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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清羽記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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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在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忽然一声锐响划破天际。一支带着鸣镝的箭矢
从空中激射而过。刘宜孙下意识地抬起盾牌,那支鸣镝却在距离宋军还有百余步
的地方已经势尽,笔直落下,射在结冰的溪水中。

  刘平皱起眉头,这些敌寇故弄玄虚,先是号角,然后又是鸣镝,到底搞什么
鬼?

  旁边一个年轻将领忽然道:「敌军要出动了。」

  刘平心头一动,扭头看去,却是都虞侯种世衡。

  种世衡指着那枚鸣镝道:「他们在察看溪水结冰的厚度!」

  就在这时,溪水前方一声马嘶,一团积雪从地上缓缓升起。

  白皑皑的雪堆下,先伸出一条马腿,然后又是一条,接着伏在马背上的骑手
挺起身体,厚厚的积雪从他身上滚落下来,露出一件深黑色的披风。

  众人这才看出,他的坐骑一直四肢蜷伏,卧在地上,任由大雪覆盖,却纹丝
不动,此时突然起身,就像从雪中升起一样。

  寒风呼啸间,那人身上的披风被风雪卷起,露出内侧血红的颜色。他抬起手
臂,横在胸前,长声道:「日出东方!」

  与此同时,他两侧的积雪轰然一声飞开,无数半蹲在雪中的军士同时起身,
宛如一片森林,齐声道:「唯我不败!」

  纷飞的大雪仿佛被震动天地的呼声惊动,紊乱的四散飞开。远在百步之外的
捧日军为之气夺,情不自禁地后退数步。

  程宗扬却盯着那些军士,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拳头。那些军士留着寸许长的
短发,年龄大都在三十上下,已经看不出年轻人的青涩和浮燥,显得更加成熟干
练。他们穿着笔挺的黑色军装,戴着上翘的宽沿军帽,翻开的衣领呈墨绿色,右
侧镶着徽章,左臂佩带着盾状的臂章,上面嵌着银白色的弯月。军服是清一色的
风衣,正面镶着六粒金属钮扣,袖口镶着细细的白边。风衣下摆长及膝部,下面
是黑色的长筒皮靴,一个个擦得珵亮。他们的身形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配着帅气十足的军服,威武之极,显示出与这个时空截然不同的军容。

  程宗扬瞪目结舌,一个手表贩子竟然把纳粹的军服用到这里来!岳鸟人难道
不怕被雷劈?

  对面的宋军受到的惊动显然更强烈,谁也没想到敌军离自己如此之近,偃月
阵不禁微显散乱。刘平面无表情,他已经冷静看来,敌军虽然声势骇人,数量却
并不多,只有二三百人,不过宋军半个营的兵力。在平地上交锋,即便他们真是
星月湖大营余孽,也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

  现在最大的悬念是郭遵军,他的两千骑兵出发已经近一个时辰,如果星月湖
大营全军出动,在烈山与自己决战,那么他们至少有一千人去攻击郭遵军。敌军
有备而来,被诱走的八个都步兵此时也凶多吉少,想全歼这八个都,也需要五百
兵力。传说星月湖大营只有两千五百人左右的规模,在这里与自己交锋的,最多
只有一千人。问题是只出现了二三百人,余下的三分之二究竟在哪里?

  刘平沉凝片刻,然后道:「传令!第七军戒备,严防敌军偷袭!」

  一名亲兵翻身上马,向后军的卢政传令。

  程宗扬也拿出望远镜,视线在严阵以待的宋军阵列上停留片刻,然后转移到
星月湖军士身上。星月湖八骏自己已经见过五位,剩下三位,排名第二的天驷侯
玄、第六的青骓崔茂、第七的朱骅王韬,应该都在这里了。

  马上的骑手看上去三四十岁年纪,身上的披风又厚又重,外黑内红,披风下
的军服佩戴着两杠两星的中校肩章。比起孟非卿的豪猛,谢艺的温和,斯明信的
阴沉,卢景的放诞,小狐狸的风流倜傥,他的相貌显得清雅脱俗,有一种……很
艺术家的气质。

  徐永道:「是崔中校。那是第四营的兄弟。二百五十四人,缺员四十六。」

  程宗扬忍不住道:「不会这么点人就开打吧?」

  星月湖军士两翼张开,以崔茂为中心,排出同样的偃月阵型,左右各有一个
连,中间是主力连和营直属的一个排。他们只有宋军半个营的兵力,偃月阵的宽
度却不逊色多少,正面宽近六十步,厚度却只有区区四列。

  刘平脸色阴沉,二百多人居然也排出偃月阵,分明是不把自己的捧日军放在
眼中。

  星月湖军士开始向前移动,身上覆盖的积雪不断掉落下来。他们黑色的军制
风衣在风雪中摆动着,皮靴整齐地伸出,仿佛一部精密的机器。

  敌寇踏进射程的刹那,宋军第一轮箭雨立刻袭来,他们的偃月阵正面宽达一
百二十步,十个都七百余名弓弩手同时放箭,每名敌寇平均要摊上三支。

  最前列的星月湖军士一边迈步,一边左手抬起,以相同的动作摘下背后的圆
盾,挡在身前。射来的箭雨一多半被盾牌挡住,另外一些则被后排的军士用长矛
拨飞,整个阵型的前进没有丝毫停顿。

  同样是偃月阵,星月湖军士的阵型看起来就像摆出来一样整齐。左右两个翼
尖的步伐几乎毫无偏差。每名军士每一步迈出,都像尺子量过一样精确。程宗扬
很别扭地拿出那只闹钟,开始计时--感觉实在很逊,岳鸟人的趣味也太恶了。
挂个闹钟打仗,亏他干得出来。不过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自己有只闹钟拿,已
经很了不起了。

  星月湖军士的步速是每分钟一百一十步,按两脚各迈一次为一步,合五十五
步,比宋军步速快了百分之十。看起来似乎不是快很多,但他们的速度远比估算
的要高。宋军第二轮箭雨袭来,两个翼尖已经越过第一道溪水。

  那道溪水宽有六七步,冰层应该更薄,但星月湖军士没有一个踏穿冰面,踩
进水中。越过溪水之后,两翼迅速合拢,形成一条横阵。

  程宗扬终于明白过来,崔茂为什么会摆出这个偃月阵,唯一的原因就是那条
溪水。从鸣镝穿透冰层的情形看,溪面冻得并不紧,人数一多,不等后面的人涉
过,冰面就可能破裂。因此崔茂才选择了偃月阵,拉开阵型,过溪后立即收拢,
形成冲击对方阵列的横阵。

  这样变阵操作起来十分麻烦,还要冒着宋军弓弩的威胁,但二百多名星月湖
军士靴子连水都没沾,而宋军接连涉过两道溪水,不少人靴子已经进水,这样的
天气里,所受的寒意可想而知。

  刘平也在同一时间看出对手的意图,立即下令王信军冲击。王信此时还是与
郭遵齐名的军中勇将,接令后亲自带队前出。

  星月湖军士很快全部涉过溪水,单薄的阵型全面收拢,凝聚在一起,黑色的
军服宛如雪地上一柄利剑,迎向宋军阵型中央。

几辆大车从宋军的中军阵列间推出,排成一列。车上载的都是直径六尺的牛
皮大鼓。几名孔武有力的军士举起鼓槌,震天的战鼓声随即响起。

  王信纵马吼道:「儿郎们!杀!」

  他身边的亲兵应声喝道:「杀!」两个都的宋军随之从偃月阵后列突进,迎
向对面的敌军。

  两股人马在风雪中撞在一起,鲜血立刻染红了视野。星月湖军士严整的横阵
微微分开,形成一个宽十步,长五十步的长方形。猛然看去,似乎浑然一体,仔
细看时,却是一个个模块状的小型战阵。他们以三人为一组,一前两后品字形排
列。三组形成一个班,由一名军士在中间指挥,三个组仍然品字形结构。两侧的
两个班是一组在前,两组在后,中间一个班则是两组在前,一组在后。

  这三个班分属三个不同的排,其中两个排的结构是一个班在前,一个班在侧
方,另有一个班在队伍内侧,不与敌军正面接触。中间一个排只有一个班在前,
另外两个班在队伍内侧。

  这样投放在正面的,是一个完整的战斗连。九十名军士中,有五个班在正面
和两侧作战,同时有四个班留在中间。每班的三组军士,由班长指挥调整,每排
的三个班,由排长指挥,随时进行补充和轮换。

  程宗扬几乎可以感觉到战场上弥漫的死亡气息。如果自己能置身战场,这样
一场血战所吸收的死气,远远超过自己打坐修炼。可惜自己的战场不在那边,希
望时间不要太晚,自己赶到时死气还没有散尽。

  程宗扬重新把注意力在战场上。星月湖军士的战斗方式自己在王哲的左武军
第一军团也曾经见过,但规模很小,远不如眼前这支军队运用的得心应手。事实
上,这种战阵与其说是军阵,不如说更像江湖中一些门派的剑阵,只不过放大运
用。

  这种战法的好处是在激烈的战斗,仍能保持一部分士兵的体力,缺点是对基
层士官的要求极高,尤其是连排级尉官,必须时刻掌握自己所属士兵的状态,这
就要求他们不仅是一个合格的基层指挥官,还必须是一名修为足够的高手。一般
军队即使想学也学不来。

  星月湖的军队犹如雪海中黑色的礁石,将宋军的冲击像浪花一样切开。王信
身披战甲,挥起重逾百斤的熟铁棍,纵马朝一名军士砸去。那名军士翻起臂上的
圆盾,「篷」的一声闷响,盾面碎裂。队伍中间一名少尉立刻抢出,长刀疾攻。
王信双腿一夹,坐骑跃起,籍着马势迎向那名少尉的长刀。

  「叮」的一声,长刀被铁棍荡开,那名少尉身体一翻,以毫厘之差避开铁棍
的劲气,同时抬脚踢向马腿。

  王信从军前是江湖大豪,一身修为别说一般军士,就是一些成名的江湖人物
也不是他的对手。这一棍击出,满拟将对手击杀当场,没想到却被他躲过,反而
有余力攻击自己的战马,不由暗暗吃惊。

  两组军士同时攻来,王信一眼便看出这些贼寇出手法度森严,已经在一般江
湖好手之上。他有心立威,暴喝一声,熟铁棍刹那间化成一片乌光,先逼开那名
少尉,然后震断两杆长矛,棍端「噗」的一声,从一名贼寇锁骨下方穿过,将他
击得飞开。

  王信夹马趁势前突,却见敌军阵型一换,另外一组军士接替下受伤的同伴,
挥刀攻来,声势丝毫不逊于刚才的对手。

  身旁传来一串兵刃撞击声,接着有人撞下马来,却是王信身边一名亲兵被另
一组敌寇联手击杀。

  王信铁棍连挥,将攻来的兵刃逐一扫荡开来,心里却越发惊愕,他本身出自
草莽,又曾经率兵剿过弥勒教的得圣天王王则,王则擅长五龙、滴泪二经,手下
不乏高手,但终究是江湖上的乌合之众,被他一战而定。一支军队全部由武林高
手组成,身手强悍,军纪严明……难道真是武穆王的亲卫军?

                第六章

  悬着豹尾的大纛下,刘平神情越来越严肃。战局虽然胶着,出击的宋军却像
落在火堆上的雪花一样迅速消融,第三军已经先后投入四个都,却仍未能打垮这
支区区二百余人的队伍。作为前军的第三军一共二十五个都,但有八个都被奸细
引走,只剩下十七个都,一千五百余人。现在两翼有八个都列阵,四个都投入战
斗,只剩下一个营作为中军。三个军六千余人,竟然被二百余名敌寇打得捉襟见
肘,简直是荒唐!

  「从第七军调一个营来!」刘平道:「传令!收拢两翼!绝不让这伙敌寇逃
出生天!」

  大纛往前一挥,偃月阵两翼的宋军开始朝中间合拢。不多时,第七军的一个
营调至中军,随行而来的还有军都指挥使卢政、都虞侯万俟政。

  卢政盯着战场,面容微微抽动了一下。万俟政失声道:「星月湖大营?」

  「十余年下来,还有二百多人,果然是一支强军。」刘平冷笑一声,然后问
道:「后军如何?」

  万俟政定了定神,「暂时没有敌寇出现。」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驰来,一个尖细的声音道:「为何不用阵图?」

  都监黄德和气急败坏地说道:「刘将军!战有阵,阵有图!此行陛下亲赐阵
图,为何不用?」

  「摆不了大阵。」卢政提鞭道:「此地三溪并流,我军只能沿溪列偃月阵。
若用大阵,一道溪水便能让我军乱成一团,何况还有两道?」

  黄德和拿出一叠帛图,匆忙翻检着,一边道:「便摆不了大阵,小阵亦可!
有阵图而不用,一旦败绩,便是我等的责任!」

  刘平道:「区区二百余人,不用摆阵便一口吃了他!擂鼓!」

  数面载在车上的牛皮大鼓奋力擂起,两翼的宋军加快脚步,往敌寇围去。刘
宜孙紧盯着那些穿着奇怪黑色长衣的敌军,心跳得比鼓声更快。他曾经听父亲提
到过一支类似的军队,而且还是宋军,可父亲明显不愿多提。如果这就是父亲说
的那支军队,刘宜孙便理解父亲为何不愿多说。这样的军队,即使放在内宫,作
为内殿直、龙旗直、御龙直、御龙弓箭直和御龙弩直这样皇帝身边的亲卫军,也
令人不安,何况还是一支私军。

  张亢忽然一跤跌倒,又跘倒了几名同伴,队伍一阵慌乱。刘宜孙扶住张亢,
「你没事吧?」

  张亢坐在地上,拍了拍身上的雪泥。刘宜孙连忙看看其他同伴,幸好都没有
受伤。耽误这一会儿,已经比其他几支队伍慢了十余步,刘宜孙扶起同伴,「旗
头!拿好旗子!兄弟们!跟我上!」

  张亢冷冷道:「急着送死么?」

  刘宜孙愕然看着他,张亢道:「把绑腿都给我解开!湿水的鞋袜都换掉!用
干布包好!」

  刘宜孙急道:「你这是做什么!」

  「这一仗有的打。穿着湿鞋湿袜,用不了一个时辰脚便冻坏了。」说着张亢
先解开绑腿,拽下趟过溪水时浸湿的鞋袜,然后抹干脚上的水迹,用绑腿的布条
仔细包扎起来。

  程宗扬有些纳闷,他原以为崔茂会带着手下的兄弟直捣宋军中军,杀个天昏
地暗。没想到星月湖军士过了溪水之后,就停步不进,只背临溪水,与攻来的宋
军作战。跨在马上的崔茂更是留在中央,纹丝不动,对周围的交锋视若无睹。

  有宋军试图从后方包抄,但刚走几步,溪面的冰层就破裂开来,数十名宋军
落水,半身浸得湿透。

  冯源小声嘀咕道:「这些宋军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

  敖润朝他脑袋上拍了一记,「闭嘴吧!换成咱们,这会儿连渣都没了!」

  宋军放弃从溪后攻击的念头,三面合围,持续不断地展开攻击。作为近战的
主力,冲在最前面的是宋军的刀手。宋军武器制作极为精良,式样更是集六朝之
大成,阵中长刀短刀一应俱全,除了著名的笔刀、掉刀、戟刀、陌刀、屈刀、凤
嘴、眉尖、偃月这刀八色以外,还有朴刀、砍刀、雁翎、斩马等各种战刀。攻击
时只见刀光像雪浪一样翻腾。星月湖军士的装备相对简单许多,刀具只有一种短
刀,刀身挺直,刀尖微弯,形如马刀,每人佩备一把。长刀全部淘汰,长兵器只
有矛和重斧,武器的单一性,极大的简化了作战模式,任何一个位置的空缺,都
随时能得到补充。

  他们的攻击同样简单而高效,最前面的负责抵挡敌方的攻击,矛手和斧手从
后方使出致命的杀着,一击毙敌。鲜血一片片在雪地上绽放,飘舞的雪花还未落
地,就被鲜血染红。

  最先投入的两个都短短一刻钟内,伤亡便达到四成,已经被打残。另两个都
情况也好不了多少,在激烈的搏杀中,伤亡数字急剧扩大。

  就在宋军难以为继的时候,两翼增援的队伍赶到战场。速度最快的一个都首
先排成进攻阵形,枪手放下肩上的长枪,朝敌寇逼去。

  忽然,一名带着上尉军衔的军官从星月湖队伍中掠出,战刀左右疾劈,破开
宋军的枪阵,接着从背后擎出长矛,抬腕掷出,一举刺杀宋军掌旗的旗头,然后
在同伴的欢呼声中跃回本阵。

  军旗和掌旗的旗头一同跌落雪地,造成一阵混乱。片刻后,都头重新整合好
队伍,但士气已经大受影响,前进的速度慢了许多。刘宜孙远远看到这一幕,不
由暗暗心惊,催促张亢的话更无法开口。

  随王信出击的四个都已经折损半数。这会儿无论是主将刘平,还是军都指挥
使卢政,包括刘宜孙和张亢都已经看出,即使余下八个都的军士全部投入战斗,
局面也不会立即好转。毕竟这八个都都是以弓弩手为主,真正可以近战的还不到
三成。

  卢政道:「将军。不若遣铁甲营上阵。」

  刘平放下望远镜,向前一挥手,密集的鼓声立即变得愈发激烈。

  一面红色的营旗挑起,中军那支一直半跪在雪地上的步兵营数百名军士同时
起身。五个都的军士在旗下排成方阵,朝前逼去。他们头戴铁盔,披着青黑色的
铁甲,甲片光滑之极,虽然沾了雪水,仍然莹彻明亮。在甲片末端留有一小块棱
状的突起,形如瘊子。积雪的土地在他们沉重的脚步下被踩得一片泥泞,连枪锋
在内长达六尺的长枪,如林挺出,缓慢却毫不停止地向前推进。

  徐永道:「是铁甲军。」

  冯源道:「那是什么甲?磨得跟镜子一样,还有个疤。」

  程宗扬道:「瘊子甲,宋军最精良的步兵坚甲。那不是磨的,是用锤打出来
的。看到上面的瘊子了吗?那是精铁的厚度,锻造的时候不用火,一锤一锤把精
铁打去三分之二。」

  敖润道:「老程,你知道的不少啊?」

  程宗扬道:「打仗当然要做好功课。」

  这些资料还是自己以前看过的,程宗扬还记得,一副完整的痦子甲,重量将
近二十五公斤,有铁甲一千八百片,每片重量仅十几克。通过冷锻,厚度只有原
来的三分之一,甲片表面未锻的痦子,不仅增加了甲片的强度,还增加了表面的
弯曲度,使斩开甲片更加困难。

  铁甲营出现的同时,崔茂的马匹向前动了一下。星月湖的阵型露出一道细小
的缝隙,阵中唯一一匹战马随即驰出,与王信针锋相对。

  王信甲衣染满鲜血,有敌寇的,有自己的,更多的则是来自身边的亲兵。交
手不到半个时辰,他的亲兵只剩下不足半数。这些亲兵都是他亲传弟子,一战伤
亡如此之多,还是从未有过的惨痛经历。

  眼看敌将从阵中驰出,王信霹雳一声喝道:「杀不死的贼寇!又作乱么!我
捧日军在此!看尔等还能顽抗多久?」

  崔茂侧耳听着,然后像赶苍蝇一样摆摆手,「原来是捧日军,岳帅常说,捧
日军模样、身段都好,就是缺了俩奶子,不然在家奶孩子正合适。」

  他声音并不高,但战场几千人听得清清楚楚。此言一出,宋军都露出愤怒的
神情。宋军禁军挑选极为严格,专门用木头制成士兵的标准形状,称人样子,所
有军士都要跟人样子比过,符合条件的才能选中,他这番话可骂到骨头里了。

  程宗扬道:「六哥这嘴够损的。」

  徐永咳了一声,小声道:「这是岳帅的原话。」

  王信脸色铁青,长吸一口气,抡起熟铁棍,朝崔茂攻去。棍端撕开空气,发
出一声短促的爆裂声。崔茂从马后摘下兵器,「铛」的一声巨响,将王信的熟铁
棍砸到一旁。

  程宗扬禁不住吹了声口哨,这个八骏中排名老六的青骓,看起来充满了艺术
家的浪漫气质,用的兵器却是一只粗笨到极点的混元锤。西瓜般的锤头泛着青铜
般的光泽,上面用蚀刻法刻着小桥流水的图案。

  锤棍相交本来就占了优势,这一记崔茂又是久蓄力道,全力出手,王信的熟
铁棍顿时被砸得弯曲如弓,无法再用。

  王信抛开熟铁棍,反手抢过一柄长刀,只见青光一闪,接着一篷热血溅得他
半身都是。崔茂左手举起混元锤,一锤将王信战马的头颅砸得粉碎。王信腾身

起,弃马挥刀,斩向敌将的脖颈。

  斜里一杆长矛刺来,另一名带着上尉衔的星月湖军士将王信逼开。崔茂则单
骑迎向那一个营的铁甲步卒。

  离铁甲营还有两三步距离时,那些披着重甲的军士同时举起长枪。崔茂一扯
马缰,坐骑横移一步,接着战马后腿弯曲,上身昂起,包着蹄铁的前腿踏出,蹬
在两名军士胸口。军士身上的瘊子甲「卡啦」一声,被铁蹄踏中。这一下力道不
下于被人全力一击,虽然瘊子甲抵消了部分冲击力,两人仍被踏的口喷鲜血,向
后倒去。

  接着崔茂抡起混元锤,只一击,便将最前列十名军士的长枪一并砸断,最前
面一名铁甲步卒被锤头扫中,顿时像纸片般横飞出去。

  刘平面无表情地说道:「勇将!」

  「是青骓。」卢政道:「岳贼手下八寇中,排行第六的青骓。」

  「我去会他!」万俟政绰矛翻身上马,从中军冲出。

  卢政道:「还有七寇。我也去!先格毙此贼!」

  刘平忽然喝道:「刘宜孙!拖延战机者!斩!」

  这声长喝声震全场,刘宜孙脸色一下涨得血红,拔刀朝崔茂奔去。张亢暗骂
一声,狠狠抹了把脸,紧跟着都头冲上战场。

  刘平对卢政道:「你回后军。小心敌寇截断我军退路。」

  卢政盯了崔茂一眼,带着亲兵驰回后军。

  随着铁甲营投入战场,王信的第三军已经全数出动,以六倍的兵力围攻星月
湖第四营。四营伤亡快速增加,但倒在他们阵旁的宋军伤亡更多。几乎每有一名
星月湖军士受伤,就有两名宋军战死。可出乎意料刘平等人的意料,第三军装备
最精,战斗力最强的铁甲营始终没有接近星月湖的阵列。他们的阵型不断被那个
披着披风的身影冲开,崔茂的混元锤带着风声呼啸而过,像死亡一样无法阻挡。

  「难怪崔中校一直不出手,原来是养足精力对付铁甲军。」程宗扬看了看闹
钟,「已经半个时辰了,侯中校怎么还不发信号?四营的兄弟顶得住吗?」

  敖润道:「不如我先冲一把!替兄弟们解解围!」

  程宗扬道:「老杜!你看呢?」

  杜元胜道:「四营的兄弟在拖延时间。宋军刚才趟过水,支持不了多久,打
掉他们这股锐气便疲了。」

  月霜想说什么,又忍住了。这让程宗扬有点欣慰,这倔丫头还不是一味的蛮
横,知道轻重。毕竟宋军还有两个整军没有投入战斗,卢政的第七军在后面虎视
眈眈,郭遵的第六军更令人担心。那是一支全骑兵,一旦及时赶回,局面立刻就
会逆转。

  战斗从卯时一直持续到辰时,三川口是一片数里宽的平原,双方却在溪水间
的狭小地域展开血战。程宗扬越看越是放心,一般人很难支撑长时间的高强度运
动--即使优秀运动员,也不可能一口气冲刺一千米。像这种连续作战,受过训
练的精锐士兵也支撑不了太久。宋军依靠数量优势,持续不断地发起进攻,而星
月湖军士则利用熟练的阵型,不急不燥地与宋军对攻,再急迫的局面,也始终有
人保持休息状态,虽然强敌环伺,却守得固若金汤。

  从中军冲出的宋军将领已经伤在崔茂锤下,幸好铁甲营的士卒拚死相救,万
俟政才捡了条性命。崔茂的披风浸透鲜血,内里的血色愈发红得刺目。宋军铁甲
营不惧刀矢,但他的混元锤无锋无刃,无论刀枪剑戟,还是精铁打制的瘊子甲,
面对那只铁西瓜都是白饶。

  崔茂像一个高明的指挥家,指挥着战场的节奏,他每次冲击之后,都仗着快
马远远驰开,铁甲营披着瘊子甲的重装步卒速度本来就慢,根本无法追击。最后
刘平派出一队亲兵追杀,反而被崔茂引得大兜圈子,接着趁铁甲营立足未稳,突
然从他们阵型最薄弱处杀入,再扬长而去。

  铁甲营所在的中军距离星月湖军士只有二百步,正常速度五分钟就可赶到,
但这五分钟的路程却被崔茂单人匹马拖了半个时辰。宋军中军紧邻第二道溪水,
前军放在距第一道溪水四十步的位置,原意是想趁敌军进攻时,半渡而击。结果
星月湖军士以偃月阵渡过溪水,随即背水列阵,迫使宋军主动攻击,原来的计划
顿时成了鸡肋。

  宋军前军出击,准备的偃月阵完全没用上,反而与中军拉开距离,于是中军
的铁甲营出动之后,就给崔茂留下了冲杀的空间。可以看出,从头至尾,宋军的
反应都在对手的算计之中。

  一名年轻的宋军迎着崔茂驰来的战马横起长刀,一边喝道:「拒马!」

  十余名枪手挺起长枪,紧张地盯着对手,最前面一排持盾的刀手半跪下来,
用肩膀扛住盾牌,其余的军士纷纷举起弓弩,瞄准那个煞星的坐骑。

  只剩下十余步时,刘宜孙大喝道:「放!」

  数十支弩箭同时飞出,却见那名敌将左手抓起披风一挥,将箭矢尽数卷走,
露出肩章上两颗银星。

  十余步的距离转瞬即逝,已经没有机会再放第二箭,刘宜孙横刀大声喝道:
「杀!」说着当先冲上前去,一刀砍向崔茂的肩膀。

  崔茂清雅的面孔不动声色,他左手抡起混元锤,磕开刘宜孙的长刀,忽然眼
前乌光一闪,一枚精巧的弩箭朝他面门疾射过来。张亢这一弩放得刁钻之极,待
崔茂发现,已经避无可避。

  崔茂头一仰,仿佛被弩矢射中,接着从马背上挺起身,口里已经多了一枚弩
矢。他「呸」的一口,吐出弩矢,然后举锤朝张亢砸去。

  张亢奋力一挡,顿时佩刀弯折,口喷鲜血,整个人旋转着仆倒在雪地上,接
着被马蹄践过。

  刘宜孙目眦欲裂,眼看着那名敌寇踏过张亢的尸首,冲向拒马阵,嘶声道:
「刺!」

  「杀!」枪手挺起长枪,齐声高呼,朝敌寇的胸口、大腿、马腹刺去。

  谁知崔茂一勒战马,硬生生停在枪锋前半尺的位置,那些军士刺了个空,连
忙收枪,重新结阵。

  众人都有些不懂,他为什么会停在枪阵之外,混元锤再凶猛,也只有三尺多
长,勒马对战,长枪自然占足了便宜,不等他锤到,十几支长枪就能在他身上、
马上戳几个窟窿。

崔茂举起混元锤。青铜的锤瓜上沾满血迹,锤上蚀刻的小桥流水淌着鲜血,
宛如地狱的修罗血池。出乎那些军士的意料,敌寇手臂一抬,那只青铜锤瓜以雷
霆万钧之势直轰过来,越过丈许的距离,将数名军士砸得筋断骨折。

  崔茂回臂一收,锤柄飞出的铁链一匝匝绕在臂上,血淋淋的锤瓜宛如血河。
他冷笑一声,纵马闯入敌阵,将那队宋军杀得四散奔逃,这才拨转马头。

  一个都上百名的宋军,这会儿只剩下那个年轻人孤零零立在战场上,双手握
住一支捡来的长枪,对着自己。

  崔茂拍了拍战马的脖颈,小步朝那名宋军奔去,目光却落在他背后的铁甲营
上。这个都头级别的小人物,不值得他多费心思。

  「杀!」刘宜孙大喝着,长枪如蛟龙出水,刺向崔茂的胸膛。

  崔茂生出一丝讶异,这年轻人颇有几分锐气,如果不是遇到自己,很可能会
前程似锦。崔茂瞟了他一眼,举起混元锤。就在战马驰过的刹那,地上一具尸首
忽然翻身,一刀刺进马腹。

  崔茂踢开马镫,飞身跃起,一截刀锋从鞍侧伸出,带出一篷滚热的马血。

  崔茂珵亮的马靴踏在雪地上,黑色的披风不住滴下血迹。他冷冷盯着张亢,
「很好。难得宋军有你这样的人才。」

  「青骓崔茂,天下英豪。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张亢握着雁翎刀,毫
无惧色地说道:「不知崔中校是不是有伤在身,一直未见将军用右手?」

  崔茂伸出右手,手上一道伤疤一直延伸到袖中,伤痕从中指和无名指之间笔
直穿过,似乎整个右手都被劈开。

  崔茂道:「能接我一招,便饶你不死。」

  张亢活动了一下手脚,然后提刀道:「来吧!」

  崔茂旋风般掠过雪地,张亢弯下腰,似乎要迎上去,忽然侧身一滚,挥肘砸
开冰层,游鱼般消失在冰下。

  溪水并不深,但要砸开冰层找到张亢,也没那么容易。何况崔茂已经失了战
马,随时可能被敌军缠住,只好放过这个不知名的宋军小卒。

  「这家伙够狡猾的。」程宗扬道:「杜元胜!」

  那个曾经的鱼贩双脚一并,「到!」

  「你带……」程宗扬刚说了两个字,宋军中军忽然响起一阵锣声,厮杀的宋
军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地鲜血。

  程宗扬讶道:「打了一个多时辰,一千多人连两百人都没吃掉就退了?他们
不会是认输了吧?」

  杜元胜道:「恐怕是出现冻伤了。刘平为人豪勇,免不了有些气傲,这口气
必定咽不下去。此战宋军处处失算,撤军重整阵脚,不失为良策。」

  「老杜,你对宋军挺熟悉啊?」

  杜元胜微微一笑,「我们最熟悉的就是宋军了。」

  程宗扬拍了拍脑袋,「忘了你们当年也算宋军。嘿嘿,估计你们岳帅没少欺
负过人家禁军吧?」

  赵誉在旁边满不在乎地说道:「算不得欺负。技不如人,有什么好说的?」

  捧日军内部正爆发一场激烈的冲突,黄德和拿着帛图大声道:「刘将军!我
军阵图精于天下!为何弃而不用!」

  种世衡道:「偃月阵乃古之名阵,刘将军临溪结阵,并无不妥。」

  黄德和立即顶了回来,「我朝有常阵、平戎万全阵、方圆牝牡八阵!哪里来
的偃月之阵!以古为上,这是抱残守缺,泥古不化!」

  和世衡耐着性子道:「八阵之雁行阵,就是偃月阵变化而来。」

  「既有变化,为何不变?以数千精卒对数百寇贼,损兵折将,不正是偃月阵
的过失吗!」

  刘平止住种世衡,「都监大人意思如何?」

  「山中仓促而战,便以常阵对之!」

  种世衡忍不住道:「常阵要九阵并用,都监大人如何分派兵力?」

  黄德和指着阵图道:「其一先锋之阵『御奔冲,陷坚阵,击锐师』,便以铁
甲营为之;其二策先锋阵『置于先锋阵后,以骑将一员统之,制敌奔突』,便以
王将军为首,领二都策应先锋;其三中军大阵,以第三军十个都,第七军十个都
为之;其四前阵乃奇兵,出中军大阵之前,选一营为之。」

  种世衡道:「四阵已经用掉六营人马,还余五军,如何为之?」

  黄德和厉声道:「若第六军在此,何需捉襟见肘!东西拐子马阵、无分地马
三阵需用骑兵。既然无骑可用,只能弃之。殿后、策殿后阵,各用一营,有此六
阵,尚堪一战!」

  刘平看着黄德和,良久道:「就依都监大人所言。鸣金!」

  种世衡急道:「将军!切切不可!敌寡我众,正需一鼓作气!一旦鸣金,我
军锐气必折。」

  刘平冷哼一声,「哪里还有锐气!传令!调卢政神射营为中军!」

  宋军重新结阵,以铁甲营在前,王信带领两个都在旁策应,第三军剩余的十
个都以及卢政的两个营结成中军大阵,第七军余下三个营分别为前阵、殿后阵和
策殿后阵。

  三川口有三道溪水,星月湖军士据守第一道溪水,宋军中军大阵有四个营的
兵力,无法全部放在第一道、第二道溪水之间,只能退过第二道溪水,在第二道
和第三道溪水之间结阵。最后面的殿后阵,更是放在第三道溪水之后。

  刘宜孙匆忙收拢自己的队伍,一边寻找张亢,但天寒地冻,根本无法往溪中
打捞,看到营旗招展,招集散乱的队伍,刘宜孙只好放弃,带兵回撤。

  双方都获得了一丝难得的喘息机会,抓紧时间休整部署。程宗扬看看这边的
徐永和赵誉,又看看另一边的杜元胜和臧修,「你们以前打仗也是这样打的?」
一个不满员的步兵营,与宋军捧日军几千精锐打得不分胜负,程宗扬都不明白这
一仗是怎么打的。

徐永道:「刘平是地方将领调到禁军的。对我们不熟,对捧日军也不熟,才
一错再错。如果只用铁甲和神射二营,四营的兄弟就麻烦了。」

  敖润道:「宋军也是,怎么不一家伙全压上来?」

  「他们不敢。」赵誉道:「宋军的骑兵被引走,又少了八个都。只剩下第三
军三个半营,第七军五个营。大概是三千五百人上下。宋军不惯雪战,战斗力要
打个八折,想吃掉四营的兄弟,至少要投入四个营,但四营兄弟背后有冰溪,宋
军没办法展开阵型。如果后军也压上来,再来一队人马,就把他们冲散了。刘平
这样做,是在防着我们伏兵。」

  杜元胜道:「大雪是天时,冰溪是地利。我军背溪作战,后顾无忧,再加宋
军不敢投入全力,崔中校的混元锤又正克宋军的铁甲营--便是这样了。」

  程宗扬默算了一下,宋军四个营名义上是两千人,实际大概有一千八百人,
战斗力打过折,算一千四百。星月湖军士不足三百人,与宋军的比例是一比五。
再加上溪水,承受的压力在一比三左右,看来这个比例并没有数字上那么悬殊。
尤其宋军的铁甲营并没有实际投入战斗。这样算下来,星月湖一个营独斗捧日军
两个半营还游刃有余,也不奇怪了。

  星月湖军士损伤达四成,数量虽然不小,但情况明显比宋军好得多。宋军一
退却,他们并没有趁乱追击,一半人坐下来,打坐调息,恢复体力,另外一半在
前列阵戒备。伤者在队列中就地救治,没有一个撤到溪水之后。

  生死关头,双方军士的素质便显露出来,星月湖许多伤者都是在要紧关头避
开要害,战殁者并不多。相比之下,宋军的伤亡数字就足够刘平皱眉了。王信第
三军的三个营加两个都全部投入战斗,包括铁甲营在内,伤亡达三成,比例看似
比星月湖低,但战死不下三百人,尤其是最先投入的一个营被彻底打残,只能把
散兵编入中军大阵。

  星月湖军士抓紧时间休息,却不愿让对手也能休息。崔茂提着铜锤踏雪走向
宋军坚阵,朝大纛下的宋军将领扬声道:「刘平,敢与我一战么!」

  刘平冷冷道:「射!」

  宋军张开弓弩,箭矢雨点般飞向那个孤零零的身影,崔茂大笑道:「刘平小
儿!无能鼠辈!」说着又闯上前去,接连击杀数名宋军,在先锋阵合围之前,逸
出重围。宋军虽然吃了些亏,但他们紧守阵脚,星月湖如果强攻,势必要付出巨
大的代价,战局一时陷入僵持。

                第七章

  程宗扬看了看时间,时针接近十点,大雪已经埋到小腿的一半,还没有停歇
的迹象。这样的天气里,宋军严阵以待,只会让体力白白流失。

  王信驰回中军,「将军,不能再拖下去了!兄弟们不耐风雪,这会儿衣甲都
湿透了,再待下去,只怕铁甲营的甲片会冻在一起。」

  刚才刘平接纳了自己结阵的主意,让黄德和很是松了口气。捧日军不依阵图
而战,即使打胜自己也不能免责,一旦打败,斩首的可能都有。他说道:「既然
战不得也守不得,不如缓缓退却。」

  种世衡嘴张到一半,又闭上了。

  刘平道:「说吧。」

  种世衡简单说道:「郭指挥使。」

  「没错!」王信一拍大腿,「老郭去了两个时辰,也该回来了!」

  黄德和道:「如果敌寇是以主力攻击郭指挥使的第六军呢?」

  种世衡道:「不可能。敌寇精心挑选三川口,就为了在此与我军一决胜负。
他们以数百兵背水列阵,有恃无恐。末将认为,这周围至少还有三个营的敌军潜
伏。」

  黄德和不咸不淡地说道:「但愿都虞侯能看准吧。」

  远处刘宜孙忽然站起来,招手道:「张大哥!」

  张亢已经脱了湿衣,不知从哪儿剥了身带血的衣甲,从山林中钻出来。

  「张兄去哪儿了?」

  张亢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低声道:「给兄弟们找条逃生的出路。」

  刘宜孙愕然看着他,半晌才道:「我军虽然初战不利,哪里就输了呢?」

  「你还看不出吗?」张亢道:「敌寇步步设计,先是小股袭扰,令我军心浮
气燥。我军本来三个军,六千余人,结果郭遵的骑军轻易出动,王信军被引起八
个都。这便少了一半的人马。这伙敌寇你也见了,寻常敌寇被十倍军力包围,早
逃之夭夭,他们却敢背水而战。嘿嘿,如果我没猜错,这三川口,便是我们捧日
军第三军、第七军的葬身之地!」

  刘宜孙打了个寒噤,一时说不出话来。

  「敌寇处心积虑,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始来一战。既然如此谨慎,此时出阵
定是有了必胜的把握。」张亢道:「好在敌寇人手不足,未必能把我们全留在这
里,想要逃生,还有机会。如果伏兵出现,我们先往北逃往山上,再往东绕个圈
子……」

  「不要说了。」刘宜孙打断他,「我刘宜孙绝不会当逃兵!」

  …………………………………………………………………………………

  十点二十分,程宗扬几乎怀疑双方会不会就此罢兵的时候,崔茂军忽然全军
起立,除了受伤无法行动的数十人以外,其余军士列成锥阵,沉默无声地朝宋军
逼来。

  刘平立刻道:「策先锋阵、前阵、策殿后阵戒备!」

  黄德和道:「敌寇在前,为何动用侧翼?」

  种世衡冷冷道:「敌寇弃水来攻,不理后路,必然侧翼有援军出现。」他转
过身,抱拳道:「将军!都虞侯种世衡请战!」

  「兵出何处?」

  「北山!北风正急,敌寇不来便罢,若来,定会顺风而袭。」

  刘平点了点头,「前阵交给你了。」

  种世衡径直出了中军,率领前阵的一个步兵营在北面列阵,人人刀出鞘、弓
上弦。前面先锋阵的铁甲营厮杀声不断传来,种世衡却看也不看一眼。那伙敌寇
虽然勇悍绝伦,但以不足半数的兵力,想撕开铁甲营的防守绝非易事。要紧的是
侧翼随时会出现的敌寇生力军。

  程宗扬放下望远镜,「宋军学聪明了,竟然没有上当。」

  杜元胜道:「这几员将领还不差,指挥都有章法,就是运气差了些,遇到了
侯中校。」

  大雪变成鹅毛状的雪花,大片大片飘落,前阵的宋军迎风而立,寒风吹在脸
上,如同刀割。宋军不耐苦寒,不少人被冻得脸色发青,种世衡有些怀疑,如果
敌寇不出现,自己的军队还能在这样的天气里支撑多久。

  忽然一面战旗出现在山林中,火红的旗面在风中猎猎飞舞。那面旗帜不知上
过多少次战场,边缘已经破损,但上面一个绣金的「岳」字依然色泽鲜明,仿佛
随时都能从旗上跃出。

  种世衡微微眯起眼睛。武穆王,岳鹏举。时隔十余年,又见到星月湖大营的
战旗,他不禁手心出汗,这一仗究竟是生是死,种世衡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毫无
把握。

  从林中出来的只有一匹枣红色的战马,马上的骑手穿着与崔茂同样的军服,
单手持着旗杆,从容踏雪而来,如果不是他手中的大旗,简直就像踏雪寻梅的文
人雅士。

  骑手简短说道:「八骏第七,朱骅王韬。」

  种世衡在阵后看着他,一边道:「放箭!」

  就在弓弩手放箭的同时,王韬右手举起大旗,用力向前一掷,旗杆标枪般直
射而来,掠入宋军阵中,从一名枪手颈中刺入,带着血雨牢牢刺进泥土数尺。接
着王韬纵马向前,一边从鞍侧取下一柄大斧,双臂一挥,巨大的斧轮带着火光轰
然而出,扫过丈许的距离。激射的箭矢被烈焰卷住,顿时化为灰烬。

  崔茂在幽长老交手时右手受伤,无法使出全力,此时王韬的出手,才让种世
衡真正见识了星月湖八骏的实力。

  前排十余名刀手同时举盾,合力挡住王韬的焚天斧,两名刀手被斧轮劈中,

包铁的木盾顿时碎裂,溅出无数火星。宋军严密的阵型被他这一斧撼动,露出一
个缺口。后面的枪手匆忙举起长枪,刺向王韬。后面阵内的军士则试图夺下那面
军旗,但旗杆入地数尺,几名军士联手,都未能拔出,反而使阵型更加散乱。有
军士挥刀试图砍断军旗,但拼尽全力也没能砍动旗杆。

  种世衡厉声道:「不必理会!全军听令!杀!」

  趁着军旗引起的混乱,王韬的战马像楔子一样攻入前阵,巨斧烈焰狂舞,以
一人之力,撞开宋军的阵型。

  程宗扬这才知道为什么早在夜影关时,臧修说起几位校官,对烈山这一战信
心十足。星月湖八骏,真的是够猛。不过王韬这种打法极耗真元,能支持一刻钟
已经很了不起。宋军再怎么说也有几千人,等他气势一弱,踩也踩死他。已经等
了快一上午,约定的信号始终没有出现,难道孟非卿和侯玄商量好了,让自己来
观战的?

  转眼间,王韬已经攻进宋军阵中,那面军旗仍牢牢钉在雪地上,反而是宋军
两面都旗被他的焚天斧斩断,连旗子都烧了个干净。

  种世衡没想到敌寇只出来一骑,就让己军士气大挫,再让他横行下去,整个
前阵就彻底乱套了。种世衡擎出眉尖刀,催马上前,双手一送,刀尖卷起风雪,
挑向王韬的咽喉。

  就在这时,种世衡眼角的余光看到一队军士悄无声息地掠上战场。

  王韬的第五营采取了与崔茂军完全相反的战术,崔茂的四营是列成战阵,以
集团方式作战,而五营则以以班为单位,彻底打散,十人一组,趁营长吸引了宋
军全部注意力的机会,以隐蔽的方式接近,然后突然出手。等种世衡觉察出他们
的战术,二十个班就像快刀切牛油般,将整个前阵切开。

  五分钟。仅仅五分钟,严阵以待的宋军前阵就彻底崩溃。程宗扬与敖润互视
一眼,后者也一脸愕然。程宗扬耸了耸肩,「风向实在太好,雪这么大,宋军连
眼都难睁开。老杜,你说是不是?」

  杜元胜道:「就是让宋军自己跟自己打,站在上风的一队也能轻松取胜。」

  种世衡的眉尖刀以快见长,此时前阵已乱,他索性放手一搏,一时间刀光霍
霍,连王韬的焚天斧也难以斩开他的刀网。

  前阵的突然崩溃,令宋军大为震动,位于最后方的殿后阵试图回援,但有溪
水相隔,只好停下,隔溪等待。幸好卢政亲率策殿后阵的一个营,加上中军大阵
派的两个都,重新稳住阵脚。

  就在这时,远处号角声响起,程宗扬精神一振,「干!终于想起我们了!兄
弟们!该出手了!」

  「程头儿!」敖润叫道:「宋军在这边!」

  「是郭遵的骑兵!你以为咱们备马是干什么用的?」

  江州坐骑都是从外地贩来,萧遥逸多方搜罗,把自己私养的马匹都凑上,数
量也不足五百匹。这次却交给程宗扬三分之一,除了自己带的星月湖五个班,两
队雇佣军也有半数乘马。

  程宗扬跃上马背,一连串道:「徐永!你带队去协助四营的兄弟!赵誉!你
在后协助,无论如何把他们赶过第二道溪水!杜元胜!你带雪隼的兄弟们过溪,
在四营后面列阵!郭遵的骑兵肯定要回归本阵,能不能挡住他们第一波攻击,就
看你们的了!」

  山丘上人声鼎沸,战马嘶鸣,那些雇佣兵已经等了一上午,又见宋国禁军没
有想像中那么强,都有心杀过去大捞一把,军令一下,立刻欢呼起来。三人带着
人马分头行动,战马的铁蹄在雪地中划出几道相背的弧线。敖润也跟着杜元胜去
溪水列阵,冯源却留下来,待在程宗扬身边。

  月霜踢了臧修一脚,臧修连忙道:「报告程少校!我们呢?」

  程宗扬抬手指道:「看到那座山丘了?苏骁带的一队雇佣兵就在后面,我们
去另一侧。等郭遵军的前锋一来,就从两边冲出,把他们截断。」

  「是!」臧修的声音分外宏亮,然后转身向月霜敬了个礼,「报告班长,我
们的任务很重啊!」

  月霜皱了皱眉,程宗扬把人都调走了,身边只剩下自己这一个班,用这点人
去拦截禁军的铁骑,简直是笑话。可自己前面说得太满,这会儿提出质疑,未免
显得比这个胆小的混蛋还胆小。

  月霜一磕马刺,坐骑蓦然加速。臧修提醒道:「班长!地上有雪,万一有凹
坑,马蹄就废了。」

  月霜没好气地说道:「我在北疆,一年八个月都是大雪。」

  「属下明白了,」臧修用崇拜地口气道:「班长很厉害啊。」

  程宗扬压低声音道:「臧和尚。」

  「请程少校指示!」

  「我有点明白你从哪儿骗来的一妻一妾了。」

  臧修悄声道:「哄女孩嘛。岳帅也夸过我,说老臧这不叫本事,叫本能--
喂,程头儿,本能是啥?」

  「闭嘴吧,你个花和尚。十方丛林瞎了眼把你捡到庙里。」

  …………………………………………………………………………………

  白皑皑的雪原上伸出一面军旗,厚厚的积雪掩盖了蹄声,只能看到战马的铁
蹄不断践开雪花。

  担任前锋的是第六军轻骑,为了尽可能减轻负重,他们只在肩头和胸前的要
害披着轻甲,每人备着一张角弓,一柄马刀和一杆短枪。

  前面是一条百余步长的坡道,越过这处隘口,就是三川口了。郭遵天不亮就
全军出动,途中遇到一伙敌寇,追逐多时却被引到一处山谷。他派出的探马始终
没有回音,眼看大雪封山,迷失路径,又与中军音讯断绝,郭遵心生疑惑,立即
率军撤返。结果归师途中连续遇到小股敌寇的狙击,等赶回三川口,已经是三个
时辰之后。好在禁军战马都是一等一的良马,冒雪奔驰百里,劣马已经力竭,这
些战马却正跑到劲头上。

  最前面一个都的轻骑已经驰上山丘,骑手往三川口方向望去,不禁露出惊愕
的表情。领队的军使看清战况,立即回马奔来,高声道:「郭指挥!敌寇……」
话音未落,一支利箭破空飞来,将他脖颈射了个对穿,那名军使重重跌下马来。

  一名骑手从半丘处驰出,白色的氅衣仿佛与雪原融为一体,只能隐约看到一

个模糊的影子如飞而至。他举起雕弓,快捷无伦地弯弓搭箭,战马冲出七步,便
放了四箭。宋军来不及反应,便有一名军使,三名旗头被射落马下。最远的一名
旗头还在一百六七十步外,骑手射出的箭矢却如灵蛇,准确地射中那人咽喉。

  三面都旗跌落雪地,宋军的前锋顿时大乱。此时最前面一个都的骑兵已经驰
上山丘,坡道上聚集着两个都。失去旗号指引,军使只能大声喝令,整顿队伍。

  接着山丘上传来一阵吼叫,来自雪隼佣兵团的雇佣兵一拥而出,跟着那名骑
手杀出来,与宋军绞杀成一团。

  郭遵在后面看得清楚,那群贼寇毫无阵列,根本就是乌合之众,但他们从半
丘处攻击,倚仗地势和勇悍的身手,竟然一下把自己的骑兵冲开。两个都的骑兵
被拦截在山丘上,战死的马匹和军士不断从山坡上滚落,堆积在一起,阻碍了后
军的冲锋。

  那个白氅的骑手在雪地上奔驰如飞,射空箭囊之后,他将箭囊连同雕弓一并
扔开,从鞍侧摘下一支长戈,一刺一挑,将两名宋军刺下马背。

  忽然有人认出那个身影,「苏骁!」

  「他不是在秦军吗!」

  「他是岳贼的余党!」

  「不对!这些贼寇不是他手下那些!」

  一直没有作声的郭遵喝道:「挥旗!」说着他挽起铁鞭,亲自催马出战。

  第六军被堵在山丘上的两个都全是轻骑,此时军使和旗头先后被杀,都中的
副军马使接管了指挥权。看到郭指挥使的旗号,两个都的骑兵立刻调转马头,一
个都守在山丘上,另一个都向下冲锋,前后合击那伙大胆的贼寇。

  那伙敌寇数量并不多,又胆大妄为,竟然敢楔入大军中间。宋军前后合击,
要不了一刻钟就能全歼这些贼寇。

  就在这时,守在丘上的捧日军骑兵发生混乱,一小股骑兵突然从侧面出现,
最前面一名骑手虽然穿着皮甲,但美目丹唇,肤色白净,竟是个女子。

  月霜骑术娴熟之极,她越过一堆被大雪覆盖的乱石,直接闯入那个骑兵都的
中间,双手握住矛杆,右手手背挺直,长矛笔直刺出,将一名宋军刺倒。

  她看着崔茂和王韬两人纵横披靡,觉得宋国禁军也不过如此,只用了五分力
气,长矛刺出,才发现那名骑兵身手矫健,被她刺中不仅没有一命呜呼,反而一
把握住矛杆。月霜索性丢开长矛,从腰侧拔出真武剑,盘马侧身,挡住旁边一名
骑兵的马刀。接着双腿一夹,坐骑向前纵出半步,凭借马势,将那名骑兵斩落马
下。

  宋军骑兵并没有一窝蜂地冲下去救援,留在山丘上这一个都有八十骑,而月
霜身边只有一个班的兵力,就算能以一当十,也是一场恶战。

  很快宋军的数量优势就体现出来,山丘上的两个都先后稳住阵脚,无论是月
霜还是半山丘处的苏骁都陷入苦战。

  臧修紧跟着月霜,替她挡住侧方的攻势,一面调动手下。这十骑就像一个整
体,月霜冲到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一时间把宋军撞得人仰马翻。

  可月霜毫不领情,气恼地说道:「你们总跟着我干嘛?」

  臧修一点都不含糊,「报告班长!班长去哪儿,我们就跟到哪儿!」

  「我只说两个字。」月霜道:「滚开!」

  说着月霜一勒马匹,从臧修等人的空隙间冲出。负责指挥的副军马使看出她
才是为首的贼寇,立即调动手下挡住臧修等人,自己提枪杀来。

  月霜孤身陷入重围,手中只有一柄真武剑,勉强可以防身,想破敌就没那么
容易了,一个不小心,被宋军乱刀分尸也不是不可能。她凭藉娴熟的马术,接连
闪过两股宋军。

  那名副军马使紧追着月霜,一面摘下角弓,把箭支扣在弦上。月霜似乎也感
受到背后的威胁,一拉缰绳,坐骑侧身跃上积雪山坡。

  副军马使紧追不舍,他在疾驰的坐骑上拉开角弓,瞄向月霜的背影。忽然马
匹猛地向前一栽,却是踏到积雪下一块乱石,顿时马失前蹄,撞向地面。副军马
使极力甩脱马镫,忽然面前一个影子疾掠而过,月霜从马背上斜过身,真武剑轻
轻一划,斩断了他的脖颈。

  山丘下,郭遵与苏骁交手的想法并没有实现,那个悍匪向下冲杀十几步,将
宋军前后彻底斩断,便拨转马头,逆着山势迎向刚冲下来的宋军骑兵。郭遵已经
看出他们打的主意是山丘上的两个都。但敌寇数量不过百余人,吃掉两倍的宋军
精骑岂是容易。何况他们还有一半的人没有马匹,即使两个都全部被他们吃掉,
也逃不出十倍兵力的追击。

  月霜巧妙地利用地势,斩杀了宋军的副军马使,引来臧修一阵喝彩,接着他
大喝一声,用手臂挡住宋军的马刀,接着雷霆战刀咆哮着撕开对手的衣甲,将他
手臂连同躯干砍成三截。

  两名宋军骑兵围拢过来,月霜心无旁鹜,与两骑交手七八个回合,才将他们
刺落马下。月霜胸口微微起伏,一边暗自惊讶于捧日军的强韧。接着月霜一眼看
到山头上那个混蛋。他神情悠闲地看着自己在下面厮杀,还有脸在笑。月霜一怒
之下,摘下弩机,对着那个混蛋射了过去。

  程宗扬看着弩箭从脸旁飞过,咧嘴对冯源笑道:「冯大法,你们副队长发脾
气了。」

  冯源有些紧张地说道:「程头儿,行不行啊?」

  「行不行要看你的本事了,还问我?」

  「程头儿,匡神仙可比我强。」

  「匡大骗子被孟老大调走,干别的活了。不管行不行都是你了。」

  冯源咧了咧嘴,使劲攥着拳头。

  军使、副军马使、旗头全部战死,那一个都的骑兵仍没有崩溃,反而将月霜
等人团团围住,四面攻击。臧修和鲁子印牢牢守在月霜身后,既要让她这一仗打
得痛快,还要避免她受伤,这两个尉官可是使尽浑身解术。

  那支轻骑弓马精熟,臧修接连替月霜挡了三箭,虽然连皮都没破,但这样近
距离混战,一个疏忽就可能致命。

  程宗扬见宋军已经不再顾及阵型,最后几名警戒兵力也挽弓加入战局,立刻
扬手一摆。

  林中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喝杀声,如同数百伏兵同时出现。接着两支骑兵分
别驰出,朝宋军的轻骑杀来,后面战旗飘扬,看不出有多少兵力。第一波攻击之
后,失去指挥的宋军轻骑终于崩溃,骑兵开始拨转马头,往三川口的战场逃去。

  月霜等人驱散剩余的骑兵,立刻居高临下,朝山坡间那一个都杀去。宋军在
被截断后,立即前后合击,没想到这时反而被对手围住。眼看着山丘上一个都的
骑兵被一扫而空,这些骑兵也失去斗志,前后都有敌寇,不少人弃马朝两侧的山
林逃去。

  月霜舒了口气,这才朝援军看去。那个胆小鬼竟然还藏的有伏兵,到底是哪
里来的?

  两股骑兵汇合在一起,来的却是吕子贞和俞子元。他们休整多时,这会儿能
动的全部拉来,也不过十四人,林中摇旗呐喊,声势汹汹,其实只是些不能参战
的伤兵。

  但这点人马已经足够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顷刻间两个都的骑兵死
的死,逃的逃,在山坡上抛下数十具尸体和百余匹无主的战马。

  在坡上阻挡宋军的雇佣兵已经支持不住,在宋军的冲击下不住退却。月霜等
人从山丘上驰下,与苏骁合兵一处,双方联手,朝宋军攻去。宋军抵挡不住,前
面十几骑转身后撤,被敌寇衔尾追杀,一直退到山坡下。

  这种击溃战最为轻松,对手完全把后背暴露出来,而且没有还击的余地,月
霜接连斩杀了两名骑兵。正打得顺手,臧修却拉住她的缰绳,「班长!程少校命
令我们立刻撤退!」

  「为什么要退?这个胆小鬼!」

  臧修压低声音,「敌军势大,再不走,恐怕就走不了了。」

  山坡下,第六军的骑兵一列列秩序井然,一眼望不到队尾。虽然失去了两个
都,还有一个都的骑兵遭受重创,但第六军总共有二十五个骑兵都,就算放手让
她去杀,杀到天黑也杀不完。

  月霜气恼地啐了一口,停止追击。

  「骁骑营!卸甲!」

  随着郭遵一声令下,一队骑兵卸去战甲,接着催马上前。他们的坐骑是清一
色的高头战马,比旁边的同伴明显高出一截,此时战马迈开步子,铁碗般的马蹄
践起雪泥,如同风雷涌动。

  苏骁等人杀开一段距离,掩护没有马匹的雇佣兵撤退,一旦被骁骑营追上,
攻守之势逆转,他们就成了被追击的对象。没想到郭遵的调动来得如此之快,那
些卸了甲的骑兵速度极快,殿后的部队还没有撤回就被追上。苏骁且战且走,他
白色的大氅被箭矢穿透,露出里面一套黑色的皮甲。

  臧修等人拥着月霜一路狂奔,月霜不甘心地回头望去,正好看到苏骁的坐骑
被追兵射杀,他跃下马背,挽戈立在当道,然后伏身一扫,前面两匹战马前腿碎
裂,嘶鸣着翻滚过来。

  月霜一扯缰绳,就要回去。臧修拽住她,「班长!程少校命令我们……」

  「你给我闭嘴!有人在后边被敌军缠住了,有胆量的跟我杀回去!没胆量的
都给我滚!」

  「是!」臧修挺起胸膛,一边满口答应,一边道:「请班长放心!程少校有
办法截住那些追兵!」

  「那个胆小鬼!」月霜气得七窍生烟,「啐!哎,你们住手!」

  臧修和鲁子印不由分说,一个牵着马头,一个踢着马屁股,挟着月霜撤离。

  那些雇佣兵刚才在前面顶了片刻,知道宋军的骑兵不好惹,他们来得快,去
得也快,听到命令撒腿就跑,这会儿一大半都撤回到山丘上,只剩下苏骁、俞子
元几人在后支撑。幸好山路狭窄,没有被骁骑营围住。

  程宗扬拍了拍冯源的肩,「冯大法,看你的了。」

  冯源拳头攥得紧紧的,活像要从他身上割掉一块肉,舍不得撒手。

  「冯大法,够抠的啊。是这块破石头要紧,还是兄弟们的命要紧?」

  冯源一脸肉痛地说道:「你说的啊,是不是真有拳头那么大的龙睛玉?」

  「有。」

  「是不是真给我啊?」

  「是。」

  冯源咬着牙,心痛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最后叫了声,「拼了吧!」然后双掌
将龙睛玉夹在掌心,喝了声「疾」!抬手将龙睛玉扔到坡下。

  那粒小小的龙睛玉在雪泥中滚了几下,接着被骁骑营的战马践过,消失在雪
泥中。

  程宗扬与冯源面面相觑。片刻后,程宗扬道:「火墙呢?」

  冯源期期艾艾道:「在啊……我花两天时间才注进去的……刚才施法的时候
还在啊……娘哎!」

  冯源跳起来就要往山下冲,程宗扬扯住他,「你疯啦?」

  「我的玉哇!」冯源伸出手,一副要拚死钻到骁骑营的马蹄下捡宝的模样。
就在这时,雪泥中轰然一声巨响,一道火墙拔地而起,将山道截成两段。

  几名骑兵被火墙吞没,随即变成一团火球,翻滚着撞下山坡。后面几名骑兵
眉毛头发都被烧得蜷曲,战马人立而起,嘶鸣着朝一边逸去。更多的马匹嘶鸣起
来,奔逸跳踉,试图避开烈火。

  无论牲畜都天生惧火,面前的火墙足有两丈多宽,飞腾的烈焰升起丈许,热
浪滚滚,受惊的马匹四处乱踢,骁骑营的追兵顿时大乱。

  臧修咧开嘴道:「我就说吧!程少校心里有主意!」

  月霜冷着脸道:「卑鄙小人!无耻狡计!抢别人的功劳,带着一群马屁精的
不要脸的肮脏懦夫!」

  臧修和鲁子印对视一眼,然后正容道:「我觉得班长总结得很好。」

  那道火墙只持续了半盏茶时间,便化作一股烟雾。但这点时间已经足够众人
撤退。等宋军拉住受惊的战马,只看到火墙前方十几名骁骑尸横就地,那伙敌寇
早逃之夭夭。

                第八章

  风雪渐止,从空中望去,三川口白皑皑的雪原仿佛绽放出无数大大小小的梅
花,令人触目惊心。三道溪水中,两道已经被鲜血染红,宛如滴血的梅枝从雪原
蜿蜒淌过。

  星月湖四营与铁甲营的碰撞惨烈无比,经历两刻钟的殊死搏杀,双方的伤亡
都超过一半,但无论是面对宋军的铁甲,还是星月湖的长枪重斧,都没有一方退
却。事后连崔茂也不得不承认,捧日军的铁甲营确实是强军,能以一营之力抵抗
四营全力攻击,不分胜负。

  王信身上受创七处,几乎是浴血而战,趁敌寇攻势稍减,他返回中军,向刘
平道:「将军!儿郎们撑不住了。」

  刘平眉毛微微挑起,连王信都这么说,看来真是难以支撑了。

  王信道:「天时不对,打了这一上午,儿郎们一大半都冻伤了脚。」

  刘平抚着腕上的皮甲,迟迟没有作声。

  一名亲兵忽然道:「敌军!」

  侧方的山丘后驰出一队人马,数量有百余人之多,其中一多半都是骑兵。这
点数量在这些将领眼中根本不值一提,但和数百名敌寇交战至今,任谁也不敢轻
视这支突然出现的生力军。

  战局的转折点却是出现在远离战场的第三道溪水。

  刘宜孙先是被编入中军大阵,由于前阵被王韬的第五营迅速切割,他和张亢
被调去支持。

  这伙敌寇与前方的列阵对战完全不同,相同的是他们惊人的杀伤力。他们全
部分成小股,最大也不超过二十人。这种敌寇本来是最容易消灭的,宋军每阵都
有一个营,近五百名军士,完全是压倒性的多数。可那些敌寇就像利刃一样,从
不同的位置切进宋军阵列,将宋军完整的阵型切割开来。

  刘宜孙手下的一个都仅剩下半数军士,他们追着一小股敌寇淌过溪水,却被
对手甩开。眼看手下的兄弟在雪地上跋涉,疲惫不堪,刘宜孙只好让众人歇息片
刻。

  张亢道:「逃不逃?」

  刘宜孙喘着气道:「不逃!他们这种流寇战术,是自取灭亡!」

  「这么高明的流寇战术,普天下也没几支军队能做到。」张亢毫不客气地说
道:「那些敌寇总共二十股,攻击前阵的时候是从三个方面进击,看似杂乱,实
则先分后合,严密之极。前阵空有五百人,被他们切开时,一多半都守在原地,
真正交锋的不到三分之一。」

  刘宜孙打了个寒噤,脸色一下变得苍白。

  张亢冷冷道:「看出来了?」

  刘宜孙回想起前阵崩溃的一幕,一个整营对只有自己半数的敌寇,却在交锋
中被切得七零八落,空有两倍的数量,被切割的部分却是以少对多。看似散乱的
敌寇就像一只冰冷的狼,每一口只咬下一小块,连续几口,就将一个前阵完全撕
碎。可是这样的纵横分合,多达二十支的敌寇怎么能配合得如此默契?

  「军旗。」张亢道:「那面军旗的位置,就是他们攻击的方向。嘿嘿,武穆
王的亲卫营,果然不同凡响。」

  张亢搓了搓手,「刘都头,此时不走,恐怕就来不及了。」

  刘宜孙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多谢张兄。但我刘宜孙绝不会逃!」

  张亢冷笑一声,「你不逃,自然有人要逃。」

  战场后方,孤立在第三道溪水之后的殿后阵忽然放下旗帜,全军开拔。刘宜
孙浑身一震,叫道:「不好!」

  种世衡的眉尖刀被巨斧劈断,刚抢过一杆长枪,重新上阵,便看到这一幕,
顿时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

  厮杀的双方都已经接近极限,殿后阵的变动,使双方不约而同地分别向后退
却。

  战场上的铁甲营已经不足两个都,他们的瘊子甲沾满泥土、雪水、血迹,依
然明亮如镜。四营也好不了多少,他们撤出二十步的距离,重新整合队伍。

  另一股贼寇也脱离战场,王韬一手提着战斧,一手挽着军旗,在距离宋军中
军大阵不足三十步的位置昂然走过。他手中的军旗已经成为宋军避之唯恐不及的
煞星,军旗所向,宋军士卒都为之变色。在他身后,五营的军士血染战衣,如同
一柄柄浴血的战刀,散发出逼人的杀气。

  王韬和崔茂都没有理会远处殿后阵的变故,而是抓住时机合兵一处。他们两
个营减员达四成,余下的三百余人几乎人人带伤,但高昂的士气和严密的阵型,
无不显露出百战之师的强悍和武勇。

  …………………………………………………………………………………

  「都监大人!」刘宜孙一把拽住马缰。

  黄德和厉声道:「你是何人!来人啊!」

  张亢从后面一脚踏住刘宜孙膝弯,刘宜孙腿一弯,被他踩得跪下,这才醒悟
过来,自己在阵中阻拦主将的战马,当场格杀也算不得冤枉。

  他顺势行半跪礼,一手仍拉住缰绳,「卑职第三军第二营步兵都头刘……」

  「一个微末的都头就敢拦本监的坐骑!滚开!」

  刘宜孙大声道:「都监大人!我军与敌交战正殷,胜负只在毫厘之间,都监
大人怎能弃军逃生!」

  黄德和怒道:「厢都指挥使刘平刚愎自用,指挥无方,本监多次规劝,仍置
若罔闻。留在这里,难道等死么?」

  「大人!敌寇不过数百,虽然破我数营,但已是强弩之末!大人若在,敌寇
必败!大人若走,我军危在旦夕!」

  「荒唐!」黄德和喝道:「难道三军六千余众生死,都在黄某一人肩上?你
这等胡言乱语,是何居心!来人!把这厮叉出去!」

  黄德和踢开刘宜孙,打马便行,一边道:「再敢啰嗦,便将他斩了!」

  几名亲兵把刘宜孙推到一旁。望着黄德和的背影,刘宜孙急怒攻心,「哇」
的吐出一口鲜血。

  张亢拉起他,一边拍了拍他身上的雪泥。

  刘宜孙抬起头,「你说的出路,在哪里?」

  …………………………………………………………………………………

  卢政驰回中军,向刘平道:「看到了吧?我就说那帮孙子靠不住!」

  刘平露出一丝苦笑。殿后阵的主将由都监黄德和担任,这一营军士都来自卢
政的第七军,如果是他以前所在的边军,第七军的军都指挥使没有下令,任何人
都不敢私自撤退。但这是禁军。都指挥使以上的高级将领不过是临时委派,负责
指挥五个营的军事。黄德和身为都监,他要走,卢政也拦不住他。

  刘平摘下头盔,露出花白的头发,笑着摇了摇头,「这一回咱们的脸可是丢
大了。三个军,竟然败在几百名敌寇手下。」

  卢政道:「不算冤。八骏来了两个,老卢的面子是够了。老刘,退吧,大不
了给夏夜眼磕个头,最多挨几记军棍。嘿,你有个进士身份在,我琢磨着夏夜眼
不大好意思让你扒掉裤子挨打。」

  「以六千对五百,大败亏输,砍头都有份。」

  「你是按着阵图打的,我们都能作证。没打胜,那是阵图……」

  刘平拦住他,「阵图是御赐的。」

  「呃,阵图不会错,咱们也尽力了。得,爱说什么说什么吧。这会儿咱们还
有三个半营。我来殿后,你先走。等退出烈山,整好军马,再来找他们拚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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