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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清羽記第1﹣31集、六朝雲龍吟第1-29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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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樓主啊, 每天一段, 不要斷

第二章
   秋風乍起﹐滿庭落葉沙沙輕響著﹐湧上台階。
   一名老者坐在軒窗前﹐左手持觴﹐右臂憑在肘下的小几上﹐背後倚著綿靠。在他面前﹐放著一幅卷軸。那卷軸豎置在一張檀木架上﹐象牙製成的軸身份別卡在木架兩端﹐中間露出兩尺長一段寫滿字跡的素帛。右側的象牙軸上懸掛著一面小小的象牙書簽。
   一片落葉飛進軒窗﹐落在席側。老者視若無賭﹐他飲了口酒﹐然後伸手慢慢轉動象牙軸﹐軸下的書簽搖晃著露出幾個朱紅色的字跡﹐論貴粟疏。
   “是故明君貴五穀而賤金玉……”老者低聲念誦著﹐然後搖了搖頭﹐又飲口酒﹐長長歎息了一聲。
   旁邊一名老儒正在伏案抄錄﹐聞聲頭也不抬地說道:“子孟兄何事興歎?”
   霍子孟道:“貴五穀而賤金玉﹐常人尚且難為﹐何況天子?”
   “天子豈是常人?”
   霍子孟點頭道:“說得也是……那些書卷都是現成的﹐用得著你來抄嗎?”
   老儒道:“書非抄不能讀也﹣﹣何況這些書卷我的書院也沒有﹐正好抄錄一份。”
   “抄什麼啊?酒都涼了!”霍子孟敲著桌子道:“趕緊給我熱點酒﹐弄盆肉來!”
   老儒不樂意地說道:“你幹嘛不去?”
   霍子孟理直氣壯地說道:“我是病人!”
   老儒無奈地放下筆﹐出去吩咐幾句﹐不一會兒拿了酒肉進來。
   霍子孟拿起匕、箸﹐一邊生龍活虎地切著肉﹐一邊說道:“聽說了嗎?”
   “什麼事?”
   “京中地震。死了十幾個人。”
   “什麼時候?”
   “昨晚。”
   “書院怎麼樣?”
   “就記得你的破書院。”霍子孟抱怨了一句﹐然後道:“我讓人去看了﹐好著呢。除了步廣裡一座宅院被震塌以外﹐其它都沒事。”
   “祇震塌了幾座宅院?死了十幾個人?”
   “還有奇聞﹐說地震之後﹐有兩隻鵝從地下飛了出來﹐一隻黑、一隻白。黑鵝沖天而去﹐白鵝不能飛﹐祇在池中鳴叫不已。”
   “哪兒來的池?”
   “中間有座宅院整個震沒了﹐半夜時候水湧上來﹐變成一座池塘。”
   老儒面露愼重﹐緩緩道:“此兆大為不祥﹐乃殺戳之征。”
   “算你蒙對了。”霍子孟切了塊肉﹐邊吃邊道:“死的那十幾個人﹐全都是被殺死的。”
   老儒佁起眼。
   霍子孟道:“宅子的主人是一個姓程的大行令﹐死的人裡面有六個是他的家僕。剩下七八個你更想不到……是呂氏小兒豢養的死士。”
   “大行令……可是天子前些日子下詔的那個?”
   霍子孟點了點頭。
   老儒道:“一個大行令無關緊要﹐襄邑侯派遣死士刺殺那人﹐若非他另有所圖﹐就是因為他事。”
   “這你可錯了。”霍子孟舉樽一飲而盡﹐”會審的結果已經出來了。那個姓程的大行令當晚請了穎陽侯府的大執事和襄邑侯府的幾位壯士赴宴﹐席間突遇地震﹐賓客多有死傷。兩處侯府和襄城君府的人都可以作證﹐事出意外﹐與凶案無關。”
   “審案的是誰?”
   “董宣。”
   “怎麼可能?”
   “董宣將程大行、唐執事入獄中﹐連夜審訊。還沒到天亮﹐就先後有襄邑侯、襄城君、穎陽侯派人詢問﹐接著永安宮來人﹐問及此事。最後徐常侍帶了天子的手詔﹐讓董宣放人。董宣雖是強項令﹐可此事一無苦主 二無凶嫌﹐在場的雙方眾口一辭﹐好得如同一家人。到半夜地陷之處湧出水來﹐連物證也淹得一乾二淨。他關著一個朝廷命官﹐一個呂氏親信﹐還能扛著太后和天子的聖命﹐動刑逼供不成?”
   老儒沉吟多時﹐“呂家兄弟行刺姓程的大行令當無疑問﹐但無論呂家兄弟還是天子﹐顯然都不欲將此事鬧得盡人皆知。那位姓程的﹐叫什麼名字?”
   霍子孟從席邊翻出一支竹簡﹐看了一眼﹐然後道:“程宗揚。”
   老儒用手指沾了酒水﹐在案上寫著﹐沉吟道:“這個名字……”忽然他抬起頭﹐“張敞如今在函谷關?”
   聽到此人﹐霍子孟有些不悅地狠狠切了塊肉﹐“也許吧。怎麼了?”
   “年初他出使漢國﹐回來時曾經提到﹐在宋國的酒宴上﹐有位慘綠少年﹐似乎就是這個名字。”
   霍子孟不以為意地說道:“張敞材輕不堪重用﹐他的話不聽也罷。況且世間重名之人多矣。即使眞是同名﹐兩人一在宋一在漢﹐豈能會是一人?”
   老儒知道霍子孟與張敞素有嫌隙﹐張敞出使漢國回來﹐霍子孟隨便找了個借口﹐說張敞使宋時應對失措﹐有失國體﹐把他打發到函谷關當都尉去了。
   “是不是一人﹐一看便知。讓張敞回來一趙﹐見見此人。”
   霍子孟冷哼道:“多此一舉。隨便吧。”
   ……………………………………………………………………………………
   孫壽鬆了口氣﹐“多謝姨娘。”
   胡夫人低聲斥道:“妳怎麼不早說?萬一他泄漏了身份﹐看妳怎麼收場。”
   孫壽抱著胡夫人的手臂﹐撒嬌道:“我就知道姨娘疼我。若不是姨娘跟蘇姨情同姊妹﹐哪裡有壽兒的今天?”
   胡夫人道:“他眞是狐族?”
   孫壽信誓旦旦地說道:“絕無虛假!”至於天狐血脈﹐孫壽則小心地隱瞞下來。蘇姨去後﹐胡夫人雖然與自己至為親近﹐終究不是狐族的人。
   胡夫人注視著她﹐忽然道:“妳身上的禁制是怎麼回事?”
   “啊?”
   胡夫人皺了皺眉﹐“說不得嗎?”
   “我……我……”孫壽期期艾艾地不知該怎麼開口。
   胡夫人揮袖一拂﹐卷住她的手腕﹐一絲細微的眞氣瞬息遊遍孫壽全身。
   片刻後﹐胡夫人鬆開衣袖﹐似笑非笑地說道:“天狐血脈嗎?”
   孫壽這一下眞是吃驚了﹐“姨娘怎麼知道?”
   “妳那點心思哪裡瞞得過我?”胡夫人道:“偏妳們的族最小心﹐便是本族也是留下禁製。他身邊有一個龍宸的人吧?”
   孫壽失聲道:“姨娘怎麼知道?”
   “龍宸把標記都放到妳家大門上了﹐妳竟然還不知曉?”
   孫壽花容失色﹐緊緊抓住胡夫人的衣袖﹐哀求道:“姨娘救我!”
   “看把妳嚇的。”胡夫人拿出帕子﹐替她拭去淚滴﹐“龍宸放的是召喚本門的暗記﹐不是衝著妳來的。”
   孫壽定了定神﹐“他身邊有一個奴婢﹐原本是龍宸的人。眼下已經被他解開禁制﹐留在身邊伺候。”
   胡夫人道:“讓他小心些。那個老賊祇怕盯住了他。”
   孫壽又嚇了一跳﹐“那個老賊也來了?怎麼會盯上他的?”
   “唐季臣讓胡巫占卜﹐發現老賊有兩次在他的宅院附近出現﹐誤以為他與那老賊有勾結﹐才有今日之事。”胡夫人頓了一下﹐“唐季臣雖然忠心﹐但知道了這些不該知道的事﹐我已經讓他自裁了。”
   “啊?讓他自裁了?萬一太后知道了……”
   胡夫人淡淡道:“無妨。”
   胡夫人自小服侍太后﹐是太后心腹的心腹﹐她既然說無妨﹐孫壽雖然擔心﹐也不再多說什麼。
   胡夫人道:“他倒有些手段﹐招惹了龍宸和那個老賊﹐竟然還搭上了徐璜的線……大姊此舉﹐不知有什麼圖謀?”
   程宗揚在籌謀什麼﹐孫壽也不知其詳﹐更不敢開口詢問﹐祇笑道:“過不了多久﹐蘇姨就該回來了。”
   胡夫人眼中露出一絲悵然﹐幽幽道『“我與大姊可有些年未曾見面了……”
   ………………………………………………………………………………………………………………………………
   天色微亮﹐馬車剛馳出洛都大獄﹐程宗揚便聽到一個壞到極點的消息。他眼角狠狠跳了幾下﹐“妳沒看錯?”
   驚理道:“奴婢看得清楚﹐那個人肯定是巫宗的黑鴉使者。祇不知他在宅中藏了多久﹐直到地下湧水才飛走。”
   程宗揚祇覺得頭大如斗﹐哈大爺這一震﹐居然震出來一個黑魔海的卧底。那人不知在地下潛藏了多久﹐一直到半夜地下的水湧上來才飛走。當時天還未亮﹐圍觀的閒人還不少﹐眾口一辭﹐都說是地下飛出一隻黑鵝。後來不知誰家的牆倒了﹐跑來一隻白鵝把池塘當家﹐結果市井間以訛傳訛﹐都說是地下震出兩隻鵝﹐黑鵝飛天﹐白鵝在地﹐各種牽強附會的謠言更是層出不窮。
   相比於那些謠言﹐自己宅院下面竟然藏黑魔海的黑鴉使者﹐這件事讓程宗揚震驚之餘更是後怕無比。有這麼個卧底一直躲在院中﹐自己所有的策劃祇怕都已經被黑魔海等人摸得一清二楚﹐要不然怎麼會那麼巧的在山中出現?偏偏她們一直隱忍不發﹐讓自己根本沒往這上面想。
   程宗揚忍下這口氣﹐問道:“衙內的下落找到了嗎?”
   “祇找到一行血跡﹐到巷口就消失了。”
   程宗揚想了半天也沒轍﹐最後苦笑道:“請盧五哥幫忙吧。”
   “盧五爺已經去了。”驚理停了一會兒﹐“徐常侍留下話﹐主人一旦出來﹐就請過去見他。”
   洛都的大獄可不好待﹐程宗揚雖然沒有受刑﹐這一夜也熬得辛苦。他狠狠揉了把臉﹐然後道:“不急﹐我先去看看哈爺。”
   哈迷蚩渾身纏滿繃帶﹐在充滿藥香的房間裡沉沉睡去。宅院被毀﹐眾人無處容身﹐祇好把他送到金市附近那處租屋中安置。昨晚一戰﹐反而是哈迷蚩受傷最重﹐渾身上下多處骨折﹐重傷十餘處﹐最嚴重的是腰椎在偷襲中被打折﹐很可能難以恢復。這樣的傷勢換作平常人早已死了數次﹐也幸虧他是獸蠻人﹐才能撐得住。
   驚理低聲道:“哈老爺子原本有機會突圍的﹐為了讓高衙內主僕逃走﹐才受了這麼重的傷……”
   哈迷蚩一直昏迷不醒﹐程宗揚沒有驚動他﹐小心退到屋外﹐才道:“找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藥。”
   驚理有些為難地說道:“那些大夫看到哈爺是獸蠻人﹐都不肯醫治。”
   程宗揚斥道:“花錢妳都不會嗎?”
   “是「”
   程宗揚呼了口氣﹐“我心情不好﹐妳別往心裡去。”
   “奴婢知道。祇是那些大夫即便肯治﹐醫治獸蠻人也未必拿手。”
   程宗揚沉默多時﹐最後道:“眞不行﹐等找到高智商那小子﹐讓他到太泉古陣找赤陽聖果去。”
   從租屋出來﹐程宗揚驅車趕往西邸。
   剛到門前﹐徐璜尖細的聲音便從閣中傳來﹐“進來!進來!”
   程宗揚調整好心情﹐然後推門而入﹐施禮道:“在下見過徐常侍。”
   徐璜低聲道:“是呂氏的人?”
   “果然瞞不過公公。”
   徐璜重重一拍几案﹐“你的侍女過來一說﹐咱家就知道是呂家的人!韓將軍剛死﹐他們可又對著你下手。天子昨天惱得連玉瓶都摔了。”
   程宗揚百思不得其解地說道:“在下可從來沒有得罪過襄邑侯啊﹐侯爺為何要取在下的性命呢?”
   “你啊……”徐璜用手指點著他道:“又揣著明白裝糊塗!”
   程宗揚正容道:“我一個大行令﹐實在不值得襄邑侯出手。不知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穎陽侯的大執事回去就自殺了。便是有什麼誤會﹐誰能說得清?”徐璜滿腹牢騷地說道:“總不能當面去問呂家那兩位侯爺吧?”
   程宗揚道:“若不是公公讓人送個“和”字進來﹐這回我非要和襄邑侯那位管家分說清楚。”
   徐璜拍了拍他的手﹐“且忍不時之氣。”
   得知程宗揚和唐季臣一同被執入獄﹐徐璜讓人過來探視﹐又吩咐那人在掌心寫了‘和′字﹐示意給他看。程宗揚家裡死了那麼多人﹐最後忍下這口氣﹐與唐季臣把臂言歡﹐徐璜倒有些過意不去﹐話裡話外好生安撫了一番。
   程宗揚卻有另一番感受﹐自從孫壽向胡夫人說明自己﹖狐族”的眞實身份﹐來自呂氏的壓力彷彿一瞬間就消失了。無論是呂冀還是呂不疑﹐都對自己避而不談。這種立杆見影的效果﹐讓程宗揚忍不住有種錯覺﹐那位一言九鼎的胡夫人好像才是眞正的太后。
   此時程宗揚一番旁敲側擊﹐可以確定呂氏一方的知情者都對自己的“身份”守口如瓶﹐連徐璜都沒能打聽出來絲毫消息。
   程宗揚笑道:“幸好公公拿來了天子的手詔﹐要不然我這會兒還在獄裡待著呢。”
   “是你運氣好。聖上昨夜在長秋宮睡得極晚﹐本來剛剛就寢﹐皇后娘娘聽說是老奴求見﹐特意喚醒天子。”
   徐璜口氣中頗有幾分得意﹐畢竟此事在天子和皇后面前大有面子。程宗揚卻心頭微動﹐想起了深宮裡的趙飛燕﹐不知道這究竟是徐璜的面子還是自己面子?
   徐璜話鋒一轉﹐“那些官職的事……”
   程宗揚道:“在下已經讓人盡快籌錢了。”
   徐璜猶豫了一下﹐“初二能不能到?”
   程宗揚一怔﹐原本說的八天時間﹐將款項籌集完畢。若是提前到初二﹐那就祇有四天時間了。
   程宗揚小心道:“下次朝會可是有變?”
   徐璜點了點頭﹐說出原委。呂冀的大司馬終究拖不下去﹐前日已經加封﹐但天子還是留了一筆﹐詔書中沒有加上“領尚書事﹗”無法控制尚書台﹐大司馬一職就成了一個毫無實權的榮銜。
   天子原本準備再拖延幾日﹐但呂氏藉著韓定國遇刺的事大作文章﹐不僅以私下宴飲的借口貶斥了陳升﹐還暗指天子攬權﹐以至於群臣無首﹐朝廷亂象叢生。眼看朝議洶洶﹐天子祇好退讓﹐最多下次朝會﹐就要將尚書台拱手相讓。朝會在初二﹐也就是說﹐徐璜必須在初二之前﹐把所有賣出去的官職安排停當。

   程宗揚遲疑道:“時間……祇怕太緊。”
   四天時間籌集八萬金銖﹐雲氏固然有這樣的實力﹐但把錢款運到洛都﹐又另外一回事了﹐按照雲蒼峰的計算﹐在洛都最多祇能籌集三萬金銖﹐另外五萬金銖都要從舞都運來。眼下已經是二十九日﹐除非雲家的護衛此時已經將金銖從舞都出庫﹐快馬加鞭運到洛都才趕得上。
   “越快越好。”徐璜道:“萬萬不可耽誤了。”
   程宗揚道:“徐公公﹐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問……”
   徐璜也知道剛才的要求是強人所難﹐大度地說道:“盡管開口。”
   “八萬金銖確實不是小數﹐我那幾位朋友雖然有錢﹐籌款總是要些時日﹐但不知天子為何這般急切?”
   徐璜歎道:“還不是因為要借尚書台辦幾件事﹐實在拖延不得……咱家也不必瞞你﹐你可知道如今的司隸校尉是誰?”
   “董卧虎啊。”
   “那你知不知道以前司隸校尉屬下的隸徒?”
   “……這倒沒聽說。﹗
   徐璜點了點頭﹐“眼下是沒有的﹐但以前司隸校尉掌管京畿治安﹐屬下有隸徒捕盜求賊……”
   程宗揚心頭一動﹐這不是警察嗎?
   徐璜道:“那些隸徒主管盜賊﹐與唐國的刑部來往極多。太后垂簾之後﹐便撤銷了司隸校尉掌管的隸徒﹐改由執金吾守衛京城。這些年﹐京中日漸不寧﹐天子有意重設隸徒﹐仍由司隸校尉掌管。”
   程宗揚終於明白過來﹐天子一直想削奪呂氏的兵權﹐誰知剛一出手﹐就遭到強硬反擊﹐不僅韓定國殞命﹐連陳升也被革職﹐射聲校尉換成了呂巨君。這些隸徒雖然掛著司隸校尉的名號﹐其實是一支不屬於漢國軍方﹐而是由天子直接掌控的兵力。對於劉驁來說﹐在呂氏掌管了洛都大半兵力的情形下﹐司隸校尉屬下的隸徒就顯得格外重要。
   呂氏死死把兵權握在手中﹐天子另辟蹊徑﹐徹底繞開軍方﹐趕在呂冀執掌尚書台之前﹐把錢交給董宣這個能靠得住的直臣﹐算是一著妙棋。呂冀掌管尚書台之後﹐天子再想投錢﹐呂冀隨便找個由頭﹐就能冠冕堂皇地把錢款挪作他用。漢國這麼大﹐就算年年風調雨順﹐也少不了失火、地震之類的事。到時呂冀一句:生民多艱﹐聖上養民乎?養兵乎?就能堵得天子沒話說。
   程宗揚粗略地算了一下﹐八萬金銖足夠把五千隷徒從頭到腳武裝下來﹐還能保證一年以上的用度﹐這筆巨款能不能在初二抵達洛都﹐撥付給董宣﹐幾乎關係到漢國的整個政局﹐怪不得天子如此急切。
   程宗揚咬了咬牙﹐“這筆錢我會想辦法﹐就依公公所言﹐初二之前運到。”話雖這樣說﹐討價還價也是必須的﹐“五千隸徒是不是太多了點?如果兩千隸徒的話﹐三萬金銖現在就能辦妥。”
   徐璜尷尬地咳了一聲﹐“就是兩千隸徒。一共一萬五千金銖。其餘的錢﹐是天子用來建夜遊館的款項……這個更是等不得。”
   程宗揚怔了半晌。天子繞開軍方﹐重新組建司隸校尉屬下的隸徒﹐可謂英明之舉。可他在隸徒上投入了一萬五千金銖﹐卻在館閣上花費了四倍的錢……程宗揚眞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徐璜也覺得這事不能多談﹐岔開話題﹐饒有興致地說道:“聽說你宅子的地下震出兩隻鵝?”
   “都是以訛傳訛。那是我買的鵝﹐養在後院自己吃的。不知道怎麼傳來傳去就成了從地下震出來的。”
   徐璜哈哈大笑﹐“這鵝大難不死﹐必定別有滋味。”
   程宗揚聽了前半句﹐還以為他要說這鵝大難不死﹐讓他好生養著﹐沒想到他卻是惦記著這鵝的味道﹐眞是好大一枚吃貨……
   ………………………………………………………………………………………………
   永安宮內﹐一身白衣的呂巨君靜靜站在柱側﹐他已經不知等了多久﹐但神情仍然恭恭敬敬﹐沒有絲毫不耐煩。
   呂雉隔著屏風看著他﹐良久﹐滿意地點點頭﹐然後站起身﹐在義姁的服侍下緩步出來。
   呂巨君施禮道:“侄兒見過姑母。”
   “坐吧。”呂雉道:“先兒可好?”
   “還好。祇是昨晚吃了些虧﹐臉上有些紅腫﹐這兩天無論如何不肯出門。”
   呂雉不禁莞爾﹐她這兩個侄兒﹐呂巨君其貌不揚﹐呂奉先卻是面如冠玉﹐是洛都有名的美男子﹐不過她對兩人的寵愛則是一般無二。
   “讓他吃些苦頭也好。”呂雉道:“總勝過以後不小心丟了性命。”
   呂巨君道:“聽說昨晚京中地震?”
   呂雉道:“那戶人家的事﹐你們不用管。”
   呂巨君笑道:“侄兒非是為此而來。倒是此事可以作些文章。”
   “哦?”
   呂巨君緩緩道:“京中地震﹐乃是天子失德。”
   呂雉望著舉止儒雅的呂巨君﹐心下不禁暗歎﹐自己兩個弟弟一個驕橫﹐一個迂腐﹐倒是這侄兒頗有心計﹐一開口便直指要害。
   一句流言也許無關緊要﹐但十句、百句、萬句……待到世間紛紛傳揚﹐便大是不同。所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若世人眾口一辭﹐都說天子是失德之君﹐哪怕他是天縱之才﹐也是一個毫無心腹的孤家寡人。正如那個姓趙的女子一樣﹐雖然貴為皇后﹐但名聲已經徹底壞了﹐自己祇用一句話就能廢了她﹐世人最多也祇是抱怨自己廢得太晚。
   “二鵝之事更非吉兆。”呂巨君道:“黑者沖天、白者墜地﹐乃陰陽不恊﹐天地失序之象。天子身為天之元子﹐代天行事﹐此事凶吉﹐不問可知。”
   呂雉笑道:“這些悖逆之辭是哪裡來的?”
   呂巨君道:“當然是書院。姑母若以為可﹐這些說法今天下午便會在各處書院傳揚出去。”
   “昨日天子前來請安﹐說他跟少傅學經﹐讀到‘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當宣之使言′一句﹐所獲良多。言下之意是我管得太多﹐讓人不敢說話。”呂雉淡淡道:“既然如此﹐就讓他多聽聽世人之言吧。”
   呂巨君道:“還有一事要回稟姑母。”
   “什麼事?”
   “昨晚那兩具屍體﹐侄兒請人施法﹐雖然得到消息祇是只鱗片爪﹐但著實駭人聽聞。”呂巨君低聲道:“兩名死者﹐都是宋國的禁軍。”
   呂雉慢慢挺直背脊﹐“好啊﹐我那乖兒子倒是好算計﹐居然請來外人設下圈套﹐好抓住他舅舅的把柄﹐藉機逼宮……眞是異想天開!”
   …………………………………………………………………………………………………………………
   在各方默契之下﹐刺殺之事並沒有宣揚出去﹐總算讓焦頭爛額的程宗揚有了一點喘息的機會﹐但地震的消息很快便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程宅也被推到風頭浪尖之上。
   得知消息﹐鴻臚寺同仁、定陶王府、雲家﹐甚至郭解都紛紛派人過來詢問安好﹐更有無數人趕來看熱鬧﹐瞧瞧一場地震怎麼把步廣裡幾座宅子震沒了﹐還震出一口池塘﹐兩隻鵝來。
   程宗揚不堪其擾﹐恨不得躲到山裡圖個清淨﹐但場面事還要辦﹐祇好在附近客棧暫住﹐接待賓客。
   程宗揚一邊迎來送往﹐一邊把催款之事告知雲家﹐雲蒼峰派人回話﹐錢款已經如數湊齊﹐但有五萬金銖要從舞都運來。眼下雲大小姐閉關﹐雲家已經另派了人手前去押運﹐連夜啟程﹐一旦運到﹐就送往西邸。
   接著敖潤趕來﹐報了平安。他們昨晚順利退到上清觀﹐事後察看﹐祇折損了同一組的三名兄弟﹐都是宋國禁軍﹐其他有幾人受了些或輕或重的傷﹐好在都不致命。
   敖潤一邊說事﹐一邊聽著隔壁的哭聲﹐直聽得心裡發毛﹐忍不住問道:“程頭兒﹐不會是延香……”
   程宗揚扶著腦袋歎道:“延香沒事。是伊墨雲那丫頭。她一早就哭著來找高智商……哦﹐她的厚道哥哥。我正讓人去勸呢。”
   “衙內失蹤了?”
   “是啊。一想起這個我就是提心吊膽的。”
   “程頭兒放寬心些﹐”敖潤道:“衙內是個有福氣的﹐肯定不會出事。”
  “借你吉言吧。”程宗揚歎了口氣﹐“行了﹐去瞧你的延香吧﹐人家這會兒指不定多委屈﹐正需要你安慰呢。”
   敖潤訕訕道:“程頭兒﹐你就別拿老敖打趣了……那我去了啊。”
   “滾!”
   等敖潤離開﹐程宗揚晃了晃腦袋﹐他有種感覺﹐似乎有某種危險正在接近﹐但想來想去﹐程宗揚祇剩下苦笑﹐這段日子自己疏漏太多﹐到處都是破綻﹐天知道是哪裡出了漏子。
   蝨多不癢﹐債多不愁﹐破綻太多﹐就當裸奔好了。程宗揚索性不去理會﹐靜下心來計算損失。北邙一戰﹐斯明信、盧景、吳三桂應對機敏﹐損失不大。留守宅院的手下卻是死傷慘重﹐除了哈迷蚩、延香兩人生還﹐高智商、富安和毛延壽三人失蹤﹐其餘全部遇難。
   高俅派來的十名禁軍親信﹐如今祇剩下一個受傷的劉詔、如果高智商和富安就此失蹤﹐恐怕連劉詔也剩不下來。落到高俅手裡﹐得把他切成三千多片晾城頭上才解恨。至於自己﹐也別想落什麼好﹐縱然不反目成仇﹐以前在包廂看球賭賽的交情也全都吹了。
   另一邊﹐靠著孫壽幫忙掩飾﹐呂氏的威脅暫時解除﹐但最大的隱憂則是那名逃走的黑鴉使者。黑魔海眞是好手段﹐竟然在自己毫無察覺的情形下﹐在自己家裡藏了個卧底。埋伏這麼久﹐天知道他到底得知道了多少秘密。
   程宗揚仔細梳理了一遍﹐唯一可以確定沒有泄漏的﹐是自己與襄城君私下的關係……那些事都發生在襄城君府﹐除了兩名侍奴和小紫﹐再無人知曉。除此之外﹐雲如瑤的到來、郭解的拜訪、高智商與高俅的關係﹐恐怕都露了底細。
   程宗揚最擔心的是高智商落到黑魔海手裡。無論是高俅與自己私下交往﹐還是高智商與岳鳥人可能存在的牽連﹐一旦泄漏都將後患無窮。事到如今﹐程宗揚祇能盼望那小子眞是個有福氣的﹐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了。

感謝樓主,明天請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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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驚理無聲地從簷下掠過﹐身形彷彿與陰影融為一體。昨晚出事之後﹐她與罌奴恢復了巡夜﹐每兩個時辰一班﹐輪流值守。主人本來準備放個替身﹐好自己溜去上清觀﹐與瑤夫人相會。但入夜時徐常侍從宮裡傳來消息﹐讓他明天一早去西邸﹐有要事相商﹐主人祇好留在客棧。
   每次換了新地方﹐布置的警戒都需要重新來過﹐但驚理現在也已經習慣了。畢竟自己現在有個還挺過得去的主人﹐還有罌奴這樣的幫手﹐不像從前﹐自己每次接到任務﹐都要獨自上路﹐奔波數百里上千里去刺殺目標。如果是幾人聯手﹐更惹人厭惡。若是修為不夠﹐會被人視為累贅。遇見修為高深的﹐又會任意欺壓她們﹐每天都似乎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
   驚理微微歎了口氣﹐隨即把這些念頭拋到腦後﹐用心查看周圍可能出現的疏漏。很快她在牆頭發現一點異樣的痕跡。已經乾枯的苔蘚上﹐留著一點擦痕﹐她記得自己剛才巡視時﹐這點痕跡並不存在。從痕跡本身判斷﹐應該不是貓鼠﹐更像是腳尖輕點所留下的。如果有人進來﹐那麼……
   驚理視線從牆頭往下移去﹐隨即在不遠處的花壇中﹐看到一處印痕﹐印痕旁邊掉著幾點細微的苔蘚。
   驚理小心收斂氣息﹐沿著時隱時現的痕跡往前找去。幾點苔蘚﹐一個似是而非的腳印﹐幾粒灰塵……這些幾乎看不見的痕跡在驚理眼中連成一串﹐她彷彿看到那個人如何越過牆頭﹐輕煙一樣掠入花壇﹐然後小心翼翼地靠近客房﹐為了躲避自己﹐又繞到房後﹐然後又繞到……
   驚理忽然停下腳步﹐她赫然發現自己繞著主人所在的客房走了一圈﹐又重新回到起點。緊接著頸側微微一涼﹐一只冰冷而鋒利的尖鉤扣住她的脖頸。
   “不錯﹐不錯﹐”一個胖子笑嘻嘻道:“我當年教妳的那些﹐妳學得可眞不錯。”
   驚理一顆心直沉下去。說話的人是牛金牛﹐龍宸二十八宿正星之一﹐她曾經的教官。
   “拂樞死了﹐滅寶死了﹐師傅我還以為你也死了﹐還心痛了好幾天。誰知道居然會在洛都遇見。”牛金牛慢條斯理地說道:“師傅這個高興啊﹐趕緊給妳留了訊息。沒想到啊沒想到﹐為師連發了幾道訊息﹐妳都當作沒看見。攀上高枝了啊﹐大行令啊﹐嘖嘖﹐六百石的官呢。妳不會要告訴為師﹐妳這是從良了吧?”
   驚理低聲道:“我以前的禁制被人解除﹐沒有接到師傅的訊息。”
   “誰這麼好手藝﹐連咱們龍宸的禁制都能解除?”牛金牛笑著一手伸進驚理衣內﹐先封了她的穴道,然後在她身體上粗暴地摸弄著﹐查看她經脈間的禁制﹐不一會兒臉色就變得難看起來﹐“是誰?”
   “師傅不妨猜猜。”
   “以妳的身份﹐十方叢林的沮渠大師妳是巴結不上了。王哲一死﹐太乙眞宗那幾個牛鼻子虛有其表。瑤池宗嘛﹐見到妳非殺之而後快﹐想救妳﹐除非是太陽打西邊出來。是乾貞道﹐還是長青宗教的人?”
   驚理輕笑道:“師傅再猜。”
   “小賤人!牛金牛胖乎乎臉上露出猙獰的煞氣﹐一把卡住驚理的脖頸﹐把她舉了起來。
   驚理被他扼得說不出話來﹐臉上的笑容卻愈發甜蜜。
   牛金牛右手卡住她的脖頸﹐左手鐵鉤一揚﹐將她貼身的皮衣撕破半邊﹐獰聲道:“為師的興趣妳也曉得﹐不管什麼樣的美貌女子﹐被師傅掐死的時候都是屎尿齊流﹐那時候幹起來才有味道……”
   就在這時﹐牛金牛背心忽然一寒﹐護體眞氣像一層薄薄的牛油一樣﹐被一柄銳器輕易刺穿﹐接著穿透外衣、內裡的皮甲﹐連甲上密布的銅釘都沒能阻住那柄利器分毫﹐冰涼的刀鋒觸體生寒﹐連背心的血脈都彷彿要凍結一樣。
   牛金牛狂吼聲中﹐把驚理拋開﹐合身往前撲去。刀鋒從背至臀拖出一條長長的傷口﹐但總算避開了殺身之禍。
   牛金牛穩住身形﹐扭頭看去﹐祇見背後站著一個年輕人﹐正一臉冷笑地看著自己。
   程宗揚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巧的銀鈴﹐“這玩意兒怎麼使的?怎麼響一聲就沒動靜了﹐不會是壞了吧?”
   驚理笑道:“這連心鈴祇能響一聲﹐要想再用﹐還得紫媽媽重新煉製。”
   “眞麻煩啊。”程宗揚嘟嚷一聲﹐然後收起銀鈴﹐“這死胖子是誰?”
   “是奴婢在龍宸時的教官﹐匪號叫牛金牛的。”
   牛金牛氣得七竅生煙﹐小賤人以前在自己面前如奴如婢﹐現在竟然一開口用上了“匪號”!氣恨之餘﹐牛金牛對面前的年輕人也頗有幾分忌憚。他手中的匕首的確有些怪異﹐可他悄無聲息地欺近到自己身後尺許的位置﹐就不單是因為匕首的緣故了。要知道他不僅僅是一個五級修為強者﹐更是一個殺手。能靠得這麼近才被自發覺﹐整個天下恐怕也沒有多少。
   程宗揚從身後拔出兩柄長刀﹐在身前一磕﹐“肥牛!讓你嚐嚐本官的五虎斷門刀!”
   程宗揚雙刀如虎般劈來﹐牛金牛鐵鉤連揮﹐擋住他的刀鋒﹐一邊收緊背上的肌肉﹐收縮傷口。接著他臉色大變﹐背上的傷口剛一收緊便陣陣灼痛﹐像是被群蜂猛蟄一樣。
   “匕首上有毒!”
   “知道得晚了!”程宗揚刀勢大振﹐將牛金牛逼得步步後退。
   牛金牛已經無心戀戰﹐但他連施秘術﹐都未能突破程宗揚的刀網﹐反而又中了兩刀、肩、腿鮮血淋漓。
   程宗揚也打起十二分的小心﹐牛金牛的修為比自己還要深厚一些﹐而且手段層出不窮﹐若不是自己憑借生死根斷絕所有氣息﹐近身一擊得手﹐勝負的天秤說不定早已傾斜過來。
   驚理忽然叫道:“主人小心!”
   話音未落﹐牛金牛的身形就猛然膨脹起來﹐幻化為一團黑影朝程宗揚頭頂撲去。程宗揚雙刀一前一後﹐左刀猶如遊龍護住周身要害﹐右刀如同雷電般狠狠斬入黑影。
   刀鋒輕易就將那黑影斬成兩半﹐卻是一件空蕩蕩的衣服﹐牛金牛肥胖的身軀祇穿了一件護心甲﹐滿身橫肉幾乎都溢了出來﹐像頭肥豬一樣躥上牆頭﹐消失不見。
   程宗揚大罵一聲﹐銜尾追去。牛金牛擔心刀上有毒﹐不敢戀戰﹐程宗揚卻是心知肚明﹐自己哪兒有用毒的習慣?祇不過順手在刀刃上抹了點吃剩的醬料﹐那胖子要不了多久就會發現上當。等他再回來﹐可就沒這麼好的機會了。
   程宗揚擔心牛金牛去而復返﹐卻沒有想到他回來這麼快。自己剛躍起身就看到那胖子又倒飛回來﹐像隻風箏一樣越過短牆﹐接著腦袋從頸上掉落﹐在地上滴溜溜轉了半圈﹐露出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睛。
   程宗揚以為這胖子又施出什麼妖術﹐連忙退開半步﹐雙刀守住門戶。緊接著腹內微微一動﹐他還沒有動念﹐隨著丹田氣旋的轉動﹐生死根便自然而然生出吸力﹐將一股濃烈的死氣盡數收入氣海。
   程宗揚這才確定牛金牛的確已經死了﹐可他究竟怎麼死的?
   夜風拂過﹐頭頂的槐樹搖晃了一下﹐兩條身影輕煙般飄落下來。斯明信收起翼鉤﹐身體在牆頭一閃﹐又重新隱入黑暗。盧景向他打了個手勢﹐“進去說。”
   程宗揚解開驚理受制的穴道﹐讓她去處置屍體﹐自己跟著盧景進入室內。
   “高智商有下落了嗎?”
   “還在找。”
   程宗揚長歎一聲﹐即使殺了一個五級巔峰修為的高手﹐吸收了他的死氣﹐心情也沒好起來。
   盧景道:“不過我們找到另外一人。”
   “誰?”
   “毛延壽。”說話的竟然是惜字如金的斯明信。
   盧景道:“毛延壽是從狗洞逃脫﹐到了街口失去蹤影。我們四處打聽過﹐當晚不止一人看到洛都令親自帶人巡夜﹐當時正好走到街口。”
   “毛延壽遇到董宣了?”
   “不錯。”
   “那他怎麼會失蹤?”
   “他在洛都的大獄內。”
   “什麼!”
   盧景道:“我們剛把他救出來﹐送到鵬翼社躲藏。”
   人雖然已經救了回來﹐可兩人的臉色都有些不大好看。程宗揚道:“是不是他那邊出了什麼岔子?”
   “昨晚董宣連夜派人審訊﹐該招的不該招的﹐他都已經招了﹐而且還錄了口供﹐繪了圖卷。據他自己交待﹐這一個月來他所有經歷的事情﹐經歷的底細﹐全都吐露得一乾二淨。”
   程宗揚半晌才吐出一個字﹐“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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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日董宣素服入宮﹐於卻非殿拜見天子﹐當廷上書﹐列襄邑侯十大罪﹐請收襄邑侯入獄﹐明正典刑。”
   徐璜眼圈發黑﹐顯然一夜未睡﹐說起昨天董宣上書之事﹐語氣又陰又冷。
   程宗揚道:“太后尚座。”
   徐璜微微點頭﹐“天子親手燒了畫卷和董宣所列的十大罪狀。然後勒令董宣閉門思過﹐不奉詔不得會見賓客。”
   劉驁這樣的選擇也是無可奈何﹐他若眞允了董宣的奏章﹐說不定董宣還未出宮門﹐諸呂就敢領兵封鎖宮門。到時廢帝別立﹐祇是一道詔書的事。畢竟太后還政不到兩個月﹐掌權卻超過二十年﹐朝中重臣哪個不是太后從微末之時一手撿拔出來的?
   “董令勇氣可嘉﹐祇是這奏章上得太不是時候。就怕永安宮聽到風聲。”
   “哪裡能瞞得住那邊?“徐璜道:“呂氏諸人此時祇怕也正在秘商。”
   程宗揚道:“我祇是個後輩﹐有的不過是對聖上的一片忠心。徐公公﹐要怎麼做你盡管吩咐﹐我保證指哪兒打哪兒。”
   徐璜歎道:“哪裡有什麼能做的?董卧虎不上奏章還好﹐奏章一上﹐許多事倒不好辦了。天子原本想用羽林天軍代替宮裡的執金吾﹐眼下祇能另待時機。”
   “無論如何﹐終究是襄邑侯犯錯在先。天子佔了大義的名份﹐朝中官員總有些忠心的。”
   徐璜沉默片刻﹐緩緩道:“京中有些傳言很不好。”
   程宗揚自然知道他說是什麼﹐今天出去打探消息的馮源給他說過不少。京城地震﹐立刻就有人把矛頭指向天子﹐各種引經據典﹐就差指著天子的鼻子罵他失德。
   程宗揚岔然道:“明明是地陷﹐哪裡是地震?”
   “地陷倒也罷了。世間愚民多好鬼神之說﹐如今那兩隻鵝在京中傳得沸沸揚揚。”徐璜長歎一聲。
   “那兩隻鵝本來是我準備自己吃的﹐誰知道會鬧出這麼多事來。”程宗揚越說越心虛﹐這位天子外寬內忌﹐不會因此恨上自己吧?
   “別擔心﹐”徐璜見他神情忐忑﹐寬慰道:“皇后娘娘親自為你說話﹐今天叫你來﹐也是為了此事。”
   “是長秋宮的事?”
   “天子昨天聽了董宣所言﹐才知道皇后之妹入宮一事會有這麼多波折﹐命某傳口諭﹐”徐璜挺了挺身﹐“詔命大行令程宗揚即日送趙氏入宮﹐封昭儀﹐居昭陽宮。欽此。”
   說著他壓低聲音﹐“天子是籍此以應二鵝之象。”
   我幹!程宗揚心裡直想把天子罵個狗血淋頭﹐嘴上卻祇能應道:“……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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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敬仲在宮城旁邊有處小宅院﹐和其他權勢之輩一樣﹐他招了些門客裝點門面。祇不過他跟文士交往不多﹐好勇之徒更是難入其門﹐門下賓客多是些有一技之長的平民百姓﹐因此住處也被人戲稱為“將作監”﹐言下之意﹐他門下來往的賓客都是些匠人。
   在這種節骨眼上﹐天子做出的反應竟然是下詔命合德入宮﹐實在有種不務正業的荒唐﹐但是站在劉驁的立場上﹐此舉並非不可理解。董宣呈奏的內容觸目驚心﹐但此時又非發難的時機﹐劉驁所能做的﹐祇是把趙合德收入宮掖﹐一來把她置於自己的庇護之下。二來也勉強將二鵝之事轉移到皇后身上﹐牽強附會為姊妹兩人一個一飛沖天﹐一個流落民間﹐最後天子仁德﹐一並收入宮掖。
   祇是這給程宗揚出了一個難題。站在他的立場﹐無論如何都不想把趙合德送進皇宮那個虎狼窩中。聽了徐璜帶來的口諭﹐程宗揚就暗暗起了心思﹐反正自己的漢國之行已經是四處漏風﹐再鬧下去說不定就該一敗塗地﹐眞不行自己就帶著合德遠走高飛﹐等他們殺出個你死我活再說。祇不過在此之前﹐他還想見見蔡敬仲﹐看看那個變態會不會有什麼主意……
   程宗揚換了一身便服﹐用盧景教給他的手法稍微修飾了一下﹐多少能瞞瞞外行人,然後悄悄登門。
   蔡敬仲的宅邸果然與眾不同﹐大門敞開著﹐根本沒人管。那些門客祇顧著忙自己的事﹐對他理都不理。
   程宗揚一直走到內院門口﹐才有人抬起頭﹐“做什麼的?”
   “我找蔡常侍。”
   “裡邊去!別擋住我的光!”
   程宗揚這才注意到他拿著一面磨成凹面的鏡子﹐對著太陽尋找焦點。要不是自己不小心擋住光線﹐恐怕他壓根不知道有個活人進來。
   正廳的大門也同樣敞開著﹐裡面一個人都沒有。地上堆著各種作了一半的器具﹐看上面的灰塵﹐似乎有些日子沒有打理過了。
   程宗揚正在納悶﹐終於有個蒼頭一邊提著褲子﹐一邊直追進來﹐一迭聲道:“你是什麼人!什麼人!我刐上趙茅房﹐你就敢闖到這裡來?”
   “我是來找蔡常侍的﹐不信看這個。”
   程宗揚專門拿出常侍郎的符傳﹐蒼頭才信了七八分﹐“哦﹐原來你是宮裡來的。”
   你才是宮裡出來的!
   蒼頭繫好腰帶,腆著肚子﹐趾高氣昂地說道:“跟我來吧﹣﹣別碰那些東西!金貴著呢!”
   程宗揚翻了個白眼﹐跟著蒼頭來到側院的廂房。

   蔡敬仲正在聚精會神地……折紙。從宋國採購來的雪浪紙在他指間彷彿充滿靈性﹐隨著他手指的動作千變萬化﹐不多時就變成一座房屋﹐每折好一件﹐他便仔細刷上漿糊﹐小心粘在一張大紙條上。
   蔡敬仲全副心神都被他手中的紙張吸引﹐程宗揚在他桌上站了一盞茶時間﹐他才抬頭看了一眼。如果換作旁人﹐面前突然多了個大活人﹐怎麼也免不了要吃上一驚﹐再加上程宗揚突然登門﹐肯定要問清楚他的來意。但在蔡敬仲眼裡﹐吃驚、寒暄、程宗揚為什麼突然跑到自己家裡這些事……統統都是浮雲﹐一句閒話都沒有﹐直接說起正事﹐“你來看這個。”那種理所當然的口氣﹐好像程宗揚就是棵高梁﹐本來就應該長在這裡一樣。
   “什麼東西?”
   蔡敬仲道:“我怕圖上標記不清﹐特意用紙張做了一整套房屋﹐又怕攜帶不便﹐都做成折疊的。像這樣一拉開﹐整座實驗室就一目了然了。”
   蔡敬仲說著拿出一張紙板﹐隨手打開。那紙板折疊後祇有尺許見方﹐打開時卻比席子都大。隨著紙張打開﹐一幢幢精巧的紙製房屋躍然而出。眨眼間﹐一片分成六個區域﹐大小數十間建築的模型就出現在眼前。
   程宗揚目瞪口呆﹐蔡敬仲能想出用紙張製作實體模型﹐就已經夠天才了。他再進一步﹐把模型做成折疊的﹐這心思可遠遠超過了一般的天才﹐完全是跨越時代的創舉。庸人和天才往往就差在所謂的“靈機一動”上﹐可蔡敬仲能動的靈機未免也太多了一點吧?
   蔡敬仲絲毫沒有留意他的眼神﹐指點著上面的建築﹐自顧自說道:“這一塊是木料區﹐需要採集天下各種木材﹐測算重量和軟硬。看哪些適合做船﹐哪些適合做車﹐車上哪些適合做輪子﹐哪些適合做車廂、木軛。我估算了一下﹐如果找到合適的材料﹐馬車的性能至少能提高三成。”
   “這一部分是金料區﹐煉製各種金屬。這一塊投入最多﹐因為要起三座五丈以上的高爐。聽說你那邊有水泥﹐下一步我準備增加到六丈。”
   “這一塊是石料區﹐除了石頭以外﹐還包括各種泥土的衡量測算。”
   程宗揚指著紙板上一口水池道:“這一塊是水區?”
   “不是﹐那是養魚的。”
   “魚也要做實驗?”
  蔡敬仲像看白癡一樣看著他﹐“當然是用來吃的。這是畜棚﹐這是禽棚﹐這是菜棚﹐做完試驗統統吃掉。順便在廚房做一些食用性方面的實驗。”
   “什麼意思?”
   “尋找最合適的吃法。”蔡敬仲道:“你不覺得我們現在的飲食方法太粗糙了嗎?魚祇有十六種吃法﹐肉類也不超過三十種。我準備在兩年內讓魚、肉、菜蔬的飲食方法都超過五十種。”
   “大哥﹐咱們蓋的是實驗室﹐不是食堂吧?”
   蔡敬仲嚴肅地說道:“吃是人生最重要的追求之一﹐焉能小覻?在我的實驗室裡﹐兩個月內的菜譜不能重樣。”
   “一二百種啊大哥﹐都夠半年不重樣了。”
   “你一頓祇吃一個菜?”
   程宗揚都想學朱老頭那樣﹐把頭塞到褲襠裡。敢情人家是一頓飯四菜一湯﹐兩個月不重樣﹐怎麼透著自己就是個窮逼呢?
   “因為木料有很多﹐為了節省成本﹐ 我準備用廢棄的木料實驗各種熏肉的地方法﹐鬆木、柏木、桂木等等。吃不完的還可以往外賣﹐增加一部分收入。”
   程宗揚攔住他﹐“吃的咱們就說到這裡。”
   “那好﹐我接著介紹這一部分織料……”
   程宗揚再次攔住他﹐“實驗室的事咱們就說到這裡。”
   蔡敬仲終於從實驗中擺脫出來﹐“有事?”
   “對。”
   “說。”
   “長秋宮你熟嗎?”
   “熟。”
   “皇后呢?”
   “不行。”
   “什麼不行?”
   “哦﹐你不是想嫖啊?”
   “廢話!我瘋了!”
   蔡敬仲敲了敲腦袋﹐“弄錯了。你說。”
   “ 我想請你捎句話。”
   “私情?”
   “跟這沒關係!喂﹐你不是割過了嗎?”
   “你難道沒有好奇心嗎?”
   “我的好奇心早就喂狗了﹣﹣我就一句話:讓不讓她進宮?”
   “趙皇后的妹妹?”
   程宗揚驚道:“你怎麼知道?”
   “我說我不知道你信嗎?”
   程宗揚心力憔悴地按住眉心﹐過了一會兒才說道:“你既然知道我就不多少說了。天子讓我送她妹妹進宮﹐你問問皇后行不行。”
   這回輪到蔡敬仲吃驚了﹐“眞有私情?”
   程宗揚都想掐死他﹐“我說過了﹐跟這沒關係。”
   “那替你問問吧。”蔡敬仲隨口道:“你呢?想讓她進宮嗎?”
   “你問這個不覺得多餘嗎?我想不想有用嗎?”
   “有。”蔡敬仲道:“你要想讓她進宮﹐我能讓皇后答應讓她立刻進宮。你要不想讓她進宮﹐我能讓娘娘立刻絕了這個心思。”
   雖然聽起來跟玩笑一樣﹐但程宗揚相信他眞有這個本事。可自己到底想不想讓趙合德入宮呢?答案祇有一個……
   “我等她的回話﹐另外還要看合德姑娘的意思。但她若是不入宮的話﹐天子那邊祇怕不好交待。”
   “你就是來問這個的吧?”蔡敬仲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程宗揚祇好道:“讓你猜著了。”
   “我先去問問皇后吧。”蔡敬仲一邊收捨桌上的物品﹐一邊說道:“有信物嗎?”
   程宗揚沒有問他為什麼需要信物﹐因為那樣顯得自己太白癡了。他從袖裡拿出一張符﹐遞了過去。
   蔡敬仲一拍腦袋﹐從身後的架上拿下一隻腰包。程宗揚道:“不用急著還﹐你要用就再留幾天。”
   “這是我剛作的。”
   程宗揚拿著那隻連自己都分不出眞假的仿製腰包﹐又一次覺得自己是個十足的蠢貨。
   蔡敬仲叫來蒼頭﹐兩人一同出去﹐程宗揚隱約聽見那個蒼頭有些不滿地嘀咕道:“他就是家主投奔的主公?怎麼一見面光打聽吃的?”
   程宗揚一口老血幾乎噴出來﹐那是我問的嗎?
   蔡敬仲教訓道:“民以食為天﹐主公關心膳食乃是仁德。再則食色性也﹐主公好吃乃是天性如此﹐你懂什麼!”
   程宗揚抱著仿製的腰包﹐無力地坐在門檻上﹐一邊深深地低下頭﹐一直低到兩腿之間。
   蔡敬仲住處離南宮極近﹐連進宮帶拜見皇后﹐祇用了半個時辰就回來了﹐同時帶回皇后娘娘的口諭:天子旨意不得有違﹐但合德無論如何不能入宮。
   程宗揚連苦笑的力氣都沒有了﹐“天子要她妹入宮﹐皇后要求合德不能入宮﹐難道讓我給她變個妹妹出來送到宮裡嗎?”
   蔡敬仲反問道﹐“有何不可?”
   程宗揚道:“你是說……”
   “給她找個妹妹。”
   程宗揚抓狂道:“這能隨便找嗎?”
   “當然不能隨便找。”蔡敬仲板著那張死人臉道:“作為皇后親妹﹐入宮侍奉天子﹐這消息要傳出去﹐搶著要來的姑娘非打破頭不可。”
   “我跟你說﹐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正經一點啊大哥!”
   “找一個容貌出眾﹐沒有親族的孤子。用心教上幾日。”蔡敬仲道:“宮裡沒有人見過皇后的妹妹﹐皇后說是﹐那肯定就是。”
   程宗揚心虛地說道:“這要漏餡﹐該誅九族吧?”
   “那你把皇后的眞妹妹送進宮。”
   “就按你說的辦!”程宗揚也豁出去了﹐大不了自己帶著合德那個小美女跑路﹐剩下的事統統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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