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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清羽記第1﹣31集、六朝雲龍吟第1-29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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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沒有啊?:smile_27:

第二章


“昨天西邸送來的名單裏,有個雲秀峰,”劉驁道:“他是什麼人?”
程宗揚緊張地思索了一下,雲秀峰買的爵位是關內侯,官職是大司農丞,除了爵位,在一眾人員中並不起眼,而且遞交名單的時候,他們專門把雲秀峰的名字混在中間,原想著上百個人名一起交上去,天子不會留意,甚至未必會過目,沒想到他不僅看了,而且還看出雲秀峰才是整份名單的真正核心。
“聖上明鑒,雲秀峰是舞都人,累世經商。”程宗揚沒敢多說。
“舞都的雲家嗎?”劉驁想了想,“我怎麼記得他們已經遷往晉國了?”
舞都雲家這麼有名,居然連天子都聽說過?程宗揚不敢胡編,隻好含糊道:“臣不知其詳,還請聖上恕罪。”
“朕少時記得有一位姓雲的商人入覲,當時他獻了一隻會說話的小鳥,朕玩了許久。隻是後來再沒有見過他,倒是聽旁人說,舞都雲家已經遷至晉國,昨天看到那個名字才想起來。”
程宗揚鬆了口氣,“也許隻是同姓而已。待臣問問他。”
劉驁點了點頭,“你去見徐常侍,讓他安排個時候,讓雲秀峰入覲。”
“臣遵旨。”
“裏麵還有個雲如瑤,似乎是女子吧?”
程宗揚心裏又是咯噔一聲,這問到自己老婆頭上了,難道天子一時好奇,想讓她一起入覲?此事萬萬不可!
程宗揚心念電轉,說道:“那位雲氏,據說是雲秀峰之妹。”
“雲秀峰的妹妹?那不是老太婆嗎?”劉驁似乎想起太後身邊那位嬤嬤,麵上露出幾分厭色,“免了吧。”
程宗揚連忙應道:“臣遵旨。”
劉驁起身走了幾步,貌似隨意地說道:“向來聽說國中有些商賈富可敵國,朕原本不信,如今看來,這雲家的財力,尋常小國諸侯也未必比得過。”
程宗揚心頭猛跳幾下,常言說伴君如伴虎,自己原本也是不信,可現在這感覺,真和一頭猛虎待在一處差不多。一個不留神,就會被他一口吞掉,吃得乾乾淨淨。
程宗揚硬著頭皮道:“雲家不過是薄有資財,與國中的豪門大族不可同日而語。”
劉驁微微一笑,轉過話題,“朝中有官員抨擊寧成,說他在舞都破家無數,連平亭侯邳家也不能幸免,中人之家破敗無餘。看來是言過其辭了。”
“寧太守出身刀筆吏,嚴苛雖有之,卻是依法度行事,邳家若與雲氏一樣依從天子詔令,豈會有破家之禍。”
“說得好。雲家若能遵守法度,依從朝廷詔令,勤勉謹慎,盡心王事,自當有此富貴。”劉驁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去吧。”
程宗揚陛辭而出,回到玉堂前殿,才發覺背後已經出了一層冷汗。天子今日這番詔對,最後隻落在“盡心王事”這四個字上。天子的心思昭然若揭,就是想讓雲家拿出家產,為天子——是為天子而不是為朝廷效力。
以往若是有這樣接近天子的機會,雲家砸再多的錢也不在話下,但現在雲家剛背上巨額債務,一個月內無論如何是籌不出錢來。依天子的性子,又怎麼能等一個月之久?
程宗揚忽然發現,能不能找到嚴君平,拿到嶽鳥人留下的遺產,已經成為他這次漢國之行成敗的關鍵。


…………………………………………………………………………………


按照天子的吩咐,程宗揚先去拜見徐璜,定下雲秀峰入覲的時間。既然知道天子是讓雲家出錢報效,程宗揚就竭力把時間往後拖延,借口雲秀峰遠赴晴州,把入覲的時間定在一個月之後。
“雲侯去了晴州?還真是不巧。”徐璜嗟歎道:“咱家剛是聽說,北宮傳下懿旨,命執金吾封了城中所有晴州商人店鋪。”
程宗揚奇道:“這是怎麼回事?”
徐璜冷笑道:“聽說是呂家幾家侯府放質給晴州商人的錢,被那些奸商拖欠不還。呂家幾位侯爺一狀告到太後麵前,太後這是出麵替娘家撐腰來了。”
程宗揚一臉的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晴州商人向呂家借錢?即便有這種事,那也是晴州商人變相賄賂呂家吧。借貸一百萬錢,每月奉還利息五十萬錢,那些商人與權貴之家的借貸大致如此,隻當是花錢買個平安。要鬧到被執金吾封鋪,還是從未有過的稀罕事。而且是封掉所有晴州商人的店鋪——這件事怎麼與當年賈師憲截斷雲水航運,不分青紅皂白向晴州船隻收取重稅這麼像呢?當日賈師憲是由於宋國財政幾乎破產,不得已用出這種手段。太後又是因為什麼理由呢?
徐璜似乎別有心事,事情辦完,本該告辭,但他絲毫沒有送客的意思,反而眉頭擰緊,一副欲言又止,有什麼話不好出口的模樣。
程宗揚主動道:“常侍有什麼難事,在下自當效勞。”
徐璜堆起笑容,“也不是什麼大事……咱家隻想問問你,商賈之間,平常欠條是怎麼寫的?”
來了!來了!程宗揚心裏暗道:蔡敬仲幹的缺德事,可把他們坑苦了。偏偏這事還不好直說。
“平常的欠條就是寫明雙方的身份、姓名、金額和借款、還款時間。如果有利息,還要注明利息幾何。”
“裏麵的文字有什麼講究嗎?”
“不知徐常侍是想問什麼?”
“咱家手裏有份欠條,有人說裏麵有個字不夠妥當。”
“一兩個字不夠妥當也不要緊,隻要雙方認可便是。”程宗揚道:“徐常侍不妨問問打借條那人,隻要雙方沒有歧義便是。”
徐璜斟酌半晌,“也罷,過幾日我再問他。”說著又長歎一聲。
徐璜心事重重的樣子看得程宗揚心底老大不忍,就為那幾十萬錢,讓徐公公為難成這樣……這事真不至於啊。得跟老蔡說一聲,趕緊把他們的錢退了,瞧這事鬧得,都影響正常工作了。
程宗揚道:“公公何事發愁?要是錢上的事……”
徐璜擺擺手,“非是為此……我且問你,你這次覲見,聖上是不是又在催趙氏入宮了?”
“公公的意思是?”
徐璜歎道:“早些送進宮來吧。”
程宗揚索性道:“徐公公,你知道我是偶然卷入此事,不知道裏麵是不是有什麼忌諱?”
徐璜道:“宮裏……有些風言風語。”
程宗揚腹誹道:這點風言風語算什麼?真要命的還沒上呢。趙氏姊妹在後世的評價,那才叫個遺臭萬年……
徐璜道:“這事也不必瞞你,宮裏人多口雜,總有些人在背後說三道四。什麼狐媚成性,惑亂天子……如今竟有人稱她們姊妹是禍水,將滅我炎漢,這豈是隨意說的?”
徐璜絮絮叨叨說了半晌,程宗揚才知道禍水這個後世的常用詞,壓根就是給趙氏姊妹貼身定做的。
說到後來,徐璜也禁不住埋怨道:“我炎漢曆代那麼多皇後娘娘,你說怎麼偏這一位如此招惹是非呢?”
如果說程宗揚以前也納悶過,現在卻是看得明明白白。趙飛燕是不是真有傳說中那麼淫惡,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麵對的是漢國最大的外戚,有後族之稱的呂氏。別說她一個平民出身的弱勢女子,就算是女中聖賢,隻要娘家毫無根基,也照樣被黑得麵目全非。
程宗揚沒有多說,隻泛泛道:“娘娘家世單薄,沒有得力的兄弟撐腰。”
“誰說不是呢?”徐璜歎道:“我也管不得那麼多。隻盼著那位小趙氏早些入宮,將來大夥平平安安,宮裏也能少些流言蜚語。”
程宗揚心下暗道:這你恐怕要失算了,等合德入宮,那流言蜚語才熱鬧呢,隨便揀點流言都能寫好幾本書,流傳好幾千年……


…………………………………………………………………………………


離開西邸,程宗揚思索再三,決定私下去見蔡敬仲一麵,商量對策。天子幾次三番催促,合德入宮之事已是勢在逼行,再拖下去也沒有意義,隻能先讓他往宮裏知會一聲,免得到時穿幫,鬧出“姊妹倆”相見不相識的烏龍來。
自己與蔡敬仲的交往是私密中私密,少不得喬妝打扮一番。程宗揚剛換好衣物,正對著鏡子黏鬍鬚,車簾微微一晃,一條人影野狗般躥上來,一頭紮到他座位底下,扭著屁股往裏鑽。
程宗揚還在愣神,就聽到外麵傳來一陣吵嚷,“就在這兒!”
“鑽到車上去了!”
“攔住!攔住!別讓這孫子跑了!”
駕車的敖潤叫道:“幹什麼呢你們!朝廷命官的車你們也敢攔!”
“沒你的事!一邊去!”
“敢黑我們的錢!天王老子也得扒下層皮來!”
敖潤叫道:“兄弟我就在這兒坐著,哪裏有人上車!”
“那老東西躥得跟猴一樣,一不留神就讓他鑽了空子!”
“少廢話!把車打開不就知道了?”
程宗揚黑著臉一腳踩在朱老頭兀自扭動的屁股上,然後揪著腰帶把他扯了出來。
朱老頭小聲道:“我就避避風頭……別拉……別拉……大爺還沒吃飯呢……哎喲……”
老東西的腰帶都快朽了,程宗揚手上一使勁,當時就斷成兩截,好懸沒把他褲子扒下來。
程宗揚“嘩”的掀開簾子,一手揪住朱老頭的鬍子,“找他的吧?大夥千萬別客氣,按住往裏打!”
朱老頭提著褲子叫道:“小程子,你可不能這樣啊……”
吵鬧間,忽然旁邊有人驚訝說道:“次卿兄?”
朱老頭猶如絕處逢生,打眼一看,頓時堆起滿臉笑容,“原來是仲翁賢弟,多年不見——借倆錢使使啊!”
旁邊一輛馬車上,坐著一個身著儒服的老者,他頭戴高冠,腰佩明玉,頜下留著一叢斑白的長鬚,相貌古板,舉止方正,一舉一動都流露出正人君子的堂堂氣度。
饒是這麼個方正君子,遇見朱老頭這副模樣,也不禁有些失態,愣了愣神才趕緊從袖中掏出錢銖,賠給那些賭棍。


被人追賭的時候撞見熟人,任誰都免不了有幾分羞愧。可朱老頭壓根兒就沒這覺悟,沒羞沒臊地湊過去,攏著手脅著肩,一臉諂笑地說道:“仲翁賢弟,你這是……高升了啊?”
姓文的老者扶軾下車,然後長揖一禮,“著實慚愧。愚蒙累年苦讀,數年前應試得授博士,如今掌管蘭台漆書。”
朱老頭也不知道聽懂沒有,裝得跟真的一樣頻頻點頭,“漆書啊,怪好,怪好。”
文老者感歎道:“當年同窗之時,你我方值年少,如今皆是垂垂老矣。次卿兄昔年才學高我十倍,為何落魄到如此境地?”
朱老頭長歎一聲,“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這兩句詩讓朱老頭念得一詠三歎,沉鬱頓挫,充滿悲悵的愁緒,問題是他這會兒兩手還提著褲子,那副裝逼的模樣讓程宗揚差點把隔夜飯都吐出來。
可那位姓文的老頭偏偏就吃這套,陪著老頭長籲短歎,感慨不已——這活活是倆神經病啊!自己忙得滿頭是火,哪兒有閑心看他們泛酸?程宗揚悄悄給敖潤使了個眼色,準備甩了老頭跑路。
這邊朱老頭滿腹幽情剛抒了半截,接著話鋒一轉,“仲翁賢弟——吃飯了沒有?”
文老者說道:“已經用過了。今日正值石室書院月旦評議,往來皆是文苑精華,次卿兄精於圖讖緯書,若是閑來無事,不妨同去。”
朱老頭本來想找個飯轍,一聽是以文會友,當時就想打退堂鼓。程宗揚本來想走,這會兒卻一把抓住他,“讖緯之學?我就喜歡聽這個!同去!同去!”
文老者遲疑道:“這位是?”
“小程子。我以前收的學生。”朱老頭大模大樣去拍程宗揚的肩膀,一抬手褲子險些掉下來,又連忙拉住。
朱老頭臉不紅氣不喘地說道:“昔日一別,劉某遊學天下,立誌覓世間英材而教之,可謂是桃李滿天下。日前忽生思鄉之念,萬裏來歸。誰曾想剛入洛都便被人竊去財物,乃至淪落如斯。幸好遇上這位不記名的弟子,還記得老夫昔年授業之恩,這也是老夫育人多年的回報。哈哈哈哈!”
“原來如此。次卿兄心性豁達,一如往日啊。”文老者扭過頭,含笑對程宗揚說道:“老夫文黨,汝有心求學,各處書院的月旦評可不容錯過。次卿兄,程小友,請。”

雙方各乘一車,往石室書院駛去。程宗揚道:“哎喲老頭,就你這德性,還好幾個名呢?次卿……嘖嘖,這名配你這模樣,我都臉紅。”
“那是字,你懂啥?大爺上學的時候,單名一個謀字。”朱老頭哼哼嘰嘰說道:“讖緯就那麼回事。你要想學,大爺這會兒就給你編你一段。”
“您歇歇吧。你那叫王八賣爪籬——鱉編的。”
“小程子!你這是咋說話呢?士可殺不可辱哇!——趕緊給大爺弄根褲帶!大爺要下車!”
“別跑!”程宗揚一把揪住他,“他們去的是石室書院——嚴君平就是那裏的山長。今天你無論如何也要陪我走一趟!”
朱老頭一個勁兒搖頭,“大爺一個時辰好幾萬的生意,你這不是耽誤我發財嗎?”
“拉倒吧,還一個時辰好幾萬。跟我走一趟,一個時辰給你一貫。”
“金銖?”
老東西還真敢開牙,程宗揚板著臉道:“銅銖。”
朱老頭一拍大腿,“幹了!”
“輕點拍!”程宗揚捂著鼻子道:“你這一身灰……我幹!你還拍!”


馬車一路南行,不多時,駛入一條街巷。洛都書院林立,石室書院在其中並不起眼,但山長嚴君平在儒林中頗有名望。洛都書院相約每月初一輪流在各大書院以文會友,評點人物,議論經籍,稱為月旦評,是洛都儒林有名的盛事。本月輪到石室書院,但因故推遲至今日。
程宗揚等人趕到時,書院中已經有車馬數十乘,冠蓋雲集。大堂正中鋪著茵席,擺著幾案,四名文士分據兩邊,一位白鬚長者作為主持坐在中間,四周陳設著三排座席,可容納上百人。
此時正中的席位上一名年輕書生正高談闊論,“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視前世已行之事,觀天人相與之際,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
“此乃董子所言!非為至理也!”對麵一位白髮老者高聲道:“先王之所記述,鹹以仁義正道為本,非有奇怪虛誕之事!蓋天道性命,聖人所難言也!自子貢以下,不得而聞,況後世淺儒,能通之乎!”
那名年輕人朗聲道:“小子不敢稱通!所謂刑罰不中,則生邪氣;邪氣積於下,怨惡畜於上。上下不和,則陰陽繆戾而妖孽生矣。此災異所緣而起也。世間讖緯之書汗牛充棟,先生盡可考之!”
那書生聲音洪響,在堂外也聽得清清楚楚。朱老頭一邊拍著衣服,一邊左顧右盼地往裏走,文黨低聲道:“那後生是汝南許楊,精擅術數,頗具才學。不過對上桓老,隻怕討不了好去。”
隻聽姓桓的白髮老者道:“聖人所作,唯有六經,何來讖緯!”
朱老頭嘖嘖道:“桓老頭還是這麼倔。一張嘴就把讖緯名家都得罪死了。”
許楊道:“先生之言小子不敢苟同!世間萬物各有陰陽,陽為經,陰為緯。世有六經,更有七緯!易緯、尚書緯、詩緯、禮緯、春秋緯、樂緯、孝經緯……皆為聖人內學秘傳!”
桓譚拍案道:“七緯皆偽!”
座中一片嘩然,許楊旁邊一名中年人長身而起,含笑向桓譚揖了一禮,“汝南廖扶,見過桓老。”
桓譚冷冷哼了一聲。
廖扶道:“凡物必有數,由數而得其理,順其勢。凡入乎數者,由小而推大必合,由人而推天亦合。以理揆之,萬物一貫也。”
桓譚冷笑道:“以爾言之,萬物皆有定數?”
“世間萬物,豈有定數?”廖扶出人意料地駁斥了定數之說,接著道:“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所不變者,唯有太一。”
術數之道一旦扯起來就沒完沒了,桓譚身邊一名長鬚烏亮的夫子開口說道:“餘陳留鄭興。久聞汝南廖文起精於風角、推步。今日可否為老夫占上一卦?”
廖扶恭敬地說道:“小子所學淺陋,豈敢在先生麵前現醜?方今秋雨將至,柱下不安,還請先生延座。”
桓譚哂道:“無非推搪而已。”
話音未落,剛才還晴空萬裏的天氣倏忽變色,堂外狂風四起,卷起的竹簾被吹得“啪啪”作響,緊接著雨點落下,一場秋雨滂沱而至。大堂為了采光,四周門戶大開,此時雨點穿戶入室,落在席間,坐在外側的文士紛紛起身躲避。正紛亂間,突然“轟隆”一聲,廊下一根木柱由於年深日久,柱下已經朽壞,被狂風一吹,頓時傾頹折斷,簷上的瓦片紛紛跌落,幸好坐在附近的文士已經起身,沒有傷到人。


廖扶平靜地拱手施禮,神情自若地安然落座,但眾人再看向他的目光都已經截然不同。
“偶合而已!”桓譚猶自辯爭,但周圍無一人附合,連他旁邊的鄭興也默然不語。
坐在正中的白鬚老者不能再不開口,他低咳一聲,等堂中議論聲稍停,才緩緩說道:“一言之間,天地變色,汝南廖扶,卓而不凡!”
洛都月旦評相當於漢國最高等級的學術會議,對人物的品評更是重中之重,能被主持金口點評,汝南廖扶的名聲將以最快的速度傳遍天下。他所代表的讖緯數術一派,也可謂在今日的月旦評中大獲全勝,
桓譚重重一頓足,穿過不斷掉落的瓦片徑直走到廊下,然後踏上木屐,憤然而去。
鄭興與他同車而來,也不好再坐下去,隻能麵露苦笑,向眾人拱手施禮,先行告辭。
有年輕的學子過來放下竹簾,掩上門戶,遮住外麵的風雨,重新安排座席。堂中光線雖然黯淡了許多,又走了兩位文學名家,氣氛卻愈發熱烈。
趁著辯論告一段落,不少文士都過來與廖扶攀談。廖扶倒是涵養極好,無論褒貶都神情如常,卻隻字不提風角術數。
風角之術都是門中秘傳,廖扶不欲多說也在情理之中,眾人也不勉強。言談間,堂中話題漸漸從術數轉為讖緯之學。
“世間豈有萬世之國?讖語有雲:代漢者,當塗高。”
程宗揚一怔,這幫漢國學者在公然討論誰來取代漢室?他們是欺負漢國不玩焚書坑儒吧?
“此語乃孝武皇帝親口所言,先師親耳所聞,”一名年邁的文士說道:“唯當塗高三字,殊不可解。”
“莫非代漢者姓塗名高?”
“讖語豈會如此淺陋?”有學者道:“以五行論之,克火者水也。水之高者,莫過於九天之雲。代漢者或為雲氏也未可知。”
我幹!程宗揚都震驚了,這幫學者的腦洞還真大啊。難道這家夥是拿了誰家的錢,專門趕來往死裏黑雲家的?
“此言差矣。”雲家的錢也不是白給的,當時就有人反駁道:“五德循環,乃相生而非相克。火德生土德,代漢者當為土德。塗者,途也。代漢之人,名中或當有一路字。”
“非也!非也!當途而高,當為門闕。”
“一派胡言!塗者從水從餘,以此解之,則為代漢者,當水餘高。臨水而高者,桅也。代漢之人當有操舟之誌……”


那些神神叨叨的議論,程宗揚隻聽了幾句就放棄了。他遊目四顧,想找個人打聽一下石室書院的山長,目光卻猛然一跳。
室角的偏席坐著一個白衣少年,他相貌平平,態度謙和,無論誰來攀談都恭敬有禮。如果隻是一個末學後進,如此恭敬倒也罷了。可他身邊坐著一個與桓譚當麵爭辯的許楊,一個剛剛出盡風頭的廖扶,這身份也不用說了。出身豪門,禮數又如此恭敬,怎能不令人心生好感——除了程宗揚。


程宗揚一瞥之下,目光頓時一跳,那少年竟然是呂巨君!
仿佛感應到他的目光,呂巨君也抬起眼,兩人目光相對,呂巨君露出溫文爾雅的笑容,略一施禮,然後才移開視線。
那小子竟然沒有認出自己?程宗揚怔了一下,這才想起自己已經易過容,上次見麵又是月黑風高林密,難怪他會認不出自己。
程宗揚略微放心了一些,接著又想起當晚跟他打過照麵的不隻自己,朱老頭前躥後跳,也折騰了不短時候,而且他還是呂家的大仇人,燒成灰也必須認得。
程宗揚轉頭往朱老頭看去,眼珠子險些掉了出來——老家夥一個勁拍衣服,還真不是白拍的,一件髒得看不出本色的破袍子,硬讓他拍得一塵不染,連半朽的衣帶都跟剛洗過一樣乾淨。衣上的泥垢一去,程宗揚才發現,老東西整天揣著袖子,髒得像是在泥裏滾過一樣的衣裳,竟然是一件正經的儒服。
不但如此,朱老頭亂得跟雞毛似的花白頭髮,不知何時讓他挽了個髻,還人模狗樣地紮了塊新嶄嶄的方巾。原本讓人看見就想踹兩腳的一臉賤笑,此時找不到半點痕跡,取而代之的是一派深邃沉穩的莊嚴與鄭重。
如果不是跟老東西一起進來的,程宗揚都不敢相信這個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衣,窮困卻充滿氣節,老邁而不墮本誌,神情肅然,正襟危坐的堂堂君子,居然是朱老頭本尊。
不過他頭上那塊方巾怎麼看著有點眼熟?那顏色,那質地……程宗揚往衣服裏麵一摸,頓時氣了個倒仰,自己剛換上的袍子,裏子不知何時被人撕了一塊,這會兒正紮在老東西頭上呢。
朱老頭沉聲道:“風角小道耳,乃農家陰陽家之末技,不值一談。欲通天人之際,當知儒門十六字心傳: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
老頭還在睜著眼睛胡侃,倒是他旁邊那些文士聽得頻頻點頭。
有人見他麵生,問道:“這位是?”
文黨含笑道:“文某昔日同窗的師兄,五陵劉謀,表字次卿。次卿兄去國多年,返回洛下不過數日。”
“原來如此,能對儒門十六字心傳了然於胸,可謂是學有淵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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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今日的月旦評彙聚了洛都乃至漢國的學苑名家,堂中的議論可謂是高潮一波接著一波。
「子不語怪力亂神!」這是經論學派還在頑抗。
「非也非也。怪力亂神,六經不言,七緯卻比比皆是,唯其是儒門秘傳,世間少有知者。」讖緯派的學者直接頂上,暗示經論學派都是沒接觸到儒門絕學的外行。
「話說前些日子傳言,說城門外有狗生角……」旁邊有人岔開話題,談論京中出現的異事。
一名文士淡淡道:「執政有失,下將害之,厥妖狗生角。君子苟免,小人陷之,厥妖狗生角。」
程宗揚壓根就沒聽懂,但旁邊有人接口道:「君明兄多慮了。聽聞君明兄一直在撰寫《開元占經》和《周易妖星占》,不知何時能殺青?」
程宗揚聽得犯困,忽然聽到一個神秘兮兮的聲音「……京師地陷,有鵝出於地下,蒼者高飛,白者淹留不去……」
這談的是自己的事啊,程宗揚立刻豎起耳朵。
「蒼白二色,此乃陰陽之相,失其次序……」
「不然,以餘觀之,二者均為陰。天為陽,地為陰,出於地下,其陰可知。二陰並出,當主二女亂世……」
洛都地陷,地下飛出兩只鵝是近來傳揚最廣的異聞,這時被人提出,毫不意外地成為席間的熱點。在座的都是飽學之士,當下各述己見,分別從陰陽五行術數星象……諸般角度分析其中的意味。
程宗揚真是大開眼界,真沒想到一件破事會被他們編出這麼多新鮮的說辭,活活都能說出花兒來。但聽著聽著,他漸漸覺得味道有些不對。眾人的說法雖然五花八門,但總有人有意無意把話題往「二女」上引。尤其是那個來自汝南的許楊,甚至公然聲稱「二鵝當為姊妹之徵」。
程宗揚雖然對讖緯一竅不通,但「姊妹」這個詞實在太敏感了,在座的其他人也許還蒙在鼓裏,他可是剛奉了天子詔諭,正準備送皇後的親妹入宮。問題是合德入宮的事還沒有傳開,竟然就已經有人準備好流言,等著往趙氏姊妹身上潑汙水,這手段未免太狠了。
程宗揚暗自思忖,這背後的指使者,究竟是呂冀?還是那個看上去溫雅從容的少年呂巨君?
許楊還在慷慨陳辭,「蒼白顛倒,陰陽失序,此乃女色禍國之徵!」
有人詢問剛才一語成讖的廖扶,「以閣下之見,二鵝當主何事?」
廖扶淡淡道:「旨在後宮。」
堂上一片嘩然,廖扶在今日的月旦評上一舉成名,此時雖然只說了四個字,但分量已經截然不同,他既然提到後宮,那眾人都不得不思量一番。
議論聲中,忽然有人說道:「不過……學生卻聽說,當晚地下飛出的並不是二鵝。」
眾人驚訝的目光中,程宗揚輕撫著頜下的鬍鬚,泰然道:「據學生所知,從地下飛出的乃是兩只野雞。黑者往北飛去,自投於邙山。白者淹留不去。」

聽到地下飛出的不是二鵝,而是一黑一白兩只野雞,堂中議論聲頓時大了幾倍。一片「嗡嗡嗡」的議論聲中,呂巨君鋒利的目光在程宗揚臉上一掃而過,微笑道:「如此蹊蹺之事,不知先生從何得知?」
「從一名差役那裏聽到的。」程宗揚眼也不眨地說道:「當晚他隨洛都董令赴步廣裏,親眼所見。」
許楊道:「月黑風高,也許是看錯了。」
程宗揚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也許吧。」
堂中不乏心思敏捷之輩,當時就有人道:「蒼者主北,若是旨在後宮……」
他話沒說完,堂中就冷場了。在場的沒有一個傻瓜,黑者主北,旨在後宮,二雉雙口——這麼簡單的字謎誰都能解,但北宮呂雉這四個字是能隨便說的嗎?
但正因為不能說出口,堂中的沉默更顯得意味深長,想必今日之後,步廣裏地陷飛出兩只野雞的說法,就會在洛都流傳開來。
程宗揚若無其事地聽著眾人的議論,心下對東方曼倩佩服得要死。若不是東方曼倩提醒,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一招。區區一字之差,不僅化解了呂氏咄咄逼人的攻勢,還反戈一擊,打得呂家手忙腳亂。可惜老東這麼能幹,卻只能在殿前執戟,如果他來參加月旦評,只怕廖扶也要望塵莫及。
呂巨君面上無喜無怒,甚至沒有去看一眼那個貿然開口的士子,心裏卻在飛快地盤算此事可能引發的後果。他數日之前便派人在士林之中散播「步廣裏二鵝主二女禍國」的說法,今日更是有備而來,先借著月旦評推出來自汝南的許楊和廖扶,再操縱話題,拿步廣裏黑白鵝一事大作文章。
廖扶的亮相可謂驚豔,靠著一場突如其來的秋雨,技驚四座,氣走桓譚和鄭興。許楊也不負重望,先是力辯桓譚,然後又挑起二女禍國的話題,在旁推波助瀾。一切都在按照呂巨君的安排順利進行。卻不料臨到末尾,卻有人拋出二雉的說法,一字之別,就把呂巨君的如意算盤打得粉碎。二鵝變成二雉,禍水引向北宮,呂巨君前面的百般鋪墊,千般算計,都成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他甚至無法爭論,在月旦評上爭論,只會讓二雉的說法流傳更廣,引來更多人的關注。
堂中的沉默還在繼續,忽然間呂巨君意識到,眾人沉默的時間已經太長了,長到他必須立刻挑起話題。
呂巨君微微遞了個眼神,許楊從容起身,先拱手施禮,然後道:「久聞洛都學苑甲於天下,餘出身鄉鄙,今日能結交各位博學多識的鴻儒,實為有幸。」
許楊的表現雖然不及廖扶驚豔,但與桓譚辯難不落下風,已經可以在洛都文苑中占有一席之地。此時聽他說得謙恭,眾人都遜謝幾句,又聽他說道:「餘有一問,苦思多年不得其解,難得今日群賢畢至,還請諸位高賢為餘一解疑竇。」
一番話說得眾人好奇心起,紛紛道:「辯難釋疑正是月旦本義,許兄盡可暢所欲言。」
許楊道:「餘出身汝南,少時常聽鄉中稚子唱一首童謠。辭意殊不可解。」
眾人被他吊足胃口,都道:「是何童謠?」
許楊緩緩道:「燕燕尾涎涎,張公子,時相見。木門倉琅根……」
堂上議論聲起,諸人紛紛交頭接耳。漢國讖言猶重童謠,認為童子無知,所歌者當為天啟,許楊開口就拋出一則童謠,正撓中眾人的癢處。
許楊略微頓了一頓,接著高聲道:「燕飛來,啄皇孫!皇孫死,燕啄矢!」
程宗揚緊緊盯著對面的呂巨君,終於可以肯定趙氏姊妹最大的敵人不是呂雉或者呂冀,而是這個貌似文弱的少年。
堂上一片嘩然,廖扶卻閉著嘴,一言不發。他今日已經出盡風頭,最後再放出「旨在後宮」的口風,就可以完美收宮。沒成想竟然有個愣頭青跳出來,一句話就徹底變了風向。眾目睽睽之下,剛在洛都月旦評上嶄露頭角的廖扶自然無法改口,注明自己說的後宮不是太後所在的北宮,而是皇後在的南宮。
所幸家主並不是毫無準備,許楊話音剛落,就有人接口笑道:「剛說了鵝,這會兒又來了只燕。尾涎涎……這燕子倒是生得妖嬈。」
在座的三百餘名文士來自漢國數十家書院,與呂氏暗中來往的也不是一家兩家,當下又有人道:「木門倉琅根……倉琅根,可是指門上的銅環獸吻?」
有人捋著長鬚應道:「然也。非貴人無以居之。」
「張公子,時相見——不知是哪位張公子?」
「富貴莫如富平侯……」
「燕啄皇孫?」
「思之令人駭然……」
「宮中尚無皇子,哪裏談得上皇孫?」
眾人對北宮那位太後畏如蛇蠍,言談間涉及當今天子卻顯得滿不在乎。他們似乎忘了剛才冷場時的尷尬,又開始口若懸河地評議古今,指點江山起來。
劉謀沒有再開口,甚至連姿勢都沒有變化,只在眼底流露出一絲隱藏極深的不屑。
話題從二鵝到二雉,又到了燕燕的二燕,程宗揚越聽越覺得刺耳,正準備找個理由走人,卻看到朱老頭目光精芒微閃。
大堂邊緣一角坐著寥寥三五名文士,其中一名生著虯髯的文士腰佩長劍,背脊挺得筆直,正說道:「……是餘親眼所見。」
旁邊的文士道:「柳樹死而複生,倒也尋常。」
「餘問過苑中的侍者,那棵柳樹本來已經僵死倒地,不知何時又自行立起,重發新芽。」
「枯柳倒而複起,當有其緣由。」
「還有一樁異事,」佩劍文士道:「餘見樹上每一片葉子都被蟲子吃出五個字:公孫病已……」
眾人來了興致,「這倒是異事,公孫病已……還有一個字呢?」
佩劍文士輕輕吐出一個字:「立。」
周圍幾名文士低聲念了一遍,然後齊齊變了臉色,那名佩劍文士沉聲說道:「樹上幾萬片葉子,都是這五個字。」
有人勉強笑道:「也許柳樹是被那個公孫病已給立起來的。」
佩劍文士冷冷看了他一眼,「剛才的童謠你們都聽到了,聖上至今無後,可見劉氏氣數已盡,當立公孫氏為帝。天意如此,豈可違逆!」
主持月旦評的白鬚老者忽然扭過頭,厲聲道:「眭弘!不可妄言!」
眭弘長身而起,向白鬚老者微微躬身施禮,然後一手扶著劍柄,昂然說道:「回稟先生,學生來前已伏闕上書,請天子順天承命,傳帝位於公孫病已。」
堂上仿佛被捅了一只馬蜂窩般,群蜂嗡鳴之聲四起,片刻後又安靜下來,數以百計的目光都落在眭弘身上,有的驚愕,有的佩服,有的茫然,有的惶懼,有的羨慕,有的憐憫,有的覺得他荒唐可笑,還有些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個死人。
有人嘀咕道:「拿一條讖言就讓天子退位,他是傻的嗎?」
「看著倒是條漢子,這腦子夠糊塗的。」
「以死邀名,這廝夠狠!」
「公孫病已……有這人嗎?」
「有也要殺乾淨……」
程宗揚神情古怪地看著朱老頭,用微不可聞的聲音道:「老頭,你小名叫啥來著?」
朱老頭不置可否,只像一個旁觀者一樣,冷著臉看著堂上的一切,半晌才淡淡道:「寫了幾萬片樹葉。還真不容易。」
「公孫氏何曾有德於天下!」
一個聲音驀然響起,許楊摘下佩劍往案上一拍,暴喝道:「妖言妄語!惑亂世人!姓眭的,你既然滿口天意,敢不敢與許楊仗劍一決,生死各憑天命!」
「住口!」不等眭弘應戰,呂巨君便喝止許楊,「廢立之事非市井宜言,如今聖天子在位,豈容妖言恣肆?我們走!」
眭弘面無異色,向白鬚老者一絲不亂地長揖為禮,「天命將有所歸。順之,抑或逆之?還請先生有以教我。」
白鬚老者眉毛抖了幾下,然後拂袖而去。

回程的路上,程宗揚仍沉浸在震撼中,今日的月旦評一波三折,呂氏為「二女亂國」張目,機關算盡,卻狠狠吃了個啞巴虧。呂巨君見事不濟,急忙拋出精心炮製的「燕啄皇孫」,卻不料又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眭弘搶盡風頭。
漢國文士大嘴巴不少,議論間頗有些犯禁的字眼,但大夥都是打打嘴炮,既安全又文雅。玩真的,眭弘這可是蠍子尾巴——獨一份。
公然上書,要求天子退位,傳帝位於異姓,只怕在座的文人不少都對他恨得咬牙切齒——這家夥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裏了嗎?大夥都是文人,講究的是斯文雅致,姓眭的整出這幺蛾子,把無傷大雅的嘴炮玩成了掉腦袋的勾當,大夥往後還能不能在一起開心的玩耍了?
程宗揚壓根就不信什麼「樹上飄來五個字」之類的邪事,即便是有,也肯定是有人做出來的。問題是誰會閑的沒事,在幾萬片樹葉上做出蟲痕呢?
車簾微微一動,一名剽悍的漢子閃身進來,卻是石敬瑭。他單膝跪地,沉聲道:「回稟主上,眭弘祖父曾任東宮太子洗馬,太子事敗,族人盡遷入五陵,父兄曾為五陵嗇夫。其人以忠孝聞名,素與劇孟交好。」
「原來是眭老三的幼子,」身穿儒服的殤侯道:「他父親可還在世?」
石敬瑭道:「前年已然去世。」
殤侯點了點頭,不再開口。
石敬瑭施了一禮,悄然退開。
殤侯閉口不語,似乎在想著什麼。
聽到眭弘的父祖屬於戾太子舊部,又一同遷往五陵,程宗揚終於明白過來。眭弘的舉動的確實荒唐可笑,就是傻瓜也知道,天子不可能因為一條莫名其妙的讖言就把帝位傳給那個更加莫名其妙,壓根就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公孫病已。可眭弘偏偏這麼做了。也許別人會覺得眭弘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但程宗揚在旁親眼所見,這個眭弘顯然不蠢。
既然眭弘不傻,那麼他上書要求天子退位,甚至還在月旦評上公然宣揚出去的傻事,其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更多人知道那條讖言,讓更多人知道那個在讖言中被神話的「公孫病已」。那個比當今天子血統更正統的先帝苗裔,戾太子唯一的孫子:劉病已。
眭弘不是傻瓜,他只是一個不懼生死,不計毀譽的死士。
老頭隱名埋姓幾十年,音信俱無,竟然還有這樣視死如歸的舊部,程宗揚覺得老東西死都可以瞑目了。
良久,殤侯淡淡道:「劇孟出事了。」
「呃?」程宗揚腦子狠轉了幾下才反應過來。眭弘隱忍多年,今日在月旦評上孤注一擲,多半與劇孟的失蹤有關,既然不免一死,索性玩了一票大的。
殤侯解下儒巾,束起衣袖,接著雙肩一垮,身形重新變得佝僂,然後慢吞吞站起身。
「喂!老頭,你不跟我一起去找你那位同窗?」
「有你們盡夠了。」老頭的聲音從車外飄來,「我去見見姓眭的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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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客棧,已經過了午時。馮源一直在門口等候,見到主人的車馬過來,趕緊上前迎接。
程宗揚一邊入內一邊道:「今天看了場大熱鬧,可惜老秦不在。會之呢?」
「還在房內,一直沒出門。」
「你給他準備了多少東西,怎麼還在看呢?」
「好像是看完了。」
「哦?」
馮源道:「上午秦先生傳話出來,讓我給他買些洛都風物誌之類的書。這都有心思看閑書了,那些卷宗多半是看完了。」
都看起閑書了?程宗揚轉念一想,奸臣兄哪兒來的這閑心?自己眼下急需他來出主意,甚至不惜把他從臨安召來,以秦檜的七竅玲瓏,怎麼會不明白自己的著急?那些旁人眼裏的閑書,在他眼裏可未必等閑。
「還有件事。」馮源匆忙道:「上午有客人來訪,說是家主的本家故舊。」
程宗揚一怔,自己跟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一樣,哪兒來的本家?
「誰?」
「他沒有留名,聽說家主被天子召見,也沒有久留。只留了些禮物,說過幾日待家主得閑,再來拜訪。」
「什麼禮物?」
「銀銖一萬。」
這幾日因為地陷的事,不少人上門慰問,但禮金大都是千錢而已,奉禮萬錢的都不多,何況是一萬銀銖?
程宗揚生出一絲好奇,「倒是個有錢的本家啊。下次我若不在,務必留他作客。」
「成。」馮源答應著又說道:「定陶王邸也派人過來,想問問家主定陶王入覲的禮儀。」
我還想找個人問問呢。程宗揚道:「這些朝廷都有規矩,讓他們去鴻臚寺打聽。」
馮源笑道:「我看他們未必不知道,就是想跟家主套個近乎。」
程宗揚歎道:「這個近乎不套也罷。」他邊走邊道:「哈大爺怎麼樣?」
馮源挑起大拇指,「別看哈大爺上了年紀,身子骨可夠結實。我瞧著再將養半月便能下地了。」
程宗揚舒了口氣,吩咐道:「告訴外面,無論誰來拜訪,都說我不在。」
話音剛落,敖潤便快步進來,「徐公公來了。」
徐璜不可能不見,程宗揚只好轉身,「他親自來了?」
「只帶了一個小黃門,沒有用宮裏的車乘。」
程宗揚心下起疑,徐璜若是有事,派人傳句話便夠了,眼下離兩人見面不到兩個時辰,他居然親自登門,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徐璜步履匆忙,見到他劈頭便道:「京中有人傳言,當日地下飛出的不是兩只鵝,而是一對野雞?」
程宗揚心念電轉,「在下並未親眼目睹,但當時正值夜半,飛走的是一只野雞也未可知。不過留下那只,倒真是只白鵝。」
「立刻把那只白鵝殺吃了。」
不會吧?你就這麼想吃新鮮的?
徐璜冰涼的手指握住他的手腕,低聲道:「若是有人問起,你便一口咬定,當晚飛出的就是一黑一白兩只野雞,黑雉向北飛入邙山,留下的是只白雉。」
程宗揚遲疑了一下,然後拍著胸脯道:「這個好說。就依公公吩咐。」
徐璜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你立刻找一只白色的野雞來,若有人問起,就說地陷時從地下飛出的便是這一只。」
程宗揚張大嘴巴,半晌才道:「徐公公,野雞哪兒有白色的?」
徐璜一揮手,「此事你想辦法。無論花多少錢,宮裏給你出。」
「不是多少錢的事,世上壓根就沒有白色的野雞,我去哪兒找啊?」
「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
程宗揚道:「徐公公,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就說那只白色的野雞讓人吃了,死無對證。」
「切切不可!」徐璜道:「那就說不清楚了。無論如何,你都要弄一只白色的野雞出來。此事成敗,便在此一舉!切記!切記!」
徐璜叮囑完,便匆匆離開。
敖潤道:「程頭兒,這是怎麼回事?」
程宗揚坐下來想了半晌,然後歎道:「呂巨君那小子可真了不起。」
徐璜顯然是剛剛聽到月旦評上傳出的言論,發現其中大有文章可作,才匆忙趕來統一口徑。但他在白雉上的急切,則是因為呂氏在士林清流中的巨大壓力。呂巨君在士林中的影響力遠非宮中可比,若是拿不出實物,雙方各執一辭,即使二雉說有天子在背後支持,也未必能壓倒呂巨君操縱的「二女禍國」說。想徹底贏下這一局,只有拿出一只活的白雉。
程宗揚忽然發現,自己好像搬起石頭,把自己的腳給砸了。白色的野雞去哪兒找啊?
程宗揚怔了半晌,然後咳了一聲,「老敖——」
敖潤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程頭兒,你讓我上吊我都沒二話,可是這玩意兒……我就是上吊也變不出來啊。」
「滾!」
看到家主的視線移過來,馮源倒是拿出了一個主意,「刷點白漆行嗎?」
沒等程宗揚開口,馮源便老實道:「我覺得有點懸……」
程宗揚沒好氣地說道:「你也滾!」
趕走兩人,程宗揚也沒能想出轍來,索性把白雉的事扔到一邊,收拾心情,閉目入定,靜下心為今晚的行動調養起來。比起那只子虛烏有的白雉,嚴君平的下落可要緊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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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北邙的山道,程宗揚已經是輕車熟路。今晚行動的目的是找人,貴精不貴多,出動的人手一共有六人,斯明信仍在追查高智商的下落,領頭的是盧景。除程宗揚外,還有匡仲玉、吳三桂和韓玉,蔣安世駕車負責接應。

趙王的私苑位於邙山南麓,漢國諸侯豪族的苑林向來占地極廣,趙王的私苑也不例外,雖然比不上呂氏縱橫數百裏,跨越數郡的私家苑林,但也有方圓十餘裏的規模。

盧景白天已經踩過點,一進山便領著眾人離開大路,沿著一條只容一輛馬車通行的小路深入山間,然後讓蔣安世把馬車駛入林中隱藏,五人徒步涉過一條小溪,從一處荒無人跡的山坳潛入苑中。
趙王劉彭祖的私苑占地十餘裏,自然不可能遍建磚牆,只用夯土壘出一道及膝高的矮牆,上面用柳條編成籬笆,作為苑林的邊界。
盧景在地上畫出苑林的布局,「苑門在最南端,東側是馬廄,養有五百多匹健馬。西側是護衛的營地,常駐有三百餘人。外院是仆役的居處,內院一共分為三處,被溪水隔開,彼此相隔五裏。」
程宗揚道:「哪兒來的溪水?」
盧景道:「是從山上引來的。苑中掘了一大兩小三處池澤,用來蓄水。」
在山上掘出池澤,這種事也只有漢國這些諸侯才幹得出來。                                                                                                                                      
程宗揚望望四周,「這麼大的地方,怎麼找?」
「其他幾處不用去看,唯有這一處,」盧景在地上重重一點,「最北邊的池苑。」
匡仲玉和韓玉一言不發地聽著盧景安排,吳三桂卻道:「為什麼?」
「據程上校得到的情報,那個酷似嚴君平的人是穿著奴仆的衣物混在入山的隊伍中。嚴先生是儒門中人,行事光明磊落,沒道理藏頭露尾,因此我懷疑他是被人挾持。」
吳三桂點了點頭。
盧景道:「這處苑林裏面,外院人多眼雜,內院三處池苑,有兩處是趙王家眷平常宴飲的所在,能夠藏人的只有最冷清也最不引人注目的北苑。」
吳三桂道:「程頭兒,你看呢?」
程宗揚道:「就按五哥說的,直接去北苑。」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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