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潤嚇了一跳,“這麼多?我瞧着咱們江州不缺糧啊。”
“不是給咱們買的,是給宋軍準備的。”程宗揚笑道:“這四千石不夠他們一天吃的。老四,後面的房子你看了嗎?”
祁遠道:“一只四大間,頂多能裝五六千石。再多就要堆在院子裡了。”
五六千石實在差得太遠,看來倉儲的事迫在眉睫了。程宗揚道:“先找些民夫搬過來再說。”
“成。”祁遠答應一聲,便出門去招攬民夫。祁遠剛走不久,秦檜背着幾張皮毛回來。他這幾張皮毛沒白買,打聽到的消息尤為詳細。
“從浮凌江往下五十多里,江裡便盡是礁石,只能容獨木舟穿行。筠州曾在下面設過荊溪縣,但幾任知縣都在江中觸礁沉沒,已經幾十年沒有人前去上任。
這些年連鄉兵也不再過去,不知道縣衙還在不在。”
“五十多里……”程宗揚想了一會兒。如果能通航的水路有五十多里,在岸旁找個地方儲放也未嘗不可。看來得找個時候親自走了一趟了。
說完浮凌江的情形,秦檜拿出一卷紙,“這是城南常平倉的營造圖。”
“好傢伙,大白天你就去知州衙門作賊?”
宋國州府都設有官營的常平倉,豐糴歉糶,用來平抑糧價。戰事一起,筠州的常平倉成為軍倉,各地運來的糧食都儲藏在倉中。秦檜把常平倉的營造圖拿出來,居心不問可知。
“現在先不要動,等我們手裡拿夠糧食再說。”程宗揚笑道:“馮大法,到時候就看你的了。”
馮源拍着胸膛道:“老程你盡管放一萬個心!我馮大法出手,保証倉裡一粒米都剩不下!”
“不用急。這趟先探探路,要替宋軍消費糧食,等過完年再說。”
秦檜放下營造圖紙,笑道:“今天是臘月二十六,這個年要在筠州過了。”
程宗揚心裡哀嘆,本來計劃來一趟談定生意,自己任除夕當天趕回江州,與小紫一起過年,看來要食言了。不知道死丫頭會不會發脾氣。
祁遠開出一天三十銅銖的價碼,找來的幾十名民夫分外賣力,兩天時間,四千石糧食已經運得七七八八。第二天中午,孫老板傳來消息,雲氏籌措的款項已經運抵筠州。
程宗揚正發愁怎麼付賬,聞訊頓時精神一振,立刻帶着人出城迎接。不過看到押送的那幾個光頭大漢,程宗揚心裡一沉,接着打起十二萬分的小心。
果然,負責押送這筆巨款的正是雲家大小姐,雲丹琉。那些神情凶惡的光頭大漢與孫益軒交談了一下,便押運着十餘馱騾進入筠州城門,至於大小姐本人,一看到接款的程宗揚,就兩眼放光﹣﹣只不過是能殺人的寒光。
自己不過是在公平賭賽中憑實力贏了她一套內衣,至於這麼深仇大恨嗎?程宗揚心裡嘀咕着,臉上堆起笑容,客氣地說道:“原來是雲大小姐,大小姐居然沒有出海,改走陸路了?哈哈,大過年的,讓大小姐跑一趟,辛苦辛苦。”
雲丹琉終於按捺住性子,沒有拔刀相向,只不過一臉傲慢地揚起下巴,只當他不存在。
這麼一筆款項交接,應該是雙方主事人出面,雲丹琉卻擺出一副不合作的態度。正當程宗揚下不來台的時候,隊伍後面一人上前一揖到底,恭敬地說道:“清浦見過公子。”
程宗揚鬆了口氣,“原來是林兄!你怎麼也來了?”
“聽說公子在筠州,在下毛遂自蔫,隨大小姐一同來拜見公子。”
程宗揚略一思忖便明白過來,笑道:“這是雲老哥的意思吧?”
林清浦笑道:“實是雲六爺的意思。不過在下毛遂自蔫也確有其事。”
程宗揚道:“我說呢,雲老哥怎麼捨得讓影月宗的高足來筠州?”
雙方寒暄幾句,氣氛略顯融洽,這邊秦檜也上前對着雲丹琉一揖到底,恭謹地說道:“年節將近,勞煩大小姐親自出行,還請恕罪。”
玄武湖一戰,雲丹琉曾與秦檜照過面,對這個斯文儒雅的文士印象頗深,雖然對姓程的下流敗類不假辭色,但對秦檜還看重幾分,當下抱拳還禮,淡淡說了句:“不客氣。”
這筆款項牽涉到幾十萬金銖,放到哪兒都是一筆巨款,安全起見,雲家派出雲丹琉親自押送,無可厚非。只不過收款的是程宗揚,交接雙方就有些尷尬了。
好在兩位主事的雖然不大投緣,但程宗揚這邊的秦檜、祁遠都是能說會道之輩,敖潤和馮源也是直腸子的熱心人,再加上林清浦有意彌合,雙方逐漸熱絡起來。
孫益軒是雲家在筠州布的暗樁,不好公然出面,接洽之後,就先行離開,由程宗揚陪着眾人一道入城。
筠州城比江州大了數倍,江州戰事方殷,各地押運糧草、軍械的司官都聚在城中,還不時能看到禁軍的兵將在街頭出沒。雲丹琉高挑的身材引來無數目光,但被她周圍如狼似虎的惡漢一瞪,再囂張的人也都打消了搭訕的念頭。
忽然雲丹琉輕輕“咦”了一聲,勒住馬匹,後面兩位惡漢立刻圍攏過來,護住大小姐。雲丹琉道:“這時節怎會有葡萄?”
路邊放着兩只藤筐,裡面盛着的葡萄已經賣去大半,售貨的卻是一個年輕的蠻人漢子,聽到有人問訊,他便張開手,比了個五枚銅銖的價錢。
雲丹琉跳下馬,推開護衛的大漢,說道:“我問你,你這裡有青葡萄嗎?怎麼賣的?”
她反覆問了幾遍,那蠻人只固執地張開手,也不知他是論斤還是論串。
秦檜道:“他是荊溪蠻,聽不懂這邊的話。”說着怹蹲下來,流利地說了一串蠻語。
那個荊溪蠻人有些意外地看了看秦檜,然後回答幾句,撥開表層,從下面找了幾串還長在滕上的青葡萄出來。
秦檜解釋道:“他說們那裡有個山谷,一年四季都有葡萄。這些青的還沒熟透,不好吃,不要錢。”
“你居然會蠻語?”雲丹琉對他刮目相看,然後道:“給他兩個銀銖,筐裡的青葡萄我都要了,要帶着藤葉的。”
隨從拿出銀銖,那蠻族漢子卻不肯接。秦檜道:“他們從未使過銀銖,有散碎的銅銖,給他一些便是了。”
隨從換了一串銅銖,那漢子仍不肯接。雲丹琉有些不耐煩起來,“給他就是了。”
秦檜說了幾句,把銅銖遞過去,那蠻人漢子點了點頭,拿起銅銖便走。雲丹琉氣得笑了起來,“這做的什麼生意?搶錢麼?”
“單實青葡萄他不肯要錢。買幾串熟的,這些錢又太多了,我跟他說,這些葡萄我們全都要了。他便連藋都送給我們。”秦檜笑道:“借大小姐的光,大伙兒都能嘗嘗鮮。在下先謝過大小姐。”
雲丹琉一笑,“你倒會辦事。那好,把筐拿上,回去按人頭分了,就當是我請你們吃的。”
程宗揚道:“原來大小姐喜歡吃酸的,連青葡萄都能入口,哈哈。”
雲丹琉鳳目掃來,火藥味十足地爆了句粗口,“我愛吃什麼,關你屁事!”
程宗揚錯愕間,雲丹琉已經吩咐手下,“把那些青葡萄都收好了,我要帶回建康去。”
程宗揚邪惡地想道:這些青葡萄看着就倒牙,吃完還不酸死你!想着,他心裡忽然沒來由地突突跳兩下,她要帶回建康?給誰吃呢?不會是給……吧?不可能!
程宗揚存了心事,無心再挑逗丫頭,一行人匆匆來到店鋪,交接錢款。那些大漢把馬背上的樟木箱子取下來,在庫房內整齊地排成一列。雲丹琉點了點頭,為首的大漢拔出長刀,撬開封死的箱蓋。
耳邊傳來幾聲壓抑的驚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黃澄澄的金光,成叠金銖碼在箱內,每箱兩萬枚,重量超過二百公斤,一共十箱,僅黃金的重量就有兩噸。
尋常人家一年的衣食,也不過十幾貫錢,這二十萬枚金銖,合四億銅銖,足夠養活上萬戶人家。頭一次見到這麼多錢,敖潤和馮源都有點呼吸不暢,連程宗揚也覺得有點眼暈。
雙方逐一清點數目,每交接一箱,都有交接的單據上按下指印。秦檜和祁遠一道動手,僅清點數目就用去了兩個時辰。雲丹琉一直留在現場,監督雙方的交接過程。當最後一枚金銖清點完畢,她拿過交接單,“啪”的拍上掌印,然後甩給程宗楊。
程宗揚決定不跟著她一般見識,拿過單據,看到數目寫的是“貳捨萬”。程宗揚記得這是明代才推廣的大寫數字,不知道又是哪位先賢創造出來的。他在數目上簽上名字,按好手印,交給林清浦。
秦檜滿面春風地說道:“大伙一路跋山濊水,先找地方歇息。在下去筠州最好的酒樓包幾桌席面,晚間一起樂樂!”
雲丹琉板着臉道:“這地方待不得。走,我們回建康!”
她手下那些海盗漢子對女主人忠心耿耿,聽到吩咐,也不顧路途勞累,當即牽了坐騎,返程回建康。
程宗揚對林青浦道:“走這麼急,恐怕要在路上過年了。”
林清浦露出一絲苦笑,低聲道:“雲三爺的意思,本來想讓大小姐在筠州過完年再回去。”
雲蒼峰的心思自己多少也能感覺一二,不過雲丫頭這脾氣,自己實在是受不住。
“大小姐自己要走,我也不好攔,就是辛苦林兄了。”
林清浦笑道:“清浦來時,雲六爺已經吩咐過,這幾個月便留在筠州,聽公子差遣。”
程宗揚喜出望外,“這可太好了!”
程宗揚在筠州,孟非卿在江州,雲蒼峰在建康,雲家主事的六爺雲秀峰在晴州,幾方分居各處,單靠人傳信或者飛鴿傳書,交流極為不便。有這位影月宗高徒,他的水鏡術就可以派上用場了。
程宗揚與林清浦有斷日子未曾見面,因為靈飛鏡的關系,雙方交情非比尋常,程宗揚更是想拉攏他未曾得手,反而對林清浦平添了幾分敬意。當下送走雲丹琉一行,兩人細談了分別後的情形,程宗揚道:“我有些日子沒回建康,不知四爺雲栖峰可好?”
“還好。四爺官職照做,前些日子還升了一級。”
“我聽雲老哥說,廣陽渠的事已經有了眉目?”
“尚書省的左民曹已經派員去廣陽勘測,不出意外的話,一兩年間就要動工了。”
程宗揚拉拉雜雜談了一會兒,然後道:“這幾日天氣涼了,不知瑤姐身體可好?”
林清浦一怔,“瑤小姐?”
林清浦參與過臨川王的事,算是雲家的心腹,竟然連他也不知道雲如瑤的存在,雲家對這位小姐還真是諱莫如深。
程宗揚岔開話題,說起與雲六爺的聯絡。林清浦道:“雲六爺目下在晴州,臨行前六爺吩咐,公子辦妥筠州之事,便請聯絡。”
程宗揚一口答應,心裡卻不禁想起那個披着狐裘的少女。雲丹琉買的那些能酸掉牙齒的青葡萄,不會是給她小姑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