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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清羽記第1﹣31集、六朝雲龍吟第1-29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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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 謝謝樓主回歸,一天一章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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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書院中已經亂成一團﹐手持經籍的學子們紛紛驚叫走避。混亂中﹐一個年輕學子踉蹌著撲進書院大門﹐他胸前鮮血狂湧﹐被人重重砍了一刀﹐身上的白衣已經被鮮血染紅﹐正是鄭子卿。
   兩名拿刀的少年在後面窮追不捨﹐鄭子卿剛撲進門內﹐那兩名遊俠少年就搶上來﹐其中一人雙手執刀﹐狠狠刺入鄭子卿背心﹐一邊高聲叫道:“敢在伊闕辱罵郭大俠!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鄭子卿背心中刀﹐傷及肺臟﹐口中頓時噴出鮮血﹐另一人挺刀從他腰側用力刺入﹐擰著手腕使勁一絞﹐然後丟開手﹐叫道:“敢辱郭大俠者!死!”
   程宗揚心頭劇震﹐正要開口﹐旁邊的班超大喝一聲﹐“抓住他們!”說著撩起衣袍下擺﹐往外衝去。程宗揚不禁愣神﹐這一刻的班超再沒有半點文士的迂腐拘禁之氣﹐倒像個豪邁勇烈的糾糾武夫。
   書院內盡是奔逃的士子﹐等程宗揚和班超衝出人群﹐那兩名遊俠兒已經跑得無影無蹤﹐只剩下已經氣絕的鄭子卿﹐雙目兀自㘣瞪。
   周圍的叫嚷聲亂糟糟響成一片﹐“死了?”
   “眞死了嗎?”
   “天啊!”有人叫道:“殺人了!”
   “報官!”
   “趕緊報官!”
   “快!快……”
  “官府的人來了!”
   程宗揚伸手幫鄭子卿合上眼睛﹐心裡大罵一聲﹐“幹!”
   ************************************
   長秋宮內﹐帘幕低垂。程宗揚立在陛階下﹐隔著珠帘﹐只能影影綽綽看到一個曼妙的身影。
   鄭子卿剛死﹐官府的人就趕到書院﹐不由分說地封了大門。即使程宗揚有官員的身份﹐也大費周章﹐折騰到傍晚的時分﹐才好不容易脫身。他急於回到住處與眾人商議﹐誰知半路卻接到官裡的諭旨﹐召他前往長秋宮覲見。
   珠帘後﹐趙飛燕輕柔的聲音響起﹐“程大行今日去了昭陽宮?”
   友通期借口懷念家人﹐把程宗揚召進宮去。她這借口能瞞得過別人﹐怎麼能瞞得過她“一母同胞的親姊姊﹗”程宗揚有心解釋﹐可旁邊還站著個中行說﹐眞是要多碍眼有多碍眼﹐只好應道:“是。”
   趙飛燕從腕上摘下一只八寶鑲嵌的金鐲﹐交給身邊的侍女﹐柔聲道:“難得妹妹有心……有勞程大行﹐將此物捎給家父。”
   程宗揚接過金鐲﹐然後行禮參拜﹐接著就被中行說打發出來。
   程宗揚心情沉悶﹐鄭子卿也是自己看好的人﹐有勇有義有識﹐更難得的是有文化﹐若能收為己有﹐將來可堪大用﹐誰知自己還沒開口招攬﹐變故突生﹐他竟然會在自己面前被人殺死。
   因為心裡有事﹐程宗揚沒有留意趙飛燕的言談﹐直到登上馬車﹐他才覺得納悶。趙飛燕明知道她“妹妹”是個冒牌貨﹐壓根跟她在故鄉養父沒半點關係﹐所謂掂念家人﹐無非是個幌子﹐為何還要讓自己捎東西?而且自己上午去的昭陽宮﹐怎麼到了傍晚突然想起來把自己召進長安宮?好不容易進了宮﹐隔著珠帘說了兩句話﹐就把自己打發出來﹐趙飛燕什麼時候閒得這麼無聊了?還有﹐趙飛燕如果眞的想往家裡捎東西﹐總不會隨手摘一只金鐲這麼倉促吧?
   程宗揚越想越覺得不對﹐打開木匣﹐取出那只金鐲仔細端詳起來。
   那只金鐲沉甸甸的﹐上面鑲嵌著血紅的寶石、深紫色的水晶、黑色的珍珠、金色的琥珀……從手工看﹐算不上精品﹐但份量十足﹐用料十分扎實﹐趙飛燕家世貧寒﹐捎這樣一件鐲子回家比什麼稀世珍寶更合適。不過程宗揚很快就發現金鐲內側有個夾層﹐裡面有一幅薄如蟬翼的絲帛﹐上面寫著四個字:西觀。子時。
   南宮有東、西二觀﹐東觀原本是天子御用的藏書閣﹐經過歷代擴建﹐如今規模頗為宏大﹐逐漸有取代蘭臺的趨勢。西觀籍籍無名﹐連宮裡知道西觀的人都不多。事實上﹐西觀與長秋宮相去不遠﹐起初規模與東觀相似﹐但因為在閣上能俯瞰皇后寢宮﹐早已廢棄﹐如今只剩下一處空院。
   南宮以玉堂殿為界﹐以北屬內廷﹐外臣非奉詔不得入內。外廷則允許近臣出入﹐甚至留宿﹐以便於天子隨時徵召。西觀離長秋宮極近﹐但屬於外廷。程宗揚有著常侍郎的身份﹐職份額就是常侍天子左右﹐留在宮中也沒人說什麼。
   此時離子時不到兩個時辰﹐程宗揚索性去了蘭臺﹐隨便要了幾冊書簡﹐心不在焉地看著﹐只是腦中翻翻滾滾﹐怎麼也靜不下來。
   自從友通期冒名入宮﹐自己和趙飛燕已經成為事實上的同盟﹐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但趙飛燕以皇后之尊在宮中私會外臣﹐以她的小心謹慎﹐此舉未免太過蹊蹺。
   經過秦奸臣的分析﹐漢國唯一的大事就是天子立嗣。難道她是想……借種?
   當然不可能!
   程宗揚以前就覺得歷史上的趙飛燕有些失眞﹐趙飛燕當皇后時﹐內有歷經四朝天子的太后王政君﹐外有一門九侯的頭號外戚王氏家放﹐她一個平民出身的女子﹐憑什麼能在王政君和王莽眼皮底下胡作非為?如今身臨其境﹐程宗揚感觸更深。所謂的“燕啄皇孫﹐穢亂宮廷”﹐無非是呂氏潑的污水。趙飛燕就算再想要兒子﹐也不可能幹出借種的事……除非她借呂家的種。
   也許她看中了某個諸侯的子孫﹐想要立為嗣子?這倒是很有可能﹐畢竟自己身為大行令﹐可以名正言順地與諸侯交往。況且她再弱勢﹐也是名義上的皇后﹐有諸侯找到她名下﹐一點都不奇怪。問題是找她的會是誰?難道又是江都王太子劉建?
   程宗揚翻來覆去想著﹐時間不知不覺中漸漸過去。
   “程兄倒是好雅興。”
   說話間﹐一個人大步過來﹐一屁股在席間側坐下﹐順手拿起案上程宗揚用來裹腹的蒸餅﹐毫不客氣地撕下一塊﹐一邊吃﹐一邊含糊說道:“深宮無人﹐挑燈夜讀……嘖嘖﹐居然還是倒讀書簡﹐程兄果然不是常人。”
   程宗揚若無其事地把書簡倒轉過來﹐“哪裡比得上東方兄學富五車﹐滿腹經論?大半夜跑到蘭臺來﹐莫非你身為侍詔還不滿意﹐準備再進一步﹐詔舉時考一遍明經?”
   “窗前黃葉樹﹐燈下白頭人。若是苦讀有用﹐要詔舉幹什麼?”東方曼倩自嘲道:“便是學富五車又如何?不過是喪家犬一條而已。”
   程宗揚收起嘻笑﹐深深看了他一眼。
   東方曼倩三口兩口把餅吃完﹐然後拍了拍手﹐“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程兄有沒有興趣喝兩杯?”
   程宗揚搖了搖頭﹐“明天。”
   “那就明天。”東方曼倩道:“找個靜點的去處。”
   程宗揚想了想﹐用手指醮了水﹐在案上寫了一個地址。
   東方曼倩一眼掃過﹐點了點頭﹐然後起身離開。
   幾片落葉從窗外飄過﹐落在階上﹐東方曼倩的身影越走越遠﹐漸漸消失在夜色中。程宗揚抬袖抹乾案上的水清﹐嘟囔道:“多事之秋啊……”
   *******************************
   西觀院中栽滿梧桐﹐年深日久﹐藤蔓爬得到處都是﹐石板縫隙中滿是枯黃的雜草﹐顯然許久未曾有人來過。程宗揚四處查看一遍﹐確認不是圈套﹐這才不耐著性子等候。
   剛過子時﹐閣內傳來一聲輕響。
   趙飛燕似乎是畏寒﹐披了條黑色的貂氅﹐遠遠看去﹐彷彿與夜色融為一體。但即使隔著寬大的貂氅﹐仍能感覺到她纖柔的身形﹐就像一株嬌弱的花枝﹐輕盈而又婀娜﹐靜靜吐露芬芳。
   程宗揚沒有開口﹐只安靜地看著她﹐目光沒有多少尊敬﹐而是充滿贊賞。
   趙飛燕戴著一幅面紗﹐黑白分明的美目落落大方地看著他﹐雖然柔弱﹐卻沒有多少羞澀。
   程宗揚往她身後看了一眼﹐“娘娘皇后之尊﹐竟然一個人出來?”
   雖然他語氣不是很正經﹐更不像是臣下面對皇后時的口吻﹐但趙飛燕也是心思靈動之人﹐聽出來他話語中流露出來的閞切﹐坦然道:“長秋宮原本有五處通道﹐我入宮後便稟明天子﹐封了四處﹐只留一條供天子出入。這一處是我前兩天偶然發現的﹐一時好奇才知道通往西觀。明日我便會奏請天子﹐將其封閃。”
   程宗揚由衷道:“很辛苦吧?”
   “還好吧。”趙飛燕道:“畢竟……我也是貧苦人家出身。”
   趙飛燕倒霉就倒霉在身為皇后﹐卻是貧苦人家出身。娘家毫無勢力不說﹐連個兄弟都沒有。但凡她能有一個兄弟封侯﹐也不至於這麼孤立無援。
   程宗揚心下感歎﹐緩緩道:“願效犬馬之勞。”
   趙飛燕眼中露出一抹感激﹐她壓低聲音﹐“天子今日又發怒了。他砍碎了一張書案﹐還砸了兩只玉瓶﹐踢倒了一只博山爐。”
   “因為雲臺書院的案子?”
   程宗揚暗道:也難怪天子發怒﹐兩名遊俠兒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行凶﹐殺的還是雲臺書院的學子。天子腳下﹐首善之區﹐出了這種事﹐簡直是公然去打天子的臉。
   但趙飛燕搖了搖頭﹐“不是﹐是尚書臺吵得很厲害。”
   程宗揚警覺起來﹐“尚書臺?他們吵什麼?”
   漢國的尚書遠沒有後世的風光﹐主官尚書令奉祿不過千石﹐作為副手的尚書僕射和六曹尚書才六百石﹐跟程宗揚的大行令品秩相同﹐但尚書臺統管政事﹐主掌尚書臺的大司馬更是群臣之首﹐因此尚書臺職位雖卑而權力極重。
   “他們要求下令封閃雲臺書院﹐並將涉案學子全部拿入獄中﹐詳加審訊。天子因此才生的氣。”
   江充已經對雲臺書院下過一次手﹐但被呂閎堵了回來。這次是尚書臺出手﹐籍著鄭子卿被殺一案﹐封閃書院。雲臺書院是天子選材之所﹐死了一個大有前途的學子已經令天子動怒﹐這下整個書院都要被牽連進去﹐那些學子一旦入獄﹐能活著出來的不知道會有幾個﹐也難怪天子發脾氣。只不過劉驁身為天子﹐發脾氣能解決問題嗎?
   程宗揚道:“天子這脾氣﹐可不太好。”
   趙飛燕低聲道:“他……以前不是這樣的。”
   “嗯?”
   “他以前性子很好﹐溫和淳厚﹐和他在一起﹐我只覺得安心……”趙飛燕笑了笑﹐眉眼間多了幾分淒涼﹐”自從我入宮之後﹐他許多事情不順心﹐性子才越來越壞。”
   “……這個﹐跟妳沒關係吧。”程宗揚雖然想安慰她﹐但自己的口氣也不是很確定。假如沒有趙飛燕﹐沒有外戚之爭﹐史書上的劉驁也許會被描繪成一個明主吧?
   “我請你來﹐是想請你幫幫天。”趙飛燕低聲道:“幫幫他吧……”
   程宗揚苦笑道:“我怎麼幫他?”
   “他們要抓郭解……”
   他們要抓郭解!
   程宗揚突然明白過來﹐他們的目標是劇孟和郭解﹐鄭子卿只是用來嫁禍的手段!
   “如果抓到他就好了……“趙飛燕道:“你一定有辦法的。”
   程宗揚慢慢吐了口氣﹐“為什麼是我?”
   “因為朝廷的外臣﹐我只認識你。而且你能把她送進宮裡﹐你也一定能抓到郭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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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宗揚面無表情地從謁者手中收回符節﹐走出朱雀門。他原以為趙飛燕是為立嗣憂心﹐沒想到她甘願冒著名聲受損的風險﹐深夜與自己私會﹐竟然只是為了想讓自己幫劉驁。
   鄭子卿被殺﹐呂氏趁機對雲臺書院下手毫不出奇﹐但程宗揚沒有想到﹐郭解也是呂氏的目標。郭解名聲再響亮﹐也只是個江湖人物。呂氏這麼急切地想除去他﹐難道他也卷入到立嗣一事裡面?
   回到文澤故居﹐程宗揚立刻叫來眾人商議。聽他說完眼下的局面﹐尤其是事情牽連到郭解﹐眾人神情都凝重起來。
   盧景道:“老郭不能在洛都待了﹐走得越遠越好。”
   劇孟在沙盤上寫了幾個字﹐“二凶?”
   程宗揚道:“那兩個凶手不可能找到。遇到心狠手辣的﹐也許已經把他們滅口了。”
   吳三桂道:“找不到凶手﹐沒有證據﹐怎麼能證明是郭大俠指使的?”
   “要怪只能怪大俠名聲太好了。”匡仲玉道:“洛都盡人皆知﹐多少遊俠兒以給郭大俠辦事為榮﹐而且以留名為恥﹐深藏名姓。”
   敖潤道:“也許那兩個人眞是仰慕郭大俠的遊俠少年﹐只是受人指使﹐結果反害了郭大俠。”
   “絕對不會。”程宗揚說道:“我在伊闕親眼見過替郭解報仇的俠士﹐殺完人﹐專門留下人頂罪。像今天這兩個﹐口口聲聲說是因為鄭子卿在伊闕辱罵郭大俠﹐才動手殺人﹐結果殺完就跑﹐九成九是別有用心。媽的﹐坑了郭大俠﹐也坑了雲臺書院﹐一箭雙雕﹐夠狠!”
   秦檜道:“郭解雖然名滿天下﹐終究只是一介武夫。除掉郭解﹐對他們有何好處?”
   程宗揚道:“你是說……”
   秦檜搖了搖頭﹐“屬下也難以知曉。也許有人出於私怨﹐對郭大俠欲除之而後快。也許有人劍指郭解﹐意在他人。”
   那個“他人”會是誰呢?呂氏的政敵嗎?
   秦檜道:“主公欲何為之?”
   “要為天子分憂﹐最好的辦法就是讓郭大俠没案。”程宗揚道:“但這是不可能的。”
   他站起身﹐“郭大俠即使投案﹐也不可能自證清白。唯一的好處就是太后一系失去攻擊雲臺書院的借口﹐讓天子能騰出手來選材。”
   秦檜長長鬆了口氣﹐“主公說得不錯。於情於理﹐都不可能讓郭大俠投案。雲臺書院的存亡興敗﹐與我們沒有關係。天子能不能選到良才﹐對我們更沒有任何好處。”
   程宗揚很想踢秦奸臣一腳﹐這廝又在暗示怕自己被美色所惑﹐答應趙飛燕去幫天子﹐可他用得著喘那麼大聲嗎?
   既然如此﹐就請郭大俠暫避一時。“秦檜道:“至於雲臺書院﹐我等愛莫能助﹐只能讓他們自求多福了。”

   眾人都沉默下來﹐馮源卻道:“程頭兒……”
   程宗揚精神一振﹐“馮大法﹐你有主意?”
   “不是…”馮源道:“下午上清觀有人來﹐讓程頭兒有空去一趟。”
   “什麼事?”
   “是紫姑娘派來的﹐沒說什麼事。”
   死丫頭?程宗揚猶豫了一下﹐“我知道了﹐等我見了他再說。”
   “也許還有辦法。”一直沒有開口王蕙說道:“假若找到凶手呢?”
   程宗揚精神一振﹐“嫂夫人的意思是?”
   “如果有人承認他們是凶手﹐與鄭子卿有私怨以至殺人﹐只是借郭大俠的名頭來嚇唬旁人。…”
   眾人明白過來。既然官府找不凶手﹐那就給他們塞個凶手好盡快結案。
   馮源道:“如果找到眞凶﹐雙方一對質﹐不就露餡了嗎?”
   匡仲玉道:“找到眞凶還怕什麼?”
   高智商插口道:“萬一書院的人說他們不是呢?”
   吳三桂道:“要麼封閃書院﹐大伙全都進監獄;要麼指認凶手﹐盡快結案﹐好參加詔舉。書院的人只要不傻﹐就知道怎麼選。”
   盧景不好直接去誇別人的老婆﹐拍了拍秦檜的肩膀﹐“老秦﹐你小子很有本事嘛。”
   秦檜嘆了口氣﹐“此計雖善﹐但餓虎未得其食﹐更為凶險。”
   程宗揚一手摸住下巴。這樣的計策秦檜不是想不出來﹐而是死奸臣心腸更硬更狠﹐把雲臺書院當成一塊肥肉﹐喂給后一系﹐好讓這頭餓虎暫時無暇他顧。江充和呂巨君這一口咬下去﹐又是什麼都沒撈到﹐下一次再張口﹐只會更凶狠﹐也更危險。
   程宗揚思索良久﹐最後道:“先讓他們餓著。”
   劇孟在沙上寫道:“你們怎麼不問問郭解﹐他答不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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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程宗揚召集屬下秘議的同時﹐洛都一處密室內﹐一個優美的身影靜靜立在桌邊﹐正一邊看著卷宗﹐一邊聽著屬下匯報。
   “……郭解門客白晝殺人﹐又是在雲臺書院內格殺學子﹐天子聞訊大怒﹐下旨嚴懲凶手。”聞清語停頓了一下﹐然後道:“董卧虎已奉詔前往五陵﹐捉拿郭解及其親族。”
   “又是大怒。”劍玉姬淡淡道:“若是我沒記錯﹐這位天子少時性情淳厚﹐處事沉穩﹐為人寬弘大度﹐年僅八歲﹐便有帝王氣度……”
   “確實有此傳言。”聞清語道:“看來永安宮當年為了天子的帝位﹐花了不少力氣。”
   “依我看﹐傳言未必為虛。”齊羽仙道:“昔年寬弘仁厚的是這位天子﹐如今喜怒無常﹐多疑善妒的﹐也是這位天子。”
   聞清語道:“有道是江山易改﹐秉性難移。天子年紀輕輕﹐卻性情大變。不知到底是出了何事?”
   齊羽仙脣角露出一抹嘲諷的微笑﹐“這要看永安宮用的是什麼詛咒了。”
   聞清語眉峰微挑﹐“原來如此。”
   劍玉姬道:“以天子如今的脾氣﹐能賜劉彭祖全戶﹐已經是仁德了。”
   齊羽仙笑道:“幸好有仙姬吩咐﹐我們沒有在趙王身上押注﹐又買通了官府的差役﹐詐作下毒﹐逼使朱安世與趙王反目﹐將趙王一系攀咬出來。如今趙王事敗﹐門客四散﹐倒讓我們趁此機會﹐接手了趙王的大半勢力。”
   劍玉姬一邊合起卷宗﹐一邊道:“這都是教尊的指點。”
   聽到劍玉姬提及教尊﹐聞清語和齊羽仙都露出恭敬的神情﹐兩人齊齊躬身同聲應道:“是。”
   齊羽仙抬起頭﹐笑道:“那位程少主今日去了江都王邸﹐還拉著江都王太子說了好一番話……倒是個會見風使舵的。”
   劍玉姬道:“說了什麼?”
   “無非是誇獎江都王太子年輕有為﹐”齊羽仙道:“多半是得了天子授意﹐作出一番姿態給外人看。”
   劍玉姬又拿起一份卷宸﹐卻是一份記帳的簿冊﹐一連十幾頁﹐都記著一筆一筆的細目。劍玉姬美目一掃﹐隨即落差﹐在冊頁旁心算出帳目出入的總額﹐最後與卷宗末尾的統計對比﹐兩者分文不差。
   劍玉姬一邊計算帳目﹐一邊從容道:“告訴成光﹐不要再與他碰面。”
   聞清語道:“我已經吩咐過光玉姬﹐讓她小心從事。”
   劍玉姬合起卷宗﹐問道:“金蜜鏑如何?”
   齊羽仙露出幾分尷尬﹐“教尊所賜藥物想必不會有問題﹐我們估計﹐金蜜鏑雖然病癒﹐但壽元很可能消耗殆盡。”
   劍玉姬微微顰起眉頭﹐這並不是一個完美的借口﹐卻是眼下所能找到的最好借口。
   齊羽仙也是滿心無奈﹐教尊所賜的藥物本來是讓金蜜鏑卧床不起﹐誰知金蜜鏑只打了兩天噴嚏﹐便即病癒﹐只好找個借口搪塞過去。
   劍玉姬也是十二分的為難﹐朱筆懸在半空﹐遲遲難以落下﹐最後道:“嚴先生應該換個地方了。”
   “是。”
   劍玉姬重又打開一份卷宗﹐略一注目﹐便輕輕“咦”了一聲。
   齊羽仙接過來看了一眼﹐“是拜火教?”
   “這些人還眞是不死心。竟然找到呂家的門路﹐”聞清語道:“依我看﹐這些人不必再留了。”
   劍玉姬道:“拜火教只是疥癬之疾﹐我們最要緊的對手﹐只有一個。”
   聞清語被她點醒﹐不由露出半是氣狠﹐半是心有餘悸的表情﹐“沒想到那位紫姑娘小小年紀﹐竟是好生心狠手辣。”
   劍玉姬在那份卷宗上記了幾筆﹐然後交給齊羽仙﹐“拜火教的事﹐由妳去處置。”
   齊羽仙接過卷宗,閃身離開。
   劍玉姬道:“我已經稟明教尊﹐不能讓她再在洛都壞我們的大事了。”
   聞清語有些不安地說道:“不知教尊……”
   劍玉姬信手又打開一份卷宗﹐一邊一目十行地往下掃去﹐一邊道:“不必擔心﹐是大祭的事出了漏子﹐不是妳的責任。教尊若是召見﹐我自會分說明白。”
   聞清語放下心事﹐她靜靜望著劍玉姬﹐看著她從容不迫﹐而又極具效率地處理著教中事物﹐目光中漸漸流露出一絲慈愛。良久﹐她感嘆道:“這些年﹐眞是讓妳受累了。”
   劍玉姬挽起筆﹐一邊在晴州送來的一份卷宗上批注﹐一邊道:“姆媽說的哪裡話?若非我們好運遇到教尊﹐哪裡會有今日?”
   “妳說的是﹐“聞清語望空拜了幾拜﹐嘆道:“到底要多謝教尊。”
   ************************************
   程宗揚感概地發現﹐怪不得是莫逆之交﹐劇孟的問題還眞問到了點子上。
   “豈能讓人代我受過?”郭解這樣回答道。
   王孟道:“是我指使的!我去投案!”
   郭解搖頭道:“不行。”
   王孟道:“某不怕死!”
   郭解想了一會兒﹐“我也不怕。”
   郭解並不是一個很擅長言辭的人﹐平常言談甚至有些木訥﹐然而正在是他這種木訥和口詘﹐使他說出的話格外有份量。
   程宗揚不放心地問道:“郭大俠﹐你不會自己去投案吧?”
   郭解搖搖頭﹐“我不怕死。但我不願白死。”
   程宗揚放下心來﹐郭解是不惧生死的江湖豪士﹐並不是迂腐﹐只要他不肯平白送死就好。
   “郭大俠﹐”程宗揚道:“這件事你一定要告訴我……你和劇大俠有沒牽連到天子立嗣這件事裡?”
   郭解沉默片刻﹐然後慢慢點了下頭。
   “我不是指趙王。”
   “當然不是。”
   “那是誰?”
   郭解剛要開口﹐一名大漢閃身進來﹐“有官府的人。”
   眾人對視一眼﹐郭解道:“走。”說著抬指一點﹐一縷勁風將油燈捺滅。
   王孟長身而起﹐守在郭解身側﹐郭解道:“你去送程公子。”
   王孟悻悻道:“是。”
   “郭大俠!“程宗揚叫道:“是誰?”
   郭解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後說了四個字:“上林﹐枯柳。”
   程宗揚雖然有預感﹐但這個答案還是讓他心裡一沉。他原以為枯柳事件是眭弘作主張﹐沒想到郭解也牽連其中。枯柳事件之前﹐劇孟已經被趙王囚禁﹐對此並不知情。可同樣不知情的﹐還有一個人……朱老頭。連朱老頭自己都對此一無所知﹐那麼究竟是誰安排了這件事?
   程宗揚心念電轉﹐忽然腦中一亮﹐想起一個人……

第四章
   幾名豪士擁著郭匆匆忙離開﹐身邊只剩下王孟。程宗揚吸了口氣﹐然後緊跟著名王孟掠入黑暗。這裡是城南一片陋巷﹐無數小徑交織如同迷宮﹐如果沒有人領路﹐自己還眞不好出去。
   王孟負著劍弓身在巷中飛奔﹐速度雖快﹐腳下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兩人一連轉了十幾個巷口﹐才看到里坊的土坯牆。王孟停下腳步﹐向程宗揚抱了抱拳。
   程宗揚道:“郭大俠最好暫時到外地避避風頭。”
   王孟道:“公子這番恩義﹐我王孟記下了。”
   “千萬不要去找朝中權貴﹐”程宗揚權衡一路﹐最後還是說道:“尤其是霍大將軍。”
   王孟有些納悶地皺起眉。漢國權貴一向有招納亡命的風氣﹐許多被通緝的豪士都托庇在權貴門下。郭解如果想藏身﹐朝中一半權貴都會打開大門。這其中位高權重的霍子孟無疑是最好的人選。
   “我知道郭大俠與霍大將軍有點交情﹐”程宗揚道:“但他現在自顧不暇﹐郭大俠眞要登門﹐霍子孟不一定敢替郭大俠出頭﹐去觸怒太后一系。況且這次的事情風頭太明顯﹐他即便想頂﹐也未必能頂住。”
   王孟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這些話並不是程宗揚的本意﹐但他只能說到這個地步。他不願意相信整件事情的幕後黑手會是霍子孟﹐但他也不能看到郭解面臨危險。
   程宗揚與王孟等人分手﹐一路逾牆而過﹐忽然他蹲下身﹐小心收斂身形。月色下﹐一條人影從飛檐下掠出﹐在屋脊上一閃﹐像縷輕煙般投入陰影間。緊接著擔下又掠出兩條身影﹐縱身躍上屋脊﹐卻是盯著前面那人窮追不捨。
   “四哥?”
   程宗揚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斯明信﹐但只看了兩眼﹐他就發覺出不對來。斯明信的身影在檐脊間時隱時現﹐身法猶如鬼魅﹐速度卻不快﹐每次現身﹐正好都能被後面追蹤的人看到﹐就像一只魚餌﹐讓後面的人緊緊咬住﹐捨不得放棄。
   程宗揚看出他是故意引人來追﹐於是脫下外袍﹐往牆角一塞﹐露出裡面一身自製的夜用迷彩服﹐又用一塊灰布遮住口鼻。
   準備停當﹐程宗揚背身靠在牆角﹐然後發出一聲低咳。
   隔著數十步遠﹐這咳聲比起幾丈外一只蚊子飛過也大不了多少﹐斯明信卻沒有半點遲疑﹐身形斗然一轉﹐準確地朝程宗揚藏身的位置掠來。
   擦肩而過時﹐斯明信聲音傳來﹐“要活口。”接著他掠出數步﹐飛身躍上牆頭。
   後面兩人如風般追來﹐見狀剛想起躍起﹐背後風聲一緊﹐藏在牆角的程宗揚縱身而出﹐雙掌分襲兩人背後。兩人急忙轉身﹐拔刀朝偷襲者劈去。程宗揚身體一沉﹐一腳重重蹬住地面﹐向後躍開﹐避開兩人的刀鋒。
   在兩人身後﹐剛才逾牆而走的斯明信悄無聲息地掠來﹐雙手拿住其中一人左右兩邊的肩井穴﹐指力一吐﹐那人遍體酸麻﹐跪倒在地﹐暈厥過去。另一人聽到聲音﹐意識到自己中計﹐顧不得再追殺程宗揚﹐飛身往旁邊逃去。
   斯明信左手一展﹐一柄彎鈎貼地飛出﹐鈎住那人的腳踝。那人剛一抬步﹐便重重跌倒﹐幸好斯明信手下留情﹐沒有用彎鈎的鋒刃﹐免了他的斷足之禍。斯明信一掌將他拍暈﹐然後提起兩人的腰帶﹐越過牆頭。
   那兩人也勉強算得上好手﹐可別說和斯明信相比﹐就是比自己都差了一截。斯明信因為嚴君平的事﹐一連數日都沒有音信﹐沒想到會引出這麼兩個人。
   到了僻靜處﹐程宗揚這才道:“怎麼回事?他們是誰?”
   “在車騎將軍府外遇到的。”
   斯明信簡單說了幾句。原來他在金蜜鏑的府外一連盯了數日﹐始終沒有見到嚴君平的蹤跡﹐卻發現還有人在車騎將軍的府邸外盯梢。斯明信疑心之下﹐索性調頭搜查周圍的暗樁﹐又趁夜色設法把人引出﹐誰知正巧遇到了程宗揚。
   程宗揚和斯明信把兩人分別叫醒﹐仔細詢問。結果卻大出所料﹐那兩人竟然是正經的官差﹐是由洛都令董宣派來的。他盯梢的理由也很充分﹐近來都中屢屢出現意外﹐董令擔心朝中重臣有失﹐特意派出人手﹐在諸位重臣的邸外暗中警戒。不僅車騎將軍﹐大將軍霍子孟、大司馬呂冀﹐以及三公九卿的府邸周圍﹐都有官方的差役換了便衣值守。
   程宗揚擺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惡狠狠道:“回去告訴姓董的!你們辦差歸辦差﹐別壞了我們兄弟的好事!”說著用刀柄把人打暈。
   程宗揚不想取兩人性命﹐又不能讓人猜出自己的目的﹐索性放兩句虛言﹐讓董宣疑神疑鬼。
   把兩人扔到一處死胡同裡﹐程宗揚和斯明信一同回到通商里的住處。兩人沒有直接返回宅院﹐而是去了客棧。馮源守了一個白天﹐此時值守的換了韓玉﹐見兩人進來﹐微微側身﹐讓出旁邊的通道。
   新砌好的房間內堆滿酒甕﹐層層叠叠一直挨到房頂﹐兩側的通道就藏在酒甕之後。除了外面的掌櫃﹐房間內還有一個暗哨﹐一天十二時辰不會離人。所有人手的調配都由秦檜安排﹐此時當值的是臨安的一名退役軍士。
   程宗揚拿起一只酒甕﹐走到文澤故宅院內﹐放在那張新砌的石桌上﹐然後拍開泥封﹐倒了兩碗酒﹐遞給斯明信一碗。
   斯明信一口喝完﹐自己又倒了一碗。
   程宗揚安慰道:“踏破鐵鞋無尋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說不定明天往街上隨便一走﹐就遇到嚴先生了。”
   斯明信訝異地看了他一眼﹐“難道你以為我不開心嗎?”
   程宗揚愕然道:“難道你很開心嗎?四哥﹐你那表情……我眞是什麼都看不出來。我只是看你喝酒的樣子﹐好像不大顧心。”
   “我渴了。”
   “……那當我沒說。”
   過了一會兒﹐斯明信道:“我和老五當殺手﹐一次都沒有失敗過。但只有我們兩個自己知道﹐為了找到一個目標﹐我們走過多少彎路﹐白費過多少工夫。所以……”
   斯明信舉碗一飲而盡﹐“這種事我們都已經很習慣了。”
   “四哥﹐你覺得姓嚴的是不是故意躲著我們?怎麼這麼巧﹐我們剛在江州鬧出動靜﹐他這邊就斷了音訊?”
   斯明信沉默了一會兒﹐“我不知道。”
   程宗揚也沒有答案。現在只能看老蔡那邊﹐會不會帶給自己什麼驚喜了。
   *********************************************
   第二天﹐蔡敬仲果然給了他一個驚喜。
   程宗揚捧著天子使臣的節杖﹐頭都是暈的﹐“天子讓我去車騎將軍府?”
   蔡敬仲很認眞地告訴他﹐“你是常侍郎﹐天子親信。”
   意思是這種事就該我幹嗎?程宗揚掙扎道:“宣詔這種事情﹐不是太監幹的嗎?”
   “不是還有我嗎?”
   “大哥﹐你這事辦的……”程宗揚一臉便秘的表情。
   “不妥?”
   程宗揚揉了揉額角﹐“我有點頭暈﹐讓我想想……”
   程宗揚琢磨半響﹐終於捋清楚了﹐“大哥﹐你的意思是﹐讓我當面去問金車騎:嚴君平在不在你這裡?在的話﹐立即跟我走……是不是這樣?”
   “是我問﹐不是你。”蔡敬仲道:“你只用跟著我就行了。”
   “這事我怎麼覺得這麼懸乎呢?”
   蔡敬仲覺得他的擔心很莫名其妙﹐“車騎將軍會抗旨嗎?”
   “他要是說沒有呢?”
   “那就是沒有。”
   程宗揚足足愣了兩分鐘﹐”憑什麼他說沒有就沒有?”
   “因為問話的不是我﹐是天子。”蔡敬仲竪起一根手指﹐肅容道:“假如這世上只有一個人不會欺君﹐那個人只會是金蜜鏑。”
   程宗揚原本是想讓蔡敬仲借著拜訪金蜜鏑﹐設法打聽一下嚴君平的下落。誰知道蔡敬仲會直接向天子請了詔書﹐以詔舉的名義﹐召集洛都各大書院諸位山長、博士﹐共同參與選材。嚴君平身為石室書院山長﹐當然也在名單之列。
   於是困繞眾人多時的難題﹐到了蔡敬仲手裡﹐就成了拿著詔書直接去找金蜜鏑……風聞嚴君平在你這裡?天子有詔﹐跟我走吧……簡單得令人髮指﹐而且冠冕堂皇﹐任誰都挑不出錯處。
   如果換成別的臣子﹐也許會睜著眼瞎說﹐或者含糊過去。但蔡敬仲認定金蜜鏑不會欺君。既然他這麼信任金蜜鏑﹐程宗揚也沒有什麼好說的﹐雖然惦記著小紫那邊的事﹐還是換了衣冠﹐驅車前往金蜜鏑的府邸。
   車騎將軍僅次於大將軍和驃騎將軍﹐是漢國軍方的第三號人物﹐但由於驃騎將軍一直空缺﹐金蜜鏑在軍中的品秩僅次於大將軍霍子孟﹐他的車騎將軍也頗為壯麗。程宗揚隨宮裡的車馬趕到時﹐車騎將軍府已經聞迅審訊擺好儀仗。遠遠看到車馬駛來﹐一名金紫重臣當先俯下身﹐一絲不苟地行禮參拜。
   蔡敬仲持節下車﹐肅然受禮﹐然後展開詔書﹐神情刻板地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詔書寫得駢四驪六﹐總之就是天子下詔召集學界名宿﹐將委以重任。金府家人面面相覻﹐不知道這封詔書和車騎將軍有什麼關係?倒是為首那名重臣不動聲色﹐等蔡敬仲飲完﹐俯身叩首﹐沉聲道:“臣金蜜鏑﹐接旨。”
   程宗揚仔細打量著金蜜鏑﹐這是一個很傳奇的人物﹐他原本是匈奴王子﹐被俘後從一個養馬的奴隶做起﹐一直當到托孤重臣。據說先帝最初是想讓他作為輔臣之首﹐但金蜜鏑以自己出身異族力辭﹐霍子孟才排名第一﹐但他所受的信重絕不亞於霍子孟。此前洛都謠傳匈奴入侵﹐金蜜鏑辭去左丞相一職﹐可即使謠言最盛的時候﹐太后和天子也沒有收回他的虎符。
   程宗揚曾在鴻臚寺的驛館外遠遠見到過金蜜鏑一眼﹐當時他坐在車上﹐腰背挺拔﹐穩如泰山。此時等他叩謝之後昂然挺身﹐發現他身材魁偉高大﹐足足比自己高出一頭﹐猶如一個雄健的武夫﹐但在他身上絲毫看不到武夫的粗魯和跋扈﹐他留著及胸的長髯﹐神情莊嚴肅穆﹐一舉一動都有軍國重臣的風範﹐只是雙鬢已經染霜。
   金蜜鏑接過詔書﹐一字一句仔細看過﹐這才取出隨身携帶的金印﹐在回執上留印﹐交給蔡敬仲﹐然後收起詔書﹐請天使入府稍坐。
   蔡敬仲是天子正使﹐當仁不讓地坐了首席﹐程宗揚的常侍郎只能忝居末座﹐但好歹也混了一個席位。
   廳中再無他人﹐蔡敬仲開門見山地說道:“太后族中子弟好武者頗多﹐久聞將軍深知兵法﹐襄邑侯想擇日帶子弟前來請教一二。”
   金蜜鏑道:“臣今日出府﹐只為奉詔。”
   程宗揚眉角微微一動﹐金蜜鏑負責詔舉勇猛知兵法﹐呂冀所說帶子弟前來請教﹐用意不問可知﹐更何況又是蔡敬仲開口﹐顯然代表了太后的態度。金蜜鏑的回答則是用自己閉門謝客來直接拒絕﹐同時還不乏對蔡敬仲的提醒……他身為天子使節﹐是來傳詔﹐而不是給呂氏當說客的。
   程宗揚原以為金蜜鏑身居高位多年‥早就成了高俅那種官場老油子﹐滑得不溜手﹐沒想到他言辭竟然如此分明﹐沒有繞半點彎子﹐不由大感意外﹐深深看了蔡敬仲一眼。
   蔡敬仲淡淡道:“太后、天子乃是一體。”
   金蜜鏑道:“臣乃蠻夷﹐唯知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蔡敬仲蒼白的臉上毫無表情﹐彷彿沒有聽到金蜜鏑的話語﹐但他沒有再提什麼呂氏和太后的言辭﹐而是話風一轉﹐說道:“聽說石室書院的山長嚴君平在將軍府上﹐天子讓我來問將軍﹐是不是有這回事?”
   聽到是天子垂詢﹐金蜜鏑毫不遲疑地答道:“回陛下﹐確有此事。嚴山長欲求靜處著書﹐因此在臣宅暫居。”
   蔡敬仲道:“難怪天子屢次徵召﹐書院都推說不在。”
   “臣實不知天子徵召。”
   蔡敬仲道:“既然嚴先生在府上﹐倒省了我再跑路。天子詔舉七科﹐勇猛知兵法由將軍主持﹐自是無妨﹐但明經、明法、方正、文學諸科擇材不易﹐天子久聞先生通習經籍﹐還請嚴先生前往東觀﹐以備為詔舉選材。”
   金蜜鏑叫來僕從﹐“去請嚴先生來。”
   那僕從去了一頓飯時間﹐然後匆匆﹐在主人耳邊低低說了幾句。
   金蜜鏑眉頭微皺﹐然後起身離席﹐免冠叩首﹐沉聲道:“臣罪該萬死……嚴先生昨日傍晚出外訪友﹐至今尚未返回。”
   程宗揚失聲道:“什麼?”
   蔡敬仲和金蜜鏑的目光同時看了過來。
   程宗揚心情忽起忽落﹐自己好不容易找到嚴君平的蹤跡﹐誰知居然又晚了一步。嚴君平一直躲在金蜜鏑府中﹐直到昨日傍晚才出門﹐結果正好與斯四哥擦肩而過﹐這也實在太巧了些。
   程宗揚咳了一聲﹐掩飾自己的失態﹐“不知嚴先生是去哪裡訪友了?”
   金蜜鏑搖頭道:“嚴先生未曾提起。”
   蔡敬仲開口道:“既然不在﹐也就罷了。待嚴先生回來﹐將軍轉告他一聲便是。”
   金蜜鏑道:“臣這便派人尋找。”
   “不過是訪友而已﹐反正又不是什麼急事﹐何必勞師動眾?”蔡敬仲似乎對此不甚在意﹐略談了幾句﹐便起身告辭。
   程宗揚雖然著急﹐但也不好再開口。
   走到階前﹐蔡敬仲像是剛想起來一樣隨意問道:“嚴先生出外訪友﹐是乘誰的車啊?”
   金蜜鏑一番查問﹐很快找到了當日送嚴君平出行的車夫﹐卻是一輛牛車。程宗揚心下越發起疑﹐車騎將軍府門客雖然不多﹐也有百餘﹐供賓客出入的馬車有數十乘﹐嚴君平居然挑了一輛不起眼的牛車﹐甚至還瞞過了府中的主人﹐這事怎麼看都透著幾分蹊蹺。

   金蜜鏑微微皺著眉﹐神情不怒而威﹐他正要讓人把車夫帶下去仔細訊問﹐蔡敬仲先開口道:“找到車夫就好辦。程大行﹐辛苦你走一趟吧。態度好些﹐要是驚到嚴先生﹐反而不美。”
   程宗揚應道:“是。”
   金蜜鏑治家嚴謹﹐那車夫未稟告主人便私下帶客人出行﹐還把人弄丟了﹐正心裡忐忑﹐因此路上十二分盡心。他駕車重走了一遍嚴君平當日所行的路線﹐最後在一處街口停下來﹐說道:“嚴先生就是在這裡下的車﹐然後往南走了。”
   他說什麼了?”
   “嚴先生說不用我等﹐就打發我回去了。”
   “辛苦你了﹐”程宗揚拿出一串銅珠﹐遞給車夫﹐然後下了馬車。
   面前的街巷十分寬敞﹐街上整齊的鋪著青石﹐兩旁高牆相對﹐擔牙交錯﹐卻只有一戶人家﹐兩邊府邸……右邊是襄邑侯府﹐左邊是襄城君府。
   程宗揚摸了摸懷中的匕首﹐然後順著街巷南行。他怎麼也沒想到嚴君平會是來了這裡。嚴君平主動出門﹐還小心地掩藏了行跡﹐更像是在有意躲避什麼。問題是他在躲誰呢?難道是躲避自己?可蔡敬仲剛請的詔書﹐嚴君平怎麼可能未卜先知﹐提前離開金蜜鏑的府邸?
   嚴君平奇怪的動向﹐讓程宗揚越來越懷疑這裡面是否別有隱情。如果他是岳鵬舉佈置的棋子﹐實在沒有理由失聯這麼久……除非他已經背叛了岳帥。
   程宗揚停住腳步﹐回頭看了一眼。金府的馬車已經離開﹐巷中空無一人。他低下頭﹐用袖子遮擋了一下﹐再抬起頭時﹐脣上已經多了一副鬍鬚﹐眉毛也濃了幾分﹐然後板著臉往旁邊一道角門走去。
   門禁接過腰牌﹐上下打量他一番﹐嘟囔道:“在府裡沒怎麼見過你啊?什麼時候出去的?”
   程宗揚咳了兩聲﹐“紅玉讓我去辦點事﹐剛回來。”
   門禁一聽是夫人的親信﹐立即堆起笑臉﹐一邊雙手捧著腰牌還給他﹐一邊殷勤地說道:“紅玉跟夫人一道出去了﹐只怕要晚上才回來。”
   她們主僕一同出去﹐驚理想必也會跟著。這會兒剛過午時﹐要等到晚上﹐自己實在耗不起這時間。程宗揚心裡一動﹐這些門禁整天守在門前﹐街上有什麼事﹐他們只會比紅玉和孫壽主僕知道得更清楚。
   程宗揚心念電轉﹐一邊大方的從袖裡摸出兩枚銀珠丟了過去﹐一邊道:“我是給夫人跑腿的。前些天從焉支山為夫人買了些胭脂﹐讓一個老蒼頭帶著回府﹐算算日子﹐昨日就該到了的﹐小哥既然掌管門戶﹐不知可曾見著?”
   門禁想了半響﹐陪著笑道:“昨天……我還眞沒留意。”
   程宗揚提醒道:“送貨的是一個老頭﹐五六十歲年紀。”
   門禁攥著銀銖想了一會兒﹐搖頭道:“沒見過。”
   程宗揚皺起眉頭﹐“怎麼會沒有呢?你再想想!”
   “昨天啊?”門禁一臉為難地撓著腦袋﹐忽然他眼睛一亮﹐“焉支山?胡地出的胭脂?小的想起來了﹐昨天有幾名胡商來﹐不過是去了對面府上……會不會是送錯地方了?”
   自己問的是嚴君平﹐可不是什麼胡商。可惜自己不是盧景﹐盧五哥看似隨便的一問﹐總能找到某些線索﹐輪到自己全成了白費力氣。看來這問話技巧﹐自己還有得學。
   “既然如此﹐我就不進去了。”程宗揚沒接腰牌﹐“你跟紅玉說一聲﹐小的今晚去金市附近辦點事﹐明天再到府裡回話。”
   門禁一口答應﹐一邊小心收起腰牌﹐一邊喜滋滋地將銀銖都揣到懷裡。
   一個時辰之後﹐程宗揚重新出現在襄城君府門前﹐只不過這次他換了一身綢衣﹐乘著一輛半新不舊的馬車﹐身邊也多了一個臉色陰沉的漢子。
   “就在這條街上。”程宗揚道:“車夫說﹐嚴君平是在巷口下的車﹐然後往南走了。”
   斯明信往車外看了看﹐然後點了點頭。
   “坐穩了。”程宗揚說著﹐在車廂上敲了一記。
   駕車的吳三桂心下會意﹐左手提起韁繩放慢速度﹐右手鞭子往後一揮﹐卷住輪轂旁邊梢子﹐拔了出來。那木梢本來是固定車輪的﹐已經鬆動過﹐這時一被拔出﹐車輪扭動幾下﹐從車轂上滾落下來﹐馬車猛地一傾﹐險些翻倒。
   一身僕役打扮﹐跟在車後的敖潤扯著嗓子叫道:“輪!車輪!”
   敖潤拔腳去追輪子﹐失去支撐的車身在地上發出刺耳的磨擦聲﹐歪歪斜斜的滑出丈許﹐顛得像是要散架一樣﹐最後重重撞在牆上。
   馬嘶聲﹐叫喊聲﹐還有馬車踫撞聲響成一片﹐襄城君府的門禁聞聲出來﹐都站在階上看熱鬧。眼見著那名車夫狠狠摔了一跤﹐跌得七葷八素﹐愣愣坐在地上回不過神來。接著主人鼻青臉腫的從車廂裡面爬出來﹐指著車夫大聲斥罵。後面的僕從慌慌張張去撿輪子﹐抬車廂……”
   一主三僕四個人一通忙亂﹐好不容易把車輪裝上﹐又發現少了固定車輪的梢子﹐幾個人又是一通好找﹐差不多把路上的石頭都一塊一塊翻開﹐才找了出來﹐氣得主人跳腳大罵。
   足足折騰了大半個時辰﹐眾人才收捨好馬車﹐那主人不敢再坐﹐幾名僕人半趕半推地把馬車弄出街巷﹐那副笨拙的樣子﹐引得眾門禁好一通嘲笑。
   程宗揚等人出了街巷﹐盧景已經在周圍踩完點﹐在巷口等著。
   出乎程宗揚的意料﹐無論是在街巷中查找線索的斯明信﹐還是在周邊打聽消息的盧景﹐都沒有得到任何收獲。嚴平君就像在人間蒸發了一樣﹐走進巷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踨。
   盧景道:“昨日申末﹐確實有一輛牛車路過﹐形製與金府的車輛大致吻合。但沒有人留意車中的乘客。”
   斯明信搖了搖頭﹐意思是巷中沒有線索。
   吳三桂奇道:“那位嚴先生莫非還能飛了不成?”
   盧景翻著白眼道:“他要是飛了就好了﹐那看到的人可就多了。”
   “換個角度來想﹐”程宗揚道:“假如那個車夫撒謊了呢?”
   敖潤道:“金將軍府裡有內賊?”
   幾個人沉吟片刻﹐都緩緩點了點頭。
   盧景道:“我去找那個車夫。”
   吳三桂道:“我也去!”
   斯明信道:“我去書院。”
   假如金府有人在刻意掩蓋嚴君平的行蹤﹐石室書院未必沒有。
   敖潤道:“程頭兒﹐我聽你的。”
   “你去鴻臚寺。”程宗揚道:“我要去金市一趟……約了人。”
   襄邑侯府向北便是金市﹐這些天洛都出了不少事端﹐金市的生意也冷清了許多。誠慶綢緞行內﹐只有一名店員沒精打睬地守著鋪子。
   那店員也不知道程宗揚的身份﹐只知道他是東家﹐見他進來﹐連忙起身。程宗揚只點了點頭﹐徑直上了二樓。
   程宗揚接過商鋪﹐便請走了原來的租戶﹐他原本準備用這處店鋪販賣霓龍絲衣﹐不過從建康運來貨物尚需時日﹐況且這處店鋪是孫壽的產業﹐與胡夫人更有著說不清的關係﹐塵埃落定之前﹐自己當然不會冒險露出底細﹐因此從市中另外雇傭了一名店員﹐隨便發賣些存貨﹐維持經營。
   樓上的地毯已經使用多年﹐雖然清洗過﹐免不了還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此時一個頎長的身影立在窗前﹐正望著外面的街市。他一手按著劍柄﹐肩膀又寬又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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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就是在這裡遇見她的。”東方曼倩道:“後來我尋到她的住處﹐知道她未曾婚配﹐於是找你借了錢﹐上門提親。”
   “你知道她剋父剋母剋兄剋弟吧?”
   “這有這事?”東方曼倩恍然道:“怪不得她孤身一人。”
   程宗揚訝道:“你竟然不知道?”
   “我何必知道?”東方曼倩道:“剋父剋母之說﹐無非是愚者多惑﹐你我豈是愚昧無識之人?”
   “話是這麼說﹐可是……”
   程宗揚欲言又止﹐東方曼倩毫不忌諱地說道:“你怕她剋夫?”
   程宗揚默然無語。
   東方曼倩不以為然地搖搖頭﹐然後盤膝坐下﹐拿起自己帶來的酒壺﹐倒了兩杯。
   程宗揚拿起酒杯﹐卻沒有喝﹐“你眞要走?”
   “哪裡還能留下?”東方曼倩道:“天子喜怒無常﹐有此一事﹐我若還留在宮中﹐便是自取其禍。”他舉杯一飲而盡﹐喟然嘆道:“我可不想哪天被期門武士斬於階下。”
   東方曼倩在殿前執戟多時﹐好不容易嶄露頭角﹐事業剛剛起步﹐就莫名其妙地掉到坑裡﹐不但剛挑好的老婆沒了﹐連剛起步的仕途也突然就走到頭了。雖然整件事完全出於意外﹐但這個坑畢竟還是自己挖的﹐程宗揚不免有些默然。
   程宗揚與他碰了一杯﹐“是我對不住你。”
   “與你何干?”東方曼倩道:“無非是造化弄人。”
   “東方兄有什麼打算嗎?”
   “打算倒是有。”東方曼倩一本正經地說道:“接下來我準備做幾件事:首先是遊歷天下﹐然後再用幾年時間浪跡天涯﹐最後賺點錢﹐好四海為家。”
   東方曼倩顯然是決心已定﹐又恢復了一貫的恢諧。程宗揚笑了起來﹐過了一會兒道:“有興趣經商嗎?”
   東方曼倩笑道:“給你當手下嗎?”
   跟聰明人說話果然不能兜圈子﹐程宗揚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你看出來了?”
   “那次跟你閒談﹐我便看你不是朝堂中人。”
   “朝堂中人什麼樣?”
   “當然是心無旁鷔﹐一門心思去當官。”
   “那好吧﹐”程宗揚不再隱瞞﹐“我手上有一家商會﹐生意說大不大﹐說小也不算小﹐東方兄可願幫我?”
   東方曼倩笑著搖了搖頭。
   “想都不想就拒絕了?”程宗揚道:“ 你不會是歧視商人吧?”
   “我是不想坑你。”東方曼倩坦然道:“我若奉你為主﹐對我們兩個皆非好事。”
   “為什麼?”
   “世間文士、豪傑﹐無不奔走於權貴門下﹐奉之為主公﹐以生死相許。我東方曼倩不才﹐自束髮以來﹐便指心立誓……今生今世只有一個主公﹐”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就是我自己。”
   程宗揚遺憾之餘﹐也生出一絲敬意。東方曼倩雖然只是一個殿前執戟﹐卻是自己在六朝見過最自由的一個人﹐沒有任何人能駕馭他﹐也沒有任何人能夠束縛他。
   東方曼倩去意已決﹐程宗揚不再勸阻﹐舉杯道:“今日便當為你餞行﹐此行一路順風!”
   兩人酒到杯乾﹐將一壇酒喝得乾乾淨淨。
   臨別時﹐程宗揚道:“若是東方兄還想大隱於朝﹐不妨往宋國一行。至少宋國沒有外戚干政。”
   “有勞程兄費心。”東方曼倩灑然一笑﹐就那麼單衣佩偷劍﹐孑然一身﹐徑直出了上津門﹐頭也不回地離開洛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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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漸深﹐遠處的鼓樓傳來鼓聲﹐各處坊市都開始關閉坊門﹐鼓聲停歇﹐便是宵禁開始的時刻。
   程宗揚站在店舖前﹐微微嘆了口氣﹐此去一別﹐不知何時才能重逢。
   店舖的伙計已經收拾好鋪面﹐過來向東家告辭。程宗揚打發他離開﹐正要走人﹐忽然看到樓上亮起一點燭光。
   那燭光起初極淡﹐接著越來越亮﹐就像有人在樓上召喚自己一樣。
   程宗揚摸了摸懷裡的匕首﹐回到樓上﹐只見席旁不知何時多了一名相貌平平的中年婦人。
   她用一根銀簪拔了拔燭芯﹐淡淡道:“他是天子剛剛擢拔的侍詔﹐正前程似錦﹐怎麼會被你說動﹐遠走他鄉?”
   程宗揚剛才的酒意幾乎都變成了冷汗﹐天知道胡夫人什麼時候來的﹐聽她的口氣﹐似乎已經聽了不短時候。他迅速回憶了一下﹐除了最開始隱晦地提到友通期以外﹐自己和東方曼倩的交談並沒有泄漏什麼。在旁人聽來﹐頂多是自己在招攬東方曼倩﹐而且還沒有成功。至於最後去宋國﹐胡情早已知道自己在宋國有關係﹐倒也不怕她知道。
   程宗揚冷靜下來﹐“天子什麼樣﹐妳比我知得更清楚。他是聰明人﹐眼看有沉船之險﹐難道還要給天子殉葬嗎?”
   聽到“殉葬”二字﹐胡夫人手一抖﹐銀簪落在燭上﹐一縷燭淚淌下來。她抬起頭﹐目光猛然變得銳利﹐連那張平凡的面孔也顯得奪目起來。
   她一字一字地說道:“天子﹐春秋鼎盛。”
   “這不是我說的。”程宗揚眼也不眨地說道:“剛才那位東方曼倩是個少見的奇才。他占了一卦﹐覺得風頭不對﹐才想另投門路。”
   胡夫人看了他半響﹐然後冷冷道:“這種事情﹐不要亂說。”
   “我當然不會亂說。況且他說的﹐我也不怎麼信。”程宗揚坐下來﹐“夫人光臨敝處﹐有什麼吩咐?”
   胡夫人一手捏著蠟上的燭淚﹐良久說道:“這些天洛都來了許多外人。你轉告蘇姊姊﹐讓她多當心。”
   “什麼外人?”
   “你告訴她﹐她自然會知道。”
   我要知道那妖婦在哪兒就好了。程宗揚臉上不露聲色﹐只隨口道:“我還以為妳要問我上午去見金車騎的事。”
   胡夫人道:“蔡敬仲帶你去見金蜜鏑﹐是太后點過頭的。金車騎在朝中威望素重﹐即便不能與他交好﹐也盡量不可與他為敵。”
   胡夫人說著站起身﹐“娘娘與蘇夫人多年未見﹐若是可以﹐還請蘇夫人早日入京。”
   胡夫人走下樓梯﹐隨即消失不見。
   程宗揚盯著那支蠟燭看了片刻,然後一口吹滅﹐扯過一條白綾將蠟燭包裹起來﹐收進腰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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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閉市的鼓聲一共一百零八記﹐持續了將近兩刻鐘。最近一聲鼓聲停止﹐坊市關門落鎖﹐街上行人斷絕。漸漸的﹐暮色降臨﹐整座城市都安靜了下來﹐只偶爾傳來某戶人家的犬吠﹐打破了寧靜的夜色。
   程宗揚站在自己租住的小屋窗前﹐望著下面的街巷。如果換作通商里和治觴里﹐此時正是賓客喧鬧的時候﹐外面坊門緊閉﹐裡面燈火通明﹐車馬雲集。但這處里坊緊鄰金市﹐住戶多是來京中討生活的外鄉人﹐入夜後連點燈的都不多﹐整座里坊都沉浸在黑暗中﹐街巷都彷彿被廢棄一般。
   程宗揚不由想起遠走他鄉的東方曼倩。他說走就走﹐連家都不回﹐手邊一件行李都沒帶﹐就那麼一人一劍獨走天涯﹐無論仕途俸祿﹐還是財富地位﹐都被他視為浮雲。如此灑脫﹐讓程宗揚佩服之餘﹐甚厔生出一絲羨慕。
   程宗揚捫心自問﹐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他那麼灑脫﹐自己只是個來到六朝不到兩年的過客﹐身上的羈絆卻比東方曼倩這樣土生土長的六朝人更多﹐別說拋開一切轉身就走﹐連忙裡偷閒都不可能。甚至昨天小紫派人傳話﹐讓自己去上清觀一趟﹐自己一整天都沒能抽出半點時間來。
   程宗揚點了炷香﹐心裡打定主意﹐如果這炷香燒完紅玉還不來﹐自己就去上清觀。
   一枝香堪堪燒了一半﹐巷口多了兩個身影。兩人都披著斗篷﹐但能看出斗篷下婀娜的身姿﹐隱約是一主一僕兩名女子。前面的女主人戴著面紗﹐雙手拉著斗篷﹐一邊走﹐一邊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的泥坑。後面的侍女肘上繫著一只包裹﹐雙手扶著女主人的手臂﹐略略落後半步﹐跟在主人身後亦步亦趨。
   程宗揚點了一盞燈﹐放到窗口。兩女抬起頭﹐後面的侍女嫣然一笑﹐將女主人扶得更緊了。
   忽然暗處躥出一個黑影﹐惡狼般朝包裹抓去。女主人吃了一驚﹐慌忙往後退去﹐那侍女略一斜肩﹐一腳蹬在那黑影膝上﹐將他踢得跌倒在地。
   這處里坊人員混雜﹐頗有些晝伏夜出為非作歹的匪類。兩女遇上的﹐正是夜間出來搶掠行人的蝥賊。那人一把沒有搶中﹐反而被踢了一腳﹐不由惱羞成怒﹐他爬起身來﹐從腰間拔出短刀﹐揮舞著朝兩人刺去。
   那位女主人驚慌失措﹐後退時腳下跘到坑裡﹐頓時跌坐在地﹐她原本兩手拉著斗篷﹐這時身子一跌﹐一條白生生的玉腿從斗篷間露了出來﹐裡面竟然沒有穿褻褲﹐那腿從上到下光溜溜不著一絲。
   那蝥賊斗然見到這等豔色﹐眼珠子險些瞪出來。可沒等他看清﹐下巴忽然一震﹐整個人猛地飛起﹐接著凌空又挨了一腳﹐當即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那侍女像踢一堆垃圾一樣﹐把那蝥賊踢進路邊的陰溝﹐然後扶起女主人﹐若無其事地往亮燈的那處陋室走去。
   程宗揚打開房門﹐那個戴著面紗的女主人仍然餘悸未消﹐雙手扯著斗篷﹐身子微微顫抖﹐直到看見他﹐才略微鬆懈了一些。
   程宗揚有點奇怪﹐“你一點防身的能力都沒有?”
   驚理道:“她就會一點狐族天賦的變身術﹐旁的只知道些皮毛。”
   孫壽訕訕的低下頭。
   驚理掩上門﹐將包裹遞到孫壽手中﹐一邊解下斗篷﹐一邊笑道:“今日是孫家老太太的生辰﹐不好推托﹐奴婢帶著壽奴赴宴﹐回來的遲了。”
   程宗揚道:“包裹裡帶的是什麼東西?”
   驚理笑道:“是壽奴的衣飾。她聽說要見主子﹐剛下馬車﹐就在巷子裡把衣裳脫了﹐只披了條斗篷遮體。”
   程宗揚道:“是你的主意吧?”
   驚理笑嘻嘻道:“壽兒這丫頭最聽話了。”
   驚理說著一把扯下孫壽的面紗﹐露出她妖艷媚緻的面孔﹐喝道:“還不向主子施禮?”
   孫壽聽話的俯下身子﹐嬌聲道:“奴婢見過主子。”
   “紅玉呢?”
   驚理道:“她替了壽奴擋了幾杯酒﹐吃醉了。”
   說著她收起嘻笑﹐正容道:“奴婢已經問過﹐無論是襄城君府﹐還是襄邑侯府﹐都沒有見到主人所說的獨身老者。當日兩府來訪的賓客共有六十五人﹐其中有十一名十歲以上的﹐但都是與人同行﹐所有的名冊都在這裡。”
   驚理一邊說﹐一邊從包裹中拿出一冊竹簡﹐放在案上。
   孫壽乖乖伏在席側﹐一聲不響。程宗揚也沒有理會她﹐拿起簡冊看了看。上面的賓客五花八門﹐有文士、有商人、有軍士、有官吏、有胡人、有夷人﹐甚至還有城郊來的農夫……
   “怎麼連農夫也跑去襄邑侯府裡?還上了名冊?”
   “越裳獻雉的事﹐已經在洛都傳遍了﹐”驚理語帶諷刺地說道:“這些人都是來拜見當世聖賢的。”
   “士農工商﹐三教九流﹐無所不包……”程宗揚冷笑道:“又是呂巨君那小子的主意吧?即便世人都知道呂大司馬是聖人再世﹐難道呂大司馬還能登臺受禪不成?
   驚理推了孫壽一把﹐揶揄道:“呂大司馬若眞是受了禪﹐妳可就是正宮皇后了。”
   孫壽道:“婢子不敢。”
   程宗揚扭頭看了孫壽一眼﹐卻見她玉頰上不知何時浮現出兩片酡紅﹐襯著如雪的肌膚﹐紅白誘人﹐燈光下愈發嬌豔﹐像是有了七八分醉意﹐不由問道:“她喝了多少酒?怎麼醉成這樣?”
   驚理道:“沒有啊。奴婢一直看著她!宴上一滴酒都沒讓她沾。”
   孫壽也道:“姊姊吩咐過﹐不許奴婢在外飲酒﹐怕是主人不定何時就會召見奴婢﹐好留著量給主人陪酒。”
   程宗揚還念著小紫﹐聞言沒有再理會孫壽的醉意。他簡單對驚理說了嚴君平的事﹐然後道:“襄邑侯府外面有官府的差役﹐也有可能是他們攔住了嚴先生。你想辦法打聽一下。”
   “是。”
   “嚴先生是在巷子裡失蹤的﹐當天來訪的賓客﹐哪位帶有車乘﹐妳多留意一些。還有路過的車馬﹐都打聽清楚……”
   驚理正要答應﹐忽然孫壽身子一歪﹐碰倒了几案。
   兩人扭過頭﹐只見孫壽軟綿綿躺在草席上﹐她雙手抱著胸乳﹐雪白的雙腿在斗篷下不住屈伸。她粉頰帶著醉的紅暈﹐脣瓣紅豔欲滴﹐眼波蕩漾著﹐就像喝醉了一樣一片迷離。
   程宗揚道:“都醉成這樣了﹐還沒喝?”
   驚理愕然道:“眞的沒有啊。”
   驚理撩起孫壽的髮絲﹐摸了摸她發燙的玉頸﹐不由笑道:“壽奴這樣子﹐倒像是……發情了。”
   孫壽雙腿緊緊夾在一起﹐身體像蛇一樣蠕動著﹐接著她顰起眉頭﹐低低叫了一聲﹐一只手伸到股間。
   驚理笑著啐了一口﹐“這騷婦最是淫浪﹐方才我讓她脫光﹐她還扮羞作態﹐這會兒見到主人﹐聞到主人身上的味道﹐可就情不自禁了。”
   孫壽這副騷態確實挺勾人的﹐可惜時候不對。程宗揚道:“我今晚要去上清觀﹐哪裡有閒工夫擺佈她?妳把她弄暈帶走。”
   驚理拉起孫壽﹐正要去點她的穴道﹐卻見孫壽忽然抬起臉﹐眼中哪裡有半點媚態?反而充滿了驚恐。
   驚理臉色大變﹐她丟下孫壽﹐一把收起簡冊﹐然後拉住程宗揚掠到樑上﹐一邊飛快地拿出兩張符箓﹐彈指激發﹐一邊灑出一蓬淺灰色粉末﹐掩蓋住兩人身上的氣味。
   驚理一連串的動作猶如電光火石﹐只一瞬間﹐兩人便隱住身形﹐房裡只剩下一盞油燈和一個半裸的豔婦。
   程宗揚皺眉道:“怎麼了?”
   驚理貼在他耳邊﹐聲音微微有些發顫﹐“龍宸……”
   程宗揚詢問地看了她一眼。
   驚理小心控制聲線﹐耳語道:“壽奴不是喝醉了﹐也不是服了藥……她是被人控制了。”
   “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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