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折 乘醉聽風雨】 段十四 先子
洞門輕開﹐張問一撩長袍﹐跨腿走了進去﹐頓時聞到一股挂花清香。低頭看時﹐用大理石鋪的小徑周圍全是細小的桂花花瓣﹐周圍卻並不見桂花樹。牆裡牆外﹐判若兩境。
“大人﹐這邊請。”門口一個身作白衣淡紋的少女甜甜一笑﹐作了一個萬福。她在前邊帶路﹐張問便一路跟隨少女沿著花草間的幽徑向西而去。他偶然發現身後還有人﹐便回過頭﹐發現幾個奴婢跪在地上拿著布在擦地﹐正將張問沿途留下的泥印擦洗乾淨。
張問這才埋頭看見自己的靴子上沾著泥﹐這石路太乾淨﹐輕輕一點泥就弄髒了。那帶路的少女見到張問的眼神﹐笑道:“不打緊﹐這些奴婢會打掃乾淨的。”
張問點點頭﹐疑惑道:“這些花瓣是何處飄來的?”
少女道:“是少東家命人專門種的各種花樹﹐每日灑的落花。”
張問默不作聲﹐心道撒的不是花瓣﹐是銀子。這銀子只是為了裝扮美麗和憂傷……在張問看來﹐和扔水裡聽水響沒什麼兩樣。
二人穿過幽徑﹐就來到一處池塘邊﹐這時張問聽見遠遠地傳來叮咚的琴聲。順著琴聲望去﹐塘西有竹樓﹐那琴聲大概就是從樓中傳來的。
少女帶著張問沿著池塘繞過去。張問看了一眼那棟竹樓﹐修建得像敞口草堂﹐四面通風。那竹樓周圍掛著層層幔維﹐看不見裡面的光景﹐只能聽見琴聲。
一陣微風吹來﹐幔維輕揚﹐屋頂上灑的花瓣應風飄落﹐紛紛揚揚﹐如人間仙境。
這時一個身穿玄衣頭戴斗笠面紗的女木向這邊走了過來。玄衣女子冷冷道:“任何人進樓須搜身。“
帶路的白衣少女道:“張大人是少東家的貴客。”
張問愕然:“本官堂堂上虞知縣﹐代天子牧一方土地﹐這沈宅也是本官轄地﹐豈有搜身之理。”
玄衣女子冷冷道:“在下只聽命於壇主﹐不管是誰﹐都得守這裡的規矩。”
張問面有怒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只要在上虞縣境內﹐就是我大明上虞長官管轄的地方﹐你們要反了不成!”
正在僵持不下之時﹐又一個玄衣女子走了過來﹐對之前的玄衣女子道:“壇主說:請張大人屈尊移駕進樓﹐下屬不懂朝廷律法﹐請張大人大人有大量﹐不要與她們計較。”
張問聽聲音有些熟悉﹐突然想起來﹐不禁說道:“妳是笛姑?”
那傳令的玄衣女子拱手道:“笛姑見過張大人﹐大人別來無恙。”
張問笑道:“無恙﹐呵呵﹐與笛姑在此重逢﹐緣分﹐緣分。”
笛姑躬身道:“大人請。”
張問看了一眼邊上那玄衣女子﹐一拂袍袖﹐向竹樓走去。笛姑為張問挑起幔維﹐低聲道:“大人的事﹐在下沒有任何人說半句。”張問笑了笑﹐走進竹樓。樓裡陳設簡單淡雅﹐只有兩張木桌及幾根木凳﹐那些木頭家什連漆都沒上﹐彷彿還在泛著木頭的清香。
“咚!”裡邊珠帘後面的琴聲嘠然而止﹐一個沒有丁點雜音的女子聲音道:“妾身沈碧瑤﹐見過張大人﹐男女有別﹐禮數不周﹐還望海涵﹐張大人請坐。”
“沈小姐不必多禮。”張問在一張木桌旁邊坐了。這時一個白衣少女端著茶杯小心翼翼地放在張問旁邊的桌子上﹐好像生怕弄出一點聲音似的。
叮叮﹐一聲輕輕的鈴聲響起﹐幔外又走進來一個玄衣女子﹐手裡提著兩個木盒﹐放到張問前的桌子上﹐一聲不吭﹐拱手退了出去。
沈碧瑤說道:“一點薄禮﹐不成敬意﹐請大人笑納。”
張問打開木盒﹐猛地看見一雙大睜的眼睛盯著自己﹐嚇了一跳。原來木盒裡是個人頭!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那是來福的人頭。
他又打開另一個木盒﹐是那個可憐的賣身葬父的姑娘素娘的人頭。
張問不動聲色蓋上盒蓋﹐沈碧瑤讓他看這兩個人頭﹐一層意思當然是說把柄已在她手﹐以後張大人得聽話才行。來福和素娘該死﹐因為這件事萬一泄漏﹐那份供詞就沒有用了。把柄如賭桌上的骰子﹐只有蓋著時才值錢。
兩人沉默了片刻﹐沈碧瑤道:“大人對這件薄禮還滿意麼?”
張問道:“本官要多謝沈小姐的禮物才是。只是不知道﹐本官能送沈小姐什麼呢?”
風起幔維輕動﹐吹得裡邊的珠帘也嘩嘩搖曳﹐珠子在泛著秋日的亮光。沈碧瑤的聲音如珠子搖曳﹐清脆雙耳﹐“張大人的好意﹐妾身心領了﹐只是……城廂有幾個東家﹐望大人關照關照。”
“民富方能國富﹐上虞境內的鄉紳百姓﹐只要遵守法紀﹐本官理應保護關照。”
沈碧瑤道:“要是不慎觸犯了律法呢?”
張問沉住氣﹐心道她是真的準備要挾利用自己了﹐她們想做什麼“不慎犯律法”的事﹐張問一時無法得知。
但別人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張問便直接說道:“還請沈小姐明言﹐是哪幾家?”
沈碧瑤道:“到時候妾身自會知會大人。”
沈碧瑤的聲音很好聽﹐很有女人味﹐讓張問心念一動﹐心道如果能娶了沈碧瑤﹐那自己的處境是不是能立刻逆轉呢?”
張問越想越覺得娶沈碧瑤這條路可行。授人以柄被人利用﹐自然能打入他們內部﹐但是這種作為一粒棋子的身份﹐同樣無法放開手腳;如果能娶了沈碧瑤聯姻﹐那就是他們的自己人了﹐張問的處境就能立刻得到改觀。
這時張問心裡豁然一亮﹐不過要娶沈碧瑤可能有點難度﹐不能操之過急。張問當下就漫不經心地佈了一子﹐說道:“既然是沈小姐的朋友﹐本官當然會盡力。只是……”張問指著桌子上的盒子﹐“這兩個都是我的人﹐沈小姐不打聲招呼這麼就殺了﹐他們是下人也就算了。還有一個人還請沈小姐手下留情﹐對我很重要。”
還有一個人知道內情﹐自然就是張問的後娘吳氏。張問在這種時候特意提她﹐就是要表現自己重情﹐對自己的女人的重視。
張問認為﹐對於女子﹐特別是漂亮的女子﹐感情和依托對她們通常都很重要﹐甚至比前程還重要。女子要嫁什麼樣的男人?除了外表才華財富﹐當然要找一個在乎她的男人。一個重情的男人或許在名利場不得志﹐但如果手段到位﹐情場一定不會失意。
情場官場官場﹐不也如圍棋麼﹐對無主之地﹐要率先佈子﹐搶得先機。琴棋書畫都略通的張問﹐如何不明白如何下棋?
沈碧瑤道:“妾身只想告訴大人﹐他們並不是大人的人﹐對於大人的人﹐妾身自然不會妄動﹐請大人放心。”
張問佈的先子不作痕跡﹐從沈碧瑤口氣裡聽出﹐她並沒有掛在心上﹐但張問明白已巧妙地在她心中稍稍留下了重情的印象﹐以後繼續佈子﹐有了這粒子的鋪墊﹐會讓沈碧瑤少許多懷疑。
張問道:“沈小姐如果沒有別的事﹐本官就不多叨嘮﹐告辭。”
“來人﹐送客。”
張問出得竹樓﹐還是先前引路那白衣少女帶著他出去。張問故意左右看了看﹐低聲問那白衣少女:“笛姑呢?”
白衣少女淺淺一笑﹐“姐姐說﹐有緣自會再見。”
“哦。”張問心道上次在京杭運河上﹐被這個女人看出了彌端﹐看樣子她還眞沒有說出去﹐再說沒有證據﹐光是感覺﹐她們的上峰也不見得相信。沈碧瑤這些鏢手﹐雖然都一副忠心耿耿的樣子﹐但都是人不是。
出得沈宅大門﹐幾個跟班忙走來迎接﹐張問上了轎子﹐說道:“回衙門。”
他放下轎帘﹐暗呼了一口氣﹐這次自送把柄﹐看似險招﹐其實不然。就像自己手無寸鐵﹐而對手有弓箭可以射殺自己﹐再送對手一把刀又何妨?險或是夷﹐取決於對手想不想殺自己而已﹐怎麼殺不都是一樣的結果麼。
張問閉上眼睛﹐聽著外面販的吆喝聲﹐讓人在感覺生活氣息的時候﹐心裡充滿了莫名的傷感。沈碧瑤院子裡的落花﹐是不是也如這小販的吆喝?
他在腦中猜測周圍各人的想法﹐想著如果這知縣當得太狼狽﹐恐怕無法得到沈碧瑤的芳心。現在沈家有了自己的把柄﹐放心了許多﹐是時候管管下邊這些人了﹐否則無法辦事。
管主薄這號人﹐不過就是鼠目寸光的老油條﹐自以為有經驗﹐要是和他玩點新鮮的﹐他就茫然了。張問正想和管主薄玩點他不知道的東西。
回到縣衙﹐張問走進簽押房﹐二話不說﹐便下了一道公文﹐罷免了刑房書吏馮貴。沒有任何借口﹐也不用什麼理由﹐知縣有這個權力。
這道公文如一塊石子投進一潭死水﹐立刻激起了層層漣漪。本來管之安等人以為那“大犬”之事過去了﹐卻不料知縣突然來了這麼一招。
眾人紛紛猜測知縣的用意。連黃仁直也疑惑不解﹐見旁邊沒有人﹐便摸著鬍子喃喃道:“大人這出﹐老夫可是沒有看明白﹐大人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