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抱歉,路上塞車。」
姗姗來遲的慧儀小跑步沖進咖啡廳。
「我也是剛剛到而已。」等候半小時的我苦笑說道。
咖啡廳裏放着悠閑的輕音樂。
小桌上放着一個牛皮紙袋,所有物品整理的整齊清楚,完全符合慧儀一貫的
習性,而她的态度看起來冷靜自若,絲毫不見分手造成的傷痛或憤怒。
「這些都是你的東西,如果還有缺的,再叫婉婷跟我說。」
過了幾個星期,看起來慧儀的情緒已經完全平複。
「沒關系,其他都是一些小東西,不重要了。」
「嗯。」慧儀點頭說道:「對了,還有這個……」
隻見慧儀慢慢從秀氣的指上褪去戒指,将一起挑選好幾個下午的訂婚信物親
手放在我的掌心。她沉默地望着我的臉,表情凝重,彷彿是最後一次。
我猜不透慧儀是想要牢牢記住所有,還是想要下定決心狠狠遺忘一切,才給
了最後這般留戀的眼眸,無論何者,都讓我感到無比的悲哀與悔恨。
「最後一起去吃個飯好嗎?」
慧儀輕輕點了頭。
「吃點什麽好呢?」我望着街頭上花樣繁多的招牌,有無數的選擇。
我與慧儀一直吃慣了的中式麵點;慧儀平常最擅長料理的西式餐點;慧儀不
敢吃生魚片,卻特别愛吃海苔卷壽司的日本料理;我喜歡奶油風味、慧儀偏好蕃
茄口味的義大利面。
這時才驚覺任何事物竟然都充滿了屬於我們共同的回憶。
「慧儀,讓你來決定吧。」
「那就吃這家店好了。」緩慢的步伐停留在街道上,慧儀指向眼前一家不起
眼的破爛小麵店,油膩的店面口冒着煮麵散出的熱氣。
熟悉的景物映入眼簾,刹時我們陷入時光的漩渦之中……
數年前。
爲了趕回公司,我匆匆在人行道上快步,袖子一不小心被路邊突出的一根鐵
釘勾到,扣子繃了開來,掉落在雨後微濕的柏油路面上。
我還清楚記得之後發生的每一幕:一隻白玉般無瑕的小手拾起扣子,那位女
子慢慢走到我面前。
年紀大約二十餘歲,一身淺色套裝,戴着銀框眼鏡,平直烏黑的秀發披灑在
肩頭,白皙的臉龐薄施脂粉,樸素簡單的裝扮遮掩不住她的天生麗質,還有那種
溫柔怡人的氣質。
綻放着優美的笑容,她示意我脫下外套,熟練地将扣子縫上。
現在年輕的女孩很少懂得針線活兒,更别說随身攜帶針線包,比起随時随地
攬鏡自照,努力塗抹着可笑濃妝的妖怪們相比,坐在馬路旁邊,優雅穿着線孔的
女孩看起來那麽婉約可人。
「抱歉,縫的有點醜。」
竟然連聲音聽起來都是如此悅耳。
「實在很謝謝你,這是我的名片,請跟我聯絡,我真的很希望有機會能答謝
你的幫忙。」我彎着腰,恭敬地遞上名片。
非常遺憾的,令人怦然心動的美女并沒有回電。
每當我以爲已經遺忘了,每當我的眼光停留在另一位美女身上,她的倩影總
是不自覺浮現腦海,佔據了一切。或許是命運的安排,另一次偶遇将我們系在一
起,在我近乎無禮的堅持之下,我知道了她的芳名,慧儀。
而我執意請她午餐時,她則勉爲其難選了一家樸素的麵店。
「先生小姐,你們的面。」
午餐時間,小店的生意極好,店裏擠滿了客人,等了好久老闆才端上簡單的
麵點,兩碗熱騰騰的馄饨麵冒着熱氣。
沒有改變的淡妝打扮,沒有改變的兩碗麵,時光在不經意之間流逝,但是眼
前的種種事物似乎從不曾改變。
慧儀習慣地舀了一大匙辣椒到我的碗裏,然後又幫自己添了半匙,我攪開混
着辣油的辣椒醬,清澈的湯色立刻染上一片紅,不禁再度令我回憶起倆人第一次
約會的情景……
慧儀雖然不太開口,嘴角總是不經意洩出一絲笑意,看完感人肺腑的愛情電
影之後,我們來到毫無氣氛的小麵店。
停在小店前,我猶豫地問道:「吃點别的吧?」
「吃麵就好了,不用浪費。」慧儀臉上依然是淺淺微笑。
平常習慣吃辣的我不加思索地點了兩碗加辣的牛肉麵,根本不知道怕辣的慧
儀其實是一點辣都沾不得。隻見慧儀一小口一小口嚥下半紅的麵條,甚至喝了泛
着紅油的肉湯,當我發覺異狀時,她已經努力吞下大半碗了。
紅潤的雙頰宛如熟透的蘋果,吐着發麻的小舌頭,我望着大口灌水的慧儀,
心内說不出的感動與憐惜。
慧儀與我默默走在行道樹的綠蔭下,幾乎被塵封的回憶湧入腦海中。
我們之間的感情彷彿像是路旁的小店一般淡然,看似不起眼,甚至有點太過
樸素,彼此卻已經漸漸養成習慣了,如今的我因爲新奇刺激而離棄了慧儀,唯有
真正離開了,我才真正體會到平淡中隐藏的滋味。
人來人往的大馬路旁,一身西裝筆挺的我慢慢跪了下來。
「你作什麽?很丢臉的,快點站起來。」
「我曾經發誓一輩子愛你,但是我卻背叛你的信任,我發誓并沒有變心,我
依然愛你,可是………」
「别這樣,旁邊的人都在笑你呢!你快點起來啊!」
我的臉頰感到一陣火熱,卻不是因爲路人的竊竊私語與讪笑。
「慧儀,對不起……」
不知道是我的眼眶模糊了,看不清楚了,還是慧儀的眼角真的淌着淚光,總
之那已經不再重要。
「再見了…你以後要好好保重身體……」
慧儀轉身離去,留下最後一個微笑。
我苦笑着轉頭,朝另一端走去,壓抑着回頭的沖動,腳步越來越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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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起床了,會遲到喔。」
甜美的嗓音跟習慣的溫柔語氣完全不同,但是睡到意識朦胧之際,耳畔聽到
的呼喊卻非常相似。
星期一的早晨。
周末的乏力感還作用在近乎透支的身體上,讓我舍不得離開溫柔的被窩,可
是抵擋不住戀人的連聲催促,隻好勉強起床。
跟慧儀在的時候一模一樣……
餐桌上擺着「豐盛」的早餐:切邊不均、厚薄差異頗大的煎火腿片,破掉的
太陽蛋斜躺在盤子一端,還有略焦的土司與一杯現搾的柳橙汁。
婉婷似乎對自己的處女作不甚滿意,咬着唇,侷促不安地望着我。
連刀叉都不及拿起來,我一口吞下煎蛋,無視嘴角滿是黏膩的蛋黃,又繼續
荼毒煎火腿,最後牛飲了整杯果汁,才一臉滿意地松了口氣。
「好吃嗎?」看着我做作的反應,婉婷忍不住笑出聲來。
「太好吃了,除了煎蛋上的鹽巴灑成糖之外,根本就是完美!」
「姐夫好讨厭喔!」
在婉婷粉嫩的頰上淺淺一吻,我溫柔地說道:「我去上班了,今天晚上我會
早點回來,我們一起吃晚飯好嗎?」
「嗯。」婉婷系着粉紅色的短圍裙,幸福滿分地把我送出家門。
半個月前正式開始了倆人的甜蜜世界。
周末假期全都排滿了約會,一口氣滿足婉婷從前所有的遺憾。
穿着情侶裝的我倆穿梭在電影院、餐廳、展覽會場,而遇到連休的日子,立
刻驅車前往各大名勝風景,而在熟悉的地方,我不經意說着曾經與慧儀分享過的
每一個故事與笑話。
任何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能讓婉婷開心地笑個不停,記憶中的慧儀總是臉露微
笑,雙頰靦腆地泛紅;某些感動的片刻,慧儀總是緊緊握住我的大手,給我一個
溫柔的凝視,眼底閃爍的反射中總是隻存在我的影像,而婉婷會主動獻上香吻,
完全無視身旁到底有多少觀衆。
表面上,我們的感情融洽地像是相戀多年的情侶。事實上,雄性某些本能似
乎随着慧儀的離去而病變,我像是一頭被閹割的公狗,在發情的季節隻能低聲呼
叫,強烈的激情已經徹底乾涸。
我似乎是怕了……
充實的内心不再有波動,因爲平靜的生活對彼此都好。
做愛的日子不知何時很有默契地訂在星期五。除了兩、三次因爲婉婷的考試
與我的工作而作罷,周五的夜裏,我們會主動貼近對方,互相分享體溫,我溫柔
地愛撫着熟悉的胴體,於起伏的生理反應下宣洩,婉婷則會依偎在我的臂彎裏,
獻上淺淺的一吻。
對大部分人來說,這就是所謂「幸福」吧……
雖然婉婷與我不再提起,故意去漠視一切,無形的芥蒂依然存在我們的感情
之間,不!或許越是逃避,三人間的陰影越是揮之不去。
再一次見到慧儀已經是幾個月之後的事情了,不是在熟識的小公寓,而是馬
路上的不期而遇。擦身而過的身影突然給我一陣電流般的心悸,心髒劇烈的跳動
無法抑止,我忍不住停下腳步,擡起頭來觀望。
慧儀巧妙地閃過我的眼光……
隻能禮貌性地點點頭,随意打個招呼,誰都不敢進一步地攀談,畢竟現在我
們是幾乎「陌生」的兩個人。
「……嗨。」
勉強開口隻是不願倆人相遇的時間短暫到令人心痛,慧儀沒有回答,隻是禮
貌地給我了四十五度的鞠躬,立刻轉身離去。
我楞在街上,任由微涼的晚風吹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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