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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戰李隆基 大唐天河汗 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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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戰李隆基 大唐天河汗 轉載

【第一章】佛說
   「一個富家少女為了再見心儀的男子一眼,便向佛祖祈禱。佛讓她化身石頭修煉了五百年,才得到男子匆匆從橋上一過的機緣;又化身大樹修煉了五百年,才讓男子在樹下休息了一會……你在祈禱什麼?」
   一個被太陽曬得皮膚黝黑的年輕男人跪到金身佛像前的蒲團上,雙手合十,卻對跪在一旁的女子寒暄起來。
   在年輕男人進佛堂之前,這個女子就跪在這裡了。只是她上戴渾脫帽,身著窄袖緊身翻領長袍,下著長褲,足登高腰靴,一身女扮男裝的行頭,可她卻不是為了真將自己打扮成男人,因為她的臉上明顯施過脂粉,黛眉畫得猶如柳葉一般,厚厚的唇上塗著朱紅的胭脂,讓也看起來嬌媚非常。這種男裝緊窄,穿在她身上更能體現出女人身上各部位美好的曲線。
   唐朝女人好女扮男裝,原因大概就是如此。
   佛堂寬敞,寺僧們雖然同在一間屋裡誦經,但聽起來依然像從遠遠的地方傳來;「篤篤篤……」敲木魚的聲音就是誦經的伴奏。整場「音樂」顯得朦朦朧朧,空靈寧靜。  
   唐高宗咸亨四年,章懷太子李賢舍宅為寺,方有這座千福寺;到如今景雲二年已有三十八年。建寺的章懷太子早已逝去,處死章懷太子的武則天也逝去如斯,這些年局勢動蕩政變不斷,廟堂江湖的人是換了一撥又一撥,唯有這千福寺古樸的建築依然如故。
   物是人非。
   綠瓦白牆,裝飾著鴟尾的屋頂舒展平遠,香煙繚繞中,外面爾虞我詐的爭奪被隔絕其外,寺廟逐漸歸隱,慢慢已發展成了一座純粹的寺廟。
   硊在蒲團上正閉目祈禱的女子聽得有人說話,便睜開杏眼轉頭看了一眼。二人是顯然是熟人,女子將食指放到朱紅的嘴唇前面,輕輕「噓」了一聲,低聲道:「佛主在上。肅靜,等會再說。」
   女子說話的聲音舒緩,富有緩慢的節奏感,十分動聽。
   年輕男人遂不再說話,合掌拜了幾拜,便匆匆站了起來,轉身走了出去。
    大概是因為男人來得快,去得更快,有些出乎女子的意外,遂讓她的心裡覺得有些異樣,她也急忙拜了幾拜,起身追了出去。
   走出佛堂,便是一個有直欞窗回廊的院子,這裡原本就是太子的府邸,格局依然保留著舊時的風格。女子四顧周圍,院子裡靜悄悄的,除了新發芽的柳枝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彷彿不在有任何動靜,一個人影都沒有。
   不知為何,她的心裡竟然閃過一絲失落,失落什麼?原本剛才那男子也不是她什麼要緊的人,真不知道失落什麼,人心有時候真是莫名其妙。
   不料就在這時,身後卻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佛說,妳已經修煉了一千年,依舊不能得到與他的姻緣,還要修煉嗎?」
   女子回過頭,眉頭一皺,翹起嘴不滿地說道:「神神秘秘的,這種把戲也不覺得無趣……薛卿今天不用上值麼,怎麼到千福寺來了,真是巧。」
   被稱為薛卿的年輕男子正是大唐太常卿衛國公薛崇訓,鎮國太平公主的長子。
   面前這個女子叫宇文姬,是薛崇訓的同僚太常寺少卿馮元俊的未婚妻,而馮元俊是太監高力士的堂弟。唐朝民風開放,女子多願出門活動,又有這麼一層關係,所以薛崇訓和她認識。
   他們偶爾能碰面還有另一層關係,這宇文姬在長安被稱為女神醫,醫學術相當了得,經常能劍走偏鋒出奇術治好一些疑難雜症;而薛崇訓所在的太常寺有太醫署這麼個部門,御醫也該他們管理,宇文姬不是御醫,但和太醫署有來往。有一次皇帝李旦(太子李隆基之父)偏頭痛,御醫束手無策,宇文姬入得宮廷,竟然一針病除。
   宇文姬問話,薛崇訓便說道:「妳也知道,平常事務是馮二郎在打理,我不怎麼管。再說今天正逢我們兄弟向母親問安的日子,所以就從安吧坊那邊趕過來了。但時間還早,恰好千福寺在這邊,我就隨便過來走走。」
   說到母親太平公主,薛崇訓的眼眼裡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憂慮。
   去年那次政變之後,韋皇后、安樂公主、上官婉兒一干人等盡數被誅,相王李旦復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太子李隆基和太平公主各數一黨蓄勢待發,已然成水火不容之勢……結局對身為太平公主長子的薛崇訓是十分危險的,也許就是一兩年之後的事。
   或許是薛崇訓對佛不夠虔誠,寺廟裡的香火和木魚聲仍然不能讓他的內心得到哪怕片刻的安寧,爭鬥隨時都會縈繞在心頭。他暗自嘆了一氣,便抱拳道:「時間差不多了,告辭。」
   「等等。」宇文姬叫住他,問道:「剛才你說的佛還沒說完,佛經上真有這樣的事?」
   「真有。」薛崇訓一本正經地說道。
   宇文姬道:「佛問少女修煉了一千年,還要修煉嗎,她是怎麼說的?」
   薛崇訓笑了笑,說道:「她說不必了。」
   「沒意思。」宇文姬有些失望,看來女人都有「執念」啊。
   不料薛崇訓說道:「這時佛祖鬆了一口氣,說另一個男人為了看妳一眼,已經修煉了兩千年……明白嗎?」
   宇文姬臉上微微一紅,琢磨了一會,聯繫自己是馮元俊未婚妻的事和剛才在佛主面前祈禱的場景一想,心道:他是在揶揄什麼嗎?
   宇文姬又道:「我感覺你和以前不一樣了,真是奇怪。」
   「哪裡不一樣?」薛崇訓心下微微一陣緊張。
   宇文姬道:「以前你……恕我直言,那時我覺得朝廷應該封你做武官,而不是太常卿……現在?你倒是有挺有心思的。」
   薛崇訓佯作輕鬆地說道:「我們本來就很少見面,妳哪能知道我應該是什麼樣的人?」他抬頭看了一眼太陽,日已西斜,這個時候過去公主府,向母親問安之後,正好可以吃頓家宴。他便說道:「真的要走了。」

【第二章】巧拙
   以前聽寺僧講禪,佛說因果,今生與來世都是因果報應;佛又說機緣,機緣一到,頓時大徹大悟。
   兩個月前,薛崇訓突然得到另一世的記憶,這是機緣嗎?是前世還是來世,他也分不清楚,因為那份記憶來自於一千三百年之後:如果是前世,前世為何會在未來;如果是來世,來世還沒有發生,哪裡來的記憶?
   又或許盤古開天闢地之前,天地混沌,時間混沌,時間原本就沒有前後之分……
   世間真的有佛麼?無論是今生還是來世的薛崇訓,他都不太信。
   但那記憶不是一場夢,因為它太真切了,薛崇訓不相信人做夢能夢出如此清晰的另一個人生。
   ……
   從千福寺到鎮國太平公主府,不過兩坊之地,走不了多久就到了。
   太陽即將西沉,最後的餘輝讓天地之間彷彿都鍍上了一層鎏金,橙黃的流光如夢如幻。公主府制比皇宮,巍峨的宮殿輪廓在飄渺的雲煙之間,恍若仙宮;湖光水影,蕩起綾羅綢緞一般的波光,奢華至極。
   「各地官員每月都會將地方的貢品用專人送到長安,進獻給母親,還有外國使節進京來要送禮的話,也一定少不了母親的一份。今晚這席家宴,說不定能吃到劍南的山珍呢。」薛崇訓有意輕鬆地笑著對旁邊身穿紫色大團花綾羅的青年說道。
   身邊這個青年臉色蒼白,和因練武而曬得黑黑的薛崇訓膚色完全相反,但二人的面部輪廓倒是有幾分相似,都是寬寬的額頭,大大的眼睛,挺拔的鼻樑,面相方正。
   他便是薛崇訓同父同母弟弟,立節郡王薛崇簡。太平公主前後成過兩次親,各生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第一次的婚姻失敗的原因是武則天殺了她的丈夫……算起來也就是薛崇訓的姥姥殺了他的父親,可是恩怨情仇在皇家又算得了什麼呢?
   他們心裡的親情也比百姓心裡的親情要更輕薄,就如薛崇訓和薛二郎兩個親兄弟,實際上關係很遠,平常很少能見面。薛二郎和表哥太子李隆基反而親近許多。去年推翻韋皇后的那次政變,太平公主和今上李旦兩家聯手,派過去和李隆基聯絡的人就有薛二郎,他們表兄弟之間的關係因此又更進了一步。
   (太子李隆基的父親李旦和薛家二兄弟的母親太平公主都是武則天和高宗生的,是親兄妹,所以李隆基和薛崇訓薛崇簡的關係是表兄弟。)
   薛二郎體力沒薛崇訓好,進府之後步行了一陣,就有些氣喘,臉色也愈發蒼白,他有點吃力地說道:「今天來見母親,我要進諫幾句話,不定會惹她生氣,還吃什麼家宴?」
   「既然明知要讓母親生氣,不說不就成了?」薛崇訓隨口說道。
   「不吐不快。」
   薛崇訓搖搖頭,臉上不以為意,卻在心裡想:二郎從小的性子就陰沉,但心眼很多,絕不是為了一時之快亂說話的人。
   這種性子在危險的富貴中並不是缺點。薛崇訓這麼認為,大概也和薛二郎有相似之處,兩個人終究是一個爹媽生的……不過薛崇訓更喜歡「藏巧露拙」這個詞。
   兩兄弟一面說著家常,一面各懷心思,就這麼一路走進了公主府的內府。宦官已稟報了進去,帶著他們穿過無數的回廊石徑,來到了一座敞殿。
   沿著白石階捨階而上,一塵不染的木地板便出現在面前。只見身穿拽地長裙的太平公主正背對著門口,孤獨一人站在朱紅色的殿宇大柱之間,仰頭看著西邊,而一隊宦官女婢只是遠遠地站在牆邊上。
   珠玉裝飾的雲鬢,華貴的長裙,讓她顯得雍容高貴;而了解她的人看到她的時候,心裡又有一種莫名的威壓,所以那些奴婢無不低頭垂手,恭恭敬敬。
   「兒等給母親問安。」薛崇訓兄弟走進敞殿,便彎腰執禮說道。
   太平公主轉過身來,整個宮殿彷彿都是一亮,體育態豐滿的公主高鬢盛裝,一身大紅色的坦領裝束,慢束羅裙半露胸,肌膚在輕紗綾羅之下隱隱顯露,她已是四十多歲的人了,但肌膚保養得很好,配上華貴的金玉珠寶,盛裝之下依然艷麗非常。
   「過來,到母親身邊來。」威嚴的公主看到兩個兒子,眉宇間露出一絲慈样。
   這讓薛崇訓心裡竟是一暖……以前他可能無法體會到這種感受,但自從得到了前世的回憶之後,回憶裡濃濃的親情讓他感嘆不已,這是他今生從未感受過的,讓人眷念。從而讓他醒悟:自己的生活其實孤單而冰冷。
   兩兄弟很順從地向太平公主走去,態度都很恭敬,薛崇訓悄悄回頭看薛二郎的時候,發現他的臉色依然陰沉,還露出一種怨恨的情緒來,只是低著頭,前面的太平公壬看不到。
   太平公主指著夕陽流光下的殿宇山水,說道:「你們看,我這府裡的景色漂亮麼?」
   薛崇訓抬起頭,細心看了片刻,真的是美若仙宮,便和薛二郎一起贊了一句。薛崇訓的贊美是由衷的,但薛二郎卻只是應酬一樣的口吻。
   太平公主微微點了點頭,拖著長裙,踱著慢步,薛崇訓兄弟只得跟在她的身邊,陪她走了一陣。
   就在這時,薛二郎突然說道:「母親,兒聽說在左僕射竇懷貞、侍中岑羲、中書令蕭至忠、崔湜等人經常出入母親府上,這些人定然是向母親讒言對付太子,可是如此?」
   這句話就如驚雷一般,讓太平公主和薛崇訓心裡都是一驚,剛才那種母子相伴的溫情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太平公主的臉色頓時一冷,回頭看著薛二郎道:「你是在責問我?」
   薛二郎低著頭,臉色蒼白,在母親的威勢下,他可能也很害怕,但依然咬牙說道:「兒不敢,只是冒著惹母親生氣的危險勸諫母親,您千萬別聽讒言。」
   太平公主的臉因發怒而漲紅,怒極反笑,卻是冷笑……現在還勸諫不要對付太子,難道要看著野心勃勃的太子不作任何提防,坐以待斃?
   「你個吃裡扒外的孽子!」太平公主大怒,指著薛二郎的手指都在顫抖,「來人,給我拿執階下,打!打死這個孽子!」
   遠處的宦官聽到大聲的喝令,立刻衝上前來,抓住薛二郎的雙膀,將他往外面拉。
   這時薛崇訓從剛才的驚訝中恢復過來,裝著被震懾的樣子垂手立於一旁,一言不發。他在尋思二郎為什麼要來這麼一出:莫不是二郎也意識到了殺身之禍,故意如此,用苦肉計為將來尋條後路?
   薛二郎身體弱,平時看著弱不禁風的樣子,遇事時卻不是孬種,要換作別人面對以心黑手辣著稱的太平公主發怒,早就嚇得屁滾尿流了。但薛二郎不顧死活,仍然執著地說道:「母親,您聽兒一句勸!外祖母(武則天)當初手握大權,為了鏟除異己,大肆殺掠士族,士人至今心寒,豈願意再看見另一個女人掌權?人心不可違,母親盡早收手,保得一家平安,忠言逆耳啊!」
   「給我住嘴!打,你們還愣著幹甚,拿鞭子往死裡打!」太平公主憤怒得咬牙切齒。
   不一會,臺階下面就傳來了劈哩拍啦的鞭聲,還有薛二郎痛楚的慘叫。他又喊道:「長兄!長兄還杵在那兒作甚,你不能看著我被打一聲不吭,長兄快勸勸母親……哎呀!」
   薛崇訓聽罷心道:我和你比不得,你能傾向太子,我卻不能,跟你學那是兩頭都是死路!
   太平公主的注意力被薛二郎轉移,注意到了一言不發低調的薛崇訓,轉頭看著他道:「怎麼,你也要背叛我?」
   薛崇訓情知母親怒不擇言,急忙道:「兒萬萬不敢。」
   太平公主冷冷道:「今天你在千福寺私會馮元俊的未婚妻宇文姬,別告訴我是巧遇!」
   這樣的小事母親怎麼會知道的?薛崇訓真是萬萬沒想到,更沒想到她會這麼快知曉。
   宇文姬的未婚夫是馮元俊,馮元俊是太子身邊當紅宦官高力士的堂弟(高力士原名馮元一),和宇文姬在非公事場合見面,確實有私通氣息的嫌疑……這樣的聯盟手段並不新奇,當初唐中宗為了鞏固皇權,拉攏武家,竟然讓自己的老婆韋皇后和武三思在一張床上下棋。
   薛崇訓低頭說道:「兒從家過來向母親問安,因來得太早,便順路去千福寺走走,不巧就遇到了宇文姬……母親明察,兒傾向太子有什麼好處?」
   太平公主雖然在憤怒的情緒之中,但頭腦仍未糊塗,薛崇訓的最後一句話確實是有道理的,她這才看了薛崇訓一眼道:「我不是要監視你,個個官員正好從那邊過來,看見你們倆一路出來,和我隨口提了一句而已。」
   薛崇訓又道:「請母親放過二郎,人各有志,打也無用。」
   這麼一句話,不是勸,反倒有落井下石之嫌……但薛崇訓只能這麼說,母親在氣頭上,不這麼說難道說二郎言之有理?
   ……也許有理,但人在其位身不由己,況且這不符合太平公主的處事風格,不是一句勸就有用的。薛崇訓清楚,薛二郎難道不清楚?

Good start!

【第三章】冷巷
   正如薛二郎所說,家宴沒能吃成,只能各自回家。
   初春時節,依然日短夜長,從鎮國太平公主府出來,夜幕已漸漸拉開了。薛崇訓騎馬,侍衛奴僕一起回家,奴僕們有的舉著馬杖,有的扛著戳燈,一行人沿著街便向南而行。每盞戳燈上都寫著一個「薛」字,有一根長柄連著,平時插在門前的底座上,出行時方便帶上照明。
   今天遇到宇文姬,讓薛崇訓想到了一件事:有必要把她的未婚夫太常寺少卿馮元俊拉下馬!
   一則,由薛崇訓出手,可以消除母親心裡絲毫的懷疑,他不可能和高力士密往;二則,由於薛崇訓是受萌封的太常卿,其實沒能控制住太常寺,太常寺的常務和大部份權力實際上是操於太常少卿馮元俊之手,把他弄下去,換上太平公主或者自己的人是很有好處的。
   太常,掌陵廟群祀,禮樂儀制,天文術數衣冠之屬。在唐朝,太常寺對權力場的影響,其中有一點:權貴官員家的子嗣要出仕,有一條路徑,就是在國家祭祀的時候充當副手,參加完這樣的祭祀,便可以出來做宮廷千牛侍衛或者低級文職官吏了,然後通過家族的勢力往上爬。誰有資格在祭祀的時候參加,自然由太常寺決定。
   所以抓住太常寺的權力,對培植黨羽是很有作用的。這樣的部門,怎麼能拱手讓太子的人摻和呢?
   通過前世的歷史知識,薛崇訓更加意識到了作為太平公主長子的危險,但別無他徑,只能設法幫助母親太平公主,能爭一分是一分,試圖度過危機……因為對手來頭太大,太子,也許還有有皇帝,只有母親才有這樣的實力和身份與之周旋。
   不能看輕對手,不僅是年輕的太子,還有皇帝。今上李旦能從武則天時期活到現在,這段時期政局多麼動蕩危險,他前後當了兩次皇帝,豈是沒有點頭腦的人?
   「郎君,這條古寺巷太黑太冷清,晚上不是很太平,我們是不是要繞道?隨從的一方臉漢子示意牽馬的奴僕停下,對薛崇訓稟報道。
   他叫方俞忠,他們家世代都是河東薛家的奴僕,同門的奴人都叫他老方,平時不怎麼說話,但手底功夫不淺,所以被薛崇訓看上專門負責保衛工作。
   薛崇訓聽罷說道:「這是長安城,有什麼不太平的?晚上寒氣下降,我想早點回家,不用繞道了。」
   既然主人發話,方俞忠再不多說,只對周圍的侍術道:「注意著點。」
   於是隊伍繼續前行,大家也不以為意,郎君說得對,在長安城敢動薛家的人必須有點大背景才行。牽馬的奴僕龐二一邊走,一邊頭也不回地用輕鬆的口氣說道:「郎君,俺媳婦說,裴娘年紀差不多了,今晚就送到郎君房裡。」
   龐二和方俞忠一樣,都是薛家的世襲奴籍,長得是一肥二胖,口頭禪是「俺媳婦說」,他的老婆「不托西施」還是薛崇訓賞的。
   「不托」是面條的叫法,大概因為面條是用刀把面餅或面片直接切成條狀之後再煮食,不用手掌托著,用以區別在此以前直接用手掌壓成的薄片「湯餅」。不托西施以前就是賣面條的,因為夫家獲罪受了牽連充作奴籍,薛家便買過來賞給了龐二,以示嘉奬他長久以來的忠心。
   裴娘就是不托西施的女兒,從前夫家帶過來的,今年大概十三四歲了,以前就準備給薛崇訓做通房丫頭,現在年紀已差不多,所以龐二提起了這事。
   但自從薛崇訓得到了前世的記憶,他的很多想法都不自覺地發生了變化,這時覺得一個十三四歲還是讀初中年齡的小女孩不太適合服侍男人。於是他說道:「告訴不托西施,不用把裴娘送過來了,以前說的那事就此作罷。」
   在寂靜的夜空中,不知何處飄來了一陣滷肉香,前面牽馬的龐二頓時猛吸了幾口,口水幾乎都快流下來,用幾近深情的口氣說了一句:「是滷豬頭肉。」
   周圍頓時好幾個人忍不住笑出聲來,一個扛著戳燈的瘦子笑道:「胖兒,你拿把刀子,在自個的腦門上割塊肉下來解饞如何?」
   龐二愕然道:「我沒毛病,為什麼要割自己的肉吃?」
   瘦子道:「你不是很想吃豬頭肉麼?」龐二還沒明白被戲弄,依然一本正經地答道:「我想吃豬頭肉,可不想吃自個腦門上的肉!」
   瘦子哈哈大笑道:「我眼看花了,以為是一樣的東西呢。」
   薛崇訓也被逗樂了,忍不住說明道:「我瞧你們倆該去演參軍戲。」
   和奴僕們一陣頑笑,薛崇訓的心情彷彿也好了起來,壓在內心的那塊沉重似乎也輕了一些。不料就在這時,方俞忠突然沉聲喊道:「前面明晃晃!」周圍的侍衛立刻手按兵器,應道:「當心水凼凼!」
   這是暗號,也就是提醒大伙有情況。
   薛崇訓也是抓緊張了韁繩,定睛向前一看,只見有個身穿緊身黑衣的人正向這邊飛奔而來。
   「站住!」只聽得方俞忠一聲暴呵,幾個侍衛已舉起了手弩,對準了前方那個黑衣人。
   霎時間,巷子前後都亮起了火光,腳步聲急促。這情況變得有些不妙了,方俞忠和侍衛們說話的口氣也變得緊張不安起來,「兄弟們,保護好郎君。」
   薛崇訓也是緊張,但在手下人面前卻保持鎮定,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道:「先穩住,這些人不一定是針對我們來的。」
   果然那個黑衣人跑近之後,並未作出攻擊性的舉動,而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恩公救我一命,我下半輩子做牛做馬任憑恩公差遣!」
   她蒙著臉,看不清面相,但說話是個女人的聲音,急促而恐慌。薛崇訓前後看了一眼逼近的火光,心道那些人肯定是來抓這個女人的。他便沉聲問道:「妳犯了法?」
   女人道:「不是,追我的不是官府的人。」
   「很好。」薛崇訓點了點頭,沉吟片刻,他便說道:「妳過來,沒有人可以傷害到好,但是妳的底細,我會查明白的。」
   「謝恩公大恩大德!」那女人大喜,從地上爬了起來,向薛崇訓走了過來。這時方俞忠十分緊張,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倒是薛崇訓顯得泰然自若,依然大模大樣地坐在馬上。藏巧露拙,這是他的一貫作風,看起來馬虎大意,實際上他正注意著那女人的肩膀,以防她有什麼意外的舉動。薛崇訓也是經常練武的人,又在侍衛林立的情況下一個人就想對他並不是太可能的事。
   巷子前後的人很快靠近,都是些蒙著面的人。他們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停了一來,見薛崇訓手下有不少侍衛,肯定是一個有身份的人,他們也沒有輕舉妄動。
   這時一個老頭用低沉的聲音說道:「這位郎君,如果事不關己,還請行個方便,她和老夫之間的恩怨讓我們自行了斷。」
   薛崇訓笑了笑,拍著腰間的金魚袋道:「你們可認得此物?在我大唐境內,你們竟敢當著官的面拿人?趁本官心情還好,都給我滾!」
   對方的人不敢輕舉妄動,但也沒有離開,老頭頓了頓又說道:「這個女人是老夫家的奴婢,偷跑出來的,還請明公行個方面……」說罷掏出兩錠金子出來,「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
   不料薛崇訓頓時揚起馬鞭,怒指前方道:「大膽刁民,給我拿下!敢傷官人性命者嚴查不貸,罪至滿門抄斬!」
   方俞忠眉頭一皺,隨從的侍衛人手不夠,主要還是要保護郎君的安全,但主人的命令不可違,他迅速安排好了人手,帶人持械衝了出去。那老頭忙說了聲「撤」,然後前後兩伙人都轉身便跑。薛崇訓的侍衛見人跑了,也不敢追遠,做了做樣子便撤了回來稟報道:「回稟郎君,賊人跑得太快,沒追上。」
   那女人見將自己追得走投無路的人,竟然被這個郎君三言兩語就被嚇跑了,目光裡充滿了佩服,忙說道:「謝恩公救命之恩,今後如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只需恩公言語一聲,在所不辭。」
   這時候薛崇訓心裡放鬆了許多,才注意她的聲音有些沙啞,聽起來怪怪的。他哈出一口白氣,說道:「天氣真冷,回去再說。」
   薛崇訓住的地方在安邑坊,挨著東市那邊,通過安邑門口的牌坊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陰冷得厲害。他覺得自己腿上的骨頭都凍僵了,頓時想起自己按照前世記億指揮工匠建造來的那間「氤氳齋」……
   「進安邑坊之後先不回府,去氤氳齋。」薛崇訓吩咐道。富貴自然有富貴的好處,可以有許多常人不能得到的享樂。
   「是,郎君。」下邊的人應了一句。

【第四章】無常
   安邑坊靠近東市,正處長安繁華地帶,雖然天色已晚,但仍舊沒有消停下來。薛崇訓一行人從南街通過時,他真有種身在現代都市的錯覺。但隊伍一進北街,喧囂便彷彿霎時間消失了,這裡多住著權貴勛親,燈籠將朱門大戶照得明亮輝煌,門口的豪奴衣著光鮮,說話走路都是有板有眼,普通人一般不會到這裡來。
   薛崇訓的氤氳齋就在衛國公府斜對門,是一間小院子,以前大概是某大戶門客之類的人住的,薛崇訓叫管家買了下來,裝修成了供自己消遣的別院。
   「把面紗摘下來我看看。」進了氤氳齋後,薛崇訓想起剛才救的女人,趁現在有工夫消遣,可以一邊就審問一下她的來歷,不然明天還有明天的事……可是,先前聽這個女人的聲音,粗粗的還很沙啞,如果長得太礙眼,一塊兒進去豈不鬱悶?
   那女人怔了怔,然後還是順從地把黑色的面紗從臉上拿了下來,卻用一只手掌遮住眉間。屋檐下的燈籠高高懸掛,以至於她的眼睛藏在了手掌的陰影裡,看不甚清楚,只見一張薄薄的唇和尖尖的下巴。
   最引人注意的是她的皮膚,白,真的是白,但是那種毫無血色的紙一樣的白,也不見得有多光滑。
   「太亮了,有些不習慣。」女人的聲明音一如既往的低沉。
   薛崇訓也不多說,點了點頭:「妳和我進去……叫奴婢把木屋裡面的東西準備好。」
   方俞忠輕輕地提醒了一句:「郎君,兄弟們不便進去。」他的意思是讓這個不知底細女人和薛崇訓單獨相處,存在安全隱患。
   薛崇訓卻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也不多說,對他們揮了揮手,然後徑直向小院正面的一間木屋子走去,頭也不回地說道:「妳跟我來。」
   女人左右看了看,侍衛們都站著不動,她便疾走了兩步,跟上薛崇訓。二人進了木屋,將房門關上之後,只見這間木屋很小,連窗戶都沒有,陳設也是十分的簡單,只有兩張墊著皮子的胡床和一張櫚木大案,胡床一旁的地板上還有塊烏黑的大石頭,大石頭旁邊擺著一個盛滿清水的水桶。另外別無它物。
   過得一會,一個梳著二環頭式的奴婢便端了一壺茶上來擺在大案上,然後一屈膝蓋低眉道:「郎君稍候,奴婢們在下面升火了。」
   薛崇訓提起茶壺倒了兩杯茶,端起一杯一飲而盡,「不是品茶。先多喝點水,不然一會再喝水對身體不好。」
   黑衣女人道:「謝謝,我不渴。」
   屋子裡慢慢變得有些暖和起來了,黑衣女人看了兩次旁邊那塊黑石頭,顯然感覺到熱氣是從石頭上散出來的。
    「今天我救了妳,但我們素昧平生,現在妳說說,什麼來頭,什麼人追殺妳,為什麼追殺妳。妳懂的,不要說謊,因為我很快就能查實。」
   黑衣女人沉默了一陣,她的睫毛很長,眼睛黑而幽深,讓人想到無窮無盡的黑夜。
   「我沒有姓氏,別人給了我一個稱呼『女無常』,同宗的兄弟一般叫我三娘,因為我是第三個進宇文家的孤兒。」
   「宇文家?」薛崇訓立刻來了興致,端著瓢的手也停頓了一下,然後將半瓢水澆在燒得黑紅的石頭上,馬上「嗤」地一聲,騰起一大股白煙。
   「就是現在擔任戶部外郎的宇文孝,剛才在古寺巷裡,和恩公說話的就是他。郎君是個官,也許也認識他?」
   薛崇訓點頭道:「是的,有過一兩面之緣。」宇文孝他不是很熟悉,但他的女兒宇文姬卻是熟人。他想罷不禁問出自己想知道的問題:「看來宇文家是有不為人知的一面,妳先說說,宇文孝是個什麼樣的人。」
   三娘道:「宇文孝這一脈原本是個漕運茶葉的商人,他是宇文家的次子,因為沒能繼承家產,落魄過好一陣。後來便搜尋拐騙了一些孤兒,養到十幾歲之後替他賣命幹見不得人的勾當。」
   三娘說到這裡,眼睛裡閃出一絲苦澀:「以前這些東西我們從來保密,至死不言,二哥被人抓住,為了緘口保全大家,不知死得如何痛苦……可是,現在宇文孝要滅口,他無情,我還有什麼義可講?」
   薛崇訓默默地聽她說話,並不輕易插嘴,只顧著向石頭上澆水,燒紅了就澆。小木屋內已是白煙彌漫猶如夢境,溫度節節攀高。
   「他裝作一個不起眼的小茶商,實際上卻暗地裡殘暴地勒索運河沿線的商賈,誰要是敢反抗,我們就暗殺誰!宇文孝以此為手段斂取暴利,終於激起了汴渠八大商幫的憤怒,聯合以來調查此事,時朝廷又調任了戶部侍郎同平章事劉安疏通河槽,劉侍郎也管了進來。」
   薛崇訓點點頭。前年和去年兩年關內大旱,長安米貴,中央的各種物資用度也愈發緊張,但是去年韋皇后不願意離開長安,今年皇帝李旦和太子李隆基要在長安與太平公主對峙,也不可能去洛陽,於是長安的用度就更加依靠漕運南方物資供應了,所以朝廷對河葷是非常重視的。
   「情勢對我們已是十分危險了,二哥因此陷入圈套被抓,宇文孝也準備收手。他花費重金結識了太常寺少卿馮元俊,正巧馮元俊又看上了他的女兒宇文姬,馮元俊通過宦官高力士,竟然為宇文孝謀得了一份官位。這下他洗白了再也不願意回頭,但我們這些替他賣命的人知道得太多,所以一個個被他設計毒害,四弟臨死前預警,我才逃了出來,不是恩公相救,已經死無葬身之地……」
   室內的溫度已經很高了,二人都已大汗淋漓,在白霧繚繞中,薛崇訓脫了全身的衣服,在腰上圍了塊毛巾,然後舒服地坐在胡床上,閉目想著什麼。
   「叮」地一聲茶杯輕響,三娘碰了一下茶杯,低聲說道:「有點口渴,我喝口水。」
   薛崇訓睜開眼睛,只見她渾身都被汗水浸透,頭髮濕漉漉地沾在額頭和臉上,看起來有些狼狽,濕衣服也是緊緊貼著身體,但是又不好脫下來,以至於身體的輪廓完全呈現在了薛崇訓的眼前。
   不似很多長安貴婦人那樣體態豐滿,三娘的身材十分苗條,以至於顯得有些瘦弱,但是以薛崇訓前世回憶裡的審美觀,她還是不缺女性特有的婀娜曲線,腰肢柔靭纖細,胸部雖然不大,但因為濕衣服緊貼著露出了倒碗型的輪廓,還有兩個倒碗中間凸起的兩點形狀,卻是別有一番韻味。
   「先前叫妳預先喝點水不是,現在喝對身體不太好。」薛崇訓淡淡地說了一句。
   「無妨,我們晝伏夜出,形同鬼魅,養生自然顧不上。」
   薛崇訓又道:「現在妳有什麼打算?」
   三娘毫不猶豫地說道:「但憑恩公差遣,恩怨自知。」
   薛崇訓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卻擒故縱地說道:「無論是宇文孝,還是馮元俊,在我眼裡都是小魚小蝦,救妳也不怕他怎麼樣,小事一樁,不過是我一時心情好順手之勞,妳不必掛在心裡,如果妳有其他打算,我不勉強妳。」
   三娘的眼裡竟然露出一種傷感來:「從小就為宇文家做事,只會殺人,外面沒有任何朋友和生計,天大地大不知何處是容身之所,如果郎君不嫌棄,把我留在府上做個奴婢吧……我做的菜兄弟姐妹都愛吃,不知合不合郎君的口味,也許可以做個廚娘?」
   用她做廚娘太浪費資源了,薛崇訓如是想。按照前世那個社會的體會,社會在進步,生產力在提高,其實說到底就是利用環境裡的資源而已,無論是唐朝燒木柴,還是以後燒礦物,只是如何利用資源的問題。
   薛崇訓道:「宇文姬知不知道他父親的事?」
   三娘頗有些自嘲地說道:「宇文孝平時老是說把我們當成親生兒女,其實區別很大,他的事並不會讓家人參與……不過宇文姬是知道我們的存在的,應該隱隱也知道一點她父親在做見不得人的事。」
   薛崇訓道:「恨嗎?要替妳的兄弟姊妹報仇?」
   這時三娘露出一種與她的年齡不符的滄桑之感,搖搖頭頹然道:「這都是命,走了這條不歸路,恨沒有用,仇也無從說起。我有一個奢求,想過普通人的日子……對我來說真的是奢求。」  
   薛崇訓此時的內心竟然有些惻然,覺得自己太冷漠了。為什麼會產生這樣婦人之仁的想法?或許是前世的記憶,讓他悟到了人溫情的一面?
   他提醒自己:這個世界沒有溫情,只有爾虞我詐,為利益、權力、安全、富貴不擇手段!只要心軟,只要不夠強,就會像自己的父親那樣,任人魚肉,被丈母娘打得遍體鱗傷,活活餓死!
   薛崇訓呼了一口氣,用完全不同的口氣說道:「妳的命是我救的,只要妳把自己當成我的人,我就會像顧惜自己的東西那樣顧惜妳……但我也可以隨時毀滅妳。」

【第五章】小兔
   宇文家這件事本身是無法對太常寺少卿造成根本威脅的,雖然馮元俊和宇文家定過親,但他事前並不知道宇文孝做過的事,且有太監高力士在宮裡說話,到時候他肯定能把關係推得乾乾淨淨;至於把宇文孝那見不得人的事情揭露出來,彰顯正義……對薛崇訓有什麼用?
   不過宇文孝的秘密並不是一點用沒有。
   薛崇訓吩咐奴婢停止加熱,也不再往石頭上澆水了,然後在熱水桶裡泡了個澡,渾身頓時輕鬆而疲憊。
   「我要回府了。」薛崇訓看了一眼渾身盡濕的三娘,「屋子裡越來越冷,一會妳洗個澡換身衣服,就住在氤氳齋這院子裡,不用怕,很安全。」
   從氤氳齋出來,跨過大街走幾步便是薛崇訓的家衛國公府。他萌封了三千戶,富貴自不用說,府中雕樓畫楝富麗堂皇,不過當然是沒法和母親太平公主的公主府比,格局上就小了許多倍,主要是兩楝大型建築之間用廊道勾連的院子,旁邊和後面有兩處偏院。
   走進推拉式的木格子門,就是薛崇訓休息的卧室。木色的樑柱與粉牆、竹簾、白紙木格窗形成了虛淡靜遠的古典風格;牆上的大幅掛畫上只畫了一只飛翔的白鶴,卻暗示著無限的空間,進而讓室內顯得比實際空間更加寬闊,沒有任何壓抑之感。
   室內還有一只帶著葫蘆形紐蓋的花形鏤孔香爐,青煙裊裊,聞在鼻子裡讓人清心舒服。身處自己的空間中,總是能讓人暫時放下壓力,得到放鬆,薛崇訓在書架上隨手拿起一本線裝劉向版的《國策》坐到軟塌上,翻開正巧翻到「狡兔三窟」那一頁,裡面的這個小故事他早就知道,不過因為心情變得輕鬆,也就饒有興致地看了起來。
   就在這時,門外一個怯生生的聲音道:「郎君,開開門。」
   薛崇訓把書放到大案上,聽聲音好像是「不托西施」的女兒裴娘,這才想起此前牽馬的奴僕龐二說的事,晚上要將裴娘送過來做通房丫頭。他們都是薛府的奴婢,按規矩便應該由主人佔有或者支配。
   薛崇訓想罷便對門外說道:「我不是給妳後爹說了麼,不用把妳送過來。」
   裴娘的聲音哽咽道:「我做錯什麼了嗎?」
   「門沒閂,進來說話。」
   過得片刻,房門便緩緩地被拉開,一個小娘低著頭跨進來,背著手又輕輕將木門拉上。然後她的手便拿到了前面,雙手抱在腰間,十指緊扣,削肩輕輕的顫抖著,看得出來她十分緊張。
   這個小女孩就是薛家廚娘「不托西施」的女兒裴娘,生了一張瓜子臉,還帶著稚氣,睫毛撲閃撲閃的,下面那對黑眼睛雖然低眉下眼看著地板,但依然水靈。她的兩足如霜,蹬著一雙木屐。雖然穿著粗布衣,但依然掩蓋不住了纖直脖頸上稚嫩潔白的膚色。
   她大約只有十三四歲,在前世那個世界,還是讀初中的年齡,雖然在唐朝已經可以服侍男人了,但薛崇訓在那晚的機緣之後,想法什麼的都有所變化,讓一個幼小的女孩服侍,總覺得有些別扭。
   見薛崇訓沉默不語,裴娘可能太緊張,怯生生地說道:「郎君,你會把我弄得很疼嗎?」
   薛崇訓:「……」
   「娘說會很疼,叫奴兒忍著……只要以後你收我做妾,讓我跟著你過活就好。」
   薛崇訓搖頭道:「妳太小,回到妳娘身邊去……出去的時候把門帶上。」
   「娘會打我。」裴娘用一雙水靈的大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薛崇訓。
   一個奴婢,有什麼資格討價還價,要主人多費口舌?薛崇訓眼裡露出微怒,正想呵斥,這時又聽得裴娘道:「我最怕疼,娘打的時候她也哭……」
   薛崇訓心裡一軟,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裴娘道:「我沒有說謊,要不郎君看看我身上的傷痕。」她一邊說一邊竟然開始寬衣解帶。
   果然薛崇訓一讓步,裴娘就不會放棄,就算是一個小女孩,也會為了自己和家人去努力爭取。她這樣的有姿色但不會才藝的女奴,未來的命運可能被主人賣來送去,或者淪落到低級妓院,與其這樣,不如做有權有勢的薛家的小妾,還能和父母待在一塊。
   薛崇訓對面是一張鑲嵌了大理石的櫚木大案,出產於安南,通體光素,不加雕飾,木質本身紋理的自然美,給人以文靜、柔和的感覺……就如裴娘的肌膚,也是這般自然純潔光潔不加修飾。
   她裸露著上半身,削蔥似的雙臂抱在胸前,正呆呆地站在那裡。春天的夜晚依舊還是冷的,光著身子的裴娘冷得簌簌發抖,站在那裡不知所措。過得片刻,她轉過身,露出線條柔和的稚嫩後背和小蠻腰,「郎君看看我背上的傷,娘打的。」
   背上果然有幾條嫣紅的痕跡,她說:「郎君把我攆回去,娘又會打我。」
   薛崇訓聽她說得可憐,心裡冒出些許同情,便說道:「那妳先穿上衣服,這次妳娘不會再打妳的……屏風旁邊的櫃子裡有藥酒,妳拿出來擦一點。」
   裴娘聽罷細細索索地把那件粗布穿到了身上,便依言去櫃子裡拿藥水。拿了藥水,可傷在背上。薛崇訓也不願多想,索性讓她把衣服撩起來幫她擦傷。當他的手指觸到那光潔的後背時,他的心中也是微微動蕩了一下……裴娘背部的線條在腰部向內一彎,形成一個美好的內弧形,線條流過小蠻腰,驟然上升,便是緊湊的翹臀。薛崇訓自上而下一看,那雪白的臀溝在裙內也是若隱若現。
   「郎君,這種藥可以擦前面嗎?」
   「前面也有傷?」
   裴娘清脆如鈴的聲音道:「不是,今天沒穿胸衣,衣服太粗了磨得胸口那地方火辣辣的疼。」
   薛崇訓道:「那妳為什麼不穿?」
   「娘說我的胸衣大醜了,怕影響郎君的雅興。」
   薛崇訓道:「這藥是擦瘀傷的,不能亂用……倒是有個法子。」薛崇訓站了起來,尋來一張牛皮紙,取下腰間「七事」上的小刀,將牛皮紙裁下創可貼大小的兩塊,又在一面上塗上了一些漿糊,拿到櫚木大案前,說道:「貼到那裡,別磨傷了。」
   過得一會,裴娘弄好了之後說道:「真管用,郎君怎麼會想出這樣的法子?」
   「乳貼。」薛崇訓的嘴裡蹦出兩個字,然後說道:「暖閣外面的床原本是晚上當值的奴婢睡的,一會妳就睡外面。」
   裴娘的臉上頓時一喜,郎君不再攆她,至少可以在這裡做近侍了,雖然同為奴婢,但在薛家的地位又比其她奴婢高了一截。因為近侍可以經常和主人說上話,有時候是非常重要的,其他奴僕都得有幾分忌憚。
   「裴娘一定盡心盡力服侍好郎君。」她叩首輕快地說道。
   薛崇訓點頭道:「妳後爹從小到大在薛家呆了二三十年,忠心耿耿,所以我家待他也不薄,妳好自為之。」
   裴娘熱心地說道:「郎君要燙腳麼,我出去為郎君打盆熱水進來。」
   「我剛剛才洗過澡,不必了,現在妳到外面去,有事我再叫妳。」
   等卧室裡只剩薛崇訓一個人之後,他便起身吹滅了蠟燭,並未睡下,卻枯坐在窗戶前。今晚沒有月色,但窗外的燈籠卻亮著。外面亮,裡面暗,這樣讓薛崇訓心裡有了些安全感……其實他從來不覺得自己很安全。歷史上,也就是不兩年之後太平公主覆滅的事件始終像懸在頭上的一把利劍。
   也許自己的結局方式和父親是一樣的,死在親戚手裡。
   薛崇訓房裡的燈熄滅後,全府基本就等於宵禁了,無人敢發出太大聲的聲音。寂靜中,他想了很多,從前世到今生……又想到眼下正要辦的事情,也猶豫過,不過他仍舊沒有打消念頭。

【第六章】杏花
   傳說隋煬帝為了炫富,把絲綢纏在樹上,結果外國使節對他說:既然絲綢多得纏樹,為什麼不給街上那些乞丐穿?
   歷史是勝利者書寫的,唐代隋而立,當然不會給它說什麼好話,真假難辯,不過隋朝有乞丐應該不假,而且不僅只有隋朝有許多苦難的人。
   大唐都城長安亦是如此,在供奉著紀信的城隍廟後面有一處廢棄的院子,原屬公家的財產,因為一時沒有派上用場,就這麼丟在哪裡,倒成了許多乞丐難民遮風擋雨的地方。
   「這個老大娘家裡遭了天火,全家都被燒死了,真是可憐,村裡的人不僅不予以援手,反而說她做了虧心事才遭雷公天譴……唉。」宇文姬仍舊一副乾淨利索的男人裝束,背著一個大包袱,頭也不回地說道。
   薛崇訓站在她的背後一言不發,只是默默地看著。
   「大娘,晚上天氣冷,我給你送了床舊被子。身上的燒傷好些了麼,我給你開的藥記得按時敷換。」
   過了一陣,她站了起來,對薛崇訓說道:「那邊還有個,倆孩子都染了風寒,你要和我去看看麼?。
   「妳先忙,不用管我。」薛崇訓面無表情地說一句。
   宇文姬和他擦肩而過的當口,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我說世上沒有那麼巧的事吧?千福寺能遇到你,城隍廟還能遇到你……別動什麼壞心思,有句話朋友之妻不可戲,我已經有夫家了。」
   薛崇訓如實說道:「千福寺真是巧遇,這裡見妳,是我的人跟到的。」
   「怎麼?」宇文姬隨口問道。
    薛崇訓冷冷道:「這些人是可憐,難道被妳父親害死的無辜的人,家裡的孤兒寡母不可憐?」
   宇文姬打了個寒顫,臉色一白,眼睛裡露出見到鬼一樣的表情:「你……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三娘,妳見過吧?還有和她一起的其他人,現在在哪裡?」
   三娘這個名字雖然簡單而普遍,雷同者很多,但此時此景恰好對宇文姬提起,就沒有什麼雷同的可能了。宇文姬倒退了兩步才站穩腳跟,震驚地看著薛崇訓,口齒不清地說:「家父的事我不清楚,他也不讓我們管……他答應我們以後好好做官,造福百姓……他做過什麼,你想幹什麼?」
   想著自己要幹什麼,薛崇訓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淡淡的憂傷,那憂傷雖淡得難以察覺,卻隱隱疼痛,為什麼?他已經讀不懂自己了。他抬起頭,只見一片樹葉從高處落下,緩慢的輕輕的,原來春天也會落葉……
   「國法道德,善惡有報,我是大唐的官員,懲惡揚善除暴安良是本分天職,妳說我要幹什麼?」薛崇訓面無表情地說道。
   宇文姬怔了怔,片刻之後回過神來,冷冷道:「你真是那麼鐵面無私的人,叫人跟蹤我做什麼,跑來和我說這些做什麼,直接去查到人證物證,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啊!」
   「你說的。」薛崇訓轉身便走,「三娘就在我手裡,她就是證據,御史臺會管這件事的。」
   「等等!」宇文姬神情慌亂,看了一眼手裡的藥包,「你等我片刻,我把這幾包傷寒藥給那兩個孩子……我不信,除非我親眼看到三娘。」
   等宇文姬回來,薛崇訓用嘲弄的語氣說道:「惺惺作態,妳們家一面做傷天害理的事,一面在這裡裝什麼好人?」
   說這句話的時候,薛崇訓心裡產生了一種解脫一樣的快感。
   宇文姬臉色蒼白地說:「你不信沒辦法,我真的不知道家父以前究竟在做什麼。但三娘他們我也知道,看模樣並非善類。我也問過家父,家父說,如果不盡力讓自己的妻兒過好日子,還講什麼善惡?不管他做過什麼壞事,但對親人絕沒有過虛情假意,女兒還能怎麼樣?幸慶的是家父現在改正了,親人就一定會原諒他的。」
   親人……那麼被親人算計欲置之死地而後快是什麼滋味?薛崇訓想了想,好像沒什麼感覺,不過如果是前世的那些親人呢?在記憶裡,前世的他是完全不同的人,有一個完全不同的家庭。
   薛崇訓咬了咬牙,不料牙關發出了一點聲音,隨即又裝作天氣寒冷所致,他提醒自己:唐朝是唐朝,現代是現代!在這裡,父親犯法,兒女同樣有罪,天經地義,難道她宇文姬沒享受過父親的血腥利益?她是罪有應得!
   這時只聽宇文姬說道:「如果要贖罪,我寧願替家父去贖罪,家父已經老了,不忍心看他再受苦。」
   薛崇訓冷笑著看了她一眼,心道:行,妳替他來受懲罰吧,我確實對治妳父親的罪沒有興趣。
   薛崇訓上了一輛蒙得嚴嚴實實的氈車,對宇文姬說道:「上來啊。」她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上來了。
   天灰濛濛的,氈車又密不透風,裡面的光線暗淡,把薛崇訓的臉色襯托得更加陰沉,宇文姬忍不住說道:「上次在千福寺你說得對,我並不了解你,沒有想到你有這樣的一面。」
   薛崇訓道:「我自己都不了解自己,何況別人?」
   他想起,以前好像有一次在官妓裡逢場作戲,有個歌妓說他身上有陽光的味道……真是好笑,大概是因為自己長得有點黑的關係吧。
   馬夫龐二敲了敲車廂,問道:「郎君,去往何處?」
   「氤氳齋。」
   車裡的二人無話,默默相對了許久,只聽得車軲轆在響,還有外面時有時無的喧囂之聲,恍惚如夢。
   氈車徑直駛進了氤氳齋,宇文姬下車來看了看環境,這陌生的地方顯然不是衛國公府,她有些害怕地說道:「為什麼帶我來這裡。」
   「妳不是要見三娘?」
   宇文姬皺眉道:「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我的僕從裡有馮二郎家的人,萬一是我不該來的地方,你叫我怎麼交代……三娘!」
   雖然隔著窗戶,窗戶邊的人只是站了一下,隨即消失,但宇文姬立刻就認出三娘來了。因為這個形同女鬼一樣冷清陰森的女人,看一眼就很深刻。
   薛崇訓的嘴角露出笑意:「信了嗎?那麼現在我們進屋再談條件吧,妳說得不錯,如果我只是想懲惡揚善,找妳做什麼?」
   進屋之前,發現院子裡那棵樹的花朵竟然綻放得格外燦爛,薛崇訓便忍不住伸手折了一枝拿在手裡。
   還是那間小木屋,還是那樣,奴婢送了一大壺上來,然後說已經升火了;不同的是只有一個茶杯。
   薛崇訓用這個唯一的茶杯倒了熱茶,悠然自酌。宇文姬看了他一眼,鼻子裡哼了一聲,大概是怪他連基本的禮儀都沒有。
   「妳想象一下,家裡突然衝進來幾個陌生人,二話不說,就將你父親的脖子割斷,讓妳和母親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血從傷口裡流……只因有人叫妳交親莫名其妙地拿出五百貫錢,而他沒有答應。妳會是什麼感受?」
   宇文姬那張嬌媚的臉,早已沒有了任何媚態,她的眉頭緊蹙,怔怔地說道:「你是說家父做的事就是……」
   薛崇訓默然。
   「不可能!你說謊!家父最多是設法逃避賦稅……」
   「妳的無知是裝的還是真的?」薛崇訓冷笑著說,「逃稅需要三娘那樣的人嗎?我為什麼要騙妳?」
   他捧著暖和的茶杯,在櫚木大案前踱了兩步,又不緊不慢地說道:「狡兔恧,獵狗烹;飛鳥盡,良弓藏……狠!大丈夫所為也!宇文孝又是送赤金,又是送『千金』,好了,身家滌白了,這下三娘那些曾經為他出生入死的人應該怎麼辦?宇文姬,這些日子以來,除了剛才看到了三娘,妳還見過其他人嗎?」
   「不!你騙我……一定騙我!」宇文姬只顧說這句話,她的眼淚悄然而下,「父親不是那樣的人!娘說,我還沒出生,父親最落魄的時候,已經到了去碼頭做搬運工的地步,但監工卻扣著工錢不發,父親寧肯餓著肚子做重活,也要省下一半的口糧拿回來給母親,騙母親說是他偷的……」
   她已經泣不成聲:「父親有情有義有擔當,是我最尊敬的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薛崇訓沒有說話,也不和她爭辯,她其實是明白的,眼淚說明了問題。
   果然宇文姬態度大變,臉上出現了從未有過的冷峻與……瘋狂:「好,就算父親是那樣的人,又怎麼樣?他在我心中的地位永遠不會改變!你想怎麼樣,你究竟要什麼,要錢?你衛國公實封三千戶,缺錢麼。要色?真是好笑,薛崇訓,你玩過的女人還少嗎?」
   薛崇訓將方才摘進來的杏花放在鼻前聞了一聞,突然又將它捏碎在手心裡,狠狠地揉了幾下,直到把花瓣的香汁都搾了出來才肯罷休,然後又聞著說,「只有這樣,才最香。」
   他想:也許有更好的辦法,但是想出來需要時間,大丈夫何必拘泥小節,能達到同樣的目的不就行了?

good!  Thanks for sharing.

【第七章】幽獄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捨魚而取熊掌者也。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
   忽然有孩童的讀書聲從遠處什麼地方隱隱傳進了小木屋,大約是來自於臨街某間私塾。薛崇訓本想說什麼,聽到這一陣讀書聲,卻突然閉上了嘴,默默地坐了許久。
   小屋子裡越來越暖和了,初時還讓人很舒服,暖洋洋的,但等薛崇訓加了幾次水,漸漸地就變得比三伏天還熱,汗水很快就從二人的皮膚裡冒了出來。
   宇文姬怨恨地看著他:「你究竟要什麼?」
   薛崇訓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卻走到牆邊,接開牆上暗藏的一個抽屜,拿出了一卷麻繩出來,神態悠閒從容地緩緩說道:「上古結繩而治,到了周朝時,用處就更多了,而現在又是一種技藝。妳可知道,教坊司稍微有點名頭的人,至少會二十四藝,用繩必不可少;如果妳不知道,那一定知道二十年前我外祖母在位時,有名的酷吏傅遊藝。」
   「傅遊藝是個奸臣,你東拉西扯的究竟想說什麼?」宇文姬道,顯然因為對薛崇訓喪失好感而顯得有些不耐煩。
   薛崇訓笑道:「傅遊藝是個用繩高手,我突然想起他而已。」
   宇文姬這時已經隱隱意識到薛崇訓想幹什麼,她羞憤地說道:「真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說罷驟然起身。
   「站住!妳父親宇文孝做了那麼多有悖天理的惡事,自以為攀上了高力士那家子就高枕無憂,天知地知了?我告訴妳,這兩年膽敢影響漕運的人,就是和整個大唐帝國為敵,只要我一句話,滅門對妳們宇文家都是輕巧的!」
   宇文姬頹然地坐回胡床上,咬著嘴唇,上面塗抹的胭脂已經被她自己弄得一片狼藉。
   薛崇訓又淡淡地說道:「只要留下,無論如何呆到旁晚,我就放妳走,然後會把你們家的事爛在心裡。宇文孝想重新開始也好,想贖罪也罷,都不關我的事。」
   宇文姬目光呆滯地坐了許久,才說道:「我答應你。」
   「很好,現在妳自己去除身上的衣服。」
   宇文姬悲憤得幾乎又要掉下眼淚來,而薛崇訓卻輕鬆地說道:「穿著衣服我怎麼用繩?」
   讓一絲一縷緩緩地離開了她的身體,是一個艱難而緩慢的過程,或許她的內心在掙扎在猶豫吧。猶如剝繭抽絲一樣,宇文姬把最純粹的一面展露出來了,幾近完美的軀體,就像一顆成熟的果子,又像新剝的春筍,潔白而濕潤,沾著初春純潔的露珠。這個嬌媚的女人,有著水蛇一樣的腰,修長美好的雙腿。
   但薛崇訓只是用隨意地口氣說道:「妳的腿長得還不錯。」
   這種口氣反而讓宇文姬多少放鬆了些,她頗為憂傷地說:「第一次被別人這樣看見。」語氣中就像失去了什麼珍貴的東西那樣遺憾。
   薛崇訓深吸了一口氣,換了身寬鬆輕薄的衣服,又十分仔細地在銅盆裡把手洗乾淨,然後才走回來。只見宇文姬已雙臂抱在胸前,蹲在地上,就像寒冷冬天的人在冰天雪地裡蜷縮著試圖保暖一樣。但是小時木屋裡其實愈來愈熱了,兩人都大汗淋漓。
   薛崇訓拿起了案上的麻繩。
   宇文姬絕望地說道:「你要怎折磨我?」
   「放鬆,別亂動,不然一會沒綁好妳會很不舒服,綁好之後,妳可以隨意掙扎。」薛崇訓說,「我用卑劣的手段把妳弄到手,而妳迫於無奈不得不忍受屈辱,我毀了妳清白,妳將失去一件或許很重要的東西。總之事情是肯定會發生了,既然如此,為什麼要敷衍了事,何不放下前因後果,認真對待呢?反正這樣我會很歡樂,也許等會妳心一樣。」
   唐朝胡床是可以調整座椅,後來有句詩「床前明月光」是詩人坐在椅子上的情景。薛崇訓把胡床調整好角度,這樣可以讓她半躺在上面,然後命令她坐上去。
   原本開朗、嫵媚的宇文姬此時變成了一只羔羊,她無奈地坐了上去,臉上全是屈辱,一手試圖遮住胸,一手試圖遮住腿間。可是愈是這樣,愈是兩處都遮不住:一只手怎麼能遮住胸前的兩個東西呢?她將右手虎口盡量分開,才能用中指和拇指勉強按住兩點紅豆;下面也是悲劇,她的芳草實在太濃密太長,倉促之下它們也是調皮地冒出頭來。
   真是魚與熊掌,不可得兼。
   很快她就不用手去遮蓋了,因為薛崇訓首先就要綁她的手。她被命令雙手伸向腦後,手肘彎曲向上。這時薛崇訓便將她的手腕捆緊,天把小臂近手腕處和上臂用繩索捆在一起,使手臂無法伸直,並用從手腕相交捆綁處引出繩索,從背後向下牽拉手腕,把雙臂固定在頭後。
   宇文姬的臉羞得緋紅,側著頭,眼睛緊緊閉著……大概是現在她的雙手在腦後,而胸又完全挺在空中,沒有辦法予以保護的原因。
   薛崇訓知道她現在非常抵觸,所以盡量不去觸踫她的肌膚。
   當他綁宇文姬的腿時候,需要分開它們。這下宇文姬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自己分開,只顧緊緊閉攏著雙腿。
   薛崇訓只得動手去掰,結果用了很大的勁才分開它們,她的大腿上因此都留下了十個淡淡的指印。
   禁忌之地就這麼分開敞露出來,宇文姬的羞憤是無法言語的,她原本緊繃的身體霎時之間就鬆了下來,臉上露出了疲憊與絕望,好像是準備放棄任何無意義的抵抗了。
   但隨即她又忍不住掙扎起來,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薛崇訓伸出一只手,便穩住了胡床,以免它倒掉。繩子有些地方打了結,在她掙扎的時候,磨著她嬌嫩的肌膚,沒過一會,她的臉便紅得嬌艷欲滴,呼吸之間也有些氣喘起來。
   「你放了我吧……」宇文姬的腦子裡一片凌亂,用祈求的目光看著薛崇訓。
   薛崇訓當然不會答應她,不過他也沒有做什麼猥褻的動作,只是坐在她的對面看著,很有耐心的樣子,時而他又低頭沉思。
   過了許久,宇文姬又說道:「太熱了,我很口渴,能把案上的茶水給我喝一口嗎?」
   「好的。」薛崇訓起身倒了茶拿過來。宇文姬看著茶杯,粉頸蠕動了一下,吞了一口口水……不料薛崇訓卻自己大喝了一口。
   「唔……」他含著茶水,靠近了。宇文姬很快明白:他是想嘴對嘴喂我!
   看著她那柔嫩的紅唇,薛崇訓不禁露出了笑意,她的唇厚厚的,看起來十分性感,讓人有種想立刻含到嘴裡的衝動。
   但宇文姬不想,她覺得自己是被逼的,被他猥褻是沒有辦法的事,但無論如何也放不下尊嚴去主動吻一個逼迫自己的人。
   就在她猶豫的時候,薛崇訓一口就把水吞下去了。他笑著說道:「不喝的話我把壺裡的茶倒掉。」
   宇文姬覺得自己就像身處沙漠,她看了一眼茶壺,目光又從薛崇訓的臉上掃過,他的臉上掛著笑意,但她並不懷疑他會真的把水倒了。
   「我喝。」她終於說了一句。
   薛崇訓便喝了一口水,收住笑意,看著她的眼睛,慢慢靠近。她的睫毛上掛著細細的蒸汽水珠,亮晶晶的,一張艷麗的臉上帶著嬌羞、哀怨、潮紅等等複雜的表情,漂亮極了。
   他卻並沒有貼到她的唇。宇文姬的紅唇輕輕抿了抿,抬起眼睛看著薛崇訓,四目相對了片刻,她的眼睛裡露出了哀怨的美麗,終於仰起頭,輕巧送上了紅唇。
   溫軟如玉,薛崇訓把甘甜而帶著苦澀的茶送入她的小嘴。這時他才把手輕輕放在宇文姬裸露的肩膀上,宇文姬的身子頓時一陣輕輕的顫動。
   薛崇訓突然抱住了她,胸前感覺到那柔軟的東西貼到皮膚上,真是銷魂之極。擁抱著她吻了許久,宇文姬意外地沒有一點反抗。於是薛崇訓放開了她的唇,因為一路向下會有更好的東西,從她的下頷、耳朵、粉脖,一直到鎖骨……當舌尖觸到碗形的柔軟的潔白的玉兔頂端一顆鈕扣時,它立即就漲了起來,愈發嫣紅,一聲奇異的哭腔從宇文姬的骨子裡溢出,然後從鼻腔裡逃逸出來。
   悠長而美麗,壓抑卻動人,天然無雕琢,彷彿回到了萬物的本身。
   它們的周圍有一圈桃紅色的紅暈,紅暈上有細小的突起的顆粒。鼻子靠近它們之後,能聞到一股特別的淡淡的香味。
   一路向下,那幽黑的地獄是快樂之源,深淵裡會讓人流連忘返,樂不思蜀。
   不一會,薛崇訓注意到她的各種反應,全身繃緊,眼睛無神,鎖骨前凸,脖子上的經脈也繃直了,朱唇微張出氣多進氣少就如期待著死亡的降臨一般……這時他立刻停止所有動作,離開了她坐回對面的椅子上去了。

【第八章】凋零
   「滌藍翎,滄海傾,怎斷桃洲不捨情,相思綠柳營。人飄伶,影孤伶,書斷淵渟尺素輕,枉添苦夢縈。欲了情,難了情……大明宮教坊司的這首《長相思》一直是我最喜歡聽的曲子。」
   壓抑的小木屋,被束縛的嬌娘,薛崇訓卻在白霧繚繞中頗有感觸地仰頭吟起曲詞,關鍵時刻他停手,離開了宇文姬,宇文姬難受得猶如萬蟻噬骨,她紅著臉,無地自容地說:「你快過來!」
   薛崇訓就過去了,但他並沒有繼續剛才那一系列讓宇文姬幾乎三魂七魄出竅的撫慰。一個低沉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說:「長相思,妳感覺到了嗎?」
   宇文姬用懇求的目光看著他搖搖頭:「像剛才那樣,別停好麼?」
   「怎樣?」
   「摸……我。」宇文姬的臉霎時間紅如二月花。讓薛崇訓想象到了漫天飛紅,落花陣陣。
   他伸出手,手背沿著她肌膚的曲線緩緩撫過,不禁贊道:「奇葩逸麗,淑質艷光……皓體呈露,弱骨豐肌。時來親臣,柔滑如脂……」
   ……
   蒸汽彌散,熱氣騰騰,連汗水都是滾燙,但當薛崇訓刺破了她那道保存了多年的天然屏障時,她的眼淚滴在他的手背上卻分明感覺冰涼如水。
    「你能娶我?」宇文姬呆呆地說道。
   薛崇訓知道,她起先的熱情只不過是身體慾望,現在說這話是因為清白既然被人奪走了,不如嫁雞隨雞,況且嫁給他薛崇訓照樣可成全父親的官位,和嫁給馮元俊的作用是一樣的。
    而且事情還沒完,薛崇訓要挾她當然不只是為了淫樂,她只是一粒棋子而已。
   「別傻了,我和妳只是逢場作戲。」
   ……
   殘忍的事莫不過於原本是兩個人的錯,卻要一個人去承受。當宇文姬走出小木屋時,院子裡的那顆杏樹上的花瓣隨風而舞,彷彿在剎那間就開始凋零。
   去城隍廟時,隨行馬車有個奴僕是馮元俊的人,以便他能更好地掌握未婚妻的大致行蹤。這件事情肯定會被馮家知道,她該怎麼去面對家人和夫家?
   天色漸漸黯淡,徘徊在長安街的大街小巷,宇文姬突然覺得,家那個原本溫馨的地方,此刻就是龍潭虎穴,叫人不敢回去。正如太陽西沉光線沉了一樣,宇文姬感覺自己的整個世界都暗了,唐朝雖然比較自由開放,但女子婚前失貞仍然是一件嚴重的事情。
   她想起父親以前說的話話,陽光照不到每一個地方,有的黑夜只是人們沒看到。
   無論怎麼樣,還是得回去,人既然要生存在世界上,逃避不是辦法。她回到宇文家的宅子時,卻見院子多了許多陌生的奴僕侍衛,馮元俊這麼快就知道了麼?
   「妳去哪裡了?」一個比宇文姬還矮的年輕紫袍男人盯著她問道。
   紫袍青年正是太常寺少卿馮元俊,他和堂兄高力士出自一脈,可高力士長得五大三粗,他的個兒卻沒長高。
   馮元俊的個子不高,但氣勢還是有的,當著她父親的面,卻用責問的口氣說話,地位使然。他已意識到了宇文姬單獨去薛家別院會發生什麼事情,嚴厲的眼睛裡露出屈辱和疼痛,並帶著怒氣。
   宇文姬面無表情地說道:「氤氳齋,你的頂頭上官邀請我去的。」
   「你們做了什麼?」馮元俊腳下不禁移動了半步。
   「沒什麼。」
   旁邊的宇文孝一言不發,他是個高瘦的老頭,臉上的皺紋猶如溝壑,滿面滄桑。一般的文官不做體力活,不風吹日曬,大多白白淨淨,有些細紋和老年斑而已,但宇文孝卻完全不同,因為他原本就是個跑江湖的。
   「沒什麼?正好我今天帶來了隱婆,妳讓她驗身。放心,不會冤枉妳,穩婆以前是宮裡的,絕不會看走眼。」
   馮元俊說罷,對宇文孝怒道:「你們宇文家養的好女兒,我堂堂太常寺少卿以後在同僚面前怎麼抬得起頭?豈不是要淪為別人的笑柄!」
   老頭宇文孝嘆了口氣,搖搖頭道:「姬兒,真是沒有發生什麼嗎?妳和穩婆進去,讓她們查查。」
   他嘆息,是嘆息還個未來女婿不是成大事的人,在意的東西太多了……像太平公主門下有個宰相叫竇懷貞,堂堂宰相,當初為了巴結韋皇后,樂顛顛地娶回了韋皇后的奶娘,一個又醜又老得掉牙的老太婆。這種事不是被全天下引為笑談麼,但現在竇懷貞的相位不是一樣穩穩的?
   等穩婆從裡面出來後,在馮元俊旁邊耳語道:「不僅身子破了,身上還有繩子的痕跡,以老身的經驗,是教坊司的那種繩技……」
   「什麼?」馮元俊頓時惱羞成怒,指著宇文孝的手指都在顫抖,怒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你……趁早把頭上的烏紗摘了,回去做你的販夫走卒!」
   馮元俊又咬牙又切齒地「哼」了一聲,一揮手道:「我們走!」
   待馮元俊離開後,宇文姬從裡面出來,跪倒在父親的面前,哭道:「我把宇文家的臉都丟盡了,父親責罰女兒吧……」
   老頭的表情沉靜,竟然沒有一絲責怪,急忙扶起她,頗為傷感地說:「妳快起來,不用多說,我已經猜到是怎麼回事。只怪我不能保護好妻兒,讓你們為我受罪了,唉,一切都是我造的孽,姬兒,妳又何必這麼做呢……」
   宇文姬心裡一暖,抽泣著說:「父親為了我們家奔波了一輩子,只要女兒能做到,女兒願意為父親贖罪……父親,我們不做長安的官了,你也不要再做傷天害理的事了,我們一家還是運茶葉,踏踏實實過日子吧。」
   聽到女兒的話,老頭怔了怔,眼睛裡閃過一種不甘心的神情,他的表情頓時一冷,片刻又溫和地勸道:「家裡的生計是為父的責任,妳不用管……薛崇訓喜歡妳麼?」
   「父親,以後別提這個人!」宇文姬又是恨又是糾結地說道。
   老頭又道:「不是妳想象得那麼簡單,馮元俊此人心胸不甚開闊,他不會讓咱們順利地去運茶葉。還有薛崇訓這個人,他知道了我以前做的事,就像懸在咱們頭上的一柄利劍,不僅是隱患,而且他能要挾第一次,就會要挾第二次……如果我們宇文家能利用這個契機轉而投靠薛家,薛崇訓身後是權傾天下的鎮國太平公主……禍兮福所依,凶吉尚且難料。」
   宇文姬突然覺得父親變得有些陌生起來,她怔怔地說道:「薛崇訓是冷血無情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父親千萬不要變成他們那樣,我們離他們遠點最好。」
   老頭道:「為父這也是為妳好。他的手段雖然不光彩,但人家堂堂衛國公,鎮國太平公主的長子,花費心思得到妳,不是說明他是喜歡妳的麼?」
   「不!他冷漠無情,他卑鄙無恥,親口說不會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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