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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朝清羽記 第18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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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遥逸掷出长戈,回手拽下齿间的龙牙锥翻腕刺出,目标却是旁边盛放火油的木桶。

  旁边的军士都是富有经验的老兵,应变极快,立刻蹬开投机石后面的火盆,免得被
他利用,酿成焚舟的惨祸。但萧遥逸动作更快,那军士蹬出的同时,他侧身展臂一捞,
硬生生把飞出的火盆又抢回来,连火带盆一下扣到流淌的火油上,然后一脚踢穿甲板,
让燃烧的火油流入舱中。

  敌舰上军士的攻击越发猛烈,随两人一同登舰的走辆士卒已经大半战死。

  水师舰队的中军终于赶到,斗舰和艨艟抛弃以往的水战规则,排成密集的阵型朝敌
舰冲锋,以最大限度抵消敌舰速度的优势,利用数量在混战中取胜。

  战火蔓延到芦苇荡中,成片的芦苇在烈火中熊熊燃烧,芦花漫天飞舞,给血染的玄
武湖蒙上一层迷离色彩。

  湖上不断传来舰只相撞时发出的巨大响声,一艘艘满载士卒的艨艟、斗舰、走舸、
飞凫、飞虎……或是在攻击中起火燃烧,或者在碰撞中破碎沉没。鼓声和号角声交替

  响起,与战士的呼喝、搏杀、惨叫声交织在一起。数以千计的战殁者染红湖水,扭
曲的肢体抱着折断兵刃,在烈火双罾的湖面载沉载浮。

  「荆州多劲卒,」萧侯淡淡道:「予今知之也。」

  黑棋的大龙在天元附近挑起恶斗,在付出一个黑角的代价后,成功与一片眼位还未
成形的孤棋相连。

  萧侯白棋落下,提走黑棋刚落的一子,同时将黑棋大龙系在游丝上的命脉彻底柅断
。只要白棋补上此空,黑棋的大龙再无活路。

  第八章破敌

  「啪!」

  王处仲手中的黑子点在白棋一处三十余目的大空中。

  这是白棋最大一片活棋,黑棋虽然打入,但仅是孤子,白棋只要放手应对就可轻易
活棋。但如果脱先,劫杀黑棋大龙,算下来白棋还亏了数目。

  萧侯冷哼一声,「困兽之斗耳。」白棋放弃劫杀大龙,转而应战。

  旁观众人都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王处仲的黑棋如此顽强,竟在困境中造出生死劫。

  王处仲面无表情地提走大龙咽喉处的白子,丢在一旁。接着湖上传来一声暴喝,隔
着数里的距离仍然震得精阁隐隐作响。

  程宗扬和萧遥逸并肩躺在一艘斗舰的甲板上,程宗扬多少还穿了件衣服,萧遥逸裤
子被火燎到,几乎成了光屁股。两人纵火烧了一条飞虎,又被一条袭来的飞凫缠住,险
些被困在船上给沉船陪葬。

  幸好一条走舸冲进火海接上两人,谁知走舸还未驶离险境就被投石机的石丸击中,
破出个丈许的大洞。两人拚命游出火海才被赶来的斗舰救起。

  舰上的指挥官大声下令,命令弓手集中射击侧方一艘飞虎,然后快步走来,脚跟一
并,抬手向萧遥逸敬了个军礼。

  这动作一出,程宗扬立刻明白这位斗舰的指挥官也是出身星月湖,透过萧家的关系
进入石头城水师大营。不过指挥官接下来一句话险些让程宗扬把眼珠子瞪出来。

  「萧少校!石头城水师大营斗舰第十一舰准备完毕!请下令!」

  萧遥逸盘着腿坐起来,吐出齿间的龙牙锥在胳膊上擦了擦:「右转!打中间那条涂
红虎的!」

  「是!」指挥官领命退下,没有提出任何疑问。程宗扬瞪着萧遥逸,「少校?」

  「这是我在星月湖大营的军衔,」萧遥逸一脸得意地说道:「怎么样?够拉风吧!」



  「谁是上校?」

  「当然是孟大哥了。」

  「中校呢?」
  「艺哥他们都是中校。岳帅说我年纪小,专门给我一个少校当。」

  这岳帅太坏了。程宗扬心里嘀咕着,说道:「你们岳帅是什么衔?少将?上将?」

  「特级上将。」萧遥逸指了指肩膀,「上面有五颗星的!」

  程宗扬叹为观止,只能说这位岳鹏举玩得还真过瘾。问题是,这些都让他玩过了,
自己还玩什么呢?

  斗舰以无畏的姿态驶入敌舰阵型,打到这份上,谁都知道水师这些战船一对一拚不
过飞凫,更不用提武装到牙齿的飞虎。但斗舰的指挥官毫不犹豫,少校的命令即使让自
己送死,他也义无反顾。

  就在斗舰从两条飞凫之间穿入的同时,背后传来一声暴喝。一艘在后面逡巡多时的
飞虎舰突然加速,轮桨运转如飞,激起大片大片的水花。船上一个佝偻的身影突然挺直
腰背,铁塔般的身躯在阳光下带来阵阵寒意。

  他跨在舰船绘着虎头的船首,展臂从火盆中拿起一柄两丈长的巨斧,只一斧就将冲
来的艨艟迎头劈开。

  艨艟包铁的犀角迸碎开来,烧红的斧轮一直劈到船头的甲板上,然后左右一摆。

  坚固的柚木船体发出刺耳的破碎声,绽开一道一人高的裂口,湖水立刻汹涌而入。

  一枝轮桨停止转动,飞虎轻捷地转了个弯,与紧邻而来的斗舰并肩行驶。那汉子以
非人的力量挥舞起燃烧的巨斧,在斗舰船身留下一个巨大裂口。船舱底部几名桨手被火
斧带到,惨叫着堕入水中,裂口处的木板青烟线绕,随时都可能燃烧。

  「墨狼!」

  程宗扬与萧遥逸同时认出那个身影。这是王处仲暗藏的杀手,但两人都不相信,只
靠一人之力能在万人规模的水战中起多少作用。但很快,两人就笑不出来了。那艘飞虎
一路斩船破舟,迳直朝飞云舰驶去。

  飞云舰此时威力尽显,船体周围六根高大如桅的拍杆轮流拍击,先后击沉两条飞凫
,更将一艘飞虎甲板拍碎半边;飞虎船侧的轮桨飞上半空,失去动力的船体在湖上打转
,不住甩下血肉模糊的军士。

  在绞索牵引下,长达四丈的拍杆像巨人手臂一样高高举起,直刺云霄,然后呼啸而
下。拍杆顶端重逾千斤的巨石虽然没有击中墨狼所在的飞虎,但掀起的浪花足有丈许高。

  飞虎在巨大如城的楼船前面像树叶一样起伏,船上的军士站立不稳,不少人失足落
入水中。立在船头的墨狼显示出惊人水性,两脚像钉子一样踩稳甲板,然后拖起巨斧,
将刚从水中牵出的拍杆劈成两段。

  楼船上方的城门打开,一队骑兵从城内驰出,居高临下,举矛朝墨狼掷去。

  墨狼腾身跃起,立足的甲板立刻多了几枝摇晃的长矛。他身在半空,又是一声暴喝
,巨斧转动如飞,硬生生在楼船尺许厚的船体破出一个大洞,然后耸身跃入。

  程宗扬与萧遥逸对视一眼,心里闪过同一个念头:飞云舰保不住了。

  被水师出动的两艘楼船级大舰之一,飞云舰一旦被击沉,给士气带来的打击无可估
量。

  「不用理会!」萧遥逸大喝道:「全力攻击敌军主舰!」

  黑棋拨去大龙咽喉处的白子,展开劫争。

  白子随即扑入黑子孤棋的眼位,王处仲如果不应,即便黑棋大龙脱困,孤棋眼位被
破,仍然是死路一条。

  斗舰击水前行,在距离中间的飞虎还有十余丈时,所有桨棹同时收起,舰身彷佛在
水面滑行一样,飞速接近敌舰。

  飞虎主舰矢石齐出,雨点般击在斗舰上。斗舰前排的盾手奋力举起重盾挡住箭雨,
但投石机的重石和巨弩的锚形大矢却不是人力能够阻挡。

  一块百余斤的巨石落在舰上,撞开三名盾手。石上包裹的燃烧物一路翻滚,在甲板
上留下一道火焰。

  「破敌!」最前方的斗舰指挥官拔剑喝道。

  「破敌!」舰上的士卒齐声高呼。



  船尾的鼓手越发用力,充满杀伐意味的鼓声震天敲响,让程宗扬也感到体内血脉微
微震颤,埋藏在心底的杀戮慾望被催发出来,浑身热血沸腾。

  「破敌!」萧遥逸举起龙牙锥,冒着疾射的弩矢,当先闯上敌舰。莹白的龙牙锥在
阳光下幻化出一片耀目的光芒,锐利的长矛、寒光凛冽的重戟、盘旋钩扯的长戈,尽数
在光芒中破碎、折断,四散飞开。

  这条飞虎果然是王处仲的王牌,程宗扬一上舰就感觉不妙。同样是刀盾戈戟矛弓,
给自己带来的压力却完全不是一个级数。他感觉如果把这些军士扔在南荒,完全可以

  与鬼王峒的鬼武士硬撼。

  这种实力再加上严密的组织配合,发挥出的威力任谁也不敢小觑。萧遥逸仗着龙牙
锥的锋锐在船上长驱直入,但很快他的招术也露出几分吃力。毕竟这小狐狸折腾一夜,
带着伤上来硬拚,又撞上一群硬手,即使换作谢艺也不会轻松多少。

  就在斗舰与飞虎陷入苦斗的同时,背后的飞云舰发出一声可怕的断裂声,支撑船体
的龙骨被人击断。三层高的楼船虽然没有解体,但已经开始缓缓下沉。

  前面的战斗中有大量船只被飞凫摧毁,水师舰只不得不分出一半去援救落水的同伴
。如果飞云舰沉没,需要救援的数量已经超过幸存舰船的承载能力。但即使铁石心肠的
萧遥逸也不可能命令舰船不去救援落水的士卒。

  湖上的鏖战已经延续一个时辰,棋至中盘,双方都有半数战舰退出战斗。王处仲一
方有九条飞凫和四条飞虎被击沉,水师大营则失去一艘楼船级的飞云舰、十一艘艨艟、
十九艘斗舰和近一半的走舸。

  在舰船损失方面水师大营要高出一倍以上,但伤亡

  数量却相差无几。一半原因是水师有几艘战舰桨棹尽断,失去攻击力而不得不退出
战斗,更重要的原因则是水师大多数的落水者都被友舰救援,而敌舰却对溺水的同伴视
而不见。这样的结果使水师所剩的舰船大都超载,敌舰却仍然来去如风。

  虽然程宗扬很不愿意这样想,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胜负的天平正逐渐倾斜,而且是
朝不利于自己的一方倾斜。

  战场数里之外,云苍峰正坐在一条快舟的前舱内,手指慢慢摸索腰间的佩玉。  林清浦脸色苍白地从后舱出来,向云苍峰躬身施了一礼,「已经是第三次传讯,内
容依然未变。可以确认了。」

  他抬起头,「请云执事定夺。」

  云苍峰不再犹豫,缓缓道:「通知会之,出动吧。」

  对弈中的生死劫胜负往往只在几手之间,这一次却分外漫长。王处仲挑起的劫争仍
在继续,黑白双方将毎一处劫材利用到极致,反复争夺大龙咽喉处的生死要地。

  美妓偎依在王处仲怀中,对周围或是鄙夷,或是愤怒,或是同情,或是惊讶的目光
视若无睹。

  萧侯点在天元的一子成为关键,黑棋大龙只差一口气就可以逃出生天,这口气却被
白棋天元一子紧紧逼住。

  王处仲盯着天元的白子,慢慢道:「古供奉,黑龙未至,这颗白子只好由你来拔了
。」

  「诺。」古冥隐垂手应了一声,身形一晃离开画舫。一片乌云从天际涌来,阳光渐
渐黯淡。

  同样陷入苦战的舰队仍在奋力拚杀,余下的水师舰只集中到盖海舰周围。湖面火光
四起,残存的三条飞凫在附近游曳,袭击落单的水师舰船;剩余的八条飞虎在距离盖海
五十丈的位置列成一条直线,与舰队展开对攻。

  燃烧的巨石从投石机上咆哮飞出,楼船也以投石机还击。但飞虎的体积与盖海不可
同日而语,盖海庞大的船体这时成为一个巨大靶子,飞虎投出的火球几乎弹无虚发,只
一顿饭时间,盖海船体已经燃起无数火光。

  站着挨打不是石头城水师的性格,五条仍然能够划行的艨艟组成一支锥形战阵,冒
着燃烧的巨石朝飞虎阵列横冲过去。

  那条绘着朱红色虎首的飞虎主舰战斗仍在继续,在它旁边,一条斗舰已经沉没大半
。底层桨手挣扎着游出船舱,随即被两旁敌舰虎视眈眈的弓手射杀。斗舰上一百余名军
士有一半登上飞虎,正结阵与敌人厮杀。

  那位来自星月湖的指挥官半跪在地,用手弩射倒一名敌军,然后挺身拔剑劈开一柄
刺来的长矛。

  他那位萧少校这时身上又多了两处伤口,正坐在船上裹伤。为了把他从重围中救出
来,斗舰上的士卒几乎拚了老命,但也因此在敌舰上抢到一片立足之地。程宗扬身上虽
然没有多什么伤口,但情况比他更惨,这会儿趴在被鲜血染红的甲板上吐了个昏天暗地。



  空气中弥漫着死亡气息。自从那次草原之战后,程宗扬没有再接触过这样多又如此
浓烈的死亡气息,而且这一次自己身在战场最核心,比起草原之战感觉更加强烈。

  他发现,随着自己修为层级的提升,生死根带来的不仅仅是好处。现在自己感觉越
来越敏锐,每吸收一道死气,几乎都能品尝死者在失去生命一刹那的愤怒、恐惧、不甘
和胆怯。

  这些负面情绪潮水一样涌入脑际,没有止歇、没有尽头,强烈得让程宗扬几乎发疯。

  萧遥逸爬过来:「圣人兄,你是晕血还是晕船啊?」

  程宗扬有气无力地说道:「死狐狸,你还能笑出来?刚才那一矛怎么没捅死你呢?」

  萧遥逸哈哈笑道:「阁王老子怕我去地府也不安分,不肯收我!」

  程宗扬干呕几声,擦着嘴角道:「你就笑吧,有你哭的时候。」

  「多谢程兄提醒,难过的来啦!」

  萧遥逸跳起来像匹野马般闯进敌阵,杀开一条血路。程宗扬用力拍了拍脸颊,这时
才看清萧遥逸指的是什么。

  一条巨狼般的身影出现在舰船另一端。墨狼一手提着巨斧,带着满身血迹缓步走来
。他纠曲的胡须像扭曲的钢针一样锋利,挂着凌乱血痕,巨大的斧轮已经褪去火的颜色
,变得黝黑。

  墨狼微微抬起头,目光与程宗扬一触。那种非人的凶悍让程宗扬阴囊一阵发紧。

  自己曾见过这个眼神,在灵飞镜里。

  程宗扬狂叫道:「回来!」

  萧遥逸充耳不闻,龙牙锥疾若流星刺向墨狼的面门。

  「死!」

  墨狼非人的吼声在空气中掀起一阵震荡,他提起巨斧,隔着两丈距离朝萧遥逸攻去。

  耳边响起令人牙酸的撞击声。萧遥逸两手横握龙牙锥架住墨狼的巨斧,立足处的甲板寸寸开裂,身体直陷下去。

  「干!」

  程宗扬顾不上理会墨狼的巨斧,抢上去跳进甲板的裂隙。

  舱内黑暗之极,无法流通的空气弥漫汗水臭味。程宗扬竭力运足目力,小狐狸却像
被黑暗呑没般,不见踪影。

  轮桨转动的声音已经停止,黑暗中只有桨手喘息的声音。

  「死狐狸!」

  程宗扬刚一开口就听到无数风声。他一招虎战八方,双刀在身侧舞成一团光球,

  将袭来的箭矢、短戟尽数击飞。

  一只手突然抓住他的脚踝,接着传来萧遥逸压低的声音,「嘘……」

  程宗扬放下心头巨石,毫不客气地踩了那小子一脚,然后学着他的样子伏下身。船
体轻轻摇动,传来浪花拍击的声音。射来的箭矢已经停止,但两人谁也不敢动。天知道
这舱内有多少桨手,甚至军士。

  甲板上的惨呼声不断响起,显示墨狼正在扫荡上面的水师军士。程宗扬用唇音道:
「怎么样?」

  「很糟糕。」萧遥逸贴在他耳边道:「我身上的伤口都迸开了。折腾一晚上又加一
个上午,我这会儿也差不多了。再来那么一斧,我肯定吃不完鲍着走。」

  「这回可遂了你的愿,终于摸到老虎肚子里来了。想个办法怎么出去吧。」「劳开
舱板,游泳的力气我还有。」

  「劈开舱板的力气我没有。别忘了,我也折腾一晚上又加一个上午,连喘口气的工
夫都没有……」

  「小侯爷、程少主,如此辛苦……」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那声音彷佛从腐烂的棺材中传出,落在耳中令人背
上汗毛直竖。

  接着一片诡异光芒亮起,说它诡异是因为这片光芒没有颜色,就像黑暗本身散发出
的光线。

  程宗扬这会儿才发现,自己和萧遥逸就像两只老鼠,头对头趴在一堵船板后面,头
顶高处布满零乱的箭枝和短戟。

  两人跳起来,程宗扬回过头与说话那人打了个照面,双方都浑身一震。



  程宗扬没想到那死太监阴魂不散,这会儿又钻出来索命。

  古冥隐蝙蝠般细小的眼睛却瞪得如牛眼一样,盯着这个熟悉的「东瀛忍者」。

  「是你!」古冥隐尖声道:「我的都卢难旦圣铃!」

  程宗扬厉声道:「咱们谁也别想要!」说着从怀里抓出一把东西,朝船舱另一端奋
力一扔。

  「呼」的一声,古冥隐展开身法,扑上去抓住自己宗门的圣物。

  萧遥逸用手肘拱了拱他,「什么铃?」

  「一个小瓶子,我留在宫里了。」程宗扬道:「那么贵重的东西总不好随身带着乱
跑吧?」

  「那你扔的呢?」

  「几个卷轴,我也搞不清做什么用的。」程宗扬耸了耸肩,「不过随便用手去接肯
定很蠢。」

  「砰」的一声,几支捆在一起的卷轴在古冥隐掌中同时爆开。

  近百枚施过法的钢针从卷轴中充满愤怒地激射出来,然后惊奇地发现它们很快就可
以完成自己的使命。同样惊奇的还有另外两支卷轴的菱镖兄弟和流星兄弟们。

  唯一不满的迷烟家族刚从束缚自己多年的卷轴中逸出,准备呼吸自由空气,就遇到
两只扼杀它们追求自由的手掌。激愤之下,它们狠狠钻进钢针、菱镖、流星制造出的伤
口中,在里面大吐唾沫。

  古冥隐双手微微一震,腾出一股黑气。接着掌中咯咯作响,将那些涂过剧毒的钢针
、菱镖、流星尽数拧碎,眼中露出骇人怒火。

  程宗扬朝他挑了挑拇指,「好汉子!」然后扭头对萧遥逸道:「公公这情况算汉子
吗?」

  萧遥逸为难地摸着下巴,「不好算吧?」

  古冥隐怒极反笑:「程少主好手段,竟然把本座玩弄于掌股之上!」

  程宗扬谦虚地说:「公公在宫里太久了,跟外面世界的生活有点隔膜也很正常。不过呢……」他两手叉着腰,示威似地挺挺腰,「连倭人都勾结,你们黑魔海也太烂了吧
?」

  古冥隐目光不住闪烁,忽然尖声道:「把圣铃拿来!我饶你不死!」

  「想要圣铃?好说!」萧遥逸一脸认真地说道:「王家有什么好的?你要这么拚了
老命地帮他!我们兰陵萧家也是有数的高门,我萧遥逸年纪又轻,长得又好,还挺有本
事,你不如跟我合作好了。」

  古冥隐青衣不住起伏。

  「黑魔海?」萧遥逸踏前一步,用阴柔的声音说道:「你在担心黑魔海吧?你是黑
魔海请来的供奉,又不是他们核心人员。上阵拚命有你们的份,捞好处的时候……嘿嘿
,让公公来管满宫听话的美貌女子,他们真想得出来。再说了,黑魔海当年被我们打得
狗一样,再斗一百年,他们也赢不了啊。跟我们合作,不但安全无忧,而且前程无量。
这一战之后,整个大晋都是我萧家的,公公想要什么还不一抬手的事?」

  小狐狸展开三寸不烂之舌,又是威胁又是利诱还加上挑拨中伤。程宗扬一脸佩服地
看着他,双方明摆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却恬不知耻地大谈合作,往黑魔海头上泼粪
,这种鸟事都能干出来,脸皮也太厚了。

  也许不是脸皮的事,小狐狸的伤势只怕比自己想像的还要糟糕。程宗扬用眼角余光
打量退路,但除了眼前几尺范围,整个船舱都隐藏在黑暗中。

  第九章兵解

  萧遥逸一边侃侃而言,一边把手伸到背后,在程宗扬掌中慢慢写着字。

  「数到十,往上冲。」萧遥逸手上写字,嘴巴不停说道:「圣铃是贵宗至宝,只要
大伙合作,萧某肯定双手奉上啊!」

  程宗扬拔身而起,朝头顶甲板的破裂处跃去,萧遥逸也紧接着跃起,双掌在他脚底
一推,把程宗扬送出船舱,自己却反身朝古冥隐扑去。

  「小狐狸!」

  「别管我!小爷死不了!」萧遥逸手中的龙牙锥绽放出耀眼光芒,彷佛正在燃烧。

  「如果我死了!就把我埋到艺哥旁边!」萧遥逸叫道:「棺材我要金丝楠木的!」

  古冥隐尖啸声响起。他实力略逊于这位星月湖八骏之一的玄骐,但萧遥逸苦战竞日
,他却休养多时,此消彼长下,不但将萧遥逸的攻势尽数接住,还接连施出毒辣招术,
逼得萧遥逸不得不撤招防护。

  古冥隐舌尖在唇上舔了舔,狞声道:「小侯爷材质上佳,待本座收了你的阴魂,炼
成行尸定是上等货色。」

  黑暗中伸出一丛长矛,舱内军士围拢过来,形成一个丈许方圆的矛阵,将萧遥逸和
古冥隐围在其中。

  萧遥逸上身精赤,汗水顺着白皙结实的皮肤纵横流淌,蒸腾出一片雾气。他身上四处伤口全部迸裂,鲜血长流,将颈中「有种朝这儿砍!」几个墨字染得鲜红。

  「看刀!」

  已经飞出船舱的程宗扬重新折回,双刀如同咆哮的猛虎直劈下来。

  「干!你怎么又回来了!」萧遥逸吼道:「我还有压箱底的大招没使出来!只等你
一滚蛋就拉这些鸟人陪葬!」

  程宗扬咬牙一笑:「小狐狸!你不用死了!」

  坚木制成的舱板忽然向内凸起变形,接着被一双肉掌震开。秦桧温文尔雅地躬身钻
进舱内,像在家里招呼客人一样气定神闲,长揖道:「在下姗姗来迟,望家主恕罪。」



  接着船体一震,一股霸道的大力涌来,五尺长的刀锋斩开甲板,阳光顿时涌入舱内。

  云丹琉跃进舱内,大声道:「姓萧的!我也救你一次!大家算扯平了!死太监!看
刀!」

  「刺!」

  随着一声号令,持矛的军士同时向前一步,长矛交错刺出。

  程宗扬一脚踢在萧遥逸膝弯,把这已经精疲力尽的小子踩到船板上,双刀盘旋飞舞
,磕飞一半的长矛。另外一半被秦桧大包大揽,他展臂将十余枝长矛夹在腋下,然后双
臂一绕,将长矛尽数震断。

  已经快脱力的萧遥逸倒是毫发无伤,只是被程宗扬踩在脚下,看起来很没面子。

  云丹琉偃月刀犹如怒浪,一波波攻向古冥隐。头顶的甲板上传来吴三桂破锣般的嗓
音:「大力金刚臂!大力金刚臂!」

  萧遥逸摊开四肢,嘟囔道:「没想到被黑魔海的人救了……」

  程宗扬蹲下来,小声道:「没想到你这么不要脸。云大小姐在这儿呢,你就好意思
这么光着?」

  为了便于水战,萧遥逸早脱光上衣,一条上等雪绸纨裤也被烧出几个大洞,露出半
边屁股,看起来颇为不雅。

  云丹琉狠狠剜了程宗扬一眼,又瞥了一眼萧遥逸,鄙夷地啐了一口。

  程宗扬张大嘴巴,朝萧遥逸不出声地狂笑两声,然后往他身上丢了块浸过桐油的篷
布,让他遮羞。

  随着云家船队的出现,胶着的战局彻底倒向一边。云家参战的船只并不多,但全部
是在海上搏杀过的海船,船上的水手更是云家远洋船队的好手,更重要还是船头那几枚
专门漆成黑色的镰状长刺。

  这几颗货真价实的龙牙显示出非凡威力,一艘体积比走舸还小的海船迎头与一艘飞
虎撞在一处。飞虎上原以为稳操胜券的军士惊恐发现,那条船舷结着贝壳的海船像快刀
切牛油一样,径直将飞虎从头到尾切成两半。

  无数断肢残臂从撕裂的船舱中掉落出来,幸存者随即被湖水呑没。海船上的光头大
汉们转动秤锤状的冲杆,将一条飞凫船头击得粉碎。

  王处仲握着一枚黑子,但局中再无劫材。

  萧侯的亲随挥舞旗号,命令盖海舰收拢受伤的士卒。那名紫脸汉子握着号角的手掌
微微发抖,神情惨淡。

  徐度扔开盛酒的大觥,猛虎一样站起身走到栏侧,望着湖上浴血奋战的舰船,冷笑
道:「好棋!好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舞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两位以天地
为棋局,三军为棋子,下得一局好棋!」

  萧侯不动声色,「司空大人有意入局吗?」

  徐度道:「我是粗人,不跟你们跑什么圈子!我徐氏虽是寒门,但我儿子不比你们
乌衣巷的贵公子下贱!我儿徐敖取死有道,不用旁人动手,我自己就勒死了他!」

  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须发怒张,森然道:「不过我儿虽然死有余辜,我那孙子不过
半岁,有何罪过!桓元子!你来说!」

  桓大司马左右看了看,「这是从何说起?」

  周仆射不安地挪动一下双腿,「徐司空家大郎宅上日前遇贼,满门遇害,幼孙也不
知去向。」他回过头,向徐度道:「文度已经命人彻査,终究会查出凶手。」

  桓大司马根本不知道这是桓歆伙同他人干的,怔了一会儿,然后一拍几案,唤来亲
随厉声道:「叫三郎滚来见我!」

  「不用唤了。」王处仲丢下那枚黑子,起身道:「今日盛会,怎可无乐?」

  王茂弘手一抖,厉喝道:「王驸马!」

  他已割袍断义,不再以四哥相称。王处仲振袖而起,不管不顾径直走向精阁一侧悬
挂的大鼓前。那浓妆的美妓手捧巾栉,亦步亦趋,袅袅跟在他身侧。

  王处仲拿起湿巾擦了擦手,拿出他的龙牙锥。连湖上鏖战也一直淡然卧观的谢太傅
坐直身体。谢万石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看众人,发现众人大都迷惑不解,只好闭上嘴。萧
侯负手而立,白色的长袍像鼓满风一样涨起。「通!」

  龙牙锥粗圆的锥尾重重落在鼓面上。

  一阵长风袭入精阁,吹起王处仲乌黑长须和他身上玄黑的长袍。天际乌云翻滚着涌
来,将玄武湖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中。

  「通!通!通通!」

  王处仲须发飞扬,旁若无人地扬锥奋击,铿锵有力的鼓声远远在湖面传开,震起一
丝异样的涟漪。

  湖上的荆州兵几乎全军覆没,剩下的也在苦苦支持,战局大势已去。紫脸汉子放下
号角,在王处仲身后屈膝跪坐,俯身施了一礼,然后双手放在腿上,抬首说道:「愿主
公福寿永年。」

  说着他微微侧身,扯开衣领,将脖颈对着大鼓,再从腰间拔出短刀,刀尖对着自己
颈侧动脉,用力朝肩内刺去。

  短刀直没至柄,刀锋切开血脉,深深刺进胸腔。热血箭矢般飙射出来,将鼓面染得
鲜红。那名紫脸汉子已经气绝,腰背却依然挺得笔直。

  湖上的血战在远处看来就像演戏一样,此时突然间一个大汉在眼前血溅七尺,几名
出身世家的贵族顿时晕过去,其中就有大才子谢万石。

  王处仲看也不看手下一眼,握着龙牙锥,锥尾重重击在染血的鼓面,鲜血迸溅,鼓
声越来越密,激越的节奏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彷佛应合着澎湃雄壮的鼓声,一阵狂风从湖上卷过,在湖面掀起重重波浪。

  云家的船队已经逼近芦苇荡追杀残存的军士,但却没有见到应该做为主力的北府兵
,只有易彪一脸木然地混在人群中。

  程宗扬坐在一条走舸的甲板上,叫道:「彪子!你的人呢?」

  易彪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他们不来了。」

  「哦。」程宗扬应了一声,猛地挺直腰,「不来了!什么意思?」

  秦桧不愠不火地说道:「方才接到急讯,北府兵已经奉命撤回。开拔时易兄弟正式
提出退伍,现在已经是我们程氏商号的护卫首领了。恭喜家主,能得到易兄弟这样的豪
杰,胜得十万精兵。」

  「先把你的手洗洗!」程宗扬火大地叫道:「两手是血还一脸忠义,你这个死奸臣
!」

  秦桧哈哈一笑,顾盼自雄地抹了抹手上的鲜血。程宗扬寒声道:「我没听错吧?临
川王那孙子这会儿不干了?」



  易彪嘿然应了一声。秦桧一边洗手一边点头道:「可不是嘛。北府兵退了,影月宗
的人也走了,这下云家被他害惨了。」

  「临川王都不干了,云老哥为什么还要蹚这浑水?」

  「我们若是不来,这一战主公笃定能胜吗?」

  「石头城大营还有几百条船,打到天黑也输不了!」

  秦桧摇摇头,「朝中有分量的大臣都在舫上,萧侯此战若是败了,王处仲只要劫持
丞相在船头一呼,石头城水师船只再多也只能俯首听命。」秦桧叹道:「这一战我们胜
得很险,也很惨。」

  王处仲的飞凫长舟、轮桨飞虎固然全军覆没,参战的水师也折损高达七成。如果不
是萧遥逸登舟血战,惨败可能是水师一方。

  程宗扬沉着脸紧张地思索,秦桧却诡秘地一笑,低声道:「群虎相斗,各有死伤,
家主的实力却水涨船高。不仅易兄弟加入我方,方才属下试探林清浦,说起家主在建康
的商号,这位影月宗的高徒也颇为意动。」

  这死汉奸挖起墙脚来还真卖力。程宗扬摆了摆手,「云家的墙角不要挖。咱们和云
家在一条船,云家的墙如果倒了,咱们也撑不久。」秦桧正容道:「是。」

  难怪易彪脸色那么难看,程宗扬道:「彪子,你就安心跟着我们兄弟吧。有老吴、
老四他们,不会让你吃亏的。」

  易彪点了点头,有些茫然地坐下来,心不在焉地抱着他的长刀。

  程宗扬拍了拍他的肩,没有再说什么。他怎么也想不到临川王会突然退出。

  到底发生什么事,让他在几乎摸到御座的时候忽然收手呢?

  吴三桂悻悻回来:「那小子跑了!」

  「墨狼?」

  吴三桂咧开嘴:「跑到湖底喂鱼去了!哈哈!我往那家伙腋下打了一掌!把他整排
肋骨都打折了!」

  程宗扬胸口一块大石头刚落地,忽然画舫打出旗号,旁边休息的士卒呼喇一声站起
身。

  「怎么回事?」

  那个出身星月湖的斗舰指挥官道:「侯爷命令,全军戒备。」

  众人从飞虎主舰上杀出,正撞见这条走舸,船上士卒几乎被墨狼杀完,只剩一条空
舟,便都移了过来。云家舰队一参战,彻底稳住战局,程宗扬以为自己终于能休息一会
儿,没想到又要戒备。

  「不是打完了吗?」程宗扬叫道:「会之!到舫上问问怎么回事!」

  秦桧刚一离开,乌云便席卷天空,接着狂风四起,浮在湖面的船只都随着波浪摇晃
起来。耳边彷佛传来一阵鼓声,那鼓声狂热、强悍、有着脾睨众生的雄爽与豪壮。

  程宗扬心头升起一股寒意,他停止催动丹田的气轮,飞身闯进舱内。

  整个船舱空荡荡没有一名桨手,萧遥逸盘膝在舱内调息。

  在他身前,一团灰扑扑的物体伏在舱板上,龙牙锥笔直钉在上面。古冥隐被龙牙锥
穿透背脊牢牢钉在舱内,他整具身体已经变形,像一只巨大蝙蝠嘶嘶吐着气。程宗扬劈
头问道:「王处仲是什么人!」

  龙牙锥莹白锥体出现一条细细血线,从古冥隐背脊一直延伸到锥顶。古冥隐被龙牙
咬住,浑身精血彷佛都被吸入锥内,脸色又灰又暗。

  他用似笑似哭的声音道:「王处仲生具异相,王家惧为人知,从不宣扬。世祖暗中
命术者相之,称其有吞凤食龙之相,将应『王与马,共天下』之谶。世祖欲杀之,术者
力阻,称杀之必有不祥,且能救帝室于危厄者唯有其弟。世祖深思数日,乃以襄城公主
下嫁。」

  程宗扬咬牙道:「你不会告诉我,他是妖精转世吧?」

  古冥隐喉中发出「呵呵」的怪叫:「拔掉!把它拔掉!」

  程宗扬一脚踩住锥尾,把龙牙锥钉得更紧,叫道:「你们黑魔海怎么和他拉上关系
的?」

  古冥隐痛苦地尖叫道:「公主逝后,王处仲心如死灰,自行交出兵权,已经无意争
逐权位。谁知他一次入宫,偶然遇到皇后庾氏,认定她是公主转世……」

  程宗扬森然道:「是你干的好事吧?你们幽冥宗玩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该是大行家
了。」

  古冥隐嘶叫道:「不!不!我那时虽然在宫中,只是为教主留意皇子中的可造之材
!庾氏确是襄城公主转世!她与王处仲初见,还记得前世为妻的情形!如果是我做的手
脚,绝瞒不过他!」

  「接着说!」

  古冥隐喘了几口气:「王处仲认定庾氏是公主转世,几次入宫窥视被我撞见。他只
要能得到庾氏,便是弑君也没有丝毫忌惮……」

  「所以你们就一拍即合?」程宗扬道:「王处仲已经输得一败涂地,连老本都蚀干
净了,这会儿还在干嘛?」

  古冥隐咬着尖尖的牙齿,从齿缝中吐出两个字:「兵解!」

  程宗扬一头雾水,「什么兵解?」

  古冥隐嘴角涌出一股乌黑血迹,怪笑道:「兵解为仙,是为尸解仙。是黑魔海无上
秘咒……」

  程宗扬一阵毛骨悚然。黑魔海似乎对修仙有一种偏执的狂热,但修仙未成却搞出一
堆奇奇怪怪的副产品,上次在南荒也是这样,搞什么与龙神合体。



  修仙就好好修吧,偏偏弄成什么尸解仙,听起来让人背后发凉。鬼巫王想和龙神合
体,结果被龙神给合体了;王处仲搞尸解仙,天知道还会出什么妖蛾子。

  上次恶斗鬼巫王与龙神结合,己方人强马壮还闹得险死还生,如今己方伤疲交煎,
要是再对上类似东西,哪还有活路?

  程宗扬胆颤心惊,一回过头只见萧遥逸已经站起身。他走过来拔起龙牙锥,然后对
着古冥隐变形的肩膀斜刺过去;古冥隐肋下的肉翼扑腾着,发出一声惨号,又被龙牙锥
牢牢钉住。

  忽然一声惊雷,彷佛整个玄武湖都被击得震荡。两人冲出船舱,眼前一幕顿时让他
们张大嘴巴。

  巨大的盖海舰被闪电击中,六根拍杆和悬杆的立桅同时燃烧起来。那闪电不是一道
,而是一张巨大的电网,片刻后再次亮起,将整艘盖海都笼罩在刺眼的光芒中。

  楼船爆出无数火光,马嘶声、叫喊声响成一片。舰上的骑兵从城门驰出,一道电光
击来,那支近百人的骑队彷佛从未出现过一样被彻底抹去。接着楼船从上到下如同无法
承受闪电的重压,一层层燃烧着倒塌下来,火光冲天而起。

  风势越来越急,这时幸存者才发现,在狂风吹动下,湖面以盖海舰为中心正形成一
个巨大漩涡。

  暴雨倾盆而至,燃烧的楼船在漩涡中心转动着,像被一股无形力量慢慢捻碎,发出
劈劈啪啪的断裂声,体积越来越小。

  湖水渐渐形成一个锥形的弧面。大战之后,湖上到处漂浮的船板、尸体、燃烧后的
灰烬……都随着弧形的水面转动,被一点一点呑入漩涡。

  鼓声如同狂风骤雨,节奏已经不仅是雄浑刚劲,而是追求毁灭的疯狂。

  王处仲旁若无人地挥锥擂鼓,全不理会众人惊惶失措的表情。画舫在惊雷狂风中摇
撼,几名贵族吓得弃席而逃,混乱的场面更加剧船身的颠簸。虽然这些贵族世家平常更
讲究风仪气度,但要命的关头也顾不了许多,越来越多的人离席奔走。

  惊惶中,一个温和啸声响起。谢太傅抱膝吟啸,他声音并不高,也没有雄浑的力量
,但略带鼻音的啸声从容不迫,让惊惶的众人渐渐稳住心神。

  天地被乌云笼罩,宛如黑夜。忽然一道电光划破天穹,笔直朝画舫击来。

  萧侯鼓涨的白衣猛然一扬,一股罡风从袖中挥出,在电光击碎篷顶的刹那,像一面
巨盾挡在舫顶上空。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王处仲振鼓而歌,唱的正是诗经
击鼓一篇。

  旁边的美妓望着他,婉声唱出后面的千古名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

  歌声柔婉缠绵,与雄健的鼓声相应相合。

  伴随着鼓乐,一连十余道闪电击下,最后一击,萧侯的罡诀终于被攻破,闪电犹如
呼啸长鞭抽在萧侯高举的手臂上,破碎的白衣在雨中蝴蝶般飞散开来。



  刺眼电光过后,众人骇然发现,击鼓的王处仲满头黑发尽成银丝,霜雪般披满双肩
,彷佛一瞬间老了数十岁。他手中击鼓的龙牙锥却越发光亮耀目,彷佛他所有的生命力
都被龙神的内齿呑噬殆尽。

  第十章定盘

  「全力划桨!」

  船上的指挥官在暴雨中高声呼喊。桨手奋力扳动桨棹,试图逃离船下越来越大的漩
涡。

  天空像奔腾的天马驰过般,响起连绵的雷声。每一声惊雷都伴随着一道致命的闪电。

  一艘艨艟被闪电击中,拦腰断成两截,旋转着沉入湖底。接着一条海船被巨手一样
的浪头掀起,轻易被抛入漩涡深处。甚至连仅存的一条飞凫也难逃厄运,狭长船身腾起
白色火焰,直至沉入水下还在熊熊燃烧,像一支浸在水中的火柱,直到化为灰烬。

  越来越多的舰船碰撞在一起,装有龙牙的云氏海船成为碰撞的胜利者,但随着船只
越来越多被卷到漩涡底部,这些幸存者迟早会在碰撞中同归于尽。

  漩涡轻易吞下一整艘城池般的楼船,折断的船体、漂浮的桨棹、水中死去或是活着
的军士……都被漩涡无情地呑没。

  末日般的景象中只有一条走舸逆流而行,沿着漩涡漏斗状的边缘,一点一点向上爬
升。

  「滚开!」云丹琉踢开那名指挥官,一把抢过尾舵厉声道:「听我的!左桨手正划
!右桨手逆划!一!」

  指挥官叫道:「船会失衡倾覆!」

  「在我手里就不会!」云丹琉厉声道:「二!秦会之!吴长伯!谁不划立刻把他扔
下去!我的船不带废物!」

  秦桧和吴三桂齐声应道:「是!」

  「三!」云丹琉扳动尾舵,整条斗舰猛地一震。船身旋转着,船头抬起攀到上一层
的涡流中!

  程宗扬和萧遥逸对视一眼,小狐狸做了个鬼脸,然后张了张嘴巴用嘴型说道:「男
人婆!」

  云丹琉喝道:「反过来!左桨逆划!右桨正划!一!二!姓萧的!不想被扔到水里
就去擂鼓!」

  「哎!」萧遥逸收起嘴脸,跑过去擂鼓。程宗扬赶紧抢过一枝桨拚命划着,免得被
这位脾气不好的船长赶到水里。

  一道闪电击下,将后面一条海船化成火球,几个剽悍的水手浑身是火地跳进水里,
接着又被漩涡呑没。

  暴雨打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黑沉沉的漩涡像怪兽张开的巨口迅速扩大,追逐着颠簸
的走舸。闪电像飞舞的银蛇,在乌云和湍急的湖水间纵横交错,映出一张又一张惊惶的
面孔。

  云丹琉高挑的身影立在船尾,鬈曲的长发被暴雨打湿;她胸部高高耸起,贴身的银
鳞蛟甲勾勒出胴体美好的曲线。

  一道闪电划过,在云丹琉微蓝的瞳孔和精致的银鳞细甲上映出耀眼光芒。

  在她身后,船只燃烧的烈焰在漆黑天幕上不住腾起,头顶是交织如网的闪电。船只
焚烧折断的巨响、军士在漩涡中挣扎的惨叫声,与暴雨连成一片。

  云丹琉不理不顾,美目紧盯船头的波浪,一脚踩着船尾,碧蓝长裙湿淋淋贴在浑圆
的大腿上,另一条雪白长腿笔直伸出,蹬住装舵的尾杆,双手用力扳动船舵。

  「全部正划!一!二!三!」

  娇叱声中,走舰挣扎着一点一点从漩涡中划出。

  天际的闪电似乎注意到这个幸存者,几乎所有的电光同时击来;只要一半能够击中
,巨大能量足以把整条走舸和船上所有的人都变成白灰。

  云丹琉双手扳紧尾舵,敢在任何逆境中操舟的她也无法应对根本没有规律可循的闪
电。此时周围已经没有别的船只,雷电再打下来,这艘船定然无幸;船上众人清楚意识
到这一点,心笔直往下沉去。

  危急中,程宗扬突然跃起,扑进舱内。

  「干!」

  闪电击下的刹那,程宗扬大叫一声。

  一道白光从舱内飞出。萧遥逸的龙牙锥穿透甲板,旋转着飞上天际。无数电光交织
在一起,在头顶的天空形成一个巨大的镂空光球。光球正中,那只龙牙锥吸引全部闪电
,莹白龙牙散发出夺目的光芒。

  整个天空的闪电都集中在头顶,众人都扬起头看着电光纵横交织的一幕,眼中充满
敬畏,更充满恐惧。谁也不知道这支龙牙锥能支撑多久,更不知道最后的结果会是怎样。

  交织的闪电跳动着,彷佛被这只龙神的牙齿全部吸入。龙牙锥身光芒越来越亮,在
浓黑乌云和激荡的湖水间镀上一层肃杀寒霜。

  萧侯踏前一步,张手带着一股狂猛罡风朝王处仲颈中抓去。

  满头白发的王处仲皮肤迅速乾枯,紫黑色的血管在皮肤下蚯蚓般胀起。他不屑地一
甩头,如雪长发甩起,化去萧侯凌厉的罡诀,一边击鼓长歌道:「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这是击鼓一篇的末章,叹息离别太久,生时再难相见;叹息相隔太远,曾经的誓约
终成空话。

  萧侯略微一退,接着化掌为指,击开王处仲身周涌动的气劲,一指点在王处仲颈后。

  「噗」的一声,画舫上那面染血的皮鼓被龙牙锥锥尾击破,暴风骤雨般的鼓声哑了
下来。

  王处仲脖颈被萧侯指锋刺穿,涌出一团黑气。他身形诡异变化一下,颈后彷佛突然
间伸出一只苍黑狼头,狠狠咬在萧侯指上。

  萧侯退开几步,白衣渗出一丝血迹。



  王处仲一锥击在鼓上,已经破裂的皮鼓发出喑哑的鼓声,回荡的长歌无限苍凉。

  王处仲丢开龙牙锥,挽住旁边的美妓,盘膝坐在鼓前,虽然席地而坐却傲如王侯。

  他白发萧然,纠屈的血管在皮肤上迅速扩张,眼中散发出妖异光芒。

  他所有的生命力都注入击鼓的龙牙锥中,然而此时,那枝吞噬他生命的莹白锥身正
一点一点解体。

  一个黑色漩涡出现在王处仲背后的空气中,空间随之扭曲变形。一旦他兵解成功,
不仅这条画舫,只怕整个玄武湖都无人能够再活下来。但唯一能阻止他的萧侯被他的妖
狼一顾噬伤,舫上名士虽多,再无一人能阻止他。

  王处仲没有理会众人一眼,低头朝身边的美妓笑了笑,衰老面孔流露出几分年轻时
的照人神采,然后低声道:「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美妓嫣然
而笑,垂首依在他怀中。

  蓦地,一道寒光流星般闪过,王处仲苍白颈中绽出一道血痕。他眼中妖异的光芒闪
动一下,随即失去光采。

  那个黑色漩涡还没有完全成形,随着寒光划过,扩张的漩涡停滞下来,然后向内塌
陷,迅速收拢成针尖大小一点,最后消失无痕。

  就在异变发生的同时,远处湖面上吸引无数闪电的龙牙锥突然迸碎开来,锥身化成
无数耀目的星光,带着长长的尾焰朝天际四散飞溅,将湖水烧得沸腾一般。

  走舸上所有人都张大嘴巴,望着辉煌而残酷的一幕,几乎无人察觉一个幻影般的身
影在此时飘入精阁。

  来人手中握着一枝奇异的翼钩,一钩挑断王处仲的脖颈,接着一手抖开皮囊,脚尖
一挑,将王处仲的头颅挑起,落进囊中,手指顺势一拧打好丝结,翻手将皮囊背到背上
,丝毫不停地穿过精阁。杀人、夺首、远扬都在一瞬间发生,快得让人看不清他的影子。

  「幻驹!」席间一声厉喝,却是一直从容自若的谢太傅。

  那身影在精阁的轩窗停了一下,无奈地落下来,回身向太傅施了一礼:「世伯。」

  那人三十多岁年纪,脸色阴沉,面容一见让人颇为熟悉,但转眼就想不起来。

  谢太傅沉着脸道:「艺儿呢?」

  那人避开他的目光,半晌才道:「三哥过世了。」

  谢太傅静默地拿起茶盏缓缓饮了一口,却连茶盏是空的都没意识到。湖面恢复平静
,仅存的走舸向画舫驶来。萧遥逸扯住程宗扬,一叠声问道:「我的龙牙锥呢?我的龙
牙锥呢?」

  程宗扬实话实说:「没了。」

  萧遥逸叫道:「好端端的怎么会没了!」

  程宗扬也说不出来。他用龙牙锥引开闪电完全是出于偶然。突如其来的天地巨变、
狂风暴雨、电闪雷鸣……这一幕太眼熟了,让他险些以为是谁把南荒的龙神给召唤来了。

  程宗扬没有看到王处仲用自己赠送的龙牙锥击鼓,只是那会儿捞根稻草都指望它能
救命。要应付雷击,避雷针倒是件好东西,但是眼看着雷都要劈下来,再准备也来不及
了。

  情急之下,他想起舱里那枝龙牙锥。既然龙神有驭使雷电的本领,龙牙说不定也有
点什么用处。

  结果雷终于没劈下来,龙牙锥也丢了。虽然程宗扬表示这根龙牙锥救了一船人的命
,用处很大,相当値得过,但萧遥逸照样心痛得要死,非让程宗扬再赔他一枝。

  程宗扬被他纠缠不过,忽然手一指:「那是谁?」

  萧遥逸叫道:「不就是秦会之吗!你把我的东西弄丢了!赔我!」

  「我说那个!船上那个!」萧遥逸回头一看,下巴差点掉在地上:「四哥?」

  美妓抱着王处仲无头的尸身,坐在鼓架前。鼓上献祭的鲜血已经乾涸,随着破碎鼓
面微微摇晃。

  这个棘手的大麻烦让王侍中、周仆射都感觉满手都是刺。

  一向自诩名士、不务正业的王子猷却一点不在乎地凑过去,认真道:「知道吗?你
唱的礼乐错了一个音。」庾氏没有理他。

  王子猷自顾自哼道:「天命有晋兮,穆穆明明——这样唱才对。」

  「晋室有何穆穆?有何明明?」

  王子猷哑口无言,过了会儿道:「你挺胆大啊,抱着这个东西也不怕。刚才谢二醒
过来,朝这儿看一眼又昏过去了。啧啧,这个老家伙有什么好的?」

  「王子猷,我知道你。」庾氏望着怀中的尸身,美目波光微转,口气平淡地说道:「我出身高门,十四岁嫁给东海王为正妃。」

  东海王是晋帝继位前的封号,她这样说无异于坦承自己的身分。王子猷脸上无所谓
的嘻笑着,背后却出了一层冷汗。其他人都在考虑这句话最好装作没听到。

  「那些年我只见过这一个男人,以为天下的男子都无能无趣。」庾氏搂紧王处仲的
尸身,柔声道:「直到遇到他,我才知道世间的伟丈夫。」

  王子猷感觉芒刺在背,开始后悔自己干嘛要插这手。

  她闭上眼,轻声道:「那天他闯进我住的地方,把我按在榻上……被他进入的一刻
,我突然想起前生……他赶走我身边的宫人,因为我的一举一动她们都要监视……后来
我一句话,他就遣散所有姬妾……」

  庾氏低叹道:「这些我都想起来。可世上那么多人都不让我们在一起。你呢?」

  一向自负率性而为的王子猷一句话都答不上来。

  庾氏站起身,抱起因为衰老而变瘦的尸体,低声唱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
子之手,与子偕老。」

  画舫上,两个相拥的身影落花般坠入湖中。

  没有一个人试图去救。对于一个已经死过的人来说,死亡是最好的归宿。不少人都
暗自庆幸避免一桩大麻烦。更多人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似乎那个女子从来没有出现过。

  走舸靠近画舫,众人登舟上船,唯一一名幸存的斗舰指挥官挺直身体,双足一并,
「刷」的向那个背着翼钩的汉子敬了个礼,开口道:「斯中校!」

  那名汉子微微点头,接着萧遥逸钻过来,和他勾肩搭背溜到一边,鬼鬼祟祟不知说
些什么。

  「滚开!」云丹琉毫不客气地赶走仆役,命令自己手下几名光头大汉先占了舵位,
把航行权控制在自己手里。

  着鬣秦桧先一步折返,低声向程宗扬说了舫上的经过。王处仲与萧侯对奕不胜,击
鼓而歌,一曲白头,最后兵解不成,被人一钩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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