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頁下一頁
發新話題
打印

六朝清羽記第1﹣31集、六朝雲龍吟第1-29集

 
收藏  |  訂閱
699  247.7k

   程宗揚穿越以來﹐一多半時間都在路上跋涉﹐別的辛苦算了﹐只是說到做飯﹐氣就不打一處來。最初跟著吳大刀那些糙漢﹐論打架沒一個孬種﹐論做飯個頂個的廢柴﹐能把東西燒熱就算不錯了﹐口感那倆字什麼意思壓根沒人懂。太泉之行跟著武二和蕭遙逸﹐武二就不提了﹐那廝就是一牲口﹐幹活從來不沾邊﹐吃的時候不合味﹐還要嘰歪幾句﹐程宗揚不止一次想把鍋扣到那廝臉上。小侯爺倒是沒架子﹐給什麼吃什麼﹐從來不挑剔……意思是只要「你們」做的﹐再難吃我也吃。讓我生火做飯﹐免談!
   相比之下﹐這是最有希望的一趟﹐隊伍裡足足有三個女人。可做飯的時候﹐程宗揚才知道不管什麼時代﹐職業女性全都靠不住!
   小紫對烹飪沒興趣﹐如果按她的口味﹐大伙最好都別動火﹐全吃生的最好﹐口感豐富﹐還有營養。罌粟女和驚理是女殺手﹐只擅長吃苦﹐不擅長吃飯。如果一頓飯能做出幾個花樣﹐也幹不了這一行。程宗揚也很想和大家一樣﹐湊合點塡飽肚子得了。但味如嚼蠟地吃過一頓她們做的晚餐﹐出於對自己味覺的負責﹐程宗揚只好重新抄起鍋勺。
   這一回太陽竟然從西邊出來了﹐老傢伙居然親自動手做了鍋魚湯。魚頭和魚尾做了個焦溜頭尾﹐多出來的魚肉做了個紅燒﹐一點都沒浪費。
   朱老頭道:「洛都的鯉魚﹐可是天下難得的美味啊。」
   程宗揚嘗了嘗魚湯﹐頓時狠狠震驚了一把﹐「都說龍肉是天上的美味﹐這魚都快變成龍了﹐難怪老頭捨得動手。」
   「白龍下淵﹐化而為魚。」小紫道:「要躍過龍門﹐才好再變成龍。」
   紅日初升﹐縈繞在兩岸間的水氣漸漸散開﹐遠方的景物漸變得清晰。伊闕彷彿一座敞開的大門﹐露出門後一座巍峨的大城。雄偉的城牆沿著地不線整齊鋪開﹐兩座用漢白玉砌成的樓闕高聳入雲﹐甚至能看到上面的朱雀圖案﹐彷彿倚天而立的衛士拱衛著宮城﹐城內數不清的宮殿樓閣連成一片﹐一眼望不到盡頭。四尊巨大的金人分列四方﹐它們手持承接甘露的銅盆﹐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宮城最高處﹐是一座宏偉無比的宮殿﹐即使隔著數十里的距離﹐依然能感受到它驚人的氣勢。
   程宗揚望著那座夢境般華麗的帝京﹐良久嘆道:「這麼高的龍門﹐想躍過去可不容易。」
   …………………………………
   伊闕的關門外人如潮湧﹐每天都有無數人爭相湧入這座繁華的帝都。走在人群中﹐程宗揚明顯感受到漢國與晋宋兩國不同的風氣。
   漢國尚武之風極盛﹐漢國只禁止民間持有勁弩和鎧甲﹐其他不論﹐因此往來的旅人大人多佩戴刀劍。讓程宗揚驚奇的是﹐漢國佩戴武器最多的並非遊俠少年﹐而是士人。無論是頭戴高冠的官員﹐還是結著方巾的文人士子﹐無一例外都腰佩長劍。並且還不是晋國貴族那種鑲金嵌玉﹐裝飾性遠大於實用性的寶劍﹐而是眞正用於格鬥的長劍。大多數人的劍鞘和劍穗都有些陳舊﹐顯然經常用。
   他們無論乘馬還是徒步﹐都挺身按劍而行﹐一個個神情磊落﹐氣宇軒昂。挺拔的身姿﹐腰懸的長劍﹐使漢國的文士迥異於晋宋士子的文采風流﹐顯得剛勁質樸﹐充滿尚武豪放的氣慨。
   漢國的豪傑佩刀最多。刀乃百兵之王﹐無論騎戰還是步戰﹐刀都是最容易操縱﹐也最容易發揮威力的武器。街頭巷尾短兵相接之際﹐一病長刀在手﹐就等於多了一條性命。
   少年多用彈弓﹐他們鞍側往往一邊懸著弓匣﹐一邊掛著盛滿彈丸的革囊﹐最明顯的標誌則是坐騎旁帶著籠頭的烈犬﹐還有臂上架的蒼鷹。可以說只要架鷹走犬的﹐都是遊俠少年。
   還有一種行人也帶著弓﹐但他們所用的箭矢別具一格﹐尾端都繫著極細的絲線。這些人是擅長戈射的獵戶﹐箭尾的絲線能夠有效地收回箭矢和獵物。因此携帶弓矢的同時﹐他們多半會在肩頭上扛著一柄獵叉﹐上面懸掛著捕獲的獵物。
   另一種帶的多是短刀﹐刀鞘錯金塗銀﹐甚至用犀角、象牙為柄。這些是家資豪富的商人﹐武器往往是外露的財富。
   漢國貴族佩戴的多是短劍﹐劍鞘上嵌著象徵的寶石和白玉﹐華麗非凡。他們騎著駿馬﹐在城群奴僕的簇擁迤邐行來﹐充滿了王侯貴族的傲慢與尊貴。
   還有一些携帶著頂端開刃的刻刀﹐那些是中低級的官吏。漢國雖然以造紙聞名﹐但官方檔案多是以竹簡和大簡為主﹐以便於長期保存。漢國不用科舉﹐官員大都是推舉而來﹐吏員則是世襲。擅長律法的刀筆吏﹐在漢國是一股令人畏懼的力量。
   程宗揚牽著坐騎﹐隨著人流湧入關門﹐一路看得目不暇接。忽然身邊傳來一聲慘叫。一名中年人剛走到門下﹐一名少年突然猛撲過來﹐從懷中拔出尖刀﹐狠狠刺進他背心。那中年人慘叫著撲倒﹐接著一名體格雄壯的豪士飛身而出﹐拔刀斬下他的頭顱。
   門前一片嘩然﹐行人紛紛退避。少年拋下尖刀﹐用衣服包住滾落的頭顱﹐閃身鑽入人群﹐消失不見。那名豪士卻把染血的長刀往面前一插﹐神態從容地在屍體旁盤膝坐下﹐放聲喝道:「天誅小人!」
   「好漢子!」旁邊一群少年高聲叫好。
   關門前守著一隊朱衣黑甲的士卒﹐血案剛一發生﹐士卒們就立刻圍來﹐迅速將那名豪士帶走。
   周圍的目擊者議論紛紛﹐程宗揚扭過頭﹐一臉不解地望著朱老頭﹐「光天化日之下﹐當街殺人……漢國治安有這麼亂嗎?」
   「這是尋仇﹐輕易不會傷及無辜。」朱老頭見怪不怪地說道:「沒瞧見已經有人抵命了嗎?」
   「說殺人就殺人﹐這個也太……太質樸了吧?」
   一名少年大聲道:「這賊子敢陷害郭大俠!今日伏誅﹐乃是天意!」
   在那些少年大肆宣揚下﹐程宗揚很快弄明白了來龍去脈。按照漢國的習俗﹐天子即位就開始修建陵墓﹐如今天子登基十餘年﹐陵墓已經建成大半。漢國十分重視厚葬﹐天子的陵墓並不是一座簡單的墳墓﹐而是模仿世間宮室建起的寢宮。除了陵墓之外﹐還有一整套的城池宮殿﹐一切都與世間一樣。為了讓帝王死後仍能享受世間的繁華﹐漢國甚至會在陵墓周圍建起城市。把附近的豪族富戶遷到陵區。有名的五陵少年就是這些富戶的子弟。
   當今天子也是這樣做的﹐但他氣魄更大﹐直接下詔將漢國所有家產三百萬貫以上的富戶全部遷至新建的陵區。據說編入遷徙名冊的足有六萬戶﹐漢國豪族的鼎盛可見一斑。
   而這些被遷徙的富戶中﹐有一位聲名赫赫的布衣大俠﹐名聲大得連程宗揚在幾千年後都聽說過:郭解。作為遊俠傳中的重點人物﹐這個名字幾乎就等於大俠的名詞。
   問題是郭解名聲雖然響亮﹐家產其實並不多﹐離三萬貫差著一大截。但當地官吏覺得他留在本地是個大麻煩﹐於是把他的名字也報了上去。郭解的門客和交好的友人多方聯絡﹐希望能把郭解從名冊中剔除﹐甚至找到大司馬大將軍霍子孟﹐向天子轉述郭解家貧﹐不適合遷徙。誰知一向對大司馬言聽計從的天子很驚訝地反問:「郭解一介布衣﹐居然能找到大司馬親自說情﹐難道會很窮嗎?」
   霍大司馬無言以對﹐只好不再提及此事。
   等到郭解遷徙時﹐由於家貧﹐各方受過他恩惠的人家都送來錢財資助﹐但當地的官員居然禁止郭解見客。郭解門下都是豪勇之士﹐被一個小吏欺到頭上﹐當即大怒﹐刺殺了為首姓揚的掾吏。
   漢國豪傑慷慨悲歌﹐郭解的門客固然氣血豪雄﹐揚家也不是任人欺凌之輩。揚家送葬之後﹐立即派人赴洛都告狀﹐卻沒想到已經有人守在伊闕﹐以至於釀成血案。
   那些少年﹐包括殺人的豪士﹐其實根本沒見過郭解﹐只是欽佩於郭解素日裡行俠仗義﹐才毅然出手。為了不連累郭解﹐動手的豪士還主動留下來頂罪。

  又有得看, 謝謝啦!

Thanks

【第二章】
   伊闕往來的行人本來就多﹐眼下又出了這樣一樁血案﹐士卒們還沒有清理乾淨﹐周圍已經觀者如堵。聽到那些少年慷慨激昂的訴說﹐眾人大聲叫好﹐不少人砍刀斬地﹐感嘆這些俠士的義氣。只有一名文士說道:「俠之大者﹐為國為民。郭解之輩﹐動輒殺人﹐何得稱賢?」
   那些少年聞言怒道:「郭大俠仗義疏財﹐急人之所急﹐為人排憂解難﹐不顧己身。俠義之氣﹐世間無雙!哪裡來的腐儒﹐也敢非議郭大俠!」
   那文士毫不退讓﹐「郭解其人﹐不過是自喜為俠﹐說來說去﹐無非是好名而已。」
   一眾少年群情激憤﹐「胡說!郭大俠行俠仗義﹐從不使人知曉。只是受助者感念郭大俠的恩惠﹐才宣揚出去。便是我等遊俠兒﹐偶然有機會為郭大俠效力﹐也從來不曾留名。哪裡像你們這些腐儒沽名釣譽!」
   文士道:「俠以武犯禁﹐有郭大俠作榜樣﹐教出你們這幫睚眥必報的少年﹐一怒而殺人﹐置王法於何地?」
   守衛的士卒被雙方的爭吵驚動﹐重新過來。那些少年翻身上馬﹐對那文士叫道:「腐儒!可敢留下姓名!」
   文士郎聲道:「河間鄭子卿!此番來京﹐求學於雲臺書院。諸位若有指教﹐鄭某自當靜候!」
   少年憤怒地盯了他一眼﹐然後呼嘯一聲﹐離開關隘。
   程宗揚好奇地看著那名士﹐這小子眞有幾分膽量﹐敢和一群熱血沸騰的遊俠少年當街爭吵。把自己換成這個儒士﹐還眞不一定敢出頭﹐不是打不過﹐實在是犯不著。
   太史公的遊俠列傳自己只是略略翻過﹐隱約記得郭解的下場是族滅﹐但究竟為什麼被族滅﹐就沒有什麼印象了。如果歷史沒有走樣的話﹐被勒令遷徏之後﹐郭解的生命已經開始倒計時了。雖然自己對這個列入正史﹐名震千古的大俠很有幾分好奇﹐但趕在人家臨死的時候拉關係﹐顯然不夠明智。
   「先去找鵬翼社。」程宗揚找出自記的地址看了一眼﹐「通商裡﹐位於洛都西北﹐緊鄰西市。上面說西市是洛都九市最大的一個﹐看樣子地方不錯啊。」
   朱老頭樂呵呵看了場熱鬧﹐倒是沒說什麼酸話。這會兒正背著手牽著跛驢走在前面﹐路過茶肆時﹐他忽然停住腳步﹐佝僂的腰背微微挺直。
   一個瘦削的男子坐在茶肆中喝茶﹐他低著頭﹐對朱老頭的目光視若無睹﹐端茶的手指紋些未動。一碗茶喝完﹐他徐徐放下茶碗﹐一枚一枚數出銅銖﹐放在桌上﹐然後站起身﹐慢慢抬起面孔。
   那男子身材極高﹐程宗揚感覺比自己還高出一頭﹐臉色出奇的蒼白﹐幾乎能看到皮膚下細細的血管。他頭髮蒼白﹐卻看不出多少年紀。極端點說﹐從三四十到五六十﹐甚至更大一些都有可能。
   他與朱老頭對視一眼﹐那雙看似平常的眸子卻彷彿藏著一對鋒利的鉤子﹐目光掃來﹐程宗揚這個旁觀者都感覺得眼睛彷彿被刺了一下﹐情不自禁地閉了下眼。再看時﹐那男子已經離開茶肆﹐只剩一個背影漸行漸遠。
   程宗揚心裡狠狠跳了幾下﹐那男子步履並不快﹐在一群行人中毫不起眼﹐但就剛才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經走出十幾步遠﹐再眨一下眼睛﹐便消失不見﹐就跟大白天活見鬼了一樣。
   朱老頭開口道:「小程子﹐你自己進城吧。過幾日﹐我去找你。」
   「哦。」程宗揚一句話都沒問﹐牽著馬就要離開。
   「紫丫頭跟我一起去。」
   「啥!」程宗揚一聽就炸毛了﹐「死丫頭可是我的人!憑什麼跟你走?」
   朱老頭沉聲道:「這是我們黑魔海的事。」
   「少來!誰死乞白賴讓我幫忙的?這會兒想起來我是外人了?要不然死丫頭跟我走﹐要不然我跟你們一起去﹐想把死丫頭帶走?沒門!」程宗揚一點都不客氣﹐「你一個老傢伙帶著我的女人去冒險﹐憑什麼啊!」
   「祭祀之後才是大比﹐按照規矩﹐大比之前﹐任何一方都不會動手。這次只是與巫宗諸人見面。」
   「要見面也是我去見!死丫頭那點兒功夫能幹什麼?當初你跪下來求我﹐不就是想讓我出面跟他們打擂臺嗎?」
   朱老頭道:「誰跪下來求你了?」
   「少扯那些細節!說吧!你們那個大比﹐出面的是死丫頭還是我?我先跟你說——讓死丫頭出面肯定不行!」
   朱老頭眨巴眼道:「那你讓我說啥?」
   「程頭兒﹐宗門的大比拚不是兩個人上去打擂臺的。」小紫道:「這次與他們見面﹐就是要定下如何選出天命之侯。大祭是在下個月﹐即使有危險﹐也是一個月之後的事了。」
   「那都是老黃歷了。別忘了巫宗已經被滅過一次﹐講規矩的都差不多死光光了﹐萬一他們不守規矩怎麼辦?」程宗揚壓低聲音道:「我是怕他們來陰的。」
   「小程子﹐你這是看不起大爺啊。」朱老頭叫屈道:「啥陰的陽的﹐文的武的﹐玩啥大爺也不怕。再說了﹐你就是看不起我﹐也不能看不起紫丫頭啊。」
   「耳朵竪那麼長幹嘛!我們說個悄悄話你也偷聽!」
   朱老頭臊眉搭眼地轉過臉。程宗揚握住小紫的手﹐只能用眼神表達自己的焦慮。要知道﹐老頭選的弟子原本是鬼巫王﹐小紫連湊數的都不算。即使老頭已經無可選擇﹐不得不回心轉意﹐自己仍然充滿擔心。
   「不要擔心啦。」小紫輕笑道:「人家會把太一經拿回來﹐解決掉你肚子裡的麻煩。」
   「太一經算什麼?連妳一根頭髮都比不上!」
   說來說去﹐程宗揚只有一句﹐「我跟妳一起去。」
   小紫翹起唇角﹐「黑魔海是我的﹐不能讓你插手。」
   程宗揚很想說妳別想什麼嫁妝的事﹐我只要妳好好的。但終於沒有說出口。外人也許只看到小紫如何霸道和狠辣﹐自己卻知道她心思有多麼纖細和敏感﹐在她心裡﹐一粒砂子都不能有。
   程宗揚沉默片刻﹐「妳們只有兩個人。太危險。」
   「石敬瑭已經在這裡了。況且毒宗在漢國也不是一點人脈都沒有。如果單論人數﹐也許我們比巫宗還要多呢。」
   老頭兒既然敢來﹐肯定有幾分底氣﹐但程宗揚擔心的是老傢伙太不靠譜。老頭兒對小紫不壞﹐可他辦事的風格充滿了天馬行空﹐沒頭沒腦﹐即不普通又不文藝的二逼氣質﹐實在太不讓人放心了。
   良久﹐程宗揚道:「小心劍玉姬。」
   「知道啦。」小紫眨了眨眼睛﹐「程頭兒﹐你整天想著她﹐等人家比完﹐把她叫來給你暖床好不好?」
   「開什麼玩笑?那賤人從裡到外都是冷的﹐還暖床呢。」程宗揚緊緊擁著小紫的香軟的身體﹐在她耳邊道:「別把對手想得太簡單。如果有危險﹐寧殺錯﹐勿放過。」
   讓他這樣的濫好人說出這樣決絕的話﹐小紫美目不由微微閃動了一下﹐接著她皺了皺鼻子﹐「人家想說的話﹐被你先說了呢。」她伸出舌尖﹐在程宗揚耳根輕輕舔了一下﹐用柔軟到幾乎快要融化的聲音道:「程頭兒﹐等人家回來﹐幫你吹蕭好不好……」
   「死丫頭!」
   程宗揚很想板起臉﹐以增加自己的說服力。但聽到這句話﹐即使在滿腔焦慮中﹐他仍情不自禁露出笑容。讓小紫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白眼。
   ……………………………………
   遠在伊闕便能看到洛都巍峨的宮殿﹐這座六朝的帝京似乎近在眼前﹐實際上還有相隔四十餘里﹐程宗揚直到午後才趕到洛都城下。
   洛都北依邙山﹐南鄰洛水﹐最初的城沁南北長九里﹐東西寬六里﹐被稱為九六城。現在城市早已擴張數倍﹐以往的九六城變成內城。洛都九市中原來位於城外的馬市和南市納入外郭﹐成為城區的一部份﹐整個城市也被拉成正方形。
   洛都外城的城牆高六丈﹐城上每隔一百步建有一座望樓﹐牆外則是浩浩蕩蕩的洛水。外郭之內﹐是一座同樣建有城牆的內城﹐再往裡﹐則是宮城。與其餘五朝的都城不同﹐洛都的宮城有兩座﹐南北各一﹐分別被稱為南宮和北宮。宮內樓閣相望﹐十丈以上的高樓便有十餘座﹐最高的甚至超過二十丈﹐超乎想像的規模讓程宗揚這個見識過未來世界各種摩天大厦的穿越者也不禁驚嘆﹐難怪四十里外就能看到。
   程宗揚穿過洛水上的津陽橋﹐從西南角的津門進入城中。作為漢國的都城﹐六朝聞名的帝京﹐洛都的繁華與舞都不啻於雲泥之別﹐至少城中沒有看到一座茅草苫頂的泥坯房﹐道路兩旁三兩層的房屋比比皆是。與舞都相似的是﹐城中同樣被街道分成一個個里坊。夕陽下﹐整座城市都沐浴在淡橙色的餘輝中﹐華麗得彷彿夢幻。
   鵬翼社所在的通商里位於洛都西北﹐離城門還有十幾里。程宗揚一路查間﹐終於在傍晚找到鵬翼社。
   小紫離開時並沒有帶上驚理和罌粟女﹐程宗揚也不好帶她們去鵬翼社﹐先把她們安置在毗鄰的西市﹐然後才登門拜訪。
   鵬翼社在漢國的生意剛開張不久﹐鋪面並不大﹐社內只有幾個人﹐但由於是車馬行﹐裡面的庭院極為寬敞﹐足以容納下幾十輛車馬。分社的管事蔣安世是一個年過四旬的漢子﹐他原本在孟老大的直屬營﹐作為星月湖大營年紀最大的一批戰士﹐蔣安世已經娶妻生子﹐江州之戰後被派往洛都﹐負責鵬翼社的經營。
   蔣安世腳後跟一碰﹐抬手行了個軍禮﹐「程上校!」
   直接登門的程宗揚倒是有些意外﹐「你認得我?」
   蔣安世笑道:「早就聽大營的兄弟們說過。但沒想到程上校來得這麼快。」
   「是陳喬說的吧?他的消息倒挺快。」
   蔣安世肅容道:「鵬翼社洛都分社一共七人﹐在外四人﹐社中三人﹐按照孟上校的命令﹐從今日起﹐一律聽從程上校的指揮。」
   程宗揚笑道:「四哥和五哥還沒有升職﹐我怎麼成上校了?」
   蔣安世道:「程上校也許不知道﹐上個月﹐星月湖大營的改編已經全部完成。新組建的星月湖大營一共是三個團﹐九個營。程上校是一團的團長﹐下屬三個營的營長:杜元勝、臧修和吳三桂都晋陞為少校﹐因此程團長和侯團長一起晋陞為上校。」
   星月湖大營重組﹐程宗揚接手了謝藝、蕭遙逸的舊部﹐並且新建了自己的直屬營。斯明信、盧景和孟非卿的直屬營合並為三團﹐由孟非卿出任團長﹐但三人都把隊伍交給了月霜﹐放手讓她接管軍隊。斯明信和盧景騰出手來趕赴洛都﹐其實也是變相退役﹐從軍務脫身﹐作為暗棋隱在幕後。如今星月湖大營的戰鬥力最強的莫過於侯玄的二團﹐崔茂和王韜都在軍中坐鎭。眞要打起來﹐程宗揚估計自己的一團和月丫頭的三團聯手﹐也幹不過二團…
   江州之戰獲勝﹐杜元勝和臧修晋陞少校在情理之中﹐吳三桂也成為校官倒讓人意外﹐不知道是因為自己的面子﹐還是因為吳三桂確實有這個本事。但無論如何﹐星月湖大營的軍銜在停滯十餘年之後 ﹐因為戰功而全面晋陞﹐到底是件難得的喜事。
   程宗揚笑道:「侯二哥終於升職了。再打一仗﹐就該晋級將官了。」
   程宗揚詢問了幾句社中的情況﹐然後道:「來漢國之前﹐我聽說洛都發生了一些事﹐四哥專門趕來處理﹐他現在不在嗎?」
   「斯中校和盧中校在樂津里落腳﹐平常只在西市見面。」
   程宗揚明白過來﹐鵬翼社明面上做的是正當生意﹐斯明信與盧景另外的身份則是殺手﹐雙方平時接觸都十分謹慎——畢竟岳鳥人迎風臭十里的名聲在那兒擺著﹐由不得他們不小心。
   「我這樣上門沒危險吧?」
   蔣安世道:「無妨。我們鵬翼社的生意與鏢局有些相仿﹐平時來往的客人什麼樣的都有﹐街坊已經見怪不怪。程上校這會兒登門﹐也不算出格的。」
   「這就好。」程宗揚道:「洛都的事情現在如何?」
   蔣安世搖了搖頭﹐「嚴先生至今沒有音訊。斯中校一直在追查﹐但嚴先生就跟憑空消失了一樣﹐沒有留下任何線索。」
   洛都的事情﹐早在臨安時﹐匡仲玉就透露過一些內幕。後來盧景送月霜來臨安﹐將整樁事情向自己和盤托出。
   風波亭之變前﹐岳鵬舉曾經派人往洛都送過一批物品﹐接受者是石室書院的山長嚴君平。按照約定﹐書院方面每月會報一次平安﹐表示這批東西安然無恙﹐直到訊息中出現「日出東方」﹐意味著這批物品將重新交還給星月湖諸人。但今年年初﹐來自書院的訊息突然中斷。
   當時江州之戰還未結束﹐星月湖群雄無暇他顧。戰後根據程宗揚佈局六朝的建議﹐鵬翼社正式在洛都開設分社﹐派遣蔣安世赴洛。同時前來的還有斯明信﹐他一邊暗中幫鵬翼社穩住腳步﹐一邊查找嚴君平的下落。臨安事了﹐盧景也一並北上。
   程宗揚原想著有八駿中的幻駒和雲驂一起坐鎭﹐什麼事會拿不下來?但現在看來似乎並不順利。
   程宗揚對所謂的寶物一點想法都沒有﹐倒不是自己不貪圖寶物﹐實在是岳鳥人的作風讓人不敢恭維﹐箱子裡面塞磚頭冒充寶物這種事﹐他絕對幹得出來。作為比自己更熟悉岳鵬舉的人﹐孟非卿顯然也對此不抱什麼希望﹐他在意的是嚴君平的下落﹐以及星月湖大營可能存在的敵人。
   星月湖大營解散之後﹐群雄在六朝各地潛藏十餘年﹐江州一戰剛露出鋒芒﹐洛都的嚴君平失去聯絡﹐這絕不是巧合﹐顯然是有人一直在盯著星月湖大營。
   「不找出這個人﹐弄清他的來歷﹐有何圖謀﹐我們在江州也寢食難安。」孟非卿在水鏡中這樣說道。

   程宗揚很有自知之明﹐斯明信和盧景都搞不定的事﹐自己能搞定才見鬼了。因此對這件事並不是太在意﹐他來洛都﹐眞正在乎的還是小紫﹐連老頭的事都是附帶的。但沒想到剛到洛都﹐自己就被甩了﹐眼下居然面臨著無事可做的局面。再置之不理﹐未免說不過去…
   程宗揚問清聯絡方式﹐隨即悄然離開了鵬翼社。
   …………………………………
   樂津里與商里只隔著西市﹐是洛都有名的聲色犬馬之地。日暮時分﹐正是高朋滿座的時候﹐幾處佈置奢華的樓閣前停滿車馬﹐擠得水泄不通﹐絲竹聲伴隨著賓主的笑鬧不斷傳來。
   程宗揚沒有停留﹐一路繞進背巷﹐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象。巷側幾株垂柳綠條如絲﹐柳下是一口水井﹐石製的井欄被磨得光滑無比﹐上面還有幾道繩子磨出的深痕。一名婦人搖著轆﹐汲上一桶水﹐然後傾入腳邊的瓦罐中。
   幾縷炊煙從房舍後裊裊升起﹐一名婢女提著水桶出來﹐將廢水傾入道路中央的水孔裡﹐水聲在陶質的管道中響起﹐漸漸消失。幾名童子騎著竹馬跑來﹐揮舞著小小的木刀﹐模擬著城人的遊俠兒﹐在巷中嬉樂。
   幾戶人家在巷側鋪上草蓆﹐擺上甑鼎等餐具﹐家人分別列座用餐﹐陌生人路過時﹐往往會受到邀請。有的豪士徑直入席﹐向主人道一聲謝﹐便旁若無人的豪飲大嚼﹐好客的主人絲毫不以為怪﹐反而頻頻持觴勸飲。
   宵禁的梆子聲響起﹐里坊大門「吱吱啞啞」關上。里長帶著幾名嗇夫在坊內走了一遭﹐看看有沒有作奸犯科的﹐然後在木簡上草草畫了幾筆﹐各自回家。太平時節﹐這些不過是走走過場而已。
   程宗揚一路繞到側巷﹐找到一處門前掛著「陽泉暴氏」木牌子的人家﹐推門而入。
   盧景蹲在階前﹐面前放著兩只破碗﹐一邊「嘠崩嘠崩」嚼著炒酥的黃豆﹐一邊抿著酒﹐見到程宗揚﹐只翻了翻眼睛﹐把碗推了推。
   程宗揚往地上一坐﹐抄了把豆子﹐「我還以為你們會在城裡的僻處﹐沒有人領路﹐連門都找不到呢。沒想到竟然連牌子都掛出來了。」
   「住在那種鳥地方﹐去哪兒接生意?」
   「陽泉暴氏……這是誰編的?」
   「老四當年在路邊撿的。這些年在外面都用這招牌。別說﹐還怪好使。」盧景抿了口酒﹐把碗推給他﹐「紫姑娘呢?」
   程宗揚灌了一口﹐「跟老頭辦點事。」
   「睡過沒有?」
   「噗……」程宗揚一口酒噴了出來﹐喘著氣道:「沒有。」
   「廢物!」
   「喂﹐五哥﹐你該算是大舅子吧?有你這樣的嗎?」
   盧景翻了個白眼﹐「女人﹐早點睡了﹐生個娃就安分了。」
   程宗揚腹誹道:你說的是別人吧?讓小紫生個娃……想想就恐怖﹐再來一個死丫頭那樣的﹐那得禍害多少人?
   程宗揚顧左右而言他﹐「四哥呢?」
   「幹活呢。要七八天才能回來。」
   「什麼活?」
   「生意。」盧景道:「過日子不花錢啊?」
   當初星月湖大營解散後﹐群雄隱身市井﹐各謀生路﹐不過那些傷殘退役的戰士﹐還有戰殁同袍的家屬﹐一直是由大營撫養。負擔那麼重﹐孟老大這些年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也就是在江州立足之後才好一些。
   盧景耳朵忽然一動﹐片刻後程宗揚也聽到腳步聲﹐「有人上門?」
   盧景拍了拍手﹐「生意。」
   ………………………………………
   房舍中點了一盞油燈﹐盧景大半面孔都隱藏在黑暗中﹐只露出一個模糊的身影。
   對面的草蓆上﹐坐著一個中年人。他戴著一頂便帽﹐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青衣﹐看起來和街市上隨處可見的平民百姓沒有什麼區別。
   「敝人姓唐﹐在都中做些小生意。」那人客氣地說道:「在晴州時聽朋友們說起過陽暴氏信譽卓著。今日有件事﹐想委托足下。」
   盧景冷冷道:「說。」
   「城西往函谷關途中有個上湯。三日之前﹐敝人有位朋友路過當地﹐隔牆聽到幾句高論﹐當時未曾放在心上。今日偶經一事﹐方知與世外高人失之交臂。敝人此來﹐實是受朋友所托﹐想請先生尋找此人。」
   「上湯何處?」
   「一家客棧。」
   「那人是男是女﹐何等年紀?」
   「不知。」
   「是上湯人﹐還是路過的客人?是來洛都還是從洛都離開?」
   「不知。」
   「那人的高論是什麼?」
   姓唐的中年人謹慎地說道:「先生見諒﹐實難相告。」
   盧景聲音沒有半點變化﹐「那你讓我找什麼?」
   「我那位朋友偶然聽聞﹐因聲音太過模糊﹐難以辨認。如今只想先生找出當時在客棧的有什麼人﹐都是什麼身份﹐如今在哪裡駐足?我那位朋友自會去一一拜訪。」那人補充了一句﹐「一定要全部找到。」
   「去找客棧的侍者詢問便是。何必來此?」
   姓唐的中年人苦笑道:「先生有所不知。那家客棧昨日失火﹐被燒得乾乾淨淨﹐客棧的主人也葬身火場。」
   盧景沉默片刻﹐「年紀、身份、來歷﹐是男是女一無所知﹐只知道三日前在一家被燒光的客棧住過——你是讓我把這些人全部找出來?」
   姓唐的中年人道:「敝人也知道此事確實為難。但此事關係甚重﹐吾友無論如何也要找到那位高人﹐又不知從何入手。聽聞陽泉暴氏能為人所不能﹐才請足下幫忙。」
   程宗揚坐在屏風後面﹐越聽越稀奇。一個人路過外地一間客棧﹐聽到裡面有人說話﹐幾天之後突然想起來回去尋找﹐結果客棧已經被燒成白地——那還能找個屁啊。一點線索都沒有﹐找個毛啊找?
   盧景冷冰冰來個獅子大開口﹐「若要那人性命﹐一千金銖起價。」
   姓唐的中年人連忙道:「並非殺人﹐只是想請先生找到當晚在客棧留宿的客人﹐是何姓名、如今在何處。因為是世外高人﹐如果可能﹐還請先生不要打擾其人﹐只要知道姓名﹐吾友自會前去拜訪﹐以免有失禮數。」
   「上湯是西去函谷關的必經之地﹐平日過往的旅者數以千計。那家客棧即使只是尋常門店﹐每日出入的也有數十人。」
   「先生只須找到八月九日戌時到次日寅時之間﹐在店中停留的客人即可。」姓唐的中年人道:「無論是不是那位世外高人﹐只要是當時在店內的客人﹐每找到一人﹐敝人都願付三百金銖。」
   程宗揚聽得有些心動﹐三百金銖啊﹐平常人一年的收入也就十個金銖左右﹐三百金銖什麼概念?不過轉念一想﹐這任務根本就不可能完成﹐就是給一萬金銖也是白搭。
   盧景沒有任何感情的聲音響起﹐「五百。」
   「可。」姓唐的中年人一口應諾﹐「不過限在十日之內。超過十日﹐每找到一人只得三百金銖。一月之後就不須再找。」
   「先付六成?」
   姓唐的中年人二話不說﹐拿出三卷封好的金銖﹐每卷一百枚﹐「還有一事要囑咐先生﹐言不傳六耳﹐你我之外﹐此事切不可有第三人知曉。」
   盧景忽然道:「你不怕我拿了金銖遠走高飛嗎?」
   「疑人不用﹐用人……」那人停頓了一下﹐「自然不會有疑心。」說著又強調道:「務必請先生全部找到﹐一個不漏。」
   雙方約好傳遞消息的方式﹐姓唐的中年人告辭離開。

Good

多采多姿

謝謝您;令我們看到好看的小說!!!!!!

辛苦了,謝謝.

【第三章】
   程宗揚從屏風後出來﹐「這人是開玩笑的吧?」
   「你覺得呢?」
   「身份一看就是假的。什麼做的小生意?隨手拿出三百金銖﹐眼都不眨。而且你看到沒有?他走的時侯﹐一點都沒有如釋重負的樣子﹐倒是滿臉憂心忡忡﹐我瞧著﹐他根本就沒指望你能找到那些人﹐說不定他從頭到尾編的都是故事﹐那些人壓根就不存在。」
   「金銖可是眞的。況且﹐」盧景拿起一封金銖掂了掂﹐說道:「穎陽侯可不是喜歡開玩的人。」
   「誰?」
   「那人雖然換上布衣﹐但鞋子來不及換﹐鞋尖有根扯斷的線頭﹐斷痕尚新﹐顯然上面原本嵌著明珠。他右手中指有繭﹐是常用刀筆留下的痕跡。一般書吏穿不起珠履﹐穿得起珠履的極少會用刀筆。穿珠履又擅用刀筆的﹐只有權貴家的門客或是家奴。」
   「那你怎麼知道是穎陽侯呢?洛都的王侯起碼有幾十個吧。」
   「你們記得他說那句『疑人不用﹐用人……』﹐」盧景停頓了一下﹐然後道:「是不是有些古怪?」
   程宗揚回憶了一下﹐「是有些奇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這樣順口的話﹐他居然說不出來。」
   「不是說不出﹐是因為避諱。」盧景道:「穎陽侯呂不疑的名諱。」
   程宗揚對避諱並不陌生﹐也知道漢國極重避諱﹐尤其是名諱。通常情況下﹐與帝王名字相近的名詞一律都需要改動。比如月宮的嫦娥原名姮娥﹐呂不諱的相國原本是相邦﹐二十四節氣中的驚蟄原本是啟蟄﹐都是因為帝王的名諱而改動。有些還能改過來﹐像是王昭君﹐為避司馬的昭的名諱﹐改成王明君﹐因此關於她的詩都叫明妃曲﹐好歹本名還在﹐只是多了一個別名。而同樣避諱的蔡文姬﹐就很少有人記得她本名是蔡昭姬。
   帝王以下﹐子女對父母﹐門客對主人﹐同樣需要避諱。前者如李賀﹐其父名晋﹐連考進士都受人非議﹐以至鬱鬱而終。還有杜甫﹐傳說詩聖的母親名字是海棠﹐所以終生不咏海棠。後者最有名的例子是馮道﹐他的門客讀老子﹐「道可道﹐非常道」一句﹐讀成:「不可說可不可說﹐非常不可說。」
   姓唐的中年人對。「不疑」二字的遲疑﹐顯然是出於避諱﹐盧景能從中找出事主的名字﹐也算是敏銳。不過程宗揚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他皺眉道:「呂氏家族的人?」
   「不錯。」盧景道:「呂家這一代都是廢物﹐倒是這位穎陽侯有好學之名﹐人稱禮賢下士﹐有君子之風。」
   盧景語帶譏誚﹐對呂不疑這位君子十二分的看不上眼。不過這是盧五哥的家風﹐就算把孔聖人搬到他面前﹐也照樣給白眼。倒未必是呂不疑並非君子。
   程宗揚道:「難道穎陽侯眞遇上什麼世外高人了?」
   盧景彈了彈手指﹐「誰知道呢?」
   程宗揚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能讓一位王侯都在意的世外高人——會不會是那位嚴君平?」
   盧景道:「何出此言?」
   「沒有理由。」程宗揚坦白說道:「我只是覺得這事挺蹊蹺。以穎陽侯呂不疑的身份﹐能被他看重的世外高人﹐整個漢國也不會有多少。而這樣的高人多半是成名人物﹐想要去查﹐並非難事。穎陽侯遇到卻難覓蹤跡的高人﹐很可能是哪位成名人物隱名埋姓。嚴君平銷聲匿跡﹐會不會藏身在客棧之中呢?」
   盧景不置可否﹐為了尋找嚴君平的下落﹐他和斯明信幾乎把洛都翻了一遍﹐如果坐在屋中就有人送來線索﹐機率比天上掉餡餅還小。
   程宗揚道:「五哥﹐這生意你接不接?」
   「為什麼不接?」盧景道:「找到一個五百金銖——營裡的兄弟一個月也就是一枚金銖的開銷﹐五百金銖夠我養一個營的。」
   「錢是不少﹐可一點頭緒都沒有﹐怎麼找?」
   「我怎麼知道?」盧景翻著白眼道:「趕緊睡覺﹐明天早點跟我出門!」
   ……………………………………………
   洛都四周雄關林立﹐最有名的莫過於函谷、虎牢、伊闕和轘轅四座雄關。上湯位於洛都與函谷關之間﹐距都城三十餘里﹐是洛都西行的必經之地﹐也是西行的第一個落腳點﹐因此市鎭人口雖然不多﹐卻頗為繁華﹐單是客棧就有十餘家。
   黎明時分﹐平安客棧還沒開門﹐便傳來一陣粗暴的擂門聲﹐「開門!官爺查案!快著些!」
   店主慌忙出來﹐剛卸下門閂﹐房門便被人一腳踹開﹐店主一個踉嗆﹐險此跌倒。
   一名漢子打橫進來﹐他留著一把大鬍子﹐穿著一身油膩膩的皂服﹐衣角掖到腰間﹐褲腳滿是灰土。
   店主一看他的架勢﹐立刻矮了三分。鄉間百姓最怕的倒不是縣官﹐而是這種隷役﹐他們上下勾結﹐黑白通吃﹐一句話就能讓自己破家。何況這位的打扮一看就是鄉中的遊徼——遊徼雖然是主禁盜賊的小吏﹐但店主知道﹐有些遊徼比盜賊還狠。
   那遊徼眼睛似乎長在頭頂上﹐仰著臉對他看都不看﹐喝問道:「青天白日﹐連門都不開!莫非做的什麼奸事!」
   「不敢!不敢!」店主連忙說了一堆奉承話。
   遊徼不耐煩地推了他一把﹐「聽說是你的店著火了?」
   這話換作別人來問﹐店主一口就啐過去﹐你們家才著火了!但差爺開口﹐他頓時鬆了口氣﹐一顆心放回肚裡﹐趕緊說道:「差爺明鑒﹐失火的是鎭外的長興腳店。」
   遊徼大咧咧道:「不是你這裡?」
   我這裡像是著過火嗎?店主陪著小心說道:「不是﹐不是。」
   那遊徼還不肯走﹐反而翻著眼睛道:「什麼時候著火的?」
   店主趕緊道:「前天夜裡。天乾物燥﹐又是半夜失的火﹐聽見動靜房子都已燒穿了﹐孫老頭一家老少﹐沒一個跑出來的。」
   遊徼哼了一聲﹐「我聽說腳店的東家有些仇人﹐是被人挾私報復——」
   「絕無此事!」店主道:「腳店的孫老頭鎭上人都知道﹐最是老實忠厚﹐從不跟人結怨。」
   遊徼翻了翻眼睛﹐「不是你燒的?」
   店主腿一軟﹐差點跪下﹐含血噴人啊!這賊胚上門就是敲詐來的﹐要不能讓他滿意﹐自己不死也得腳層皮。店主趕緊掏出幾枚銀銖塞到遊徼手史﹐低聲道:「差爺打點酒喝——腳店的失火眞跟小人沒關係啊。」
   遊徼掂了掂錢銖的份量﹐然後收到懷中﹐大咧咧道:「不是你就好。官爺同你幾句話﹐可聽仔細了。」
   店主暗暗抹了把汗﹐「是是。」
   遊徼隨便問了幾句﹐無非是這幾日見過什麼生人﹐鎭上有沒有什麼異狀。店主一一作了答﹐那遊徼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渾沒放在心上﹐最後道:「腳店在什麼地方?」
   店主趕緊指了方位﹐送瘟神一樣把差爺送出門去。
   遊徼大步走出巷口﹐一轉身﹐揭下鬍鬚﹐脫下隷服﹐露出裡面一件破舊的褂子﹐然後手掌往臉上一抹﹐落下時﹐剛才一番凶惡的情情已經不翼而飛﹐變得面黃肌瘦﹐愁眉苦臉﹐活像是一個神情憔悴﹐為溫飽奔跑的年輕人。
   時辰尚早﹐街上行人並不太多﹐他有些茫然地區看了四周﹐然後遲疑地朝一處攤肆走去﹐畏縮地抱了抱拳﹐低聲細氣地說道:「敢問大姐﹐不知鎭上的長興腳店還有多遠?」
   攤肆上正在烙餅的婦人停下手﹐「長興腳店?你找那裡做啥?」
   年輕人露出一絲慚愧﹐「我家公子前些日子回鄉﹐雇了腳夫挑運傢俬﹐到現在也沒見人來。那些腳夫是小的雇的﹐事情便著落在小的頭上。聽說他們是在長興腳店落腳﹐小的來找找﹐是不是出了什麼岔子。」
   婦人同情地說道:「這……只怕是不好找了。呶﹐長興腳店就在那邊。」
   年輕人抱拳長揖﹐「多謝大姐。」說罷匆匆趕去。」
   「等等。」那婦人叫住他﹐「這餅子你拿上。」
   年輕人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我有錢……」
   「拿著吧。」那婦人快人快語﹐「看你的樣子總是有幾天沒睡好了。放寬心些﹐左右不過是些傢俬罷了﹐哪裡就不過日子呢?」
    程宗揚佩服地看著他﹐「行啊﹐五哥﹐你這可發財了啊……喲﹐還有張餅。虧心不虧心啊?」
   「不吃拉倒。」
   「別啊。大半夜起來我還沒吃東西呢﹐給我半個。」
   盧景昨晚的「早點出門」﹐可不是一般的早﹐程宗揚剛睡到半夜就被他拖起來﹐兩人跟作賊似的﹐翻牆摸黑出了洛都。城門外﹐蔣安世已經備好馬車﹐連夜馳往上湯。
   程宗揚撕開餅子﹐一邊吃一邊說道:「有事直接問不行嗎?幹嘛繞這麼大一個圈子?」
   {直接去問﹐別人會說嗎?」
   「為什麼不說?」
   「五根手指還不一般呢﹐你會說﹐別人未必會說。何況還是失火滅門的大事﹐萬一背後有風險呢?趨利避害方是人之常情。」
   「花點錢不就行了?」程宗揚道:「咱們現在缺的是時間﹐又不缺這點錢。如果這樣問話要兩天時間﹐花錢用一天就夠了。」
   「花錢買的消息最不可靠。」盧景道:「用一天時間買來的消息﹐只怕要用五天時間來分出其中的眞假。更要緊的是﹐你花錢去買消息﹐只會讓人憑空生出疑心。讓你去當殺手﹐只怕第一鋪生意就把命搭進去。」
   程宗揚摸著下巴道:「好像有點道理……五哥﹐你再教育我幾招。」
   盧景也不藏私﹐「想從別人口中套出話來﹐無非是四招:脅之以威﹐誘之以利﹐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威脅利誘是下著﹐切忌輕用。用時先要看人﹐漢國民風悍勇﹐威武不能屈者大有人在。貿然相逼﹐只會弄巧成拙。」
   「比如方才那位店主﹐自己有家有業﹐又是做著迎來送往的生意﹐輕易不會與人結仇﹐如此便有了三分。縣官不如現管﹐我扮做遊徼﹐進門厲喝﹐看清那店主畏懼隷役的威風﹐這便有了五分。但此時若是一味用強﹐只是落了下乘﹐因此我放出口風﹐說是查旁處的案子。聽到事不關己﹐那店主失了戒心這便有了八分。我再略微一嚇﹐店主塞錢過來﹐知道他膽氣已喪﹐這才有了十分。到此時你再問他﹐必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程宗揚聽得佩服不已﹐單是一個逼問就有這麼多學問﹐盧五哥的巨寇世家眞不是白來。
   「那店主說了什麼?」
   「他說初九夜間打烊時﹐見到一行車馬路過。是什麼人他沒看出來﹐但看到車上打著旗。」
   程宗揚精神一振﹐「旗上是什麼字號?」
   「店主不識字。」
   程宗揚一陣鬱悶﹐六朝除了宋國還好一些﹐其他幾國的識字率能到百分之十就燒高香了。
   盧景停頓了一下﹐「……但他記得旗上有一大一小兩個方框。」
   「回?不對!呂!」程宗揚立刻反應過來。
   「對。小的在上面﹐大的下面﹐中間還條小尾巴。」
   雖然是一條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線索﹐卻是整個事件的拼圖上至關重要的一環——看來盧五哥沒有猜錯﹐那個穎陽侯的門客也沒有說謊﹐初九那天晚上﹐穎陽侯呂不疑確實路過了上湯。
   能從不知情的店主口中得到這條線索﹐已經是意外之喜﹐程宗揚笑道:「對那位賣餅的婦人﹐五哥用的就是動之以情了。」
   「側隱之心﹐人皆有之。這種大嫂你去威逼利誘﹐沒半點用處。動之以情﹐對症下藥才是上策。況且這兩個人也不是隨便選的﹐」盧景道:「那店主的客棧在巷口﹐來往的車馬行人都要從門前經過﹐賣餅的攤肆也是如此。問過這兩處﹐上湯的線索也就查了大半。」
   「我看你跟大嫂沒說多久﹐難道幾句話就打聽清楚了?」
   盧景道:「急什麼?還不到問的時候。」
   兩人一邊說﹐一邊啃著餅子走到鎭外。繞過樹林﹐遠遠看到一片黑乎乎的火場。
   整間客棧被燒成白地﹐只能看出客棧的位置離鎭子頗遠﹐緊鄰著大路,原本的房舍已經看不出痕跡﹐院內鋪滿灰燼。
   雖然隔了兩天﹐火場仍彌漫著嗆人的惡臭﹐讓程宗揚不由掩住鼻子。盧景卻視若無睹﹐他在火場中走了一圈﹐不時蹲下來翻檢﹐拿起一塊燒裂的石頭﹐或是幾片碎瓦掃過幾眼。
   屍體已經收殮過﹐其他東西又被一燒而空﹐並沒有什麼有價值的線索﹐盧景拍了拍手﹐指著火場道:「大門在北邊﹐沿路是一道土坯牆﹐東邊是牲口棚西側是兩間通鋪﹐南邊兩間是上房﹐但不光是住人的。」
   「不只是住年?還有什麼?」
   盧景從灰燼中撥出一只倒扣的瓦盅﹐揭開來﹐裡面是幾粒被燒得發白的骨制骰子﹐稍微一捏﹐就化為碎末。
   「賭場?」
   「消遣罷了。」盧景拍了拍手﹐「在腳店住宿的多是窮人。像這樣的通鋪﹐一夜只要十文。若不是此處緊鄰大路﹐穎陽侯未必會路過。」
   程宗揚指著角落裡氣味最嗆人的一片﹐「那是什麼地方?臭得要死。」
   「溷廁。」
   「廁所?廁所裡面怎麼有一堆黑乎乎的東西﹐跟燒焦的肉一樣呢?」
   「那是豬。」
   「有古怪!」程宗揚叫道:「豬怎麼跑廁所裡面了?」
   盧景翻了翻白眼﹐「溷字裡面就有豕。」
   「豬圈跟廁所在一塊?我幹!」
   糞坑上燒死的豬﹐難怪這地方會臭得可怕。
   盧景對他的震驚嗤之以鼻﹐「少見多怪。」
   程宗揚好不容易才緩過勁來﹐捂著臭子道:「一點頭緒都沒有。只知道八月初九和長興腳店﹐眼下連店鋪都燒光了﹐還怎麼找?根本就不可能完成啊。」
   盧景道:「到時候了。」
   「什麼時候?」
   「問話。」

   年輕人失魂落魄地回來﹐臉色又青又黃。
   烙餅的婦人忍不住道:「找到了嗎?」
   年輕人搖了搖頭﹐踉蹌著走開﹐忽然停住腳步﹐低聲道:「敢問大姐﹐腳店前幾日可有客人?」
   「孫老頭的腳店離鎭子遠﹐還隔著樹林﹐平常有人進出鎭上也看不到。」
   「腳店平常住的都是什麼人?」
   「那我們可說不准。」婦人道:「孫老頭脾氣古怪﹐平日裡跟鎭上的人也不來往﹐要不怎麼會一個人把腳店蓋到鎭子外面?話說回來﹐他脾氣雖然古怪﹐人卻不壞﹐沒想到遇上這等禍事……」那婦人絮絮叨叨說了半晌﹐見他神情越來越慘淡﹐不由嘆了口氣﹐「什麼時候的事?」
   「初八……不對﹐是初九夜間。」年輕人道:「那些腳夫走的時候已經是晌午﹐到鎭上多半是半夜。」
   婦人想了半晌﹐「那天晚上我們家狗子跑出去玩耍﹐飯都涼了還沒叵來。我讓他爹去找﹐他爹不肯﹐我跟他爹吵了一架。我出來找狗子﹐好像看到有人出了鎭子﹐往孫老頭的店裡去…?」
   年輕人連忙道:「是不是個老漢?」
   婦人搖了搖頭﹐「不是。是個書生。我看見他找了幾家客棧﹐都住滿了人﹐只好又折回去。」
   「大姐可記得他什麼模樣嗎?」
   「天都黑了﹐哪裡看得清楚?倒是背了五張琴和一只木桶﹐古古怪怪的。」
   …………………………………………
   馬車一路顛簸﹐趕回洛都。程宗揚道:「還有一個可能﹐萬一那書生是從洛都離開的呢?現在說不定已經出了漢國了。」
   盧景道:「那書生一路上找了幾家客棧﹐又折返回去。長興腳店在上湯最西端﹐他若是從洛都出來﹐若是由東往西問過來﹐用不著折返。因此只會是從西往東﹐往洛都方向走。他先遇見長興腳店﹐覺得不滿意﹐又往鎭上找。但鎭上的客棧都已住滿﹐只得折返回去。這才合情合理。」
   程宗揚點點頭「有道理——那你準備怎麼找?去太學把三萬學子的名單要過來﹐一個一個問?」
   洛都人口超過百萬﹐單一個太學就有三萬來自各地的學子﹐整個洛都所有書院加起來﹐遊學的士子不下五萬。想從其找出一個外地來的書生﹐比大海撈針還要難些﹐更像是從一堆洛都梗米中挑出一粒上湯種植的米粒來。
   盧景敲了敲車廂﹐「去槐市。」
   蔣安世應了一聲﹐驅車駛入廣陽門。
   「那書生徒步趕往洛都﹐家計想必平常﹐一次背著五張琴﹐就是送人也用不了這麼多﹐只會是用來販賣。」
   「那我們該去洛都九市啊?」
   「洛都的學子販賣物只在槐市「」
   程宗揚翻出自己的紙條﹐「槐市?沒有啊。?」
   盧景道:「槐市不在九市之列﹐每逢朔望﹐各地的學子都會雲集在太學附近的槐林之中﹐售賣自己從本郡帶來的各色物品﹐尤其樂器、土產為多。那書生既然帶著琴來販賣﹐那只木桶裡裝得多是蜂蜜。」
   程宗揚抬扛道:「為什麼不能是油?是酒呢?」
   「一桶蜜能換五桶油十桶酒︰換你背哪個?」
   程宗揚摸了摸鼻子﹐然後道:「你剛不是說槐市朔望才開嗎?今天還不到十五呢?」
   「那書生也沒趕上初一。少不得來看看運氣。」
   一個時辰之後﹐馬車駛出洛都城南的開陽門﹐來到一條僻靜的大路上。片刻後﹐馬車停下﹐程宗揚透過車門的細竹帘﹐看到周圍是一片鬱鬱蔥蒽的樹林﹐路邊竪著一塊半人高的下馬石﹐禁止車馬駛入。
   盧景手腳麻利地換了件舊衣服﹐青布的衫子﹐袖口滿是油跡﹐再加上唇邊黏的兩撇小鬍子﹐活脫脫就像個走街串巷的小販。
   程宗揚笑道:「五哥﹐你這衣服眞夠省的﹐自從做好就沒洗過吧?」
   「總換新衣才惹人生疑呢。來吧!」盧景跳下馬車﹐往林中走去。
   林中全是樹齡超百年的老槐﹐遮天蔽日﹐雖然是中午﹐也不覺炎熱。由於不是開集的時候﹐林中行人寥寥無幾﹐但還有幾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在槐下踫踫運氣。比起其他市集﹐太學的槐市要安靜得多。那些學子在槐下鋪開草蓆﹐擺著自己的貨物。他們攤位上擺的物品都不多﹐但貨色全無重復﹐充滿地方特色。有些還鼓琴弄瑟﹐自得其樂﹐硬是把一個市集弄得像博覽會一樣雅緻起來。
   琴聲悠悠傳來﹐林中愈發顯得幽靜。忽然一個人聲音唐突地打破寧靜﹐「便是你!上次賣我桂枝蜜竟然慘假!」
   學子們都皺起眉﹐往那個惡客望去。
   一個滿袖油的小販拉住一名學子的袖口﹐氣勢洶洶地叫嚷道:「且還我錢來!」
   那學子面前擺著兩張琴﹐被他拉住袖口﹐挑起眉頭道:「荒唐!我何曾賣過桂枝蜜!」
   「怎底不是你!前日我來﹐便在此地﹐那日你席上還擺著一只木桶!若是認錯人﹐便抉了我這對眸子去!」
   學子怒道:「胡說什麼!我哪裡擺過木桶?」
   漢國民風悍勇﹐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不在少數﹐好歹槐市都是學子——太學就在旁邊﹐那學子雖然惱怒﹐總算沒有動手。這些學子也頗具俠義之風﹐見兩人爭吵﹐便有人道:「且放手!你定是認錯人了。本人可以作證﹐這位仁兄從未賣過桂枝蜜。」
   周圍學子紛紛道:「我也可以作證﹐這位兄臺昨日才在此設攤。」
   小販先怯了幾分﹐強撐道:「你們定是串通一氣欺瞞我的!那日他席上拽著五張琴﹐一只桶!哪裡會認錯!」
   「我等太學諸生從不妄言!」那名仗義執言的學子揚聲道:「諸友!誰知是哪位學弟前日在此售琴販蜜?」
   學子們紛紛搖頭:「我太學未有其人。」
   過了一會兒﹐遠處有人道:「可是席上擺著一只木桶的?前日雲臺書院有一位學弟倒是擺了幾張琴﹐一只木桶﹐但桶中非是蜂蜜﹐乃是上好的乾棗。」
   「就是用來蜜漬的乾棗!」小販叫道:「他姓甚名誰?何方人氏?」
   槐市的學子行事端正﹐而且有士子的身份在﹐也不怕一個小販鬧事﹐那人當即說道:「上谷郁文奉文。如今正在雲臺書院求學。」
   …………………………………………
   雲臺書院距太學不遠﹐規模小了許多﹐只有數百學子。學舍雖然略顯狹小﹐但窗明几淨﹐青石鋪成的院中﹐連一根雜草都沒有。
   郁奉文剛把背來的五張七弦琴和乾棗換成錢銖﹐但還去欠債﹐所餘也不剩多少。洛都居﹐大不易﹐單靠這點錢﹐只怕兩個月後又要借債。他摸了摸腰間的玉佩﹐猶豫是不是要把它也換成錢銖。
   一個英挺的文士舉步進來﹐笑道:「奉文兄!果然是在此地!」
   「原來是鄭兄。」郁奉文揖手向鄭子卿施了一禮。鄭子卿是河間人﹐雖然剛到雲臺書院﹐但為人豪邁﹐兩人一見如故﹐食則同席﹐寢則同室﹐頗有相見恨晚之感。
   「不知鄭兄找小弟何事?」
   鄭子卿笑道:「不是我找你﹐是這位魯先生。」
   郁奉文抬眼看去﹐只見那位魯先生年過四旬﹐面上頗有風霜之色﹐但意態豪雄﹐非是凡俗之士。
   魯先生拱手道:「久仰郁先生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郁奉文連忙還禮﹐訝然道:「不知先生何以得知在下?」
   魯先生哈哈一笑﹐招呼身後的年輕人過來﹐「這是舍侄。聽舍侄說陏先生文理俱佳﹐才華出眾﹐今日特來拜會。」
   郁奉文拱手道:「魯兄。」
   程宗揚還沒開始寒暄﹐就被魯先生打斷﹐「敘舊的話往後再說不遲。不瞞郁先生說﹐魯某雖然做的斯文生意﹐但跟斯文二字不沾邊﹐我有話直說﹐你別嫌老魯是個粗人。」
   「先生請說。」
   「魯某開始是間書肆﹐如今有筆生意……哎呀﹐鄭先生﹐你也坐!」
   鄭子卿連忙道:「你們談﹐鄭某先迴避片刻。」
   「哪裡用迴避!我找郁先生談點生意!」
   魯先生越這樣說﹐鄭子卿越不好待下去﹐向幾人告了聲罪﹐辭出門去。
   魯先生摸著大腿道:「鄭先生這就見外了!郁先生﹐我眞說啊。我那書肆從宋國運來幾部書﹐都是經史大著。想找幾個人幫忙抄寫﹐不知郁先生可否願意幫忙?放心!潤筆絕不會虧待先生。」
   郁奉文猶如喜從天降﹐連忙道:「自無不可。」
   那位魯先生甚是大方﹐三言兩語談好薪金﹐比郁奉文設想的要多了一倍。雙方談定明日開始抄寫﹐魯先生解了燃眉之急﹐大喜過望﹐不由分說要請郁奉文喝一杯﹐郁奉文推托不得﹐只得一同出門。


[ 本帖最後由 今生何求 於 2014-4-2 02:20 PM 編輯 ]

上一頁下一頁
發新話題
前往最後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