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考校】
薛崇訓除了對當國者有大功勞﹐又得到了太平公主的信任﹐便成了香餑餑。於是他在紫宸殿暗示竇懷貞的那件小事﹐竇懷貞就很放在心上了﹐當天就派了個熟人去宇文家「考校學問」。這人叫周彬﹐門下省左拾遺﹐讓他登門造訪倒不算唐突:不然竇懷貞這麼個宰相﹐竟親自登某名不見經傳的小官大門﹐影響就大了。
(唐朝中央行政繼承「三省六部」制﹐實權機構主要就是三省六部一臺;六部屬於尚書省﹐職能是執行中央的決策和政令。)
周彬彬在門下省、宇文孝在尚書省﹐京師官吏以千計﹐所以宇文孝壓根不認識這個人。接到名帖後﹐宇文孝也不怠慢﹐親自迎到大門口。
宮變的來龍去脈﹐宇文孝剛剛聽完整﹐今日忽然有不認識的同僚登門﹐他已隱隱猜到了什麼。
事件還沒收尾﹐李隆基沒抓住﹐聽說已有進展﹐查到其眾數十人往南逃了﹐恐怕多半要逃到終南山躲起來﹐歷來政變失敗的人總喜歡逃到那邊﹐不過最終很少沒被逮回來的。
……周彬彬有知道這人有後臺﹐於是言語之間就十分客氣了﹐又是打拱又是作揖:「聽聞好友說起宇文公於刑律頗有造詣﹐我雖在門下省﹐但以前在地方做過通判﹐今日私下登門﹐是以同好者相交也。」
宇文孝暗自打量了一下周彬的面相﹐不甚方正﹐額骨高、兩腮瘦、臉色慘而白﹐這在唐朝講究「天圓地方」的正面形象有點不符……而且此人不找其他借口﹐開口就說刑律。宇文孝認為這是戾氣外露的表現。
這倒是因為周彬來之前聽到竇懷貞提到刑部和京兆府都有空缺﹐所以周彬以為宇文孝多半要到上述兩個部門﹐投其所好而已。
兩人見禮客套了一番﹐宇文孝將他迎進院子。剛進門廳﹐周彬便呆了;滿院子的菜。他苦笑道:「別人都是種花﹐宇文公種如此多菜作甚?」
要知道能在城北擁有如此大的宅子﹐不可能是缺錢的主﹐很多沒錢的小官只能租房或者住在城南。宇文孝這地方﹐位於長安西北千福寺附近﹐離西市也不遠﹐地價不低。他們的家的門雖然上的黑漆﹐裡面的房屋也不是那麼華麗﹐但確實大﹐一院子的菜;北面有一堵牆﹐看樣子裡面還有個院子。
宇文孝笑了笑﹐臉上如溝壑一般的皺紋更深了:「早年落魄﹐吃過不少苦﹐養成了幹活的習慣﹐這要一天不做點力氣活﹐渾身就難受。」
周彬無言以對﹐當了官既不讀書又不習武﹐種毛的菜﹐年紀也有點老了﹐眞不知道這人還有什麼奔頭。
宇文孝一笑﹐看起來倒像個淳樸的老農了﹐只是眼睛卻不渾﹐精神很好。誰又知道他本身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也許太漠視生命的人﹐反而喜歡做一些平淡的瑣事吧。
他又說道:「小女學醫﹐想在院子裡種藥材﹐還和我吵過幾架呢?現在咱們父女倆平分﹐裡面那個院子種藥﹐外面種菜﹐嘠嘠。」
周彬輕輕搖頭道:「令千金學醫﹐可有意到御醫署任職?」
宇文孝道:「她有時候也會去太常寺﹐不過女流之輩﹐能做什麼官?」
「哦?」周彬忽然想起什麼來﹐「令千金名諱可是宇文姬?」
宇文孝淡淡地說道:「正是。」
周彬的眼睛頓時瞪得老圓:「啊!久仰久仰﹐神醫是天下唯一得李鬼手眞傳的弟子啊!」讓周彬驚訝的可不是宇文姬的師承﹐李鬼手空有其名又沒權位﹐有鳥用;他驚嘆的是宇文姬和薛崇訓那檔子事兒。
以前知道的人不多﹐但最近薛崇訓突然大紅大紫﹐關於他的小道消息也就是更多人關注了﹐恰好周彬也聽到了一些……這麼聯繫起來一想﹐怪不得竇懷貞親自關照宇文孝﹐原來是這嗎一回事!
周彬有些語無倫次地說道:「宇文公﹐您馬上就要發了!下官名叫周彬……」
宇文孝很淡然地說道:「唉﹐使不得使不得﹐你我平級﹐怎嗎能自呼下官呢?這叫外人聽去了﹐不得糾劾我啊?」
周彬躬身道:「使得、使得﹐反正沒幾日您就要高升﹐現在就這般稱呼﹐省得過兩天改口呀﹐以後望宇文公多多指教提携下官。」
宇文孝一邊慢走一邊說道:「周賢弟言重了……對了﹐你今日登門定是考校我的才能來的吧?」
周彬忙道:「宇文公德才兼備﹐靜以修身﹐儉以養德﹐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瞧這滿院子的菜……諸大臣中﹐能與宇文公德行媲美的人﹐恐怕就只有陸相公啊!眞人面前不打機鋒﹐下官便明說了﹐竇相公只想探探您的口風﹐刑部和京兆府﹐您原意到哪裡任職﹐任您挑不是!」
牛氣﹐便是這般﹐周彬眞是羨慕得腸子都紅了。
宇文孝雖然故作淡雅﹐但心裡的高興那是藏也藏不住﹐所謂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小丈夫不可一日無錢﹐他這麼多年是深有體會。如果默默無聞﹐受盡各種閒氣﹐人生有何趣味?
「進屋喝茶。」宇文孝指著菜地中的一間草堂﹐帶著周彬走了進去﹐只見裡面有張沒上漆的木桌﹐幾條木凳﹐旁邊有個土爐子燒水。宇文孝要沏茶﹐周彬忙搶過來道:「您坐﹐我來。」
宇文孝沉吟片刻道:「刑部掌律令、刑法、徒隷、按覆讞禁之政。我讀書少﹐裡面的位置我不定坐得住。倒是京兆府……聽說衛國公已舉薦李府尹入閣﹐看來這個衙門的官當得好﹐還是很有盼頭啊﹐李府尹不是先例麼?」
周彬低聲道:「宇文公明鑒﹐李守一如果做了宰相﹐自然不能再做京兆府尹了﹐從來沒有同中書門下兼領京兆府的做去;但是李守一離任﹐您也不能直接做府尹﹐升得太快不是好事。」
宇文孝爽朗一笑。周彬忙道:「下官說錯話了﹐多嘴﹐這樣的事兒宇文公還能不明白麼?」
宇文孝笑道:「周賢弟﹐你說說這個理:都是當官﹐有門路的和沒門路的人﹐有何區別?」
周彬沉吟道:「這要看是什麼人﹐如果尋常之人﹐沒門路的幾年前當什麼官﹐幾年後還是那樣﹐要是一個不小心﹐可能怎麼進去的都不知道;有門路的就不同了﹐無論升降﹐總有人記得你不是?」
宇文孝輕輕拂著下巴的鬍鬚:「那你說我急什麼?」
兩人言罷相視而笑。
等送走周彬之後﹐宇文孝返身回家﹐正遇到女兒宇文姬﹐他便說道:「對了﹐得空的時候妳操持一下﹐咱們家的門子得增加兩個﹐不然以後什麼小魚小蝦都往裡面鑽﹐老夫哪有時間種菜?」
宇文姬有點嘲笑的味道:「爹爹要升官﹐這就擺起官架來了?」
老頭子臉色有些尷尬:「沒大沒小!妳別成日屆搗鼓那些花花草草﹐尋機會和鎭國太平公主認識一下不行?她這個夫紀最重養身養顏﹐妳名聲在外﹐還能沒機會?」
宇文姬搖頭苦笑。
老頭子嘆道:「我看薛家大郎這人中﹐上回他叫我不要和他往來﹐原來有深意:他知道有大事發生﹐不願意連累咱們啊!現在我想來倒有點過不去﹐沒幫上半點忙﹐沒出過半點功勞﹐所謂無功不受祿﹐可事情剛過﹐人家就記上心多方打點了。厚道﹐年紀不大﹐做事很有主見……妳得抓緊了﹐相信老子的眼光﹐錯過了沒地兒再找去!」
宇文姬轉身就往外面走:「不就是給了您那麼一點好處麼﹐說那麼多沒用的﹐俗!」
「妳……」老頭子指著她怒道﹐「又去哪裡!」
宇文姬頭也不回地說道:「尋機會和您仰慕的鎭國太平公主殿下認識去。」
老頭子:「……」
宇文姬一身窄領長袍整潔利索﹐到馬廐牽了匹馬便翻身上馬﹐「駕」嬌叱一聲﹐馬便揚蹄而走。
剛走到古寺巷﹐實在湊巧﹐正遇到薛崇訓了。只見街上一隊鐵甲騎兵大搖大擺地迎面而來﹐行人無不退避﹐薛崇訓那傢伙一身明光甲騎在一匹高頭白馬上﹐十分得意的樣子﹐連他的那匹馬也昂首闊步﹐好像在裝模作樣。
「宇文姬……」薛崇訓看到了她﹐老遠就喊了一聲。
宇文姬心裡情緒復雜﹐賭氣調轉馬頭便走。後面薛崇訓離開衛隊﹐策馬追了上來﹐問道:「還在為上回的事生氣?我回京沒理妳﹐是有苦衷的﹐完全就是個誤會。」
「不要找理由了!」宇文姬口是心非地嬌嗔道﹐假裝不理睬﹐猶自策馬而走﹐不過明顯慢了下來了﹐又憤憤道﹐「別以為你得意了﹐我就要貼著你﹐哼!」
薛崇訓嘆了一口氣道:「妳這是要去哪裡?」
宇文姬一言頓塞﹐忘記自己出來要做什麼了……她沒好氣地說道:「娶你的公主去﹐管我做什麼?」
薛崇訓打量著她緊身長袍下流暢的曲線﹐砸巴了有些發乾的嘴唇道:「我馬上要封王了﹐到時候能娶幾個王妃﹐機會一到﹐就封妳做王妃。」
「不稀罕!」宇文姬輕輕一踢馬腹﹐馬兒便奔馳而出﹐薛崇訓急忙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