹琉雙目緊閉,眼角還殘留著淚痕。她一手拳起,玉齒咬住指背,紅唇微顫著,不時發出壓抑的低叫。一雙溫熱的手掌託在她臀下,免得冰涼的岩石沾到她的肌膚。與此相伴的,是那根硬度驚人而又火熱無比的陽具,就彷佛一根又粗又長的棒子,深深插在她體內,像要撐裂一樣,將她的蜜穴塞得滿滿的,沒有一絲縫隙。
周圍的濃霧湧動著,雲丹琉感覺自己就像飄在雲端,身體彷彿要融化在這片霧氣裡。意亂情迷間,他那雙手在自己身上不安分地遊走著,從下體到乳尖,再到臀溝,熟稔地挑逗地著自己身體每一個敏感部位,帶來一波又一波快感。
雲丹琉積蓄的慾望在一刻完全釋放出來,不多時,她身體猛然一緊,蜜穴深處傳來一陣抽搐,隨即在強烈的快感中一泄如注。
良久,雲丹琉才從近乎昏厥的高潮中醒轉,她吃力地睜開眼睛,看到他關切的目光,一股羞意湧上心頭,臉頰不由自主地又開始發熱。
雲丹琉嬌嗔道:“你還不起來?”
程宗揚雙手托著她的腰臀,臉上帶著壞壞的笑容。雲丹琉剛想推開他,忽然間臉色大變,接著發出一聲驚叫。
她猛然想起,自己的臀部始終被他抱著,懸在半空,絲毫沒有沾到身下的岩石。剛才那些在自己身上撫弄的手掌,又是誰的?
“誰!誰在那邊?”
身邊傳來幾聲輕笑,山風襲來,霧氣略微散開,卓奴、蛇奴、凝奴的身影從霧中顯現出來。
雲丹琉臉頰頓時漲得通紅,“你們……”
卓雲君俯身施了一禮,含笑柔聲道:“服侍主子,是奴婢的職份。”
雲丹琉不是忸怩的女子,既然已經被人撞破隱私,也沒有什麼好矜持的,她起身披上衣物,狠狠瞪了程宗揚一眼,然後道:“你們怎麼在這裡?”
蛇奴道:“主子不小心掉了一隻靴子,砸到投宿的客人,奴婢是給主子送靴子來的。”
雲丹琉對卓雲君道:“你呢?”
“奴婢是給主子送茶的。”
雲丹琉看著阮香凝,神情不善地問道:“你是送什麼的?”
阮香凝含羞道:“奴婢……是來給主子當茶盤的。”
卓雲君與蛇夫人掩口偷笑。
雲丹琉氣惱地說道:“笑什麼笑!憑什麼讓你們白看!我也要看你們!”說著就要逼三女解衣。
“等等,”程宗揚道:“我剛才扔的鞋子砸到人了?傷的重嗎?”
蛇夫人道:“倒也無妨,就是頭上起了一個大包。”
受傷的是個生意人,昨日來觀中祈福,因天色已晚,留宿觀中。幸好那靴子不重,又被山風所阻,只在他額上砸了個烏青的大包。觀中的弟子已經給他敷過藥,又安撫了一番,並無大礙。
程宗揚倒不是矯情到非要去親自探望致歉,只不過好端端的上院,忽然掉下來一隻男人的靴子,這事可有點說不清楚,他要再藏著不露面,指不定將來有什麼風言風語。
程宗揚拿了點禮物過去看望,解釋說自己聽聞觀洛台的勝景,才特意來登山一遊,誰知大霧瀰漫,山路濕滑,不慎跌倒,以至於靴子脫落,不意傷人。那生意人本是道門信徒,在道觀受的傷,又得了禮物,也就把這事揭了過去。
本來事情到此就算完了,誰知事有湊巧,那人與雲家打過交道,竟然認出與那男子同行的女子是雲大小姐。雲丹琉原本說好留在上院,不見外人,但她剛被人撞破隱私,實在不想再單獨與三女相處,這次非要跟來,結果被認了個猝不及防。她胡亂打了個招呼,便溜之大吉,一邊後悔自己來得魯莽。

第五章

南宮,昭陽殿。

一支細如鼠鬚的畫筆移動著,在潔白的絲絹上留下一道道髮絲般的墨痕。

一個麗人慵懶地倚在像牙榻上,精心妝扮過的玉頰光彩照人。她一手托著粉腮,皓如霜雪的玉腕上套著三隻手鐲,一隻是赤金環,上面的龍鳳栩栩如生;一隻是七寶手鐲,鑲著水晶、琥珀、珊瑚、珍珠……諸般寶石;還有一隻是碧玉手鐲,鐲身像含滿汁水一樣,翠潤無比,通體沒有絲毫雜色。

毛延壽一眼瞥過,立即垂下視線。他重新換了一支畫筆,在面前的瓷碟上蘸了些顏料,繪出三隻手鐲的輪廓。絲絹上的人物已經繪出大半,在他細緻的筆鋒下,美人雲髻上每一根髮絲都描繪得清清楚楚,上面銜著寶石的鳳釵彷彿要破絹而出,唯有面部的五官還是一片空白。

那名叫鸚兒的宮人道:“為何不畫面孔呢?”

毛延壽垂下手,恭恭敬敬地說道:“昭儀國色天成,眉若能言,目若能語,晨如朝花,暮似幽蘭,旦夕之間,各有妙態。小的至今留面孔未畫,只因未得其神,不敢唐突。”

“毛先生說得可真好聽。”罌粟女掩口嬌笑,袖中掉下一個折好的方勝,落在畫箱內。

“不敢!不敢!”毛延壽連忙揖手施禮,順勢把畫箱蓋上。

“今日就到這裡吧。”昭儀小小的打了個呵欠,“天子還沒回來嗎?”

罌粟女道:“天子既然去射獵,總要到晚間才回來。”

“外面下了雨,還射什麼獵?”友通期道:“好無聊……”

“亳州獻來千餘株菊花,色如白雪,娘娘若是無聊,何不前去賞花?”

“又是些花花草草,有什麼好看的?”她轉念一想,“倒不如採來沏茶。”

罌粟女喚來宮人,將獻來的貢菊盡數採下,清洗晾乾,好留著給昭儀泡茶。

毛延壽收拾了畫具,提起畫箱小心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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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怨你!”

程宗揚沒想到自己又背了個黑鍋,“是你自己要來的吧?”

“要不是你亂扔靴子,我怎麼會被人認出來?”

看到雲丹琉窘迫的樣子,程宗揚不禁心下暗笑,故意逗著她,有一句沒一句地跟她拌嘴。

兩人一邊小聲吵鬧,一邊信步而行,不知不覺來到觀內一處小院。霧氣還未散開,隱約能看到院中種著幾叢碧玉般的翠竹,白霧在竹葉間繚繞輕旋,平添了幾分遠離塵世的幽靜與雅緻。

忽然耳邊傳來一個細細的聲音,霧色中,一個少女側身坐在廊下,面前擺著一冊經書,正在柔聲念頌:“上清紫霞虛皇前,太上大道玉晨君。閒居蕊珠作七言,散化五形變萬神。是為黃庭曰內篇,琴心三疊舞胎仙……”

雲丹琉沒想到有人在這裡讀《黃庭經》,一時好奇,不由駐足觀望。

霧氣漸漸散開,一道淡淡的陽光透過霧氣,落在廊下的翠竹上。雲丹琉驚奇地發現,那女子放在冊頁上的纖手,竟然像美玉一樣,散發出迷人的光彩。

“出日入月呼吸存,元氣所合列宿分。紫煙上下三素雲,灌溉五華植靈根,七液洞流沖廬間……”

伴隨著少女清脆的聲音,黃庭內景的文字宛如一串玉珠,從她唇齒間流淌而出。霧氣漸散,陽光絲絲縷縷透入庭中,落在那少女髮上、衣上……使她整個人都變得明亮起來。

雲丹琉忍不住帶著一絲驚嘆道:“她是誰?”

程宗揚心裡暗叫不妙,臉色卻是分毫不露,他腦袋搖得撥郎鼓一樣,“不認識!也許是觀裡的客人……別打擾人家,趕緊走吧。”

雖然不知道那少女的身份,甚至沒有看到她的容貌,但雲丹琉憑藉女性的直覺,本能地感受到一絲異樣。對於程宗揚的說法,她絲毫不信,“騙人!”

廊下的少女聽到聲音,轉過頭來。一張絕美的面孔出現在眼前,即使雲丹琉身為女子,也頓時覺得眼前一亮。

少女盈盈起身,向程宗揚施了一禮,“程公子。”

程宗揚帶著苦笑道:“姑娘你好……”說著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卻是被雲丹琉重重踩了一腳。

雲丹琉大大方方地走了過去,“我姓雲,雲丹琉。妹妹叫什麼名字?”

“奴家姓……”少女猶豫著看了看程宗揚。

程宗揚立刻接口,“姓友通。友通期。”

雲丹琉狠狠剜了他一眼,難道人家連自己名字都不知道?讓你來獻殷勤!

“你和程公子認識很久了嗎?為什麼住在觀裡?”

“奴是卓教禦不記名的俗家弟子。”

“哦……”雲丹琉意味深長地看了程宗揚一眼,難怪不想讓自己離開上院,這個卑鄙的傢伙,竟然還藏了一個人在這裡。

程宗揚旁顧左右,尷尬地打著哈哈道:“這裡是藥房?藥香味真好聞……”

趙合德水靈靈的美目望著程宗揚,帶著幾分希冀道:“程公子可是見過奴家的姊姊?”

還有個姊姊呢。雲丹琉瞪著程宗揚,醋味幾乎衝到鼻子裡。

這都是誤會啊……程宗揚一臉蒙冤的悲壯,含糊道:“令姊一切都好。姑娘儘管放心。”

少女眼神一黯,目光中那絲希冀漸漸淡了下去。她有家不能回,如今更是連自己的身份都沒有了,只能寄居在道觀中,雖然卓教禦對她十二分的體貼照顧,但畢竟是孤身一人在此,總盼望著能見到自己唯一的親人。

雲丹琉卻是一見到趙合德便心生歡喜,那點醋意頂多對著程宗揚發發,對這個少女半點也惱不起來,反而是看到她眼中的黯然,不禁生出幾分憐惜。挽著趙合德的手道:“令姊住在哪裡?我帶你去見她好了。”

趙合德高興起來,“真的嗎?”

程宗揚趕緊道:“假的!”

雲丹琉氣道:“她想見自家姊姊有什麼不行的?你怎麼這樣?”

“她姊姊不方便跟她見面。”

雲丹琉一臉冷笑地看著他,“在洛都還有你程公子不敢幹,不能幹的?”

程宗揚掙扎道:“這個……真不行。”

雖然跟雲丫頭連床都上過了,可是趙合德的身份實在太敏感,自己與皇后合謀,送個假貨糊弄天子,這事豈是能隨便亂說的?雲丹琉知道沒有一點好處,反而平添麻煩。

程宗揚正想著怎麼應付過去,觀外忽然傳來一陣馬嘶聲,片刻後有人擂響大門,叫嚷道:“快些開門!”

卓雲君對外宣稱在上院潛心修行,觀中俗務由弟子沈錦檀代理。聽到外面的客人舉止粗魯,把門閂擂得亂震,大有破門而入的架式,沈錦檀不由皺了皺眉,示意弟子打開大門,立在門口道:“道門清靜地,非請勿入。 ”

大門一開,兩名護衛打扮的大漢便闖了進來,兩人神情急切,見有人立在門口,當即伸手去推。

沈錦檀翻起衣袖,卷住一名大漢的手腕,想把他揮開,誰知那大漢身手頗為不凡,倉促間腳下一沉,竟然把她一拂之力化解乾淨。

山門處嘈雜聲不斷響起,霧中影影綽綽,湧來數十名與那護衛打扮相同的矯健少年和雄壯大漢,各自提刀持矛,聲勢浩大。沈錦檀吃了一驚,如果這些人心存歹意,只怕上清觀今日有難。

“鬧什麼呢!”

一名公子哥縱馬過來,他滿頭大汗,神色驚惶,先把護衛喝退,然後對沈錦檀道:“這位仙子,我們有人受了傷,還請仙子幫忙,找個乾淨的地方。 ”說著拿出一隻錢袋,裡面沉甸甸的竟然都是金銖。

“敝觀狹小,容納不了這許多人馬。”沈錦檀推辭不受,“況且我等道門與世無爭,諸位若是與人鬥毆,還請速速離開。”

“不是鬥毆!”那公子哥趕緊解釋道:“我們是來打獵的,昨晚遇了雨,宿在山上,誰知下山時遇到大霧,敝主不小心從馬上摔下來,受了傷。這些人都不用進來,仙子要嫌他們咶噪,我把他們都趕到山門外面,絕不耽誤各位清修。”

沈錦檀見他說得懇切,不似作偽,也不好把傷者拒之門外,她猶豫了一下,然後讓開道路,冷冷道:“入觀不得超過六人。其余貴屬還請到山門外安歇。”

那公子哥一口答應下來。過了一會兒,一個年輕人被幾名奴僕攙扶著,一瘸一拐地走來,他二十來歲年紀,一隻腳包得跟粽子一樣,身邊四五個奴僕扶腿的扶腿,托腰的托腰,一個個如臨大敵,看上去似乎傷得極重,只不過他臉上倒沒有多少痛意,反而一邊走一邊笑道:“一點小傷,看把你們急的。這裡離洛都也不遠,回去也就是半個時辰的事,哪裡用得著借別人的道觀?”

公子哥道:“主上,我求你了!昨晚淋了一夜不說,這一路我們都摔了三匹馬了,要走也要等霧散了吧?”

年輕人一笑,他被幾名奴僕架著,幾乎腳不沾地,倒還有閒情去看門上的匾額,“上清觀……這地方聽說不錯啊。”

趙合德怕被人瞧出底細,原本在上院深居簡出,但時間一長,戒心也淡了,問道之餘也幫觀裡做些雜事,打理丹藥,照顧傷患。聽說有人跌傷,她便拿了些藥劑,過來幫忙。

那些奴僕眾星捧月一般,把那年輕人抬到榻上,面上滿是憂懼,動作小心翼翼。趙合德還以為他是一條腿斷了,也不禁有些擔心,等解開包紮的布條一看,那人腿上好端端的,腳踝好端端的,連腳背也好端端的——就是有根腳趾似乎踢到石頭,略微紅腫了些。

趙合德拿著藥物哭笑不得,這點紅腫連傷勢都算不上,那些奴僕偏要擺出鄭重其事的模樣。她起身剛要開口,卻發現院內不知何時安靜下來。那些奴僕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樣,一個個木著臉,默不作聲,宛如木雕泥塑,只有那個年輕人躺在軟榻上,雙眼直勾勾看著她。

趙合德神情冷了下來,這種目光她自小便見過許多,什麼落馬受傷,分明是這年輕人的惡作劇。

旁邊一個奴僕咳嗽了一聲,提醒道:“主上,非禮勿視。”聲音又尖又細,讓人一聽,不由從心底泛起一股彆扭。

年輕人惱怒地瞪了他一眼,忽然慘叫一聲,卻是那個小美人兒把他腿扔了下來。

旁邊的泥塑一瞬間都活了過來,紛紛湧上去叫道:“主上!主上!”

趙合德轉身就走,剛才那名說話的奴僕卻拉住她的衣袖,尖聲叫道:“你不能走!”

趙合德帶著一絲薄怒道:“放手!”

“你若走了,這事怎麼說得清楚?”那奴僕跳著腳道:“萬一主上受了傷,是你死還是我死?”

“無賴!”

“我哪點兒無賴了?別以為自己長的有幾分姿色就了不起!告訴你!漂亮女人我見得多了!就你這樣的,在漢國撐死也就排個前三名!前三名很了不起嗎?把你腦袋砍了都抵不上我們主上一根腳趾頭!”那刁奴越說越囂張,“先驗傷!要是主上沒事,咱們再說旁的!”

“喲,這麼熱鬧啊。”程宗揚聽到裡面吵鬧,想著多半是有人不開眼,居然敢糾纏趙合德,英雄救美這事,自己最喜歡幹了。他一邊施施然進來,一邊往屋內瞟了一眼,接著下巴差點掉在地上。

一屋子全都不是外人啊,受傷躺在榻上的是劉驁,那公子哥是富平侯張放,旁邊站的是單超、徐璜、唐衡,扯著趙合德衣袖的是中行說。一個天子,一個侯爺,三個中常侍,就中行說身份差點,那也不是善茬。

程宗揚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東窗事發!這是找上門來了!

“都住手!”劉驁喝止眾人,自從趙合德進門,他眼睛就沒往別處轉過,一眨不眨地看著那個小美人兒,然後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你是誰?”

程宗揚心念電轉,天子還不知道趙合德的身份?這是偶遇,不是專門來搶人的?但他心剛放下去,就又提了起來,即便劉驁不知道趙合德的身份,索要一個女子入宮也不是什麼難事。他要真把趙合德帶回宮裡,那就熱鬧了。假的趙合德在昭陽宮裡住著,這邊又去個真的,她的飛燕姐姐非要崩潰不可。

程宗揚當機立斷,“這是臣……程某的小妾!程某見過主上。”

“是你?”劉驁這會兒才看到程宗揚,聽到是他的小妾,眼中不禁閃過一絲失望,隨即又看向程宗揚身後,饒有興致地問道:“那個呢?”

程宗揚不用看就知道他指的是誰。對於性喜遊獵的劉驁來說,身高腿長,英姿颯爽的雲大小姐,吸引力恐怕比國色天香的趙合德還大。這會兒已經是騎虎難下,自己已經背了趙合德這個天雷,也不怕再多背一個。

顧不得眾人驚羨的目光,程宗揚果斷道:“那個也是。”

劉驁怔了一會兒,然後哈哈一笑,“程大行好艷福啊。”

程宗揚心頭一沉,劉驁這種笑容他再熟悉不過,天子外寬而內苛,他這麼一笑,已經把自己忌恨上了。

趙合德不知道其中的關係,但她乖巧地站在程宗揚身後,避開了那個年輕人的目光。

劉驁雖然在笑,那笑容卻彷彿僵在唇角。他以為自己身邊的飛燕、合德已經是天下絕色,不意山野間偶遇的美人兒,竟然有著不遜於自己后妃的傾城之色。尤其是剛才那美人兒給自己解繃帶時的溫柔舉止,真如仙子一般……姓程的不過一個商賈,花錢買來的六百石微末官職……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單超神情木然,一言不發。徐璜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中行說的白眼都快翻到腦門上,最後唐衡硬著頭皮道:“主上累了,你們先下去吧。”

程宗揚借坡下驢,趕緊告辭。

劉驁一笑,“歇歇也好。”

程宗揚一顆心直沉到谷底,昨天出門忘了讓老匡蔔一卦,誰知樂極生悲,趙合德左躲右躲,還是被劉驁惦記上了,看來這一趟麻煩不小。

…………………………………………………………………………………

“你的小妾怎麼會在觀裡?”中行說冷著臉,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道。

“昨日我帶家眷來上清觀遊玩,在觀中留宿。我那小妾略通歧黃,聽聞有人受傷,過來幫忙,並非有意衝撞聖上。”

“你那小妾多大年紀?”

“十……六?”

“何時所納?”

“兩月之前。”

“姓名?”

“……友通期。”

“哪里人啊?”

“洛都本地人氏。”

觀內的靜室此時如同審訊室,中行說據案而坐,一手拿著墨筆,一手拿著木簡,一邊問一邊記錄。徐璜和唐衡分坐左右,一個木著臉看著天花板,一個閉著眼睛,如老僧入定。兩人都很看不慣中行說這副小人得志的嘴臉,可兩人心裡都跟明鏡一樣,中行說這副嘴臉其實是在向程宗揚暗示——趕緊把那個友通期獻給天子。一個妾侍而已,留著徒生禍患,獻予天子可是奇貨一件。

奈何程宗揚就像王八吃秤砣,鐵了心。原本挺明白一人,這會兒硬撐著就是不鬆口。徐璜不想讓這株搖錢樹倒了,一時想著怎麼說服程宗揚讓出愛妾,遂了天子的心意,眾人各取所需,皆大歡喜;一時又想著小程也不容易,兩個俏生生的小妾,讓天子看一眼就沒,這也實在說不過去。再說天下的美女太多了,天子真把人帶回宮,說不定兩天就膩了,何苦坑了人家小程呢?怎麼找個說辭,勸勸天子,不傷天子體面地把這事抹過去。

徐璜這邊左右為難,滿心都是煎熬,旁邊的唐衡也不輕鬆。君奪臣妾這種事情,他是十二分的不贊同。就算程宗揚是個為了謀官不擇手段的無恥之徒,他也不能忍受天子做這種荒唐之事。問題是中行說,他倒像是什麼都肯幹。

“另一個呢?”

程宗揚裝糊塗道:“誰?”

“你後邊那個。”

程宗揚這會兒是真後悔了,雲丫頭的事自己捂都捂不過來呢,這會兒偏要被人問個底兒掉。

“我能不說嗎?”

中行說寒聲道:“你想欺君嗎?”

程宗揚一臉無辜地說道:“這不是公公閒來無事,跟我聊天嗎?難道方才那些話,是天子問的?”

“多新鮮啊。”中行說一臉鄙視地說道:“我一個閹人,問你小妾幹嘛呢?吃飽了撐的?這點眼力價都沒有,你還當官呢。我要不是被閹了,當什麼官不比你強!”

“公公的意思是,剛才那話是聖上問的?”

“就你那手藝還想挖坑讓我跳?”中行說冷笑道:“你怎麼想的我管不著!你要敢瞎說我就告你誹謗!聽好了——我可沒那麼說!明白了嗎?”

“明白了。那我就不答了。”

“你——”

徐璜咳了一聲,“聖上出行,安危係於我等一身,問得細了一些,程大行應該能理解吧?”

“不理解。”程宗揚道:“天子的安危跟我小妾的閨名有什麼關係?”

“話不是這麼說。”唐衡打圓場道:“山中偶遇,我等也沒有旁的用意,就是與程大行閒聊幾句,程大行不必放在心上。”

“閒聊就好。”程宗揚笑道:“聊什麼不是聊呢?”

中行說陰陽怪氣地說道:“那就聊聊你那個小妾吧。”

“你一個太監,跟我聊小妾的話題,你覺得能聊到一塊嗎?”

中行說道:“我就樂意聊這個!”

“你樂意我不樂意,換一個!”

“你那小妾叫什麼名字?”

“我今年二十六了。”

“你那小妾多大年紀?”

“我今早喝的粥。”

“你那小妾是哪里人氏?”

“我今早不小心跌了一跤……”

“行了,行了。”唐衡攔住兩人,唉聲嘆氣地說道:“就這麼著吧。”

徐璜也道:“散了吧,散了吧。程大行也不是外人,咱們改天再聊也是一樣的。”

“喲,就你們兩個會做人,把我夾中間里外不是人是吧?德性!”中行說一甩袖子,起身走人。

唐衡和徐璜有心遮掩,中行說可沒有替程宗揚隱瞞的義務,回去添油加醋那麼一說,天子的臉色當場就冷了下來。

劉驁面無表情地把木簡扔到一邊,“昨日雲台書院的師丹上了一份奏疏,好像提到算緡?回去把它找出來。”

中行說躬身道:“諾!”

劉驁自言自語道:“那些商賈為富不仁,於國無益,是該好好整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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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都風雲變幻,給這座帝京帶來一絲不祥之感。尤其是入冬以來,物價一路飛漲,數日之內,市面上百貨的價格都提高了兩成以上。

物價騰貴,高興的自然是那些商人,但洛都商賈同樣滿心憂慮。就在近日,一則流言在京中暗中傳播——據說朝廷正在商議針對商賈開徵算緡。至於算緡的內容則是五花八門,有的說徵收實物,值八取一,如果有八件貨物,就有一件必須繳納給官府;有人說車船另計,比尋常的算緡還要高上一倍;還有人說,這次的算緡規模空前,朝廷很可能不收實物,而是收取錢銖。

隨著流言的傳播,商賈們未雨綢繆,開始大量聚斂錢銖,推波助瀾之下,物價愈發高企。

另一條震動洛都的,則是雲家覆沒的消息。與流言不同,雲家產業的易手都是公開的。各處田地、店鋪紛紛改換名號,尤其是雲家名下的田地大量轉讓,讓那些沒有趕上競標的商賈搥胸頓足,後悔當初沒有給雲家借款,錯過了瓜分雲家的盛宴。

然而在所有人都沒有留意的角落裡,洛都最大的幾家草料場悄然易主。即使有心人去打探內幕,也會發現新換的東家五花八門,有來自晴州的商人,有入駐洛都不久的車馬行,有舞都來的富商,還有在晴州赫赫有名的涇溪馬場。

“奇怪,”齊羽仙皺眉道:“莫非他們有什麼大動作?”

“沒什麼奇怪的。”聞清語道:“上次我們奪走雲家那批金銖,雲家為了籌款,向洛都的商賈借了高利貸,我略微計算了一下,雲家前後損失將近二十萬金銖。他們拍賣掉這批產業看似價格驚人,但大都用來當場償還欠款,真正拿到手的金銖並不多。”

旁邊一個黑衣人道:“雲家也是斷臂求生。不然他們抽空了別處的資金,勉強支撐下來,整個雲家也成了空架子,說不定風一吹就倒了。”

“洛都這些商賈都是吸血的螞蟥,雲家這回若不是讓出重利,而是拿出錢銖還款,他們絕不會善罷幹休。”黑暗中有人說話,卻是西門慶的聲音。

“不必管他們。”劍玉姬淡淡道:“金銖只是工具,而非目的。若是一味求財,聚斂的金銖再多,也不過是個守財奴,不足為懼。”

齊羽仙笑道:“怪不得仙姬對姓程的掙錢總是這麼大方,從不去擋他財路。還有意削弱雲家,助他斂財,是想讓他把心思都放在掙錢上吧?”

“會掙錢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會花錢。”劍玉姬道:“他若是只進不出那就好了。”

聞清語道:“算緡之事,我們便不再插手嗎?”

“錢財無非是身外之物,莫忘了我們要找的是什麼。”

室內一時安靜下來。

片刻後,劍玉姬的聲音響起,“嚴君平那邊的事如何了?”

西門慶的聲音道:“眼下已經找到最關鍵的琉璃天樽,只差最後一處地點,就可以大功告成。”

齊羽仙冷笑道:“最後一處地點你找到了嗎?”

西門慶沒有理會她,只對劍玉姬道:“只要把嚴君平抓出來,拷問出最後一處地點,神教至寶就可以重見天日。若仙姬同意,我親自帶人去!”

劍玉姬沉默片刻,然後道:“年關將近,大祭之事絕不能再拖了。諸位,好自為之。”

眾人紛紛應道:“明白。”

西門慶暗暗鬆了口氣,他費盡心力,好不容易才騙取了嚴君平的信任,從他手中拿到寶物的線索。誰知一路找下來,卻是步步荊棘,岳賊像是根本不想讓人找到他的寶藏,好端端的線索說斷就斷,而且尋找的過程中有種說不出的彆扭味道,具體如何西門慶也說不上來,但好像那傢伙一直嘲笑自己似的……

這種感覺實在不好,眼看大祭的期限越來越近,西門慶也顧不上矜持,開口向劍玉姬求援。眼下劍玉姬雖然沒有明說,但她沒有再催促自己,便是已經答應出手了。

對劍玉姬,他還是頗有幾分信心的。郭解、劇孟、朱安世縱橫一時,卻連對手未曾找到,便在無形之間紛紛鎩羽。如今偌大的漢國都被她擺佈在指掌之中,其他人即便智謀用盡,也只能為她作嫁衣。

這等手段,讓人不能不服。西門慶此刻便滿心佩服地看著那個優美的身影。這女人確實了不起——雖然她是個徹頭徹尾的賤人……

第六章

通商里程家宅院內,馮源遞過賬本,唉聲嘆氣地說道:“這是舞都昨晚送過來的。程頭兒,咱們掙的錢不少,可花得更快,這掙錢的速度怎麼也趕不上花錢的速度啊。”

“做生意,當然要有進有出。”程宗揚道:“我們花錢,是為了掙得更多。只進不出,那是貔貅。”

程宗揚匆匆看了一遍賬目,指著其中一項道:“七里坊的收入上個月怎麼突然漲了這麼多?”

馮源道:“寧太守高升,不光舞都,周邊幾個州郡的豪強都鬆了口氣。遊冶台趁機搞了個什麼秉燭遊,吸引了附近州郡的富戶,連帶著七里坊的生意也一下子火爆起來。”

程宗揚看完賬本,默默記了一下數字,然後道:“賬本這邊不留了。瑤夫人那邊有一本就夠了。”

馮源答應一聲,接過賬本,也沒有看到他如何施法,只不過手一抖,賬本便燃燒起來。

程宗揚笑道:“馮大法,你這火法越來越熟了啊。”

“我問過匡神仙,他說我以前總待在晴州,晴州那地方三面環海,水火不相容,專剋我這火法。有道是樹挪死,人挪活,我這一挪地方,立馬就活了。”

“匡大騙還真有一手?回頭讓他給我蔔一卦,看我這個月運氣怎麼樣。”

說笑間,敖潤進來道:“毛先生回來了。”

程宗揚精神一振,“趕緊讓他進來!”

程宗揚從上清觀回來,便一直等毛延壽。友通期如今正受寵,劉驁連晚都宿在昭陽宮內。毛延壽每日清晨去宮中為昭儀畫像,下午再帶出消息。自己雖然在宮外,也能對宮中的情形瞭如指掌。眼下自己剛剛得罪天子,宮裡的動態更加重要。萬一天子在宮中大發雷霆,要拿自己開刀,自己好歹還有時間逃命。

毛延壽出宮時似乎十分匆忙,衣袖和前襟沾著花花綠綠的顏料,都沒來得及清洗。

程宗揚道:“還沒有畫完嗎?不急,你儘管慢慢畫,畫上一年都行。”

毛延壽打開畫箱,從夾層裡取出一隻折好的方勝,一邊苦笑道:“屬下已經畫了六幅,便是用來作屏風也盡夠了。再畫下去,不知道找什麼由頭才好。”

“由頭還不好找?你乾脆畫十二幅,給昭儀作本挂歷。還不行,你就給她作本台歷。”

程宗揚一邊說一邊接過方勝。毛延壽是往來宮中傳遞消息必不可缺的一環,但他不希望毛延壽知道太多,因此雙方傳遞消息都是用手寫,而不是口耳相傳。這方勝是罌奴用特殊手法折成,若是不知訣竅,就算撕成碎片也拆不開。唯一的麻煩是罌奴和友通期會寫的字加起來也不比敖潤多幾個,好在她們旁邊還有一位女傅,才沒落到空有消息無法傳遞的窘境。

打開方勝,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天子遇刺”四個字。程宗揚瞳孔一縮,一目十行地看完,才知道劉驁是自作自受,以天子之尊,非要親自去審問犯人,結果被“郭解”奪劍挾持,逼他承諾不誅連家人,然後舉劍自盡。

程宗揚良久長嘆一聲,郭解那名追隨者連名字都沒留下,但身處囚籠仍有勇力劫持天子,事後慷慨自盡,不留半點把柄,不僅俠義過人,更可謂智勇雙全。

按照正常發展,朝廷誤會郭解已死,天子又親口允諾放過郭解族人,此事算到此為止,等於用他一條性命換取郭解滿門的平安。他唯一沒想到的是,堂堂天子竟然還不如他們這些市井之徒守信重諾,剛逃出生天便出爾反爾,下令誅殺郭解全族。

這會兒程宗揚也弄明白了,說起來自己真是點子夠背,正趕上劉驁心情最差的時候攤上趙合德這事。眼下雖然硬頂過去,但依著天子的德性,鐵定不會就這麼放過自己。

事到如今,也沒有什麼好說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程宗揚把方勝丟給馮源。馮源雙掌一合,指縫間飄起一股青煙,再打開手掌時,那隻方勝已經化為灰燼。

毛延壽小心道:“家主若是無事,小的先告退了。”

“暫時辛苦一段吧,”程宗揚道:“過了這幾日,給你放假,讓馮大法帶你到舞都畫美女去。”

“不敢,不敢。”

程宗揚想了想,還是拿出一封信箋,“明天把這封信帶進去。”

“是。”毛延壽接過信箋,躬身退下。

程宗揚心下鬱悶,好端端的,被天子那麼橫插一槓子,上清觀他是不敢再待了,更不敢把雲丹琉和趙合德留在觀中——天子還沒走呢,他把兩個小妾扔在上清觀,拍拍屁股走人,指不定要出什麼么蛾子,索性一併帶回洛都。

雲丹琉雖然不高興,但也知道不是鬧脾氣的時候。只不過程宗揚想把趙合德帶回家,壓根兒沒門。雲大小姐半路就把人拽走了,迳自帶著趙合德去了雲家在城外的莊子,也是雲家僅有幾處沒有變賣的產業之一。

那封信是趙合德寫給姊姊的。坦白地說,程宗揚真不想送。可趙合德眼下連身份都沒有了,跟自家姊姊說句話這麼點小小的心願自己都滿足不了,未免太不人道。

程宗揚頭痛地揉揉額角,左思右想也找不出轍來,索性道:“叫老匡來一趟吧。真得讓他給我好好算一卦了。”

程宅與鵬翼社同在通商裡,不到一盞茶工夫,匡仲玉便即趕到。他年輕雖然不老,但吃的這碗飯,打扮得倒是蒼顏皓髮,一派仙風道骨,世外高人的模樣。

匡仲玉一手捻著鬍鬚道:“是占筮?還是卜卦?”

“揀你拿手的。”

匡仲玉鬆了口氣,隨即換上笑臉,“那我給你批一八字吧。”

匡仲玉的轉變也太快了,程宗揚愣了愣神才反應過來,“合著占卜那些,你也沒譜?”

“甭說了,那些都不好使。批八字我多數倒是能圓過來。”匡仲玉顯然對當年的遭遇還心有餘悸,只揀自己拿手的說。

老匡都這麼坦白了,程宗揚也只好直說:“沒有。”

“沒有?”

總不能跟你說我是公元後吧?

“我們盤江不講這個,八字沒記住。”

匡仲玉仰著臉想了一會兒,“要不……我給你摸個骨?”

“別!我又不問富貴,就問問這坎能不能過去。”

“早說啊!我還當你批終身呢……這個好辦!”

匡仲玉從袖子裡抽出一隻竹筒,“嘩嘩嘩”用力搖了幾下,“來吧。”

“抽籤啊?”

“要不還怎麼著?我給你測個字兒?我得先說啊,測字我可沒準。”

“得了,就這個吧。”

程宗揚隨手抽出一根竹籤,還沒看清楚,匡仲玉便拍案叫道:“你這是上上簽啊!”

“是嗎?”

“廢話!我這筒裡就沒別的簽……我給你瞅瞅啊。”

“上上簽還瞅啥啊。”

“外行了吧?這裡面道道多了去了。”

匡仲玉煞有其事地拿著竹籤,端詳良久,然後道:“這籤上的意思吧,我猜呢,你是有一坎兒……”

“這還帶猜的?”

“大家自己人,我當然要把話給你說明白,難道我還要跟你說,我這是怎麼怎麼算出來的——我能蒙你嗎?”

“我真是閒的……”程宗揚對他這算命的手藝已經沒啥指望了,“別兜圈子了,趕緊說吧。”

“那我就直說了——這籤上的意思吧,你怕是得死一回。”

“你家的上上簽還有這麼慘的?”

“別急啊,後面還有呢。這籤上有轉機。能解。”匡仲玉道:“只要過了這坎,就是逢凶化吉,遇難成祥,比沒坎還順暢——能不是上上簽嗎?”

程宗揚都沒力氣跟他扯了,直接道:“怎麼解?”

匡仲玉捻著鬍子斟酌良久,盯著那竹籤又是橫眉又是豎眼,最後道:“我也不坑你,實話實說——沒看出來。”

程宗揚心里當時就堵了,有解法你看不出來,合著我這一回得真死?

匡仲玉心虛地說道:“要不我再給你蔔一卦?”

“免了。”程宗揚黑著臉道:“蔔一卦說不定我還得再死一回。”

匡仲玉把籤筒一收,“你這也是病急亂投醫,算命的事能作得了準嗎?我跟你說啊,人的命,天注定,算不算都那麼回事。人啊,就那麼回事,你把心放寬些,該吃吃,該喝喝。”

被一個算命的這麼教訓,程宗揚也算開眼了。正想趕緊把匡大騙打發走,徐璜派了個小黃門傳話,讓他去宮裡一趟。

匡仲玉掐指一算,“這得去!”他斬釘截鐵地說道:“有意外之喜!”

…………………………………………………………………………………

“天子剛剛回駕。”徐璜低聲道:“氣色很不好。”

“還為上午的事?”

徐璜微微點頭。

“至於嗎?”程宗揚牢騷道:“一個天子,怎麼跟沒見過女人似的?”

徐璜嚇了一跳,趕緊撲過去掩上門,回頭道:“這哪兒是女人的事?聖上惱的是你駁了他面子——聖上剛秉政沒多久,最在乎的就是這個。”

“我把小妾送給他,讓他吃我的剩飯,他就有面子了?”

“你啊……”徐璜也沒奈何,只好透出消息,“你心裡有點數。過幾日你多半會被打發出去,到遠郡當個郡丞。”

程宗揚心下一沉,自己的大行令在洛都雖然是小官,但處於風波核心,朝中有什麼風吹草動,自己第一時間就能得到消息。一旦外放郡丞,只能給太守當個副手,遇到個強勢點的主官,自己買官的錢就等於白花了。

“什麼時候?”

“眼下詔舉在即,朝中不會動人。等詔舉之後,肯定要任免一批官員。”

詔舉差不多要折騰一個來月時間,加上例行的交接手續,大概還有兩個月。程宗揚心頭微鬆,到時候算緡令的推行也應該見分曉了,即使天子不提,自己也準備收拾東西走人了。

徐璜是天子親信,能透出風聲已經很厚道了。程宗揚也不多說,悄悄塞了一疊鈔票,便即告辭。

匡仲玉說的“意外之喜”連毛都沒有,程宗揚也死了心,就當匡仲玉是放屁得了。左右入宮一趟,老徐這邊沒指望,程宗揚心一橫,乾脆去找蔡敬仲。

蔡敬仲似乎正打算出門,見他過來,隨即屏退左右,蒼白的臉上微微露出一絲笑意,“晨間的事,你幹得很好。”

程宗揚一陣尷尬,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自己上午幹的事,這會兒宮裡都傳遍了。

“時機選擇得很恰當,理由也很過硬。”

程宗揚被他誇獎得莫名其妙,只好打著哈哈道:“你這是要出門?不耽誤你的事吧?”

蔡敬仲道:“不妨,就是去收些錢。”

“什麼錢?”程宗揚警覺道:“你借的錢還沒還清吧?”

“前幾天他們藉的錢到期了。我把利息都給他們結清了。”

程宗揚欣然道:“這就對了。你把錢還給他們了?”

“他們不肯要。反而打算多藉給我一點。”

“……他們是豬油蒙了心吧?”

“誰說不是呢。”

程宗揚沒想到蔡敬仲竟然跟自己站到一條戰壕了,只不過他就感嘆這麼一句,然後就沒下文了。

程宗揚左思右想心裡都不塌實,“大哥,咱能不收嗎?”

蔡敬仲搖了搖手,“你可能不明白,自打我把利息給他們付清,就不是我要收,而是他們非要硬塞的事了。我要不收,那便是得罪人了。大夥都是宮裡作事的,厚此薄彼怎麼成?傳出去我還怎麼做人?”

程宗揚真是服了,你還有臉說做人?洛都的城牆都沒你臉皮厚吧?

“你幹嘛不攔住他們?”

蔡敬仲奇怪地說道:“宮里人大多過得清苦,難得有條發財的路子。我幹嘛要斷人家的財路?”

“他們只看著利息,本金呢?”

蔡敬仲更奇怪了,“他們圖的是利息,還要什麼本金?”

程宗揚張了張嘴,硬是沒找到話說,老蔡說得太有理了,存高息的不都指著吃利息嗎?誰想過本金的事?

但就這麼走了程宗揚又不甘心,老徐剛幫了自己一把,放著老蔡這麼坑他,自己良心實在過不去。

見他不開口,蔡敬仲似乎意識到什麼。他皺著眉思索半晌,像是有什麼事十分為難,最後才嘆了口氣。正當程宗揚以為蔡敬仲終於良心發現,卻見他勉為其難地從袖中拿出一道黃綾長卷。

“既然來了……這個你也看看吧。”

程宗揚莫名其妙,接過黃綾打開一看,卻是一道寫好的詔書,上面的內容簡單粗暴,殺氣逼人:鴻臚寺大行令程宗揚,實為趙逆劉彭祖羽翼,又與逆匪郭解勾結,圖謀不軌,罪孽深重,死不足惜。著令即刻鎖拿入獄,凌遲處死,家眷沒入宮中。欽此。

程宗揚猶如五雷轟頂,還一門心思想著救別人呢,誰知自己大難臨頭。詔書都擬好了,自己還傻乎乎一頭闖進宮,這是自投羅網啊!自己早該知道,匡大騙壓根兒就不靠譜!這算哪門子的意外之喜?意外是有了,喜呢?這孫子八成是算錯了,自己的死劫在這兒呢!

程宗揚趕緊往後看,幸好詔書上還沒有用璽,自己還有時間逃命。

“天子太狠了吧!怎麼一點風聲沒有就直接給我判死刑了?”程宗揚氣急敗壞地叫道:“老徐怎麼不給我透個信呢?”

蔡敬仲道:“我擬的。還沒來得及給他看。”

程宗揚一口血險些吐出來,“大哥,你啥意思啊?”

說著程宗揚福至心靈,老蔡一向不走尋常路,是不是他看自己得罪了天子,特意放出大招,給自己脫罪的?不過這邏輯在哪兒呢?想不通啊。得,老蔡的思維一向是天馬行空,自己也別猜了,直接問吧。

“有你的!”程宗揚笑道:“漢國沒有凌遲吧?你故意這麼寫,是不是想讓天子能夠反省,不再找我的麻煩?”

“對了,沒有凌遲。”蔡敬仲拿起筆,把“凌遲”二字抹掉,鄭重其事地改成“腰斬”,又意猶未盡地加了一句:夷三族。

程宗揚看著他筆走龍蛇地寫完,怔了半晌,終於明白過來,“大哥,你真想讓我死啊!”

“胡說!我要想讓你死,還會給你看嗎?”蔡敬仲道:“也是你趕上了,我本來準備一會兒去見天子,給詔書用璽。趁天子正在火頭上,把事情辦妥。”

蔡敬仲見程宗揚聽得愣神,特意解釋道:“你看,這詔書裡其他文字都無關緊要,唯有這句'家眷沒入宮中'是點睛之筆,天子一看,肯定會同意,至於罪名是什麼,根本就不重要。”

“等會兒!”程宗揚攔住他,蔡敬仲雖然解釋得很清楚,但自己關心的根本不是這個好不好?

“你本來沒打算給我看是吧?”

“沒關係,”蔡敬仲安慰道:“詔書一發下來,我就會去找你。”

“等詔書發下來你再找我?你還是想讓我死啊!”

“有半個時辰,足夠逃命了。”蔡敬仲道:“我行李都準備好了,見面就能走。不耽誤。”

程宗揚感覺蔡敬仲就是那天馬,在自己腦門上毫無規律的自由瞬移,每一腳都踩得自己眼冒金星,憑自己的智商,永遠都不知道他下一腳會踩在哪兒。

他跟傻瓜一樣問道:“去哪兒?”

“去江州啊。”蔡敬仲道:“詔書一發下來,你就能走了。我這邊呢,錢也收得差不多了。我算過日子,現在走的話,趕在年前到江州,正好不耽誤實驗室的事。”

程宗揚這回終於是真明白了,他二話不說,先吐出一口老血,“合著為了不耽誤你實驗室的事,你就給我判了個死刑?!”

蔡敬仲嚴肅地說道:“實驗室的事可耽誤不得,一定要引起重視。”

能不重視嗎?我都快凌遲加腰斬了!程宗揚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肺全都扒出來讓他看看,“大哥,你行李都準備好了,你怎麼不問問我準備好了沒有?”

蔡敬仲一擺手,“那些都不重要。”

哎媽,就你的實驗室重如泰山,我這邊的事全是浮雲對吧?

“翻倍!”程宗揚毅然道:“從這個月開始,只要我耽誤一個月,實驗室的資金我就給你翻一倍!”

蔡敬仲仰臉想了想,“你有那麼多錢嗎?”

“有!我就是死,也給你掙出來!”

“一個月兩倍,兩個月四倍,三個月八倍……”蔡敬仲提醒道:“若耽誤到明年五月的話,你投入的資金就相當於漢國一年的賦稅——你要付清這筆錢,只存在理論上的可能性。”

程宗揚毫不猶豫地說道:“真要拖到明年五月,我就奪了天子的鳥位,到時候我把一年的賦稅全批給你!”

蔡敬仲目露深思,似乎覺得他這個想法不錯,比起跑到江州白手起家,主公若能篡位顯然是一個非常富有效率性的選擇。

“求你了!”程宗揚幾乎聲淚俱下。

自家主公都說到這份上了,蔡敬仲只好收起詔書,勉為其難地說道:“那就再等等吧。”

…………………………………………………………………………………

程宗揚好說歹說,總算把蔡爺穩住。從宮裡出來,他抹了把冷汗,心下充滿死裡逃生的慶幸感。匡大騙雖然不靠譜,但那根上上簽還真沒白抽,自己可不是死了一回嗎?要不是蔡爺高抬貴手,自己今天就徹底栽了,說不定死到臨頭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入宮不到一個時辰,程宗揚已經心力交悴。他深刻認識到,自己只是一介凡人,相比之下,蔡爺那思緒就如同浩瀚星空,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閃亮的會在哪兒,隨便來點靈感,就夠自己搭上半條命的。

他正想找個僻靜的地方安慰一下自己受傷的心靈,不經意間,一輛油壁香車從車旁駛過。

這會兒剛過酉時,路上車馬極多,那輛馬車毫不起眼,可它經過的剎那,程宗揚心卻猛地提了起來。那車上飄來一股淡淡的香氣,如蘭似麝,程宗揚踏入坐照境之後,六識敏銳性大為提升,那香氣不多不少,正好能被自己聞到,而且極為熟悉,讓他一瞬間就想起一個人。

江都王的太子妃成光!自己還見過她的光屁股呢,能不記得嗎?問題是她怎麼會在這裡?

程宗揚心頭疑雲大起,成光與黑魔海的關係不清不楚,劉丹伏誅之後,江都王太子劉建入嗣的可能性大升,至少也是最具競爭力的人選之一。有時候程宗揚也不得不佩服劍玉姬心思夠野,篡位這種事自己光是用嘴說的,人家是真敢幹。黑魔海的操作一旦成功,剛才差點讓自己腰斬的詔書,一天能賞自己一百道都不帶重樣的。

那是一輛單人馬車,形制十分低調,這就更奇怪了。成光可是諸侯王的太子妃,這麼低調是想幹什麼?

“跟著前面那車。”

敖潤催車上前,不緊不慢地跟著前面的馬車。

程宗揚的疑心果然不假,那輛香車沒有回江都王邸,而是在城內繞了一圈,然後直趨北門。

程宗揚的馬車停在路邊,看著那輛香車越駛越遠。跟著盧五哥混了這麼些日子,程宗揚早已今非昔比。車上的人雖然做得隱密,卻瞞不過他的耳目,方才那輛車在客棧前略一停頓,已經悄無聲息地換了人。

程宗揚盯著那處客棧,吩咐道:“回去看誰在,來幾個人。”

敖潤答應一聲,立刻催車返回。

程宗揚黏上鬍鬚,稍等片刻,然後看準機會,跟在幾名住店的客人身後大模大樣地進了客棧。

那絲香氣已經淡得微不可聞,他循著香氣上了樓,卻看到兩名黑衣人在走廊裡守著。

程宗揚毫不停頓地上了三樓,接著穿窗而出,狸貓般攀在簷下,找到兩名黑衣人看守的房間位置。

室內坐著一名儒服老者,還有一名披著斗篷的女子。程宗揚瞇起眼睛,那女子已經摘下兜帽,露出的面孔果然是成光,和她交談的儒服老者自己居然見過,赫然是當日月旦評上那名主持。程宗揚還記得他是石室書院的副山長,嚴君平的副手,同樣也是洛都的士林名宿:魏甘。

成光拿出一個發黃的皮卷,“沒想到會藏在東觀的古松下面,我好生費了一番手腳才找到。”

魏甘道:“岳賊最是狡詐,不光把寶物分為八處,用途和埋藏的地點還各自分開,其間各種掩人耳目,欲蓋彌彰,用盡了障眼法。好在這已經是第七處,再有一處便可功德圓滿。”

成光道:“岳賊越小心,越說明埋藏的東西要緊。此番若能尋到神教至寶,魏供奉居功至偉,升為長老指日可待。成光先恭喜供奉了。”

魏甘滿是皺紋的臉上頓時笑開了花,“先找到教中至寶,其他的,眼下還說不上。”

他拿出那塊從嚴君平手中騙來的玉牌,與那張皮卷相互對照,然後滿意地點了點頭,“看來就在此處了。”

幾人離開客棧,趕在宵禁之前出了城門。半個時辰之後,馬車在北邙山腳一處桑林中停下。

此時天已經黑透了,黑衣人點起火把,魏甘比了玉牌和皮卷之後,確定了位置。兩名黑衣人拿起鎬鋤,按照魏甘指點的方位挖掘起來。那兩人都是練家子,運鋤如飛,不多時就掘出一個丈許深的大坑。

眼看寶物即將出土,魏甘禁不住踮起腳尖,探頭探腦往坑里張望。忽然一名黑衣人鎬下發出一聲悶響,撞到一件硬物。兩人放慢速度,小心往周圍挖去。

一刻鐘後,一隻半人高的木箱終於露出地面。那木箱在地下埋藏多年,箱體大半已經朽壞,兩名黑衣人費盡力氣,才保住它沒有散架。

看到木箱出土,眾人都露出興奮的目光。魏甘親自操起撬桿,將木箱撬開。木箱內是一隻稍小的鐵箱,箱鎖已經鏽蝕,沒費多少力氣便即打開。鐵箱內襯著一層油布,裡面墊著隔水的皮料,再裡面又是一層油布,然後是一層棉布……

眾人把包裹一層一層剝開,每剝開一層,神情就愈加振奮。直到剝下最後一層棉紙,一件晶瑩剔透的物體終於出現在眾人面前。

那件器物有臉盤大小,色澤微綠,通體透明,猶如水晶般,在搖曳的火光下呈現出夢幻般的光彩。它形狀極為特殊,下方是一個橢圓形的大觥,後方是一個方形的箱狀物,兩者連為一體,由於器具本身的透明性,能清楚看到器具內部的構造精妙無比,巧奪天工。

這件器具的形制從來無人見過,更無人知道它的用途,唯有魏甘博聞多識,一見之下便目露狂喜,低呼道:“琉璃天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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