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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清羽記第1﹣31集、六朝雲龍吟第1-29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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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夜色下的山林中傳來幾聲鳥叫,程宗揚停下腳步,和匡仲玉一道隱身在樹藤下方。北苑可以說是苑中之苑,沿著山體建出一道高牆,兩側設有望樓,幾名護衛守在樓上,隱約能看到他們手中拿著半人高的強弓。
吳三桂和韓玉從兩邊分別伏身潛來,低聲道:「上面盯得太緊,必須要把望樓裏的人幹掉才成。」
「五哥呢?」
「他試著繞到後山,看能不能找出漏洞。」

匡仲玉忽然道:「瞧!」
眾人往角樓望去,只見一個影子貼在柱上,像壁虎一樣往樓頂遊去。夜色下幾乎看不到他手腳的動作,速度卻快得驚人,匡仲玉發現時,他還在樓柱底部,不過三個呼吸,就攀上三丈高的望樓。而望樓中的幾名護衛仍在戒備著周圍,絲毫不知道腳下多了一個人。
程宗揚低聲道:「不是五哥。」
那人頭臉上都用黑布包著,只露出一雙眼睛,看不出本來面目,剛開始他們都以為盧景,此時才發現那是一個陌生人。
吳三桂道:「望樓上有三個人,只要有人叫一聲,苑內就立刻驚動起來,他一個人怎麼應付?」
「看!」
韓玉話音剛落,便看到一道肉眼幾乎看不清的烏光射入望樓,釘在一名護衛頸下。那名護衛身形一晃,兩手捂住喉嚨,貼著柱子慢慢坐倒,旁邊的同伴發覺有異,俯身要去拉他。就在此時,藏在望樓下的那名夜行人身形暴起,獵豹般躍入樓內,展臂勒住後面一名護衛的脖頸,右手一揮,一柄利刃切斷了他的喉嚨,接著毫不停頓地送入那名俯身護衛的背心。
頃刻間,三名護衛橫屍當場。那名夜行人不慌不忙地解下蒙臉的頭巾,露出和三名護衛一模一樣的錐髻和一張平平無奇的面孔,然後解下護衛的衣甲,換到身上。
遠處的望樓傳來幾聲鑼響,那名夜行人拿起旁邊的銅鑼,有板有眼地敲了四聲,間隔三長一短,報了平安。
程宗揚等人面面相覷,怎麼也想不到有人會和自己一樣選在今夜動手,而且看人家的作派,準備工作比自己可紮實得多,不僅衣服頭飾都準備齊全,連報訊的鑼聲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鑼聲響起的同時,數道黑影貼著望樓潛入苑中,其中一人背著長劍,身形頗為眼熟。程宗揚正在詫異,遠處傳來幾聲梟鳴。這是約好的信號,盧景已經找到可以潛入的漏洞,召喚眾人會合。
一刻鍾後,五人全部在苑內一處山石邊聚齊。程宗揚說了剛才的見聞,盧景也大出意料。
程宗揚道:「那人下手乾淨利落,像是殺手出身,說不定是衝著趙王邸的人來的。」
韓玉道:「趙王與王後都在邸中,未曾出行,趙太子昨天騎馬摔傷了腿,也在邸中靜養。」
「那他們是衝著誰來的?」
盧景道:「不管他們,先找到嚴先生的下落再說。」
程宗揚道:「萬一撞上了呢?」
「只有見機行事了。」
這是沒辦法中的辦法,但程宗揚也拿不出更好的主意。
呈三桂臉上露出一絲狠辣,「既然已經出了人命,不如我們也找個人來盤問一番。」
匡仲玉擲出幾枚銅銖,臨時占了一卦,「否之匪人,大往小來。」
程宗揚道:「什麼意思?」
匡仲玉直白地說道:「付出的多,得到的少。」
「這生意要賠本?」
盧景不以為意地說道:「嶽帥在上,百無禁忌。看我的。」
盧景閃身出去,不到一盞茶工夫,便擄了一名護衛過來。
匡仲玉迅速布下禁音的法訣,然後向盧景點了點頭。
星月湖大營的漢子們,從來都不是什麼好好先生。盧景二話不說,便一腳踩斷了那名護衛的腿骨。
那護衛頓時痛醒,他甚是悍勇,雖然腿骨折斷,骨茬刺入肉中,卻咬著牙,一聲不響,只怒目瞪著他們。
程宗揚一陣頭大,這種不計生死的悍勇之徒最難應付,要逼到他開口,只怕天都亮了。
盧景獰笑著惡狠狠道:「小子,你得罪人了,知道嗎?」
這句話一出來,那名護衛額頭頓時青筋迸起,露出狂怒的神情,破口罵道:「柳老五!我幹你娘啊!」
盧景道:「不是他。」
那護衛立刻改口道:「魏老三!你這孫子不得好死!」索性又罵道:「趙老八!我幹你祖宗十八代!」
程宗揚聽得咧嘴,看來跟他有仇的還真不少。
盧景把一柄短劍貼在他眼皮上,獰聲道:「兄弟,我跟你無冤無仇,就是拿錢辦事。出錢那位說了,上次那事,是你做的不地道,別的也不要,就要你一條腿加一雙眼睛。」
那護衛一聽就急眼了,罵道:「有種讓那孫子弄死我!要不我跟他沒完!」
「還嘴硬呢?」盧景惡狠狠道:「出錢的說了,你看人時漏的馬腳,憑什麼讓他背黑鍋?一句話,他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那護衛本來是咬著牙硬抗,聽到這話卻一頭霧水,茫然張大嘴巴。
吳三桂湊過來,粗聲大氣地說道:「甭跟他廢話!先廢了他一雙招子!」
那護衛大叫道:「等等!你們認錯人了吧?」
吳三桂拔出匕首就要動手,盧景攔住他,衝那名護衛道:「你不是在裏面看人的嗎?」
那護衛叫道:「我是巡夜的!」
盧景和吳三桂面面相覷,盧景道:「看人的在什麼地方?」
那名護衛眼淚都快下來了,帶著哭腔道:「在東邊!靠著山那處,你們弄反了!」
盧景吸了口涼氣,「這事兒咋整的?」
吳三桂道:「說不定他是蒙咱們呢?」
盧景深以為然,「問明白再說!」
那護衛忍痛叫道:「你們盡管問!」

那名護衛只當他們是被同伴叫來尋仇的,以下再無戒備,當下竹筒倒豆子,說得乾乾淨淨。不過他了解的內幕並不多,只知道苑中有一名要緊人物,被關押在東北角的山洞內,裏面都是趙王的心腹,像他們這些外圍護衛,根本不允許靠近。至於被關押者的身份、來曆、相貌,卻是一問三不知。

盧景反複問了幾遍,見再問不出什麼,隨即一掌切在那護衛頸後,將他打暈過去。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與他們想像的似乎有所出入。嚴君平畢竟是名儒者,一名力士就能製住他。趙王再怎麼小心謹慎,也不用這麼如臨大敵。再想到那些不知來曆的夜行人,事情就更蹊蹺了。
吳三桂道:「也許不是嚴先生?」
程宗揚反問道:「也許是呢?」
如果被囚的是嚴君平,無論如何也不能錯過這次機會。如果不是,大夥誤打誤撞卷入此事就太不明智了。
大夥正在遲疑,匡仲玉索性又占了一卦,「同人於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貞。此人與我等似乎頗有淵源。」說著指著其中一枚卦象道:「五陽,先嚎啕而後笑,似有不吉。」
盧景下了決心, 「見機行事。」
苑中山水相連,風景頗具特色,可以想像晝間山林合抱,水光雲影交相輝映的景致,但此時眾人都無心欣賞。盧景當仁不讓在前領路,他展開身形,悄無聲息地往東北方向潛去。從後面看去,盧景的身形猶如蛇行鼠伏,程宗揚緊跟在他身後都有種錯覺,似乎前方的人影與周圍的環境重合在一起,時不時就在自己的視野內消失無蹤。他打起精神,緊跟著盧景的身影,不敢稍有鬆懈。
不多時,那名護衛說的石洞已經在望。那是一處天然石窟加以開鑿而成,洞口有十幾步寬,頂部是一整塊巨石,此時略加修葺,在洞前砌了一道石階,兩名護衛守在石階盡頭,看上去並不像意料中那般戒備森嚴。
「停!」開口的卻是匡仲玉。
他走到眾人之前,小心觸摸著面前的空氣。片刻後他抬起手,掌心飛出數點瑩光,他掌下蕩起一層漣漪,空氣微微波動著,閃現出一抹法術的微光。
「有禁製。」
匡仲玉雙手各掐出一個法訣,低低念誦幾句,然後探入禁製,往兩邊一分。那層禁製像被撕開一樣,露出一道縫隙。
匡仲玉需要克製禁製,無法脫身,韓玉留下來替他護法。盧景、程宗揚和吳三桂從縫隙間穿過,往山洞潛去。
三人避開護衛的視線,繞了一個大弧靠近崖壁,躲在石壁的凹處。盧景攤開手,露出掌心一面小鏡子,伸到外面去看洞口的動靜。
兩名護衛牢牢守在階上,他們腰間佩著漢軍慣用的環首長刀,按在刀柄上的手掌筋骨畢露,雙眼精光內斂,帶著一絲淡淡的殺氣。
盧景微微偏頭,向洞內示意了一下,吳三桂指了指上面,盧景微微點頭,又看向程宗揚。程宗揚老實攤開手,表示自己沒轍。
盧景把鏡子塞給他,然後脫下衣服,裏外一反,露出裏面暗灰的顏色,猛然看去仿佛與岩石融為一體,接著盧景擺出了一個怪異的動作:頭前腳後,仰面朝天,背後貼在地面,像條蛇一樣向前遊去。
程宗揚瞪大眼睛,看著鏡子中的盧景用遊一樣的動作遊上石階,只不過他速度極快,利用手指的力量撐起身體,背脊緊貼著石階邊緣,時而快速行進,時而翻到台階下面,僅靠指尖攀住台階一點,毫無規律地忽上忽下。
片刻後,程宗揚終於看了出來,盧景竟然是根據那兩人的目光進行預判,搶先移動位置。那兩名護衛只要眼睛移動得快一點就能看到他的存在,卻偏偏總是差了毫厘。
等接近台階盡頭,藉著兩人視線交叉後又分開的刹那,盧景身體驀然一蜷,像只球一樣從兩人中間無聲無息地滾了過去。
程宗揚在後面看得大開眼界,心下佩服不已,盧景對兩人視線的預判已經神乎其技,更難得的是他的身法,要知道任何物體運動時,都不免帶動氣流,盧景卻像一條在水裏遊動的魚,將氣流可能出現的波動降到最低,那兩名護衛都不是庸手,竟然沒有絲毫察覺,就這麼被他硬生生從兩人眼皮底下潛了進去。
與此同時,吳三桂也已經靠近洞口。他是先攀上石壁,依靠指力扳住岩石的縫隙,從洞頂上方潛入。相對於盧景的手段來說,他的方法要簡單得多,但對指力的要求更高,尤其是洞頂正上方是一整塊岩石,表面像是在水中打磨過一樣光滑,光溜溜沒有絲毫縫隙。如果換成自己,肯定要抓瞎,吳三桂卻靠著他精修過的大力金剛臂,硬生生在石上抓出幾個淺坑,壁虎一樣倒掛著,從兩人頭頂爬了進去。
吳三桂身影剛一消失,遠處忽然傳來一聲刀劍撞擊的震響,聲音極為短促,剛響起就已經消失,洞口兩名護衛卻聽得清楚,兩人聞聲而動,躍下石階。
程宗揚這時候要是不動那就是傻子,他收起掌心的鏡子,以最快的速度從那兩名護衛身後切入,箭矢般掠上台階,一頭鑽進洞內。
黑暗中有人伸手一托,卸去他闖進來的力道,片刻後,程宗揚才適應了周圍的黑暗,看到盧景和吳三桂都緊靠著石壁,躲在洞口的拐角處。
程宗揚長出了一口氣,低笑道:「五哥真是好手段,隔那麼遠還能把他們引開。」
盧景低聲道:「不是我。我還沒來得及出手。」
程宗揚一怔,便聽到外面又是一聲震響,一名護衛喝道:「有賊——」接著聲音戛然而止,似乎被人切斷喉嚨。
洞內傳來一陣響動,隨即火光大亮,幾名武士執著火把從洞內湧出,卻沒有立即出去查看,而是分成兩排停在洞口,前面一排一手舉著火把往洞外照去,一手緊緊握住兵刃。後面一排單膝跪地,張開強弓,架上箭矢,穩穩瞄向黑暗。等牢牢守住洞口,才有人大聲向黑暗中喊話。
洞內不斷傳來叫嚷聲,三人已經退無可退,索性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往洞內探去。
周圍的岩石上還殘留著斧鑿的痕跡,顯然開鑿不久。離洞口不遠,有幾間石室,裏面鬧哄哄一片,那些輪過班已經休息的護衛正在穿衣披甲。再往裏,是一道鐵門。
一名護衛首領立在石室門口大聲命令手下,盧景著地一滾,從他身後滾過。擦腿而過的刹那,盧景手一伸,輕輕巧巧把他腰間一串鑰匙解了下來。
那名護衛絲毫沒有覺察到異樣,洞外的刀劍撞擊聲越來越近,似乎來敵正不停闖過他們的防線。
在首領的喝罵下,那些護衛終於準備停當,紛紛握著兵刃湧出石室,朝外面奔去。
等最後一個人離開,盧景迅速打開門鎖,將鐵門推開一道縫隙,閃身入內。程宗揚緊隨其後,吳三桂卻留在門外。他沿著嶙峋的石壁攀上洞頂,伏在一處火光照不到的陰影內,小心埋伏下來。這道鐵門可是他們唯一的出路,萬一被人堵住,就成了甕中捉鱉了。

山洞是由天然石窟開鑿而來,越往裏走人工開鑿的痕跡越少。洞壁的凹處被人略加開鑿,再裝上鐵柵,就成為天然的監牢。有一些還沒有完工,只留下一個簡單的輪廓。一路看來,這些洞窟都是空的,似乎根本沒有用過。
洞內沒有燈光,腳下的石頭像蒙著一層水汽,既潮濕又陰冷,空氣中有一股略帶血腥的腐臭氣息,讓人陣陣反胃。
繞了個彎,洞窟已經到了盡頭,石壁上有道一人寬的縫隙,旁邊點著一盞如豆的油燈。
盧景往裏面瞥了一眼,頓時身體一震,露出難以置信的驚愕神情。
縫隙裏是一間狹窄的石窟,以程宗揚的身高,進去都要低著頭,免得碰到腦袋。一名大漢坐在地上——說是坐,其實是半懸在空中,他雙肩的琵琶骨被兩根鐵鏈穿過,掛在洞頂的鐵環上,裸露的胸膛上,原本雄壯有力的肌肉已經萎縮,皮肉上布滿鞭打火烙的傷痕。他雙手拇指都被人斬下,雙膝以下更是露出森森白骨。他身材魁偉,即使失去雙腿也幾乎挨到洞頂,只不過此時頭髮披散下來,混著發黑的血塊汙跡,像氈毯一樣貼在臉上,看不出他的本來面目。
程宗揚失聲道:「這不是嚴先生吧?」
盧景盯著那名大漢,咬著牙嘶聲道:「劇孟!你這挨毬的鳥貨!怎麼混成這副鳥樣了!」說著迸出熱淚。

程宗揚眼睛險些瞪出來,這大漢就是斯明信和盧景苦尋多時,在江湖中大名鼎鼎的大俠劇孟?

盧景顧不得去找鑰匙,雙手握著鐵柵一撐,扳開一道縫隙,闖了進去。
劇孟垂著頭,像是昏迷一樣一聲不響,對身邊的動靜毫無所覺。盧景迅速看過他身上的傷勢,又送過一道真氣,察看他的經脈。
劇孟一動不動,只是胸口微有起伏。程宗揚脫下衣服,裹住劇孟的雙腿,盧景抱住他的腰,一手握住鐵鏈準備扯斷。
程宗揚道:「用這個!」
盧景接過珊瑚匕首,手一揮,鐵鏈應聲而斷。
「好刀!」
盧景讚了一聲,卻見一直昏迷不醒的劇孟微微動了一下。盧景哭笑不得,啐道:「你個鳥貨!都慘成這樣了,聽見好刀還起勁呢?娘的,你要能活下來,我給你弄一屋子刀,讓你抱著樂去!忍住!」
盧景一邊說,一邊把鐵鏈從他肩上連血帶肉地抽了出來。劇孟身體抽搐了一下,終於還是沒醒。
外面的廝殺聲越來越密集,忽然腳步聲響,一名護衛提著刀奔進來,殺氣騰騰地衝向石窟。
盧景把劇孟背到背後,鑽出洞窟,然後一口吹滅油燈。那名護衛奔過來才發現牢中多了兩個人,不由一愣。
盧景獰笑道:「來滅口的吧?晚了!」說著劈手抓住他的面門,往後一拗,硬生生拗斷了他的脖頸。

程宗揚拔出雙刀,在前開路。陸續有幾名護衛進來,但洞中燈火俱無,再加上那些護衛一直戒備著洞外,根本沒想到洞內居然有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黑暗中掠出的雙刀絞殺。
程宗揚一年多來已經久曆生死,別說劇孟身受的酷刑,就是雙方無怨無仇,你死我活之下也沒有什麼好說的。
程宗揚與盧景一前一後從洞中殺出,下手毫不留情,等衝至鐵門的位置,身後已經伏屍處處。
洞中刀劍碰撞聲、廝殺聲、叫喊聲不絕於耳……忽然一個高大的身影直闖過來,長劍翻飛間,數名護衛來不及擋格就濺血倒地。
和那些護衛一樣,那名漢子也沒料到洞內還有外人,見有人從洞內出來,當即一劍挑出。他手腕極穩,劍鋒帶著一抹寒光暴掠而起,刹那間便點到程宗揚咽喉處。程宗揚左手橫刀擋住,接著主攻的右手長刀劈出,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狂斬而下。
那人「咦?」了一聲,沒想到會遇見一個使雙刀的,接著劍鋒一沉,正點在他的刀身上。
那人用的雖然是一柄長劍,這一擊的力道卻聚而不散,就像一根棍子筆直攻出,程宗揚手腕一震,連退兩步才穩住身形。
一個黑影從洞頂掠下,吳三桂翻出一根長矛,接著雙臂肌肉像蟠龍般鼓起,長矛帶著千鈞之力對著那人顱頂刺下。
那人揮劍擋格,身形微微一頓,腳下一塊碎石頓時崩碎。
吳三桂一招破去他的步法,接著長矛一抖,刺向他的面門。
「長伯住手!」程宗揚衝那人叫道:「怎麼是你?」
那人也認出程宗揚,愕然道:「程先生?」
盧景掠出鐵門。那人瞪大眼睛,「盧爺?劇大俠?」
盧景道:「殺出去再說!」

趙王私苑前後足有數裏,等大批護衛聞訊趕來,那些賊人已經殺出重圍,逃入山中。
盧景在林中找了一處乾燥的空地,先脫下衣服鋪在地上,然後將劇孟小心放了上去。劇孟臉色又黑又青,頭髮鬍鬚都粘在一起,程宗揚看他頭髮上沾著一塊黑糊糊的汙物,本來想伸手去擦,接著才發現那是一只乾癟的眼珠。
程宗揚怔了片刻,然後心底猛然升起一團怒火。對於劇孟,他談不上什麼好感,盧景平常提到劇孟,更是滿口鳥貨鳥貨的亂罵,恨不得逮住他狠踹幾腳。但公平的說,劇孟在江湖中的口碑真是不錯,即使平民百姓談起劇大俠,也敬服有加,比起朱安世那種一味以力服人的江湖漢子不知強出幾條街。
這樣一位天下知名的大俠,卻落得如此慘狀,趙王的手段也未免太狠毒了。
王孟解下蒙臉的布巾,往臉上一抹,不讓人看到他眼角的淚水,低沉著聲音說道:「我們郭大俠因為合族遷徙,並不知道劇大俠近況,前日郭大俠答應盧爺給劇大俠傳話,才知道劇大俠多日未有音信。郭大俠細查之下,終於從朱安世手下那邊得知劇大俠失蹤當天,曾與趙邸的人見過面,卻沒想到……」
看著劇孟淒慘的模樣,王孟眼圈禁不住又紅了,這一次他不再掩飾,索性嚎啕痛哭起來。
與他同來的俠士也壓抑許久,此時各放悲聲。老實說,程宗揚還是頭一次見到這麼多大男人一起哭的,但這些男人的哭聲沒有絲毫軟弱,只有傷心之極的悲痛。漢國的好漢喜則笑,悲則泣,無論悲喜都淋漓盡致,縱情渲泄,倒讓程宗揚也生出滿腔悲意。
哭到痛處,王孟拔劍將一塊大石斬成兩半,「劉彭祖!我必滅其滿門!為劇大俠報仇!」
眾人紛紛拔出刀劍,「滅其滿門!為劇大俠報仇!」
王孟一抹淚水,抱拳躬身,鄭而重之地向程宗揚深施一禮。
程宗揚趕緊扶起他,「王兄這是做什麼?」
王孟大聲道:「上次見程先生,王某頗有幾分鄙薄,以為程先生有市儈氣,非是我等同道中人。不料先生與劇大俠無一面之交,卻能深入死地,舍身相救!王某有眼無珠,願向先生賠禮。請先生見諒!」
怪不得上次王孟一直揚著下巴,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原來是沒把自己放在眼裏,故意擺出臉色讓自己看。其實我是不小心救錯人了,但這種事情你以為我會跟你說嗎?
「王兄客氣了。」程宗揚凜然道:「義之所在,死而不悔。莫說被囚的是劇大俠,便是其他俠義道的兄弟受此磨難,我也不能坐視不理。」
王孟更增愧色,「先生說的是,在下受教了。」
盧景道:「郭解呢?」
「郭大哥去了趙邸。」王孟道:「郭大哥怕趙王手下有高手,大夥強行救人會多有損傷,才孤身前去拜訪。」
程宗揚與盧景對視一眼,不由對郭解多了幾分佩服。明知道劇孟折在趙王手中,還敢前去王邸拜訪,孤身一人牽製住趙王一眾手下,真是好膽色。而且一位堂堂諸侯,他說拜訪就拜訪,諸侯還不能不見,這面子也真不小。換成自己,就算拿出大行令的官職,趙王派太子出面也算給自己面子了。
盧景道:「老劇傷得很重,我先帶他回去。你去跟郭解說,有什麼好藥別藏著,趕緊拿過來。」
王孟想說什麼,終於還是閉了嘴,施禮道:「是。盧爺。」

第五章

「左眼被挖,琵琶骨被穿透,左手少了拇指和中指,右手只剩下小指和無名指。肋骨斷了五根,經脈受創。兩邊的膝蓋骨一邊被挖,一邊被重手法擊碎,下肢筋肉腐壞,雙腿已廢……」
匡仲玉檢查著劇孟的傷勢,又從他傷口處沾了點血,「體內有毒,怕是還不止一種。」
劇孟身份敏感,客棧人多眼雜,不是藏身之處,鵬翼社已經有了一個重傷的哈老爺子,再多一個傷號風險太大。程宗揚和盧景商量多時,最後冒著風險把他送到伊墨雲的小店裏暫時躲藏。此時望著榻上昏迷不醒的劇孟,程宗揚不免也有幾分惻隱之心。劇孟為人俠義豪爽,是江湖中有數的豪傑,如今落得如此下場,直如一頭猛虎落入鼠輩手中,被一群宵小痛加折磨。
程宗揚大包大攬地說道:「只要能治好他,花多少錢都無所謂。需要什麼藥物,老匡你盡管開口。」
匡仲玉道:「先請個高明的大夫。」
「你呢?」
匡仲玉搖搖頭,「貧道只能治命,不能治病。」
這話說得程宗揚都想猛翻白眼。
匡仲玉提醒道:「看劇大俠傷勢……只怕撐不了太久。」
「老敖,」程宗揚吩咐道:「你去請大夫。要最好的。」
「成!」敖潤答應一聲就要出門。
「等等。」程宗揚突然想起一事,連忙叫住他,低聲道:「你去打聽一下城裏的胡巫。」
盧景在旁道:「胡巫?」
「我聽說胡巫治外傷很有一手。」程宗揚道:「呂家那個小子不是讓人割斷喉嚨了嗎?昨天我去宮裏,聽說他氣絕多時,最後硬是被胡巫救了過來。」
「竟然有這種事?」匡仲玉吃了一驚。
程宗揚道:「不管成不成,只有試試了。」
「不行。」盧景道:「這件事不能讓外人插手。」
眾人是在趙王私苑的地牢裏找到的劇孟,裏面的內情必定是黑幕重重,如果走漏風聲,請來的醫生也許就成了催命符。
可是劇孟的外傷、內傷還有體內多種劇毒糾纏在一起,能撐到現在已經是奇跡,此時性命如同風中殘燭,生機隨時都可能斷絕,無論如何也不能拖延下去。
程宗揚猶豫了一下,自己手邊擅長醫術的,哈迷蚩算是一個,但哈老爺子眼下自己都重傷難起。如果不能從外面請醫生的話……自己的生死根對治療傷勢似乎大有益處,但自從自己學會收斂氣息之後,還沒有嚐試過再釋放出來,是不是真的有效根本還是未知數,而且很可能會暴露自己身上一直隱藏的秘密……
正猶豫間,只見盧景踢掉鞋子,盤膝坐在榻上,然後拿起那根從不離身的竹杖一抖,一把銀針從杖內飛出,密密麻麻釘在榻側。
匡仲玉叫道:「萬萬不可!」
程宗揚也反應過來,盧景是要施展金針續命了。當初小狐狸身受重傷,就是被六駿用此術救了下來。但那時是六駿聯手。他還記得孟老大說過,如果一人施展,至少要耗去一半的真元,勉強施為,甚至會傷及本源。
「不要說了。」盧景道:「替我把風。」
程宗揚只好讓人守住周圍,不讓外人打擾。匡仲玉更是接連施了幾個禁製的法術,讓房間保持絕對的安靜。
盧景撚起一根銀針,往劇孟頸後刺下。劇孟皮膚僵如木石,銀針勉強刺入,針尖立刻變得烏黑。
銀針接連刺下,盧景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蒼白起來,就像被銀針吸去精血一樣,不多時便血色全無。金針續命一共需要一百零八針,施展到三分之二,盧景雙頰已經凹陷下去,一縷髮絲也悄然變白。
銀針一支一支刺下,雖然沒有什麼刀光劍影,程宗揚卻看得驚心動魄。五哥完全是以命換命,拿自己的性命來換取劇孟的一線生機。一百零八針刺完,劇孟能不能救活不好說,但五哥肯定要元氣大傷。
當盧景拿起第八十一根銀針,一直穩如磐石的手指也不禁微微抖了一下。他長長吸了口氣,額頭的汗珠還未滾落便即消失,接著撚針刺下。這一針盧景用的時間分外漫長,已經變黑的針身落在劇孟的穴道上,幾乎是一絲一絲的刺入。與此同時,他眉梢一根眉毛逐漸變得灰白,接著又是一根。
程宗揚輕聲道:「老匡,你先出去。」
匡仲玉挑起眉毛。
「什麼都別問,出去把門關好。」
匡仲玉閉緊嘴巴,抬手敬了個軍禮,然後起身出門。
程宗揚盤膝趺坐,丹田氣輪微微一滯,然後艱難地逆行起來。
一股春風般的氣息從他身上溢出,那氣息中仿佛帶著陽光和花草的味道,充滿了勃勃生機。
盧景精神一振,那根銀針穩穩刺入劇孟肋下。
一百零八根銀針刺完,時間已經過去兩個時辰,外面天色已然大亮。盧景頭髮和眉毛多了幾許灰白,白紙般的臉頰卻恢複了一些血色。他身邊的劇孟雖然還在昏迷,但氣息平穩了許多,體表的外傷也癒合大半,一些不太重要的傷口已經結痂。
盧景撚完最後一根銀針,立刻道:「行了。」
程宗揚鬆了口氣,停下逆轉的氣輪。
「劇大俠怎麼樣?」
「經脈穩住了。只要祛除體內的餘毒,便能醒來。」
「我去找人。」
程宗揚已經盤算停當,劇孟經絡的內傷有盧五哥的金針續命維持住,外傷在自己生死根的治療下也好得七七八八,只剩下體內的劇毒未解。但論起毒藥,自己身邊還放著一尊大神——也該老東西幹點正事了。


程宗揚站起身,腳下不由一虛。盧景道:「你沒事吧?」
「當然沒事。」程宗揚笑道:「要不要我打套拳給你看看?」
盧景翻了個白眼,「看個鳥!你那花樣我雖然不知道怎麼回事,但消耗的真元肯定不比我少。」他放緩口氣,「在這兒休息一會兒。」
程宗揚苦笑道:「哪裏能休息呢?昨晚出的事,我今天肯定要出去走一圈,在人前露露面。五哥,倒是你去歇歇了。」
「不用。」盧景雙手十指相抵,擺了個行功的姿勢,「此地生機滿溢,可不能浪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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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劇孟安頓停當,已經是辰末時分。程宗揚狠狠洗了把臉,然後堆起笑容,出外應酬。鴻臚寺他已經多日未曾去過,倒是敖潤騰出空就去轉一圈,偶爾也跑個腿,辦些不大不小的差事,如今人頭比他都熟。
程宗揚趕到官署,先拜見幾位長官,送了些看似平常,內裏卻十分實在的禮物,然後又去見了自己一眾手下,滿面春風地噓寒問暖。正說話間,有人前來拜訪,說是城中一間專門供應木炭的店鋪,眼看隆冬將至,擔心各位忙於公務,顧不上家中的奉養,專門送來些炭票。錢雖然不多,但人人有份。
那些吏員心知肚明,自己這大行令的衙門,跟城中店鋪的關係八杆子都打不著,要不是這位不怎麼管事的主官,就算太陽打西邊出來,也不會想起來巴結自己這幫微末小吏。
程宗揚也不說破,只含笑把自己那一份交給敖潤,讓他帶大夥找個地方熱鬧一下,便即告辭。

離開鴻臚寺,程宗揚又去了趟西邸,徐璜卻不在邸中。程宗揚已經是邸中常客,稍一打聽便得知宮中出了大事,昨天一名狂生上書請天子退位讓賢,惹得天子勃然大怒,連夜派洛都令將那名姓眭的狂生捉拿入獄,罪名卻是私入上林苑。
天子明顯不想讓此事鬧得盡人皆知,另尋了名目將眭弘入罪,徐璜等人留在宮中,便是商量對策。
那名小黃門道:「徐公公留了話,那只白雉,還請大行令多費心。」
程宗揚一聽就頭大如鬥,應付了幾聲,便驅車離開。

四處打過照面,馬車在城中兜了一圈,然後在伊墨雲的小店前停下。程宗揚裝作用餐,大搖大擺進了店門,要了一個房間,然後潛入劇孟養傷的靜室。
盧景已經離開,此時劇孟身邊除了匡仲玉,還有一個人,卻是布衣以傲王侯的大俠郭解。
程宗揚一怔,然後笑道:「郭大俠。」
郭解雙手撫膝,微微向他躬身,然後又扭頭看著劇孟。良久,他站起身,淡淡道:「好好養傷。我這就去殺了劉彭祖,為你報仇。」
程宗揚大吃一驚,沒想到這個看似木訥的郭大俠如此果決,劉彭祖身為天子近親,堂堂諸侯王,他居然說殺就殺。
「等等!郭大俠!這事咱們再商量一下!」
「我與劇孟情同手足,人傷其一指,如斷我一臂,折其一足,如殘我身。如今手足俱殘,體無完膚,於我痛入骨髓。此恨此仇,焉能不報!」
郭解身材不高,甚至可以說有些矮小,然而此時他站起身,就如同一柄可以斬山斷嶽的長刀,一股凜冽的雄霸之氣撲面而來。程宗揚被他氣勢一逼,舌頭竟然僵在口中。
郭解抱拳向他揖了一禮,沉聲道:「多謝。」說著轉過身,只邁出一步,人就到了門邊。
一個人影擋在門口,秦檜叫道:「郭大俠且慢!」
郭解微一邁步,周身氣勁交擊,逼得秦檜連退數步。
秦檜厲聲道:「郭大俠可是不想報仇了嗎!」
郭解停住腳步,秦檜匆忙道:「趙王力不能縛雞,豈是劇大俠一合之敵?劇大俠拘於小人之手,慘受荼毒,又豈是趙王一人所為?郭大俠親自出手,自能取趙王性命,可劇大俠命懸如絲,趙王一條性命又豈能抵得上如海深仇?」
「依你之見,該如何雪恨?」
「欲報此仇,當滅其滿門!自劉彭祖以下,盡皆伏誅,方消此恨!」
郭解沉默片刻,然後抱拳施禮,「郭某唐突,還請先生勿怪。」
秦檜連稱不敢。
郭解卻不是那麼容易打發,施禮之後便直接問道:「先生意欲何為?」
秦檜斷然道:「吾有一策,十日之內可見分曉。」
「可否告知某家?」
秦檜看了程宗揚一眼,為難地說道:「事關主公大計,還請郭大俠見諒。」
程宗揚必須要給手下撐腰,當即道:「郭大俠盡管放心!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
郭解深深看了他一眼,「郭某便再等五日,還請先生不可食言。告辭。」

郭解離開後,程宗揚趕緊問道:「什麼計策?」
秦檜苦笑著攤開手,「哪裏有什麼計策?屬下好不容易才理出頭緒,實在是害怕郭大俠一怒之下,亂了眼下的局面。」
程宗揚打量了他幾眼,死奸臣一向注重風儀,儀表翩翩,氣度不凡,然而此時髮鬚雖然整齊,眉眼間卻頗有幾分憔悴。以他的修為,幾天不睡也不礙氣色,短短幾天就熬成這副模樣,顯然是絞盡心力。
「老頭呢?」程宗揚記得自己是讓人去找朱老頭,沒想到來的會是秦檜。
「侯爺無暇分身,屬下聽聞之後,特意趕來。」
「這毒你能解嗎?」
「若是其他毒藥倒是棘手。好在劇大俠中的是鴆毒、鶴頂紅和斷腸草。」秦檜道:「這三種毒藥毒性雖烈,卻是常見的毒物,不需侯爺出手,紫姑娘便能清理乾淨。」
程宗揚放下心來,雖然花費偌大代價,劇孟這條命好歹算是保住了。他有些疲倦地坐下來,問道:「理清頭緒了嗎?」
「略有所得。」秦檜道:「天子雖然秉政,但內有太後,外有諸侯,朝有權臣,野有豪強,漢國如今是亂局,也是危局。」
說來好笑,當初看到宋國眾奸盈朝,程宗揚覺得宋主已經夠慘了,可這會兒看起來劉驁比宋主還慘。宋主面對的頂多是個爛攤子,漢國這位天子可是坐在火山口上。
「真要不行,咱們就撤,等他們拼出勝負再說。」
「家主在舞都和首陽山都投了不少錢銖,再加上送入西邸的巨款,前後不下二十萬金銖。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一旦罷手,便萬事俱休。」
「錢要緊,命更要緊。」程宗揚道:「大夥的性命可不只二十萬金銖。」
「若是昨日,屬下也許會勸主公退回舞都,暫時避開洛都的亂局。但眼下,倒有了破局的機會。」
程宗揚看了一眼床榻,「因為劇大俠?」
「正是。」
「說來聽聽。」
「這要從頭說起,」秦檜道:「聽說四爺和五爺來洛都多時,也未能找到劇大俠的下落,卻是這次去趙王私苑無意中撞上?」
「沒錯。」
「屬下聽說主公昨晚正遇上了郭解手下的王孟等人?」
「是的。」
「他們是從何處得到消息?」
程宗揚想了一下,「好像是從朱安世手下那裏聽說的。」
「盧五爺為何不知?」
程宗揚一怔,盧景為什麼不知道?五哥是大盜世家出身,道上的人都很給面子,朱安世也不例外。當初尋找延香的時候,還是朱安世幫的忙。為什麼朱安世對盧景隱瞞了劇孟的消息?
「你是說……」
秦檜徐徐道:「以屬下之見,此事與朱安世脫不了幹係。若是破局,只怕要著落在此人身上。」
「怎麼破?」程宗揚看了下左右,「五哥呢?」
「盧五爺要去找朱安世,屬下勸他先在暗處打探。至於如何破局……」秦檜道:「眼下還未有定論,待屬下去城中走走,再回稟主上。」
「好。」程宗揚痛快地說道:「我給你安排車馬!」

程宗揚沒有多留,見劇孟傷勢已經穩住,便回到住處。
客棧的大門外停著一輛馬車,車身看起來頗為陳舊,車上的馭手卻是一名年輕的書生。
程宗揚示意敖潤停下馬車,然後下車笑道:「原來是鄭公子。」
駕車的正是雲台書院的鄭子卿,他跳下馬車,向程宗揚施了一禮,不卑不亢地說道:「學生隨班先生前來拜訪,冒昧登門,還請恕罪。」
程宗揚道:「太客氣了,沒想到是你親自駕車。」
鄭子卿笑道:「班先生於學生有半師之誼,有事自然弟子服其勞。」
程宗揚對這個年輕的書生頗為欣賞,自己手下能打的不少,能寫字的卻寥寥無幾,像敖潤那種半文盲,都當了半個文化人用。如果能把他請入行中,幫秦會之處理一些文字事宜,倒是一個得力的臂助。
程宗揚存了招攬的心思,親自攜了鄭子卿的手,談笑風生地走進客棧。
班超正在堂中與馮源閑敘,此時已經聞聲出迎,揖手道:「蘭台末學班超,見過大行令。」
程宗揚笑道:「班先生,久仰了。」
雙方分賓主坐下,程宗揚仔細打量著班超,他二十五六歲年紀,雖然冠上簪筆,腰佩書刀,但絲毫沒有刀筆吏的嚴苛與刻薄,也沒有尋常文人的酸腐氣,而是充滿了漢國士人特有的陽剛之氣。
席間說到步廣裏地陷,只能暫借客棧安身,程宗揚苦笑道:「如今外界議論紛紛,程某實在不堪其擾。」
班超道:「洛都居民數百萬,水井以萬計,每日取水更是難以計數。年深日久,地下自成空穴,非是步廣裏,亦會是在他處,大行令只是適逢其會。」
步廣裏地陷議論者實在太多,程宗揚還是頭一次聽到有人從地下水的角度闡述其緣由,當即道:「何以見得?」
「餘少時即寓居洛都,十餘年前城中水井纜長五丈便可汲水,如今纜長六丈尚有不及。又曾聽耆老所言,四十年前,纜長不過三四丈。由此可知地中水位日淺。」
「以先生之見,此事當如何避免?」
「當引洛水入城。」
程宗揚笑著點了點頭,然後壓低聲音,「不知班先生可聽說過二女禍國?」
班超挑了挑眉,「讖緯之學,非餘所知。」
程宗揚皺眉道:「先生可是不信讖緯?」
班超微微怔了一下,似乎覺得他問的過於唐突,最後還是坦然道:「讖緯之事或亦有之,然古來無以此成大事者。儒者醉心讖緯,實是舍本逐末。」
程宗揚撫掌大笑,「說的好!我敬先生一杯!咦?」他這才發現席間無酒,趕緊道:「老敖,去安排酒席!」
班超起身道:「不敢叨擾,改日再來拜會。」
程宗揚說什麼也不肯讓他走,一邊拉著留客,一邊讓敖潤速去治觴裏訂製席面,又給他使了個眼色,暗示他不惜錢銖,務必豪奢。
自古錢財便能通神,敖潤大把錢銖撒出去,不多時酒食送到,隨行的不僅有幾名廚子,還有一班伎樂。
來自冶觴裏的幾位名廚當庭整治菜肴,樂伎輕歌曼舞,一展芳姿。等駝峰炙好,程宗揚親手切下一片,送入班超盤中。堂上觥籌交錯,庭中歌舞不絕,雙方一直飲宴到日暮時分,才盡歡而散。
等送走客人,敖潤忍不住道:「程頭兒,你怎麼不開口招攬呢?」
程宗揚帶著幾分酒意笑道:「你怎麼知道我想招攬他?」
「那還用說嗎?」敖潤道:「今天這席面帶舞樂一共用了三十萬錢,姓鄭那小子都看傻了,何況班先生比姓鄭那小子還窮呢。」
「你啊,太小看天下英雄了。」程宗揚歎道:「班超這樣的人物,豈是一頓飯能打動的?別說三十萬錢,就是三百萬錢他也不會動心。」
程宗揚說著也不免有幾分遺憾,他一直留意班超的神情,雖然自己的豪奢讓他也頗有些吃驚,但更多的是不以為然,只不過出於禮數,沒有多說什麼。自己如果開口招攬,只會被他當成不知天高地厚的土財主。
不過話說回來,自己也沒指望一頓飯就能收買班超。用一頓飯能打動的是友通期那樣單純的小姑娘,不會是班超班定遠。想讓他動心,自己必須拿出真正能打動他的東西出來。
請來的歌舞伎已經被遣散,堂中賓客已去,徒留殘羹。程宗揚拿起酒觥,呷了口微冷的酒水,獨自一人坐在堂上,不由生出幾分寥落。
這幾日事情一樁接著一樁,忙得不可開交。此時酒冷杯殘,宴散人靜,程宗揚不禁想起了高智商那倒黴的小子。那晚局勢太亂,根本沒人知道高智商和富安去了什麼地方,到後來周圍幾個裏坊的人都來看熱鬧,即使留有腳印血跡也被抹得亂七八糟。
雖然斯明信出手,但斯四哥到底不是神仙,能不能找到線索還在兩可之間。事到如今尚無音訊,唯一值得安慰的,只能說沒有壞消息就是好消息了。
酒意微醺,各種雜亂的思緒湧上心頭,程宗揚不由學著徐璜的樣子,長長歎了口氣。
靜謐中,一縷清越的琴音悄然響起,琴聲婉轉而悠揚,比起剛才為客人助興的伎樂多了幾分從容與優雅。

程宗揚抬起頭,只見一個嬌柔如花的女子坐在堂下,她披著狐皮大氅,雙手輕撫著瑤琴。如水的琴音從她纖美的玉指下流淌而出,在蕭索的小院中輕柔地回蕩著,仿佛連自己的呼吸中都有琴音的輕顫。
枯黃的落葉蕭蕭而下,滿庭蕭然的景象,那琴聲卻猶如一只白鶴,不疾不徐地張開雙翼,在秋風中翩然而起。程宗揚拿著酒觥,心神仿佛在琴聲中一點一點化開,伴著琴弦輕盈的顫動,掙脫人世間的種種束縛,在空中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飛舞著。
良久,雲如瑤停下手指,琴聲卻還仿佛在她指間弦上繚繞,餘韻嫋嫋。
程宗揚回味許久,問道:「這是什麼曲子?」
「白鶴飛。」雲如瑤道:「原本是道家名曲,妾身這幾日在觀中無事,隨卓教禦學的。」
程宗揚訝道:「卓美人兒還會彈琴?」
雲如瑤白了他一眼,「卓教禦不但擅琴,而且能書擅繪。」
程宗揚摸著下巴道:「我還真沒看出來。」
小紫笑道:「反正你也用不上。」
程宗揚道:「你們兩個怎麼來了?」
「瑤姊姊要回舞都,人家來送她。」
程宗揚道:「急什麼?等我忙過這兩天,帶你們到金市好好逛逛。」
雲如瑤道:「奴家已經想過了,三哥哥這幾日必定要回舞都籌措款項。奴家無論如何也要趕在三哥哥之前回去。」
程宗揚想了片刻,「這段時間恐怕不太平,多帶些人去。我再從鵬翼社找輛車。」
「夫君這裏還缺人手,奴家只帶雁兒回去便是。」
「那怎麼行?路上萬一出了什麼事呢?」
雲如瑤笑道:「不用夫君費心,紫妹妹已經安排妥當了。」
程宗揚扭頭道:「你跟如瑤一起?」

小紫道:「老頭要去舞都,正好順路一起走。」
程宗揚滿心不解,有死老頭跟著,雲如瑤這一路的安全不用自己費半點心思了。問題是朱老頭怎麼走得開?除非是……
程宗揚愕然道:「老東西不會是把姓眭的劫走了要跑路吧?」
小紫笑道:「猜對了。」
程宗揚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死老頭雖然不大靠譜,但一向也是老謀深算,怎麼幹出這種愣頭青一樣衝動的事來?
雲如瑤道:「夫君不必擔心,奴家剛拿到符節,路上不會有事。」
程宗揚只好道:「我送你。」
門外車馬已經備好,程宗揚一眼便看出那是鵬翼社特製的大車,車下設有暗格,能容納一個人藏身。駕車的馭手是膝蓋中過一箭的鄭賓,朱老頭騎個瘦驢跟在車後。
眭弘失蹤,肯定要滿城大索,現在消息還未傳開,眾人必須趕在城門關閉前出城。程宗揚再不舍得也不敢耽誤,一路護送著車馬出了津門,駛過津陽橋才停步。
雲如瑤是當家主母,尚能自持,雁兒眼睛已經紅了。程宗揚看得不忍,又隨著走了裏許,路上言語殷殷,逗得雁兒破啼為笑。
回來時,城中已經如臨大敵,成群的軍士蜂擁而出,城門只留下一人寬的縫隙,無論商旅官吏,都只許進不許出。
程宗揚無意卷入其中,拉著小紫道:「幫我治個人。」
小紫聽說中毒的是劇孟,皺了皺鼻子道:「不去,人家還有事情要辦。」
「什麼事比救命還要緊?」
「他都熬這麼久了,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人家的事可不能耽誤。」
「什麼事?」
「城裏要死很多人。」小紫笑道:「不許你跟我搶。」
小紫拿了幽冥宗的傳承,又獨出心裁把幽魂之術和機械融合在一起。她造出的機械精巧和複雜性也許比不上現代技術,但智能化的實現方式壓根是現代科技想都不敢想的。但相應的,幽魂的消耗量也極大,單是鐵箱中那些密密麻麻的格子,每一格都有一個魂魄在工作,用不了多久就要替換。她在江州之戰時獲取的魂魄雖多,也不可能無限止的使用下去。而自己的生死根融入丹田之後,不用催動就能吸收死氣,如果兩人同時在場,九成的死氣都會被自己吸走。
程宗揚悻悻道:「別說那些人都是你殺的。克製一點啊,別讓咱們孩子覺得他媽媽是一個殺人如麻的女魔頭。」
「大笨瓜,人家是去撿東西。」小紫說是要走,卻沒有動,她歪著頭看了程宗揚半晌,「你好像很累呢。」
程宗揚打了個哈哈。自己怕盧景為了搭救劇孟傷及本源,動用了生死根,消耗自然不小。但這種事告訴死丫頭,平白惹她擔心,於是歎了口氣,「我都忙了好幾天了,還想著今晚輕鬆一下,誰知道你把瑤兒送走了。你說,今晚你怎麼陪我吧?」
「你今晚就當個乖寶寶好了。」小紫做了個鬼臉,然後飄然離開。

程宗揚當晚留在客棧,真是像乖寶寶一樣吐納調息,養精蓄銳。洛都風波在際,劉詔、哈迷蚩得傷,隨行的宋國禁軍死傷殆盡,自己手上的實力已經單薄了許多,眼下朱老頭跑路去了洛都,盧五哥又大耗真元,自己如果不能盡快恢複,一旦打起來,就成了眾人的負累。
第二天程宗揚才知道,當天洛都獄被人闖入,劫走了打入天牢的死囚,並在囚牢牆壁上留下一行大字:「天子禦此」。
那行悖逆之極的字跡被董宣在第一時間抹去,但洛都已經流言四起,甚至有傳言稱,當天有擅長望氣的胡巫發現,京師獄中有天子氣。
暴怒的劉驁立即下令,將獄中犯人不分貴賤盡數處死。一直心存僥幸的平亭侯也沒能逃過此劫,在獄中被斬首。
接連兩天,京中殺的人頭滾滾,數千囚犯被屠戮一空,與此同時,城中緹騎四出,捉拿私入上林苑的囚犯。一時間洛都人心惶惶,不少人家都關門謝客,免得被卷入這起無妄之災中。
這種風頭浪尖上的危急關頭,最好低調一點,能不出門最好不要出門。程宗揚也關門謝客,等著風頭過去。誰知自己想消停,偏偏消停不了,躲在家裏也有事情找到頭上。
程宗揚原本想過這兩天會有人上門——或者是天子等不急,又派人催自己送合德入宮,來的說不定還是中行說那個聒噪的臭屁小子;要不然是徐璜攆著自己去找白雉——但他怎麼也想不到,最先找上門來的居然會是孫壽。而她帶來的消息更是讓程宗揚險些驚掉下巴。
「什麼?太後要召見我!?」
「是私下接見。」孫壽媚眼如絲地說道:「好哥哥,不會耽誤你的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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