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到洛都差不多也就是兩千多里。玉牌上的地點一直圍繞著洛都打轉,最
遠也就在首陽山。沒想到最後一塊竟然玩出花來,一杆子支到兩千里外。
“這後面好像還有個字。”盧景拿起玉牌端詳片刻,“老秦,你識字多,這
個認識不?”
“這個像是寫錯又劃掉的……”秦檜不確定地說道:“似乎是個城字?”
程宗揚接過來看了半晌,“是個國字?膠西國?”
嚴君平微微一笑,“識文斷字,又有何難?”
老夫子拿起來一看,臉上不由抽搐了幾下。那個字被劃得不成樣子,程宗揚
認出是個國字多半是瞎蒙,但秦檜能認出是城字已經很了不得了。
嚴君平較了半天勁,最後丟下玉牌,板著臉道:“是個城字。”
眾人面面相覷,膠西城?嶽帥咋就這麼能跑呢?
程宗揚想起一事,“秘卷呢?”
盧景拿出那一疊羊皮卷,揀出最後一張,“西井白石下。”
“膠西城有個西井?”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雖然在座的不是滿腹經綸,就是經驗豐富的江湖老鳥,
但誰也拿不準兩千里外的膠西城是不是有個西井。
程宗揚道:“這不對啊。不是應該在洛都嗎?怎麼跑到膠西去了?”
嚴君平道:“嶽某人每每出人意表,不足為怪。”
程宗揚歎了口氣,“收起來吧。找個空再去膠西吧。”
折騰這麼久,眼看著謎底觸手可得,程宗揚正興奮呢,結果嶽鳥人好像還嫌
他們折騰得不夠,又把他們折騰到兩千里外繼續折騰。程宗揚剛才有多興奮,這
會兒就有多火大,恨不得刨出嶽鳥人的屍體,舉起鋼鞭狠抽一番,再踹上兩腳才
解氣。
“散了吧,散了吧。”程宗揚沒精打采地說道:“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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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揚把馬車遠遠停在林間,然後熟門熟路地往林後的莊園掠去。
阮香琳有些疑惑,不知道他為何放著正門不走,偏要繞到莊後。到了地方她
才發現,莊園周圍守衛森嚴,偏偏他去的地方空了一段,兩人輕輕鬆鬆就逾牆而
入,沒有撞上任何人。
此時還未曾入夜,莊內的管事們正在宴飲,喧鬧聲不絕於耳。程宗揚領著她
穿過一道堆滿雜物的窄巷,到了一處內院的牆邊,同樣沒有走門,又是從牆頭翻
了過去。
剛翻過牆,喧鬧聲便被隔在身後,耳邊一片寂靜。阮香琳這才意識到,院內
設了禁音的法術,內外的聲音被徹底隔絕開來。眼前是一道照壁,院子裏面安靜
得出奇,一絲聲音都沒有,仿佛空無一人。
“路上給你說的都記住了吧?她脾氣可不大好。”
“是……”阮香琳說著,生出一種新嫁娘初次拜見婆婆的忐忑,一時間連走
路也不知道該邁哪條腿。
“來吧。”程宗揚說著,往前走去。
阮香琳小心整理了一下妝容,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繞過照壁的刹那,耳邊驀然傳來一陣嬌笑聲。原來院內設置的禁音法術不止
一層,兩層法術之間相隔五六步遠,難怪剛才一點聲音都聽不到。
阮香琳微微張大眼睛,院內是一片鋪滿白沙的空地,周圍幾座精舍用遊廊連
成一道彎月,半擁著院中一座溫泉清池,廊內的白石長階仿佛被清泉洗過一樣,
片塵不染。
靠近泉池的長廊邊,掛著一串琉璃燈盞,幾名容貌姣麗的女子坐在燈下,雪
亮的燈光將她們腳前的玉階白沙照得如同新雪一般。一名女子跪在階前,似乎正
在說著什麼。
見到程宗揚進來,幾名女子齊齊迎了過來,有的叫主子,有的叫老爺,那種
群芳爭豔的場面,看得阮香琳心下更是惴惴。
程宗揚指著一名女子道:“你怎麼回來了?”
罌奴道:“奴婢入宮已近一月,昭儀準了奴婢的假,讓奴婢回來,好歇宿兩
日。”
“宮裏哪兒有什麼假?你是不是見江女傅回來,就偷跑出來了?”
驚理笑道:“她是聽說有新來的姊妹,才按捺不住回來的。”
“新來的?”程宗揚往階前一看,那女子卻是尹馥蘭。
何漪蓮得吳三桂襄助,輕易控製住洛幫的局勢。她怕尹馥蘭閑來生事,便托
蛇夫人把尹馥蘭接到莊子裏,算是正式拜入程家內宅,由主人收為奴婢,此時也
是剛到。
驚理、罌粟女等人與阮香琳相識,笑道:“原來是琳姨娘來了。”
阮香琳是主人納的小妾,說來身份比這些奴婢高出一線,但論起與主人的親
近,卻稍遜一二,在她們面前也擺不起什麼架子。倒是孫壽和尹馥蘭兩人身份低
微,看著阮香琳的眼神有三分豔羨,七分討好。
阮香琳看到這兩個面生的妖豔婦人,心底也不由得暗生警惕,尤其是孫壽的
媚態,使她平添了幾分危機感。
程宗揚道:“你們這是幹嘛呢?”
蛇夫人笑道:“尹妹妹今日新來,奴婢們和她聊天呢。”
程宗揚也不以為意,問道:“大小姐呢?”
話音剛落,旁邊的精舍就傳來一聲刀鳴,接著一扇軒窗被震得粉碎。折斷的
窗欞碎裂成數十塊,像離弦的利箭一樣疾射而來。
倉促間,阮香琳腰間飛出一條玉帶,帶影夭幻間,將碎塊一一拂落。再看旁
邊,驚理雙掌一翻,掌心暴出一團精芒,光盾般將碎塊盡數擋住;罌粟女從袖內
抽出一柄柳葉狀的眉刀,護住身體;蛇夫人雙腳未動,身體像一條白蛇般扭動幾
下,展現出驚人的柔韌和彈性,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從縫隙間穿過,毫髮未傷。
尹馥蘭身無寸縷,無以防身,好在她反應也不慢,玉手一揚,毯子像一道軟
牆般豎了起來,碎塊打在上面,發出“撲撲”幾聲悶響。這下孫壽就慘了,她修
為最低,反應也慢了一線,等她意識到危險,手邊已經沒有任何可以防身之物,
只能驚叫一聲,雙手捂住面孔。
程宗揚揮袖將碎塊掃飛,順勢把沒有自保之力的孫壽擋在身後,叫道:“你
們是打算把房子拆了嗎?”
那座精舍晃了幾晃,終於沒有散架,接著房門塌下半邊,紅衣勝火的雲丹琉
提刀出來,一雙長腿英姿勃發。卓雲君跟在後面,一側的衣袖被斬下半幅,露出
白光光的手臂。
程宗揚訝然道:“你竟然輸了?”
卓雲君面露苦笑,“雲大小姐於刀道一途悟性非凡,奴婢已經沒有什麼可以
教她的了。”
雲丹琉笑眯眯道:“姓程的,你不服麼?要不要我來指點你幾招?”
“當然要!你看是先來個老樹盤根呢,還是來個玉女別棍?”
雲丹琉啐了他一口,“狗嘴吐不出象牙。”
程宗揚招手叫來阮香琳,“這是我在臨安納的小妾。過來拜見雲大小姐。”
阮香琳兩手放在身側,屈膝跪下,“賤妾香琳,拜見大小姐。”
“怎麼又來個女的?”雲丹琉不悅地說道:“姓程的,你把我這裏當成什麼
地方了?左一個右一個往這裏帶女人,你覺得我好欺負是吧?”
“誰讓你是主母呢——”
雲丹琉打斷他,斥道:“誰是主母!”
“半個!半個總算吧?她們既然到了洛都,肯定要來拜見當家的主母,好聽
從吩咐。”
雲丹琉哼了一聲。
驚理等人搬來軟榻,雲丹琉往榻上一坐,那柄長刀插在沙中,刀上飛舞的青
龍仿佛要破刀而去。
阮香琳捧起茶盞,雙手舉到頭頂,恭敬地說道:“請大小姐用茶。”
雲丹琉拿過茶盞,一口喝完,然後擲了回去。
阮香琳纖指微揚,輕巧地接住茶盞,俯首道:“謝大小姐用茶。”
雲丹琉露出一絲笑意,“身手不錯呢。”她轉頭橫了程宗揚一眼,“你還有
小妾?”
雲大小姐的口氣就跟凍成冰塊的老陳醋一樣,不止是酸,而且還冷。
程宗揚道:“就她一個。”
驚理笑道:“老爺以前說過的,琳姨娘就是凝奴的親姊姊。”
“哦。”雲丹琉想了起來,這還真是給自己備過案的,“你就是那個有夫之
婦?”
阮香琳連忙道:“賤妾與原配早已名存實亡。多虧老爺抬舉,開恩收了賤妾
入門,在房中伺候。”
雲丹琉嗤笑一聲,“知道了。你去吧。”
阮香琳頓時漲紅了臉,羞慚地退到一邊。
雲大小姐這脾氣,說不給面子就不給面子,弄得阮香琳一臉尷尬。但程宗揚
也只能當作沒看到,問道:“凝奴呢?”
卓雲君道:“她在觀裏陪期兒姑娘。”
阮香凝識文斷字,與趙合德也能處得來。趙合德孤身在觀中,有她陪伴也能
稍減寂寞。
阮香琳好不容易來到洛都,卻沒能見到她那個勢成水火的妹妹,聞言未免有
些遺憾。
程宗揚皺了皺眉,“誰安排的?”
阮香凝是黑魔海的棄奴,除了那點冥寂術,手無縛雞之力,趙合德還比她強
一點,但也只會閃那麼兩下。把兩個毫無防身能力,偏偏身份都極端敏感的女子
放到一處,真不知道是誰出的臊主意。
雲丹琉道:“我!怎麼了!”
“……沒事兒,我就問問。”
“是石敬瑭出的主意。”卓雲君在旁解釋道:“他設了個圈套,想等巫宗的
人上鉤。”
這是拿趙合德當魚餌啊。怪不得要讓凝奴陪著她。問題是劍玉姬那大鯊魚是
好釣的嗎?萬一她一口下去,把魚餌吞了,魚鉤吐了,甚至幹脆把魚鉤嚼吃了,
趙合德怎麼辦?石敬瑭負責賠嗎?
“你為什麼不阻止他?”
雲丹琉奇怪地睜大眼睛,“我為什麼要阻止他?黑魔海還搶了我們雲家的錢
呢!”
合著釣魚這事你也有份啊?
程宗揚只好道:“你就不擔心趙……罩不住期兒嗎?她可是你的好姊妹,萬
一有個三長兩短的呢?”
“我跟期兒妹妹都說了,她一點都不怕。”雲丹琉鄙夷地白了他一眼,“她
可不像你那麼膽小。”
雲丫頭,是你心太大了吧?
程宗揚心裏不爽,“石敬瑭在搞什麼呢?”
卓雲君轉頭道:“你們先退下。”
屏退諸女,卓雲君放下帷幕,只留下三人在精舍內。
“石敬瑭昨晚與胡夫人見面,開口要了十萬金銖的好處。”卓雲君道:“胡
夫人只答應先給一半,另一半事成之後再付。雙方爭執多時,最後商定,由蔡常
侍作為中人,北宮拿出十萬金銖,一半付給石敬瑭,另一半由蔡常侍保管,事成
即付。”
“就這麼簡單?石敬瑭空口白牙就拿了五萬金銖的好處?”
“當然是用消息換的。”雲丹琉道:“石敬瑭先是給呂家的人透了點底,說
殤侯所用的毒物不懼風火,可一但遇水就會大打折扣,叮囑北宮專門安排幾名雨
師,克製殤侯用毒。除此之外,還有殤侯所帶衛隊的人數和實力,據說除了宮裏
的人手,呂家的門客、家臣,還有太后請來的胡巫,都會出動。”
“這都是石敬瑭要求的?”
“圍殺殤侯豈是易事?”卓雲君道:“為此呂家還找到太平道和我們太乙真
宗,許以重利。至於地點,則設在北邙,戾太子墓附近的一處山穀中。”
“這石敬瑭,玩得還挺當真的……”程宗揚心裏忽然一動,“時間呢?定了
嗎?”
“初步定在下月上旬。”
“下月上旬……”程宗揚念叨著,唇角一絲笑意越來越大。“也就是不到一
個月,哈哈哈哈!”
雲丹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笑什麼?”
程宗揚笑逐顏開,“石敬瑭既然定下時間,朱老頭肯定要出面。既然朱老頭
出面,死丫頭下個月也就回來了。哈哈!”
雲丹琉狠狠白了他一眼,“偏心!”
“偏心?你說我?”程宗揚訝然道:“我怎麼偏心了?”
“當初我們雲家答應姑姑的婚事,也不見你笑得這麼高興。”
“誰讓你們雲家還留著一個不給我呢?要是把你們兩個都許配給我,我肯定
笑得比現在要高興一百倍!”
雲丹琉啐道:“做夢!”
程宗揚張開手臂,摟住雲丹琉的腰肢,在雲大小姐翻臉之前道:“做夢多好
啊。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
程宗揚聲音越來越低,幾乎貼在雲丹琉耳邊呢喃道:“如果這是夢,我願意
一輩子都不醒來……”
雲丹琉心頭泛起一絲酸甜交加的滋味,剛才那點怒意不由消散一空。
程宗揚本來是從秦奸臣那裏現學了一句,準備哄雲丹琉高興的,誰知看到雲
丹琉似悲似喜的神情,自己卻是心頭一動,望著佳人的目光,漸漸沉浸其中。
自己與雲丹琉的關係,也許一輩子都見不得光,自己倒是無所謂,可雲大妞
呢?難道要一輩子不清不白地跟自己私底下鬼混在一起?這對雲丹琉來說,未免
太不公平。可為了不讓自己姑姑面上無光,不讓雲家蒙羞,雲丹琉無論如何也不
肯公然嫁給自己,寧願一輩子都無名無份。而自己能給她的補償,僅僅是半個主
母的身份,還僅限於自己身邊這幾個奴婢,連敖潤等人都不敢讓他們知曉。
佳人將身托予,自己卻無以為報。此時他抱著雲丹琉,心裏除了愧疚,還有
說不盡的憐惜和疼愛。
卓雲君掩上門,悄悄退下,只留兩人獨處。
兩人相擁而立,感受著彼此的體溫和心跳,一時間都不捨得放手,只想就這
般直到天荒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