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二 門生】 張問沒聽見朱由校留下自己﹐只得和眾臣一起走出了大殿。因為朱由校已經回過神來﹐他現在逃離了乾清宮﹐接下來是要怎麼坐上皇位﹐這種時候他靠張問沒用﹐得靠朝中的重臣﹐所以不能太厚此薄彼了。
朱由校平安無事﹐眾官員紛紛回到自己的位置﹐許多事忙得不可開交﹐國喪還是次要的﹐有內宮裡的人主持﹐大伙都琢磨著怎麼把李選侍那幫人弄走﹐好讓朱由校登上帝位﹐早日平穩朝局。
張問在中央掛了個兵部主事的虛職﹐本來是要流放到遼東的﹐朝廷裡當然就沒他什麼事﹐正準備回家呆著等朱由校登基封賞﹐他和張盈一起剛走到門口﹐就見到劉一燝正在那裡﹐張問急忙躬身揖道:“下官見過劉閣老。”
要是在以前﹐劉一燝肯定鳥都不鳥張問﹐直接大搖大擺走了便是﹐卻不料這時劉一燝十分客氣﹐還回了一禮﹐親熱地說道:“老夫賀喜昌言﹐眞是養士百年﹐用在一時啊。咦﹐對了﹐昌言現在主何職?”
張問聽罷劉一燝的親熱勁﹐尋思著﹐經歷了今天的事﹐自己可能會成為新天子寵臣﹐東林想拉攏自己。張問不動聲色﹐心道以前老子朝不保夕﹐哭爹拜奶想加入東林黨﹐可你們不接受﹐這會卻主動熱乎上了……這個世道﹐沒有實力沒有利用價值﹐誰甩你的帳呢?
他想罷表面恭敬地說道:“下官現任兵部主事。”
“兵部主事?”劉一燝怔怔地說了一句﹐心道他今天是怎麼進宮裡去的?要知道兵部主事還是什麼武選司的﹐壓根就不是要害部門。要害的官員﹐要麼是大員﹐要麼就是六科給事中﹐監察六部官員﹐品小但是說的起話。
劉一燝馬上表態道:“等下次廷議﹐老夫定然推舉昌言換個官職。”
張問陪笑道:“好說好說﹐下官先行謝過了。”
拜別劉一燝﹐剛走沒幾走﹐又遇到了首輔方從哲﹐方從哲正和幾個浙黨的官員說著什麼話﹐看見張問走了過來﹐馬上停止了說話﹐面帶著善意的微笑對張問點了點頭。
同樣﹐要是在以前﹐方從哲這樣的首輔大臣﹐連正眼都瞧不上張問這樣的小魚小蝦﹐或者他根本就不認識張問﹐不知道官員裡有這麼一個人。
張問走過去﹐依樣揖拜問禮﹐方從哲同樣說要推薦張問升官﹐張問應酬了兩句就走了。
走出紫禁城﹐只見黃仁直和曹安已在外面焦急地等待張問﹐見了張問﹐頓時一喜﹐黃仁直走在前邊急切地問道:“老夫聽說大人進宮去了﹐還救了世子﹐可是眞的?”
張問掩不住的喜悅道:“可不是﹐當時盈兒要去救太子妃﹐我這才衝到乾清宮暖閣那天橋上﹐聽說世子在西暖閣房間裡﹐想著硬闖內宮反正是大罪﹐一不做二不休﹐就衝進去抱起世子就走……”
張盈也知道今天自己太衝動了﹐江湖出身的人﹐有時候不會去想太多牽連的事﹐張盈這時便紅臉道:“妾身下次不敢了。”
張問回頭道:“盈兒今天是立了大功﹐不然我也沒膽子上去﹐再說衝出來一群太監﹐光靠我一個人估計早就被捉住打死了。
黃仁直摸著山羊鬍喜道:“這可算得上擁立大功了﹐大人平步青雲就在眼前﹐恭喜大人﹐賀喜大人。”
張問左右看了看﹐低聲道:“咱們先回家去﹐國喪期間﹐可不能喜形於色。”
幾個人上了馬車﹐張問這才說道:“這麼短時間﹐東林和浙黨都對我示好﹐黃先生以為﹐加入哪邊比較好?”
黃仁直端坐著﹐摸著鬍鬚半眯著眼睛沉吟不已﹐良久才說道:“此時朝廷初遭大變﹐局勢還不明朗﹐大人切不可心急。”
按理浙黨現在的勢力是有優勢的﹐但是變化之中也不知道誰笑到最後。張問點點頭道:“今天在午門門口﹐方從哲揚言要從遼東調兵勤王﹐要是站在世子……太子的角度上想這回事﹐可是令人後怕啊。”
雖然方從哲出發點是好的﹐想脅迫李選侍釋放朱由校﹐但是他輕易就能鼓動黨羽調動邊軍﹐這本身就有失去控制的跡象。試想如果有一天他一句天子無德﹐就要調兵脅迫皇帝退位﹐那簡直太可怕了。
黃仁直贊同張問的觀點﹐又加了一句道:“先皇和太子同時因紅丸駕崩﹐這件事不會這麼就完了﹐當時先皇服用紅丸的時候﹐方從哲在場﹐東林的人難道不會以此為由﹐彈劾臭罵方從哲等人害死先皇?老夫覺得﹐朝廷的力量對比即將發生大變。”
張問壓低聲音道:“據我知﹐太子對東林可是一點好感都沒有。”
黃仁直點點頭:“所以老夫建議大人暫時不要心急﹐看看再說。”
這時馬車外面的天空轟隆隆地悶響了一陣﹐張盈說道:“快下暴雨了。”張問挑開車帘﹐看著烏雲密佈的天空和灰白的路面上點點的水痕﹐嘆了一句道:“是呀﹐暴風驟雨即將來了。”
朱由校在端本宮坐穩太子位後﹐眾大臣立刻群起上書要求李選侍從乾清宮搬出去﹐以便朱由校順利繼承大位。其中東林黨的劉一燝、左光斗、楊鏈等重臣最為積極﹐態度強硬。東林的輿論力量再次發揮了強大作用﹐李選侍再想自持養母身份死皮賴臉呆在乾清宮不走的話﹐恐怕就會在東林的輿論的誘導下﹐名聲變成妖孽了。
李選侍無計可施﹐只得搬離了乾清宮﹐被朱由校下旨安排在宮妃養老的噦鸞宮內。朱由校順利繼承皇位﹐昭告天下。他一入主大內﹐立刻依靠太監王安撤換了李選侍周圍的一干人等﹐將李選侍困在冷清的噦鸞宮內。
於是朱由校外靠主持正統的朝廷大臣﹐內靠實權太監王安﹐坐上了龍椅﹐君臨天下。擺在他面前的﹐雖然是個爛攤子﹐卻同樣讓他興奮不已﹐一股王八之氣壓也壓不住﹐在胸中不停回蕩。
大朝﹐在皇極殿﹐就是以前的奉天殿﹐進午門的第一個宮殿﹐隆重非常。文武百官齊齊向朱由校跪倒﹐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聲音洪亮、高亢、理直氣壯。張問跪在靠後面的位置﹐也扯著嗓子高喊﹐他還是第一次參加這樣隆重的大朝﹐心中激動萬分﹐這裡是天下的根本所在啊。
現在坐龍榻上的那個少年朱由校﹐繫著多少官員的身家和前途。他蒼白的臉上浮出壓抑不住的紅暈﹐他坐的龍榻旁邊﹐放著一個香爐﹐香爐上刻著大明山河圖形。朱由校看著那圖﹐彷彿自己的手裡就攥著那山河一般﹐他的眼睛如此深情﹐比看任何人任何東西還要深情。
教坊司設中韻樂於殿內東西﹐錦衣衛設明扇於左右﹐一切都那麼高調﹐那麼正大光明、合乎禮樂之邦。朱由校輕輕咳了一下清嗓子﹐朗聲道:“眾卿平身吧。”
眾人又高唱﹐“謝吾皇萬歲萬萬歲。”這時內侍太監拿表走到龍榻側前﹐高唱頌詞﹐各大臣又高唱準備好的歌功頌德文章﹐朱由校立刻變成了千古聖君。
朱由校饒有興致地聽完頌歌﹐說道:“眾賢盈朝﹐論功行賞;論德定次﹐量能授官。”然後司禮監官員拿著祥雲聖旨宣召﹐說完一個制曰﹐眾人再次跪倒聽旨。
這是一道充滿了歡快的聖旨﹐不僅大赦天下﹐而且那些有擁立大功的大臣﹐立刻就是得到了封賞升遷﹐張問竪著耳朵聽著﹐當聽到張問兩個字時﹐心下就激動到嗓子眼下。左僉都御史!中順大夫!張問聽到了這個字﹐娘的﹐正四品!直接連升四級﹐什麼狗屁兵部主事還武選司的官﹐還沒坐熱直接扔掉了。
張問心裡嚷嚷著:紅袍啊﹐我穿紅袍了。一品到四品的官服就是紅色的﹐張問正好穿上紅袍了。可惜暫時不能穿﹐因為還在國喪期間﹐紅色這樣有喜慶色的衣服是不能穿的。
這是多麼歡快的盛宴。聖旨又說加撥內帑一百萬兩白銀﹐發送遼東﹐充足軍餉﹐比萬歷皇帝那會簡直大方得太多了。眾臣都覺得﹐大明天下終於迎來聖君﹐皆大歡善了。
但是當太監念道主持遼東大局的人選時﹐就幾家歡喜幾家愁了﹐其中關係微妙。聖旨宣稱遼東軍情危急﹐不可拖延﹐召熊廷弼回京述職﹐就任遼東巡撫﹐暫時主持防守﹐繼後由大臣廷議決定遼東方略。
以前議定是由楊鎬主持遼東﹐現在卻換成了熊廷弼﹐雖然原因是國內遭變﹐暫時守土﹐而且熊廷弼也屬於浙黨的成員﹐不過這其中就有玄機可道了。嗅覺靈敏的官員立刻意識到﹐新天子對方從哲一黨持不信任態度。
大朝罷﹐眾臣進表畢﹐朱由校說道:“朝事明日御門議決。”太監便唱退朝。於是張問便跟著眾人退出了大殿﹐方出門來﹐便見左光斗正站在那裡向張問看過來。
左光斗在擁護皇帝的事情中﹐也出了大力﹐現在擢升為左都御史﹐也是升了兩級﹐現在是正二品大員了﹐都察院最大的官職﹐張問的上司。
張問見狀忙走上去揖拜﹐左光斗很巧妙地沒有表現出過度親熱﹐只是隨和地說道:“昌言現在調到了都察院﹐現在百事待舉﹐正是用人之機﹐你趕緊去吏部交接公文﹐到都察院掛名﹐分擔一些朝事。”
“是﹐下官這就去吏部領取公文。”
左光斗聽到張問自稱下官﹐而沒有自稱學生﹐以為他是在計較浙江那回事。左光斗淡淡一笑﹐語重心長地說道:“昌言﹐咱們的職責是盡心為朝廷辦事﹐保持正義和言路暢通﹐是不是啊?”
張問點點頭道:“左大人說的是﹐下官謹記。”
“昌言還得趕去領公文﹐咱們邊走邊說。”左光斗一面走一邊心道﹐東林馬上就可以大翻身﹐你和老夫有些舊交情﹐又同在都察院任職﹐咱們結下師生之誼﹐何其光明的前景﹐還計較那些小事幹甚?左光斗頓時心裡有些鄙視張問﹐幹大事的這麼小肚雞腸幹什麼。
而張問心裡面想的又是另外一回事﹐他早就把浙江那檔子事拋諸腦外了﹐根本就不是計較那些小事。那時候自己沒有什麼利用價值﹐被兩黨拋棄。在官場混了這麼多年月的張問完全理解。他一直尋思的是皇上骨子裡好像就對東林沒好感﹐要是和東林攪在一起﹐說不定會有後憂。
大家都有把朱由校當成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十四歲多點﹐能懂啥?張問卻和朱由校接解過幾次﹐總覺得皇帝的心思很難琢磨﹐決不能輕視。所以他肯定放棄東林黨的光明招喚﹐也保持著愼重態度。
左光斗回頭說話的當口﹐趁機仔細觀察了一下張問的面色﹐見他表情沉著﹐並無得意﹐也無惱怒。左光斗便試探道:“上回一逸贈送給昌言的集子﹐還在嗎?”
一逸便是左光斗的學生蘇誠﹐跟著左光斗到浙江的那個中年文士。當時左光斗身邊有兩個門生﹐一個就是蘇誠﹐一個是楚桑。
張問聽罷左光上這麼一問﹐意思就已經很明顯了﹐就是問張問願不願意拜入左光斗門下。張問有些犯難了﹐現在這朝局﹐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東林當興﹐浙黨完全落了下乘﹐極可能被大舉清理出朝廷。可不能直接表明和東林為敵﹐張問又不是浙黨的成員﹐犯不著自己往槍口上撞啊。
今天大朝﹐皇帝下旨啟用熊廷弼出任遼東巡撫﹐其實就是在削弱浙黨(齊楚浙三黨最強為浙黨﹐故用浙黨代替三黨稱謂)的兵權。熊廷弼雖然也是浙黨的人﹐但是和楊鎬不同﹐熊廷弼在黨派問題上比較中立﹐他只在乎怎麼辦能成事﹐而哪黨興哪黨亡並不在意。當初熊廷弼成了浙黨的人﹐估計就是因為浙黨當時很強大﹐要投奔過去才能當上遼東經略。
另外一件事就是萬歷皇帝父子倆的死﹐和紅丸有關﹐服用紅丸的時候方從哲在場﹐那件他眞是踩了一個天雷﹐霉到了極點。後來製造輿論要求李選侍移宮的時候﹐方從哲等人又力不從心﹐喊得沒人家響亮﹐這無疑又是一招敗筆。
總之看形勢浙黨是沒招了。皇上對浙黨的勢力有戒心﹐這個不且不說﹐就算皇上有心保浙黨﹐估計也是力不從心﹐實打實的把柄在東林手裡﹐皇上總不會承認說自己認為先皇死得好吧?無論是在皇帝眼裡﹐還是在執政黨眼裡﹐東林都是打不死的小強﹐無孔不入。
這時朱由校如果站在浙黨那邊﹐這黨爭肯定又會一發不可收拾﹐將重演萬歷朝的懷具……以前萬歷皇帝就是扶持浙黨,對東木十分不爽﹐內閣大臣劉一燝都是後期內閣實在缺人的就剩方從哲一個人﹐經過方從哲首肯才讓劉一燝入的內閣。
張問心裡盤算﹐一個腦袋兩個大﹐只得說道:“下官好好保存著冊子﹐常常拿出來誦讀。”
實際上張問早就將那冊子扔在家裡不知什麼角落了﹐估計還在浙江﹐什麼詩文他自從考上進士之後壓根一句都不讀。但是人家送的書﹐張問也不能說老子早就扔了吧?這不是公然挑釁麼。
左光斗聽罷眉頭一皺﹐這張問是什麼意思?既然態度如此恭敬﹐常常拿出來誦讀﹐為什麼還不改口稱學生?老夫已經暗示得這麼明顯了﹐難道還要直接叫人拜自己為師?
很快左光斗明白過來﹐張問是在客氣委婉地拒絕拜左光斗為師。同時左光斗又糊塗了﹐張問為什麼放著這麼好的事不接受?
左光斗嘆了一氣﹐低聲明問道:“難道元輔給昌言許了什麼?”左光斗除了認為浙黨也在拉攏張問﹐實在想不出其他原因。要是眞是那樣的話﹐左光斗眞為張問惋惜﹐皇帝登基前夕就立了個頭功﹐多麼好的苗子﹐可給糟蹋了。
張問忙擺手道:“沒有沒有﹐下官絕不是浙黨的人。”他可不想被人一起弄下水。
左光斗心道可能是自己太急了﹐既然張問沒有向浙黨靠攏的意思﹐那暫時還不是敵人﹐便拱手道:“老夫還有點事﹐先去都察院﹐昌言拿了公文﹐就來掛名交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