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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清羽記第1﹣31集、六朝雲龍吟第1-29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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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襄城君一手捧著茶盞,臉上終於露出驚駭之色。她這一掌拍出,就算是石盞也能拍得粉碎。可那隻茶盞卻仿佛無視她的掌力,就那麼被她輕輕拿起。

  這並非巧合,而是那豔姬算準了她的出招,用茶盤托著茶盞一送,陶製的茶盞無論遞出的角度,還是蘊藏的勁力都巧妙之極,不僅正好抵消了她這一掌拍出的力道,而且正好停在她指間。

  兩人動作極快,從險些相撞到襄城君拿住茶盞,前後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外人看來,倒像是襄城君轉身時不小心碰到茶盤,伸手扶了一下,然後用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動作順勢拿起茶盞,從頭到尾沒有半分異狀。

  望著那名豔姬臉上淺淺的笑意,襄城君眼底禁不住露出一絲懼色。她此前驀然聽到五原城的消息,情急之下,顧不得多想,便連夜來找那個呆子。誰知見麵之後她接連施展狐族秘術,那呆子卻全無反應,襄城君暗叫不妙,知道這呆子並非狐族一脈,於是轉身就走,不料又撞上這名豔姬。

  藉著茶盤小小的比試一番,襄城君已經知道那豔姬的修為遠在自己之上,即便取自己性命,也輕而易舉。如果翻臉的話,隻怕自己連這道門都出不去。

  意識到實力的巨大差距,襄城君打消了翻臉的主意,嫣然笑道:「難為姊姊還給奴家送茶湯來。」

  那豔姬笑道:「這可不是給你喝的。主人飲了酒,容易口渴,你先去服侍主人用過茶水,然後再去給主人陪浴好了。」

  襄城君妖媚的麵孔時紅時白,手中的茶盞仿佛重逾千斤,半晌才回身往木桶走去。那呆子身邊一個侍姬就有如此修為,他卻裝癡扮傻,潛入府中屈身為奴,想方設法接近自己,他到底會有什麼樣的謀劃?襄城君想想就覺得背後發涼。

  襄城君走到木桶旁,強忍著把茶盞砸到他臉上的衝動,雙手奉上茶盞。誰知她剛彎下腰,膝彎處忽然一麻,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茶盞險些脫手。

  那豔姬扶住她的手腕,笑道:「小心了。」

  襄城君強笑道:「多謝姊姊。」

  「喲,這可當不起。」那豔姬仿佛不經意地說道:「你就叫我卓姨好了。」

  襄城君怔在當場,望著那豔姬濃妝的麵孔,似乎想起了什麼,又似乎不敢相信。

  「別囉嗦了,」程宗揚道:「過來給我洗頭。」

  那豔姬接過襄城君手中的茶盞,笑著推了她一把。襄城君這才發現,以自己的修為,在她手下就像嬰兒一樣,全無半點反抗之力。她隻好跪在木桶後,一邊挽住主人的頭髮,一邊忍不住朝那豔姬張望。

  襄城君早已聽說太乙真宗的卓教禦如今正在北邙,可這樣的念頭簡直是開玩笑,堂堂太乙真宗的教禦怎麼會出現在洛都一條陋巷之中?而且還濃妝豔抹,衣著暴露,就像一個下賤的娼妓。

  也許隻是同姓而己。襄城君安慰自己,天下之大,姓卓的女子又不隻太乙真宗的卓教禦一個。

  襄城君想著,一邊給那呆子沐髮。目光不經意地落在那呆子頸後,猛然間瞪大眼睛,發出一聲驚叫。

  一個呼吸之後,襄城君整個人都鬆懈下來,她挽著程宗揚的頭髮,發出吃吃的嬌笑,「你這呆子,好生不老實,來便來吧,還裝模作樣地騙人家……」

  程宗揚心下納悶,他回到住處,才知道卓美人兒已經在此等候多時。以卓雲君的修為,對付一個狐女可以說手到擒來。因此他打定主意,襄城君不來便罷,如果敢來,自己即便強吃,也要把她製住,好揪出她的狐狸尾巴。

  正如自己所料,襄城君發現不對,就萌生退意,然後卓雲君出手,把她強行留下。誰知襄城君會突然改變態度,親熱得令人難以置信。

  襄城君嬌嗔道:「這麼久都沒有音信,我還以為她忘了人家這個女兒呢。」

  「你是她的女兒?」

  「是養女啦。」襄城君道:「奴家是蘇姨收養的孤兒,論血脈,比不上蘇姨的天狐血脈,可也是狐族嫡傳。蘇姨當日原說旬日便回,沒想到一去便是二十餘年,一點消息都沒有。直到去年奴家才聽說她在五原城。蘇姨走時,奴家年紀尚小,這個標記卻是見熟的……」

  襄城君說著,雙手擁住程宗揚的脖頸,伸出舌尖在他頸後舔了舔,吃吃嬌笑道:「你這呆子,既然有標記還不肯說,騙得奴家好苦。」

  程宗揚恍然大悟,這才想起來自己頸後那個恥辱的奴隸烙印。沒想到卻因為這個印記,才使得襄城君把他當成了自己人。

  襄城君一連串地問道:「蘇姨眼下可好?為何去了五原城?這麼多年都不通音訊,莫非是出了什麼事?為何她不回來看我?」

  襄城君滿肚子都是疑問,喋喋不休問個不停。程宗揚隨口回答,無非是一切都好,讓她不必擔心。她親愛的蘇姨如今還有些事,快則年底,慢則明年,肯定會回洛都一趟。

  襄城君安下心來,她瞥了一眼旁邊的豔姬,在程宗揚耳邊道:「她真是太乙真宗那位卓教禦嗎?」

  程宗揚笑道:「你猜呢?」

  「若看她的修為,多半是真的。可若是真的,又怎麼會……」襄城君打量著她身上的衣著,不由遲疑起來。

  忽然她眼睛一亮,「莫非是蘇姨的天狐秘典已經大成了?」襄城君興奮地說道:「蘇姨說過,天狐秘典一旦大成,不僅變化無窮,而且能惑人心智,任意驅使。蘇姨最恨太乙真宗那些牛鼻子,沒想到竟然把他們的教禦捉來當作奴仆。嘻嘻,倒是便宜你了。」

  程宗揚原本打算讓卓美人兒亮明身份,一來震懾這個妖女,二來也好順水推舟,讓襄城君相信這些都是蘇妲己的手段。然而看到襄城君的笑臉,程宗揚卻突然間不想證實卓雲君的真實身份。也許僅僅是因為不想讓襄城君把卓美人兒視為蘇妲己的婢仆吧。

  程宗揚道:「她的身份你不用管。但你那位蘇姨,與她是姊妹相稱的。」

  襄城君不由改容相向,幸好自己沒有得罪她。不過她與蘇姨姊妹相稱,在這個呆子麵前卻如同侍姬,這個呆子的身份難道還在蘇姨之上?

  「喂,你叫什麼名字?」

  「程厚道啊。」

  「騙人!」

  「當然是真的,不信你打聽打聽去。」

  襄城君半信半疑,不過他名字即便是假的,他頸中的印記也做不得假。

  「蘇姨把這麼厲害的人都交給你,看來你是蘇姨的心腹嘍。」

  程宗揚神情傲然地哼了一聲,「何止是心腹?」

  襄城君笑道:「你年紀又不大,當然不會是蘇姨最喜歡的那個人——不過蘇姨讓你來找我,你肯定是她最信任的人了。」

  「說得沒錯。」程宗揚咳了一聲,「她讓我來看看你有沒有什麼長進。」

  「奴家這些年沒有蘇姨指點,隻能自己修煉,那些法術又難得要死。」襄城君擁著他的脖頸,嬌滴滴道:「呆子,你可一定要給人家美言幾句。」

  程宗揚摸著她柔軟的纖手,露出一副色迷迷的表情,「那要看你有沒有什麼長進了……」

  襄城君抬起上身,雙手挽住衣襟一分,衣衫從肩頭滑落下來,露出一具白豔的肉體。她雙手托住豐挺的雪乳,嬌聲道:「奴家的姹狐心法已經修至第六層了呢……帥哥,你看奴家這對奶子美不美?」

  襄城君雙乳確實很美,乳峰豐挺渾圓,飽滿的乳肉又白又膩,像違反地心引力一樣高高聳起,充滿彈性。

  「奴家的奶子模仿的是江婕妤。」襄城君媚眼如絲地說道:「江婕妤身材高挑豐滿,乳房最是肥滑圓碩,白生生如同雪團一般,觸手綿軟,偏又豐挺聳翹,不管怎麼揉弄,都不會變形。」

  說著她用兩指撚住一顆櫻桃般配乳頭,嬌媚地扯起,然後輕輕一鬆,豐滿的乳球在胸前沉甸甸跳動起來,抖動出一片香豔的肉光。

第四章

  程宗揚雙手枕在腦後,靠在木桶內,看著美貌的狐女身無寸縷,淫態十足地撫弄雙乳,展示她所化成的人形如何完美。

  雖然對襄城君的肉體並不陌生,這樣的展覽秀卻是難得。襄城君肌膚白滑,玉體豐滿,雙乳無論尺寸、形狀、彈性,還是與身體的比例,任何一個細節都完美無缺——完美到了不真實的地步,就像一件毫無瑕疵的藝術品,令人驚豔,卻少了一絲真實的韻味。

  「奴家腰身是仿的馮貴人。馮貴人腰身細軟,輕輕一扭就豔態橫生,是最好看的水蛇腰。」

  「那個被打入永巷的馮貴人?」

  「正是她。可惜那個美人兒得罪了侯爺,在永巷裏麵被人把腰打折了,如今隻能讓人拖著在地上爬。」

  「奴家的私處可是與田貴人一模一樣呢……」

  襄城君用玉指分開下體,露出鮮美嬌豔的秘處。仍然是完美的形狀,完美的色澤,連恥毛的位置都仿佛一根一根精心設置過,沒有一絲雜亂。

  「田貴人是先帝最寵愛的妃子,不僅花容月貌,豔色傾城,那隻玉戶更是生得光潤柔膩,千嬌百媚。不僅先帝喜歡,連閹奴也喜歡。她被打入永巷,那些監看永巷的閹奴,就最喜歡讓她趴在巷子裏,當眾把玩她的陰戶。」

  「不錯不錯。」程宗揚伸手摟住她的腰肢,捏了捏她渾圓的豐臀,「屁股像誰呢?」

  襄城君吃吃笑道:「是合歡殿的沈美人。」她轉過身,翹起雪臀,坐在木桶邊緣。那隻白豔的圓臀在桶上晃動著,就像一團膩脂一般,飽滿而充滿彈性。

  襄城君雙手摩弄著白膩的臀肉,嬌聲道:「好不好看?」

  「好看是好看。但拼湊了這麼多美人,你身上哪一處才是真的?」

  「自然都是真的。」襄城君嬌笑道:「我們狐族雖然變化無窮,可也不是憑空變化。不過是看到別人的好處,用了姹狐心法一點一滴的改變過來。而且變的是肉身,骨骼變易不得。那些嬌小玲瓏的美人,奴家便是想學也學不來。況且也不是見到好的便隨意拼湊,總要能化為己有才是。不然以奴家的身材,生著一對小巧玲瓏的秀乳,豈不成了笑話?」

  「怪不得你的身子這麼豐碩飽滿,原來每一處都是挑選過的。」程宗揚摸弄著她的豐臀道:「你剛才說,這屁股是模仿的沈美人?」

  「帥哥要是不信,奴家便把沈美人召來,讓你賞玩一番。」

  「宮裏的人你也能召來?」

  襄城君笑吟吟道:「沈美人如今在永巷,平日以舂米為生。到了夜間,便和那些罪奴跪成一排,被那些閹奴挑選侍寢。能前來伺候,是她的福份呢。」

  程宗揚手指沿著光潤的臀溝一點一點滑下,然後按住那個柔軟的凹陷,「這裏呢?」

  「哎呀,帥哥……不要弄奴家那裏……」

  程宗揚用指尖揉弄那隻軟嫩的肉孔,「這裏仿的是誰?」

  襄城君嬌聲道:「那裏是奴家的本相……」

  「難怪又圓又小,一點褶皺都沒有,跟一般的屁眼兒不一樣。」程宗揚道:「這麼豐滿挺翹的大白屁股,裏麵的屁眼兒卻這麼小,真是有趣,哈哈……」

  卓雲君笑道:「有些狐狸拉出的糞便就跟棗核一樣,一粒一粒的。這奴婢的後庭多半就是那種的。主子不妨試試她後庭的深淺。」

  襄城君求饒道:「奴婢後麵還沒用過……」

  「是嗎?那頭一次就歸我了。」

  「奴婢後麵不堪用的,待奴婢把後麵變大一點,再讓哥哥用。」

  「要變大還不容易?一會兒我就把它弄大了。」

  程宗揚趁著酒意把她拖到桶裏,讓她跪在水中。卓雲君掰開她白膩的臀肉,露出臀間那隻又小又嫩的屁眼兒,用清水濯洗。水光中,那狐女白臀嫩肛,妖豔無比。

  「帥哥哥,輕一些……」

  程宗揚拿出一顆藥丸,放到她屁眼兒中,然後挺起陽具,用力捅入。

  「啊!」襄城君一聲痛叫,雪團般的白豔粉臀顫抖著收緊。

  狐女的後庭緊密無比,狹小得幾乎插不進去,程宗揚用力搗入,充滿彈性的肛肉緊緊包裹著棒身,就像被人緊緊握住一樣。如果是平常女子,肛洞此時多半已經受創。襄城君的肛洞越繃越緊,卻絲毫沒有受傷的跡象。程宗揚放下心來,知道她屁眼兒小是小,但承受力驚人,於是一口氣捅到根部,來個盡根而入,然後用力挺動起來。

  襄城君大半身子都浸在熱水中,隻有頭部和屁股高高翹起。隨著程宗揚的抽送,水花不斷潑濺在襄城君白花花的大屁股上,臀肉水淋淋散發著濕媚的豔光。

  襄城君雙手攀著木桶邊緣,眉頭緊緊顰著,被插弄得連聲尖叫。卓雲君拿起她一隻手,放到臀後,讓她摸住肛中那根粗圓的肉棒,一邊笑道:「你瞧,是不是變大了?」

  摸著肛中的肉棒,襄城君羞態畢露。她討饒道:「哥哥輕一些……奴家後麵好脹……屁眼兒都要裂開來了……」

  程宗揚真氣微吐,那顆藥丸碎裂開來,融化在柔膩的腸道中。襄城君雙目漸漸變得迷茫起來,螓首也開始不受控製的來回搖擺。她臀溝上方的椎尾部位,慢慢伸出幾根銀白的毫毛,接著銀光一閃,伸出一條銀色的狐尾。毛絨絨的狐毛又鬆又軟,在臀後來回搖晃。

  程宗揚一把揪住狐尾,襄城君渾身一顫,然後整具身子都像失去骨骼一樣,變成綿軟無比。

  程宗揚一口氣插弄了小半個時辰,直到襄城君屁眼兒被肏得發燙,整隻雪臀都被幹得亂顫,才「啵」的一聲拔出陽具。

  襄城君臀間留下一個直通通又粗又圓的肉洞,能清楚看到肛內的嫩肉還在不住痙攣。

  黑魔海毒宗的大宗師親手製成的毒品,效力果然驚人,襄城君吃吃嬌笑著,任人擺布。程宗揚站起身,把襄城君抱到腰間,分開她的雙腿,架在桶上,然後從下方挺身而入。

  襄城君下體敞露,蜜穴懸在半空,那根肉棒在她濕淋淋的穴中不停出入,每一下都搗入蜜穴盡頭,重重撞上花心。

  襄城君仿佛升上雲巔,一邊失神地尖叫著,一邊搖頭擺尾,她長髮散亂,毛絨絨的狐尾在豐臀上掃來掃去。

  眼前如雪的膚光一閃,一條白美的玉腿邁入桶中。卓雲君渾身赤裸,含笑進入木桶,從後麵抱住那個妖豔的婦人。襄城君高聳的雙乳被人握住,接著乳頭被人挾緊,熟練地揉弄起來。她叫聲愈發尖亢,隨著肉棒的進出,下身淫液泉湧。

  程宗揚與卓雲君相視一笑,雙唇吻在一處。那個妖豔的狐女被他們兩人夾在中間,豐腴的肉體像條白蛇般蠕動著,前後奉迎。充滿肉感的雪乳豐臀被揉弄得不住變形。

  小婢紅玉靠著門柱席地而坐,她閉著眼,臉上帶著淺淺的笑容,似乎正在做一個美夢。室內的淫聲浪語像被罩在一隻玻璃瓶中一般,沒有泄漏絲毫。

  …………………………………………………………………………………

  程宗揚直到天色大亮才醒,卓雲君早已返回北邙,身邊空無一人,隻有榻上那條揉成一團的褻衣,訴說昨夜的荒唐。毛延壽對昨晚發生的事一無所知,隻當自己昨日太過勞累,沾上枕頭便睡熟了,絲毫不知道昨晚還有人來過。

  程宗揚隨便洗漱過,便和毛延壽一道出門。他本來想去酒肆取回車馬,順便看看老敖他們酒醒沒有,結果剛出坊門,就被一股肉香吸引過去。

  對麵的金市大門敞開,坊內臨街幾間食肆用大鼎煮著羹湯,濃白的骨湯不住翻滾,散發出陣陣香氣。旁邊的漆盤裏盛著大塊大塊煮熟的豬肩肉,大筐中擺著成堆的雪白蒸餅。食客們拿出幾文錢,便能買上一大碗濃湯,然後指點著叫人割下一塊豬肩,在案上剁得稀爛,再灑上椒鹽、香蔥,夾在餅中,便是一頓美味的早餐。

  程宗揚昨晚隻剩喝酒了,肚子還空著,見狀要兩碗羹湯,兩塊肉餅,和其他食客一樣席地而坐,伏案大嚼。一口濃湯下肚,整個胃裏都暖和起來。毛延壽一邊吃一邊看著周圍的人群,不時用箸尾在袖子上畫著什麼。

  程宗揚喝了半碗羹湯,感覺殘留的酒意全部驅散,整個人都清醒過來。他拿著肉餅慢慢吃著,見毛延壽在衣袖上畫得認真,連飯都忘了吃,不由笑道:「畫什麼呢?」

  毛延壽回過神來,「小的見這市中人物紛紜,不由技癢,一時失態,讓家主見笑了。」

  「都是些市井的小人物,有什麼好畫的?」

  毛延壽一向逢迎拍馬,專撿好聽的說,但談到畫技,卻罕有的反駁道:「家主此言差矣。畫鬼容易畫人難,市井百態,人間煙火,才是丹青大道。」

  「是嗎?我看有人畫些山山水水,花鳥魚蟲,不僅能大把大把的換錢,品位還挺高。」

  「小的不敢說山水靜物隻是畫中末技,但以小人之見,山水花鳥終究是山水花鳥,千載萬載亦不改其色,前有古人,後有來者,其技唯有寫實寫意之分。市井則不然,人乃萬物靈長,雖是一日之內,一人之麵,或喜或怒或思或悲,不一而足。此其表耳,若是丹青聖手,點滴之際,或奸或直,聰穎愚魯,賢與不肖,其思其想,其行其止,躍然紙上。此乃丹青之大道。」

  毛延壽越說越起勁,指點著市中往來的行人道:「家主且看,此一後生年不及弱冠,步履匆忙,麵帶饑色,腰間卻佩著一方青玉,當是出身尚可,其後家道中落,不得不入市謀生,然其誌氣可嘉,描摹時眉宇間當有三分希冀。再如門外胥吏,肥頭大耳,滿麵虯鬚,喝斥商販時頤指氣使,不可一世。然其衣多塵土,褲有陳垢,可見家無賢妻。繪其凶狠之餘,筆端當存三分憐意。」

  毛延壽抬手指著遠處,「再如街角那位老者,敝衣爛鞋,猶如丐者,其襪雖是上等棉料,卻髒舊難辨。再看其以垂暮之年,與一群鬥雞兒混跡一處,見得一雞便雙目發亮,可見此翁老不正經。其少年之時,多半是鬥雞走犬之輩,至老無恒產,略有錢銖,便揮霍一空,描繪此等人物,頹唐中當有三分癡頑,更有一分若有若無的悲涼……哎,家主,家主……」

  老頭蹲在牆角,眯著眼睛,樂嗬嗬看著場中。一群十五六歲的少年抱著鬥雞商量半晌,然後選出兩人。

  東邊少年抱的鬥雞赤冠黑尾,往地上一放,那雞立刻繃直身體,高聳著頭,爪、胸、頸、首,斜著昂著一條直線,然後發出一聲尖啼,它胸脯肌肉隆起,中間凹出一道細線,金色的羽毛淩亂不堪,顯然此前已經鬥過多場,唯有黑色的雞尾依然完整,驕傲地高高聳起。

  少年們吆喝道:「下注!下注!」

  「我押十錢!賭黑尾勝!」

  另一邊的少年嗤之以鼻,陰陽怪氣地說道:「西城的小子們,你們都輸三場了,再輸連褲子都沒了。」

  西城的少年反唇相譏,「東城的蛤蟆們,沒見識過我們黑尾的厲害吧?我押二十錢,賭黑尾贏!」

  「讓你們瞧瞧什麼叫好雞!」

  對麵的少年不慌不忙抱出一隻鬥雞放在地上。那隻鬥雞褐羽棕爪,落在地上隻微微舒展了一下雙翼,翅上的羽毛緊繃繃的,仿佛一整塊生鏽的鎧甲,接著昂起頭,一動不動。

  周圍除了東西兩城參與鬥雞的少年,還有一群純粹的圍觀者。見到東城少年抱出的鬥雞,頓時一片嘩然。

  有人興奮地叫道:「你看!你看!這雞斜瞪著眼,羽毛一動不動,這叫呆若木雞!最頂尖的鬥雞!」

  「羽毛不動,眼珠子一直在動,這叫什麼呆若木雞?」

  「那是黑尾在繞著它轉呢,它要連眼珠都不轉,那不成了死雞?」

  接著有人叫道:「二十錢!我押東城的褐羽勝!」

  「十錢!押褐羽勝!」

  東城一名少年傲然道:「一枚銀銖!黑尾要贏,就都是你們的!」

  人群裏一陣轟動,沒想到有人拿一枚銀銖來押褐羽贏。洛都鬥雞成風,最頂級的鬥雞坊,一局勝負不下千金。這些市井少年,最大的夢想就是養一隻上好的鬥雞,有資格進入鬥雞坊一決勝負。在他們中間,黑尾可以稱得上是明星鬥雞,要不是城東的少年專門尋了一隻鬥雞,誇口鬥遍城西無敵手,黑尾的主人還不肯讓黑尾下場。

  不過片刻工夫,場中便放了兩小堆錢銖,圍觀的眾人七成押西城的黑尾贏,三成押的是褐羽,兩邊的錢銖倒相差無幾。

  老頭湊過去,攏著手一臉討好地說道:「我也押一個?」

  「趕緊的!買定離手!」

  老頭從袖中摸出兩枚銅銖,偷眼看了看,挑出一枚最舊的,狠了狠心,遞到場中。

  還沒等他說押哪一邊,就被人不耐煩地攔住,「最少五錢!」

  「一枚銅子也是錢啊。」

  「沒錢滾蛋!別礙事!」

  老頭討好地說道:「我就湊個熱鬧,沾點兒喜氣……」

  「拿一文錢也往這兒押?你是來搗亂的吧?」

  「我就是瞧瞧……哎喲,你瞧這雞!不得了啊!」那老頭一連串的馬屁拍過去,人家連眉毛都沒動,「沒錢?一邊玩去!」

  老頭沒奈何,又不甘心收手,在人群裏找了幾個七八歲的小毛毛頭,一番花言巧語,拍著胸脯保證能大賺一筆,誑了幾個小屁孩,合夥湊了五枚銅銖。老頭攥著錢猶豫半晌,最後押在黑尾一邊。臨到開場又改了主意,一把抓過來,放到褐羽那邊。

  金市本來就是西城少年的主場,老頭出爾反爾,頓時引起眾怒。西城的少年固然不高興,東城的少年也覺得這老頭著實惹人討厭,頓時一片鄙夷的目光毫不掩飾地投過來。

  老頭權當沒看見,攏著手蹲在場邊,滿臉振奮地看著場中兩隻鬥雞,一張老臉容光煥發。

  黑尾繞著褐羽越走越快,忽然羽毛一振,伸長的脖頸上絨羽直豎起來,淩亂的羽毛一陣搖晃,紅著眼睛撲了過去。褐羽蜷著一條腿,以金雞獨立地姿勢斜眼看著對手,黑羽磨利的尖喙啄來,它避也不避,隻頭一偏,往黑尾翼下啄去。

  黑尾的尖喙落在褐羽背上,那層鎧甲似的羽毛隻被啄出一個小坑。褐羽卻一口從黑尾翅上啄下幾根羽毛,讓它本就稀疏的羽翼更加零亂,羽下滲出血跡。

  褐羽一擊得手,前來挑戰的東城少年頓時喜笑顏開。在黑尾身上下了賭注的少年大聲鼓噪,給黑尾鼓勁。

  兩隻鬥雞翻翻滾滾惡鬥起來,黑尾不愧是常勝將軍,充血的雞冠高高鼓起,雙翼像風車一樣張開,在空中飛騰。另一邊的褐羽微微張著雙翅,用厚實的羽毛擋住對手的尖喙利爪,穩穩向前邁步,偶有反擊,必定濺血。

  場中雞羽亂飛,兩隻鬥雞鬥出血性,瘋狂地撲擊對手。眼看黑尾的羽毛越來越少,老頭臉上的皺紋也跟菊花一樣綻開,他一眼不眨地緊盯著場中的鬥雞,攏在袖裏的雙手也伸出來,樂滋滋搓著,似乎對麵那一堆小錢錢正衝自己招手。

  忽然身後有人道:「喲,樂著呢?」

  老頭扭頭一看,趕緊陪上笑臉,「您樂!您樂!」

  程宗揚風輕雲淡地說道:「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不打個招呼呢?」

  「這不剛進城嗎?」朱老頭眼睛一亮,盯著程宗揚手裏半張肉餅,狠狠咽了口吐沫,口水漣漣地說道:「吃著呢?」

  「少廢話!死丫頭呢?」

  「我這不正找她嗎?:」朱老頭左顧右盼,喃喃道:「這丫頭跑哪兒了?」

  程宗揚一聽就急了,劈手揪住朱老頭的衣領,「你把人丟了?」

  「哎!哎!小程子,你別急啊。那丫頭指定沒事。」朱老頭道:「錢都在她身上呢。紫丫頭說錢擱我身上不放心,全都給我要走了,她身上帶著錢,能有啥事?我可是餓了三四天了。」

  「什麼?你們兩個三四天都沒見麵了?」

  「前天她走的,再往頭裏兩天,紫丫頭說大爺掙倆錢不容易,路上省著點,到了城裏好吃你的,我聽著是這個理兒,頭兩天就在餓著。」

  「行啊。餓了三四天,還有心思玩鬥雞,你這是有錢燒的吧?」

  朱老頭精神一振,「這可不一樣!大爺身上就剩兩個銅子,進城正犯難呢,誰成想,運氣好啊!正好碰上鬥雞的!這場一贏,一文錢變兩文錢,再贏一場,就是四個銅子,再贏一場就是八個,再贏一場就是十六個……小賭怡情,大賭發家,全指望這一文錢了。」

  「你要連贏上六十場,整個六朝不都全成你的了嗎?」

  「瞎說,哪兒有那麼多?最多贏個房子。」朱老頭美滋滋道:「贏個房子也不賴……」

  「萬一輸了呢?」

  「鐵定贏!大爺這眼睛毒著呢!」朱老頭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道:「瞧見大爺押的那雞了嗎?鬥到這會兒,羽毛一絲都不亂!」

  程宗揚往場中瞥了一眼,黑尾還在上下翻飛,但身上的羽毛掉落大半,已經是強弩之末。另一邊的褐羽雖然不會飛騰,卻一步步走得極是穩健,羽毛上隻有幾個淺淺的小坑。

  「這雞的羽毛這麼結實?」

  「小程子,你這就不懂了吧?鬥雞這事,大爺可是行家!」朱老頭低聲道:「外行看不明白,大爺可是一眼就瞧出來——這雞羽毛下麵是刷過膠的!要不連飛都飛不起來呢?羽毛都粘實了。」

  話音未落,場中突然一聲尖啼,黑尾高高飛起,利爪探出,閃電般落在褐羽胸口,像鐵鉤一樣撕開一道血淋淋的傷口。褐羽鎧甲一樣的雙翅使勁掙紮幾下,然後倒在地上,黑尾躍到褐羽身上,利爪緊緊扣住它的脖頸,偏著頭往它胸前的傷口狠啄,鮮血四下飛濺。

  朱老頭目瞪口呆,眼看著自己的一文錢拍著翅膀撲撲棱棱飛走了。

  場中少年大嘩,這一幕實在太快,黑尾本來節節敗退,誰知忽然飛起一蹬,對麵的鬥雞就血濺當場。

  程宗揚同情地說道:「本來能賺個六朝的,這下沒了。」

  朱老頭用髒兮兮的衣袖擦著眼,一臉不相信地說道:「咋回事?咋回事?」

  忽然人群中有人叫道:「西城這些狗賊!在雞爪裏藏了刀片!」

  「放屁!你哪隻眼睛看見有刀片?」

  「打!打西城這幫狗賊!」

  「東城的小賊敢到我們西城來撒野?揍他們!」

  場中頓時大亂,兩邊拳腳交加,黑尾的主人撲過去用身體護住自己的鬥雞,然後連滾帶爬地鑽出人群,遠遠躲在安全的位置,抱著鬥雞亮出雞爪,義憤填膺地大罵東城的少年輸不起。東城的少年隻當沒看見,先出口惡氣再說。兩邊雖然打得激烈,但頗講道義,一不碰對手的鬥雞,二不亂動下注的錢銖。朱老頭厚著臉皮去討自己一文錢的賭金,結果被罵了回來。倒是信了他的忽悠,合夥下注的幾個小屁孩,哭天抹淚地抱著他的大腿死活不肯撒手,要他還錢。最後還是程宗揚掏出錢打發了他們。

  程宗揚扯著朱老頭離開,朱老頭還在長籲短歎,「這世道!還能不能安安靜靜鬥回雞了?」

  程宗揚提聲道:「來碗羹湯,一個肉餅。」

  毛延壽有些詫異地長身而起,拱手道:「家主。」

  程宗揚介紹道:「這是毛延壽毛先生。丹青聖手。這是朱八八,商會裏打雜的。」

  毛延壽客氣地說道:「原來是朱先生。」

  朱老頭倚老賣老地說道:「是小毛啊。往裏邊挪挪。」說著毫不見外地捧起毛延壽的湯碗,活像餓死鬼投胎似的,一口氣下去半碗。

  毛延壽還是頭一回遇到這麼不講究的老家夥,直看得目瞪口呆。程宗揚隻好解釋道:「別介意啊。他餓了好幾天了——反正你那碗也沒怎麼喝。給你換一碗算了。」

  朱老頭半碗熱湯下肚,整個人都活泛起來,中氣十足地衝著食肆嚷道:「剛才那碗多加雜碎!弄個大腰子!抓把肥腸!」

  程宗揚安慰毛延壽,「再給你另外要一碗得了。」

  毛延壽不知道該說什麼,沒話找話地寒喧道:「朱先生口味挺重啊。」

  朱老頭大咧咧道:「叫啥先生?叫大爺。這肉羹就得喝味兒衝的。小毛啊,給你也添個腰子?」

  毛延壽擺手道:「這就好,這就好。」

  程宗揚道:「怎麼樣?」

  朱老頭自然知道他問的什麼,搖頭道:「這世道,人心都敗壞了……就剩這腰子味兒還地道。」

  程宗揚黑著臉道:「慢點吃,沒人搶你的!」

  朱老頭呼呼嚕嚕扒了半碗雜碎羹湯,舒坦地呼了口氣,然後苦著臉道:「他們不肯認啊。」

  程宗揚一怔之下,頓時大喜,「他們不承認死丫頭是門人?太好了!我看咱們也別折騰了,就這麼著吧。就當你們這一支絕後算了。」

  「就算我願意,紫丫頭能願意嗎?」

  「她有什麼不願意的?我跟她說!」

  「你說她有什麼不願意的?」朱老頭語重心長地說道:「那丫頭可是要麵子的。」

  程宗揚啞口無言。被嶽鳥人遺棄,已經是小紫的心結。現在朱老頭帶著她歸入黑魔海門牆,又被拒絕,可以想像她的心情,兩次被當成棄兒啊。

  「收個弟子還管這麼寬?」

  「要不我怎麼隻有阿巫一個弟子呢。」朱老頭道:「沒拜過魔尊,算不得列入門牆,他們說了,什麼時候拿回玄天劍,什麼時候讓她拜魔尊。」

  「憑什麼啊!」

  「玄天劍咋丟的?」

  程宗揚又一次啞口無言。就憑鳥人當年辦的那事,巫宗能同意用玄天劍換小紫列入門牆,已經是天大的讓步了。說到底,小紫還是被他的便宜老爹給坑了,這鳥人真是害人不淺。

  「玄天劍去哪兒找呢?」

  「那麼要緊的物件,總不能說沒就沒了吧?」

  沒錯。玄天劍作為黑魔海鎮教三寶之一,鳥人搶到手總不會隨便亂丟。當年剿滅黑魔海巫宗,八駿可都是出過力的,當事人還有一堆,總能問出些線索來。

  程宗揚放下心,「入門暫時不說,大祭的事呢?」

  「押後了。」朱老頭道:「玄天劍都丟了,還有什麼臉去祭祀先人?」話雖這麼說,朱老頭臉上卻露出一絲慎重,

  程宗揚也覺得蹊蹺,二十年大祭對於黑魔海來說是多重要的事情,怎麼可能推遲?即使少了玄天劍,也沒有祭祀的時日來得重要。鳥人消失這麼久,從來沒聽說過因為祭品不足,星月湖八駿就把他的祭日往後推的。

  「有點古怪啊?」

  朱老頭沒有作聲,隻捧著碗猛喝。

  「不想說就算了。但提到玄天劍,我倒有個想法……」程宗揚道:「姓嶽的消失之前,曾把一批東西運到洛都……」

  朱老頭從碗裏抬起臉。

  「有什麼東西會讓他寧願運到洛都,也不敢留給星月湖那些爺兒們呢?」

  「誰接的手?」

  「嚴君平。」

  朱老頭把碗一舔,站起身,「走,找他去。」

  程宗揚大吃一驚,「你認識嚴君平?」

  「可不是咋的。嚴大褲襠嘛,當年他偷老鄉家的狗被人逮住,還是我替他求的情。」

  「這是哪年的事?」

  朱老頭眨巴著眼睛琢磨一會兒,「村裏有狗那年吧。」

  「幹!你知道他現在在哪兒嗎?」

  「咋了?」

  「他都失蹤半年了。」

  「瞎說,」朱老頭吹著鬍子道:「我昨天還恍惚看見他一眼。」

  「別恍惚啊!真是他嗎?在哪兒見的?」

  「城西,要不就是城東。」

  程宗揚沉著臉道:「延壽,你回去說一聲,我去城西辦點事。中午要是不回來,你們就把老頭那驢殺了,晚上吃驢肉湯。」

  「是。家主。」

  「小程子,你可不興這樣啊。」

  「想保住你那驢就趕緊走!」

第五章

  金市緊鄰著城西的雍門,兩人穿過城門,程宗揚立刻問道:「死丫頭去哪兒了?別說你不知道。」

  「說是去散散心。」說著朱老頭臉色變得凝重起來,「丫頭有點不高興。」

  「那個秘禦天王是不是年紀大了,腦子不清醒?」程宗揚牢騷道:「黑魔海的傳人很光彩嗎?白送我都不要!可死丫頭既然想要,他還敢不給?這不純粹是活膩了嗎!」

  「丫頭要麵子,我那位師兄也要麵子。」朱老頭道:「玄天劍就是黑魔海的麵子。」

  程宗揚沉默半晌,然後道:「你真見著嚴君平了?」

  「嚴大褲襠……」

  「打住!我不管你們以前怎麼叫的,他如今是書院的山長,你把人家年輕時的綽號掛在嘴邊,我聽著渾身不舒服。」

  「他都不在乎,你還在乎個啥?」朱老頭道:「隻在路上恍了一眼,但九成是他。」

  「他一個人?」

  「一幫人呢。騎著馬,打扮得跟狗腿子一樣。」

  嚴君平是奴仆打扮?程宗揚略一琢磨便明白過來,洛都權貴如雲,嚴君平如果扮成奴仆進入某個豪門,無疑是最好的藏身之法,也難怪以斯明信和盧景的手段都找不到他。問題是他為什麼要避開星月湖的人呢?

  城西的官道上商旅如織,朱老頭折而向北,路上行人漸漸稀少。半個時辰之後,他在一處山坳前停下來,「就在此地。時間是兩天前的傍晚,當時他黏了濃鬚,和一群奴仆一起,乘馬往北去了。」

  程宗揚估算了一下距離,換成自己,恐怕連麵容都看不清。如果不是朱老頭眼睛夠賊,又和嚴君平相識多年,看穿他黏的是假鬍鬚,隻怕盧景在場也無法認出嚴君平就在其中。

  「能看出是哪家的奴仆嗎?」

  「奴仆的服色都一樣,頂多是腰牌不同。」

  程宗揚往路上看了一眼,「去的是北邙……北邙有多少權貴的苑林?」

  「幾十家總是有的。」

  「隻有用笨方法了。一家一家的問,看兩天前有誰家的奴仆進山。」

  「咦?小程子,你不一向喜歡投機尋巧嗎?怎麼肯下笨工夫了?」

  「不管巧辦法,笨辦法,能見效才是好辦法。取不了巧就要踏踏實實的幹,你這一把年紀的,不用我教你吧?」

  朱老頭道:「你啥時候有這見識了?跟誰學的?」

  程宗揚歎了口氣,「盧五哥。他辦事外人看著好像很巧,不費什麼勁就辦妥當了。跟他混過才知道,他其實是用笨工夫一點一滴堆出來的,隻是下的功夫夠深,才顯出巧來。可惜別人隻看到巧的,沒學到的笨的。」

  兩人沿山路往北邙走去。山路旁零星的農田已經收獲完畢,山間的田地收成本來就不好,再加上天旱,殘留的麥秸稀稀拉拉,一塊地隻怕打不了半袋糧食。再往上,山勢漸陡,農田也逐漸絕跡,隻剩下茂密的植被。

  一處樹蔭下停著一輛馬車,旁邊站著幾名仆從。程宗揚本想順路打聽幾句,到了近前卻突然閉上嘴,默不作聲地擦肩而過。

  那幾名仆從盯著他們的背影,等兩人走遠才收回目光。

  「熟人?」

  「有一個我見過。」程宗揚低聲道:「在宮裏。當時天子上朝,他捧著香盒跟在天子身後,」

  宮裏的太監一身奴仆妝扮出現在山野裏,這事怎麼看都透著古怪。而且看他們的樣子,像是在等什麼人——難道天子又微服出巡了?大白天跑到山坡下的野地裏幹什麼呢?

  程宗揚與朱老頭對視一眼,「看看去!」

  兩人繞了一個圈,穿到那幾人背後。山野中一片寂靜,齊膝深的野草隨風舞動,空氣中傳來田野的氣息。

  忽然兩人伏下身,小心藏好身形,從草葉間看去。野草深處,一個背影正在漫步,他披髮裸體,赤裸的皮膚在陽光下透出不健康的蒼白色。雙手拿著各種各樣的野草,還有折下的枝條和藤蔓,不時放到鼻下嗅吸,遇到滿意的,就係在髮上。

  雖然陽光耀眼,程宗揚卻莫名感覺到一股寒意。那人挑選的草莖枝條,既不是按外形美醜,也不是憑色澤種類,就跟瘋子一樣,完全看不出挑選的標準。

  那人又走了幾步,然後張開手臂,赤條條沐浴在秋風中,昂首閉上眼睛。山風吹落了他手中的草莖、枝條,也拂起了他烏黑的頭髮。

  程宗揚心裏咯噔一聲,認出他是蔡常侍——那個盯著一張白紙發呆的詭異太監。

  即使有死老頭跟著,程宗揚仍然遍體生寒。這太監實在太古怪了,自己都懷疑他是不是神經病。萬一引起誤會,跟一個神經病打起來,怎麼看都不光彩。他潛下身,悄無聲息地往後退去。

  朱老頭像看西洋鏡一樣看著蔡常侍的下邊,程宗揚把他拉到小溪邊,他還在嘖嘖稱奇,「大爺活這麼大年紀,還是頭一回開眼。哎喲,那玩意兒就是沒用也不能割了啊?瞧著都痛得慌……」

  「那你還盯著看?不怕長針眼?」

  「這不瞧稀罕嗎?」朱老頭道:「我是沒當上皇帝,我要當上皇帝,想怎麼看就怎麼看,長啥針眼啊?」

  小溪被山石阻擋,形成一個淺灣,周圍生著蘆葦。兩人蹲在蘆葦叢中,程宗揚還有些驚魂未定,朱老頭已經沒邊沒際地吹了起來。

  「他一個太監,怎麼跑到野地裏裸奔呢?」

  「不懂了吧?這閹人啊,身上缺了物件,腦子也古裏古怪,啥怪癖都有。有些喜歡賺個錢的,有些喜歡弄個權的,喜歡裸個奔的也不算啥。還有喜歡小相公的呢。」

  朱老頭聲音越說越高,程宗揚連忙攔住他,「聲音小點!這麼大嗓門,你怕他聽不見?」

  程宗揚到底還是攔的晚了一步,身後草葉微響,已經有人過來。程宗揚閃身躲在石後,一手握住刀柄,朱老頭卻蹲在原地未動。

  接著一個陰柔的聲音道:「奴才蔡敬仲,見過陽武侯。」

  朱老頭攏著手啐了口吐沫,扭過臉理都不理。

  蔡敬仲仍然裸身無衣,臉上的神情卻莊重無比,就像在朝堂之上拜見天子一樣,雙手長揖,然後拜倒,恭恭敬敬地磕了三次頭。

  「多年未見,侯爺風采猶勝往昔。今日偶遇於此,奴才何幸如之?」

  「你不是抱著呂家女兒的大腿,拼命往上爬嗎?我還以你封侯了呢。」朱老頭道:「既然見著我,還不趕緊回去稟報本侯的行蹤,好帶人來圍殺本侯?」

  蔡敬仲對他的譏刺恍若未聞,恭敬地說道:「食君俸祿,忠君之事。敬仲一閹奴耳,自當為主子效力。」

  「有奶就是娘都能說得如此冠冕堂皇,小蔡子,你可長進了。青天白日,你不在宮裏伺候主子,弄這一頭的野草,是打算賣身給誰呢?」

  「奴才今日休沐,到田間搜羅野麻,做些微物而已。」

  朱老頭這才回頭看著他,別人休沐都是在苑中會客、垂釣,有興致的,會帶著賓客隨從到山中射獵。可蔡敬仲雙手都是泥土,要不是他模樣實在古怪,倒像一個在田中耕作的老農。

  「你自小便精於器物,別人隻道你是以此為晉身之階,然而非有誌於此,難得用心如此精深,你若專心匠作,當可大成。」

  蔡敬仲頓首道:「奴才雖有心於此,奈何身不由己。」

  「既然如此,我給你十息時間,逃命去吧。」

  「多謝侯爺恩德。」蔡敬仲知道山石後藏得有人,但絲毫不敢分神,他恭敬地施禮再拜,然後足尖一點,往後退去,轉眼消失得無影無蹤。

  程宗揚這才吐了口氣,從石後探出頭來,「這太監是什麼人?」

  「一個聰明人,可惜走錯了路。」朱老頭道:「你若能得他之助,隻怕比馮大法強些。」

  「他是個喜歡搗鼓器物的太監?看起來不像啊。」

  「他跟馮大法興趣都是琢磨些新鮮物件,隻不過一個喜歡閉門造車,一個喜歡暴體田野。」朱老頭說著站起身來。

  「你幹嘛?」

  「本侯一言即出,駟馬難追。說十息就十息,說殺人就殺人。」

  「我幹!你真要殺他?先等等!我怎麼覺得這太監的興趣有點眼熟呢?」

  程宗揚緊張地思索著:盯著一張白紙猛看,喜歡搗鼓點新鮮器具,姓蔡,還是個太監,當的中常侍……幹!他不會是蔡倫吧??

  程宗揚連忙追上去,一邊衝著朱老頭遠去的背影叫道:「千萬抓活的!」

  程宗揚穿過山野,一口氣追到山路上,朱老頭和蔡常侍已經蹤影皆無。遠遠隻能看到剛才那輛馬車這會兒跟野狗似的在山路上狂奔。驀然間,車中發出一聲慘叫,一條人影橫飛出來,跌在路邊。接著馭馬像發瘋一樣跳踉起來,整輛馬車猛然失控,在山石上撞的四分五裂。車上的零件四處飛濺,一隻輪轂彈得飛起,往山澗飛去。

  車輪飛到半空,一個蒼白的人影忽然從輪下鑽出,閃電般沒入溪流。朱老頭閃身追上,一掌拍出,平靜的溪水仿佛被激怒般騰起一條水龍,水花四濺。蔡敬仲從水中躍出,「哇」的吐出一口鮮血。

  程宗揚看得揪心不已,也不知道老東西聽見沒有,萬一他真的一巴掌把蔡倫拍死,自己的罪過可就大了。

  兩條人影一前一後追入山中,四周恢複平靜,程宗揚沒有理會倒在一旁的馬車,盯著兩人交手的痕跡往山中追去。

  山勢漸深,山腳的灌木也變成了參天古木,更讓程宗揚窩心的是,自己追到一半,竟然再也找不到兩人留下的痕跡,不知道兩人是打到樹上,還是用了什麼遁術。程宗揚四處張望半晌,隻好在一截鋪著青石的山路上停下腳步。

  腳下的山路是用青石鋪成,每一塊都是三尺長一尺寬,整齊無比。隻是年深日久,石隙間長滿雜草,石上遍布著大大小小的裂紋,但大體還保持完整。

  山路盡頭,隱約是一處陵園。北邙到處都是墳墓,遇見陵園根本不稀奇,遇不上才是怪事。這處墓葬鋪地的青石打磨十分精細,規模頗具氣勢,但墓道兩側沒有權貴陵寢慣常的石獸、翁仲,顯然隻是沒有功名的普通人家。看此地荒蕪的模樣,已經很多年沒有人前來祭奠過了。

  程宗揚看了看方位,似乎離卓雲君所在的上清觀不遠。他對墓地沒興趣,也沒有多理會。此時一邊在墓道上散步,一邊想著死丫頭會去哪裏。按說她來到洛都,應該立即來見自己,即使心情不好,想捉捉迷藏,逗逗自己,好散散心,也不會沒有一點音訊——連點影子都沒有,自己想配合也找不著節奏啊。

  死丫頭現在還沒露麵,難道是去辦什麼事?或者……被巫宗的人暗中盯上,準備雪恥……程宗揚心裏升起一絲憂慮,又立刻否定了。如果這樣,死老頭絕不會沒事人一樣,在市井跟一群小屁孩鬥雞賭搏。

  至於巫宗對小紫的刁難,雖然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畢竟嶽鳥人辦事太過缺德,把人家玄天劍搶了,女兒還要進入人家門內,黑魔海要不提些條件,實在咽不下這口氣。蹊蹺的是推遲大祭,程宗揚心下揣測,玄天劍隻是個借口,巫宗多半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西門慶被卓美人兒腰斬的那一劍。

  巫宗本來推出西門慶與毒宗的傳人打擂台,爭奪天命侯的稱號。結果小紫下手太狠,大祭還沒開始,就在小瀛洲一戰突施殺手,早早取消了西門慶的比賽資格,讓巫宗哭都沒地兒哭去。

  巫宗以玄天劍為借口推遲大祭,西門狗賊的情形多半不樂觀。畢竟被卓雲君險些腰斬,能保住性命已經是僥幸。另一種可能性就是巫宗在拖延時間,好重新培養傳人——巫宗為什麼不讓劍玉姬出手呢?劍玉姬的修為明顯在西門慶之上,而且對老頭執弟子禮,完全有資格與小紫爭奪天命侯。除非劍玉姬和小紫一樣,也沒有拜過魔尊,並不在黑魔海的傳人之列……

  黑魔海的人究竟藏在什麼地方?嚴君平究竟在躲什麼?嶽鳥人交給他的東西到底都有什麼?

  程宗揚邊走邊想,走到石徑盡頭一轉身,正與後麵一人打了個照麵。那人從石徑穿過,見這邊有人,詫異地看了一眼,正好與程宗揚看了個臉對臉。他身材不高,肩上背著一個包袱,行色匆忙,看年紀隻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但他臉上最醒目的是疤痕,從眉間到下巴,幾乎遮住半張麵孔。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程宗揚像做夢一樣,吃驚的張大嘴巴,然後就看到那少年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跳起來,然後轉過身,飛也似的往山上跑去。

  程宗揚心裏升起一個念頭:這肯定是自己尋覓良久的那個疤麵少年,上湯腳店最後一個目擊者!可他為什麼見到自己要逃呢?難道他認識自己?

  程宗揚飛身追去,越看越覺得那個疤麵少年背影有點眼熟,好像不久前還在哪裏見過。這根本沒道理,自己和盧五哥拼了命要找的目標,居然認識自己,而且不久前還見過,漏洞究竟出在哪裏?

  程宗揚提聲道:「前麵那小子!再跑我就放箭了!」

  那少年一聽,跑得更快了。不過他體力明顯不及自己,腳步軟綿綿的,沒有什麼力氣,顯然是個沒練過什麼功夫的雛兒。程宗揚索性不再保留,全力施展之下,旋風般越追越近。

  沒多久兩人的距離就由幾十步拉近到五步以內,程宗揚幾乎能聽到那少年急切的喘息聲。少年越跑越急,忽然人影一閃,鑽進一片藤蘿。程宗揚拔出匕首,將綠牆般的藤蘿一劃兩半,緊接著他猛然止步,一手向後拽住藤條。

  麵前赫然是一條三丈多寬的深澗,程宗揚攀在藤上,正能看到那少年背的包裹往澗中落去,像朵蒲公英一樣,良久才掉到澗下,然後濺起一片幾乎看不見的水花。程宗揚呼了口氣,再看那少年,已經蹤跡杳然,不知道是失足落入山澗,還是跳了過去——以他剛才顯露出來的身手,實在不可能跳過這條三丈多寬的山澗,除非他趕在自己追上之前,玩了個撐杆跳。

  程宗揚攀著藤條往腳下看了半晌,這山澗實在太深,想攀下去至少要半個時辰。如果那小子還活著,等自己攀到澗底,早就走得沒影了。如果死了——晚點去那屍體也不會跑。

  眼前的迷霧似乎一點一點被風吹散,程宗揚有種感覺,自己與謎底之間隻有一層薄薄的紙。輕輕一捅,就能得到最終的真相。他思索片刻,然後躍回山崖,往剛才那處墓葬走去。

  疤麵少年會在這裏出現,也許與那處墓葬有關聯。這個可能性雖然很微小,但跟著盧景奔波多日,程宗揚知道,一些小線索中,往往有大驚喜。

  青石的山路依然荒涼,石徑盡頭的墓園枯草叢生,將墓園和石碑都埋沒在荒草之間。

  程宗揚分開枯草,隻見墳前設了一張石製的供桌,上麵空無一物,除了蛇行蟻走的痕跡一無所有,似乎從來就沒有祭奠過。那座墓碑倒是極為廣大,上麵爬滿了層層疊疊的枯藤,墓碑下方赫然是一頭巨獸:贔屭。巨大的龜首高高昂起,口中生滿利齒,神情凶猛,龜甲堅實,仿佛連一座山都馱得動。

  一處神道兩側連石獸都沒有的墓葬,卻有形製如此龐大的墓碑,這墓主究竟是什麼身份?一不做二不休,程宗揚躍上石獸,用匕首挑開藤條,尋找墓主的名諱。

  好不容易清理了一半,程宗揚心裏已經涼了半截,等全部清理完,心裏已經徹底涼了。那碑上空蕩蕩,一個字都沒有。

  程宗揚直想罵娘,難不成讓自己把墓挖開,去找墓主的身份?碑上連名字都不留,又沒有人祭奠過,難道這是空墓?誰閑的沒事,造個空墓放在這裏,幾十年都沒有安葬?如果是預先造好的陵地,這墓主未免也活得太久了。看陵墓的年頭,墓主活到現在起碼得一百好幾十歲——漢國有這樣的人瑞嗎?

  程宗揚往碑後的墓丘看了一眼,眼珠頓時凝住。漢國平民通常是平地而葬,植楊為記,不留墳塚。有資格立塚的,依照爵位、官職不同,墳塚的高低大小各有不同,形製通常是圓形。由於墳墓被藤草覆蓋,程宗揚下意識的以為這也是一座圓塚。這會兒湊近一看,才發現碑後的墳塚竟然形如方椎,四麵起梭,上方削平——這是被稱為「方上」的帝王陵墓形製!

  程宗揚怔了片刻,然後扭頭看石碑後端看去。由於背陰,碑後的藤蔓稀疏了許多,隱約能看到碑後的字跡。

  程宗揚沉著臉扯去藤條,又花費了一個刻鍾之後,終於看清刻在碑石後麵的字跡,文字非常簡單,隻有四個字:戾太子據。

  第一個字是他的諡號:戾。中間兩個字是他曾經的身份:太子。最後一個字是墓主的名諱:據。既然在漢國,這位太子應該是姓劉。

  程宗揚望著墓碑上的文字,一時沒有回過神來,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辛苦半天,居然會摸到死老頭的祖墳……

  「先祖蒙冤自盡,太子之位卻始終未廢。」朱老頭不知何時從碑側出來,淡淡說道:「昔日我獲封陽武侯,群臣為先祖議諡,由我選擇諡號。最終我選了這個戾字——不悔前過曰戾;不思順受曰戾;知過不改曰戾。朝中諸臣對此略無異議,便以戾字為定。其實我選此戾字,是因為先祖自盡於湖縣。戾字加水,則為淚字,以此為祭。」

  「那你怎麼沒有……」

  「沒有當天子是嗎?」

  朱老頭望著山外,「我雖是皇孫,但因先祖之事,自幼便被廢為庶人,後來雖被列入宗室,但與平民無異,生長於民間。當時曾祖尚有子嗣,我從未想過自己會能繼承帝位。十餘年間流連市井,鬥雞走犬,與洛都的遊俠兒遊戲風塵,快意恩仇。」

  朱老頭低歎道:「那是我平生最快活的一段日子。我還記得那是我剛過完十七歲生日,朝廷突然派人找到我。原來是天子死了,新立的天子登基不足一月,就招募潛邸時的手下,準備替換朝中重臣。可惜他做得太蠢,朝中輔政的大臣實在看不過去,與呂氏聯手,廢黜了那位天子,等廢黜完才發現,近支宗室已經蕩然無存,我這位前太子的嫡孫,成了離帝位最近的一個。」

  「輔政大臣找到我,請我入宮,稟明太後,欲立我為天子,太後下詔,先封我為陽武侯,然後開始籌備登基事宜。當時我尚未婚娶,於是呂家想把一個女兒嫁給我,作為正妻。」

  「沒錯。如果不是朝廷來人,我便準備成親了。」朱老頭道:「她是一個小官的女兒,門第與呂家不啻天壤之別。我那時年輕,直接告訴呂家,我已經定過親事,非卿不娶,讓他們不必操心。」

  「沒多久,有人送來一壺酒,說是宮中所賜。阿君怕殃及家人,隻能當著使者的麵,喝下那壺鴆酒。」

  「等我趕到,阿君已經過世。我殺掉送酒的男子和呂氏那個女兒,又準備入宮去殺太後,卻被羽林天軍阻攔……太後重新選了一位天子,而我則開始逃亡。那幾年我化身乞丐,混跡於江湖,甚至投入佛門,裝成和尚,但一直被呂氏的死士追殺。直到我遇見毒宗一位長老,投入黑魔海門下。」

  「待我毒術大成,便返回洛都。兩個月中,我接連毒殺呂家三十餘人。呂家發瘋一樣找我,甚至請來焚老賊,還從江湖中找來大批鷹犬,要與我決戰。那些人怎麼是我的對手?我一口氣又毒殺呂家十餘人。沒想到我殺死的呂氏族人中,有人的女兒被立皇後,不久又成了太後。終於我在漢國無法存身,遠赴南荒。」

  老頭說得雖然平淡,程宗揚卻聽得驚心動魄,以一人之力挑戰漢國的後族,甚至對抗整個漢國,這老頭真豁得出去。

  「那葉媼呢?」

  「阿惠和阿慈是我和阿君的鄰居。我與呂氏結仇,連鄰居也遭了殃,隻好改名換姓,與我一道逃亡。阿慈是在途中所生,剛出生,父母便去世了。她從未見過阿君,雖然名義上是阿君的妹妹,但我一向把她看作我和阿君的女兒。那時候我剃度為僧,她們也被庵堂收留。我投入黑魔海之後,阿慈卻輾轉回到洛都。等我回來複仇,才發現她不僅長成了大姑娘,而且……還與呂家的人來往頗密。」朱老頭悵然道:「當時我勸她離開,她卻和我大吵一通。」

  可以想像老頭當時的心情,九死一生回來報仇,卻發現視如己出的小妹妹和仇家混在一起。程宗揚同情地說道:「師太這就有點過分了。」

  朱老頭淡淡道:「阿慈父母家人都因我而死,她恨我也是應該的。」

  程宗揚咳了一聲,「大爺,我問件事,你要不想說,就當我沒問。」

  「哦?」

  「隻差一點就當上天子,你後悔過嗎?」

  「當然後悔過。」朱老頭道:「如果我再聰明一點,再小心一些,阿君本來不該死的。」

  「我是說,一邊是阿君,一邊是天子之位,讓你重新選,你會選哪個?」

  「一邊是紫丫頭,一邊是天下,讓你選呢?」

  「我當然選天下。死丫頭本來就是我的,還用選嗎?」

  朱老頭感歎道:「小程子,你比大爺當年聰明啊。」

  「哎喲,八八爺,你這好端端的,突然蹦出來一句大實話,我怎麼覺得渾身上下都不對勁呢?」

  「行了,大爺的事你都知道了,還有什麼想問的?」

  「聽說太後的父親和兄長都是你殺的?」

  「我殺的呂氏族人多了,誰知道太後的父兄是哪個?但看她恨我的樣子,多半是被我弄死的吧。」

  太後因為父兄之死,對朱老頭恨之入骨,結果朱老頭連她的父兄是誰都不知道,隻不過因為是呂家人,就隨手殺了。這要讓太後知道,該吐血了吧?

  「你在南荒搞了一支近衛軍,還搜羅那些手下,不會還想著反攻漢國吧?」

  「做夢都想。」朱老頭道:「我在南荒終於想明白,以我一人之力,也許能殺掉呂家幾十人、上百人,但要讓呂氏滅族,隻是癡心妄想。這些年,漢國的天子已經換了三位,呂氏仍然是後族。我收下阿巫,看著他的鬼王峒一點一點由弱變強,我才終於想通,除非我來扶植一位天子,才能把呂家一網打盡。」

  「然後呢?」

  「要不我會找那麼多天命之人?」

  程宗揚苦笑道:「我可不想當天子。」

  「我隻要滅了呂家,換一個天子。」

  「為什麼要換天子?」

  「他不能是那位呂太後的後裔。」

  那位給他的阿君賜毒酒的太後吧。

  「還有嗎?」

  「為什麼要殺漢國的大賢良師?」

  「那些所謂被我毒殺的高手中,有一半是呂家的走狗,另一半跟我沒有半點關係,太平道的大賢良師,我連見都沒見過。」

  有人故意往老頭身上潑汙水啊。這事兒根本解釋不清楚,尤其是老頭本來就不乾淨,作案累累不說,還背著黑魔海這口黑鍋。呂家想對付他,最好的辦法莫過於把他打成六朝公敵。

  「最後一個問題——你真的當過秀才嗎?」

  「那當然。我那時在太學可是大名鼎鼎,整個太學,從教書的博士,到剛入學的弟子,所有讀書人裏頭,我是打架最好的。洛都的遊俠兒裏頭,我是讀書最好的。」

  「你就接著吹吧。蔡常侍呢?」

  蔡敬仲雙目緊閉,半裸著躺在石碑下,身上隻有一條犢鼻褲。程宗揚忍不住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放心吧。活著呢。」朱老頭道:「你逮個太監幹嘛?你屋裏用得上嗎?」

  「這你就別管了,總之有用,而且是大用。」程宗揚摩拳擦掌地說道:「先把他送到上清觀。等風聲過了,把他弄回臨安去。喂,知情人都滅口了吧?」

  「就剩這個活的。」朱老頭像拍西瓜一樣,拍拍蔡敬仲的腦袋。

  程宗揚趕緊攔住,「亂拍什麼?小心把他腦袋拍壞了。萬一拍出啥毛病,你賠得起嗎?」

  蔡敬仲被朱老頭用毒藥封住六識,對外界一無所知。按老頭的說法,保證放半個月都不會壞,連水都不用澆。

  本來找嚴君平的,結果半路搶了個人,還是個太監。如果是個小太監,丟了也就丟了。蔡敬仲可是漢宮的中常侍,太後的親信。他在野外遇襲失蹤,肯定是轟動朝野的大事。但比起泄漏老頭的行蹤,甚至暴露自己和老頭的關係,這些都是小事。

  朱老頭道:「小程子啊,魚都給你撈來了,你是打算紅燒?還是清蒸呢?」

  「你就瞧著吧。」程宗揚信心十足地說道:「看我怎麼讓這魚服服貼貼,自己往我碗裏鑽。」

  忽然朱老頭眼神一厲,盯著遠處一片草叢,衣袖微微揚起。

  「別動手!我自己出來!」

  半黃的草叢微微一晃,站起一個人來。

  程宗揚張大嘴巴,「盧五哥,怎麼是你?」

第六章

  盧景拎著一隻破碗,蹲在石供桌上,一邊撅著屁股撿豆子吃,一邊道:「我遇見那個拉胡琴的瞎老頭。原來他被人接到驛館,和他失散的族人在一處。我在驛館蹲了一夜,天不亮,他就和一群胡人上了山。」

  「你說他們在山上往洛都張望?他們在看什麼?」

  「望氣。」盧景道:「他們是來自魁朔的胡巫。我聽他們與隨行官員交談,據說洛都有天子之氣,卻不在兩宮之內。」

  「別開玩笑!那個拉胡琴的老頭是個瞎子,望什麼望!」

  「你倒是長著眼睛,見過天子之氣什麼樣嗎?」

  「這些胡人不會是來蒙事的吧?」

  「誰知道呢。反正領頭的是個官,要蒙也是蒙的朝廷。」

  「那五哥你怎麼跑這兒了?」

  「他們往這邊來了。」

  程宗揚有點糊塗,「來幹嘛?」

  「好像是天子之氣在這邊吧。」

  說著盧景和程宗揚都扭頭看著朱老頭。朱老頭被他們看得發毛,「瞅啥呢?瞅啥呢?」

  「八八爺,你要是當了皇帝,可千萬給我封個大官。」程宗揚道:「我這人也不挑剔,一字並肩王什麼的,隨便給兩個就行。」

  「你咋不自己去當呢?」

  「我不行。」程宗揚謙虛地說道:「咱沒那個福份,天子之氣怎麼也落不到我頭上。不過你年紀這麼大了,當天子挺費力的。要不我跟小紫生個娃,給你當太子?你也省了再弄後宮,太麻煩不是?」

  「有啥麻煩的?大爺要是當了皇帝,先把你弄宮裏。閹人那點手藝大爺剛瞧過,那活兒太糙。大爺給你弄點藥,保證你走著走著,那話兒自己就掉了。」

  「好說。」程宗揚大方地說道:「隻要死丫頭答應,我是沒所謂了。」

  三人一邊說,一邊在林中飛掠。來的有一群胡巫,還有朝廷的官員,八成也不少了宮裏的太監。無論是朱老頭,自己和朱老頭的關係,還是隻包了屁股的蔡常侍,沒有一個能曝光的,讓人瞧見就是一場血雨腥風。

  盧景扛著一無所覺的蔡常侍,歎道:「我是沒想到你們玩這麼大。娘啊,弄個太監滿山亂跑。早知道打死我也不來。」

  程宗揚捂住胸口,痛苦地咳了兩聲,「我這不是還帶著傷嗎?八八爺,要不你搭把手?」

  朱老頭嗤之以鼻,「你見過讓皇上幹活的嗎?」

  「不對!」盧景忽然停住腳步,「這邊有人來過。」

  他俯身看著地上的痕跡,「是那些胡人。他們分散開了。」

  「咱們也分散。」程宗揚立刻道:「各走各的,到上清觀碰麵。」

  盧景把蔡敬仲放在地上,變戲法一樣從懷裏掏出衣物,一眨眼就把蔡敬仲打扮起來,用藥水把他麵孔抹得蠟黃,還戴了一副鬍鬚,看著就像一個昏迷不醒的病人。

  三人分頭行動,程宗揚有意墜在最後,他現在一個人,即使被人撞見也好混過去。

  林中忽然升起一根煙柱,看方位,正是剛才那處戾太子墓的位置。緊接著又一根煙柱升起,不久是第三根、第四根……

  一共七根煙柱從林中升起,程宗揚看著七根煙柱的方位,然後轉身往正北方向掠去。

  七根煙柱排列成北鬥七星,如果自己沒有猜錯,應該還有第八根——群星之主,紫微星的位置。

  幾名披髮的胡人攜帶著各種法器在山林中穿行,前麵是一個戴著鷹形金冠的大巫,他額上留著深深的傷疤,胸前佩著骨製的項鏈,兩耳垂著圓錐形的金製耳環,腰間插著一柄狼頭匕首。手裏捧著一枚銅鏡。後麵一名盲眼的老胡人被兩個胡人巫師攙扶著,艱難地邁著步,最後麵是一個身穿繡衣的漢朝官員,帶著幾名精悍的軍士。

  最前方的巫師停下腳步,盯著銅鏡看了片刻,然後開口道:「江直使,北極星位當在此地。」

  那位姓江的繡衣直使體形高大,身姿挺拔,頜下留著長鬚,麵容頗為威武。他微微頷首,「請大巫作法。」

  那巫師揮了揮衣袖,隨行的軍士取下背囊,倒出曬乾的狼糞,兩名胡人蹲下身,將狼糞一一擺列整齊,灑上幾種味道刺鼻的藥粉,然後將十幾支蘆管插入地上,隻露出被蘆葦內膜覆蓋的管口。

  為首的巫師躬下身,態度恭敬地對著盲眼老人說了幾句什麼。盲眼老人一手摸索著琴弦,良久才撥了一下。其中一根蘆管應聲而振,管口的薄膜破開,飛出一股極細的輕灰。

  為首的巫師抬手拋出一隻金環,將那根蘆管套在正中,兩名胡人立即移來狼糞,架上細木,用火石點燃。

  一股濃煙筆直升起,與下方的北鬥七星遙相呼應。就在這時,一名軍士忽然喝道:「誰!」說著反手摘下龍首雕弓,搭上羽箭,張弓對著山林深處。

  程宗揚認出那個姓江的官員,正是自己從舞都來時遇見的繡衣使者。他好奇那些胡人的施法儀式,不小心露了行藏,眼看那些軍士紛紛舉弓搭箭,指向自己的藏身之處,隻好喊道:「我是過路的。」

  姓江的繡衣使者皺了皺眉,從魁朔召來胡巫望氣,是太後私下的吩咐,連天子都不知曉,無論是主持其事的自己,還是隨行的羽林軍士,都是由太後和主掌南北二軍的呂氏族人仔細挑選出來的。這人不小心撞見,隻能說他運氣不好。

  繡衣使者抬起手,正準備下令射殺那人,後麵的盲眼老人卻說了句什麼。

  為首的巫師連忙道:「江直使,請慢!這人是琴大師的故交。琴大師曾受過此人的恩德。」

  「既然是琴大師的故交,那就罷了。」姓江的繡衣使者仔細看了看那個年輕人,記下他的容貌,想知道他究竟是誰,竟然敢和胡人私下勾結。

  那巫師道:「琴大師想請先生說幾句話。」

  程宗揚暗暗鬆了口氣,沒想到這盲眼的胡琴老人竟能記住自己的聲音,而且看他所受的禮遇,在部族的地位相當不俗。

  雖然知道他看不見,程宗揚還是做足禮數,拱手道:「在下見過琴大師。」

  胡琴老人說了幾句,為首的巫師替他翻譯道:「琴大師很感激先生當日的幫助。若有機會,希望能請先生到魁朔部作客。」

  「如果有機會,我一定去。」

  接著那巫師從皮囊中取出一隻金餅,「這是琴大師的酬謝,也是請先生前往魁朔的路費。」

  胡琴老人微笑著點點頭,雖然言語不通,但能感覺到他的善意。

  程宗揚坦然接過金餅,「那我就不客氣了。」

  胡琴老人又說了幾句,巫師道:「還有一件事,當日先生想知道的事情,琴大師說他因為目盲,無法回答,可以告訴先生的是:那位攙扶他的好心人是個女子。」

  程宗揚渾身一震,接著又聽見那巫師道:「和她一起的也是。」

  …………………………………………………………………………………

  筆直的狼煙被遠遠甩在身後,程宗揚還沒有回過神來。

  女人!上湯腳店最後兩名目擊者,那個疤麵少年和他的老仆,竟然是兩個女人!難怪這對主仆會像消失一樣,怎麼都找不到,原來她們顯露的身份完全是假的。

  疤麵少年是個女人,而且是認識自己的女人。她用疤痕遮掩容貌,而背影給自己的感覺很熟悉……

  程宗揚忽然騰身躍上樹枝,往那處自己險些失足的山澗疾掠過去。

  山澗崖壁極陡,有些地方光滑得連猿猴都無法攀爬。程宗揚用珊瑚匕首釘在崖壁上,像壁虎一樣遊到澗底。

  半個時辰之後,程宗揚終於找到那隻包裹。包裹被一塊溪石擋住,此時吸滿了水,沉重無比。程宗揚撈起包裹,在石上打開。包裹內放著幾條精美的被褥,最裏麵赫然是一張潔白的鹿皮!

  …………………………………………………………………………………

  上清觀內一片寂靜,卓雲君在靜室內安靜地煮著茶。

  程宗揚盤膝坐下,先問道:「小紫來過嗎?」

  卓雲君神情錯愕,「媽媽來洛都了嗎?」

  「應該是到了,不知道在辦什麼事。你多留意一些。」

  「是。奴婢知道了。」

  程宗揚口氣隨意地問道:「合德出去了嗎?」

  卓雲君乍然聽說小紫也到了洛都,不禁有些慌亂,定了定神才答道:「她去城裏買藥,午時才回來。」

  去城裏買藥用得著帶上白鹿皮嗎?就算是想換錢,天子禁苑才有的白鹿,誰敢私下買賣?

  「盧五爺和殤侯爺已經到了。」

  「你見了他們?」

  卓雲君柔聲道:「沒有主子的吩咐,奴婢不好露麵,隻讓弟子請他們入觀歇息。」

  程宗揚起身道:「我去見他們。等合德回來,通知我一聲。」

  「是。」

  …………………………………………………………………………………

  盧景和朱老頭被安置在丁字形的上院,兩間打通的靜室悄無聲息,似乎一個人都沒有。程宗揚拉開門,才知道自己錯的離譜,兩個人雖然沒有作聲,室內的情形卻不是一般的熱鬧。

  盧景一手拿著破碗,一手柱著竹杖,翻著白眼貼著牆根蹣跚而行,活像一個餓了半年的乞丐。老頭比他更狠,攏著手,一瘸一拐地走著,兩條腿怎麼看都是一條腿長一條腿短,短的那條腿腳掌還向內翻著,幾乎是用腳背在走,那模樣比盧景更慘十倍,讓人一看就忍不住想施舍一把。

  兩人貼著牆根一個順行,一個逆行,在室角撞到一處,各自哼了一聲。盧景轉身就走,一邊走一邊手指一轉,收起破碗,換成一隻銅鈴。接著手一抖,竹杖頂端落下一條長幅,上麵寫著「鐵口神算」四個碗口大的墨字,然後衣服一翻,變成一件半舊的道袍,仍然翻著白眼,一邊搖鈴一邊邁步而行,如同遊方道士。

  朱老頭不知從哪兒摸出一隻鐵箍,往頭上一套,變成一個頭陀,然後豎起手掌,口喧佛號,神情一片恬淡,宛如得道的僧人,隻不過襯著他猥瑣的嘴臉,倒有些像立地成佛的孫猴子。

  兩人各自繞了半圈,又撞到一處,朱老頭張手就要化緣。盧景收起銅鈴、竹杖,手掌往頭上一抹,道髻上多了一條布巾,接著摘下胸口的八卦圖,把腰帶一放,在腰側打了個結,然後從懷裏抽出一條白手巾,搭在肩上,變成一個跑堂的小二,不耐煩地朝朱老頭擺了擺手,讓他趕緊滾蛋。

  朱老頭摘下頭箍,用一塊髒兮兮的手帕往頭上一包,冒充方巾,然後挺了挺胸,努力把破舊的衣衫拉平,看起來勉強有點像落魄的學子,隻不過他的模樣也太落魄了點,比要飯的強得實在有限。

  盧景笑著搖了搖手,意思是朱老頭的妝扮太不靠譜,朱老頭卻是一臉的不服氣,自己再落魄,這打扮也是一個秀才,他一個店小二狗眼都長到哪兒去了?

  盧景見他不肯認輸,索性弄出一套官服,頭戴高冠,腰懸玉帶,這會兒也不裝瞎子了,顧盼間官威十足,秒殺朱老頭的窮秀才。

  朱老頭身體一挺,鬥然間長高尺許,濃黑的長髮瀑布般從肩頭垂下,接著收起嘻笑,眉宇間露出帝王般的威嚴。相比之下,盧景剛才那點官威就像浮雲一樣無足輕重。

  盧景瞠目結舌,看著一身布衣,卻如帝王貴胄般的殤振羽,最後灰溜溜地低下頭。

  程宗揚看得好笑,兩人跟演啞劇一樣,乞丐對乞丐,和尚對道士,然後盧景變身店小二,趕朱老頭的頭陀滾蛋。朱老頭扮成秀才,教訓店小二,盧景又扮成官員,壓秀才一頭。最後老家夥露出真容,直接把盧景碾壓成灰。

  如果單論妝扮的專業,盧景比朱老頭強得不止一籌,衣服一換,音容笑貌也隨之變化,扮虎似虎,扮蛇似蛇。可惜他遇見的這老東西不但什麼都幹過,而且還差點兒當上天子,盧景輸得一點都不冤。

  朱老頭得意洋洋,「小家夥,別說是你了,就是姓嶽的在這兒,他也得給我寫個『服』字!他再牛,要過飯嗎?當過皇帝嗎?能跟大爺比嗎?」

  「他睡過宋主的老娘,」程宗揚道:「你呢?被漢國的太後攆得跟狗一樣,還有臉說。」

  朱老頭惱羞成怒,「小程子!打人不打臉啊!」

  「我倒是想打,可是八八爺,你那臉丟哪兒了?我怎麼都找不著呢?不是我說你啊,你們兩個玩得起勁,把人家蔡常侍就這麼撂地板上,太過分了吧?」

  「一個閹奴。難道大爺還要把他供著?」

  「閹奴也是人啊。我說老頭,因為人家生理上的缺陷你就搞歧視,就算你是天子也不能這樣啊。」

  程宗揚蹲下身,摸了摸蔡敬仲的脈象,「把他弄醒,讓你們看看什麼才叫文明人。」

  蔡敬仲胸口一鬆,仿佛一塊千斤巨石被人搬開,神智漸漸恢複。他手臂動了一下,發現自己已經換上衣物,而且頜下癢癢的,似乎有鬍鬚……蔡敬仲有些發怔,隨即意識到那隻是黏上去的假鬍鬚。他露出一絲苦笑,自己終究隻是殘餘之人,即使身為中常侍,製作了無數器具,仍然不免被人背後譏笑。

  蔡敬仲睜開眼睛,隻見麵前放著一張幾案,一個年輕男子托著下巴,手肘撐在幾上,正笑眯眯看著自己。他長相稱不上英俊,但也不難看,尤其是他頜下沒有留鬚,讓蔡敬仲覺得心裏舒服一些。

  「是你?」

  「哈,我跟你打招呼的時候,你連眼睛都沒抬,我還以為你都沒聽見呢,沒想到你居然還能認出我來。既然這樣,我就不用自我介紹,咱們說正事。」

  蔡敬仲心下冷靜異常,他留下自己性命,無非是想從自己嘴裏打聽消息,自己連生死都不放在心上,難道還在乎這些嗎?

  蔡敬仲垂下眼睛,聽見他清了清嗓子,知道他要開口勸說自己。自古除死無大事,自己既然為太後效命,死又何妨?畢竟這是漢國的天下,得罪了太後,隻有死路一條。他倒是好奇,這個年輕人能說些什麼?他會用什麼來打動自己呢?金錢?珍寶?甚至小相公?無論他有什麼籌碼,也不可能超過漢國的太後。

  「你想飛嗎?」那個年輕人笑眯眯問道。

  良久,一直雙目低垂,麵無表情的蔡敬仲終於抬起臉,像看怪物一樣看著那個年輕人。

  程宗揚沒有廢話,隻是拿出一個銀白色的物體放在案上,輕輕一按。

  一個背著巨大三角形風箏的人影出現在光球中,他在陡峭的懸崖邊緣狂奔幾步,然後一躍而起,像大鳥一樣飛翔起來。接著三角翼變成了螺旋槳,一個戴著頭盔的人坐在長著雙層翅膀,像魚一樣的鐵盒子裏,飛上藍天。光球越來越大,那個奇怪的裝置帶著巨大的轟鳴聲飛來,似乎一伸手就能摸到。

  蔡敬仲臉上沒有絲毫波動,平靜地問道:「這是什麼法術?」

  「不是法術。」

  「是幻術?」

  「也不是幻術。」程宗揚道:「這是技術。就像造紙一樣,隻要發明出來,任何人都能做到。」

  蔡敬仲眼睛慢慢亮了起來,但最後還是搖頭,「這不可能。」

  「也許你用一生也無法做出這樣的飛機。但你至少可以享受研究的快樂。」程宗揚道:「我給你建一間試驗室。你可以研究任何你感興趣的東西。」

  「什麼是試驗室?」

  「就是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地方。那裏麵會有你需要各種工具,我可以保證每一件都是六朝最好的。我會給你任何你所需要材料,同時再給你建一座圖書館,搜集所有前人的研究成果和發現作為參考。而且還會給你配備助手,為你組建一支團隊。不管你研究什麼,不管你需要多少錢,隻要你給我打個報告,說明用途,我都會盡全力滿足你。哦,你不用擔心買支筆都要給我打報告。試驗室每年會有一筆固定的研究經費,用來保證試驗室的正常運轉。這筆經費嘛……每年一萬金銖,你看夠不夠?」

  蔡敬仲一字一句地說道:「這不可能。」

  「老頭,證明一下我的實力。」

  朱老頭淡淡道:「這小子坑蒙拐騙,很有幾個臭錢。安全你也不用擔心,江州是他的。」

  「江州?」

  程宗揚介紹道:「這位是星月湖八駿的五爺,雲驂盧景。」

  蔡敬仲根本就沒答理盧景,直勾勾盯著程宗揚,「水泥是你做的?」

  程宗揚謙虛的搖搖手,「不足掛齒,不足掛齒。」

  「顆粒太粗。你們沒有好的研磨機。」

  程宗揚愕然,「你怎麼知道是磨出來?」

  「有人說是江底的淤泥,胡扯!它分明被鍛燒過。」

  程宗揚驚歎道:「好眼力!」

  蔡敬仲看了看盧景,又看了看殤侯,最後目光落在程宗揚臉上,「你要我做什麼?」

  程宗揚一拍大腿,「要做的太多了!我跟你說,我有一堆的主意……」

  程宗揚湊到蔡敬仲耳邊,嘰嘰咕咕說了半晌。蔡敬仲兩隻眼睛越睜越大,失聲道:「這不可能!」

  「大哥,你能說點別的嗎?」

  蔡敬仲站起身,「什麼時候走?」

  「不急!不急!這邊的事還沒辦完呢。」

  朱老頭揶揄道:「小蔡子,你不抱姓呂那娘兒們的大腿?」

  「誰?」蔡敬仲怔了一下,然後想了起來,「哦,我給太後寫封書信。」

  「千萬別!」程宗揚趕緊攔住他,「你在宮裏好好當你的差,真要覺得過意不去,等走的時候告訴她一聲就得。」

  「還得一個月?」蔡敬仲皺眉。

  「沒那麼快。」程宗揚慚愧,「恐怕得三五個月。」

  蔡敬仲想了一下,拍板道:「兩個月。不能再拖了。試驗室的事要緊。」

  程宗揚覺得自己好像挖了個坑,把自己給埋了進去,但看著蔡敬仲殷切的眼神,拒絕的話實在說不出口,最後硬著頭皮道:「那就兩個月。到時候就算我走不了,也要把你先送回去。」

  蔡敬仲滿意地點點頭,「試驗室的式樣圖有嗎?」

  「……恐怕還沒有。」

  「那我來畫吧。」

  「好。」

  「試驗的工具?」

  「你列出單子,我保證全給你買來。」

  「要做你剛才說的鐵皮,需要一處礦山。」

  程宗揚吐出一個字,「買!」

  「不用了。」

  「大哥,你一句話說完行不行?」

  「剛開始,省一點。離江州最近的鐵官在哪兒?哦,山陽。山陽的鐵官徒好像有些不安分。我來想辦法,讓他們動動。」

  蔡敬仲一邊說一邊起身,就這麼自說自話的走了。

  程宗揚一臉茫然,「他什麼意思?」

  盧景道:「我聽著他好像是打算讓山陽挖礦的刑徒鬧什麼事?」

  「暴動?」

  「有點。」

  「這是亂臣賊子啊!」程宗揚抓住朱老頭,「大爺,這貨靠譜嗎?」

  「難說。」朱老頭低聲道:「這些閹人,很多都是瘋癲的。你看著沒事,其實很可能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說話間,蔡敬仲又轉了回來,「團隊我找誰?」

  「馮源,馮大法。」

  「哦。」蔡敬仲轉身就走,然後又回過頭,「去哪兒找?」

  程宗揚盡力忍住扶額的衝動,溫言道:「你先回去休息,我讓他去找你。」

  「也好。」蔡敬仲打了個轉,又拐回來,「工錢是你給吧?」

  「我不給行嗎?」

  「我給也可以。我還有一點積蓄。」蔡敬仲想了一下,「我以後是不是不用回來了?」

  「大概吧。」

  「既然不回來,那我就找人再借一點。」

  這是不打算還了吧?程宗揚趕緊道:「工錢我全包。借錢這事太敗人品,咱們就別幹了。」

  「少借一點吧。研究是很花錢的。反正我是太監,早就絕後了,不怕報應。真不行,以後掙了錢再還他們。」

  「不用吧……」

  「借一點吧。」

  「不好吧……」

  「少借一點。」

  「真不用了……」

  「就借一點。」

  「……大哥,你看著辦吧。」

  「好。」

  蔡敬仲終於沒再回頭,剩下三個人麵麵相覷。盧景道:「這就是你說的文明人的方式?」

  「這是意外。」程宗揚誠摯地說道:「這種人真不多,我覺得很珍貴。」

  「珍不珍我不知道。貴是夠貴的。每年一萬金銖啊,他值這價嗎?」

  程宗揚神情篤定,「絕對值!」

  盧景攤開手,表示對此沒有意見。接著他轉過話題,「姓唐的又來了。」

  「他說什麼了?」

  「說有一筆大生意,讓我多找幾個人一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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