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程宗揚把布巾覆在臉上,用力擦著,良久才把布巾扔進銅盆。他眼圈兀自發
紅,囔著鼻子道:
「有些失態,讓兄台見笑了。」
程鄭道:「文參軍最後一次聯絡,是發到我這裏的。他在水鏡中給出你的相
貌,所以我在舞都才能認出你。」
程宗揚道:「你應該早點來找我。」
程鄭苦笑道:「我不敢。」
「說到我的身份……我只能算是師帥的仰慕者吧。我們程氏是秦國人,在北
地牧馬為業。真遼入侵,屢次毀我家園,最終身陷虜手。直到師帥北上,才將我
一家解救出來。我程氏一族感念師帥的恩德,闔族加入左武軍。只有我一人奉家
父之命移居晴州,為左武軍提供糧秣輜重。」
「左武軍隸屬於漢國,駐地卻遠在唐塞以西,朝中對此頗為不滿,曆年提供
的糧草不足全軍所需半數。幸而唐國李藥師與師帥交好,為左武軍提供了三成的
軍需,剩下的差額就由我來想辦法補齊,而且還要瞞過朝廷。我攀上呂氏,成為
呂氏的門客,獲得了往唐國通商的權力,將貨物運至唐國販賣,再換成糧草運往
左武軍駐地。」
「你問我做的什麼生意?戰馬,當然是戰馬!」
「邊塞之地,一匹馬不過千餘,販到內陸,便是最劣的耕馬也要五千錢,若
是上等戰馬,更是價值數萬錢。我在晴州有一處馬場,放牧了數千良駒。左武軍
獲得的馬匹,都由我販回內陸。這些戰馬成本極低,是我獲利的主要來源。其他
還有冶鐵、糧食、皮革、布疋……只要左武軍需要的,我都會去經營。」
「為左武軍提供資助並不輕鬆,雖然我只負擔一小部分,也幾乎耗盡了所有
的利潤。我作為呂氏門客,能進獻給呂氏的寥寥無幾,所以在呂氏門下也不受重
視。」
「我在舞都見到你第一面,就認出了你,但我不敢冒險。」程鄭道:「我不
怕死,但我怕我死了,再沒有人替師帥雪冤。」
「師帥,還有他的左武軍,是被人害死的!」
程宗揚道:「是誰?」
程鄭舉手劃了一個圈,「就在這裏。他們所有人都想讓師帥死。」
「他們討厭他,也痛恨他,因為他在打一場看不到敵人,看不到戰果,看不
到盡頭的戰爭,更因為他是六朝中唯一無敵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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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潤大馬金刀地坐在堂前,雙眼警覺地盯著四周。他身後的大堂一片黑暗,
沒有燈火,也沒有聲音。
一只蜘蛛蟄伏在梁上,觸肢中的機械齒輪一片靜默。裝在它身體正中的龍睛
玉卻在微微閃亮,監聽著周圍可疑的聲音。在它下方,有一片肉眼幾乎看不清楚
的陰影,模模糊糊張開一個蛋形的輪廓。
屏蔽了所有光線和聲音的蛋屋內,散發著淺白色的瑩光。程宗揚、程鄭、秦
檜三人圍著一張桌子。桌上一只木匣已經打開,裏面放著一疊各式各樣的文契。
「洛都店鋪兩處,一處在南市,一處在馬市。南市作的是鐵料生意,馬市是
馬匹交易。」
程宗揚道:「都是租契?」
「原本是我程家的產業,因為左武軍用錢,都盤給他人。又簽了租約。」程
鄭撿出一份房契,
「通商裏這處宅子是文參軍當年置下的產業,他從軍之後就交給我打理。其
他房產都賣光了,這一處我舍不得賣。」
「這一些是股契。晴州商人為了躲避風險,有些生意會拿出來,大家參股經
營,利潤共享,風險同擔。因為風險小,所以利潤也不怎麼豐厚。」
「剩下這些,是在其他郡縣的產業。一共六處商鋪,都在唐國邊境。」程鄭
道:
「我在漢國的產業都在這裏了。晴州和秦國還有一些,但沒有帶在身邊。」
秦檜一份一份看著,那些商契涉及的行當極多,但正如程鄭所言,都是與軍
務相關的,而且大都是負債經營。
「先生一人就做了這麼許多生意,」秦檜微笑道:「果然是能人所不能。」
程鄭道:「這些不是我的產業,是左武軍的。自從被真遼擄走,我們程氏就
再沒有自己的產業。這些年來,我只是為師帥,為左武軍管理這些產業。」
程宗揚道:「既然如此,為何要寄到我的名下?」
「因為我要替左武軍保住這些產業。」程鄭道:「只要這些產業還在,師帥
的左武軍就還在。」
「師帥在大草原覆沒的是左武第一軍,左武第二軍呢?」
「那是漢國用來監視第一軍的。」
程宗揚沉默片刻,「關於左武軍覆沒的事,你知道多少?」
「我只知道文參軍告訴我,自從他們受命圍剿獸蠻人,來自後方的物資供應
就陸續減少。最開始督糧官只說道路不暢,略有延期,等左武軍深入草原,就全
部中斷了。」
「漢國停止撥付糧草了?」
「我不知道。我當時在晴州,按文參軍的要求籌集了一批物資,由磐石傭兵
團護送。傭兵團的人告訴我,物資如期運抵邊塞,但沒有找到左武軍的人。他們
跟漢國派駐當地的督糧官交接完畢,就返回了。事後我派人去看過,那些物資全
都不見了。」
「督糧官是誰?」
「聽說是新任的,事後不久他就被調走了。新來的督糧官對此前的事都不知
情。」
秦檜道:「督糧官職卑而任重,大將軍府即使不知情,也定然有記錄。」
程宗揚喃喃道:「霍大將軍嗎?」
說起霍大將軍,程宗揚不由想起嚴君平,也許自己應該盡快去大將軍府探探
路,或者能找到些什麼。
程鄭道:「我那些生意本來就是勉強維持,如今店鋪被封,用不了多久便會
債台高築。我想來想去,即使冒險,也只能找你幫忙了。」他苦笑道:「我請人
打聽你的底細,反而讓我生了疑心,剛才你別看我在笑,心裏可是一個勁兒地打
鼓。」
程宗揚想起那份資料還是自己親手胡編出來的,不由有些訕訕的,誰能想到
自己出於戒備的小心舉措,險些就和左武軍的暗棋失之交臂了呢?
「這些產業寄到我的名下,就能保住嗎?」
程鄭道:「執金吾封的只是晴州商人的店鋪。只要證明那些店鋪是你所有,
應該就能啟封。」
「你說還有批貨物在船上?」
「二百匹馬。本來準備運往長安販賣,已經在船上走了半月,本來想在洛都
上岸休息數日,沒想到又困在洛水碼頭。」
秦檜道:「這些產業都寄到主公名下,只怕不妥。」
程鄭道:「願聞其詳。」
「這些產業牽連甚多,逐一過寄到主公名下,只怕令人生疑。」
程宗揚和程鄭互相看了一眼,都點了點頭。程鄭拿來的文契林林總總有幾十
張,逐一更易業主,肯定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依在下之見,倒是有個簡單的法子。」秦檜道:「這些產業仍在先生名下
不動,只將先生與家主合籍。」
程宗揚和程鄭都怔了一下,然後恍然大悟。
程鄭想的是:此人不愧是謀臣之才,竟能想出這般主意,輕而易舉就保全了
自家的產業。
程宗揚想的是:死奸臣果然夠黑,顯然他對程鄭還有些不放心,索性把程鄭
本人收入戶籍,那些產業說是沒動,其實連沒拿來的產業都跑不了,全被自己收
入囊中。
「先生堪稱妙才!」程鄭笑道:「當初在舞都我便說過,一筆寫不出兩個程
字,如今合為一家,還是我們程氏的產業。若是合籍難辦,入奴籍亦可。」
「開什麼玩笑!」程宗揚道:「不就是合個籍嗎?我們程家子弟認祖歸宗,
這樣的好事誰會攔著?」
程鄭道:「那便以賢弟為嫡支,愚兄為旁支。你我是……」
「未出五服的兄弟。」程宗揚道:「老秦,這件事交給你去辦,一天時間能
不能搞定?」
「主公放心。」秦檜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主公有西邸的門路,無中生有都能
編一套戶籍出來,何況是合籍這種小事?
程鄭道:「不知我們這一支是何郡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