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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戰李隆基 大唐天河汗 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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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殺機
   長安官場上又多了一個笑談。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魚而取熊掌者也。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
   或許是回憶起那天在氤氳齋聽到的孩童讀書聲,薛崇訓便把《孟子》拿出來讀了一會。
   花園裡繁花似錦,格局講究,春天的綠葉紅花爭相鬥放,一派富貴美麗的景象。薛崇訓身穿麻布,手裡拿著本古色古香的線裝書,倒有些像個文人了。他對身邊目不識丁的奴婢說道:「你可知東周時為什麼會有孟子嗎?」
   那奴婢茫然地搖搖頭。
   薛崇訓說:「因為諸侯相互攻伐,不擇手段,動輒屠城燒殺,完全喪失人性,世界只剩下殺伐和爭鬥。這個時候,就有人站出來倡導仁義,推崇人性的善,給世界帶來一點陽光和溫暖。」
   奴婢以為他是在說王道大計天地玄虛這樣的大事,雖然不懂,但是十分敬畏地站在旁邊一動不動。
   薛崇訓踱了幾步,身影有些孤單,他對奴婢說話,實則和自言自語差不多:「但是孟子並沒能實現理想,讓世界變得祥和,人們依然不講仁義,攻伐依然繼續,甚至變本加厲。因為你心慈手軟,別人不會心慈手軟,他一旦有機會毫不留情地毀滅你。」
   他想了想又說道:「不過孟子能流傳千古,可見人心是向著他的啊。」
   人心向善,當然也不只有善,黃帝伐蚩尤,人類剛學會使用石頭,就學會了戰爭,人心不滅,爭鬥就會繼續下去。
   馮元俊會怎麼報復自己呢?薛崇訓琢磨著這件事,他還真猜不到,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馮元俊肯定忍不下這口氣。
    一個心胸狹窄又自命不凡的人,受了委屈,雖然對方也有背景,但依然不妨碍他生氣。只要他一生氣就好辦了,自亂陣腳,總是有機會的。薛崇訓就像一頭一聲不吭的狼,緊緊盯著那只羊圈的羊,卻並不急著動手。
   就在這時,花園門口忽然傳來了爭執的聲音,薛崇訓便大聲問道:「何事吵鬧?」那邊傳來了廚娘不托西施的聲音:「郎君,郎君救救我兒……」
   薛崇訓聽罷便說道:「把她帶過來。」
   門口的奴婢放人之後,不托西施連同馬夫龐二也一起進來。不托西施和她女兒裴娘的模樣真是很相像,就像是裴娘的親姐姐一樣,也是一張小巧秀氣的臉,皮膚也很好。還沒等薛崇訓詢問,不托西施便撲通跪倒在地,抓住薛崇訓的袍衣下擺哭道:「郎君,你快救救我兒吧,我求求你了!」
   「別急,慢慢說,發生了什麼事?」
   不托西施一臉掏心挖肺的表情,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道:「我想著裴娘連一件好看些的胸衣都沒有,今早便取了些錢,帶她去西市想選一件胸衣,可不想突然衝過來幾個大漢,不容分說就把我的裴娘搶走……
   旁邊傻乎乎的龐二簡單地歸納了一下不托西施的長篇大論:「裴娘被馮元俊的人抓去了。」
   「馮元俊抓裴娘,他抓一個奴婢……」薛崇訓有些吃驚,但很快就明白了緣由。
   定是馮元俊被人嘲笑,想找回場子,可是羞辱他的人卻是太平公主的長子,就算他有後臺,也惹不起太平公主一家子,但又吞不下一口氣,只好拿薛崇訓的通房丫頭動手,勉強做做樣子找回一點面子。
   事情變成這個樣子,薛崇訓真是更看不起馮元俊了,就這麼點出息?他長兄高力士要是知道了這件事,非得把肺氣炸不可。
   不托西施還在哭訴:「我的兒啊,沒有她我該怎麼活,我就剩這麼一個兒,龐二又不行,求老天爺別奪走她啊……」
   心急如焚的不托西施口不擇言,龐二紅著臉道:「媳婦妳把家醜說出來幹甚?別慌,馮元俊又不會把裴娘勒死了,等會郎君派人去府上討回來便是。」
   不托西施伸手去抓胖兒的臉,又傷心又憤怒:「你這個豬頭腦子!馮元俊要幹什麼還猜不出來麼?外面傳語郎君污了人家未過門的媳婦,人家惹不起郎君,可咽不下那口氣,就拿郎君的家奴開刀,定會糟蹋了裴娘!裴娘身子清白,原本跟著郎君下半輩子好有個依靠,如果裴娘變成了殘花敗柳,以後有什麼好日子……」
   這粗鄙的女人說話是俗,可確是那麼個道理。
   薛崇訓沉吟了片刻,說道:「你們別著急,我親自管這事,一定把裴娘救回來。你們先出去,龐二,把馬備好;去吩咐方俞忠等人到氤氳齋見我。」
   不托西施擦著眼淚道:「郎君,你可一定要把裴娘救回來啊……」
   「沒聽見我的話?這件事現在交給我來辦,妳在這裡哭有什麼用?回去等著!」薛崇訓神情一冷,嚴厲地喝了一聲,不托西施只得退下。
   他出了衛國公府,來到斜對面的氤氳齋,走進一間廂房時,方俞忠等心腹侍衛家丁已經等待在裡面了。這間廂房不大,擠了二十來個人,頓時顯得有些擁擠。
   角落裡還站著一個身穿黑衣,頭臉用黑紗蒙得嚴嚴實實的女人,她的手腕等方露出來的皮膚白得驚人,在黑服的反襯下愈發煞白。這個女鬼一樣的女人,就算站在大白天的角落裡,都讓人覺得有一種寒意。
   大伙都悄悄看了她幾眼,薛崇訓很隨意地說道:「你們叫她三娘便是,以後她也是我的人。」
   這時方俞忠拿出了一張紙,擺在大案上,「郎君,這是馮府的草圖,我派人混進去摸清的。」
   薛崇訓贊許地點了點頭,伸了伸脖子仔細看著那副圖紙。
   方俞忠道:「一共五個進出口,除大門和幾道偏院後門之外,廚房也有道小門,一般是採辦的奴婢們進出……馮元俊經常活動的地方在這裡。全府的人口二十三人,除去女眷、園丁、丫鬟、文人門客等完全不會拳腳的人,經常在府裡看家護院的家丁一共就二十多個,和我們出動的人數相當。」
   「很好。」薛崇訓看著那張圖紙道:「我們過去要人,直接從大門過去,不必費口舌,見人就打,趁其措手不及,先把大門口的那隊豪奴打趴下,開局第一步便先握勝算。然後直奔馮元俊住處,此時他缺了人手,再逼他交出人來就不再困難了。
   方俞忠又道:「我們的人突破大門之後,有一個奴僕會佯裝去報信,到時候郎君帶人跟著他便是。」
   薛崇訓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但轉瞬間即逝,很快就滿臉怒氣道:「馮元俊是個什麼東西,光天化日竟敢抓我的人?老子非拔了他的皮不可!大伙放開了手幹,出了事我會出面收捨,一個宦官的親戚而已,真把自個當回事了?」
   「是,郎君。」眾人都是些練家子,天生好鬥之心,此時都有些興奮。
   薛崇訓揮了揮手道:「下去準備傢伙。嗯,木棍之類的就行了,最好不要弄出人命來,稍事片刻咱們就出發……三娘留下來。」
   家丁們作鳥獸散,只剩下三娘依舊站在屋子的角落裡,一步也沒有移動,也沒有說話。
   薛崇訓走到門口將房門閂上,然後才低聲說道:「妳同我們一起進去,注意聽對話,確認了馮元俊的身份之後,就……」說著他便舉起手掌,往下一劈,「一擊斃命,不要留活口!」
   他的眼睛裡露出濃烈的殺機,無毒不丈夫,只要一有機會,就要講究一個狠字。
   讓三娘動手,可以在不得已時讓她頂罪;讓三娘動手,是因為其他家丁在薛府都這麼多年了,彼此經常往來,關係很熟,私下裡也許會議論主人的賞罰恩威,讓他們其中的人做替罪羊的話,總是沒有讓一個剛進來的生人承擔罪責好。
   一直沒開口的三娘這時說道:「三娘的命是恩公的,恩公讓我做什麼,我絕無二言,但當眾殺人之後,我要馬上離開長安,需要一些盤纏。」
   薛崇訓卻道:「高力士原來叫馮元一,以前他們家獲罪馮家人死得差不多了,馮元俊是他唯一的親人,妳要逃也許很難逃得掉,就算挑掉了,以後的日子……每日被人追殺是什麼滋味妳應該很清楚。」
   三娘冷冷道:「這是命,我只配過這樣的生活。」
   薛崇訓搖搖頭道:「妳不用逃,妳是我的人,我不會拱手把妳交出去。」他的臉上露出一絲冷冷的笑意,「誰有罪,誰有錯,是什麼說了算?律法嗎?那當初太宗皇帝是不是該處以極刑?哈哈……」
   三娘默然,她不知道該不該信這個相識不久的男人。
   薛崇訓這時摸出了一塊腰牌,又提起筆寫了一張票據,遞給三娘道:「東都咸通錢莊,憑這兩樣東西可以支取絲綢銀両。這裡有幾錠金子,備妳到洛陽之前使用。是走是留,妳自己決定。」

【第十章】月亮
   「妳還有臉到這裡來?」馮元俊看到宇文姬,臉上的神情豐富極了。有怒,有屈,還有一絲得意。
   宇文姬冷冷地說道:「我來不是來求你,而是提醒你,趕快放了薛家的通房丫頭,否則就中了薛崇訓的奸計。」
   「提醒我?妳為什麼要提醒我?」馮元俊冷笑著說。
   宇文姬道:「今早家父與我正好路過西市,看見你叫人抓了那個丫頭,家父立刻就脫說你中了薛崇訓的奸計,他等得就是今天。我恨死了薛崇訓,並念在以往你對我們家的好,便好心提醒你。」
   馮元俊眉頭緊蹙,用要哭出來的表情看著宇文姬那張嬌媚得叫人心動的臉:「妳還知道我馮元俊對妳好?你們宇文家什麼身份,販運茶葉的小商販!我馮元俊嫌棄過你們?長兄多次說我們馮家底子薄,應該和大族聯姻,可我為了妳,連長兄的話都沒有聽。結果我的一片真心換來的是什麼?背叛!」
   他向前逼近了一步,哈哈大笑,幾乎笑出了眼淚:「教坊司的玩意,用到我馮元俊的未過門的妻子身上……」
   宇文姬臉上緋紅,後退了一步:「現在不是論是非曲直的時候,薛崇訓肯定已在磨刀霍霍,你快把那丫頭放了,不要給他機會,否則禍事就在眼前。」
   馮元俊笑道:「不過是抓了他一個丫頭,能怎地?老子抓了就是抓了!」
   宇文姬急道:「你相信我,勿要賭一時之氣,凡事從長計議。我受辱那件事也是身不由己,被迫如此……」
   「賤貨!」馮元俊一掌扇了過去,他的身材雖然不高,但一掌之下力道不小,立刻就把宇文姬扇在地上,半邊臉就腫了起來。
   「妳父親不是說妳既會醫,又會武,秀外慧中麼?如果妳不情願,薛崇訓那酒色之徒能動得了妳一個指頭?妳當老子是豬頭王八,老子心裡的恨,恨不得把妳們這對奸夫淫婦碎屍萬段!」
   宇文姬捂著紅腫的臉,眼淚在眼眶裡打轉,突然走到大案前,取下了上面擺設用的寶劍。馮元俊倒嚇了一跳:「妳要幹什麼?想殺老子?」
   「鐺!」宇文姬輕輕一按劍柄上的機關,劍鋒便彈出一截,她將寶劍倒過來,劍柄對著馮元俊,遞過去道:「你殺了我吧。」
   馮元俊愣了愣,卻冷笑話道:「殺妳?老子殺妳還得吃官司!給我滾,我還得去嘗嘗薛崇訓的女人是什麼滋味。」說罷奪過寶劍隨手扔到一邊,抓住她的胳膊就往門外推。
   宇文姬道:「你那麼怕事,為什麼要去招惹薛崇訓?越是怕事,事越要找上門!」
   「想激將我?妳太了看我了!」
   ……
   一群手裡操著傢的人護著一輛氈車,到達馮家大門口。門口的奴僕一看便來者不善,急忙聚在了一起,擋住門口。
   這時方俞忠彎腰走到氈車旁旁邊,畢恭畢敬地為裡面的人挑開車帘,身穿麻衣的薛崇訓從容地從氈車裡走了出來,周圍的奴僕都一齊躬身行禮。
   薛崇訓神態悠閒地走出氈車後,饒有興致地抬頭看了一眼門方上的牌匾,上書:馮府。
   馮家的奴僕認識薛崇訓,一見是他,一個奴僕忙上前道:「原來是薛郎大駕光臨,你稍等,小的這就去稟報阿郎……」
   「郎」字還沒落地,薛崇訓突然飛起一腳,右腿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砰」地一聲踢在那奴僕的胸口,右腳外側著力,完美的著力點,奴僕「啊」地慘叫了一聲疾步後退,「轟!」奴僕撞在黑漆大門上,反彈出來摔了個嘴啃泥。
   方俞忠立刻暴呵一聲:「兄弟們,上!」
   大門口的其他奴僕立刻圍了上來,其中一個拔起了戳燈,將燈扔掉,只留下長柄作武器,衝向方俞中人心,一棍便向俞忠的腦袋掃下。
   方俞忠看得來勢,下盤扎穩,身體輕輕一側,棍子便打了空;他同時雙手輕輕托住了棍子,使著緩力將棍子的力道在下落的過程中逐漸化解,然後向前一送,拿棍子的奴僕倒退一步,扎住馬步,條件反射性地向前用力撐住方俞忠的推力。
   卻不料這時方俞忠抓住棍子另一端的手突然向懷裡一帶,那奴僕用力的方向也是向這邊的,兩股力合在一起,他便一個踉蹌向這邊撲了過去。奴僕正前方完全空擋,立刻迎來了帶勁風的鐵拳,被打得牙齒與鮮血齊飛,天地一陣旋轉。
   木棍被方俞忠奪了過來,說是遲那是快,他的身體突然側翻,跳向半空,手裡的木棍在空中劃出大半個圓圈,「呼」地一聲就向正從左邊衝過來的奴僕肩膀上招呼下去。「啪」地一聲巨響,木棍立刻斷成兩截,那奴僕跪倒在地,疼得哇哇亂叫。
   一二十個薛家家丁已抓著木棍等物衝了上去,頓時劈劈啪啪打作一團,慘叫在棍棒聲中時而響起,已是塵飛沙起。電光火石之間許多人已摔在地上哭爹喊娘。
   只有兩個人沒有再動手,一個是薛崇訓,站在後來看著,還有他身邊的三娘,冷冷地一動不動。
   這時大門口的一奴僕突然打開了大門,掉頭就往裡跑,報信去了。薛崇訓這邊的人毫不遲疑,急忙跟了進去。
   那奴僕便在叵廊上疾奔,直向裡邊而去,路上偶爾有丫鬟端著東西,杯盤立刻「叮噹」亂響,摔得一片狼藉。而後面追擊的人也緊跟其後,盯住那個奴僕追趕。
   通過回廊,奴僕便鑽進一道洞門,跑到一間房子門前立刻就「砰砰」直打門,一面喊道:「阿郎,阿郎,薛家郎君打上門來了!」
   待薛崇訓剛剛追到身後,那奴僕雙腿一軟蹲了下去,雙手抱頭。就在這時,房門打開了,馮元俊出現在門口,他也不回避薛崇訓的怒目,四目相對,周圍彷彿立時彌散起了火藥味。那報信的奴僕急忙連滾帶爬地逃跑。
   「馮元俊,裴娘在哪裡?」薛崇訓微笑著問道。而身邊的方俞忠正捏著拳頭,指節「啪啪」直響,左右搖了搖頭脖子扭得咔咔響動。
   這時薛崇訓左右看了看,卻不見了三娘,不知她躲到哪裡去了。不過薛崇訓相信她就在附近,只待某個時刻驟然出襲。
   大概是薛崇訓的微笑激怒了馮元俊,馮元俊也露出一個極其難看的強笑,仰頭說道:「老子已經把她扒光幹了。」當然這話自然是氣話,馮元俊回來不久就和宇文姬吵架,連看都沒來得及去看裴娘一眼。
   薛崇訓大怒,他立刻上前一步,一把抓住馮元俊的依領,右拳瞬間便招呼了馮元俊的臉上。」
   「呯呯呯……」不到十彈指間,薛崇訓起碼打出了二十拳,雨點一樣的拳擊向馮元俊的腦袋傾斜而下。馮元俊的牙齒蹦出,鼻血長流,臉上青紫腫起一片,眼睛只能眯出一道綘兒,這副模樣現在就算他媽媽看見了也不可能認得。
   薛崇訓抓住他衣領的手向前一送,馮元俊立即便倒退著撞開了門,仰摔在地上。薛崇訓跳了進去,一腳踏在他的手上,使勁碾了碾,疼得馮元俊叫得跟殺豬一樣。
   薛崇訓還不解氣,一把抓住馮元俊已經散亂的頭髮,使勁一提,可抓的頭髮太少了,只聽得「啊」地一聲慘叫,一縷頭髮就被薛崇訓扯了下來,頭皮幾乎都被捸下來一塊。
   他扔掉手裡的頭髮,張開手掌,重新抓住一大把頭髮,將其提了起來,馮元俊微顫顫地站在面前,幾乎用一個小指頭戳一下就能倒下。
   薛崇訓靠過去,臉幾乎都能貼到了馮元俊臉上,牙齒咬的「嘠吱」直響,叫人牙酸得厲害,他盯著馮元俊的只剩兩道縫兒的眼睛冷冷地說道:「好玩嗎?」
   就在這時,三娘突然出現在門口,這個鬼魅一樣的女人,走起路來一點聲音都沒有。她回頭看了看,輕輕地緩慢地走了過來,冰冷煞白的手指也摸到了腰間的短劍柄。
   屋子裡的溫度彷彿在一瞬間就驟然降低。
   就在這時,突然一聲嬌叱:「住手!」是宇文姬的聲音。
   三娘有些遲疑,但身影依舊驟然動如脫兔,箭步如飛,如雷電一般向馮元俊飛馳而去!
   那一瞬的遲疑,是對生活的留戀嗎?
   注意到她的遲疑,薛崇訓的腦子裡竟然突然出現了歌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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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噹!噹!噹!」空中突然出現了三點星芒,分前中後三面飛向三娘。那是星芒,是針灸用的銀針。
   「叮!」一枚銀針和短劍相撞撞飛,另外兩枚「啪啪」刺入前面的樑柱,入木三分。
   瞬間之後,宇文姬已閃到了馮元俊的前面,用身體擋住了他,快速的運動抓起的勁風吹得珠帘也「叮噹」直響。
   「三娘,妳替他賣命的人是個惡魔,無惡不作,不擇手段,沒有信義沒有道德。他只是利用妳,利用完最後的價值就會把妳一腳踢開,妳只是一個替罪羔羊,值得麼?」宇文姬說道。
   三娘面無表情地說道:「習慣了。」
   宇文姬愣了愣,說道:「很好,妳的武功是家父教的吧?今天就讓我領教一二。」
   薛崇訓聽到這裡,鬱悶道:「宇文姬,關妳何事?馮家還是妳的婆家?別做夢了,趕緊讓開,否則我隨時都可以讓你們的宇文家死無葬身之地!」
   宇文姬嫵媚地笑道:「你不記得那天我們的纏綿了嗎?你捨得嗎?你不想以後再有那樣的溫存嗎?」
   說罷她抓住馮元俊的衣服,猛地向後面一推,好讓他遠離戰場。
   她剛擺出架勢,卻見三娘眼色異樣地看著她的背後,卻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宇文姬心道:哼!還耍詭計,休想引誘我回頭分神!
   但見薛崇訓神色也是同樣的眼神,他們兩個人不可能配合得那麼好。宇文姬先後退了一步,飛快地回頭看了一眼。不看則已,一看之下,她頓時臉色大變:只見一柄寶劍已從馮元俊左胸穿過,地上鮮血滿地,他垂著腦袋,連叫也沒叫一聲,恐怕已經當場斃命!
   這時宇文姬才想起,先前和馮元俊爭吵,他把劍隨手一扔,當時沒注意,便正好倒插在胡床上,劍尖對著上面;剛才宇文姬推了馮元俊一把,他就不幸地穿到了劍上面。
   「我殺了他?」宇文姬喃喃地說。
   所有人吃驚之餘,三娘的眼睛裡露出了一絲輕鬆的表情,彷彿鬆了一口氣。而薛崇訓沉吟了片刻,卻對三娘說道:「馮元俊還沒死透,妳去補兩劍。」
   三娘看了薛崇訓一眼,並未說話,十分順從地走了過去,在馮元俊的胸口上刺了兩劍。薛崇訓道:「人是三娘殺的,你們都聽到清楚了?馮元俊抓了我的通房丫頭,我一怒之下帶人來討還,其間發生衝突打鬥,我的手下三娘失手刺死了馮元俊,就這麼回事。三娘,是這樣麼……」
   「是這樣的。」三娘面無表情地說道。
   但是過了片刻,她竟然說了一句和事情不相關的話:「主公一直說把我們當成親生兒女,他當然只是隨口說說;其實無論在誰的眼裡,宇文姬從來都比我精貴。」
   薛崇訓道:「不是這樣的。如果宇文姬牽連進來,審訊時可能認為是我和宇文姬通奸殺人;況且宇文孝對漕運方面很了解,我還有用處。」
   ……
   等薛崇訓大搖大擺地走出馮家大門時,只見成隊的胥役甲兵已圍困了府邸。一個身穿紫色官服的官員從馬上跳了下來,對薛崇訓抱拳道:「下官京兆府尹李守一,聞報馮府發生了鬥歐血案,此事和衛國公是否有關係,還請到府上坐一坐,錄下來龍去脈,以便上峰斷案使用。」
   薛崇訓笑道:「要我堂堂衛國公受辱於刀筆吏?也得問問今上同不同意。」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李守一的神色驟然一凜,官袍無風而動,正氣凌然地昂首道:「官員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東至渭南市、西至武功、南玉戶縣、北至銅川,關內道、京畿道內治安事,全屬我京兆府管轄。國家賞罰有度,功過清明,絕不容許任何人挑釁國法的尊嚴,你衛國公也不例外!衛國公,你還是自己隨我走一遭,省得我刀兵執法!」
   薛崇訓面不改色道:「這麼說,你們是鐵了心和我作對?」
   大概薛崇訓話裡「你們」的那個「們」字讓其他官員也感受到壓力,這時李守一旁邊的另一個穿緋色衣服的老頭在李守一耳邊沉聲道:「明公,事關鎮國太平公主府,關咱們何事?咱們只管把現場考察清楚,記錄上報便成。」
   李守一卻鐵青著臉道:「只要在我的轄區內,就要關我的事!來人,給我拿下!我李守一豈是怕人威脅之人?要我不幹很簡單,只需要今上一句話,老朽便把頂上烏紗奉還今上。」
   「拿下?拿誰?」薛崇訓回顧周圍,在兵器林立刀兵相撞的當中,從容不迫地說道,「你們誰來拿我?」
   方才說話那個紅衣官員急道:「都別動!」
   李守一大怒,指著周圍的官兵道:「國家白養了你們!還不動手?」
   「哈哈哈……」薛崇訓仰頭大笑,昂首挺胸地向自己的馬車走去。身邊的侍衛豪奴恭敬地為他掀開車帘,用崇拜的口氣說:「郎君,您請,慢點。」
   李守一眼睜睜地看著薛崇訓如此做派,鬍鬚都翹了起來,唾沫橫飛地罵道:「國家的蛀蟲,大唐的禍害!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李守一一定要把你繩之於法,接受天道國法的制裁!」
   薛崇訓沒管他,乘車長揚而去。路上有個侍衛在外面議論道:「這個李守一,真是個不知死活的人。」
   薛崇訓頓時嘆了一口氣道:「是難得。則天大聖皇帝以後,多年以來廟堂混亂陰霾,這個李守一鐵骨錚錚,不畏權貴,他圖什麼?」

【第十一章】好雨
   後來有個詩人寫了兩句詩: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寫的是春雨,但詩裡的春雨應該發生在劍南道。
   長安的春雨則不是「潤物細無聲」那樣子的,而是淅淅瀝瀝,屋檐下能聽到水帘順著瓦片流到陽溝裡「波波……」聲音,水帘外面,是濛濛的一片,聲音不大,但雨聲充斥著整個世界。
   薛崇訓走到大秦寺時,感覺到這樣的場景有點相似:還是去見母親,還是時間有點早然後來到了一個寺廟,然後在這裡也遇到了一個女人。
   不冋的是這次不是去千福寺,而是來了相隔不遠的大秦寺。大秦寺在義寧坊,挨著開遠門這邊,傳的是景教,也就是基督教的一支。以前剛傳到大唐時,大伙兒不了解狀況,還以為是波斯那邊的教宗,便稱作波斯寺,後來才知道不是波斯的宗教,這才把波斯寺改稱大秦寺,不過官方文件上的名稱仍然沒改。
   薛崇訓和奴僕走到寺塔下面躲雨,奴僕收起了傘。這時便見有個女子向這邊跑了過來,她沒有帶傘,雙手勉強遮在頭頂徑直就跑到了屋檐下,顯然是來躲雨的。
   這個女子薛崇訓不認識,但很快就被她清麗的模樣吸引了注意力。
   她穿著一身淺色襦裙,很常見的唐式襦裙子搭配:上穿短襦,下着長裙,佩披帛,加半臂。這身淡雅的衣服穿在她身上輕柔而優雅。只見一張清秀的臉略施脂粉,分外美麗,頭髮被雨水打得濕漉漉的,一縷秀髮沾在了嘴角,上面還帶著一點晶營的水珠。
   此情此景,古寺石塔古典美女,就有如夢裡一般,她有婀娜的身段秀麗的面孔,還有淡淡的憂愁,詩一般的韻味。
   她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同樣站在屋檐下的薛崇訓,然後便沒理會他,只是時不時看一眼天空,彷彿在祈求天上的神仙早些把雨停了。
   或許是美好的事物影響了薛崇訓的心境,也或許是因為這朦朧的小雨,薛崇訓的心境也變得平和起來,一時心情好,便從奴僕手裡拿過雨傘,遞了過去:「用我的傘吧。」
   那女子這時才專門打量了一下薛崇訓,帶著嬌羞的表情道:「你也只有一把傘,我怎麼好意思……」她露出這麼一個純純的表情,看起來便帶著一點稚氣,可能年齡不大,也就十五六歲的樣子。
   薛崇訓沉靜地說道:「我坐馬車過來的,可以不用傘,拿著,這雨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停。」
   女子有點猶豫地緩緩伸手接住油紙傘,淺淺一笑道:「謝謝郎君,你真是個熱心的好人。我怎麼把傘還你呢?」
   聽她這麼說自己,薛崇訓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這時機會來了,還傘的時候便可以見第二面,一回生二回熟。但薛崇訓卻還是用那種沉靜的聲調說道:「不是什麼要緊的物件,不用還了。」
   女子低頭看著手裡的油紙傘想了想,又抬頭露出一個笑容,朱唇輕啟:「那我就不再客氣啦……對了,不知道你以前來沒來過大秦寺,裡面有個悔悟堂,你可以把自己的心事向小窗子裡面的教士訴說。我見你好像憂心忡忡的樣子,對教士說說,這樣會好受許多。」
   她說罷小嘴輕輕抿攏,撐開油傘,走進了雨幕。打著油紙傘的古裝女子,在朦朧的煙雨之間,屋檐下的薛崇訓看著她的身影,想起剛才小小地做了一點好事,心情竟然變得輕鬆一點了。這時他想起上回在城隍廟看到宇文姬幫助難民的事,頓時彷彿有了些感觸。
   「時間差不多了,走吧。」薛崇訓對身邊的奴隸僕說道。
   ……
   富麗堂皇的鎮國太平公主府,無論是晴天,還是雨天,風景都非常好。湖邊的垂柳在小雨中更顯風雅,巍峨的宮殿朦朦朧朧如在雲中。
   「兩位宰相已在前殿等候,我們先去見他們,晚上你留下來和我一起用膳。」太平公主見到薛崇訓後說了這麼一句簡單的話,但這句話其實並不簡單。
   薛崇訓剛剛才犯下命案,太平公主不僅毫無責罵的意思,反而讓他一起去見朝中宰相,可見薛崇訓得到的不僅是母親的信任,還有在忚心中的位置。
   不過他反倒覺得有些心酸,那可是自己的親生母親,為了對她說句話讓她相信,居然需要費那麼大的勁,而且還幹了幾件惡事。
   走到前殿時,兩個穿紫色大團花官袍的中年人便起身向太平公主行禮。他們兩個都是宰相,一個是蕭至忠,身寬體胖,看言行舉止都十分沉穩;另一個是竇懷貞,身材高大、面有英氣,雖已年逾不惑,但依然風度翩翩……見到竇懷貞,薛崇訓就覺得很不可思議,兩年前他迎娶過韋皇后的老奶媽,一個牙齒都快掉光的老太婆,兩人在宮裡拜堂的時候該是多麼搞笑的場面。
   公主的長子薛崇訓也在後邊,他們兩個見了初時有些驚訝,但轉瞬便恢復了常態。因為薛崇訓是第一次在這樣的場合出現,不便冷落了他,竇懷貞便特意和薛崇訓相互見禮,然隨口說道:「前幾日那事,薛郎不必擔憂,不是什麼大事。」
   這時蕭至忠接過話說道:「不過李守一揚言插手要管,這個人有點難纏,薛郎還得提防著他。」蕭至忠一向比較謹小慎微,所以才這麼說。
   竇懷貞卻搖頭道:「李守一的老底我還不清楚,根基很淺,能翻起什麼浪子?」
   太平公主眼裡毫無責罵的意思,口上卻罵道:「不成器的小子,成日就知道爭強好勝!現在出了事還不是要我這做母親的給你收拾局面。」
   薛崇訓躬身道:「兒知錯了。」
   竇懷貞見狀笑了笑,說道:「少年人做事當真果斷有衝勁,難得難得,不過……要把馮元俊趕下臺,其實用不著這樣做,如此一來,理虧的反倒是薛郎了,給大家的印象也不好。」
   薛崇訓心道:「現在朝中四個傾向太子的宰相都被母親趕下臺了,何況一個小小的馮元俊?如果只是為了爭奪太常寺的權力,確實犯不著殺人。

【第十二章】諫言
   殿中四人:太平公主母子,還有兩個宰相。除了薛崇訓,其他三人的心情顯然都很好,太平公主威嚴從容,竇懷貞舉止瀟灑,蕭至忠淡定自若。
   前段時間太平公主被發配到蒲州去了,非常委屈,但她回來之後,現在形勢已經扭轉。狀況對公主這邊很是有利,支持太子的四個宰相有的被發配地方、有的被明升暗降,太平公主手裡已經有了五個宰相,掌握了朝廷的大半權力,勢力極大。太子雖然名義上仍然監國,但誰也使喚不動。
   「太子那邊動靜如何?哈哈,說來好笑,今日一早有個九品小官叫王琚的,跑到麟德殿說是要謝恩,謝謝太子把他從江湖中撈上來做了官……」竇懷貞說到這裡自己先噗哧笑了出來,「結果公主猜猜他怎麼著?」
   竇懷貞便當即就在殿中表演起來,模仿著話裡說的那個王琚,仰起頭挺起腰,雙臂甩得十分誇張,就像皇上駕到了一樣,他就這麼滑稽地在地板上來回走了幾步。
   眼見竇懷貞插科打諢,公主的臉上也露出了笑意。竇懷貞看見公主高興,心情更好,更加賣力地表演,連腔調都拿捏起來。這時他忽然弓起身子,作出副卑躬屈膝的模樣,尖著嗓子道:「幹什麼呢,殿下還在後邊呢,懂不懂禮數?」
   大家都知道竇懷貞此時摸彷的是一個宦官。然後竇懷貞咳了咳,走到另一邊,馬上仰著頭眼睛居高臨下地向下瞟,拿腔拿調地說道:「殿下?誰是殿下,您是說鎮國太平公主殿下?當今天下,唯太平公主殿下耳。」
   表演完畢,公主和蕭至忠都呵呵一陣笑,薛崇訓也陪著露出一點微笑,但他的笑容十分難看,臉上是笑了,可眼睛裡卻依然心事重重的模樣。
   公主笑著說道:「這個王琚,不過是嫌官小,想激一激太子,以圖依附罷了,這種挑撥離間的小人,不是什麼好東西。」
   竇懷貞道:「是這回事,不過我覺得王琚沒說假話啊,如今的朝廷,誰還管太子呢?」
   就在這時,蕭至忠捻著下巴的鬍鬚道:「陽光下隱藏著暴風雨。太子如今是處於下風,但我們也不能因此掉以輕心,臣今日拜會公主,就是為此事而來……」他說罷拿眼看了一下一旁不怎麼說話的薛崇訓。
   公主見狀說道:「有什麼話你就說吧,崇訓是我的兒子,沒什麼好顧忌的。」
   蕭至忠聽罷便沉聲道:「太子還有一股十分危險的勢力,禁軍!」
   公主一聽眉毛輕輕一挑,顯然是有些動容了,她搞過好幾次政變,對那些套路是輕車熟路,當然明白禁軍在極端情況下的重要性。
   蕭至忠接著說道:「禁軍『萬騎』將軍張韋,原來就是個地方豪強,完全是太子一手提拔起來的。毫無疑問張韋就是太子的人,讓這個人呆在禁軍裡頭,可是極大的不妥;還有唐隆大事(推翻韋皇后的政變)時追隨太子的幾個中下級將領也在萬騎裡,到時候他們上下一唱一和,萬騎不都得聽太子的了?」
   太平公主聽罷說道:「你說得不錯,但我們現在不能太咄咄逼人,宜穩不宜急。太子前不久主動上書讓我從蒲州回京,是想主動緩和形勢;我回來之後,也決口不提廢長立幼的事。於是才有今天這樣的大好局面。你們可知為何?」
   這時竇懷貞表現心切,便立刻接過話頭說道:「以臣所見,恐怕今上覺得太子功勞太高,實力太強,皇位不甚踏實,所以想用公主殿下制衡太子……去年冊立太子的時候,今上提名了永平郡王(長子李成器),叫大臣們商議,由此可見,早在今上初登大位時候就預料到了今日的局面。既然今上是這麼一個心思,那平衡才是他願意看到的,如果情勢過於緊張,反而對公主殿下不利。」
   蕭至忠也表示贊同,他點點頭:「臣和竇閣老看法相同,今上一面提防著太子;一面又要設法保護太子,因為他不願意看到國家再次動蕩,更不願意則天大聖皇帝的事重演。如果我們鋒芒太露,到了完全可以控制太子的地步,謹防今上以大局為先,為了保持朝廷穩定,捨棄自己的權力,直接將太子推上皇位,那時對咱們就大大不利了。」
   蕭至忠又道;「雖然如此,但禁軍萬騎也決不能放在太子手裡,那樣對我們太危險了。臣的建議是,穩中求勝,設法名正言順地除掉張韋等人。」
   太平公主道:「蕭相公可有妙策了?」
   「這……」蕭至忠有些尷尬道:「臣一時沒有想到萬全之策。」
   太平公主看向竇懷貞,竇懷貞也道:「今日臣拜見公主殿,和往常一樣,下值之後就順路來走走,不似蕭閣老一般無事不登三寶殿。」
   「無妨,此事原本就應從長計議,先想想辦法再說。」太平公主淡淡地說道。這時她發現薛崇訓彷彿有話要說的樣子,便停頓了一下,等著聽他有什麼意見,但薛崇訓最終還是沒有插話。太平公主便站了起來:「今日就到此為止吧,你們先回家去。」
   於是蕭至忠和竇懷貞便一齊執禮道:「臣等告退。」
   薛崇訓跟著母親從前殿出來,走到院子裡的回廊中時,太平公主忽然停了下來,看著天空道:「好久沒下雨了,今天還沒留心看上一眼呢。」她一邊說一邊頭也不回地輕輕揮了揮手,隨從的宦官和奴婢非常知趣地退開,遠遠地侍立。
   「你方才在大殿中時,好像有話要說,是不是他們在場不便言語?」太平公主依然看著雨幕。
   薛崇訓道:「兩位宰相和母親同進退,原本沒有什麼好瞞著他們的,我確實有話要說,猶豫了一下沒有說出口是因為捨不得今晚和母親一同晚膳的機會……母親,我都不記者得上次和您一起吃飯是什麼時候了……」說到這裡,薛崇訓的聲音竟然有些異樣。
   太平公主感覺到他的情緒,也是有些動容,她問道:「你是不是要說什麼讓我不高興的話?」
   「恐怕是這樣。」薛崇訓想起了上次和二弟一起來見母親的情形,原本那次就應讓和母親一起吃晚飯的。這次……不過不同的是,這次他向母親進諫應該不會招來懷疑和責打。
   太平公主沉默了片刻,說道:「你說吧,是勸我不要對付太子?」如果薛崇訓是和薛二郎同一樣建議,太平公主也會認為他們的出發點是不同的。
   不料薛崇訓卻說道:「不是。我的建議恰恰相反……殺掉太子!」
   「喀!」突然天空中一道閃光,隨即響起了一聲驚雷,毫無預兆,太平公主冷不丁被折磨一嚇,肩膀也是一抖,臉色都有些變了。倒是薛崇訓依然面不改色,毫不動容,他沉聲說道:「想盡一切辦法,殺掉太子,其它的事都沒有用,只有殺了他才有用。」
   本來薛崇訓想用不擇手段這個詞,最終拿捏了一下,還是改口了。
   太平公主轉頭看著他的臉,顯然有些詫異和不解,因為殺掉太子並不容易,太子有東宮六率親衛部隊保護,要置之死地恐怕只有發動宮廷政變。
   薛崇訓道:「兩位宰相說要對付張韋,就算把張韋除去了又怎麼樣?表面上廟堂和軍隊都在母親手裡了,這樣就能高枕無憂了麼?當初韋皇后控制了整個朝廷,還有禁軍將軍全部都是她的親信,甚至調集了六萬府兵進京拱衛,結果呢,美夢只做了十幾天。」
   倒不是薛崇訓的政治眼光比太平公主強多少,太平公主一生都在干政,經驗豐富手段到位,薛崇訓可能是比不上母親的,但是薛崇訓得出這樣的結論,是預知了李隆基的厲害,簡直可以用逆天來形竹金人口。
   歷史上大名鼎鼎的唐玄宗,前期是相當逆天的人物,他最強的是膽略和胸襟,後來悲劇收場不過是因為年紀大了的人,又享了那麼多年太平,鬥志和魄力都已經消磨得差不多了。
   太平公主沒有大發雷霆,也沒有立刻嗤之以鼻,她低頭沉思。薛崇訓的諫言起到一定的作用,要不是之前他處心積慮地做的那些壞事,恐怕太平公主是不會重視的,甚至可能懷疑。
   「你的意思是逼急了太子會用非常手段?」太平公主沉吟許久之後說道。
   薛崇訓點點頭道:「母親了解太子的為人,有這個可能,這還不是最危險的,因為今上還在皇位上,他出於親情和自身權力的考慮,會在要緊關頭幫助母親,太子狗急跳牆成功的機會也不大。最危險的是一旦太子登基,那時我們真是回天無力,隨時可能死無葬身之地……我不是宰相,沒法參與朝廷議事,但我聽到消息說今上提過讓位的事,因為母親和大臣們太反對,便就作罷。所以太子很快就能登基,是存在可能的,完全就是今上一個人說了算,更不妙的是今上做事經常舉棋不定,咱們可不能把自己的命運寄托在他的身上。」

【第十三章】生氣
   「如果外祖母在母親現在的位置,她一定會這麼做。」薛崇訓突然拋出了這麼一句話,然後便緘口不言。這一句話,應該比講一百個理由還要管用。
   果然太平公主臉上露出復雜的神色,她對武則天的感情可以說是相當復雜的,有愛、有崇拜、有怨恨……等等,或許當初武則天殺了她的丈夫時,她恨過、委屈過、無奈過,但是她又怎麼能因此完全仇恨母親呢?早年時武則天對她是多麼龐愛!她不僅依賴武則天的愛,而且崇拜得五體投地。薛崇訓正是理解了母親對外祖母的這種崇拜心理,才說這麼一句話。
   而薛崇訓對自己的外祖母武則天,沒有什麼感情,也沒有多少仇恨;她是自己的殺父仇人,又怎麼樣呢?薛崇訓甚至都不恨外祖母,因為他知道當時武則天殺他的父親時只是政治需要。想來外祖母才是真正為了權力不擇手段,可以為權力犧牲一切的人……薛崇訓反思自己,恐怕他也做不到,他或許會在某些時候不擇手段良心喪盡,但前提是為了求生。
   他不想死,為了活下去他能做很多,但如果只是為了更高的權力,其實是不值得的。
   雨,還在下。太平公主的情緒也變得像這雨絲一般,潮濕而糾纏,砍也砍不斷。她甚至回憶起了少女時的那些心思,那些甜蜜的往事,那些浪漫的邂逅,那個英俊瀟灑出身高貴談吐風雅的男人,就像一只春天的小兔一樣冒冒失失地闖入了她的心扉……
   「喀!」又是一聲驚雷,陷入沉思的太平公主一不留神,嚇了一大跳,甚至呼出聲來。她抬頭仰望天空,此情此景,又想起了母親要殺她的丈夫薛紹時,自己也曾這樣仰望天空想讓上天給個答案……她心如刀絞地哭過,苦苦地哀求過,有什麼用?一向對她百依百順的母親變得冷漠無情根本不顧她的感受,殺伐果斷。
   她明白了權力的好處,有了權力,你想要什麼都可以;沒有權力,就會有很多無奈的悲傷……但是,有了權力,還會有曾經那樣真誠的悲傷嗎?
   「母親,您沒事吧?」薛崇訓關切的話打斷了太平公主的思緒,她看了薛崇訓一眼,輕輕搖搖頭。
   「我見母親臉色不太好,這雨一下,原本開始變暖的天氣又要反彈,母親將息身子。」
   太平公主看著薛崇訓的臉,突然說道:「你的臉長得和你父親真有幾分相像……不過就是黑了點,現在還在練武?」
   兩人忽然說起了不相干的事,薛崇訓只好順著母親的話答道:「是,我見書上說先古讀書人至少會六藝,我既是士大夫,自然要學習先賢。」
   太平公主贊許地點了點頭,沉吟片刻,又說道:「我有件事想問你,你要如實回答。」
   「是。」薛崇訓道。
   太平公主道:「前日你的手下殺死了馮元俊,外面傳言說是因為爭女人,可我覺得不像你殺人是為了讓我信你?」
   母親果然是女強人,一下子就看破了玄機。薛崇訓不太想在母親面前撒謊,便老老實實地說道:「是。馮元俊是高力士唯一的親人,我殺了他,便能讓母親相信我是不可能傾向太子的,然後我今天向母親進言,才足以證明諫言的誠意。只有殺掉太子才是唯一的出路,我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才對母親說的。」
   「說得輕巧,讓李隆基死並沒有那麼容易。」太平公主沒有否決薛崇訓,也沒有贊同,這樣的事她應該需要時間考慮。她又說道:「不過看你這次的表現,乾脆果斷,倒是有點長進了。」
   這應該是贊許,褒奬兒子幹壞事犯下命案。
   不料薛崇訓沒有高興,反而嘆了一口氣道:「二郎越來越疏遠母親,您可知道為何?」
   太平公主眉頭一皺:「這個吃裡扒外的孽子,你是他作甚?」
   薛崇訓動容道:「小時候母親就不怎麼關心我們兄妹,反倒對李三郎特別好。我和妹妹倒是習慣了,可二郎心裡一直就不是滋味……母親,我們雖然流著皇家的血,可仍然想要親人的噓寒問暖……」
   太平公主沒想到兒子這麼說話,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她愣愣地看著薛崇訓道:「我與你舅舅(現在的皇帝李旦)的關係一向很好,關心他的兒子只是因顧及兄妹之情,這就不是親情了?」
   太平公主在別人面前是相當威嚴的,沒有想到兩個兒子都敢挑戰她的威勢,都用這種埋怨的口氣說話。上次薛二郎是這樣,這次薛崇訓還是這樣,薛崇訓也不怕母親生氣,他看起來情緒有些失控,聲音也大了起來:「我為了對你說句話讓你相信我的誠心,竟然要殺人!為什麼?母親認為我真的很喜歡做那樣的事?為什麼連家人都不相信我?」
   ……
   正如薛二郎故意激怒母親,很可能是出於自保的心理;薛崇訓又用這樣的口吻和母親說話,惹她不高興,也是有預謀的。他想得比較遠:萬一以及太平公主真的獲勝了,那麼薛崇訓的幾個兄弟,甚至還有李家的子嗣們,就會爭奪繼承權。薛崇訓先打張感情牌在這裡鋪墊著,以後是很有利的……好像今上李旦就很會玩感情牌。
   當然如果太平一黨失敗了,大家都得死,今天這一出自然就沒有意義了。反正沒什麼壞處。
   此時太平公主當然不可能高興,但是薛崇訓如此述說衷情,她應該明白兒子心裡是有她這個母親的。
   原本薛崇訓就是這麼個心思,但是當他說自己也渴望親情的時候,心裡真的就泛起了一股子酸楚。是真是假,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薛崇訓有些惱怒地對著自己的母親低吼道:「妳不是很喜歡李三郎那小子,現在怎麼樣?人家非要置妳於死地才高興!最後和妳一條心的,不是李三郎,還是自家親生的身子!」
   「你……」太平公主面有怒色,「你竟敢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
   薛崇訓倔犟地說道:「我是妳生的,我心裡不舒服,為什麼要藏著掖著?妳要是覺得生錯了我,現在就下令處死我好了,就像當初外祖母處死父親那樣。我們父子倆走一條路,我也沒什好留戀的!」
   太平公主的情緒徹底被薛崇訓激了起來,她非常惱怒,但又帶著一點其它的情緒,她怒極之下罵道:「你這個不孝的孽子,給我滾!有多遠滾多遠,別讓我看見你,滾!還不滾!」
   薛崇訓轉身便走,連告辭都沒有一聲。母子倆就這麼不歡而散。
   起先說好的晚膳,又沒吃成。
   走出鎮國太平公主府時,薛崇訓不僅沒有悲春傷秋的情緒,反而十分的痛快,那種真正的痛快,感覺好極了。和母親吵了一架,感覺很好,不用再像以前那樣恭恭敬敬客客氣氣的了,以前的那種母子關係,真的很冰冷,很難受。薛崇訓驀然之間發現自己也需要親情,需要溫暖……
   如果沒有親情,沒有愛情,沒有可以相信的朋友,人生實在無趣,他悲劇地發現,自己這麼多年就是那樣過的。
   無趣的人生。如果這次能活下來,他再也不想這麼過活了。
   這時馬夫龐二敲了敲車廂,問道:「郎君,是回府麼?」
   冰冷的家,那裡沒有自己期待的人,也沒有等自己的人……薛崇訓無趣地想了想,隨口說道:「去大秦寺,今兒遇到的那小娘說裡面有固悔悟堂,我想去看看,是不是真有。」
   「好的,大秦寺。」
   大秦寺挨著公主府這邊不遠,沒一會就到。天上的雨還沒停,春天的雨好像就是這樣,下得不大,但一下就沒完沒了。
   薛崇訓從馬車上下來之後,頓時微微有些驚訝,因為他發現下午遇到的那個躲雨的女子還在這裡。
   那女子也認出了薛崇訓,也是有些驚訝地說道:「你……你怎麼又來了?」
   兩人幾乎是同一時間說話,這時薛崇訓也在說:「妳不是有傘了,已經走了嗎?」
   女子頓時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得很美好很純真。果然是一回生二回熟,現在她看見薛崇訓,彷彿就像遇到熟人一般,而實際上連名字都不知道。
   她低頭看了看手裡的傘,還是薛崇訓給她的那把,帶著歉意地說道:「真沒想到還能遇到你……雨還沒停。」   
   薛崇訓現在的心情很好,他發現生活中的點點滴滴竟然能這麼有趣,比廟堂上你死我活的鬥爭有趣多了。他笑道:「不是什麼要緊的物什,不用還,我還是坐馬車來的。」
   女子的聲音清脆猶如黃鶯:「下回我出門,一定要帶兩把,免得你又沒得傘打了。」
   「不必。」薛崇訓很老實地答了一句,卻不料立刻就招來女子的笑聲,她的手都放在肚子上了,什麼事能這麼好笑?
   薛崇訓很不解地看著她。只見這個女子長了一張圓圓的臉,眼睛大,鼻子和嘴都小小的,不似宇文姬那種性感的厚唇,她沒有宇文姬那股子嫵媚勁,面部線條也比較弱,有點娃娃臉的味道,但看起來更加清純。


[ 本帖最後由 今生何求 於 2014-1-23 12:32 P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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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小雨
   見那女子笑得捧腹,薛崇訓很是不解,不禁問道:「什麼如此好笑?」
   她好不容易才仍住笑意,剛要說話,卻「噗哧」一聲又笑了出來,急忙用小手捂住嘴巴,說道:「你……可真傻,長安城這麼大,就算我們能第二次遇見,還能第三次遇見不成?」
   薛崇訓恍然道:「原來如此,我一時沒注意想這個問題。」
   女子咯咯笑道:「好笑的不是你傻,而是你的樣子,木木的,真是……唉,算了,不說這個,我肚子都疼了。」
   她的笑容感染了薛崇訓,薛崇訓的心情也變得愉快起來,近朱者赤嘛。他也微笑道:「妳為什麼又來大秦寺了?」
   「我來等人。」說到這裡,她的笑容漸漸不見了,代之以淡淡的憂鬱。
   薛崇訓見狀好心問道:「是不是已經過了約定的時間,他還沒來?」
   女子點點頭,說道:「原本說好的是三天前,但現在他還沒來……科考發榜的日子是三天前吧?」
   「妳說的是進士榜麼?好像是三天前開榜。」薛崇訓道。唐朝的進士科舉和明清時不太一樣,不需要經過前期複雜的童生試、縣試、鄉試等一系列晋級考試,這時候的科舉制度還沒有那麼完善;相同的是,考中進士就有做官的資格了,這是一條貧寒人家子弟入仕的不錯的路子。像薛崇訓這樣的人當然不需要參加那樣的考試,他們生下來就有爵位了。
   「我等到今天日落,如果他還不來,明天我就去他們家找他。」女子說道。
   看來他們之間就是個才子佳人的事兒。薛崇訓心情依然很好,也沒有什麼妒嫉之類的心思,他的婚事將主要由政治需要決定,和平民百姓家的女子根本就搭不上邊:面前這個女子,是不可能和自己有結果的,如果真去追求別人,等於害人。所以薛崇訓一開始就沒那樣的念頭,不過這樣的邂逅,感覺真的很美好,簡單的純潔的相識。
   薛崇訓一時心情好,就變得有些熱心起來,出謀策劃道:「如果你自己去他們家,反而不好,會給他的家人留下不知禮儀的印象。我建議妳央求令尊令堂找個媒人,然後和他家的高堂商量商量,這樣比較好。」
   女子搖頭道:「瞧你說的,竟然扯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上去了,我只能做他的小妾,還講究這些作甚?再說他的老家不在長安,父母不在這裡。」
   「哦?」薛崇訓有些疑惑。
   女子想了想道:「告訴你也沒什麼啦,我是『水雲間』的歌妓,呵呵,郎君要是有雅興,這幾天可以來聽我唱曲,說不定過幾天我就會離開那裡了。」
   薛崇訓聽罷上下打量了一番這女子,他還真沒看出來這樣的一個人竟然是青樓歌妓,大約是她年紀小,打扮得也比較淡雅的關係。
   薛崇訓片刻詫異之後,也就淡然了,他隨說道:「未請教小娘的芳名,我要是真想去水雲間聽曲了,也好問人啊。」
   「蒙小雨。」
   「蒙、小雨,朦朦朧朧的小雨。」薛崇訓抬頭看了一眼雨幕,「和我們認識的情形差不多,很好記。」
   蒙小雨幽幽地嘆了一口氣:「他說一考中進士就迎我進門,你說他說得是真的嗎?」
   薛崇訓道:「進士也不是一考就中,機會很小,他不一定能考中。」
   蒙小雨苦笑道:「他的機會應該很大,不僅詩文做得好,還有大臣的推薦……看郎君的模樣,卻不知是不是讀書人?你可知道考進士最大的門檻是得到朝中大臣的賞識和推薦?」
   大約是薛崇訓長得比較黑的緣故,而且面有英武之氣,確實不像是什麼才子一類的人物,但他的舉止卻很得體到位,儒雅十足,所以蒙小雨才不敢斷定。
   薛崇訓問道:「他在朝中有關係?」本來他想再問是哪一個大臣,但最終還是沒問這句話,因為這麼問的話很容易就暴露出自己是官場人物了。既然大家只是偶然相識,不了解對方朦朦朧朧的反倒容易相處。
   蒙小雨道:「有錢不就有關係了?」
   䒷崇訓無意中閃過一個念頭,恐怕她倒貼了那個才子買官錢。因為出身不好的人大多數不可能出得起賄賂大臣的錢財,反倒是那些有點名氣的歌妓可能很有錢,雖然她們地位很低賤。
   這時蒙小雨又問了一句:「郎君覺得他會信守承諾麼?」
   薛崇訓聽罷想起一句話:寧可相信世上有鬼,不可相信男人那張嘴……他想了想說道:「其實妳不必問我,妳能給他大筆錢財,不是就已經相信他了麼?」
   蒙小雨默然,證實了薛崇訓剛才的那個猜測。
   薛崇訓抬頭看了看天色道:「天快黑了,今天恐怕他不會來,水雲間好像在安邑坊那邊,正巧我也住那邊,要不要我順路送妳一程?」
   「謝謝,我再等等,街口能雇到馬車,郎君的好意我心領了。」
   「那好,告辭。」
   蒙小雨突然想起一件事:「郎君到這裡來做什麼啊?沒見你做什麼事呢。」
   薛崇訓恍然道:「太閒,本來是想來看看大秦寺是不是真有個悔悟堂,但和妳說了好一陣話,時間也不早了,不看也罷。要是我進去悔悟,非得說到明天早上不可,教士可受不了。」
   蒙小雨頓時被逗樂了,笑道:「看不出來郎君是個這麼壞的人呢,你的模樣讓人想起陽光,嗯,陽光把你曬黑的。」
   薛崇訓抱拳道:「以前也有人這麼說。」說罷便快步跑上停在一邊的馬車,叫龐二趕馬走了。
   車軲轆嘰咕嘰咕地響,馬車上只有薛崇訓一個人,他坐在裡面忽然自己笑了一下,自言自語地說道:「蒙小雨,朦朦朧朧的小雨……一個歌妓見過的應該不少,為什麼能傻成這樣呢?」
   可見愛慕之情有時不是好事,會讓人變成俊子。想到這裡,薛崇訓的裡冒出了一股畏惧之感。
   龐二聽到薛崇訓的聲音,但聲音不大沒聽清,龐二便忙問道:「郎君,您說什麼,我沒聽見呢。」
   薛崇訓對著前面說道:「肚子餓了,加兩鞭,回家吃飯。」


[ 本帖最後由 今生何求 於 2014-1-23 12:33 PM 編輯 ]

【第十五章】天命
   白花花的紙錢在雨中飄散,招魂幡吹得啪啪直響,在這淒楚的長街中,傳來道士那聽得讓人斷腸的長聲幺幺:「魂兮,歸來……」
   馮府籠罩在一片蕭瑟慘淡之中,大門上掛著白花,連燈籠都換成了白色。高力士一身素白從馬車上下來,一個宦官忙撐開傘給他遮雨,卻不料他鐵青著臉沉聲喝道:「拿開!」
   高力士長得身材高大,臉型有棱有角,眉毛猶如兩撇濃眉,且膚色較深,如果不是沒有鬍鬚,根本就不像個宦官。他就這麼站在大門口,任冰冷的雨水打在頭上、臉上,雨珠順著他的眉毛從臉頰上滑下,猶如眼淚。這時馮家的奴僕開大門跪在門口迎接,高力士才緩步走進去。
   馮元俊是他唯一的親人了,但現在已經魂歸九泉。世上有很多人,親人在身旁卻不知珍惜……誰理解高力士此時的心情呢?他沒有親人了,他的孤獨,他的傷感,猶如這冰冷的雨,叫人傷心斷腸。武則天時,馮家全家獲罪死散凋零,只剩下高力士和馮元俊二人,高力士還成了宦官,不會有後代了,他的堂弟馮元俊成了馮家唯一的希望,不料竟然發生了這樣的事……
   走進靈堂,裡面披麻戴孝的人哭得更加響亮了,特別是那些通房丫頭小妾等女人,比死了親爹還傷心。但高力士知道,她們是哭給他聽的,無非是靠山塌了,想重新有個靠山罷了,真正傷心的又有幾人呢?
   只有高力士一人罷?但他卻沒哭,一滴眼淚都沒有。高力士跪在靈牌前面,默默地拜了幾拜,但見牌位後面的棺材還未蓋棺,便站起身走了過去。
   馮元俊的屍體靜靜地躺在那裡,眼睛還睜著!高力士的牙關咬得咯咯直響,一縷鮮血順著他的嘴角流了下來。他伸出顫抖的右手,輕輕在馮元俊的眼皮上拂過,想讓馮元俊瞑目,可是那眼皮好像還是活的一樣,怎麼也閉不攏。
   高力士捂住胸口,眼睛裡閃出了淚光。
   他咬牙忍住,站了起來,飛快地離開了靈堂。此時此刻,高力士不願意別人看見自己的反應,急忙走進了院子裡的一間廂房,反手將房門閂住。
   見案邊有一把椅子,高力士便坐了上去,深吸一口氣,意圖平息自己快要失控的情緒。良久之後,他突然拔出腰間的佩劍,從椅子上暴起,一劍插向大案。「哐!」那結實的櫚木大案竟然被一劍刺穿,木屑翻飛,隨即那柄寶劍也「喀」地折斷了。
   高力士的臉上、脖子上的筋都突了起來,仰起頭大張啫嘴,彷彿在忍受著什麼酷刑一樣。他看著手裡的斷劍低聲道:「賢弟,我不將薛崇訓碎屍萬段,便如此劍!」
   過了一會,有人敲門,高力士扔掉手裡的斷劍,開門走了出去。來人是馮家的管家,一個老頭子。管家躬身道:「馮府裡的人如何安排,要搬到高府上去麼?」
   高力士面無表情地說道:「我府上的人已夠了,過幾日發點銀両,把人發點銀両,把人打發走,你去安排,完了到我府上回稟。」
   管家不解道:「薛家的人害了咱們的主人,全府上下都願意為阿郎報仇……也許高公還用得上……」
   「不必了,天子腳下自有國法,官府會給人一個公道。」高力士淡淡地說道。
   管家:「……」
   就在這時,又一個奴僕急衝衝地走了過來,說道:「高公,太子來了!」
   高力士忙起步向一邊向外走,一邊說道:「到了哪裡?」
   「太子殿下到來,咱們都不敢阻當,他已經徑直到靈堂了。」
   高力士急忙回到靈堂,只見太子李隆基正在那裡鞠躬。李隆基向死者執禮之後,看到了高力士,便走了過來。高力士感動道:「殿下日理萬機,怎麼親自來了?」
   李隆基唉了一聲:「元俊是力士唯一的兄弟了吧?」
   只見李隆基長得是高大英俊,面相正派,臉部線條剛毅完美,劍眉之間英氣勃發,當真是一個人間少見的美男子,舉止之間從容大氣,又有貴族特有的優雅華貴,王者之氣大概便是如此罷。
   高力士抹了一下眼睛,「嗯」了一聲點點頭:「殿下,裡面請。」
   高力士將李隆基迎進客廳,請他上坐。李隆基坐定之後說道:「力士節哀順變,不要傷了身子。你的心情我理解,我也有兄弟,前幾天我還特意叫人縫制了一個長枕頭,夠五個人睡的,咱們五個兄弟情如手足,相聚的時候同袍同衾。」
   聽李隆基說起兄弟之情,不論是為了政治需要還是真那麼在乎兄弟情誼,高力士也是情難自禁,掩面而泣。
   高力士明白現在這種緊張的關頭,太子是不願意看到他為了私人恩怨影響大局的,所以高力士不能表現出太多仇恨和報仇心切的情緒。不過傷心一下是沒有關係的,兄弟死了,還一副沒事模樣,這樣反而更假。
   李隆基看著他悲傷的樣子,不禁說道:「這事牽扯到太平公主家,官府恐怕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力士打算怎麼辦?」
   高力士泣不成聲道:「這事兒不用查也知道,肯定和薛崇訓有關係;還有宇文家的那個女人,不知羞恥的害人精,都脫不了干係!這個仇我先記著,遲早得還!」
   李隆基聽他這麼說,鬆了一口氣道:「別急,時候到了,我會為你做主的。力士,你不僅是我的臣子,更是我的朋友,朋友的事就是我的事,放心。」
   高力士用力地點點頭,「太子一定是最後的勝利者,我絕不懷疑這個結果。到那時,新仇舊恨,咱們再一起算。」
   「哦?你如何肯定?要知道現在朝廷內外都不看好我李三郎。」李隆基不禁問道。
   「仁者無敵!」高力士毫不猶豫地說道:「仁者無敵是恒古不變的道,無論他們用什麼陰謀詭計,都逃不過天道。太子是仁者,是大唐億兆臣民心之所向,全天下所有的人都希望大唐能重新穩定繁榮,所有的人都渴望衣食無憂的太平盛世到來;而太子殿下您,就是那個萬民翹首以盼的聖人、救世主!有這樣的人心,誰能阻擋?」
   李隆基聽罷心道:高力士果然不愧為我的知己,道相同啊!他的臉上流露出了自信和樂觀,雖然世道依然險惡,但是他的鬥志亦依然積極向上。
   如果不是高力士的兄弟還挺在外面的靈堂裡,李隆基真想爽朗大笑一聲。他仰起頭,自信地說道:「曾祖父太宗皇帝言,天命在我,若天將興之,非人所能除。」   
   「好一個『天命在我』!高力士贊道,太子殿下有大唐祖宗遺風,定是上天選定的真命天子,天降大任,當仁不讓。即是天命,我這點私仇算得了什麼呢,終有一天善惡有報,我們一定能等到那一天!」
   李隆基聽罷滿意地點點頭:「你能這樣想,我就放心了,萬萬不可輕舉妄動。」

【第十六章】三娘
   李隆基說『天命有我』而薛崇訓的內心裡則有一個相反的信念:我不信天命,命運應該由自己去創造!
   歷史上注定的事,可以被一個人改變?薛崇訓只能反復地堅定自己的信念,歷史是由人創造的,人才是它的主角。他不能信天,否則就只有死!
   他甚至在想,如果真的擊敗了李隆基,那麼歷史就沒有唐玄宗這個名號了,也沒有開元盛世……從國家和民生的角度考慮,其實讓李隆基掌權才是最好的路子,否則武則天以來的政局動蕩將會繼續下去。可是薛崇訓沒有那樣高尚的情操,他可不想為了所謂萬民的太平把自己往斷頭臺上送。只要有一線生存的希望,他都不會放棄。
   他站在屋門口,抬頭看了一眼灰濛濛的天空,雨還在下,那裡灰白一片,什麼也看不見。天道是什麼?你可以不信,但是不能不敬畏,如果天道只是虛無,那麼真的改變了歷史,沒有了唐玄宗,前世的記憶又從哪裡來的?
   這時薛崇訓看見家奴方俞忠從屋檐下經過,正向自己行禮,他便招了招手示意方俞忠過來。方俞忠走到門口,抱拳道:「郎君有何事吩咐?」
   薛崇訓道:「三娘走了沒有?」
   方俞忠答道:「還沒,她仍舊住在氤氳齋裡,沒有要走的意思。」
   薛崇訓點點頭道:「是我勸她不走的……李守一這個冥頑不化的人,認死理,是塊又硬又臭的石頭,他才不管你有什麼身世背景,誰他都敢查。氤氳齋不是衛國公府,不是很安全,萬一李守一那老頭帶人硬闖進去抓三娘,咱們也沒轍,你去通知三娘,讓她搬到府裡來住一陣子。」   
   「郎君,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講。」方俞忠突然說道。
   「你從小就在我們薛家,有什麼不當講的,說罷。」
   方俞忠沉聲道:「三娘這個人來歷不明,連戶籍都沒有,沒有家人也沒有朋友,死了也就死了,郎君何不乾脆將她交出去,這樣有人頂罪,李守一也有個臺階下,好早些結案。不然麻煩事兒還真不少。」
   「不行!」薛崇訓斷然道。「我答應過她會盡力保全她的性命,豈能隨便就言而無信?何況她已經表明效忠,她便是咱們自己人。自己人都不相互照應,卻要隨時算計,那以後誰還誠心為咱們的賣命?不必多說,吾意已決,叫三娘搬到衛國公府來,他李守一敢違法強闖,那我也不管規矩,拿他的妻兒低命!」
    「是,我這就去通知三娘。」方俞忠便不多說,抱拳告退。
   沒過一會,三娘就進來見薛崇訓了,她好像沒什麼東西,還真是無牽無掛,擰了個裝換洗衣服的包裹就來了,不過她戴著一頂紗做的帽子,紗巾從帽檐下垂下來,把臉也遮住了。
   薛崇訓見到她便隨口說道:「妳還真敢信我,我還以為妳已經走了呢,妳不怕我把妳交出去做替罪羊?」
   三娘站定之後沉默了片刻,便說道:「反正我的命是郎君救的,上回在古寺巷如果不是郎君出手相救,我也活不到今天。郎君真要把我交出去,那也就扯平了,就當沒被人救。」
   她的聲音一如既往地低沉沙啞,怪怪的猶如幽魂的低述。她停了片刻又說了一句:「郎君說的不錯,天天被人追殺提心吊膽的滋味確實不怎麼樣。」
   薛崇訓笑了笑,用隨意的口氣說道:「我本來想聽妳說相信我,原來是這樣……後邊花園裡有間屋子,我叫裴娘給妳收捨一下,妳就住那裡吧。」
   「是。」三娘低沉地應了一句。」
   薛崇訓便喚來裴娘,叫她帶三娘過去,順便幫忙收拾屋子。
   到了下午,還真叫薛崇訓料準了,京兆府的人來到衛國公府,要薛崇訓交出凶手繩之以法,並想帶那天參與凶案的奴僕回府審訊。
   薛崇訓的一個跟班吉祥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告知了薛崇訓,薛崇訓只說道:「出去告訴他們,讓他們滾蛋。」
   吉祥就是常拿胖馬夫龐二開玩笑的那個瘦子,長得尖嘴猴腮的,腦子反應倒是挺快,這時他愕然道:「把郎君的原話告訴官府的人麼?」
   「對,原話,就說我說的,殺人的凶手已經逃了,讓他們滾蛋,自己去抓。」薛崇訓道。
   吉祥只得又屁顛屁顛地跑了出去傳話。他走到大門口,讓門房將角門開了一個縫兒,自己就從那道縫兒裡側身鑽了出去,外面一大群拿著真刀真槍的兵丁讓他有些害怕,但一想到自己傳的是郎君衛國公的話,吉祥也就壯起了膽子。
   他扯了扯衣裳,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指手畫腳地說道:「郎君說了,讓你們……」他看著那些凶巴巴的兵,有些怯意,聲音也小了一些,「……滾蛋!」
   眾人頓時嘩然,坐在馬車上的李守一的臉也是青一陣白一陣,氣得鬍鬚都快翹了起來:「什麼?你這個低賤的奴婢!謾罵官員,知罪不知罪!」
   吉祥頓時心虛,反手輕輕敲了敲門,打算隨時躲到府裡去,但對方還沒真動手,他也就麻起膽子撐著,說道:「嘿!我說你這老頭子,我還沒罵人,你倒先罵起我來了。叫你們滾蛋,是郎君說的,你們這麼一大堆人堵在咱們家門口,不叫你們滾蛋難道還要請你們喝茶?」
   「低賤的奴僕,本官不想和你這樣人理論,叫衛國公出來說話!」李守一正氣凌然地喊道。
   吉祥聽他反復說自己低賤,心裡也是老大的不爽,回敬道:「你算哪根葱?咱們郎君是說見就見的?先在門口磕幾個響頭燒幾株香,看郎君能不能放下身份和你說兩句話!」
   「你……」真是小鬼最難纏,李守一氣憤地說道:「本官辦的是公務,是替皇上辦差,還要燒香?」
   吉祥伶牙俐齒地說道:「您辦您的公務,咱們過咱們的日子,沒碍著你啊。我叫你這老頭子燒香,是給你出的好主意,你怎麼就不明白呢?」
   李守一聽他話裡有話,沒顧上多想,脫口就問道:「何意?」
   吉祥笑道:「凶手已經跑了,你們無能抓不到,想求郎君幫忙,可不得燒香麼?」他這小廝看起來有點猥瑣,可嘴皮子翻飛,很能胡攪蠻纏。薛崇訓派他來應付,還真是知人善用,如果換作是龐二,就沒轍。
   吉祥也沒有身份,更沒有顧及,反正不講道理,只講歪理,把李守一逗得哭笑不得,李守一用馬鞭指著他喝道:「凶手是衛國公府上的人,老夫不找衛國公要人,找誰要人?跑了?本官的眼線上午才看到疑犯從對門進得衛國公府,跑哪去!趕緊交人,否則本官定然上本彈劾衛國公窩藏疑犯!」
   「誰看見的,那只眼睛看見的?」吉祥就胡扯道。
   這時李守一身邊的一個武官低聲道:「明公別和這廝多費口舌,疑犯明明進了衛國公府,咱們把府先圍了,再請奏今上聖裁,要抓人便進去抓人,今上不讓抓,也不關咱們什麼事。」
   李守一尋思了片刻,便說道:「來人,把衛國公府給我圍住,只要疑犯踏出府門一步,不論死活,給我拿下!」
   吉祥見狀沒他什麼事了,便又從角門的縫兒閃進去,把外面的情形原原本本地告訴薛崇訓。薛崇訓道:「讓三娘別出去就是,李守一不敢擅闖。他們這麼多人耗著,不當差做事了?我看他們能耗到什麼時候。」
   「郎君,那老頭揚言要請奏今上下旨進府收查呢。」
   薛崇訓笑道:「我是皇親,今上會同意一個刀筆吏隨便就來搜查?他不怕我被人趁機栽贜私藏甲兵意圖造反之類的事,不怕這件事變成衝突的火索?今上沒那麼容易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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