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我心裏暗暗嘀咕道:什麼都可以給我,媽媽,我想要你,你給嗎?哇,壞蛋!此想法一出,我立刻謾駡起自己來:混蛋,你都想了些什麼啊?要媽媽,虧你想得出來!
“媽媽,媽媽,我的好媽媽!”我在媽媽的懷裏撒起了嬌:
“媽媽,我的好媽媽,等我長大以後,掙到了錢,一定好好地孝敬你老人家!”
“哼!”媽媽用肥實的手指尖點了點我的腦門:“就是嘴好,真是哄死人不償命啊,好啦,兒子,吃飯吧,如果你不吃飯,媽媽就不給你買兩個喇叭的答錄機!”
“好,好,媽媽,我吃,我吃,……”
“張開嘴,咽下去!”說話間,媽媽已將盛滿米飯的羹勺送到我的嘴邊,我依在媽媽的懷裏幸福地張開了嘴巴。
那天夜裏,我徹底地失眠,只要一閉上眼睛,腦海裏便浮現出那嬌人的、放送著迷人旋律的兩個喇叭的答錄機,我拎著它歡天喜地走在大街上,行人們紛紛向我投來羡慕的目光。
第二天早晨,正值休息日,我興沖沖地跟著媽媽來到全市最大的一家百貨商場,我徑直奔向電器部,而媽媽則徘徊在琳琅滿目的時裝部駐足不前,我心急火燎地拽扯著媽媽的衣袖:“媽媽,快走哇!”
“哦!”媽媽戀戀不捨地撫摸著一件新款時裝: “多漂亮的衣服啊,價錢好貴啊!”
“走吧,媽媽,如果你喜歡,以後有錢再買吧!”
“唉,”媽媽極不情願地鬆開了衣服: “走吧!”
我拉著媽媽的手擠過人群走進電器部,望著那目不暇接、各式各樣的收錄機,我樂得一蹦三丈高,媽媽推了我一把:“說啊,買什麼牌子的?”
“媽媽,”我突然看到在最為顯現的地方,擺放著一排四個喇叭的收錄機:
“媽媽,我要,我要,我要四個喇叭的!”
“啥!”媽媽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兒子,你,你,你真是得寸進尺啊!”
“媽媽,”我以乞丐般的目光可憐巴巴地望著媽媽,媽媽歎了口氣,她扶了扶眼鏡,瞅了瞅收錄機下麵的小標籤:“哎呀,我的天啊,九百多塊啊,孩子,……”
“媽媽,”我目不轉睛地望著媽媽,媽媽略微猶豫一下,然後一轉身:
“兒子,你在這裏等我一會,可別亂走啊!”說完,媽媽便消失在人海裏,我趴在櫃檯上,一對貪婪的眼睛久久地注視著那瑩光閃爍的四個喇叭的收錄機,我真恨不得翻身躍上櫃檯一把摟過來狂吻一番。
“兒子,”媽媽汗流滿面地回到櫃檯前,手裏掐著一把厚厚的鈔票:
“兒子,快說,買哪個牌子的收錄機啊?”
“三洋!”
“呵呵,”媽媽咧了咧嘴,苦澀地說道: “你是啥好要啥啊,如果有八個喇叭的,我看你也敢要!”
用掉了媽媽差不多一千元的鈔票,我終於樂顛顛地拎著四個喇叭的三洋牌收答錄機興奮異常地走出商場的大門,媽媽心灰意冷地向我展示著她的小存摺:“兒子,你是高興啦,媽媽可成了窮光蛋,你看看,”
我掃視一眼媽媽的存拆,上面還有十元錢的餘額,我可不管這些,我的目的終於實現,我拎著收錄機沖媽媽做了一個鬼臉,然後嗖地一聲狂奔而去。
我 立刻成為班級裏了不起的人物,我耀武揚威、趾高氣揚地拎著四個喇叭的收錄機滿教學樓地東遊西蕩,屁股後面跟著一群群直流口水的男同學。我們將收錄機放置在學校的操場上,然後開關一按,嘩——,令人熱血沸騰的狂放樂曲火山爆發般地洶湧而出!嘿嘿,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四個喇叭收錄機的音響效果是兩個喇叭收錄機 無法相比的,更是一個喇叭的飯盒子所望塵莫及的。我們圍攏在狂吼不止的收錄機旁忘我地跳啊、跳啊!我們從學校的操場跳到大馬路上,又從大馬路上跳到小巷子裏。
“真煩人,”小巷子裏聚集著許多人,並排圍坐在一起,在低矮的房頂上放著一台早日過時的收音機,從那吱吱作響的小喇叭裏傳出斷斷續續的電波,房子下面一個中年漢子沒好氣地嘀咕道:
“這是從哪來的一群混小子啊,像群瘋子似的亂蹦亂跳,又吵又鬧,我們都沒法聽評書啦!真他媽的煩人!”
我稍試停頓下來,偷偷地掃視一眼那些聽評書的人們,嗯,我突然發現,這些人竟然毫無例外地全部是盲人,這使我好生納悶:哪里來的這麼多的盲人啊?
我正不得其解,猛一回身,發現高洪豔默默地站在一棟破舊的房門處,我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沖高洪豔微微一笑,高洪豔也回我以靦腆的微笑,我沖她喊道:“小高,來啊,一起跳哇!”
“不,”高洪豔繼續微笑著,她搖搖頭: “不,我不會!”
我走到高洪豔的身旁,她向房門裏退了退,一隻腳踏在深陷入地平線下的紅磚臺階上,我向屋子裏望瞭望,高洪豔頓時漲紅了臉頰:“不好意思,這是我家,房子太破啦,真不好意思讓你進屋!”
“嗨,”我不以為然地說道:“小高,你太多心啦,能讓我到你家看看嗎?”
“那,那,”高洪豔繼續向後退縮著:“如果不嫌我家窮,我家髒,那就請進吧!”
“謝謝!”
我跟在高洪豔嬌小乾瘦的身後邁進地窖般的屋子裏,穿過幽暗的、充滿異味的走廊,我走進一間昏暗的房屋裏,狹窄的屋子裏沒有一樣值錢的什物,一鋪亂紛紛的土炕幾乎佔據房間一半以上的面積,土炕上坐著一男兩女三個人,高洪豔悄聲悄語地給我介紹道:“這是我爸,這是我媽,這是我奶!”然後,高洪豔又沖著正埋頭做針線活的老太太說道: “奶奶,這是我同學,他是我們的班長!”
“哦,”老太太立刻停止手中的活計,忙不迭地拾綴著土炕,然後慈詳地對我說道:
“快,快,請坐,請坐!”
“班長?”被稱謂高洪豔的爸爸茫然地嘀咕道: “班長,高洪豔的班長來啦!”
我循聲望去,在如豆的燈光下,我發覺高洪豔爸爸的眼珠極其可怕地翻滾著,原來,他也是一個盲人,並且,坐在他身旁的、高洪豔的媽媽同樣也是盲人。
我終於搞明白,高洪豔為什麼小小年紀便生爐子做飯,而不慎燒傷了雙手,並且,高洪豔為什麼不肯告訴我她家的詳細住址,是啊,這窮街陋巷的確難以啟齒。
“班長!”瘦高個滿頭大汗地將收錄機拎到高洪豔家的屋子裏,咕咚一聲放到土炕上:
“給你,大家都跳累了,都回家啦!”
“哎喲,”高洪豔的奶奶瞅了瞅收錄機: “好大的傢伙啊,一定很值錢吧!”
“那當然啦!”高洪豔無比羡慕地說道: “差不多一千元呢!”
“什麼,”高洪豔的爸爸翻著白眼珠一臉驚訝地說道:“一千元,我和你媽媽兩個人全加在一起,一年才開六百多元,孩子啊,你的家長可真能慣你啊,捨得這麼多的錢給你買這玩意!”
“爸——,”高洪豔厥著小嘴說道: “人家跟咱們家能一樣嗎,咱家哪樣也比不上人家啊,別說錢啦,房子差得就更遠啦!”
“是啊,”高洪豔的奶奶深有感觸地說道:“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咱們是窮人啊,能跟人家比嗎!”
“叔叔,”我悄聲問高洪豔的爸爸道: “叔叔,你和嬸嬸在哪個單位上班啊?”
“上班,”高洪豔的爸爸歎了口氣: “像我們這樣的殘廢人,哪家工廠願意要啊,民政部門把我們硬塞進一家無線電廠,可是,我們還沒上滿一個月的班,就被放假了,每月開點生活費,夠喝稀粥的,吃點鹹菜,餓不死就算萬幸了!”
“放假,”我不解地嘀咕道,高洪豔沖我點點頭:“嗯,放假,永遠都是放假,從我懂事那天起,爸爸和媽媽就沒上過一天班,天天就是坐在炕上,一天一天就這麼往下混,也不知什麼時候是個頭哇!”
我終日拎著令同學們眼紅的收錄機跳啊、跳啊,黃金般的大好時光就這樣從我們歇斯底理的腳下流逝而去,一眨眼的功夫,當我們心不在焉地走進教室時,發現孟老師正站在講臺上心事重重地翻看著新課本,我這才想起,新的學期已經到來,我們在迷迷糊糊之中,又長了一歲!
當孟老師把新課本啪地甩到我的書桌上時,我有意無意地展開課本,看著看著,我不禁也像孟老師那樣,皺起了眉頭,繼爾啪地一聲將新課本重重地摔到一邊:“這都是啥玩意啊!”
“嘻嘻,”小高滿不在乎: “管他什麼玩意呢,學你的得啦!”自從無意中造訪高洪豔家,我們之間的關係突然密切起來,她不再回避我熱切的目光,並且,還時常跟我開玩笑,甚至伸出殘疾的小手偷偷地擰我的胳臂。
“哎唷,”我咧著嘴,捂著胳臂沖高洪豔說道: “呵呵,你的手看著又細又瘦的,可是,掐起人來倒蠻有勁的,像是一把尖嘴鐵鉗子!”
“去你的,”高洪豔微笑著,又用小手擰住我的鼻子。
“可是,”我沒好氣地翻著課本沖著高洪豔說道:“這,這,這都是啥玩意啊?嗯,中學二年啦,已經是中學二年啦,可是,我們都學了些什麼呢?小學的時候學毛澤東選集,如今長大啦,應該學點真才實學了,可是,你看看,這滿課本差不多淨是華國鋒講話,這,這是課本還是政治學習材料?”
“你少說兩句吧,”孟老師捧著一捆油墨味四溢的書籍從我的身旁走過,她玉手一揚: “給你,這還有呢,新學期咱們還得學這個呢!”
我揀起孟老師丟在書桌上的小冊子,打開一看,鼻子差點沒氣歪: “他媽的,”我終於忍不住罵起人來,這是被媽媽教訓後,我第一次罵人,孟老師發給我們的小冊子,原來是一本漢語簡化字典,望著那不知被哪位元靈感突發的語言大師簡略得面目全非的一個個可憐的漢字,我氣得牙齒咬得嘎吱吱直響:
“這,這哪里還叫什麼漢字啊,簡直與日文毫無二致!”
這還不算更可惡的,更讓人無法接受的,不知是誰竟然膽大包天敢肆意修改國歌:“華主席領導我們進行新的長征!”
[ 本帖最後由 tsui88 於 2009-1-27 04:20 PM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