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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清羽記第1﹣31集、六朝雲龍吟第1-29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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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盧景宛如一片樹葉從高大的桐樹上飄落下來,接著身影一閃,掠入暗巷。
    程宗揚警覺地看著巷口,見到盧景掠下,立即問道:「怎麼去了這麼久?府裏情況如何?」
    「裏面看得極嚴。」盧景道:「隻勉強看到園中似乎有一個小湖,周圍每隔幾步就有人守著,我試過幾次也沒找到機會,隻好退了出來。」
    程宗揚已經試過,結果連宴客的小園都沒能摸到,就險些露了行藏。射聲校尉的府邸並不算宏偉,裏面卻入駐了大量軍士,想瞞過他們的眼睛潛入園中,可以說難比登天,即使以盧景的身手能潛入其中,也難以存身。
    離宴請還有數天時間,校尉府中的看守隻會越來越嚴密,到時候恐怕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更不用提去刺殺赴宴的主賓。難道隻有在路上下手了?
    盧景道:「先弄清裏面的情形,才好再想辦法。」
    程宗揚抬頭往周圍看去。射聲校尉是北軍八校尉之一,作為駐守京城的八支常備軍之一的主將,相當於二千石的官員。二千石在地方上堪稱封疆大吏,在洛都卻是數不勝數,以至於朝廷中要把二千石分成中二千石,真二千石,二千石和比二千石。因此射聲校尉的府邸也不是十分起眼,周圍比它高的建築比比皆是,隻要找一處樓閣,俯瞰校尉府並不是難事。
    盧景看出他的打算,有些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不用看了,鄰近的樓閣我剛才已經去過,能看到校尉府的位置都有軍士看守。姓韓的肯定是屬耗子的。」
    程宗揚望著遠處一座樓閣,篤定地說道:「我知道一個地方,絕對沒有軍士敢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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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時辰之後,兩人如願以償地登上樓閣,朝相鄰的裏坊望去。隔著重重屋脊,隻能隱約看到校尉府的輪廓。那座府邸位於坊南,緊鄰著坊外一條小河。府邸呈長方形,最南端是一座池苑,規模雖然不大,卻有一座畝許大小的池塘,隻是夜色已濃,看不清更多的細節。
    程宗揚扭過頭,正準備開口,卻見盧景一臉古怪地看著他。程宗揚愕然道:「怎麼了?五哥。」
    「這才幾天工夫,你就勾搭上了襄城君府裏的丫鬟?」
    程宗揚幹笑道:「沒有的事,誤會誤會。」
    盧景翻著白眼道:「剛才那小婢叫什麼?紅玉?瞧她看你的眼神,要說你們倆沒點啥,我也得信埃」「五哥,你誤會了,我們就是一般的交情。」
    「一般的交情會讓你不聲不響地登樓?」
    「剛才不是說了嗎?這裏平時都沒人來,隻要咱們在樓裏別鬧出什麼動靜就行。」
    盧景語帶威脅地說道:「你要敢對不起紫姑娘……」「五哥,你就放心吧。我們兩個一向是紫丫頭當家作主,這點小事在紫丫頭眼裏,那根本就不叫事。」
    「還有月姑娘呢?」
    程宗揚心虛地說道:「那事你也知道了?」
    盧景翻著白眼道:「廢話!」
    「那是她們兩個的事,她們兩個商量著辦就成,我沒有任何意見。你不信?我向嶽帥發誓:真沒有!」
    盧景哼了一聲,「便宜你小子了。」
    程宗揚苦笑道:「可不是嘛。」
    盧景道:「還有一個時辰就天亮了,我在這兒盯著,你先回去。」
    「不急,我等天亮再走。」
    不親眼看看校尉府的布置,程宗揚總覺得放心不下。他望著夜色中的池苑,暗暗念道:死丫頭此時或許就在附近,尋找出手的機會。等殺了韓定國,她多半也該消氣了吧?
    …………………………………………………………………………………
    夜色一點一點消融,當第一縷晨曦出現在天際,程宗揚眯起眼睛,凝神望著遠處射聲校尉的府郟襄城君府與校尉府並不在同一個裏坊,中間隔了數重樓宇宅院,由於襄城君府相隔即遠,更因為沒人敢招惹襄城君和襄邑侯,因此韓定國屬下的軍士隻占據了校尉府周邊的幾處高樓,沒有敢來打攪襄城君。除此之外,校尉府附近所有能俯瞰府內情形的高處,都有軍士把守。
    兩地相隔雖遠,但這點距離對程宗揚和盧景的目力來說都構不成障礙,從襄城君府西南的樓閣望去,能清楚看到射聲校尉府邸的整個布局。校尉府前後分為三進,最裏面是池苑。
    天色微亮,兩隊軍士便集結起來,然後開始檢查府中是否有疏漏,程宗揚親眼看到,昨晚自己和盧景找出的漏洞在第一輪檢查中就被找出,接著布置了對應的人手。校尉府的布防越往南越嚴密,府邸南端的池苑則是重中之重。
    昨晚看到的池塘可以證實的確存在,就位於池苑最南端,與外面的水渠隔牆相望。沿池修著長堤,堤上綠樹掩映,幾乎每隔十步就有一名軍士或者來自建威將軍府的仆役看守。池塘中心有一座小亭,通過一道石拱橋與長堤相連。
    「宴客的地點不會是在亭子裏面吧?」程宗揚有些擔心地說道。
    亭內雖然沒有人看守,但從長堤四周任何一個角度都能看到亭子。如果韓定國與射聲校尉選擇在亭中會面,身邊不需要帶任何守衛,隻要守住石拱橋就足夠了。
    那亭子位於池塘正中,在這裏交談,不用擔心交談被人聽到,安全方面,池塘更是成為一道天然的屏障,無論誰想刺殺他們,都要越過池塘,他們隻要在橋頭留下一隊軍士,就能搶在刺客之前進入亭中。
    盧景仔細看了許久,「那座池塘是唯一的漏洞。」
    「從暗渠進入?」
    盧景點了點頭。
    與池苑一牆之隔,是一條小河,看得出當初建造池苑時,便是從河中引水進入池塘,池塘下方多半有引水的暗渠。問題在於暗渠的方位、大小都無從知曉,渠口多半還會有鐵製的柵欄,一旦潛入之後,發現被鐵柵所阻,在渠中又無法轉身,被困在其中進退不得,即使對於高手來說也實在太危險了。
    程宗揚道:「先找到渠口再說。如果進不去再想辦法。」盧景說得沒錯,池塘是唯一的漏洞,再危險也要硬著頭皮試一試。
    話音剛落,便看到一隊軍士手持裝著鐵鉤的長杆進入苑中,然後五人一組,用鐵鉤探查水底。那些軍士將整個池塘都檢查了一遍,接著拿來漁網,在上面裝好倒鉤,然後沿著長堤將漁網放入水中。漁網的布置十分陰毒,放在水下一尺的位置,從水面看來沒有絲毫異狀,一旦有人闖入,想越過池塘,肯定會中招。同樣從暗渠進入,一個不慎被卡在裏面,那才是死得不明不白。
    盧景面色凝重之極,顯然也感到棘手。唯一的漏洞也被堵住,想在宴飲之際刺殺韓定國,得手的可能性已經越發渺茫。
    看著漁網入水,程宗揚心都提了起來。這道布置正是針對小紫,一旦她倚仗水性潛入池塘,就等於進入死局。
    程宗揚在欄杆上拍了一把,「我去找人。」
    「哦?」
    「射聲校尉與韓定國是什麼交情?為什麼想起來要宴請他?韓定國平常深居簡出,小心非常,為什麼明知道眼下有人要刺殺他,還要去赴宴?」
    程宗揚拋出一連串的問題,然後道:「說不定這壓根就是個圈套,套的就是咱們。我先打聽一下,真要是個圈套,咱們就在路上下手,免得鑽到套裏。」
    「成。我在這裏盯著。」
    天剛亮,紅玉就到樓下守著,見到程宗揚下來,怯生生地往後退了一步。程宗揚毫不客氣在她粉頰上捏了一把,「告訴夫人,我有時間就過去會她。」
    紅玉又羞又怕,小聲應道:「是。」說著一溜煙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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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都,西郟徐璜摸著光溜溜的下巴,良久道:「射聲校尉陳升宴請建威將軍的事,咱家正好曉得。」
    程宗揚道:「聽說韓將軍回京之後極少出門,沒想到陳校尉一開口就把他請去了,難道他們兩個私交很好嗎?」
    「陳校尉宴請韓將軍,非是私交,而是公事。」徐璜道:「前此日子有人私闖襄邑侯的禁苑,首惡雖然已經伏誅,但天子甚是不悅。因為屯騎的人也牽涉其中,天子有意啟用韓將軍接掌屯騎校尉。」
    程宗揚一怔,射聲校尉宴請韓定國,居然是天子的意思?
    「韓將軍一直在邊地,這些年倒是立了不少戰功。」徐璜道:「在邊地,與洛都的關係就淺,有戰功,就是個能幹事的人。天子的意思呢,想讓射聲校尉先見見他,看此人是否可用。」
    「天子怎麼想起來要動屯騎校尉呢?」
    「屯騎校尉姓呂,叫呂讓。」徐璜緩緩道:「北軍八校尉,越騎校尉姓呂,叫呂忠,長水校尉姓呂,叫呂戟。掌管宮禁諸衛的衛尉也姓呂,叫呂淑。」
    「都是呂氏的人?」
    徐璜微微點頭。
    洛都常駐的軍隊分為南北二軍,南軍負責諸處宮禁的守衛,主將稱衛尉,又稱為衛將軍。作戰的主力則是北軍,北軍分為八支,包括中壘、屯騎、步兵、越騎、胡騎、射聲、虎賁、長水,各設校尉統領,合稱為八校尉。每軍有士卒七百餘人,另外還有一百餘人的屬官,總兵力在七千人以上,雖然比不上南軍最盛時兩萬人的規模,卻是漢軍最精銳的主力軍隊。
    北軍八校尉中壘校尉負責守衛北軍大營,屯騎校尉主掌騎士,步兵校尉指揮步兵,越騎、胡騎擁有漢國最強悍的騎兵,射聲以善射而得名,虎賁是車兵。北軍士卒以良家子為主,唯一特殊的長水校尉,部屬是歸附的胡人。
    除了南北二軍以外,天子的禁軍還有兩支:羽林、期門。期門是天子親隨,總數不過二百餘人。羽林是天子禁軍,兵力超過兩千,其中一半是曆次戰事中死於王事的將士子孫,號稱羽林孤兒。
    南北二軍,加上羽林、期門,洛都常駐的總兵力在兩萬以上。主掌南軍的衛尉是呂淑,屯騎校尉是呂讓,越騎校尉是呂忠,長水校尉是呂戟,還有大量呂氏族人在各軍擔任中級軍官。洛都的軍隊一多半都在呂氏的直接掌控之下,換成自己當天子,也要想辦法換換人。
    怪不得韓定國冒著殺頭的危險也要赴宴,這關係到他能不能更進一步,成為天子心腹。也怪不得呂冀肯拿出重金請陽泉暴氏出手去刺殺韓定國。他倒不見得是與韓定國有仇,隻是不想把屯騎校尉讓給別人,天子即使要換人,也要換成他們呂氏的自己人。
    程宗揚心裏暗道:不知道如果天子得知他看中的韓將軍是黑魔海的人,會怎麼想?恐怕會感歎想找個信得過的人太不容易吧。
    「皇後娘娘對你進獻的符籙很滿意。」徐璜笑道:「他日若是有驗,少不了你的好處。」
    程宗揚幹笑兩聲,飛燕、合德這對姊妹花是曆史上有名的「絕代」佳人,受盡寵愛也沒能生下一兒半女,何況自己進獻的符籙壓根跟生子沒關係,就是一道靜心養神的平安符,這好處怎麼看也就是一張畫餅。
    「明日是朝會的日子,」徐璜道:「可要記得早些入朝。」
    程宗揚一怔,五天時間竟然這麼快?明天又到了朝會的日子?
    「陳校尉宴請韓將軍是什麼時間?」
    「明日晚間。」徐璜訝道:「你對此事為何如此上心?」
    程宗揚早已準備好理由,趕緊拿出來道:「我擔心到時會出什麼變故。」
    「勿須擔心。」徐璜不以為然地說道:「屆時單常侍也會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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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襄城君府西南的望樓高及五丈,分為三層,每層都有長長的木梯以供上下。但對於府邸的女主人來說,望樓的裝飾性遠大於實用性。樓上雕欄畫棟,連木梯的欄杆都塗著金粉,一柱一簷無不顯示著主人的赫赫聲勢,至於實際用途,基本上是沒有的,自從建成之後,就根本沒派人駐守過。
    宏偉的望樓華麗無比,然而此時,描金繪彩的欄杆旁卻蹲著一個乞丐。盧景一邊盯著校尉府,一邊皺起眉頭,「單超?」他沉吟片刻,「倒是聽說過漢宮有個姓單的太監,修為頗為不俗。」
    能讓盧五哥說一句修為不俗,這個單超看來很有幾把刷子。但對於程宗揚來說,現在單超修為如何並不重要,即使他是個飯桶也是個麻煩。
    「無論單超修為怎麼樣,他要在場,我是沒辦法出手了——除非連他也一塊幹掉。」
    盧景挑了挑眉,似乎在考慮幹掉單超的可能性。
    「幹掉他不可能。」程宗揚道:「天子的親信就這麼幾個,如果幹掉單超,等於平白幫了呂氏一個大忙。」
    天子親政,與呂氏爭權的苗頭極為明顯。程宗揚雖然對漢國這位天子沒什麼好感,但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天子正為權力與呂氏明爭暗鬥,自己出手幹掉韓定國還好說,畢竟韓定國背景太不單純,但是連單超也一並幹掉,天子失去了左膀右臂,還怎麼跟呂氏鬥?
    「或者可以想個辦法,讓他趕不上宴會。」
    「這倒是個主意。明天的朝會,我來試試能不能纏住他——咦?這是在幹什麼?」
    幾輛大車絡繹駛入校尉府,車上蓋著厚厚的油布,裏面滿載貨物。從望樓上看去,遠處的校尉府盡收眼底。能看到幾輛大車徑直駛入池苑,接著守衛的軍士掀開油布,從車上取出各種器械。
    程宗揚臉色越來越陰沉。那些軍士有條不紊地布置著防護措施。以池間宴客的小亭為中心,除了在池塘的水下暗設漁網,周圍又陸續布下十餘道機關。
    藏在樹下的鐵夾看似笨重,製作卻精巧之極,細如發絲的機括隻要一片落葉就可以觸發,力道足以夾碎一頭猛虎的脛骨。廊外的花叢中設著暗弩,弩鋒浸過劇毒,呈現出詭異的暗灰色。盧景判斷,上面用的應該是漢國軍中秘製的棘毒,沾上血肉就會立即導致潰爛。樹枝間藏著帶有繩套的暗鉤,連樹皮下都埋藏著各種各樣的利刃和尖刺。程宗揚親眼看到一隻灰撲撲的鳥兒落到樹上,轉眼就被彈起的刀光絞碎,變成一團混著羽毛的血泥。
    「媽的!」程宗揚忍不住暴了粗口,「這些家夥也太狠了吧?」
    盧景盯著射聲校尉的府邸,神情同樣越來越凝重。府內的防護遠遠超過正常的防護水準,簡直就是一個精心編織的圈套,專門等著有人來自投羅網。他昨晚曾潛入校尉府,但經過這一番布置,所有可能存在的漏洞此時都已經成為密布殺機的陷阱,即使自己出手,也沒有信心能夠幸免。
    而這還僅僅隻是開始,距離明晚的宴會還有一天半的時間,韓定國前來赴宴的時候,校尉府的戒備會更加森嚴。
    「取消計劃。」程宗揚下了決斷。面對這樣的防護還要堅持刺殺,完全是送死。
    「撤吧。」盧景也不勉強,作為殺手,最要緊的並不是刺中目標,而是保存自己,一個死掉的殺手是不會有任何威脅的。
    「不行。我們要在這裏盯著。」程宗揚道:「我再派些人來,盯緊校尉府,連一隻螞蟻都不能放過。」
    盧景不禁詫異,已經取消了刺殺行動,還要再加派人手在這裏盯著?
    程宗揚目光在校尉府周圍逡巡,「小紫……萬一闖進去就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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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開工洗板,推

第四章
    這一天,程宗揚與盧景一直守在襄城君府的望樓上,緊盯著校尉府。敖潤、劉詔、馮源……連鵬翼社的蔣安世等人都被調來,扮成各種路人,輪流在校尉府周圍來回遊蕩出沒。
    驚理、罌奴和卓美人兒作為小紫的侍奴,相隔數裏就能被主人感應,比起其他人有特殊的優勢。程宗揚沒有絲毫留手,把三女都派了出去,分別守在校尉府的東、西、南三面,希望能讓小紫在靠近陷阱之前先感知到她們。
    程宗揚告訴紅玉自己要用望樓,襄城君一句都沒有多問,便把望樓周圍的幾個院子騰空,派了她身邊幾名奴婢守著,不許任何人接近。中間襄城君讓紅玉來過幾次,若是平時,程宗揚倒是有興趣和她找點樂子,但此時半點心情都沒有,隻給了紅玉一杯水,讓她帶回去。
    隨著時間的推移,程宗揚越來越焦急。校尉府的布置今日整整持續了一天,直到傍晚才告一段落。繼昨天在池塘中暗設魚網之後,新布置的機關重重疊疊,沿著池塘形成一道死亡禁地,嚴密得令人頭皮發麻。
    然而更令他焦急的則是小紫。一整天時間,小紫始終沒有出現。既然她把韓定國列為目標,絕不會錯過這個機會。程宗揚隻能猜測她現在很可能還沒有得到韓定國赴宴的消息,仍在別處尋找機會。
    一直守到過了子時,離天亮隻剩下兩個時辰,程宗揚才匆忙回到住處,草草洗浴,準備先趕去參加朝會。
    新汲的井水兜頭澆下,焦慮了一整天的頭腦似乎冷靜了許多。小紫既然不在校尉府周圍,她會在哪裏呢?韓定國的建威將軍府?還是刺殺韓定國隻是一個幌子,她真正的目標是在另外一個方向?
    如果她的目標另有其人,究竟會是誰呢?聞清語?還是劍玉姬?
    韓定國既然是黑魔海的人,他身邊的婢仆肯定也潛藏有巫宗的人。自己在校尉府周圍布置的人會不會太多了?
    一個個問題想得腦袋發脹,程宗揚又舉起一桶水,兜頭澆下。清冽的井水濺在青石板上,淙淙響著流入排水溝。他甩了甩頭發上的水,正準備抹幹身體,遠處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
    程宗揚停下手,警覺地豎起耳朵。這處宅子的正門外是一條死巷,除了有些不厚道的家夥找不到廁所跑來撒尿,根本不會有人路過,可這大半夜的,誰會騎著馬衝來撒尿?這些人敢公然違反宵禁,縱馬夜奔,難道是找自己的?
    果然,馬蹄聲在門外停下,接著有人擂響大門,喝道:「裏面的狗賊!趕緊給大爺開門!」
    「裝什麼縮頭烏龜?滾出來讓大爺看看你有幾隻眼!」
    「兄弟們!把門砸開!」
    「砸!」
    叫罵聲中,大門被撞得咣咣作響。程宗揚黑下臉來,這是洛都的遊俠少年來找麻煩了。
    高智商當日跟人衝突,雖然被暴揍一通,好歹隻是受的跌打挫傷,貼了幾天狗皮膏藥,已經恢複大半。問題是他好死不死地捅了別人一刀,還把人捅死了,捅死的還是郭解的外甥。事情已經過去五六天,據說洛都本地幾個大豪出面,才勸說郭解的姊姊先收殮了兒子的屍體。眼下斯明信親自去找郭解開說此事,至今還沒有回來,那些與郭解外甥交好的遊俠少年卻沒有閑著,一直在打聽高智商的下落,這會兒是找上門了。
    富安坐在高智商的臥房門邊,身上裹著條毯子,腦袋一栽一栽地打著盹。聽到動靜,他猛地抬起頭,後腦勺撞到門板上,痛得他呲牙咧嘴,一邊捂著腦袋,一邊爬起來,先拉過板凳擋住衙內的房門,然後跑到大門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動靜。
    大門「咣」的一聲,撞在富安臉上,富安一屁股坐倒,右臉頓時青了一塊。
    「裏面有人!」
    「兄弟們加把勁!把門踹開!」
    「敢殺我大哥!砍死他!」
    幾名少年叫囂著去踹大門。忽然大門打開尺許,一顆巨大的頭顱伸了出來。那頭顱猶如猛豹,兩隻巨眼青光閃動,大半張臉都被青黑色的獸斑覆蓋,唇外生著可怖的獠牙,完全是非人類的存在。大半夜猛然露出這麼個猙獰的畫面,簡直跟噩夢一樣。
    幾名少年瞪大眼睛,嘴巴張得足能塞下一個鴨蛋。接著它張開血盆大口,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帶著野獸般腥臭氣息的口水雨點般灑在臉上,幾名少年當場就尿了褲子。
    幾匹坐騎嘶鳴起來,奮力掙開韁繩,往巷外狂奔出去。那怪獸張開大口,獠牙猶如尖刀在血紅的大口中發出白森森的寒光,牙縫裏還帶著血絲,象是剛嚼了兩個活人,還沒吃飽。
    幾名少年一個個面無人色,褲襠裏濕漉漉的,一雙腿就像麺條一樣,直想往地滑。忽然有人發了聲喊,幾名少年才反應過來,連滾帶爬地滾下台階,哭喊著逃散一空。
    青面獸打了個響亮的飽嗝,滿意地咂咂嘴,然後「呯」的關上大門,抓起富安挾到肋下,回到院內。
    程宗揚一邊抹著身上的水跡,一邊道:「嘴臉收著點,大半夜的,別把人嚇死了。」
    青面獸咧開大嘴,露出一個可怕到極點的笑容,「吾曉得。」
    「宅裏讓哈爺多費點心,萬一有人來找麻煩,別跟他們客氣,隻要不出人命就行。」
    「諾。」
    「老富,你沒事吧?」
    富安半邊臉都腫了起來,大著舌頭道:「沒事,沒事……」「得,讓哈爺再給你開副膏藥貼貼。」
    那幫少年嚇破了膽,沒有再回來攪擾。程宗揚換好衣冠,已經是寅時,敖潤等人都在校尉府,他隻帶了毛延壽和三名從臨安來的禁軍士卒,一道前往南宮。
    天色微亮,宮內已經是車馬雲集,諸位有內朝加官的官員聚在玉堂前殿,等候天子啟駕。
    幾位中常侍都在座,卻沒看到蔡敬仲。徐璜臉色十分難看,一盞茶工夫就逮著殿裏的小黃門罵了三回。
    「蔡常侍怎麼還沒來?趕緊去催!」
    唐衡勸道:「稍安勿燥,稍安勿燥。」
    具璦在一旁溫言細語地勸慰單超,「借錢容易還錢難,單兄也不必多慮,咱們這麼多人,還怕他姓蔡的一個?」
    單超正襟危坐,冠上的金璫貂尾一絲不亂,一張臉陰沉得像要下雨一樣。開玩笑,他可是借了一百萬錢給蔡敬仲,這錢若是要不回來,等於大半輩子都給姓蔡的幹活了。
    「來了!來了!」一名小黃門奔了進來,喘著氣道:「蔡常侍來了!」
    幾名中常侍「呼喇」一聲都站了起來,像變臉一樣堆起笑容,連一貫不苟言笑的單超都扯起唇角,目光熱情地望著殿門,眼巴巴等著蔡敬仲進來。
    蔡敬仲剛一進殿,幾名中常侍就蜂擁而上,親熱地說道:「蔡常侍!你可算來了!」
    蔡敬仲似乎一夜沒睡好,隻淡淡點了點頭,向眾人還禮。
    「銀耳湯!剛熬好的,裏面調了蜂蜜,蔡兄來嚐嚐。」
    「坐坐!一大早從北宮過來,辛苦辛苦。」
    「一點眼色都沒有!」徐璜朝旁邊的小黃門喝斥道:「還不趕快給蔡常侍捶捶肩!」說著又堆起笑臉,「老蔡啊,趕緊坐下歇歇,有話咱們一會兒再說。」
    蔡敬仲風輕雲淡地說道:「有事嗎?」
    徐璜搓著手道:「一點小事……老單,你先說。」
    單超努力擠出一絲笑容,「也沒什麼,就是那個……那個……」蔡敬仲左右一看,頓時明白過來,微笑道:「原來如此。可是利錢之事?」
    「不是……」徐璜剛說了一半又改口,「是!老蔡啊,咱們這麼多年交情,大夥一樣是借錢,憑什麼你給我的利錢就比老單低一半呢?」
    「這個是看本金的厚保超過一百萬錢,是一本一息。一百萬以下利錢要低一些。」
    「那也低得太多了,」具瑗道:「我好歹也拿了十萬錢,你才給我六成的利息?」
    「不對啊!」徐璜道:「老具拿十萬,你給六成的利錢,我拿二十萬,比他還多一倍呢,你才給我五成的利錢?老蔡,你這可不厚道啊!」
    蔡敬仲帶著一臉溫和的笑容搖了搖頭,「五成、六成——這些小數哪裏還用計較?便是二倍,三倍又如何?你把話放這裏,隻要有人能拿來五百萬錢,三個月內,我給他兩倍的利錢,一千五百萬錢銖,一個子兒都不會少。」
    眾人瞠目結舌,良久唐衡才道:「蔡常侍,你從哪兒弄這麼多錢?」
    蔡敬仲笑而不語,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
    「兩倍的利錢?借一還三?」徐璜道:「真的假的?」
    「便是借一還八又如何?」蔡敬仲一張口幾乎讓眾人都暈過去,他擲地有聲地說道:「縱然一本九息,借一還十也不在話下!」
    眾人都聽得呆了,借一還十?十萬錢三個月變成一百萬,再有三個月,一百萬變一千萬,再有三個月,一千萬變成……眾人都不敢再想下去了。隻要一年時間,家資億萬不是夢啊,而這隻用投入十萬錢。幾位中常侍雖然參政不久,都不算富人,可幾十萬錢還是拿得出來的。真咬咬牙,像單超一樣湊個百十萬錢,也湊得出來。一百萬錢三個月一千萬,半年一億,九個月十億,一年之後就是一百億錢……幾位中常侍眼冒金光,忽然旁邊有人重重咳了一聲。程宗揚實在是聽不下去了,別說十倍利息,就是一百倍、一千倍,姓蔡的也敢說,反正是動動嘴皮子的事,到時候他拍拍屁股走人,剩下這些倒黴蛋,哭都沒地哭去。
    幾名中常侍也清醒過來,本來說好找蔡敬仲要錢的,結果被他一通忽悠,說得大家都心動不已,恨不得再多借給他幾個,這到底算怎麼回事?
    徐璜咳了一聲,「老蔡埃」
    蔡敬仲道:「找我有事?」
    徐璜一推單超,「是老單找你有事。」
    單超心一橫,開口道:「為錢的事!」
    蔡敬仲恍然道:「上次說的二百萬錢,我隻是隨口一提,沒想到單兄居然當真了。不過單兄若是湊夠了,那也好說了,還按一倍的利錢,三個月後給你四百萬。」
    單超頸中的青筋都鼓了起來,「不是……」唐衡笑著接口道:「蔡兄誤會了。單兄那錢本來是打算買宅子的,昨天看中了一處宅院,還差了些錢,眼下房東催得正急,隻好找蔡兄拿些錢使。」
    「原來是這樣埃好說。單兄要多少?一百萬錢夠不夠?要不要我再借你一些?利錢好商量,一個月內還的話,一成的利錢即可,總不會讓單兄吃虧。」
    單超不擅言辭,此時舌頭像打結一樣說不出話來。唐衡笑道:「用不著,用不著。就那一百萬錢,足夠使了。」
    「要錢容易。」蔡敬仲毫不含糊,「隻不過單兄沒有早點說,我身上此時隻有……」蔡敬仲數了數身上的現款,「隻有五枚金銖。剩下的我給你打個欠條,一會兒散朝,單兄去我那裏取就是。」
    徐璜笑道:「咱們一個殿裏來往的交情,哪裏用打什麼欠條呢?那就打一個吧。」
    蔡敬仲隨身帶著白紙,當即抽出一張,讓人拿來筆墨,「中常侍蔡敬仲向中常侍單超借款一百萬錢,今還欠款一萬錢,所餘款項朝會之後另齲鴻嘉三年八月二十七日。」一式兩份寫罷,然後按上指印,遞給單超,也按了指櫻眾人原本擔心蔡敬仲借錢不還,此時見他如此爽快,都鬆了口氣,臉上的笑容愈發真摯。徐璜等人本來也想把錢討回來,眼見有了欠條,又動了心思。
    蔡敬仲是個明白人,一看他們的神情哪裏還不明白?笑道:「這樣吧,我身上還有幾枚銀銖,先還各位一枚略表心意,餘下的都打成欠條,散朝後各位一並去齲若是不取也無妨,利息照舊。」
    眾人笑逐顏開,「這怎麼好意思?」
    「那就打吧……」
    「我來磨墨。」
    「老具,把紙扶好!對了!對了!」
    蔡敬仲一口氣又寫了四份欠條,連未在場的左悺也得了一份,四份欠條格式一樣,都是:中常侍蔡敬仲借中常侍某某若幹萬錢,還欠款一百錢,所餘款項朝會之後另取,下面是簽名和年月日,雙方分別按上指櫻每份都是兩張,雙方各持一張。
    眾人各自拿好自己的欠條,小心藏在袖裏。
    蔡敬仲意猶未盡地說道:「還有嗎?」
    眾人都笑道:「沒了,沒了。」
    蔡敬仲隨意說道:「這錢若放滿一個月,先付利錢兩成;滿兩個月,利錢五成;三個月期滿之後,連本帶息一並付清。隻不過諸位的錢不滿一百萬錢,隻能按六折計了。」
    徐璜道:「老蔡啊,以咱們的交情,怎麼能打六折呢?我說……」沒等他說完,眾人便攔住他,滿口道:「無妨,無妨。」
    雖然徐璜還嫌不足,但能拿到欠條眾人也都滿意了,幾名中常侍收好欠條,各自散去。程宗揚趁周圍沒人,走到蔡敬仲身旁,低聲道:「怎麼回事?你真打算要還錢?」
    蔡敬仲一副「被你小看了」的表情,「當然了,這還有假?」
    「得了吧,你要沒耍詐,我程字倒著寫!」
    蔡敬仲怫然道:「你這是看不起我!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蔡敬仲豈是賴賬的小人?況且就一萬多錢,我哪裏還不出來?」
    蔡敬仲前半截義正辭嚴,讓程宗揚慚愧不已,還覺得是自己想歪了,結果後面一個轉折,讓他差點沒反應過來。
    「一萬多錢?等等!你不是借了一百好幾十萬嗎?」
    「我不是還了嗎?」
    「你不是才還了一萬多嗎?」

「不能亂說!」蔡敬仲嚴肅地說道:「欠條上可是寫的明明白白:借款一百萬錢,還欠款一萬錢。」
    「打住!是‘還’,還錢的還,你隻還了人家一萬錢。」
    蔡敬仲凜然道:「白紙黑字,豈能作假?我方才寫欠條的時候,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誰說什麼了嗎?明明是‘還’欠款一萬錢——‘還有’的還,還欠著一萬錢。不信看欠條,上面寫著呢。告訴你,拿著這欠條,告到天子面前我也不怕。想黑我的錢,沒那麼容易!」
    蔡敬仲一席話說得鏗鏘有力,程宗揚啞口無言,半晌才說道:「……我明白了。大哥,你真黑。」
    「不是我黑,是他們沒文化。」蔡敬仲拿出一把欠條,一邊沾了吐沫點著,一邊感歎道:「單超一百萬錢,徐璜二十萬,具瑗十萬,唐衡三十萬,左悺二十萬——加起來我還欠他們一萬零四百錢。花一百八十萬錢學點文化,虧了嗎?真不虧,實在是太值了。」
    程宗揚不由感歎,徐璜等人去要欠條實在是下了一步大大的臭棋,沒有欠條還好說,有了這張欠條,幾位中常侍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蔡敬仲收起欠條,然後抬起眼,語重心長地說道:「試驗室的事……」這事一談起來就沒頭了,程宗揚趕緊打斷他,「我知道!我知道!這事我一定抓緊!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蔡敬仲拍了拍他的手,一切盡在無言中。
    「天子啟駕!」
    幾名小黃門在殿外齊聲高呼。眾人紛紛起身,前去迎接。
    參加朝會的內朝官員跟隨車駕,魚貫穿過嘉德門,來到崇德殿的丹墀之前。以丞相為首的外朝官員由正南方的章華門入內,早已在丹墀前等候。數百名官員都穿著黑色的袍服,寬大的衣袖一直垂到腳前,一眼望去,黑鴉鴉一片,唯一的區別隻有頭上的冠飾。
    官員們各自捧著笏板,低頭看著腳尖,雖然數百人聚在一起,卻靜悄悄不聞絲毫聲息。程宗揚悄悄抬起眼,面前是南宮最宏偉的主殿:崇德殿。整座大殿位於五層台陛之上,每層台陛都高達及許,從下望去,宮室猶如浮在雲端。腳下的丹墀漆成丹紅的顏色,色如烈火,象征著漢國的火德。主殿兩側各有一尊十幾丈高的金人,手中托著巨大的金盤,宛如威嚴的神祇,俯覽眾生。
    片刻後,鼓聲響起。官員們黑色的衣袂同時揚起,邁步踏上台階。台陛高度五丈,長近二十丈,從階下登到殿前,相當於一口氣爬上五層樓,如果換成晉宋兩國,隻怕有一半官員中間都得歇幾回。漢國這些官員卻是步履矯健,中間幾名須發蒼蒼的老者也顯得老當益壯,絲毫不見頹態。
    到了殿前,眾人脫下靴履,隻留布襪,接著鼓聲變得急切,無論文武重臣,都抱著笏板一路小跑的疾趨而入。
    群臣趨之若騖,唯有一人仍然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昂然入殿。從容的步伐將周圍的重臣襯得如同奴仆。
    入朝不趨,劍履上殿,謁讚不名——能在朝中得到這種待遇的,除了開國丞相蕭何,就唯有如今這位天子名義上的舅父,襄邑侯呂冀。他一手按著佩劍,邁步進入殿中,這邊早有內侍列好席位,請他入座。
    程宗揚沒見過晉國的朝會,但漢國的朝會明顯與宋國不同,殿內擺著成列的長幾,幾後放著坐墊,群臣按席而坐。由於臣屬眾多,大都是數人同席,但在席位最前面,擺放著三張單人的席位,分別屬於群臣之首的丞相,監察百官的禦史大夫,以及主管軍事的大司馬。朝會上除天子之外,唯有這三位重臣擁有專席,號稱「三獨坐」,以示尊榮。然而此時,殿上卻多了襄邑侯呂冀的席位,與三公分庭抗禮。
    霍子孟辭去大司馬一職,保留了大將軍的稱號,此時抱病無法參與朝會,席間唯有丞相韋玄成與禦史大夫張湯。
    程宗揚一直掛念著校尉府的事,連朝會都心不在焉,眼睛看著腳下的地板,腦子裏卻在想著死丫頭這會兒到哪兒了。忽然耳中飄來一個熟悉的名字,讓他渾身打了個激零:王哲!
    殿上一名官員正在慷慨陳辭,「左武軍敗於大漠,丞相韋玄成難辭其咎!臣伏請天子下詔,誅韋某以謝天下!」
    剛才還坐在席間的丞相韋玄成此時已經免冠跪地,神情肅然地一言不發。
    天子的面容隱藏在冕旒之後,看不清他的神情。那官員說完之後,殿內一時間鴉雀無聲。
    片刻後,一名官員挺身出列,捧著笏板躬身道:「臣五鹿充宗,有本啟奏陛下。」
    負責維護殿內秩序的禦史大夫張湯開口道:「講。」
    五鹿充宗道:「方才王禦史稱,左武軍孤懸大漠,糧草不繼以至全軍覆沒,其罪在丞相韋玄成一身。然左武軍孤軍深入數千裏,直至兵敗,朝廷方知此事,王哲豈無罪責?」
    聲稱要誅殺丞相的禦史王溫舒抗聲道:「王大將軍名動天下,左武軍又是百戰精銳,所攻之草原獸類,闔族不過數千口。據臣所知,左武軍雖然遠在域外,但每日皆有回報,朝廷對其行止了如指掌,豈有不知之理?所謂兵馬未動,糧秣先行,敢問五鹿少府,王哲身在域外十有餘年,莫非朝廷均不知其事?左武軍糧草供應難道與丞相無關?」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在點頭。丞相為百官之長,負責朝廷的收支用度,若說對左武軍的行動一無所知,推托之辭未免太過明顯。
    王溫舒轉身對五鹿充宗道:「閣下身為少府,對左武軍行止有所不聞,理所當然,丞相豈能不知?」
    等眾人議論聲平息,五鹿充宗開口道:「王禦史有所不知,左武軍糧餉一向由少府開支。」
    此言一出,殿中立刻嘩然。呂冀獨居一席,原本象是看好戲一樣看著兩人爭論,聽到此言,也不禁微微皺起眉頭。
    少府掌管的是天子私產,按漢律,山海池澤所出歸天子所有,天子平日的支出,宮廷費用,以及祭祀、賞賜由少府開支。左武軍作為朝廷的軍隊,由少府開支軍費,完全不合理。
    程宗揚這會兒終於聽明白了,王溫舒和五鹿充宗唱的是雙簧啊,丞相韋玄成根本就是個幌子。王溫舒攻擊丞相,五鹿充宗站出來替韋玄成辯解,其實要說的就是最後這句:左武軍是天子自己掏腰包供應的軍隊。
    問題是他們兩個為什麼這時候站出來提到左武軍的事?作為親曆者,程宗揚知道左武軍兵敗大草原,固然是因為遇到了一支原本不應該出現的軍隊,但很大程度上與後勤不足有關。他還記得自己來到六朝之後吃的第一頓飯:白水馬肉,更記得孟非卿曾經透露過:有人泄漏了左武軍的行蹤,才使得羅馬軍團能在大草原上準確地伏擊左武軍。
    左武軍兵敗是在天子親政之前,當時主掌軍事的是大司馬大將軍霍子孟,而主持少府,掌管左武軍開支的隻可能有一個人:太後。
    王溫舒與五鹿充宗拿出左武軍大作文章,目標究竟是霍子孟,還是太後?還是僅僅在於大司馬大將軍這個頭銜?
    嘩然聲中,禦座之前的小黃門開口道:「天子有詔,此事勿須再議。」
    王溫舒、五鹿充宗立刻斂旗息鼓,伏拜道:「臣遵旨。」
    韋玄成除去免冠謝罪,一句話都沒說,此時也叩頭領旨,若無其事地回歸座席。
    在洛都待了這麼多天,程宗揚也知道了一些漢國朝廷的路數。漢國初期,丞相總攬朝政,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武帝秉政之後,覺得丞相權力太大,設置內朝分奪丞相的權力。時至今日,丞相雖然仍是名義上的百官之長,但在朝廷中的存在感已經十分薄弱,不要說比起呂冀,就是比中常侍這些天子近臣,影響力也差了一截。
    由於有內朝官的存在,漢國的權力大部分收歸以大司馬大將軍為首的內朝,丞相很大程度上已經成了一個擺設。像韋玄成,一邊喊打喊殺,一邊替他說話,但其實連他自己都沒當真,知道自己隻不過是個雙方互噴口水的幌子而已。
    王溫舒翻出左武軍覆沒的舊事,最終以天子下詔勿議而結束。事情雖然看似掀過,但曲已終,人未靜。朝中明眼人都知道,這僅僅隻是個開始。左武軍在覆沒一年多之後,又重新成為左右漢國朝局的一步亂棋。但也僅僅是棋子而已,王哲和左武軍將士的生死並沒有被任何人放在心上。
    除了程宗揚。
    他抬起頭,望向高高在上的禦座——此舉不合朝廷禮儀,如果被禦史看到,少不了彈劾他目無君上。但作為一個的六百石小官,沒有人注意到人群中這個不起眼的存在。同樣也許不會有人想到,整個朝會數百名官員之中,唯一真正在乎王哲和左武軍的人,會是一個隻負責諸侯交往禮儀的大行令。
    程宗揚暗暗握緊拳頭。既然有人提及此事,自己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無論如何也要弄清楚左武軍為何覆沒。究竟是意外,還是有人故意操縱讓王哲和他的將士走上絕路。
    …………………………………………………………………………………

程宗揚還掛記著小紫,朝會一散,就立刻想要告辭。沒想到內侍傳出話來,讓他在玉堂前殿等候召見。
    「程兄好運氣,這麼快就能奉詔入覲。」
    今天正好又是東方曼倩當值,照舊在殿前執戟。程宗揚再急也不能不理天子的詔書,這會兒閑著也是閑著,兩人倒是能聊聊天。
    「孟舍人呢?沒去告你的狀嗎?」
    「哈哈,一個侏儒小兒,能奈我何?我倒是怕他不告,耽誤了我東方曼倩賤名上達天聽。」
    「這話怎麼聽都透著一股不甘心,老東,你就這麼想當官?」
    東方曼倩灑然道:「我想當官隻是為了活著,倒不是活著就為了當官。」說著吟道:「明者處世,莫尚於中;優哉遊哉,於道相從。首陽為拙,柱下為工;飽食安步,以仕代農;依隱玩世,詭時不逢。」
    程宗揚一邊聽一邊頻頻點頭,等他說完,然後問道:「什麼意思?」
    東方朔大笑道:「好個不學無術的小子。明智之人,求中而已。襄邑侯入朝不趨,讚謁不名,尊寵古今少比,依我看來,卻是危若累卵。下愚之人,汲汲於田野之間,操勞終日,難求一飽。此二者,吾所不齲所欲者,唯玩世而已,行與時違,而不逢其害。」
    「這算是明哲保身?」
    「知我者,程兄也。」
    「那也不一定非要當官埃」程宗揚引誘道:「不想幹農活,東方兄還可以經商嘛。」
    東方曼倩微笑道:「敢問程兄,此生可曾求過人?」
    程宗揚沉默片刻,「很多。」
    「人生於世,無不需要求人。農夫有皇糧國稅,官租徭役。若是成了一方豪強,不必親自操勞農事,還要擔心破家的縣令,滅門的令尹。商賈之人,為了些許蠅頭小利日夜奔忙,而三五小吏便能讓其傾家蕩產。若是當了小吏,上面還有主官,主官上面更有主官,百官之上還有丞相,可便是當上丞相又如何?天子一怒,一封詔書,便得自荊」這是社會的生態鏈,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若是不想被吃,隻能爬到生物鏈的最頂端,當最大的那個——在宮裏談這個,這是要造反吧?程宗揚趕緊拉回話題,「那你還想當官?」
    「當什麼官?我隻想當一個近臣。人生在世,反正是要求人,與其討好央求那麼多人,不如討好天子一人。榮華富貴非我所欲,優遊此生便已足矣。」
    程宗揚想了一會兒,歎道:「你這個要求太高了,我恐怕是滿足不了你。」
    東方曼倩笑道:「怎麼?程兄想籠絡我嗎?」
    「我還真想過,但不知道東方兄這樣的大才,應該怎麼用才好。」
    東方曼倩大笑幾聲,然後道:「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道側,匠人不顧,大而無用,此之謂也。」
    程宗揚雖然被東方曼倩稱為不學無術,但這段話出自莊子名篇逍遙遊,以前倒是讀過的。說的是惠子以大樹為喻諷刺莊子,稱其大而無用。莊子則回答說正是因為無用,這棵大樹才能逃過匠人的斧刃。像東方曼倩這等人物,連一代雄主也難以用之,他雖然自命弄臣,可天子何嚐不是被其所弄?其實他所作的隻是自己而已,想把他收入囊中,著實是小看了他。
    程宗揚笑道:「聽說東方兄剛剛淨身出戶,除了身衣服什麼都沒帶,渾身上下不名一文,虧你還笑得這麼開心。」
    「要說還是程兄送來的運氣,」東方曼倩笑道:「那日與程兄分手,倒讓我在樂津裏遇到一個入眼的女子,這幾日便準備下聘。到時隻怕還要向程兄借些錢用。」
    「好說,多少錢?」
    「十貫足矣。」東方曼倩說著拉起衣袖,露出腕上一條絡子。那絡子打得極為精美,上面係的卻非金非玉,而是一枚不起眼的銅銖。
    「說我不名分文可就過了,我身上倒還有一文,加上程兄的一萬錢,用來下聘正好是萬裏挑一。」
    程宗揚玩笑道:「東方兄的意思,這娘子算是咱們兩個合娶的嗎?」
    東方曼倩大方地說道:「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明年此時,程兄盡管自齲」如此灑脫,程宗揚自問這輩子都做不到,聞言隻有苦笑而已。
    東方曼倩忽然揚了揚下巴,「那個不是你的家仆嗎?前幾天剛喝過酒的。」
    程宗揚抬眼看去,卻是敖潤。他正在殿外和一名內侍說著什麼,漢宮雖然管得不嚴,終究是天子所居,敖潤能混到這裏就不錯了,想靠近天子寢宮卻沒那麼容易。
    程宗揚心裏一緊,難道是小紫的事?他急忙出殿,卻被一名小黃門攔祝「程大夫,天子隨時可能召見,你要這麼出去,萬一上面怪罪下來,小的可擔當不起。」
    東方曼倩笑道:「如何?」
    程宗揚知道他是揶揄自己,身為官員,遠不如當個弄臣輕鬆,這會兒被他奚落,也隻有苦笑。
    「我去幫你看看吧。」東方曼倩執戟過去,與敖潤交談幾句,然後表情古怪的回來。
    「他不肯說,非要見到你才開口。」
    程宗揚心裏咯噔一聲,難道小紫真的出事了?
    東方曼倩對小黃門道:「這位程大夫是大行令,那是他手下的治禮郎,我剛才已經驗過那人的腰牌。衙中有事,需要立刻面見程大夫——此事關乎諸侯,少頃天子召見,說不定要談及此事。趕緊安排讓他們見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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