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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清羽記第1﹣31集、六朝雲龍吟第1-29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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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雲龍吟 第二十五集

第一章
   洛都北依邙山﹐南鄰洛水﹐地勢北高南平。從北宮的闕樓望去﹐數不清的宮闕殿宇依地勢逐次升高﹐重重疊疊直上天際﹐最北部的永安宮臺陛與正中的德陽殿殿頂幾乎平齊﹐望之如在雲端。
   呂后立在階前﹐ 一手拿著幾枚金燦燦的稻粒﹐逗弄著喂架上的五彩鸚鵡﹐她梳著雲髻﹐穿著長長的黑色冕服﹐淡淡道:“你說﹐阿壽是用香灰傳訊?”
   在她身後﹐那個容貌平常的中年婦人開口道:“襄城君一個字未曾寫完就停下手﹐似乎是被人下了禁制。情形不明﹐我只留活讓她入宮﹐便告辭了。”
   呂后冷笑道:“那老賊倒是好手段﹐竟然找到阿壽。”
   胡夫人道:“只怕與那老賊無關。”
   “哦?”
   胡夫人摹仿著襄城君手指的話動作﹐在空中勾勒出那個字跡﹐是一個未寫完的龍字。
   望著她指尖的動作﹐呂后眉稍緩緩挑起﹐最後皺起眉頭﹐有些意外地說道:“龍宸?”
   胡夫人點了點頭。
   呂后神情變換﹐從疑惑﹐到忿怒﹐最後變得冷峻異常。整座大殿鴉雀無聲﹐旁邊的宮人內侍彷彿都感受到殿中肅殺的氣氛﹐一個個都低下頭﹐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那只鸚鵡歪著頭剔著羽毛﹐眼見女主人的手掌停在半空﹐手心放著稻粒﹐它低下頭﹐用又彎又尖的長喙去啄稻粒。忽然那只白晰優美的手掌一緊﹐擰住它的脖頸﹐接著往地上一摜﹐五彩的羽毛沾著鮮血一陣亂飛。
   呂后恨聲道:“這些該死的蠹蟲!”
   ……………………………………………………………………
   “龍宸?”屏風後面﹐程宗揚也是一臉的困惑。
   小紫打了個小小的呵欠﹐“你以為她要說什麼?”
   “難道不是因為宮裡來人﹐她覺得見了救星﹐暗中傳訊說她被咱們控制了﹐想讓人把她救走?”
   小紫挑起嫣紅的唇角﹐”這麼好玩﹐她怎麼會捨得走呢?”
   哈哈。”程宗揚打了個哈哈﹐口氣中充滿了不信。
   小紫笑吟吟道:“程頭兒﹐你放心好了。她就是死了也不會出賣我們的。好了﹐我要走了。”
   程宗揚立刻炸毛﹐一把拉住她﹐“妳還想跑?去哪兒?”
   “人家去鬼市買點東西。”
   “鬼市?”洛都九市自己早就背熟了﹐從來沒聽說過還有個鬼市。
   “就在北邊啊﹐離城很近的﹐一會兒就回來。”
   “一會兒是多久?”
   “大概到明天早上吧。”
   “那不行。我要跟妳一起去。”
   小紫眨了眨眼睛﹐“你老婆來了﹐難道不去接她嗎?”
   程宗揚納悶地說道:“我老婆不就是妳嗎?”
   “大笨瓜。”
   小紫抱著雪雪﹐然後喚上驚理﹐從秘道離開。
   程宗揚怔了片刻,然後奔進奧室。室內只剩下罌粟女﹐此時正在整理女主人帶來的鐵箱。那只機械蜘蛛已經分解成零件﹐逐一放在小格子內進行修復。昨日刺殺韓定國時﹐蜘蛛多處受損﹐腹內安裝的毒針也消耗一空﹐要大修一遍才能繼續使用。
   程宗揚劈頭問道:“雲三爺來了嗎?”
   “按照前天舞都傳來的消息﹐路上順利的話﹐這會兒就快到洛都了。”
   程宗揚知道雲蒼峰近日會來洛都﹐卻沒想到會是今天。自己能把雲如瑤討到手﹐可以說是千辛萬苦﹐九十九個頭都磕了﹐也不差這一個。現在雲三哥親自來洛都﹐說什麼也要去接。
   “雲如瑤﹣妳們少奶奶是不是一起來了?”
   “這奴婢就不知道了。”
   “別擺弄那個了!趕緊通知老敖﹐讓他帶車過來﹣別用官車!”
   罌粟女扣上鐵箱﹐“主人的衣服要換嗎?”
   為了進出襄城君府﹐程宗楊身上穿著府中奴僕的青衣。如果讓雲蒼峰看見自己來洛都沒幾天就給別人當了奴僕﹐少不得要當場悔婚。
   “來不及了。妳去找老敖﹐剩下的不用管。”程宗揚說著喚道:“來人!”
   紅玉小心翼翼地過來﹐“公子。”
   “去給我找幾件衣服“叫孫壽過來﹐給我梳頭。”
   “是。”
   不多時﹐襄城君帶著一股香風進來﹐她跪在程宗揚身後﹐拿起自己的象牙梳子﹐細緻地給他梳理頭髮。
   程宗揚心下安定了一些﹐襄城君府位於城南﹐鄰近洛水﹐等敖潤趕來﹐驅車渡過浮橋也用不多少時間。
   程宗揚想問道:“洛都是不是還有個鬼市?”
   襄城君半是驚訝半是嬌媚地輕笑道:“公子連鬼市都知道﹐果然是蘇姨的心腹呢。”
   她一邊梳著程宗揚的頭髮﹐一邊道:“鬼市在邙山腳下﹐每隔十日才開市一次。雖然也是市集﹐卻與其它九市不同﹐要到子時開張﹐天一亮就關門。勉強說的話﹐算是黑市。裡面賣的都是些見不得光的東西。”
   程宗揚心裡打鼓﹐死丫頭不會是想去黑吃黑吧?
   “賣的是贓物嗎?”
   “什麼都有。各種奇珍異寶﹐法器靈獸﹐珍聞秘辛﹐甚至還有人口交易。”襄城君道:“奴家小時曾隨蘇姨去過一次﹐蘇姨離開後﹐就沒敢再去過。公子可是要去鬼市嗎?”
   “是妳紫媽媽要去。”程宗揚一邊說一邊從鏡中觀察她的反應。
   襄城君擔心地說道:“鬼市魚龍混雜﹐媽媽怎能自己去呢?”
   “她帶著驚理呢。”
   “啊!”襄城君大吃一驚。
   程宗揚鎭定地說道:“怎麼了?”
   襄城君看了看周圍﹐確定罌粟女不在室內﹐才低聲道:“奴家還氶有來得及稟知公子﹣那個驚理﹐是龍宗的人。”
   “妳怎麼認出她的?”
   “奴家以前見過她。”襄城君道:“外子以前和龍宸的人有過交往﹐那個驚理當時就在其中﹐只是奴家在屏風後﹐她卻未見過我。”
   “呂冀還和龍宸的人打過交道?”程宗揚笑道:“妳是堂堂的封君﹐襄邑侯的夫人﹐還怕什麼龍宸?”
   “公子有所不知﹐”襄城君猶豫了一下﹐小聲道:“蘇姨在時﹐洛都頗有些狐族的同胞﹐但這些年逐漸消失殆盡﹐只餘下奴家一個﹐其他人大都是死在龍宸手中。”
   “為什麼?龍宸和狐族有仇嗎?”
   “奴家也不知曉。只知道龍宸一直在暗中追殺狐族後裔後﹐若非奴家有封君的身份掩飾﹐沒有引起他們的疑心﹐說不定早已被他們找到殺死。”襄城君心有餘悸地說道:“遇到公子之前﹐奴家一直擔心﹐蘇姨是不是也……”
   難怪襄城君在兩名侍奴面前那麼乖巧﹐原來還有這層關係。她昨晚已經露出狐尾﹐身份再無法掩飾﹐因此脫離驚理的視線之後﹐她立刻設法示警救助。”
   “那位胡夫人﹐也是狐族的人?”
   “不是。她是太后的心腹﹐以前和蘇姨私交極好。蘇姨離開後﹐多虧她照顧奴家﹐後來還說服了太后﹐讓呂孫兩家結為姻親。”
   程宗揚心下暗驚﹐襄城君嫁的是誰?呂冀。
   呂冀是誰?太后的嫡親弟弟!
   胡夫人能說服太后﹐把一個狐族女子嫁入呂氏后族成為正妻﹐她對太后的影響力可見一斑。
   太后的心腹女官﹐與蘇妲己私交極好……難道她是蘇妲己那個未曾露面的結拜姊妹﹐九面魔姬?
   程宗揚試圖回想那位胡夫人的相貌。自己以前在攝像機中已經見過她﹐只是那位胡夫人貌不驚人﹐又站在太后身後﹐形如婢婦﹐很容易把她忽略掉。程宗揚思索半響﹐赫然發現自己根本記不起來她究竟長得什麼模樣﹐只有一個平平常常的模糊印象。
   襄城君道:“龍宸的人最是冷血無情﹐全無情義可言﹐只要出夠價錢﹐隨時都會翻臉不認人﹐公子千萬不能相信她。”
   程宗揚回過神來﹐襄城君傳訊的舉動自然瞞不過收取了她魂魄的小紫﹐只不過自己原以為她是向宮裡來的人傳訊﹐揭穿自己和小紫的身份﹐沒想到她懷疑的卻是驚理。
   襄城君壓低聲音道:“何況紫媽媽的身份﹐無論如何也不能被龍宸知道。”
   程宗揚心下詫異﹐難道她看出了小紫壓根與她那位蘇姨無關?也難怪﹐死丫頭似乎根本沒打算隱瞞什麼。對小紫來說﹐襄城君就是一只煮熟的鴨子﹐怎麼也飛不出她的掌心。
   “妳紫媽媽的身份怎麼了?”
   襄城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公子不知道嗎?紫媽媽是最純正的天狐血脈﹐萬一被龍宸的人察覺﹐只怕會引來危險。”
   程宗揚聽得莫名其妙﹐死丫頭什麼時候改的血型?竟然還天狐血脈?
   “妳沒搞錯吧?”
   “奴家絕不會認錯。”襄城君眼中泛起一縷異樣的光彩﹐“媽媽曾經讓奴家賞過她的一滴血﹣那是最純正最高貴的天狐血脈﹐擁有數不盡的神通和無窮變化……′
   襄城君禁不住用舌尖舔著唇瓣﹐眼中流露出痴迷的神情﹐彷彿在回味那滴天狐之血的美妙滋味。
   程宗揚終於明白過來﹐襄城君確實沒有出賣她和小紫。因為在她眼裡﹐自己和小紫都屬於狐族一脈﹐是眞正的同族。其他人無論與她再親近﹐都是非我族類的外人。狐族生性多疑﹐但因為數量稀少﹐卻是一個很注重血緣的種族﹐確認了他們的狐族身份之後﹐襄城君再多疑也不會疑心到他們二人頭上﹐只是對罌粟女和驚理頗具戒心。
   同樣﹐狐族更在意血脈的等級﹐血統越純正﹐在狐族中的地位就越高﹐傳說中的天狐血脈是狐族中當之無愧的王者。即使小紫沒有收取襄城君的一魂一魄﹐只要顯露出天狐血脈﹐就足以讓襄城君服服貼貼。
   程宗揚納悶的是﹐小紫用的什麼手段﹐讓襄城君對她的天狐血脈深信不疑?小紫從蘇坦己身上取來的血只有一滴﹐這會兒還好端端封在琥珀裡﹐難道她這些日子也遇到了狐族中人?
   “奴家已經泄漏了身份﹐只怕龍宸很快就會來人。”襄城君道:“奴家死不足惜﹐可紫媽媽若是遇險﹐奴婢就百死莫贖了。”
   “不用再說了。這事有妳紫媽媽安排。妳只要自己小心些﹐別讓她們看出妳已經知道了她們的身份。”
   襄城君鬆了口氣﹐“奴家知道了。”說著媚艷地笑道:“公子放心﹐奴家自不會讓她們看出端倪。”
   襄城君將程宗揚的長髮束在頭頂﹐用一塊青布方巾裹好﹐然後戴上一頂輕便的紗冠。
   紅玉取來衣物﹐雙手舉過頭頂。襄城君府中的衣物自然是極盡華麗。程宗揚挑了件不那麼晃眼的﹐由襄城君親手替他換上。
   襄城君屈膝跪在他面前﹐幫他繫著衣帶﹐水汪汪的美目又濕又媚﹐膩聲道:“公子……”
   程宗揚在她妖艷的粉頰上捏了一把﹐“乖乖在這裡等著。”
   …………………………………………………………………………
   馬車馳出津門﹐敖潤背著鐵弓﹐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另一邊則是神情慓悍的吳三桂。
   程宗揚坐在車中﹐車帘高高卷起﹐一邊看著幾張紅紙書寫的禮單﹐一邊慶幸地說道:“幸好馮大法夠仔細﹐先帶了人在城外迎接﹐還準備了禮物。老敖﹐這些東西是你去買的?”
   敖潤道:“洛都市面上貨色齊全﹐沒費多少事就買來了。”
   “是嗎?”程宗揚打趣道:“我怎麼聽說是人家延香買的﹐你就跟在後面打個雜什麼的。”
   敖潤臉上一紅﹐“那啥……她是本地人﹐對洛都的市面比我熟﹐東西可是老敖扛的。”
   “咦?”程宗揚拿著禮單道:“這裡面怎麼還有香包、水粉呢?老敖啊﹐你不會是給人家買東西﹐還順手記到我的帳上了吧?。”
   敖潤像火燒屁股一樣從鞍上站起來﹐腦袋幾乎伸到車窗裡﹐埋怨道:“馮大法這幹的什麼事!那些水粉明明是我自己掏的錢……”
   吳三桂笑道:“老敖﹐程頭兒詐你呢﹣禮單上壓根就沒有水粉。”
   敖潤一張老臉紅得猴屁股似的﹐訕訕道:“程頭兒﹐你這就不厚道了。知道老敖不識字﹐還這麼蒙我?”
   程宗揚笑道:“要不這樣你能說實話嗎?”
   敖潤臊眉搭眼地說道:“我也沒別的心思……就是想著辛苦人家好幾天﹐心裡過意不去﹐給她買了點水粉……”
   “就一點水粉?”
   “還有條帕子……“敖潤耷拉著腦袋道:“她沒要﹐我又拿回來了。”
   “瞧你那點出息!”吳三桂道:“她不要你不會跪下來求她?你跪到天亮試試﹐我就不信她不要。”
   敖潤半信半疑﹐“萬一她還不要呢?”
   程宗揚道:“那你就沒戲了。”
   敖潤心裡一涼﹐吳三桂安慰道:“放心吧﹐男兒膝下有黃金﹐只要你一跪﹐那比黃金還值錢。”
   “老吳﹐你以前跪過?”
   “沒有﹐沒有!”吳三桂頭搖得撥浪鼓似的﹐“我丟不起那人。”
   敖潤摘下鐵弓﹐“姓吳的你別跑!老子跟你大戰三百回合!”
   笑鬧間﹐一輛車吱吱啞啞行來﹐趕車的是一名老漢﹐車上坐著一個少女﹐雖然布衣荊釵﹐一張嬌美的面孔卻宛如桃花﹐水靈靈的雙眼像是會說話一樣。看到有人笑罵追打﹐她抿起紅唇﹐露出巧笑嫣然的美態。
   程宗揚趴在車窗上﹐用力吹了聲口哨﹐眉飛色舞地說道:“這個不錯哎!又水靈又鮮嫩……咦?你們這是什麼表情?”
   程宗揚回過頭﹐心臟猛然一跳﹐險些從嗓子裡蹦出來。
   車旁立著一匹鐵黑色的戰馬﹐一名女子坐在馬上﹐一手握著刀柄﹐身體微微前傾﹐正蓄勢待發﹐一雙眼睛緊盯著自己露在車窗外的腦袋﹐視線在自己脖頸上來回遊移﹐似乎在尋找下刀的位置。
   程宗揚趕緊收回腦袋﹐乾笑道:“原來是雲大小姐……多日不見﹐大小姐還是那麼威……英武﹐哈哈哈哈。”
   雲丹琉輕蔑地冷哼一聲。
   “雲老哥呢?你們沒一起嗎?”程宗揚叫道:“馮大法這傢伙辦得什麼事!他接人接到哪兒去了?”


[ 本帖最後由 今生何求 於 2014-11-28 07:25 P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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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找人幫你。”雲丹琉冷冷道:“我來就是告訴你一聲:想娶我姑姑﹐下輩子吧!”
   說著一股狂飆卷起﹐那柄堪比青龍偃月刀的長刀橫劈過來﹐寸許厚的車廂像紙紮的一樣迎刃而裂。
   前面趕車的劉詔不知底細﹐還穩當當的看笑話﹐沒想到這姑娘身材惹火﹐脾氣比長相還火﹐說砍就砍﹐來不及出手﹐一半的車廂就沒了。
   程宗揚玩命的往後一靠﹐撞破車廂﹐滾到車上﹐看起來像被雲丹琉一刀劈出來似的﹐在地上一連滾了十幾圈,剛換的衣服沾滿泥土﹐連頭冠也掉在一邊﹐灰頭土臉﹐狼狽不堪。
   程宗揚心頭火起﹐叫道:“雲丫頭﹐有種妳就砍了我!”
   “你以為我不敢嗎?”雲丹琉馬剌一磕﹐坐騎向前衝出﹐接著俯下身﹐長刀往身後一蕩﹐蓄勢揮出。
   程宗揚二話不說﹐使了一招懶驢打滾的精妙功夫﹐直接滾到她馬蹄下面。雲丹琉啐了一口﹐回刀往馬腹下挑去。就在這時﹐她手腕忽然一緊﹐被人握住﹐接著一股大力湧來﹐硬生生將她從馬鞍上扯了下來。
   雲丹琉連忙踢開馬鐙﹐長刀重重斬進土中﹐單膝跪地﹐穩住身形﹐誰知握住她手腕的手掌也同時用力﹐等於是兩人合力一刺﹐長刀整個沒入土中﹐只露出一截刀柄﹐像栓馬橛一樣。
   雲丹琉立刻撒手﹐挺肘往程宗揚胸口擊去。程宗揚在地上滾得渾身是土﹐索性破罐破摔﹐半坐在地上﹐抬手擋住她的肘擊﹐接著一絞﹐纏住她的手臂﹐把她往地上扯去。
   雲丹琉身體失去平衡﹐側身倒地﹐程宗揚剛撐起身體﹐就看到雲丹琉那條修長的美腿猛然一抬﹐毫不客氣地往自己襠下撞去。程宗揚冷汗當時就下來了﹐這下要被她撞中﹐保證比肉餡還碎﹐比司馬遷還乾淨﹐自己隨便擦擦就可以拜徐璜當乾爹﹐入宮修行了。
   危急關頭﹐程宗揚爆發出強大的潛力﹐整個人前移半尺﹐雲丹琉撞向他襠下的一膝錯過要害﹐重重撞在他屁股後面。程宗揚往前一栽﹐結結實實撲到雲丹琉身上﹐險些把雲丹琉砸到土裡。
   雲丹琉雙臂被他纏住﹐這一下撞了個滿懷﹐怒道:“滾開!”一邊挺身想把他掀開。
   “滾個屁啊﹐妳壓到我手了!”程宗揚身體一沉﹐硬是把她壓了回去﹐他剛拔出手﹐試圖起身﹐接著身下一動﹐雲丹琉又屈膝撞來。程宗揚魂飛天外﹐趕緊腳下一盤﹐纏住雲丹琉的大腿。
   路上泥土飛揚﹐兩人手腳都糾纏在一起﹐像是打結了一樣﹐忽上忽下不停翻滾。戰況激烈而又膠著﹐一時看不出是誰佔了上風。
   吳三桂和敖潤面面相覻﹐敖潤道:“這不成啊﹐得把他們分開。”
   吳三桂道:“你插得進去手嗎?”
   “不插手也不行啊﹐萬一程頭兒輸了呢?”
   吳三桂低聲道:“輸了﹣也是程頭兒佔便宜。”
   敖潤恍然大悟﹐“哦……”
   劉詔道:“那……咱們就這麼看著?”
   “噓……蹲下!”
   三個人蹲下來﹐一邊裝作繫腳帶﹐一邊偷偷看著場中。三個人就那麼看著程宗揚和雲丹琉越滾越遠﹐越滾越遠……最後“噗通”一聲﹐兩人摟抱著捽進路邊的溝渠裡面。
   三個人趕緊奔過去﹐只見渠中泥水四濺﹐雲丹琉怒道:“姓程的混帳!給我滾開!”
   “妳讓我滾我就滾﹐那我多沒面子啊!”
   三個人連連點頭﹐“好了好了!程頭兒佔上風了。”
   “又來!雲丫頭﹐妳朝哪兒踢!′
   “去死吧!”
   “妳給我躺下!哈哈哈﹐跟我鬥!告訴妳﹐以前我是讓著妳﹐眞打起來﹐信不信我一只手就能擺平妳!′
   “天龍碎金拳!”
   “雕蟲小技!看我的如來神掌!”話音未落﹐程宗揚便大叫起來﹐“我幹!這是什麼東西?馮大法的手雷怎麼在妳手裡!′
   “去死吧!”
   “別亂扔啊!我幹”程宗揚渾身是泥的從渠中躍出來﹐一頭扎在地上﹐兩手抱住腦袋。
   接著一只黑乎乎的鐵罐子飛了上來﹐正常落在程宗揚腦袋旁邊。
   “不好!快躲!”
   敖潤一手一個把吳三桂和劉詔按在地上,然後腳前頭後﹐像在冰面上滑行一樣﹐飛身去踹那只鐵罐。
   那鐵罐應聲飛出十幾丈遠﹐把路旁一間瓜棚砸出一個大窟窿。
   程宗揚這才想了起來﹐手雷裡面用的是龍睛玉﹐要馮大源的火法才能激發。程宗揚爬起身﹐悻悻道:“臭丫頭﹐差點兒被妳嚇死……”
   敖潤叫道:“程頭兒小心!”
   程宗揚抬起頭﹐“怎麼了?”
   雲丹琉從渠中爬上來﹐她外衣被撕破大半﹐裡面貼身的軟甲也被泥水浸濕﹐此時雙目含怒﹐拿起一只手雷朝程宗揚後腦勺上猛砸過去。
   程宗揚猝不及防﹐悶哼一聲﹐直挺挺撲倒在地。
   雲丹琉飛身握住刀柄﹐用力一拔﹐提刀在手。
   三個人都衝了過去﹐有的叫:“刀下留人!”
   有的叫:“快攔住她!”
   吳三桂叫道:“殺人啦!快來人啊!”
   敖潤撲到程宗揚身上﹐叫道:“有種妳先殺了我!”
   雲丹琉玉頰時紅時白﹐最後一跺腳﹐飛身離開。
   ……………………………………………………………………………………
   雲蒼峰從車上跳下﹐急步走到程宗揚面前﹐“怎麼樣?”
   程宗揚靠在變成敞篷的馬車上﹐頭上纏著繃帶﹐兩只鼻孔裡一邊塞了一個布團。他勉強撐起身體﹐又倒了回去﹐有氣無力地擺擺手﹐“雲老哥﹐你來了。我還好……就有點暈……”
   “這丹琉!唉……”
   馮源一個眼圈青著﹐胳膊上吊著繃帶﹐一瘸一拐地走過來﹐“程頭兒﹐你沒事吧?”
   程宗揚閉著眼睛道:“你沒事就好。老馮啊﹐我想了想﹐這手雷咱們還是得輕便化﹐十好幾斤的鐵疙瘩﹐挨一下誰受得了?咦?你也受傷了?”
   雲蒼峰道:“都怪老夫﹐以為丹琉只是鬧鬧脾氣﹐也沒有當回事﹐路上讓她打的前站﹐沒想到她先打傷了馮兄弟﹐又……唉……”
   雲蒼峰嘆了半天氣﹐然後問道:“丹琉去哪兒了?”
   吳三桂上前一步﹐“雲三爺放心。大小姐發完脾氣就走了。家主頭上受了些傷﹐要找個大夫看看﹐要不咱們先進城吧。”
   “對!對!先進城!你們把程小哥扶過來﹐坐我的車。”
   程宗揚也沒有推讓﹐幾人扶著他送上雲蒼峰的馬車。雲蒼峰放下車帘﹐用隨身的竹筒給他倒了杯水。
   程宗揚接過竹杯﹐然後盤膝坐了起來。
   “傷得重不重?”
   程宗揚苦笑話道:“後腦勺被大小姐砸了一下。還好大小姐沒打算要我的命﹐不然如瑤就得守望門寡了。”
   “丹琉這性子啊。她從小就和她姑姑最親﹐對你可能有點誤會。你放心﹐等她回來﹐我會好好教訓她。”
   “千萬別!你一教訓﹐她又把氣撒到我身上了。”
   “對了﹐我聽說你如今有了官身?”
   “沒錯。雲老哥縱然不來﹐我也要請你來洛都一趟。”
   程宗揚低聲說了天子私開西邸﹐販賣官爵的勾當。雲蒼峰大為吃驚﹐“竟然有這種事?你如今是何官職?”
   “六百石的大行令。”
   “好。蹴然成為二千石﹐未免令人駭目﹐六百石不高不低﹐起步正好。”
   “這咱們都錯了。我聽徐常侍的意思﹐買賣二千石都不算什麼新鮮事。我的意思是﹐你們選個人﹐我來牽線﹐直接弄個二千石﹐先把舞都太守的職位拿到手裡。”
   “寧成呢?”
   天子有意召他入京﹣這件事最好由雲老哥派人知會寧成一聲。”
   “徐璜將此事透露給程宗揚﹐是有意向寧成所屬的刀筆吏示好。程宗揚決定由雲家出面﹐則是向寧成暗示自己與雲氏的姻親關係密不可分。
   雲蒼峰自然會意﹐當即在車上寫了一封書信﹐交給隨從帶回舞都。

第二章
   雲氏商號遍及六朝﹐在洛都明裡暗裡也有四五處生意﹐車馬住處早已安排停當。程宗揚有傷在身﹐路上與雲蒼峰將最要緊的幾件事商議妥當﹐便即告辭﹐至於接風洗塵這些場面事﹐都交給吳三桂等人去辦。
   吳三桂在南荒便與雲蒼峰等人同行﹐後來又常住江州﹐與雲氏來往頗多﹐和雲蒼峰也算老相識了﹐雙方異地相逢﹐心情大好﹐當晚都一醉方休。
   馮源那一頓打挨得最冤﹐家主諸事纏身﹐他一早就帶著禮物出城迎接﹐遇見雲丹琉還在高興﹐什麼兩家結為秦晋之好﹐百年好合之類的好話說了一堆﹐誰知就惹惱了雲丹琉。被雲大小姐狠揍了一頓不說﹐連防身的手雷也成了雲丹琉的戰利品。
   回到住處﹐請出哈老爺子﹐老獸人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堆亂草﹐用鍘刀一鍘﹐在裝飼料的馬糟裡攪成糊狀﹐把馮源包得跟粽子一樣。程宗揚實在是怕了哈爺的獸醫手段﹐趕緊表示自己就一點皮外傷﹐扛一扛就過去了﹐根本不勞哈爺費心。
   哈米蚩不由分說﹐把他往床上一按﹐將一把快刀扔到爐子上燒得通紅﹐然後連割帶燎把他傷口的頭髮弄掉一片。程宗揚頂著腦後的秃瓢﹐想死的心都有。漢國人都是束髮﹐秃成這樣﹐擋都擋不住﹐還不如像馮源一樣包成粽子得了。
   程宗揚用手捂著腦袋﹐灰溜溜回到院中﹐忽然聽見一陣笑鬧。他停住腳步﹐往廂房一看﹣小胡姬伊墨雲正在和高智商一起玩他那條狗尾巴呢。
   高智商趴在榻上得到意洋洋地搖著小尾巴﹐一臉臭屁地說道:“沒見過吧?別人想要還要不來呢。”
   小胡姬笑道:“別動﹐我給你扎個小蝴蝶結。你要粉紅的還是鵝黃的?”
   “每樣扎一個﹐反正有的是地方!”
   伊墨雲一邊扎一邊道:“好可憐的小狗狗……”
   程宗揚聽得直搖頭﹐現在的年輕人啊……這要是讓法海撞見﹐非一道天雷劈死他們不可。
   富安捧著茶壺出來﹐他臉上青腫未消﹐更顯得獐頭鼠目﹐招呼道:“程頭兒你回來了﹐雁姑娘都等急了。”
   “誰?”
   “雁兒姑娘啊。她們和雲三爺前後腳到的。”
   程宗揚風風火火進了內院﹐只見蛇夫人正站在廊下﹐指使延香從馬車上搬東西。
   “妳們怎麼來了?”
   蛇夫人俯身施禮﹐妖聲妖氣地說道:“遊治台的事都已經佈置停當﹐眼下沒有什麼事可做﹐雁兒姑娘安排了人照看﹐就領著我們來了。”
   雁兒聞聲出來﹐屈膝道:“公子。”
   程宗揚拉住她的手﹐“我不是讓妳們多陪陪如瑤嗎?她身邊沒有個得力的幫手﹐我也放心不下。”
   雁兒笑而不語。
   程宗揚明白過來﹐“不會吧!”
   程宗揚聞進室內﹐ 雲如瑤正倚在榻上看書﹐阮香凝跪在一邊﹐低著頭﹐一手挽著衣袖﹐細緻地沏著茶。
   見程宗揚進來﹐雲如瑤放下書卷﹐笑道:“程郎。”
   程宗揚叫道:“怎麼回事?妳怎麼又跑出來了?雲老哥要是知道﹐非跟我拚命不可!”
   雲如瑤笑道:“六哥去了睛州﹐我等三哥啟程﹐告訴下人說去七里坊暫住幾日﹐才跟著來的。過幾日我便回去﹐有雁兒幫著掩飾﹐不會有人知曉。”
   “萬一路上出點事﹐我還活不活了?”
   雲如瑤嘟著嘴道:“人家好不容易來一趟﹐你還抱怨人家。”
   “我不是擔心妳嗎?算了﹐反正人已經來了。是殺是剮我都挨著吧。”程宗揚蹲下身﹐握住她的手﹐“身子怎麼樣?”
   “還好。”
   阮香凝道:“這幾日天氣轉涼﹐少夫人又有些畏寒呢。”
   程宗揚笑著捏了捏雲如瑤的鼻子﹐“正好給妳補補身子。”
   雲如瑤忽然摟住他的脖頸﹐把他腦袋轉過來﹐驚叫道:“你這是怎麼了?”
   程宗揚苦笑道:“還不是妳的好侄女﹐那麼大的鐵疙瘩都往我頭上砸。”
   “丹琉?”雲如瑤頓足道:“她怎麼能這樣!”
   還是媳婦疼我。”程宗揚出主意道:“明天妳把她叫來﹐好生擺出姑母的架子﹐狠狠打她一頓屁股。”
   雲如瑤輕輕摸了一下﹐柔聲道:“痛不痛?”
   程宗揚笑嘻嘻道:“讓妳一摸就不痛了。”
   雲如瑤臉上一紅﹐低頭咬住唇瓣。
   程宗揚張臂抱住她﹐在她玉頰上親了一口。
   “不要……”雲如瑤推開他﹐“你身上還有傷。”
   程宗揚理直氣壯地說道:“傷的是大頭﹐又不是小頭。”
   拉扯間﹐程宗揚忽然想起一事﹐“等一下。”然後喚道:“蛇奴。”
   蛇夫人聞聲進來。
   程宗揚問道:“妳知道鬼市嗎?”
   蛇夫人毫不猶豫地說道:“知道。”
   “妳紫媽媽在鬼市﹐妳去見她﹐看她有什麼吩咐。”
   “是。”
   雲如瑤道:“小紫妹妹可好?”
   “什麼都好﹐就是心情不太好。”
   “怎麼了?”
   程宗揚嘆道:“都怪她老爹作孽太多﹐把紫丫頭給坑了。”
   程宗揚一邊說一邊去解雲如瑤的衣帶﹐雲如瑤推開他的手﹐“不要。你還是歇息幾日﹐ 等養好了傷﹐再……”
   程宗揚壞笑道:“是不是還需要一點情調?凝奴。”
   阮香凝收拾了茶具﹐正要退下﹐聞聲連忙俯身屈膝。
   程宗揚一邊和雲如瑤調笑﹐一邊頭也不回地吩咐道:“把衣服脫了﹐過來伺候。”
   阮香凝含羞應了一聲﹐低著頭寬衣解帶。
   “雁兒﹐妳也別跑!把門關上﹐過來給少奶奶寬衣。”
   雁兒紅著臉插上門﹐過來道:“請少夫人更衣。”
   程宗揚擁著雲如瑤香軟的身子笑道:“妳看她們多乖。哪兒像妳﹐還推三阻四的。
   ”雁兒道:“我們是奴婢﹐哪裡能跟少夫人比。”
   雲如瑤拉著衣服笑道:“妳先脫。”
   雁兒一邊後退一邊搖手﹐“這不成﹐奴婢在外面伺候。”
   程宗揚一邊拉住她﹐笑道:“有一個算一個﹐誰都別跑。”
   把主人一拖﹐雁兒再使不出力氣掙扎﹐她羞答答解開衣襟﹐一時間滿室春光旖旎。
   就在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急切地拍門聲﹐敖潤扯著嗓子道:“程頭兒!四爺回來了!”
   斯明信為高智商誤殺人的事去找郭解﹐一去多日﹐杳無音信﹐此時突然回來﹐程宗揚不敢怠慢﹐找了塊頭巾當作包頭﹐裹住頭髮﹐匆忙出門。
   “怎麼樣?四哥人沒事吧?”
   “四爺沒事﹐只是他還帶了人來。”
   “誰?”
   敖潤興奮地說道:“郭解郭大俠!”
   程宗揚打了個激零﹐竟然是郭解親自上門?難道是找麻煩的?
   “不會吧?”
   “我親眼看見的!”敖潤嘖嘖讚道:“郭大俠果然豪壯!比老敖還高了一個頭﹐那氣勢!嘖嘖!”
   “他自己?”
   “就帶了一個隨從﹐別的沒看到。”
   就兩個人登門﹐應該不會是來砸場子的吧?程宗揚心裡嘀咕著﹐快步走入廳中﹐只見席間並肩坐著一高一矮兩名漢子﹐卻沒有見到斯明信。
   斯明信不喜露面﹐程宗揚也不以為怪﹐緊接著他的目光就被堂上那名大漢吸引﹐不由暗暗喝了聲彩。
   難怪敖潤會連聲贊嘆﹐那大漢果然生得雄偉異常﹐虎背熊腰﹐身材壯碩﹐即使屈膝跪坐﹐也和自己差不多﹐雙肩又寬又厚﹐臂上隆起的肌肉就像裡面揣了只排球一樣﹐如果站直﹐身高恐怕要超過兩米。相比之下﹐他旁邊的男子身材短小﹐貌不驚人﹐怎麼看都不起眼﹐此時雙手放在膝上﹐兩肩平齊﹐背脊挺直﹐坐姿中規中矩。
   程宗揚掃了一眼﹐便大步上前﹐開口笑道:“四哥的朋友就是我們的朋友!老敖﹐讓廚下準備酒菜!”
   敖潤應了一聲﹐飛跑著下去吩咐。程宗揚這才抱拳﹐對那名壯漢道:“郭大俠!久仰!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那名壯漢雙手按膝﹐雄軀紋絲未動﹐沉聲道:“在下符離王孟。”
   程宗揚一怔﹐卻見旁邊那名身材短少的男子微微俯身施禮﹐開口道:“在下軹人郭解。”
   那男子口氣中沒有故意的炫耀﹐也沒有刻意的謙遜﹐就像路過時被人詢問一樣﹐平平常常地通報了姓名。
   程宗揚呆了半晌﹐眼前的男子穿著一件灰撲撲的粗布衣裳﹐相貌平平﹐頭上結著一頂半舊的青布裹頭﹐腰間插著一柄短刀﹐腳上穿的草鞋﹐怎麼看都沒有什麼出眾之處。
   郭解名頭之響﹐可以說是兩千年間唯一的郭大俠。有道是人的名﹐樹的影。郭解偌大的名頭﹐在程宗揚想像中﹐肯定是龍行虎步﹐豪氣逼人﹐舉手投足都有一代霸主的崢嶸氣勢﹣﹣就和王孟的模樣差不多。沒想到眞實的郭解只是個平平常常的普通人。
   雖然很不禮貌﹐程宗揚還是情不自禁地問道:“你是郭解郭大俠?”
   郭解道:“不敢稱作大俠﹐只是郭解。”
   王孟重重哼了一聲﹐顯然對他的無禮頗為不滿。
   程宗揚定了定神﹐趕緊賠罪道:“在下眼拙﹐還請郭大俠恕罪。”
   郭解道:“無妨。”
   “還是郭大俠寬宏大量﹐哈哈……”
   程宗揚打了個哈哈﹐掩飾方才的尷尬﹐這才入席跪坐﹐說道:“前日之事實在是得罪了。小徒頑劣﹐酒後失手傷了令外甥﹐郭大俠你看……”
   “當日之事我已知曉﹐此事終究是吾兒之過﹐“郭解搖頭道:“因酒喪命﹐實為不值。”
   “依郭大俠之見﹐此事該如何了結?”
   “來之前我去看過家姊﹐親手收斂了吾兒的屍骨﹐為其送葬。”郭解說道:“此事就此了結。”
   程宗揚原本準備了一肚子的言辭﹐沒想到郭解會如此直接了當﹐愣了一下才長鬆了一口氣。
   歷史上郭解行俠仗義﹐終究以武犯禁﹐被武帝誅殺﹐程宗揚不知道六朝的歷史會出現怎樣的扭曲﹐但出於理智﹐他並不想與這位大俠有太深的交往。畢竟漢國局勢已經夠亂﹐再牽涉上郭解﹐很容易引火燒身。不過明哲保身並不意味著他對郭解沒有興趣。郭解名垂後世﹐單以名聲而言﹐古今大俠無人能及。但此時親眼見到眞人﹐與他的名聲相比實在是反差巨大﹣﹣他旁邊王孟那模樣才眞正對得起大俠的名頭。
   直到此時郭解說出這番話來﹐程宗揚才收起患得患失的心情﹐認眞打量起這位大俠。
   “郭大俠如此高義﹐在下實在是感激不盡。”說著程宗揚又道:“也多虧了四哥解釋。”
   王孟在旁冷冷哼了一聲﹐態度頗不以為然。
   程宗揚不知自己說錯了哪句話﹐略一錯愕﹐只聽郭解道:“我與他雖然有些過節未曾了結﹐但義之所在﹐天下趨之﹐終不能以私怨而壞大義。”
   程宗揚聽得愣神﹐他還以為斯明信與郭解交情不淺﹐才特意出面﹐這會兒才聽出來斯明信與郭解非但沒有什麼交情﹐反而有些沒有解開的過節。話說回來﹐郭解與斯明信過節未消﹐還能持平而論﹐甚至律己而寬人﹣﹣程宗揚有點明白這個貌不驚人的漢子為何會被公認為當世大俠了。
   宅中有大宋的禁軍親自掌勺﹐比一般的大廚也不遜色。不多時﹐便送來幾樣酒菜﹐敖潤還抱了一只酒饔﹐興沖沖過來斟酒。
   程宗揚道:“郭大俠名動天下﹐在下仰慕已久﹐難得今日光臨寒舍﹐大伙一醉方休!”
   敖潤當即給王孟滿上﹐“郭大俠﹐請!”
   王孟極為豪放﹐舉樽一飲而盡﹐然後才道:“我是王孟!”
   程宗揚笑道:“那位才是郭大俠﹐這位是王俠士。”
   敖潤也吃了一驚﹐弄清原委才知道自己鬧了烏龍。他連忙舉甕給郭解滿上﹐一邊咱嘲道:“瞧我這眼力勁……”
   敖潤抱著數十斤的酒甕﹐雙臂穩若磐石﹐酒水從甕口一條細線傾下﹐穩穩注入樽中﹐沒有濺出半點。
   郭解讚道:“好身手!”
   敖潤道:“郭大俠﹐我敬你一杯﹐當是賠罪。”
   郭解歉然道:“郭某從不飲酒。”
   “哪裡有大俠不喝酒的?程宗揚舉樽笑道:“郭大俠﹐我也敬你一杯!”
   郭解抱拳道:“心意已領﹐但郭某向來酒不沾唇﹐還請見諒。”
   程宗揚將信將疑﹐但郭解既然這麼說﹐他也不好勉強﹐畢竟剛因為酒上的事惹來一場麻煩﹐再因此誤事﹐那就太劃不來了。程宗揚放下酒樽說道:“既然如此﹐我便以水代酒。郭大俠﹐請。”
   郭解遙遙舉碗﹐飲了口白水。
   程宗揚道:前些日子聽說郭大俠遭小人構陷﹐被迫遷徙「如今身處異鄉﹐不知可還安好?”
   郭解道:“郭某慣於奔走﹐自是無妨。只是我那些兄弟素來縱橫恣意﹐受不得拘束﹐未免辛苦。”
   “說到郭大俠的門客﹐前些天我的在伊闕遇到郭大俠門下的豪士﹐果然是慷慨豪勇的英雄好漢!”
   程宗揚眉飛色舞說了當日在伊闕看到的一幕﹐尤其是那名豪士殺人之後不避不逃﹐坦然留下來頂罪﹐說著連聲讚道:“好漢子!”
   郭解卻毫無歡容﹐他眉頭緊鎖﹐微微俯身施了一禮﹐然後道:“多謝程兄相告。此事郭某還是初次聽聞。那位兄弟因我而被官府捕拿﹐我卻一無所知﹐實在是慚愧。還請程兄細述他的相貌﹐我好設法迎他出獄。”
   程宗揚邊想邊道:“那人是個大鬍子﹐身體很壯……對了﹐和他一起的少年把楊家那人的頭顱帶走了。”
   郭解扭頭看向王孟﹐王孟道:“數日前有幾名少年躍馬門外﹐稱已為郭大俠除去楊家子﹐但未留名姓﹐想來源就是這些人了。”
   “找到他們﹐此事因我而起﹐不要牽連旁人。”
   “諾。”
   程宗揚道:“老敖﹐去把那小子叫來﹐讓他給郭大俠磕頭賠罪。”


[ 本帖最後由 今生何求 於 2014-11-29 04:05 P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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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必。郭某今日非為此事而來。”
   “那是……”
   郭解雙手按在膝上﹐緩緩道:“聽聞前輩在此﹐郭某特來請見。”
   “前輩?哪位前輩?”程宗揚一頭霧水。
   “昔日遊俠兒﹐洛下劉謀。”
   程宗揚一拍大腿﹐“你說老頭啊!他叫劉謀?”
   “當初縱橫洛下時﹐前輩自稱劉謀。”
   程宗揚苦笑道:“不是我推托﹐實在是你這位前輩行事太出人意表﹣﹣這都四五天沒回來了。”
   “不知前輩去了何處?”
   “這就難說了﹐不過我今日正好在城東一處陋巷見過他。”
   “前輩在城東?”
   “沒錯﹐跟一群少年在賭錢呢。”
   郭解感嘆道:“果然是前輩會做的事。既然如此﹐郭某就告辭了。”
   說著郭解長身而起﹐向程宗揚抱拳施禮﹐又對旁邊的敖潤揖了揖手﹐說了聲﹖有勞。”
   程宗揚剛要開口﹐頭頂忽然傳來幾聲疾響。王孟身形一晃﹐雄壯的身軀半跪著擋在郭解身前﹐接著長劍躍然出鞘﹐在胸前攪出無數劍花。劍上“啪啪”幾聲震響﹐數枚疾射而來的暗器被長劍格開﹐四下飛散。
   王孟雙目如電﹐仗劍喝道:“哪裡來的鼠輩!出來!”
   王孟這一聲大喝聲震屋宇﹐檐上的瓦片都被震得微微顫動。
   郭解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稍安勿燥﹐然後抬手往案上一丟﹐一枚漏網的暗器從他掌心滾落下來﹐在案上打了個轉﹐卻是一顆用來下酒的蠶豆。
   郭解輕輕拍了拍手﹐“盧五﹐你既然來了﹐就下來吧。”
   盧景從樑上飄下﹐拿起郭解未喝的那杯酒﹐毫不客氣地折進自己碗裡。
   王孟被他這種目中無人的態度激怒﹐“你﹣﹣”郭解卻視若無睹﹐只道:“你也來了。”
   盧景一口氣喝完﹐抹著嘴巴道:“劇孟呢?”
   郭解沒有作聲。
   “瞧瞧﹐郭大俠從不妄言誑人﹐知道肯定不會說不知道﹐頂多不告訴你。“盧景翻著白眼:“你告訴他﹐最多三天﹐他要再不露頭﹐我就把他家拆了。”
   郭解淡淡道:“好。”
   郭解轉身離開﹐王孟狠狠瞪了盧景一眼﹐盧景只當自己是瞎子﹐翻著白眼不理不睬。
   程宗揚州親自送行﹐大門一開﹐才看到外面的僻巷中聚集了數十名漢子﹐每個人都佩著長刀﹐牽著健馬。他們似乎是趕了數日的長路﹐渾身上下風塵僕僕﹐但一個個毫無倦意。
   郭解吩咐幾句﹐眾人轟然散開﹐往各處里巷去尋找朱老頭。郭解回身向程宗揚抱了抱拳﹐“告辭。”
   “郭大俠稍等。”
   敖潤捧著一只沉甸甸的木匣飛奔過來。程宗揚道:“一點薄禮﹐不成敬意﹐還請郭大俠笑納。”
   那只木匣雖然不起眼﹐但份量十足﹐裡面盛放的顯然非金即銀。郭解略一思索﹐將木匣交給王孟﹐然後道:“郭某來得匆忙﹐身上並沒有帶多少錢物﹐這些錢我便收下了。”說著吩咐道:“取我的坐騎來。”
   旁邊的門客當即牽來兩匹馬﹐交給敖潤。
   敖潤連連擺手﹐“這怎麼成?”
   郭解道:“這些錢算郭某暫借﹐以十日為期﹐屆時必定奉還。”
   程宗揚原本想推辭﹐聽到十日奉還又改了主意﹐“若是錢上的事﹐郭大俠盡管開口。在洛都﹐沒有車馬不行﹐這樣吧﹐馬匹我且留下﹐另給郭大俠配兩匹挽馬﹐一輛馬車。郭大俠辦完事﹐盡管來取馬便是。”
   郭解抱拳道:“承情。”
   郭解一行走遠﹐盧景揣著手過來﹐“如何?”
   “想聽場面話﹐還是聽實話?”
   “都聽聽。”盧景道:“老五不會說場面話﹐得跟你學學。”
   “四哥才該學吧?他把人領來﹐自己就沒影了﹐有這麼待客的嗎?”
   “你要能教會他招待客人﹐我立馬跪下來給你磕十個響頭。”
   兩人說笑幾句﹐程宗揚道:“郭大俠雖然貌不驚人﹐但胸懷大義﹐行事光明磊落﹐嚴己寬人﹐是條漢子!”
   “這是實話?”
   “場面話。”
   “實話呢?”
   “郭解貌不驚人﹐言不出眾﹐說的道理也是老生常談。但他能說到做到﹐這就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漢。”
   盧景笑道:“這英雄也太簡單了吧?”
   程宗揚聳了聳肩﹐“大道理誰都會說﹐但做到的﹐能有幾個?單是一個仗義疏財﹐就能難倒多少人?”
   “你怎麼看出來他仗義疏財的?我要沒看錯﹐他剛才是拿了你一筆錢吧。”
   “就是他一點不客氣地拿了那批錢﹐我才高看他一眼。”程宗揚道:“他隨隨便便就接了錢﹐說明他不把錢財放在心上。越是重財之人﹐才越會推三阻四﹐斤斤計較。”
   盧景朝他頭上拍了一把﹐“小子﹐你心眼兒太多了。咦?這是怎麼回事?”
   程宗揚抱著頭道:“別問!敢問就翻臉!”
   “皮外傷?那我就不問了。”
   “五哥﹐你怎麼來了?”
   “姓唐的遞了消息﹐要跟我結帳﹐我來跟你商量。”
   “正好老匡他們來了。五哥﹐你拿主意﹐咱們設個套﹐把錢全吞了﹐然後裝作走人。”
   “成。”盧景道:“我跟他們約的明晚。地方嘛……”
   “放在進山那處鎭子上。”
   “好主意!”盧景一聽就明白了﹐”等老四回來﹐我們先去踩點。”
   “四哥去了哪裡?”
   斯明信陰冷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有人盯上這宅子﹐我去摸底。”
   程宗揚抬頭去看﹐斯明信的身影卻鬼魅般出現在身後﹐程宗揚扭過頭﹐呼了口氣﹐“嚇我一跳……”接著他又警覺起來﹐“是誰?”
   “朱安世的人。”
   “怎麼會是朱安世?”程宗揚隨即醒悟過來﹐“延香!”
   延香是有名的遊女﹐認識的人不少﹐這些天與敖潤一同出入﹐多半被有心人看到﹐通知了朱安世。
   程宗揚有些頭痛﹐朱安世與盧景有交往﹐卻又和呂冀的關係不清不楚。被他的人盯上﹐既沒辦法向他透露底細﹐又不好動手對付他﹐只能裝作不知道﹐這樣一來﹐許多事情都縛手縛腳。
   程宗揚心下權衡片刻﹐然後道:“四哥﹐要辛苦你一趟。”
   斯明信抱著肩﹐沒有作聲。程宗揚知道﹐不是他擺架子﹐而是他不怎麼喜歡說話﹐不作聲就是答應了。
   程宗揚開門見山地說道:“如瑤來了。這裡來往的人多﹐不太安全﹐我想送她去上清觀。”
   斯明信點了點頭。
   “五哥﹐麻煩你們看著點尾巴﹐有的話就甩掉。”
   盧景道:“好說。”
   半個時辰之後﹐一輛馬車從院中駛出﹐趕在宵禁前駛離洛都。敖潤駕車﹐雲如瑤、雁兒、阮香凝同乘一車﹐程宗揚一身公子哥兒的打扮﹐騎馬跟在旁邊﹐斯明信和盧景則潛在暗處﹐不露蹤影。
   缺乏電力照明﹐使六朝晝夜分別極為明顯﹐城中還有不少燈火﹐一旦出城﹐四周就是黑沉沉一片﹐整個天地都彷彿陷入沉睡。馬車前雖然掛著燈籠﹐但只能勉強照出眼前數步的道路﹐白天可以縱情狂奔的馬匹﹐此時只能邁著小碎步﹐緩緩前行。
   有敖潤和自己兩人﹐一般的麻煩也能應付下來﹐但程宗揚擔心的是巫宗﹐萬一再被他們守株待兔﹐這回麻煩就大了。
   忽然遠處一片火光閃動﹐數十騎奔馳而來。馬上都是些錦衣少年﹐一個個舉著火把﹐拿著棍棒﹐明火執仗呼嘯而過。
   程宗揚等人早早就避到路邊﹐讓開道路。那些少年也沒有理會他們﹐只顧著笑鬧不已﹐不時發出大笑﹐流露出使不完的精力。
   緊接著﹐十餘名少年簇擁著馳來﹐他們馬鞍旁邊懸掛著形形色色的獵物﹐顯然收獲不少﹐即使在疾馳中﹐這些少年的隊形也極為緊密﹐後面的馬首緊貼著前面對的馬尾﹐顯露出精湛的騎術。
   人群中﹐兩名年輕人並騎而行﹐其中一個眉目俊朗﹐容貌英俊﹐臉上帶著和熙的笑容﹐正是洛都有名的貴族少年﹐富平侯張放。他馬鞍旁掛著兩只錦雞﹐一只毛色純白的野兔。
   他旁邊的年輕人身穿越玄衣﹐興致高昂﹐程宗揚一眼就認出來﹐那人是天子劉驁。他馬鞍旁掛著一只革囊﹐裡面裝著一條小狗﹐隱約能看出翅膀的痕跡。
   程宗揚被周圍的騎手隔開﹐馬蹄聲中﹐只聽見幾句斷斷續續的交談﹐“飛犬……五十步……”
   “……鬼市……”
   接著有少年吹起笛子﹐清越的笛聲掩蓋了劉驁和張放的交談。
   程宗揚心裡提了起來﹐天子怎麼會突然提到“鬼市”?按襄城君的說法﹐那就是個專門販賣贜物的黑市﹐怎麼會和天子扯上關係?
   後面的隊伍逐漸變得稀疏﹐又過去十幾騎後﹐程宗揚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人群中的東方曼倩也同時看到了他﹐隨即向他使了個眼色﹐微微點頭示意。
   沒想到東方曼倩終於夢想成眞﹐也混到了天子身邊﹐只不過看他的距離﹐離天子親信的位置還遠。程宗揚手中扣著一枚石子﹐屈指一彈。東方曼倩伸手接住石子﹐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與旁邊的人交談起來。
   離程宗揚還有兩步﹐東方曼倩鞍旁掛的獵物忽然掉下來一只﹐藉著慣性一路滾到程宗揚腳邊。
   “倒霉!”東方曼倩大罵一聲。
   周圍的少年扭頭一看﹐都笑了起來﹐“還好是死的﹐若是活的今日就白費力氣了。”
   兩步的距離一晃而過﹐等東方曼倩勒住馬匹﹐已超出數步。程宗揚故意磨蹭了一下﹐等東方曼倩勒轉馬頭﹐才撿起獵物﹐滿臉堆笑地迎上去﹐殷勤地幫他繫在鞍側。
   那些少年早已馳遠﹐高聲道:“東方!快著些﹐ 我們在前面等你!”
   “好咧!”
   程宗揚一邊繫著獵物﹐一邊低聲道:“怎麼回事?天子為什麼提起鬼市?”
   東方曼倩飛快地說道:“那只飛犬是富平侯的門客獻來的﹐據說鬼市還有。天子也想要一只﹣﹣”說著他提高聲音﹐“多謝多謝!”
   最後幾匹快馬結伴而來﹐東方曼倩丟下幾枚銅銖﹐大模大樣地說道:“賞你的!”然後打馬追了上去。
   程宗揚翻身上馬﹐“走!”
   車帘拉開一線﹐露出一雙如水的美目﹐雲如瑤柔聲道:“相公﹐你不去鬼市看看麼?”
   “鬼市要到子時才開張﹐我先送妳們去上清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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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出乎程宗揚的意料﹐一向僻靜的上清觀﹐此時竟然車馬如雲﹐山門外聚滿了各家奴僕﹐馬車剛到山門外﹐就被迫停了下來。敖潤擠過去打探一番﹐然後回來道:“他們說今天什麼至聖先師誕辰﹐觀裡打醮設供﹐裡面都堵滿了。”
   “至聖先師?孔聖人?道宗祭祀他幹嘛?”
   敖潤摸了摸腦袋﹐“程頭兒﹐這你可問著我了。”
   程宗揚眼看無法入內﹐只好棄車步行。敖潤在前開路﹐雁兒和阮香凝一左一右扶著雲如瑤﹐跟在程宗揚身後。三女一出現﹐就吸引了無數目光﹐倒不是她們生得美貌﹣﹣三女都帶著面紗﹐ 看不出美醜﹐只是剛過中秋﹐中間一名女子就穿上一領華貴的狐裘﹐人人都覺得納罕。
   “借光﹐借光……”
   程宗揚護送三女﹐一路進入觀內﹐只見殿內坐滿信徒﹐陽石公主、平城君都在席間﹐甚至還有一張熟悉的面孔:呂不疑!
   殿內正在舉行清醮﹐供台上放著一只鼎、一對燭台﹐一對青瓷花觚。幾名白衣女童依次獻上香、花、燈、水、果五種供品﹐卓雲君的親傳弟子沈錦檀輕敲雲板﹐殿上頓時的安靜下來。
   一個猶如仙子的道姑手拿拂塵﹐盤膝坐在蒲團上﹐曼聲道:“五獻皆圓滿﹐奉上眾眞前。志在求懺悔﹐敬誠可通天。”
   她聲音猶如清泉﹐柔和動人﹐聲音雖然不高﹐但殿內任何一個角落都聽得清清楚楚。
   眾人同聲應道:“無量天尊。”
   “太素澄清漢﹐浩靈分九旒。道生太元一﹐化為天地誅。”
   眾人隨之念道:“道生太元一﹐化為天地誅。”
   即使見過卓美人兒最恥辱的姿態﹐程宗揚也不得不承認﹐坐在講經台上的卓雲君充滿了超凡的魅力﹐彷彿超脫了生死﹐飛升於九天之外。
   可人不是仙﹐再高貴的仙子﹐也終究要落入凡塵。
   程宗揚聽了片刻﹐不動聲色地領著眾人繞到殿後﹐往上院的靜舍走去。雲如瑤忽然“咦”了一聲﹐讚歎道:“好美的女子。”
   程宗揚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女子並膝跪在殿後的角落裡﹐雙手交疊﹐放在胸前﹐虔誠地念誦著。她豐姿弱骨﹐猶如一朵嬌娜的蓮花﹐此時微微低著頭﹐白玉般的肌膚彷彿透出光來。
   卓雲君的頌聲從殿中隱約傳來﹐“太虛感靈會﹐命我生神章。一唱動九天、二誦天地通……”
   趙合德一字一字念著﹐眉宇間一片寧靜。
   程宗揚把雲如瑤送到上院的小樓內﹐將她冰涼的雙手合在掌心﹐慢慢暖著。不多時﹐房門拉開﹐卓雲君笑吟吟進來﹐柔聲道:“主人。”
   “儀式還沒完吧?怎麼就出來了。”
   “打醮要好幾個時辰﹐總要歇息一會兒。眼下是錦檀在講。”
   程宗揚握著雲如瑤的手沒有鬆開﹐微笑道:“這是妳未過門的主母。”
   卓雲君伏下身子﹐以婢禮跪拜﹐“奴婢見過夫人。”
   雲如瑤俯在程宗揚肩頭﹐吃吃笑了起來。
   程宗揚捏了捏她的鼻子﹐“笑什麼?”
   “方才在殿裡﹐她說話的聲音就像是從天上飄下來的一樣﹐猶如仙音。”
   “妳喜歡那種腔調?”
   “不是……”雲如瑤在他耳邊道:“如今她說話聽著黏黏的﹐好奇怪……”
   程宗揚大笑道:“是不是聽著像是下面已經濕了一樣?”
   雲如瑤笑著啐了他一口﹐然後直起腰﹐掠了掠髮絲﹐將腕上一只玉鐲摘了下來﹐“賞妳的。”
   “多謝夫人。”卓雲君恭順地接過玉鐲﹐入手的冰涼卻使她神情微動。
   程宗揚道:“少夫人身體不太好﹐在妳這裡休養幾日。”
   “奴婢知道了。”
   程宗揚打開案上一只木匣﹐交給雲如瑤﹐“這是帳冊。”
   雲如瑤眼睛一亮﹐一目十行地翻閱起來。
   卓雲君小心收好玉鐲﹐然後向雁兒施禮﹐“奴婢見過姊姊。”
   雁兒笑道:“我可沒有禮物給妳。”
   阮香凝跪下向卓雲君施禮﹐“凝奴見過卓姊姊。”
   卓雲君溫柔地托起她的下巴﹐輕笑道:“出落得更水靈了呢。”
   院香凝帶上笑容﹐“多謝姊姊誇讚。”
   程宗揚道:“這是近來的帳冊﹐妳隨便看看﹐不要太傷神了。”
   “妾身知道了。”雲如瑤道:“你快去吧﹐莫誤了事。”
   程宗揚也在擔心小紫﹐摟著她親了一口﹐然後站起身﹐“找到紫丫頭﹐我就回來﹐等著我。”
   “好。”
   等程宗揚離開﹐雲如瑤喚來卓雲君﹐“妳觀裡有位姑娘﹐是誰?”
   “是主人帶回來的。因為不好露面﹐才留在觀裡。”
   “原來如此……叫什麼名字?”
   ……………………………………………………………………………………………………
   程宗揚在觀外與斯明信和盧景匯合。聽說小紫去了鬼市﹐斯明信沒有表情的殭屍臉微微抽動了一下。盧景道:“還不快走?”
   程宗揚道:“鬼市很危險嗎?”
   “那要看作什麼了。鬼市裡平常買賣都是暗中交易﹐即使有風險也頂多賠了本錢。怕就怕紫姑娘好奇﹐去看鬼市裡私設的榷場。”
   “哦?”
   “榷場是各人出價﹐價高者得。即使沒買到﹐也泄露了身上的本錢。許多頭次來鬼市的﹐都被誑進榷場。萬一不小心露了底細﹐被人盯上﹐輕則失財﹐重則殞命。”
   “明擺著坑人的﹐那還有人進去?”
   盧景咧嘴一笑﹐“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看到面前的市集﹐程宗揚終於明白這裡為什麼叫鬼市。鬼市就在邙山腳下﹐一條小河從鎭中流過﹐將市集分成兩半。南岸的房屋多半被大火燒毀﹐只剩下一片焦黑的殘垣斷壁。北岸緊鄰的一道山樑崩塌大半﹐將一半的市鎭都埋在山下﹐剩下的也不堪。看來這裡原來是座頗為繁華的市鎭﹐結果先遇到了山體滑坡﹐又遭受火災﹐時人以為不祥﹐才棄之而去﹐最終淪為鬼市。
   鎭外已經聚了不少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都蒙著面孔﹐默不作聲﹐相互間保持著足夠的距離。
   斯明信走著走著就不見蹤影﹐只剩下盧景還在旁邊。程宗揚對此早已習以為常﹐正舉步欲入﹐卻被盧景拉住﹐“還沒有開市。”
   程宗揚只好耐心等著。將近子時﹐一點綠油油的燈光從廢墟間搖晃著飛出﹐接著一個面生黑毛﹐形如猿猴的男子提著燈籠出來﹐他身高比孟舍人那侏儒也高不了多少﹐手裡提著一盞燈籠﹐裡面綠油油的燈光只有黃豆大小﹐映著他臉上的黑毛﹐詭異無比。
   猿猴般的侏儒尖聲道:“子時到!剛才還一片死寂的廢墟間人影閃動。鬼市的交易與別處不同﹐買賣雙方都不交一言﹐也不亮出貨物﹐有興趣兩人便拉住手﹐在袖內用手語交易。
   程宗揚也蒙著面孔﹐一路走過來﹐只覺兩邊的人都和鬼魅一樣﹐不說不笑﹐兩只手在袖子裡鼓搗一會兒﹐沒談攏就分道揚鑣﹐談妥就到僻處交易。
   “這是買賣中說的袖裡乾坤?怎麼玩的?”
   “各地的規距不一樣。這邊是拇指當五﹐其餘四指各當一﹐一從食指起﹐到五伸拇指。六從小指起﹐滿掌為九。進位用反手和正手。錢銖用指節﹐從指尖開始﹐第一節為金、第二節為銀、第三節為銅。反過來﹐賣家是指石、斤、両。”
   程宗揚試了一下﹐“挺簡單嘛。”
   盧景翻了個白眼﹐“規距還不是越簡單越好?”
   程宗揚往周圍望了一圈﹐沒有見到小紫的身影。市鎭雖然不大﹐但今晚無星無月﹐以他的目力也看不了多遠。
   程宗揚翹首張望的舉動引起旁人的注意﹐一個蒙臉的漢子走過來﹐低聲道:“朱砂要不要?”
   程宗揚心裡一動﹐“多少?”
   蒙臉漢子一手伸來﹐先把他的手指放在自己中指第一節﹐表示石﹐然後伸出食指和中指。
   兩石朱砂﹐這個數量可不少。自己追查商人陳鳳的時候﹐在南市打聽過﹐一両開價就是二十錢。兩石下來就是四十八貫﹐四百八十銀銖。
   蒙面漢子一手握住他的指尖﹐還在等他開價。程宗揚也不含糊﹐先把他的手指移到自己中指第二指節上﹐然後屈起食指﹐在他手中一握﹐接著反過手﹐五指合攏﹣﹣開價八十銀銖。反正是賊贜﹐不砍白不砍。
   蒙面的漢子猶豫了一下﹐先伸出食指﹐然後五指合攏﹐比了兩個零。
   程宗揚轉身就走。
   接著又有人過來﹐兩手一握﹐程宗揚感覺到手中多了一串珠子﹐手感圓潤細膩﹐每一顆都有花生大小﹐顯然是上好的珍珠項鍊。
   程宗揚先在第二指節上按了按﹐然後伸出拇指和小指﹐開價六枚銀銖。
   這次輪到對方掉頭就走。
   剛走了幾步﹐又有人過來﹐這回出手的是一只玉碗。程宗揚往碗底一模﹐不由愣住﹐碗底刻著一個“程”字﹐倒像是給自己定做的一樣。
   那人見他遲疑﹐怕露出行藏﹐拿起玉碗要走﹐卻被程宗揚拉住。程宗揚開價五枚銀價﹐那人伸出拇指點了點﹐表示同意﹐錢物隨即易手。
   程宗揚把玉碗揣進懷裡﹐繼續往前走。鬼市裡貨物千奇百怪﹐但即使藏在懷中也會露出痕跡。他暗中留心﹐很快就看出端倪﹐在鬼市出手的很多都是珠寶首飾﹐金銀極少﹐畢竟金銀可以鎔鑄。珠寶玉佩有些還刻著名字﹐不是搶來的﹐就是奴僕背著主人偷出來的﹐一旦見光﹐就要惹來麻煩。
   忽然間﹐有人哈哈大笑﹐“拿一顆水瑪瑙冒充玉佩﹐還敢開價五百銀銖﹐幸好我看了一眼﹣﹣揍他!”
   雖然蒙著面﹐程宗揚還是認出他就是天子劉驁。話音剛落﹐兩名期門武士就衝上前去﹐把那個膽敢欺君的小子打得鬼哭狼嚎。
   周圍的人各忙各的﹐沒有一個人過來湊齊。忽然有人湊過去﹐小聲對劉驁說了幾句。
   劉驁眼睛一亮﹐“眞有?”
   那人使勁點頭。
   “敢撒謊我就揍你!”
   那人連忙搖頭。
   劉驁一揮手﹐“走!”
   劉驁身邊只有七八個人﹐但已經是鬼市裡最惹眼的一伙。而且在他附近﹐還有一些漢子三五成群同時移動﹐只不過或先或後﹐並沒有引人注目。
   程宗揚搖頭。
   “正品龍淵劍要嗎?”
   程宗揚還是搖頭。
   “金距神雞?”
   “千年靈芝?”
   “沉香木?”
   程宗揚越走越快﹐那漢子緊追幾步﹐聲音壓得更低了﹐“上等的龍睛玉﹐要不要?”
   程宗揚停下腳步﹐“多少?”
   “要多少有多少。”
   程宗揚扭頭去看盧景﹐盧景翻了個白眼﹐喝斥道:“滾!”
   “等等!”程宗揚伸手道:“開個價。”
   那漢子躬腰道:“咱是鬼市裡的正經生意﹐跟那些賊殺才不一樣。爺要是有興趣﹐過了橋往西﹐最裡面的院子就是。”說著他掏出一塊竹牌﹐“用這個牌子就能進。”
   那漢子說動了程宗揚﹐又去找下一個獵物。
   程宗揚拿著那牌子拋了拋﹐“五哥﹐這就是你說的榷場吧?”
   “扔了﹐走吧。”
   “別啊。”程宗揚摸著下巴道:“我估摸紫丫頭就在裡面呢。”
   死丫頭突然要來鬼市﹐程宗揚就覺得她是來找龍睛玉的。小紫用的龍睛玉基本都是從朱老頭那裡搜刮來的﹐自從她學會將陰魂納入龍睛玉代替機械的人工智能﹐龍睛玉消耗量飛漲﹐老頭那點存貨多半已經被她搜刮一空了。
   過了橋﹐殘餘的房屋完整了許多﹐南岸四處亂躥的散戶賣家也少了許多。品相較好的房屋都有壯漢守著﹐裡面用布幔圍得嚴嚴實實﹐沒有透出半點燈光。
   西邊是坍塌的山樑﹐只有一個小小的院門露在外面﹐其餘都被壓在山下。劉驁已經帶貼身護衛當先進去﹐其餘人只能裝作無事﹐在周圍四處亂逛。程宗揚看了一眼﹐沒見到東方曼倩﹐多半是南岸充當最外圍的警戒。
   程宗揚亮出竹牌﹐守門的大漢不言聲地讓開。一進門﹐程宗揚才發現裡面別有洞天。原本的房屋並沒有被倒塌的山石壓倒﹐只是被埋在土中﹐形成一片地下建築。此時屋中的泥土已經被清理乾淨﹐主樑用半人粗的木柱加固過﹐地上鋪著地毯。除了沒辦法開窗戶﹐與尋常的房屋一模一樣。
   這處宅子的原主人多半是洛都豪強﹐不但房屋下料十足﹐而且規模宏大。兩人穿過一條四壁都是泥土的長廊﹐才來到主廳。如果建築保存完整﹐單論面積已經是自己那處宅院的數倍。
   有人提著燈籠驗過竹牌﹐然後領著他們入席坐下。看來那傢伙生意不錯﹐自己拿的竹牌已經坐到最後一排﹐背後就是牆壁。這個位置正適合自己縱觀全局﹐程宗揚安安穩穩坐下﹐打量著這處榷場。
   廳中已經坐了不少人!但只在四角各點了一盞燈﹐連人影都看不清楚。這也難怪﹐整座宅院都被埋在山下﹐雖然設的有通風管﹐但畢竟通風不暢﹐如果多點些燈﹐程宗揚寧願扭頭就走﹐也好過在這種狹小的空間趕上一氧化碳中毒。
   忽然頭頂有人叫道:“怎麼還不開始!”
   程宗揚聽得一樂﹐劉驁竟然就在自己背後﹐那地方原來是窗戶﹐如今改成包廂。按深度算的話﹐離地面也最近﹐一旦出事﹐他身邊的護衛直接掀開土層﹐就能護送著他殺出去。
   一個怪異的聲音道:“有朋友已經等急了﹐那咱們就開始吧。”
   那人聲帶像是破裂了一樣﹐聲音又粗又啞﹐難辯男女﹐讓人聽著頭板發麻。話音剛落﹐廳中亮起火光﹐四支半人多高手臂粗細的蠟燭同時點燃﹐照亮中間一張寬大的木台。一個人站在台後﹐全身都籠罩在黑袍下﹐連面孔也被遮住﹐只露出一雙眼睛。


[ 本帖最後由 今生何求 於 2014-11-30 08:04 P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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