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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清羽記第1﹣31集、六朝雲龍吟第1-29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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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程宗揚不是第一次來永安宮,他不僅在攝像機的光球中見識過這座宮殿的華麗,甚至還暗中光顧過。然而此時站在殿中,親眼目睹太後宮寢的宏偉和壯闊,仍然讓他禁不住心下驚歎。
數人合抱的巨柱猶如參天大樹,支撐著龐大的殿頂。藻井中用珍珠和白玉鑲嵌成燦爛的星漢,在燈光映照下光芒四射,地板用浸過桐油的柚木製成,光滑如鏡,上面還鋪設著一層猩紅的地毯。
殿中用帷幕圍出一個私密的空間,裏面放著六只半人高的博山爐,爐上鑄造著栩栩如生的珍禽異獸,還有髹漆抹彩的山水人物。濃鬱的瑞香從鏤空的爐蓋上噴薄而出,沁人心脾。
胡夫人往爐中添了些沉香,挽起衣袖往鼻前扇了扇,感覺香氣已起,又調了調爐溫,然後坐回席間,溫言道:「蘇娘子可好?」
已經是秋末,天氣已然轉冷,但四周的博山爐實在太多,程宗揚剛坐下不久就有些汗意,也不知道是殿中太熱,還是因為怕露餡,一直提心吊膽。
孫壽提出太後想見他時,程宗揚險些以為自己露出馬腳,使得呂雉起疑,要把自己誆進宮裏一殺了之。最後是身為謀主的秦檜極力主張他入宮覲見,匡仲玉又算了一卦,聲稱此行有驚無險,絕對沒有性命之憂,程宗揚才硬著頭皮入宮。
程宗揚來前已經打定主意,寧願不說也不能說錯,聞言只道:「還好。」
胡夫人目光在他臉上停了片刻,「蘇娘子昔年曾與娘娘比鄰而居,情分非比尋常。一別多年,卻不知在何處定居?」
「夫人在五原城,如今以經商為業。」
「可曾有了人家?」
「夫君早逝,眼下一人孀居。」
「膝下無有子息?」
「沒有。」
胡夫人沉默下來,片刻後低歎道:「蘇娘子與娘娘天各一方,奈何命數如出一轍。先帝去後,娘娘膝下也荒涼得緊。」
兩人東拉西扯說了半晌,胡夫人問的都是生活瑣事,幸好程宗揚真在蘇妲己手下混過,對商館也了解一二,多少能答上來一些。只是隨著兩人的交談,殿中越來越熱,沒多久程宗揚已經汗透重衣。
胡夫人道:「不必拘束,且去了外衣。」
程宗揚聽著都覺得匪夷所思,自己一個外臣,竟然在太後宮中寬衣——私入上林苑都是大辟的罪行,這要傳出去,自己都夠腰斬了吧?
胡夫人聲音轉冷,「壽兒,取汗巾為公子拭汗。」
程宗揚聽出她語中的寒意,心一橫,就信老匡那騙子一次好了。
孫壽親自取了汗巾,幫他抹去汗水,抹到頸後時,略微停了一停,然後加了些力氣從他那處傷痕上抹過。
胡夫人毫不避嫌地走到他身邊注視片刻,這才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露出一絲笑意,「辛苦公子了。來人,撤去香爐。」
幾名內侍輕手輕腳地過來,將多餘的博山爐抬走,只留下原來的一只。程宗揚知道自己過了一關,但必要的姿態不能不做,於是冷冷哼了一聲。
眼看他面露不豫之色,孫壽連忙嬌聲道:「就知道是姨娘多心,奴家與哥哥交頸而眠,早看得真切,哪裏會不知道真假?」
這騷貨還真不含蓄。但她說得這麼露骨,既是為自己開脫,也是在暗示她與胡夫人的關係非同尋常,提醒他已經驗過身份,接下來就不會像剛才一樣泛泛而談了。
果然,胡夫人再開口時便直接問道:「聽壽兒說,蘇娘子有意回洛都?」
「確有此意。」
「是打算盤桓數日,還是回鄉定居?」
「這要看——太後娘娘的意思了。」
胡夫人輕笑一聲,「你不用試探我。也許你不知道蘇娘子與我……們娘娘的交情。你問過她就知道,大家都不是外人。若不是我替你遮掩,你哪裏還能安安穩穩坐在此地?」
這倒不是虛言,步廣裏地陷之後,呂氏再沒有找過自己的麻煩,聽說唐季臣甚至被勒令自裁,這誠意不可謂不厚。
「多謝夫人。」
「你來洛都,不來找我倒也罷了,只是……」胡夫人略一停頓,然後盯著他的眼睛道:「為何去了西邸?」
程宗揚聽懂了她的意思,她問的不是自己去西邸做什麼事,而是為什麼來到洛都不聯絡太後,反而與天子私設的西邸來往。
「這是夫人的安排,請恕在下不能多說。」
胡夫人冷哼一聲,「狐性多疑,她生來便疑心太重。也罷,既然如此,我便不多問了。等她回來問她便是。」
程宗揚微微一笑,心道:你不多問就好。
胡夫人一邊拿起漆盞,輕呷了一口浸過花瓣的清水,然後道:「有人在打聽你的來曆。」
程宗揚心下暗驚,臉上卻不動聲色,靜靜等著她的下文。
「你在宋國的身份已經有人知曉了。」胡夫人意味深長地笑道:「好一個慘綠少年。」
程宗揚倒吸一口涼氣,沒想到自己剛在漢國立住腳根,就會露出馬腳。
「張敞並非針對於你,他出使歸來,便與霍大將軍交惡,將軍府讓他指認,他直接投書到了北宮。」
程宗揚表情古怪地問道:「張敞?可是畫眉那個?」
胡夫人莞爾一笑,「正是。」
張敞畫眉的典故,程宗揚也算是如雷灌耳,但自己對張敞的了解也僅限於畫眉,在臨安接待漢使時,自己就是個湊數的,壓根沒想到他會是張敞。而當時在座的宋國官員不下百人,張敞竟然能注意到自己這麼個微末官員,還在漢國認出自己,看來這位張敞可不僅僅是會畫眉那麼簡單。
胡夫人道:「你若是冒用他人形貌,那便另當別論了。」
狐族擅長化形,借用他人形貌也是常事。但程宗揚還是不打算賭這一把。他苦笑道:「是我大意了,還請夫人遮掩一二。」
「這麼說來,你不是借用他人形貌了?」胡夫人目中靈光微動,「既然你在宋國有身份,那麼幫我查一件事。」
「什麼事?」
「幫我查出來天子在宋國的幫手是誰,他們派了多少人在洛都,來此所圖何事?」
程宗揚心念電轉,一邊遲疑道:「這個……」
「壽兒,把你在金市的產業給他一處。」胡夫人道:「蘇姊如今既然以商賈行事,回洛都也要有個落腳的地方。」
程宗揚已經打聽過,金市的商鋪不是多少錢的事,而是根本有價無市,有錢都買不來。胡夫人張口便送了一處產業,這報酬著實不薄。但這事程宗揚聽著很有些蹊蹺,似乎跟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樣。
「且慢。」程宗揚道:「夫人提到這些,總要跟我說一下前因後果吧?」
「數日前北軍捕拿一夥賊寇,發現裏面竟然有幾個宋國的禁軍。刑訊之下,得知他們在洛都已經潛藏多日,同行的還有一個宋國的要緊人物,將不利於我炎漢。」
胡夫人這番話不盡不實,至少程宗揚知道,漢軍並沒有得到活口,也沒有什麼刑訊,所謂的口供其實是用了搜魂密術。但從她的話語判斷,搜魂的結果顯然不樂觀,他們只知道那些宋國禁軍來洛都是因為一個要緊人物,由於那幾名宋國禁軍都是有職銜的高級軍官,使得他們錯以為來人身份極高,卻不知道那個人什麼官職都沒有,只不過是高俅視若心肝的乾兒子。
「不行!」程宗揚一口回絕,同時霍然起身,「既然洛都有宋國奸細,我的處境就太危險了。我要立刻離開,告辭!」
程宗揚掀開帷幕,抬腳往殿外走去。胡夫人一言不發,直到他走到門邊才掩口笑道:「果然是狐性多疑——公子請留步,此事再做商量。」
「好哥哥,莫生氣……」孫壽挽住他的胳膊,又是撒嬌又是央求,半推半位地把他扯回帳內。
程宗揚冷冷看了她一眼,目中流露出一絲殺氣。孫壽嬌軀一顫,頓時覺得遍體生寒。
胡夫人對他的憤怒倒是不那麼意外,坦率地開出條件,「我可以保證你的身份不會泄露,並且為你提供必要的保護,同時也不會過問你如何行事。但作為交換,若是事關天子與太後,務必知會於我。比方說……」胡夫人微微頓了一下,「你宅下飛出的是兩只鵝——而不是其他什麼東西。」
月旦評還真是個傳播謠言的好平台,這麼快兩宮都已經知道了。程宗揚推脫道:「此事與我無關。」
「徐璜那閹賊異想天開,以為些許流言能成什麼大事。」胡夫人道:「不需你出面否認,若有人問到你頭上,你直說二鵝便是。」
程宗揚卻不鬆口,「在下還有求於徐公公。」想讓我幫忙,總要拿些好處出來吧?
「所求何事?」
程宗揚卻道:「你確定我的身份不會外泄?」
「除我與娘娘以外,宮中再不會有第三人知曉。」
程宗揚看了一眼孫壽,「她把我的身份泄露給你們,該怎麼處置?」
胡夫人莞爾一笑,「這是你們族內的事,該怎麼處置與我無關。」
孫壽臉色發白,終於知道自己錯在何處。
胡夫人心下暗歎,這些年自己雖然對孫壽百般維護,但狐族幾近滅門,也難怪蘇妲己起疑。如今狐族重歸,也該是把壽兒交還給他們了。
胡夫人不再理會噤若寒蟬的孫壽,站起身道:「太後該上殿了,隨我去覲見吧。」
穿著黑色宮裝的呂雉坐在禦座上,遠得幾乎看不清面目。她溫言詢問了幾句昔日姊妹的近況,又賞賜了一些金玉絲帛,隨即就打發他出來,前後還不到一刻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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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掩人耳目,程宗揚是乘坐孫壽的車輿入宮。孫壽被他那一眼盯得忐忑不安,回到車上便依偎過來,膩聲道:「好哥哥,奴家好想你……」
程宗揚道:「出來吧。」
在孫壽驚訝的目光中,車廂空蕩蕩的角落裏伸出一條白生生的美腿,接著一個火辣的身影從空氣中浮現出來,杏眼桃腮,豔紅的唇角帶著一絲殘忍的笑意,正是屠戮狐族從不手軟的龍宸殺手驚理。
程宗揚挑起孫壽的下巴,「說吧,還有什麼事瞞著我?」
孫壽玉臉雪白,戰戰兢兢道:「奴婢不敢相瞞……」
「我看那位胡夫人知道的事情不少嘛。」
「太後娘娘與蘇姨是手帕之交,胡姨娘是太後的貼身女婢,也知道蘇姨的身份……蘇姨離開後,一直是胡姨娘照顧奴家……」
「你是說你跟她更親近,連族裏的事都可以隨便告訴她嗎?」
孫壽顫聲道:「奴婢不敢。」
「我允許你說的,你才能說。沒有經過我的允許,你一個字都不能說。」
孫壽打了個寒戰,急忙解釋道:「奴婢知錯了。不過奴婢不曾泄露紫媽媽的身份。只說過公子是蘇姨的人。」
程宗揚站起身,對驚理吩咐道:「好好查查她還泄露了什麼。從現在起,不許她離開你半步。」
驚理嫣然一笑,對孫壽勾了勾手指,「小乖乖,過來吧。」
孫壽對驚理極為畏懼,白著臉露出一個膽戰心驚的笑容,然後順從地伏在她腳邊。
一輛馬車迎面駛來,兩車相錯的刹那,程宗揚身影微微一閃,落在另一輛車上,兩車背道而馳,瞬間便即拉遠。
臥在門邊的雪雪懶洋洋看了他一眼,然後打了個嗬欠,又閉上眼打盹。小紫靠在茵席上,一條泛著鐵黑色光澤的機械蛇正在她白皙的手臂上蜿蜒遊動。在她面前懸著一只鐵箱,鐵箱八個棱角各有一只彈簧懸掛在壁上,木製的車輪雖然顛簸,鐵箱卻能最大程度地保持平穩。
「那個匿形的符籙還有一些缺陷,」程宗揚道:「動作一快就會露出形跡,而且仔細看的話,還能看出輪廓,光線越強,效果越差。」
「像這樣嗎?」
小紫輕輕一拍,臂上的小蛇昂起頭,蛇信微吐,口中放出一道強光,照出他身邊一個淡淡的人影。
程宗揚這才看出車廂裏還有一個人,「咦?這效果比剛才的強得多。」
「這是蛇奴另外用上她天生的匿形法術,但也不可能一點痕跡都沒有。」

程宗揚歎道:「想靠匿形符潛入宮內,看來還有點風險。」
小紫道:「呂雉是個什麼樣的人?」
「怎麼說呢?」程宗揚難以措辭地遲疑片刻,「今天呂雉的表現很奇怪,好像是在……有意回避我?」
這話程宗揚連自己都不相信,但他就是有這種感覺,今天的北宮之行,好像胡夫人才是主角,呂雉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背景。
程宗揚把自己在宮裏的對話盡量完整的複述了一遍,最後道:「我有一個感覺——很可能我們猜測得不對,與蘇妖婦結拜的九面魔姬不是呂雉,而是那位胡夫人。」
見過胡夫人和呂雉之後,這個念頭就在程宗揚心裏縈繞不去。胡夫人對蘇妲己了解之深,根本不像一個只站在主人身後的仆婦,反倒是後來出現的呂雉,平淡中帶著幾分疏離,並沒有那種情同姊妹,親密無間的感覺。
小紫道:「她說的雖多,但話裏少了很關鍵的一環。」
「哪一環?」
「她們發現死者中有宋國禁軍,為什麼會以為與天子有關?」
程宗揚一想也覺得蹊蹺,那些禁軍在名義上是和來自晴州的暴氏殺手兄弟一夥的,無論如何也和天子扯不上關係。
程宗揚眼睛一亮,「會不會是天子以前就和宋國某些人來往過?」
小紫驚訝地眨了眨眼睛,「大笨瓜,你說的很有可能哦。」
「看來,我真該查一查劉驁在宋國的關係了……」
程宗揚說著忽然腿上一緊,一只象牙蠍子不知從哪兒鑽出來,跳到自己膝蓋上。
「有毒吧!」程宗揚急忙抬指把蠍子彈飛,接著想起一事,「死丫頭,你能不能造一只野雉?要純白的。」
「什麼樣子的?」
「越逼真越好,尤其是羽毛和皮肉必須是真的,最好讓人拿起來都看不出破綻,把它當成活的。」
「那我可做不出來。」

程宗揚歎了口氣,腦中卻不由想起一個人——自己曾經答應徐大忽悠,要帶他離開太泉古陣,沒想到自己會一下子來到漢國,結果失信於人。如果徐大忽悠在的話,以他造假的手藝,說不定真能弄出一只純白的野雞。

程宗揚估算了一下,如果徐君房及時動身北上,兩個月時間,現在也應該抵達臨安了,他那些花樣,在漢國倒是很能混得開……
程宗揚驀然想起一事,喝道:「停車!」
馬車在一條街巷內停住,程宗揚顧不得多說,立刻從腰包中取出一塊玉佩,指尖略一用力,將玉佩捏得粉碎。

空氣中傳來一陣細微的波動,片刻後,一面水鏡緩緩浮現,接著林清浦的面孔出現在鏡中。
「清浦見過家主。」
「蒼瀾那邊有什麼消息嗎?」
林清浦道:「屬下已經派人去見過莫如霖,並依照家主的吩咐支取了兩千金銖。」
「金銖?我不是讓你們送些糧食過去嗎?」
「糧食已經送去,並且接了徐先生等人回來。」林清浦道:「那筆金銖就是給徐先生他們的。」
程宗揚越聽越納悶,「徐君房要金銖做什麼?」
林清浦道:「是屬下沒有說清——那筆金銖不是徐先生要的,而是與徐先生同行的慈音師太取走的。她拿著家主給她的憑證,從櫃上支取了兩千金銖。」
「我幹!」程宗揚差點把水鏡吼破,「那賊尼姑竟然騙到我頭上來了!」
林清浦也吃了一驚,「這不是家主給她的憑信嗎?」
說著林清浦拿出一張花花綠綠的紙張,放在水鏡前。那是一張作工精致的紙幣,面值1000。
程宗揚咬牙道:「她拿著一張一千的紙幣,就騙了你們兩千金銖?」
「她一共拿了五張。」林清浦將五張紙幣一字排開,「徐先生給她作保,證明是家主的憑信。屬下見這憑信無法偽造,才相信了她。」
程宗揚奇道:「徐君房給她作保?」
林清浦尋思了一會兒,然後苦笑道:「我明白了,那尼姑故意在徐先生面前拿出這些紙張,徐先生只說這是家主的東西,沒想到她手裏也有。那尼姑說是家主親手給她的。後來又私下找到我,一番花言巧語,支取了兩千金銖。」
程宗揚歎了口氣,「算了,也怪不得你,那賊尼活脫脫就是個白毛妖精,騙的也不是你一個了。媽的!兩千金銖!」
「她還拿了一張欠條,說是小侯爺親筆寫的借據,向她借款一萬金銖。因為她急著用錢,暫時以五千金銖的價格抵押給我,十天之後來贖。若有逾期,借條歸我所有。」林清浦有些後怕地說道:「好在我拒絕了。」
程宗揚咬著牙狠狠冷笑兩聲,這賊尼姑還真是花樣百出,石頭裏都想刮出油來,「你記住了,下次再見到那賊尼,千萬別聽她忽悠,直接叫上人砍死她!」
林清浦重重點頭,「明白!」
「水鏡別收!」程宗揚道:「我再問你一件事:有沒有一對姊妹從蒼瀾來找我?」
林清浦想了想,「未聞此事。」
「其他人呢?」程宗揚道:「尤其是女人。」
看到林清浦曖昧的表情,程宗揚重重咳了一聲,「別笑,我是說正事。」
林清浦收起笑容,「有一個女子曾來打聽過家主,遊掌櫃認出她是劍霄門的門主,姓黎。」
程宗揚怔了一會兒,才想起劍霄門那個黎錦香。自己跟她只是一面之交,她怎麼會來打聽自己?
程宗揚想問的是虞氏姊妹,龍宸對自己的襲擊來得太過蹊蹺,力度也大得出奇。他剛才想起徐君房,才忽然想到問題是不是出在虞氏姊妹身上?虞氏姊妹在龍宸的地位比驚理更高,接觸的機密也比驚理更多,如果龍宸得知她們被人收服而脫離組織,因此來刺殺自己,那就說得通了。
「家主?」林清浦在鏡中問道。
程宗揚把虞氏姊妹的模樣描述了一遍,然後道:「有她們的消息,立刻通知我。」
林清浦仔細記下,接著水鏡化為一片細碎的星光,還未落地就閃爍著消散不見。

…………………………………………………………………………………

與此同時,新任的蘭台典校秦會之卷起一冊竹書,裝入布囊,放回高及殿頂的木架上,然後又重新拿起一卷。
他動作從容不迫,其實看得極快,解開布囊,將牛皮繩編好的書簡攤開,目光從簡上一掃而過,便即合起,書簡有竹有木,有些還是金石之屬,上面的字跡有些是刻書,有些是墨書,有些是色彩鮮豔的丹書,有些是字跡濃厚的漆書,有的還有刪削改動的痕跡,讀起來並不輕鬆,但秦檜一目十行,只遇到要緊的內容才停下來細讀片刻。
木架上方的角落裏塞著一堆積滿灰塵的書簡,都是五十餘年前的舊物。竹簡下壓著一只錦囊,上好的錦緞已經失去光澤,顯得陳舊不堪。秦檜拿出錦囊,解開係繩,從囊中取出一卷竹書。
竹書的牛皮繩已經朽壞,剛一解開,竹簡便散落開來。秦檜撥開竹簡,取出一塊玉牒。白色的玉面上刻著四組幹支,旁邊用金汁書寫的文字看起來還是嶄新的:劉詢。父:劉進。母:王翁須。玉牒下方,有一個小小的漆痕掌印,旁邊依次是父、母、官員、禦醫、穩婆的指痕印漆,所有印漆都用透明的蜜蠟封著,為了防止有人改動,裏面還嵌著易碎的蟬翼。
秦檜輕輕籲了口氣,將竹書和玉牒原樣收好,放入錦囊,重新放回原處。

第七章

鬥室內一燈如豆,昏暗的燈光下,程宗揚正襟危坐,聚精會神地聽著自己的謀士侃侃而言。
「漢國之事頭緒繁多,要緊之事,便有三件。」秦檜道:「先是找兩個人:高智商和嚴君平;其次是籌一筆錢,避免雲氏的產業被清盤;再次是與四方勢力周旋。」
在瀏覽過所有卷宗,查閱過記錄洛都瑣事的閑書,用半天時間在街市走馬觀花,又用一天時間在蘭台翻閱過檔案圖書之後,秦奸臣終於擺脫吃閑飯的嫌疑,開始替主公出謀劃策。
「所謂四方者,天子與內侍一方、太後與外戚一方、趙王與諸侯一方、還有潛在暗處的巫宗與龍宸一方。」
程宗揚點頭道:「說到龍宸,他們死了幾個人居然就這麼算了?我還以為他們會立刻回來找場子。」
「此事大有蹊蹺,」秦檜道:「龍宸一向謀定而後動,何況七宿齊出,定有必得之計。」
程宗揚道:「他們不是得手了嗎?雲家的金銖都被他們劫走了。」
「這就是蹊蹺之處,」秦檜拿出筆墨,在紙上列出時間,「當晚雲家遇劫在先,家主出動在後,中間相差一個時辰,龍宸若是意在金銖,絕不會拖泥帶水。何況數萬金銖,也不至於讓龍宸七宿齊出。」
「你的意思是……」
「龍宸之意不在金銖,而在家主。」
「你是說他們專門等我上鉤的?」
秦檜仍然搖頭,「若是如此,家主未必能順利脫身。」
程宗揚納悶地問道:「我怎麼聽不懂呢?你是說他們的目標是我,又不是刻意針對我?」
秦檜坦然道:「屬下也難解其詳。」
程宗揚板著臉道:「我聽出來了,你是說他們要刻意針對我,我早就死到他們手裏了是不是?你這是沒把我這家主放在眼裏啊。」
秦檜正容道:「家主英明果決,神武蓋世,龍宸幾個跳踉小醜,家主伸出一根手指便撚死他們。」
程宗揚以手撫膺,「好久沒聽你的馬屁了,真是舒坦……繼續拍!」
秦檜歎道:「那只有請主公奉天承運,開國登基了。」
程宗揚挑起大拇指,「這馬屁拍得夠狠。」
他本來開句玩笑,眼看秦檜神情不對,不禁愕然道:「奸臣兄,你不是當真的吧?」
秦檜笑而不語。
程宗揚歎了口氣,「別扯這些了,先想想怎麼把人撈出來吧。跟你說,自從見過劇孟,我兩天都心驚肉跳的,生怕高智商那小子落到別人手裏,跟他一樣。到時候高俅非找我玩命不可。」
「此事主公盡管放心,」秦檜道:「衙內不會是個肯吃眼前虧的。」
程宗揚一聽也對,以高智商那德性,用不著別人動刑,他就坦白從寬了。除非他遇到個虐待狂,坦白了還要給他來個狠的。
程宗揚道:「劇孟到現在還沒醒,而且又查出來他喉嚨還有傷,只怕蘇醒之後也不能說話了。」
秦檜沉聲道:「劉彭祖狡詐過人,此舉必有所謀。」
「他想圖謀什麼?他都諸侯王了,還能圖謀什麼?難道想當皇帝?」程宗揚說著忽然頓住,接著一拍幾案,「沒錯!他就是想當皇帝!劇孟肯定是知道些什麼,劉彭祖才下了毒手!」
秦檜道:「理當如此。」
「怪不得你說破局的關鍵在劇孟身上,原來早就想到這一點了。」程宗揚讚道:「行啊,奸臣兄,真有兩下子。說說看,漢國這亂局該怎麼破?」
「方才所言三事,皆為皮毛,漢國亂局的關鍵只在一處——」秦檜道:「天子無後。」
程宗揚跪坐得不耐煩,索性盤膝而坐,雙手抱在胸前,仔細聽他的分析。
「漢國諸般亂象,皆根源於此。」秦檜道:「天子秉政不過數月,與太後離心之跡已顯。呂氏所圖,無非是將來幼主繼位,太後再度垂簾聽政,重掌大權。此處關鍵在於當今皇後,因此呂氏極力詆毀趙氏,卻只字不提廢後之事。」
程宗揚追問道:「為什麼?」
「趙氏出身寒微,又無父兄可依,遍觀後宮,再沒有比她更弱勢的後妃,若是廢後另立,只會比趙氏更棘手。留其位而皇後勢弱,汙其人則眾心難服,天子百年之後,太後垂簾便順理成章。」
程宗揚低罵一聲,「幹!」趙飛燕真夠慘的,純粹是被呂氏當成了靶子,就連她當上皇後,也是因為她好欺負。
「其次,天子既無子嗣,繼位者只能選之於諸侯。漢國如今共有一十六位諸侯,最近者無過於趙王。」秦檜話鋒一轉,「但趙王一係最不可能繼承帝位。」
程宗揚道:「因為趙太子年長。」
「正是。趙王父強子壯,若是繼位必與呂氏爭權。呂氏若想當國,必選一嬰兒才肯幹休。」
程宗揚拍案道:「定陶王!那小家夥才三歲,爹媽都死了,選來當太子正合適!」程宗揚恍然大悟,「我說劉驁怎麼吃撐了,非要讓他入覲!」
秦檜道:「定陶王入嗣只是天子的心思,未必就能繼承大位。」
程宗揚想了想,「太後不肯?」
秦檜問道:「定陶王入京,是養在南宮還是北宮?」
「當然是南宮。天子選的太子,肯定要養在身邊。」
「定陶王將來是親近太後,還是親近皇後?」
這個問題根本不用回答,程宗揚已經知道答案,索性道:「既然不是趙王,也不是定陶王,那會是誰?」
「誰有望入嗣便不是誰。」秦檜道:「天子駕崩之前,呂氏絕不會讓任何諸侯之子入嗣為太子,唯恐其承天子恩澤。待天子駕崩之後,再議立新帝,所有恩德都將係於太後一身。」
這就是說,只有天子死後,繼承人才會水落石出。劉驁只要活著一天,就一天不知道誰會是自己將來的「兒子」,他親近誰,誰就不可能繼承帝位,原因只是不讓他向可能繼位的「兒子」施恩。
秦檜這番話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程宗揚思索半晌,然後長歎道:「趙飛燕一點都不冤,實在是對手太強了。」
如果說以前程宗揚對趙飛燕只是同情,此時已經是憐惜了。那個弱女子所能倚仗的,只有天子的寵愛,面對如狼似虎又狡毒無比的外戚,根本就沒有任何應對的能力,一旦天子駕崩,她的下場不會比北宮那些不見天日的女子好多少。
程宗揚冷笑道:「萬一天子真生了兒子,那就有意思了。呂氏精打細算,一把就輸個乾淨。」
秦檜反問道:「天子有兒子嗎?」
程宗揚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難道趙氏姊妹是被冤枉的,其實是天子不育?
「有嗎?」
「屬下在蘭台查過宗室譜牒,」秦檜道:「天子曾有過兩個兒子,但趙氏入宮前均已夭折。自趙氏入宮,便再無所出。」
程宗揚歎了口氣,「我還以為是他不能生呢。」
秦檜卻道:「若非如此,呂氏有何借口阻擋諸侯入嗣?」
如果天子始終無出,挑選嗣子就理所當然,便是太後也不好阻止。天子曾經生過兩個,卻沒有留住,再想選嗣子,別人就有了借口:反正不是你的事,再等等,說不定哪個後妃有了呢?劉驁也肯定覺得生不出兒子不是自己的錯,只是運氣不好,再加把勁說不定就生出來了。再說姊姊不行,那不是還有妹妹嗎?
程宗揚沉吟道:「那兩個皇子會不會是……」
「此事屬下不敢妄言。但無論如何,天子至今尚無子嗣。」
「好嘛,天子沒兒子,太後又不肯讓諸侯先行入嗣,大夥就這麼乾耗著,看誰先熬死誰。」
本來應該是雙方智計百出,鬥智鬥勇的宮廷大戲,最後卻變成比賽誰活的更長,這事怎麼想都夠無趣的。
「你說的破局,不會是等著看他們誰能熬到最後吧?」
「天子春秋鼎盛,太後也芳華正榮,要想壽終正寢,至少要二十年。」
「二十年?我兩個月都不想待,趕緊想轍!」
「吾當為主公謀之。」
秦檜提筆在紙上寫下兩個字:趙王。
「若要破局,只在此人身上。」
「為什麼?」
「趙王身為諸侯,卻不思恭順誠敬,屈己避嫌,反而勾陷臣子,覬覦大寶,其愚一也;欲圖天子之位,卻極力討好太後,一心與虎謀皮,其愚二也;力尚不能齊家,卻野心顯露,為人自不量力,其愚三也;交結亡命,卻又反目成仇,太阿倒持,授柄於人,其愚四也;群臣側目,尚不知警醒,其愚五也。凡此五愚,可謂取死有道。」
程宗揚仔細想來,還真是這樣,趙王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了一遍,自己屁股又不乾淨,還野心勃勃想當太上皇,簡直是上杆子找死。而趙王又是血脈最近的支係,處於漢國亂局的中心,可以說牽一髮而動全身,從趙王身上下手,說不定真能破開漢國的亂局。
「怎麼下手?」
「逼得他狗急跳牆便是。」
「趙王狗急跳牆,就能化解漢國的亂局?」
「也許是漢國大亂。但至少不會像如今這般再僵持下去。」
程宗揚終於明白過來,果然是別人家的孩子死不完,只要能破局,把漢國搞得天下大亂秦奸臣也毫不在乎。但這又關自己什麼事?自己在鴻臚寺沒待多久,倒也聽了一些諸侯的隱私傳聞,用駭人聽聞,令人髮指之類的詞形容毫不為過。漢國諸侯全死光光,說不定對百姓還好些。
「要動趙王只怕也不容易。」
再怎麼說,趙王也是一方諸侯,漢國諸侯權力極大,不僅擁有封地的財稅收入,還可以擁有自己的軍隊。更厲害一些的諸侯如趙王,還將朝廷派去的官員架空,實質上掌握了封地的政務。
「吾有一策,請主公參詳。」秦檜說著,在紙上寫下三個字:朱安世。
程宗揚眼睛微微一亮。朱安世為人不是善類,面目又十分可疑,如果能從他身上下手幹掉趙王,倒是一石二鳥。
「郭大俠會怎麼看?」程宗揚有點擔心郭解與朱安世會不會有什麼關係。
「不過泛泛之交。。」
程宗揚和秦檜商量了一夜,直到天色微亮才終於定下了針對趙王劉彭祖的布局,包括出現各種情況的應對手段和必要時的退路。程宗揚連熬了幾個通宵,此時雖然面帶倦意,心情卻極為暢快。
漢國的局勢其亂如麻,高智商和嚴君平的失蹤;雲家的巨額欠款;黑魔海和龍宸的威脅;自己對蔡敬仲和班超的招攬;徐璜催促的白雉;與雲如瑤越來越近的婚期;天子、太後、外戚、內宦、諸侯、豪強、群臣、士林,乃至遊俠亡命;還有趙合德、友通期和孫壽……每一件都迫在眉睫,每一件都不容有失,結果所有的事情糾纏在一起,想下手都找不到頭緒。
秦奸臣證明了他能遺臭萬年的確不是浪得虛名,先從一團亂麻中找出最關鍵的根源,接著抽絲剝繭,將各種頭緒梳理得一清二楚,排出輕重緩急,而且還拿出了解決問題的步驟和方案。連程宗揚自己都沒想到,排在最前面的,居然是看似與自己沒什麼關係的趙王劉彭祖。
死奸臣一夜都在出謀劃策,口不停言,手不停筆,連程宗揚這個拍板的都不知道死了多少腦細胞,結果死奸臣天一亮就精神抖擻地跑到廚房,親自下廚作了早點給娘子送去,說是要彌補昨晚徹夜未歸的過失。
程宗揚本來還想拉他再完善一下細節,但看到死奸臣一臉討好地捧著食盒,屁顛屁顛去巴結老婆的殷勤模樣,立刻就死了這條心。

金市是洛都第一大市,坊內街道一縱三橫,形成三個相連的十字路口。洛都最大的珠寶店延年閣,就位於其中一處路口。店鋪上下三層,面闊六間,閣外專門鑲嵌著從臨安運來的玻璃,由於玻璃呈綠色,陽光從外面射來,整座閣樓如同一塊晶瑩剔透的翡翠,美不勝收。
延年閣的老板杜延年,在洛都已經經營十餘年,一向以財勢雄厚,手眼通天而聞名。只有極少數人才知道,杜老板只是個掛名的掌櫃,延年閣背後真正的東家其實是趙王劉彭祖。更沒有人知道,閣中許多珠寶都是趙王帶著衛士,從封地的商家處搶奪而來,完全是無本生意。
時值正午,坊中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小廝杜充正在抹拭一只玉碗,忽然門外傳來「篤篤」的竹杖敲擊聲,接著一個瞽了雙目的盲乞丐持杖進入閣中。杜充見狀趕緊放下玉碗,揮著抹布嚷道:「出去!出去!」
瞎子陪著笑臉道:「老爺,賞口飯吃。」
「進錯地方了!」杜充道:「我這是珠寶閣,隨便碰壞件東西,你幾輩子都賠不起!快出去!」
那瞎子摸索著還要往屋內走,眼看就要撞到擺設瓷器的桌案,杜充趕緊上前攔住,誰知他手剛沾上那瞎子的衣服,那瞎子就像被人用力一推,踉蹌著向後倒去,然後一腳跘住門檻,滾地葫蘆一樣滾到大街上。
盲乞丐躺在地上,哀哀直叫,引來不少人駐足圍觀。杜充一怔,就知道自己是遇見訛詐的惡丐了。他心下冷笑,自家的延年閣開在金市,豈怕他一個惡丐?只不過這會兒人流正密,吵鬧起來倒是壞了自家店鋪的名頭。
漢國民風豪勇,眾人見一個瞎子被人推跌在地,當即就有人為之不平。
杜充是杜延年的侄子,在店裏已經幹了幾年,深知其中的利害,連忙從袖中摸出幾枚銅銖,扔到瞎子身上,「裏面都是價值萬貫的珍寶,你一個瞎子,碰壞了算誰的?拿了錢快走!」
圍觀的眾人聽了這話倒覺得有理,一個瞎子進了珍寶店終有些不妥,雖然摔了一跤,但人家給了錢,也算說得過去,於是陸續散開。
那瞎子摸了錢銖還不肯走,一個勁的哭天喊地。忽然一只大腳伸來,像踢死狗一樣把他踢到路邊,然後跨進閣內。
來人穿著一件髒兮兮的皂衣,身材不高,卻極為強壯,衣袖卷到肘上,露出粗壯的手臂,衣襟敞開,胸口生著寸把長的護心毛,看上去氣勢洶洶。
杜充見慣客人,一看就知道這是城裏的混混,看起來雖然面目凶惡,但比起那些好勇鬥狠的遊俠兒,根本就是不入流的地痞無賴。可偏偏這種無賴最不好對付,軟了會讓人得寸進尺,硬了又容易惹出禍端。延年閣腰杆子硬,杜充自然不怕一個無賴——延年閣為了防人鬧事,店裏就有打手,換作別的時候,杜充一聲招呼就能叫人出來,狠狠教訓他一番,讓他知道喇叭是銅鍋是鐵。但這會兒那瞎子在外面哭天抹淚,門口還聚著不少人,被人抓住把柄,壞了店鋪的名聲可就得不償失了。
世間萬事總抬不過一個理字去,漢國人雖然性烈,但都講道理。杜充雖然心裏膩歪,還是打定主意好言相待,先占住道理再說,於是堆起笑臉道:「這位客官,要買些什麼貨色呢?」
那壯漢昂著頭,眼珠子幾乎翻到後腦勺上去,哼了一聲才道:「找個能說話出來。」
杜充躬著腰道:「客官有事找我就行。」
壯漢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說道:「你算老幾?」
我忍!杜充陪著笑臉道:「小的只是個跑堂。客官要買貨,找小的便是。」
壯漢斜著眼道:「你能作主?」
杜充輕輕推開,「那要看客官買什麼貨了。」
那壯漢抱著肩在店門處晃了幾步,「你這店裏生意不小啊。」
「托福!托福!」
「東家姓什麼?」
「我們東家姓杜。杜掌櫃。」
那大漢往階上呸了一口,大咧咧道:「為什麼不姓驢呢?」
杜充一直覺得自己在店面上已經曆練出來,能屈能伸,但聽了這話,頭髮根都直往上豎——這是人話嗎?當場翻臉道:「你是來找茬的吧?」
他聲音剛一提起,幾條大漢就從內堂衝了出來,揪住那漢子的衣領把他扯了出去。
吳三桂扯開喉嚨道:「延年閣打人啦!」
「打的就是你這個不長眼的!」一名打手叉開五指,一個漏風巴掌扇過去,頓時一聲脆響,半條街都能聽見。
那打手張大嘴巴,自己一巴掌過去明明打了個空,連根汗毛都沒碰到,誰知卻扇出這麼響的耳光聲。再看那漢子臉上,跟潑了血似的紅了半邊,活活是見鬼了。
路邊一個閑人看不過眼,「剛才我就看見你們把一個瞎子推出來,這會兒又當街打人,你們延年閣也太橫了吧?」
杜充梗著脖子道:「那廝剛才問我東家姓什麼?我說姓杜。他說怎麼不姓驢呢——你們說這是人話嗎?」
吳三桂捂著臉叫道:「我說不是姓呂嗎?怎麼?你們東家是皇上,問都不能問嗎?」
漢國市井永遠少不了仗義之輩,當時就有人叫道:「延年閣仗勢欺人!」
那瞎子哭叫道:「連一百個錢都不給我,沒良心啊……」
幾名打手擋在門前,戟指道:「滾開!再惹事,打斷你們的腿!」
吳三桂扯下衣服往地上一摔,光著膀子把頭伸過去,「來啊!來啊!」
杜充道:「去叫人!給他們點顏色看看!敢到我們延年閣鬧事!好膽!」
一個正帶著女伴逛街的年輕人忍不住道:「你們也太霸道了吧?還講不講道理了?」
圍觀的眾人紛紛道:「正是!正是!」
那光膀子的壯漢被激得熱血上頭,一頭撞了過去,對面的打手獰然一笑,施出一個窩心腳,「想死?成全你!」
話音未落,他就被那壯漢一頭頂住胸口,眼前一黑,直接閉過氣去。
那幾名打手趕緊過來幫忙,幾個人一起把吳三桂按到地上,一頓胖揍,捎帶連那瞎子也挨了幾下。
帶著女伴的年輕人一臉憤怒,厲聲道:「以眾欺寡!以強淩弱!是可忍孰不可忍!」
打手恐嚇道:「再囉嗦連你也打!」
誰知人群中一個白鬚白髮的老道振臂一揮,慨然道:「揍他!」
這句話就像一根導火索,人群「轟」的一聲湧上前去。
杜充原本臉上還帶著冷笑,延年閣的打手都是趙王的衛士,對付這種烏合之眾,以一擋百也不在話下。但緊接著他就瞪大眼睛,那些趙王從各地搜羅來的亡命之徒竟然連一個回合都沒撐住,就跟割韭菜一樣被齊齊放倒,隨即被人群踩在腳下。
杜充轉身就跑,沒跑兩步就被那個光膀子的壯漢追上,掄著衣服抽過來。杜充下意識地一躲,背脊被衣服抽中,頓時吐出一口鮮血,撲倒在地。
昏迷之前他腦子裏只剩下一個念頭:衣服裏面還包著板磚,太無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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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彭祖盯著面前的箱子,臉色難看得像要吃人一樣。延年閣被人打砸一空,單是被搶走的珍玩就有上萬金銖,毀壞的更是不計其數。由於事發突然,當官府趕來,賊人已經逃散無蹤,連追究都找不到人。
單是損失的財物也就罷了,可眼前的箱子卻讓他憤怒之餘,生出一絲無法抑製的恐懼。
「他要逃?」
杜延年跪在地上,連頭都不敢抬,「他安排了十幾輛馬車,準備今夜分道出城。這是從其中一輛馬車上找到的。」
「他說什麼了嗎?」
「他說這些是別人轉賣給他的。因為要價極低,便接手了。至於來曆卻是不知。」
劉彭祖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一樣,「我是問他為什麼要逃!」
杜延年咽了口吐沫,「他……他說剛聽聞北邙的事。說大王沒知會他,想出去避避風頭……」
「好一個朱安世!」劉彭祖驀然大笑起來,「他聽說劇孟被人劫走,就嚇得屁滾尿流,連洛都都不敢待,居然有膽量搶我的珍寶!莫非在他眼裏,本王還不及劇孟那廝?」
杜延年囁嚅道:「那些賊人還不敢斷定是朱安世指使的……」
劉彭祖咆哮道:「難道是你指使的嗎!」
杜延年身體一抖,不敢再發一言。
劉彭祖繞室疾走,腰間佩的長劍在裾衣不斷擺動。片刻後他猛地停步,「朱安世不能再留了。」
杜延年道:「朱逆擔心劇孟黨徒複仇,身邊戒備森嚴。」
「不能用王府的衛士——去找董臥虎,把朱安世的藏身地告訴他。朱安世是在冊緝拿多年的人犯,董臥虎不敢坐視不理。」
這是要借官府的刀來除掉朱安世了,跪坐在旁邊的太子劉丹臉色發白,低聲道:「請父王三思……」
「三思個什麼!」劉彭祖吼道:「看看你都結交的什麼貨色!一有風吹草動就想著逃之夭夭!我們趙國的錢是好拿的嗎?」
劉彭祖忽然停住口,狐疑地看著劉丹,沉聲道:「他是不是知曉什麼不該知曉的隱秘?」
劉丹連忙道:「萬萬沒有!孩兒只在劇孟的事上用過他。」
劉彭祖顏色稍霽,「那就去知會董臥虎。還有,往襄邑侯處也透些風聲。有襄邑侯盯著,董臥虎也不敢隱瞞。」
劉丹背後全是冷汗,朱安世並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隱私,可這些秘事絲毫不敢跟父王提及。他與朱安世的交往還是因為父王的安排,想拉攏洛都的地頭蛇。卻沒想到因此撞到劇孟這條大魚。劇孟身邊頗有些戾太子的舊部,自家父王突發奇想,要把他們收攏過來,才私下囚禁了劇孟。
劇孟被黨羽救走,趙王頓時慌了手腳,生怕別人知道他的不臣之心,拼命遮掩此事,甚至連朱安世都蒙在鼓裏。但紙終究包不住火,朱安世終於聽到風聲,如同驚弓之鳥,當即就要遠颺。可誰都沒想到他會這麼大膽,臨行前竟然翻臉搶了自家一把。
這種桀驁不馴的匪徒,留在外面必成禍患,可收入獄中,一旦捅破自己的隱私,為禍更烈。如今之計,只有想辦法讓他在獄中徹底閉嘴了。
劉丹起身道:「兒臣這便去找董臥虎!」
「哪裏用你去!」劉彭祖怒斥道:「讓延年閣的人去!他們才是被人砸搶的苦主!」
劉丹與杜延年唯唯告退,連忙安排人去官府報案。

第八章

九月初九,盤踞洛都多年的大俠朱安世終於被擒,成為官府的階下囚。
董宣動作極快,襄邑侯派來的屬吏還未登門,他已經親自帶著人把朱安世逮入獄中。
董宣也是不能不快,眭弘被劫,京城流言四起,洛都獄中囚徒被殺戮殆盡,他身為洛都令,這幾日倍受攻訐。董宣倒不怕丟官,只是怕自己一旦去職,天子無人可用。前番因韓定國遇刺,陳升被貶,天子在軍中已經折了一臂,如果自己再被論罪去職,天子又去一臂,只怕往後政令難出南宮。
眭弘至今蹤影皆無,董宣正想尋個由頭,拿那些控製洛都地下勢力的大俠開刀,朱安世落網的消息,可以說來得正好。
董宣盡顯強硬之勢,趕在朱安世亡命之前,帶著人將朱安世的藏身地團團圍住,然後親自出手破掉朱安世的刀法,當場斷其一臂,又將他的手筋腳筋盡數挑斷,扔進死牢。反正洛都的監獄全部清理一空,再多的人也能填下。
朱安世落網,董宣顧不得洗去身上的血跡,便親自在獄中開審。
朱安世為人凶悍,董宣審到天亮,幾種酷刑連番上陣,他始終堅不吐口。

董宣陰沉著臉擲下刀筆,吩咐道:「先給他治傷。包紮好,再接著拷打!」
朱安世斷臂被白布包著,血水不斷滲出,另一條完好的手臂也被生生割下兩塊肉來。看到差役拿來傷藥,他只輕蔑的一笑,便不再理會。
那差役拿著一只陶罐,用一根纏著布條的柳枝攪拌兩下,然後挑起黑糊糊的藥膏往朱安世傷口上抹去。
樹枝觸到傷口,朱安世牙關「格」的咬緊,額頭冒出冷汗。
董宣冷冰冰看著他,忽然眼角一跳,來不及起身便抄起身前的案幾,往那名差役身上砸去。
藥罐落在地上,「呯」的一聲摔得粉碎,裏面的藥膏潑灑出來,地上立刻黑了一片,接著發出一絲輕微的腐蝕聲。
「拿下!」董宣厲聲道:「查清他的毒藥是從哪裏來的!敢有一字虛言,將他的手腿關節盡數打碎!」
不等那差役開口,便有人抓住他的手臂,往案角一磕,肘關節應聲斷裂,就算他不吐一字虛言,也只剩下三處完好的關節了。
那差役慘叫道:「是趙邸!趙邸的管事給我的!說是上好的金創藥,讓我混到傷藥裏,找機會抹到他的傷口上!小的不知道是是毒藥啊!」
「荒唐!」董宣喝道:「趙王身為諸侯,為何會給你毒物?」
「小的不知道!他們許了我五十金銖!」那差役痛哭流涕,「小的也不知道他們要害朱大俠的性命啊!」
董宣當機立斷,「這廝胡言亂語!推出去斬了!」
片刻後,那名差役的首級就被送到案前。
濃鬱的血腥氣充斥牢內,一直死咬牙關的朱安世抬起頭,然後「格格」笑了起來,「沒想到我朱安世一條性命,就值五十金銖……哈哈哈哈……」
董宣森然道:「眭弘在哪裏?」
「先放開乃公!再給乃公切五斤狗肉!」朱安世獰聲道:「乃公什麼都告訴你!」
董宣冷冷盯著他,「拿酒食來!」

朱安世斷臂被一塊新布紮緊,他拖著沉重的鎖鐐席地而坐,旁邊兩名差役,一人持酒,一人持肉,供他大嚼。
「我不如劇孟!」朱安世酒足飯飽,第一句話就令董宣背脊繃緊,「劉丹那廝親手挖掉劇孟的眼珠,他都一聲不吭!好漢子!哈哈!好漢子!」
董宣厲聲道:「說眭弘!」
「乃公哪裏知道什麼眭弘?」朱安世斜著眼看著他,「董臥虎,你不會連聽都沒膽子聽吧?」
董宣目光轉冷。旁邊一名一直默不作聲的官吏慢悠悠道:「董令何必心急,且聽聽朱大俠怎麼說。」

…………………………………………………………………………………

洛都,南宮,玉堂前殿。
殿中的宮女、內侍都被遠遠打發開去。單超、徐璜、左悺、具瑗、唐衡,五位中常侍屏息斂視,微微躬著身,一言不發地侍立兩側。
劉驁沒有戴冠,只穿了一身玄衣,頭髮挽了個髻,用一根簪子插著,慢慢看著面前的簡牘。竹簡長一尺二寸,寬寸半,厚三分,簡上的字跡墨痕尚新,內容卻是觸目驚心。
「趙王劉彭祖私囚劇孟於私苑,每日嚴刑拷打,追問戾太子子孫下落……」
「趙王交結亡命,刺殺仇家,事發之後,嫁禍於襄邑侯……」
「趙太子劉丹與父妾通姦……」
「淫及胞妹、繼母……」
「與平城君有私……」
「平城君、趙王後姊妹行巫蠱事,詛咒趙王劉彭祖……」
「於禦道私埋人偶,詛咒天子……」
「埋人偶於寢宮,詛咒太後……」
「趙王父子暗連諸侯,圖謀不軌……」

劉驁放下竹簡,「太後知道了嗎?」
董宣道:「審訊時襄邑侯派來僚屬,入獄旁聽。其後永安宮也派人來,將供辭抄錄了一份。」
洛都令審案,列侯自然無權旁聽,但呂冀身為掌管朝政的大司馬,派僚屬聽審理所當然,連強項令也拒絕不得。
「查出來了嗎?」
「依照朱逆的供辭,臣在朱雀門禦道起出人偶數只。其餘各處未敢妄動。」
董宣拿出一只木偶,大小只有兩寸,依稀是一個年輕男子。木偶通體漆黑,只在眼、耳、口、鼻、私處塗上朱漆,背後用朱砂寫著生辰八字。
「就這些?」
「據朱逆口供,由他經手的人偶,便不下百枚。」
那木偶剛從地下掘出,上面還沾著泥土,幾處朱漆紅得刺眼,仿佛木偶體內滲出的鮮血,尤其是私處的血痕,讓劉驁一瞥之下眼角就不禁微微跳動。
「好!好!好!」劉驁咬牙笑道:「中行說!你去下詔,趙邸所有人等,無分貴賤長幼,一律收係入獄。正好監獄空著,讓他們先去嚐嚐階下囚的滋味。」
中行說木著臉道:「是係往詔獄,還是洛都獄?」
「讓他們去享福嗎?」劉驁冷冷道:「趙邸仆隸奴婢送入虎穴地牢,其餘都送到北寺獄。」

董宣眉頭動了一下。虎穴地牢是洛都最嚴酷的監獄,專門收押地痞無賴。日前處決在押囚徒時,虎穴地牢在押的千餘囚犯,斬首不足百級,因為大多數囚犯都已經死於獄中。那些奴婢送進去,能活下來的十不存一。北寺獄則設在北宮,由內庭宦者掌管,由於地處宮中,囚徒一入其中就與外界斷絕消息,若沒有天子太後的恩旨,便就此消失,家人甚至連收屍的資格都沒有,傳聞酷毒之處甚至還在虎穴地牢之上。天子這道詔書,等於將趙王一係都送上不歸路。
董宣俯身叩首,沉聲道:「臣遵旨。」
徐璜等人眼觀鼻,鼻觀心,泥胎木偶般默不作聲,中行說卻插口道:「應該把趙王父子送到上林獄,嚴加拷問!」
上林獄在上林苑,而上林苑的主管正是從徐璜手裏買的官,中行說此議還是想把這些身份貴重的囚徒拿到自己手中。
劉驁回顧左右,對幾位中常侍道:「你們看呢?」
若非事關太後,徐璜真不介意籍著此案抖抖威風,但有太後和襄邑侯盯著,這事比炭團還燙手。此時被天子問到頭上,他硬著頭皮道:「北寺獄便可。」
劉驁道:「就北寺獄吧。」
中行說不服氣地說道:「北寺獄在北宮!上林獄!」
劉驁提高聲音道:「北宮就北宮!你閉嘴!去召金馬門侍詔!」
中行說氣鼓鼓出門,一轉眼又回來了,後面跟著一個執戟郎。
劉驁惱道:「我讓你去找金馬門侍詔!寫詔書的!」
中行說一臉無辜地說道:「他也是金馬門侍詔,聖上親自給的。只不過還兼著執戟郎。」
劉敖瞪了他半晌,最後歎了口氣,無奈地對東方曼倩道:「你來寫。」
東方曼倩的長戟放在殿外,這會兒過來看了眼簡牘,便提起筆,醮了醮調好的朱砂,在黃帛詔書一揮而就。
中行說興災樂禍地說道:「外行啊。讓你草詔,你竟然直接寫了?聖上,這可不怨我。」
劉驁皺眉拿起詔書看了一遍,片刻後點了點頭,「就這樣吧。具瑗。」
具瑗躬身道:「奴婢在。」
「用璽。發尚書台。」
中行說有點不信,接過詔書又看了一遍,努力想挑個錯處,最後冷哼一聲,「還金馬門侍詔呢,我拿腳趾夾根樹枝,都比你這字強!」
東方曼倩籠著手嗬了口氣,「執戟太久,手麻。」
「你手不麻就能比我寫得好嗎?」中行說拿筆在上面寫了個「詔」字,「你來看看,是不是比你寫得好一百倍?」
「夠了!」劉驁怒道:「詔書也是你亂寫的!換一張來!」
中行說嘟著嘴去拿詔書,東方曼倩卻略一思索,提筆又補了幾個字,然後奉給劉驁,「如此可好?」
劉驁看了一眼,後面補了一句:詔聽罪者入郡邸獄。
劉驁沉吟多時,他把趙王一家發往北寺,大半有賭氣的成份。趙王一向與太後親近,這下可好,這些逆賊私底下連太後都詛咒上了,還把木偶埋到了太後的寢宮裏,因此他憤怒之餘,還有一絲隱約的幸災樂禍。但趙王謀逆,是他秉政以來,甚至是登基以來第一大案,能不能順利辦下來,無論是對他在朝野之間的聲望,還是他對朝局進一步的掌控,都至關重要。將這個機會拱手相讓,劉驁頗有些不甘心。
東方曼倩的提議正在兩者之間,郡邸獄是諸侯設在洛都郡邸的監獄,由鴻臚寺主管。將謀逆者交給太後審詢,聽罪之後再發往郡邸獄,外面只會說這是天子的一片孝心,不會說天子是忌憚太後的權勢,此舉既顧全了太後的體面尊嚴,最後的處置權又回到自己手中。
「可!」
劉驁讚許地看了東方曼倩一眼,「你不用去金馬門了,就在此殿待詔吧。」
東方曼倩不動聲色地躬身道:「臣遵旨。」

夕陽金黃色的光芒從窗口透入,程宗揚臨窗而坐,一手執觴,一邊透過玻璃窗,望著街口的延年閣。
趙王謀逆案一出,朝廷反應快得驚人,也粗暴得驚人。朱安世下獄不到三個時辰,中行說便帶著詔書直趨趙邸。
中行說宣詔之後,並沒有按慣例允許趙王自盡,而是由繡衣使者江充帶領執金吾封了趙邸。趙王劉彭祖、趙太子劉丹、趙王後淖姬、平城君淖氏被帶走,再無音訊。邸中奴仆盡數收押入獄——而且還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虎穴地牢。更有使者遠赴趙地,捉拿趙王的家眷、家臣和僚屬。
延年閣也未免幸免,被砸壞的玻璃還沒有來得及修複,就被差役封門,自掌櫃杜延年以下,店內所有的仆役、打手都被鎖拿一空。
盧景與他碰了碗酒,一飲而盡,然後長呼一口氣,拍案道:「痛快!」

盧景前日大耗真元,臉色蒼白得嚇人,一碗烈酒下肚,臉上才多了點血色。他捏了顆炒豆,一邊咬得「格崩格崩」響,一邊道:「我還想著要用多久才能收拾劉彭祖那廝,沒想到一轉眼你就把他們全家送到獄裏!連朱安世也沒放過!哈哈哈!大丈夫快意恩仇,當如是也!」
程宗揚卻不肯居功,「主意是老秦出的。砸延年閣是五哥和長伯出的手,我倒是什麼都沒幹。」
「何必妄自菲薄?」盧景道:「如果讓我來做,頂多跟郭解一樣,找個機會摸入趙邸,斬了劉彭祖的狗頭,怎麼也不會這麼一網打盡,而且還斬草除根。」
說著他又感歎道:「真沒想到朱安世和劉彭祖會掐起來。」
「因為他們兩個心裏都有鬼,旁邊還有個心裏鬼更多的劉丹。」程宗揚給盧景斟了碗酒,「劉丹背後幹的缺德事數不勝數,連劉彭祖也蒙在鼓裏。朱安世這人倒不怕死,但他被趙王父子出賣,肯定咽不下這口氣,索性反咬出來。」
盧景冷哼道:「朱安世年輕時還好,年紀越大心思越重,連江湖上的兄弟也能賣掉。落到今天的下場,真是咎由自取!」
「劇大俠怎麼樣?」
「他昨晚醒來片刻,又昏睡過去。」
「又昏迷了?」
「這是好事。」盧景道:「他醒過來,知道是我幫他打通經脈,才放心昏睡過去,好盡快恢複傷勢。」
程宗揚的生死根比什麼傷藥都好使,他與盧景聯手施展金針續命,終於穩住劇孟的內外傷勢。但他體內的劇毒卻一直拖延到昨晚,等到收集了大量魂魄的小紫回來,才出手清理乾淨。
「趙王之事,你算是替老劇報了仇,但咱們要找的嚴君平還沒有下落。」盧景道:「如今只剩下一家,今晚我替你探探路。」
「不急。」程宗揚道:「五哥,等你恢複好了再說。」
「今晚不行。」
一個聲音在背後響起,程宗揚扭頭去看,卻看了個空。回過頭時,斯明信已經坐在盧景身邊,就像他一直坐在那裏一樣。
「原來是四哥,嚇我一跳。」程宗揚一邊斟酒一邊問道:「高智商那邊有線索了?」
斯明信微一搖頭。
程宗揚歎了口氣。由於眭弘逃脫,天子下令滿城大索,洛都城中一時間沉渣泛起,許多藏身市井的亡命之徒都被清查出來,按說高智商和富安這兩個外鄉人根本不可能躲開如此規模的盤查,可偏偏至今全無音訊,讓程宗揚懷疑他們主仆是不是已經逃離,根本就不在洛都。不然步廣裏二鵝的說法已經傳得滿城都是,他們如果留在城中,不可能不與自己聯係。
從理性的角度判斷,高智商和富安還留在洛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程宗揚仍抱著一絲僥幸,也許他們躲在某個風波未及的地方,一直避免與外界接觸。
程宗揚打起精神,「四哥今晚有事?」
斯明信取出一支竹簡,放在案上。程宗揚拿起來一看,上面一行墨字:「羽林天軍 右營騎射 甄厚道」。
程宗揚霍然站起身,「哪裏來的?」
「幕府長史掌管的簿冊。」
程宗揚狠狠一握拳,「羽林軍!」
自己居然忘了軍營!洛都緹騎四出,高智商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只可能是軍營。而且他還有正經的軍籍,完全可以躲在羽林天軍的大營裏面。高智商通過義縱搞到軍籍,自己原本是知道的,可一直沒往那邊想。卻是斯明信不知費了多少力氣,從幕府數以萬計的簿冊中找到高智商的化名。程宗揚慚愧之餘,對這位四哥的毅力也是佩服不已。
「羽林軍的軍營在哪裏?」
「上林苑。」
「居然在上林苑?」
程宗揚臉色不禁難看了幾分,且不說軍營戒備森嚴,上林苑作為皇帝私苑,私自入內就是死罪。高智商如果躲在那裏,安全肯定無憂,問題是自己要摸進去找他,可就太危險了。
程宗揚轉念一想,自己有門路,根本用不著冒險啊。
「找義縱!」
斯明信微一點頭,便消失不見。
程宗揚看著席間的空處怔了半晌,「四哥這也太雷厲風行了。」
盧景道:「趕早不趕晚,總要找到人才好安心。」

盧景拿起竹杖,「篤篤」敲著走下樓梯,去伊墨雲的小店照看劇孟。終於找到高智商可能的藏身地,程宗揚慶幸之餘,也不免心有餘悸。他站在窗邊,望著繁華的金市,不由想起朱老頭說過,讓自己給他在金市買一條街。這雖然是個玩笑,但開得也實在太大了。別說自己買不起,就算真有一條街,眼下也得賣了給雲老哥籌錢。
身後響起細微的腳步聲,程宗揚道:「都看過了嗎?」
秦檜道:「都看過了。店中沒有什麼異樣。給原本的商家退了一年的房租,已經打發走了。」
這處店面就是孫壽私底下的產業,論面積比延年閣也差不了多少,同樣是上下三層,但位置差得太遠,位於金市最西端,緊鄰城牆。孫壽作為實際的業主,根本就不出面,只租給一戶商家作綢緞行。程宗揚接手之後,第一時間請走了商戶,綢緞行的招牌卻還留著,準備售賣盛銀織坊的織物。
「打聽過了嗎?」
秦檜道:「已經打聽過了。如果要賣的話,按市價能賣三萬金銖,不過只能賣給城中的權貴。」
程宗揚也知道金市的店鋪非比尋常,如果不是權貴,只怕能買到也保不住。不過三萬金銖雖然不是個小數,但對於雲家的欠款來說,無異於杯水車薪。
「一間店鋪就是三萬金銖,一條街下來至少五十家店鋪,起碼要一百五十萬金銖。老秦,你有沒有辦法把價錢壓下來?」
秦檜道:「辦法倒是有,只怕家主未必答應。」
「哦?說來聽聽。」
「只用一把火,把金市燒了。」
程宗揚愣了一會兒,然後道:「這種主意不要再出了。媽的,我差一點都心動了。不看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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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剛駛出金市,就被迫停了下來。前面是通向中東門的大街,街面寬近五十步,橫貫東西,平常車馬川流不息。然而此時,整條大街都被一支聲勢煊赫的車隊占據。那支車隊前後不下千人,最前面是兩隊衣甲鮮明的騎兵開路,接著是百餘人的步卒,再後面是數十輛馬車,車後跟著成群的侍從仆役,浩浩蕩蕩一眼看不到盡頭。
中間一輛馬車又寬又大,車身貼著金箔,傘狀的車蓋鑲著翠羽,周圍懸掛著無數用絲綢結成的彩球,被陽光一映,更顯得金碧輝煌。新任的大司馬呂冀穩穩坐在車上,頭戴七梁冠,雙手撫膝,腰背挺得筆直,擺出一副不苟言笑的重臣氣度。
所有的行人都停下來,退到街道兩邊,帶著豔羨、敬畏、好奇,甚至是憤恨的目光,望向車隊打出的呂字旗號。程宗揚暗叫倒黴,竟然正趕上呂冀的車隊大張旗鼓前往尚書台,他只好下車,隨旁人一道,躬身向呂大司馬的儀仗施禮。
呂冀的馬車越來越近,程宗揚雙手舉過頭頂,正準備長揖為禮,忽然目光微微一跳。在離他不遠的人群中,立著一個皮膚黧黑的漢子,他的衣裳與周圍的漢國百姓截然不同,頭上包著一圈厚厚的白布,身上是一件靛藍的衣袍,衣擺打了無數褶曲,衣裳一角被小心地掖到腋下,式樣看上去頗為古怪。
程宗揚與秦檜對視一眼,都露出幾分詫異。旁人看來,也許覺得這人的衣著稀奇,很容易把他當成來自南方的異族。但落在他們眼中,卻覺得此人的衣著有些不倫不類。程宗揚和秦檜都在南荒混過不少日子,一眼就看出這漢子的衣著是在刻意模仿南荒的部族,只不過許多地方都模仿的不到位,像衣料的質地,衣擺的褶曲,還有掖起的衣裳一角,都似是而非。
程宗揚目光下移,在他手上停住。那人手中提著一個三尺來寬的物體,外面覆蓋著藍色的錦緞,裏面方方正正,像是一只箱子。他手握得極緊,隨著車輪轆轆行來,他手指的關節不僅握得發白,連衣袖都在微微顫抖。
程宗揚心下大奇,這人……難道是一名刺客?他箱子裏裝的什麼武器?折疊的長刀?板斧?還是係著長鏈的大鐵錐?
程宗揚微微移步,想靠近一些,但剛一舉步,就停了下來。他身體一動,周圍有數道視線立即盯住他。這人身邊不僅有同伴,而且還是高手!
程宗揚收住腳步,像是不經意地挪挪腳一樣,若無其事地朝前望去。
來自周圍的視線慢慢移開,程宗揚心底卻掀起驚濤駭浪,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敢打呂冀的主意,究竟誰這麼大的膽子?
難道是龍宸?不過龍宸的殺手不至於這麼業餘,緊張得連衣袖都在發抖。
呂冀的仇家?可這是當街行刺,呂冀身邊的甲士可不是紙紮的,他們即使敢動手,成功率也微乎其微。
難道那個人手裏的箱子裝著什麼大威力的武器,能一舉幹掉呂冀?程宗揚心裏嘀咕著,這家夥手裏不會拎著個定時炸彈吧?

正胡思亂想間,呂冀的車駕已經越來越近。程宗揚一直用眼角的餘光盯著那名漢子,忽然,那人指節一白,握緊了提手。
來了!
程宗揚心下暗道,接著便見那名漢子衝出人群,奔向呂冀的車駕。
呂冀車旁的甲士立即上前,將那名漢子團團圍住。
那名漢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然後雙手舉過頭頂,將那只箱子高高舉起,用怪異的腔調叫道:「越裳國使者!特獻白雉一只!」
周圍的人群頓時一片嘩然,程宗揚卻覺得背脊一陣發麻。
呂冀挺直身體,威嚴而不失溫和地說道:「原來是越裳國的使者,貴使若是進貢,當去鴻臚寺,為何當街攔我車駕?」
那人高聲道:「我們越裳國的白雉,只獻給當世的賢者!」
「等等!」呂冀車駕旁一名錦袍老者驚呼道:「汝可是越裳國人?」
「正是!」
老者更加激動了,「進獻的是白雉?」
「正是!」
老者站了起來,顫聲道:「白雉何在?」
那人掀開藍色的錦緞,露出一只金燦燦的籠子,只見一只雪白的野雉立在籠內,白色的尾翎高高挑起,它通體雪白,連雞冠和尖趾也是白色的。
老者激動得雙手亂抖,哆哆嗦嗦地向呂冀施禮,「恭喜大司馬!此乃天大的祥瑞啊!昔日周公在世,有越裳國進獻白雉。越裳獻雉,乃是國勢興盛,朝有聖賢之象!老夫請為大司馬賀!」

程宗揚看得眼都直了,這是什麼?彩排還是現場直播?當街獻祥瑞,還牽涉到周公身上,你就不怕穿幫嗎?
程宗揚一肚子的腹誹還沒有壓下去,車駕周圍的軍士已經高聲應和道:「為大司馬賀!」
先是車旁的甲士,然後是隨行的侍從,接著在一些有心人的鼓動下,街旁的行人也紛紛加入應和,高聲叫道:「為大司馬賀!」
聽著周圍山呼海嘯般的歡聲,程宗揚雖然明明知道這裏面很多都是呂家布置的人手,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場戲,但還是被突然爆發出的巨大聲浪驚出了一身冷汗。
秦檜低聲道:「好計謀!好手段!」
程宗揚忽然意識到,這一局是呂巨君那小子贏了。自己籌劃假的白雉連八字都沒有一撇,呂巨君已經把活的白雉當街送到呂冀面前,即使自己立馬弄出一只白雉,聲稱這就是地下飛出的二雉之一,也不會再有任何效果。大家都會說,白雉的出現乃是祥瑞,呂大司馬就有一只。流言對呂雉的攻擊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輕易就被化解於無形之間。

四周歡呼不絕,形勢比人強,程宗揚也含糊應了幾聲,但他顯然低估了洛都百姓對祥瑞的熱情,也低估了呂巨君安排的劇本有多麼精細。
眾目睽睽之下,呂大司馬三次婉拒,「越裳國」的使者三次進獻,甚至於叩頭流血,聲淚俱下,可呂大司馬仍然推辭不已。那種堅決的態度,讓程宗揚看著都擔心這戲要演不下去。
誰知人群中有人高聲叫道:「天降祥瑞,佑我大漢百姓!求大司馬收下!」說著「撲嗵」一聲跪下。

兩邊的百姓紛紛跪倒,動作稍慢一點,就被人從後面踹中膝彎,跪得那叫一個爽快。
程宗揚和秦會之相視苦笑,都有些後悔自己出來的不是時候。
那名老者從車上爬下來,一路膝行地跪到呂冀的車駕前,求大司馬看在百姓的份上,收下禮物。接著隨行的侍女、仆從、衛士……全部跪在地上,直到在場的只剩下呂冀一個人站著。

好不容易等呂大司馬接下「越裳國進獻的禮物」,周圍百姓的歡呼聲越發響亮。還有人甚至對著那只白雉行禮,整個場面既新鮮又熱辣,熱鬧得不行。
一場鬧劇終於收場,呂大司馬也顧不上去尚書台,捧著白雉就去了北宮,向太後報喜。
程宗揚在人群裏臉都快笑疼了,好不容易登上馬車,仿佛卸下一張面具,臉色立刻又沉了下來。
秦檜歎道:「被他們占了一著之先,這一局不好下了。」
程宗揚道:「白雉算什麼祥瑞?基因變異的妖物!」
程宗揚只是賭氣,街上黎民百姓雖多,但目睹真相的只是極少數,方才的場面下,就算那位「越裳國」使者捧的是一頭大白豬,傳揚出去也只會說是白雉。
「好一只白雉,跟宮裏那個黑寡婦倒是一對。」程宗揚冷笑道:「走吧。這街底下說不定還有趙王埋的木偶呢。」

Thanks

謝謝有心人,28集再繼續:smile_38:

Many th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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