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什麼?」程宗揚剛回到家,就接到一個意外,「老班落選了?」
班超拱手道:「慚愧。」
馮源道:「這事兒跟班先生沒關係。明經科詔舉的人數一向最多,前些天朱
買臣還上奏說,明經科詔舉年齡應當限定在五十以上,七十以下。奏折呈上去,
天子一直沒回複。誰詔舉這邊剛開始,天子那邊突然降旨,應準朱買臣所奏。結
果明經科年齡五十以下的,全都落選了。」
明白了,繞了一大圈,班超還是被自己給坑了。朱買臣搞年齡限製,自己也
有份,就是衝著班超去的。可自己本意是想讓班超知難而退,天子倒好,事前沒
反應,等詔舉已經開始才改規則。這就好比班超苦練十幾年功夫,好不容易站到
拳擊台上開打,裁判這才宣布,本場是太監專場,沒割過的直接判負。除了太史
公笑而不語,別的不管什麼高手,全都得哭。
詔舉這樣的大事,天子還這麼的隨心所欲,程宗揚都覺得無言以對。往好處
說,天子這是帝王心術,思緒猶如神龍見首不見尾,讓臣下摸不著脾氣。往壞處
說,天子這是要瘋啊……
「落選了也好。天子咱們伺候不起,還是來給我辦事吧。」程宗揚道:「給
老班騰間房,從今天開始,老班就算入夥了。」
「成,我這就去安排!」馮源應了一聲,下去操辦。
程宗揚道:「老班你放寬心,好好歇幾天,將來可有得你忙了。」
班超道:「聽說主公在城中有幾處店鋪,班某想去看看。」
這麼快就進入角色,程宗揚很滿意,「老敖,你去鵬翼社借輛車,帶班先生
去走走。」
班超與敖潤離開。一直默不作聲的王蕙起身將竹簾卷起,然後回身坐下。
「林先生昨晚傳訊,臨安派來護送信物的人,兩日前便已經過了雲水,六日
之後就能抵洛。」
自己一直四處奔波,往往趕不及與臨安傳來的水鏡術,與臨安的通訊大都是
秦檜管著,秦檜走後便交給了王蕙。自己找到嚴君平當天,傳訊讓臨安那邊帶信
物來,到現在還不足二十天。速度這麼快,看來是晝夜兼程,一路沒有耽誤。
「來的是誰?」
「威遠鏢局,阮香琳阮女俠。」
程宗揚露出一個曖昧的表情,隨即想到面前坐的是王蕙,趕緊收起嘴臉,沉
著地點點頭,「知道了。」
王蕙道:「妾身聽說蔡常侍在宮裏借了點錢?」
「何止是借了一點?」這事程宗揚提起來就鬧心,「老蔡這人吧,你說他辦
事不行,那肯定虧心;你要說他辦事辦得好吧,那我得昧著良心。不管什麼事,
他都能給你辦得提心吊膽……」
小紫不在,程宗揚憋了一肚子的苦水沒處說去,這會兒嫂夫人問起,禁不住
一吐為快。請蔡爺辦事,結果如何暫且不說,可過程那叫一個跌宕起伏,神出鬼
沒。走正道透著邪氣,走邪道透著妖氣,你說他是妖物吧,他還能把事辦得冠冕
堂皇,讓人挑不出茬來,真不知是哪位神魔變的。
「就比方這借錢吧,你少借點也就算了,他倒好,上億上億的借,眼都不帶
眨的。這是借錢嗎?搶錢啊這是!」
王蕙靜靜聽著,臉上帶著淺淺的笑容,等程宗揚說完,才道:「妾身聽說,
蔡常侍昨日私見少府,詢問府藏多寡。」
「啥?」程宗揚覺得自己背後涼嗖嗖的,老蔡那封奏折差點把自己弄死,接
著又玩這麼一出,這是又要作啥妖呢?
「蔡常侍說,錢者泉也,藏之秘庫,雖百年不多一文;流之如水,雖一日亦
有生息。少府五鹿充宗與之激辯半日,理屈辭窮,尤不能勝。」
「他私下見的五鹿充宗,消息怎麼傳出來的?」
「五鹿少府將經過修書一封,上奏天子,力駁蔡常侍之非。」王蕙道:「五
鹿充宗長於口辯,洛下無人能抗,如今卻被蔡常侍所折。眼下兩宮內外都已經傳
遍了,有道是:五鹿嶽嶽,蔡折其角。」
程宗揚這會兒心又提了起來,只要聽到蔡敬仲出手,他就提著心,都快落下
病了。蔡爺這人他是了解的,正事要是正辦他就不姓蔡了。好端端的突然來這麼
一手,怎麼看都透著一股詭異,居心絕對極其險惡。
蔡爺的思緒凡人無法捉摸,但往壞處想,基本上跑不了。要是沒猜對,說明
自己想的還不夠壞。
程宗揚前後一捋,品出些味道,「兩人吵架還專門上書天子?這是生怕天子
不知道他有發財的路子啊。」
王蕙抿嘴一笑。
程宗揚心裏頓時嘀咕起來,奸臣兄沒在,可人家媳婦比奸臣兄也不差多少。
嫂夫人居然跟自己所見略同——這事比自己想的還要凶險!
「老蔡這回是玩真的,終於要對天子下手了啊。」程宗揚飛快地轉著腦筋,
琢磨其中的關鍵,「這家夥花了多少錢買通了五鹿充宗?唱得一出好雙簧!少府
可是天子的私房錢,他都敢打主意,膽子肥得沒邊了……」
這雙簧確實唱得好。五鹿充宗上書,明著反駁蔡敬仲,暗地裏不僅透露出蔡
敬仲有發財的路子,還顯示出他被辯得理屈辭窮,從側面烘托蔡敬仲的英明。天
子眼下正缺錢,憑空掉了這麼大個魚餌下來,怎麼可能不心動?
萬一將來出事呢?老蔡不怕,他就是奔著出事去的,捅出來的窟窿越大,說
明他撈得越多。五鹿充宗更不怕,他已經表明態度,堅決反對蔡敬仲的妖言,就
算天塌下來,板子也落不到他身上。反而是天要真塌了,更證明他的先見之明。
兩人一起作案,一個撈夠了錢,拍拍屁股走人;另一個半點風險都沒有,還能載
譽而歸,這雙簧唱得真是裏面撈錢,外面撈名,裏外裏都不吃虧。
程宗揚也就是局內人,才能想通裏邊的道道。旁人被這倆貨玩死,還得挑起
大拇指誇人家厚道。這手段邪得光明正大,別說一般人看不出來,就算看出來也
拿他們沒轍,這事幹的,除了蔡敬仲那個變態死太監,也沒誰了。
程宗揚千言萬語彙成一句話:怎麼就不來個雷劈死他呢?
王蕙道:「宮裏如今最流行的一句話,據傳是蔡常侍說的:買田買房都已經
過時了,用錢生錢才是發財的王道。」
程宗揚真想給蔡敬仲寫個大大的「服」字掛門上。這思路廣的,不去當個基
金經理真是屈才了。
「老蔡這是要作大妖啊。」程宗揚道:「眼下正是要緊的時候,不能由著他
亂來!」
「公子可是要與蔡常侍商量?」
程宗揚頭皮一緊。跟老蔡商量?我現在都不想理他好不好!每次跟他說話,
都顯得我跟白癡似的。
秦奸臣心思七竅玲瓏,王蕙恐怕比他還多一竅,一眼就看出程宗揚的不情願
來,微笑道:「既然如此,便由妾身與蔡常侍商量如何?」
程宗揚長出一口氣,「有勞嫂夫人費心了。」
王蕙淺淺笑道:「公子何必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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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揚沒有去見蔡敬仲,除了不想表現自己的白癡,更重要的是他已經與盧
景商定,今日同赴偃師。
偃師與伊闕相仿,都是進出洛都的門戶,但偃師路途稍遠,赴洛的商旅大都
會在城中歇息一晚,整頓行囊,更衣洗塵,第二天再從容入京。因此偃師雖然只
是小城,客棧卻是極多。
程宗揚是第二次來偃師,上次追查延玉的行跡時,也是與盧景同行,甚至兩
人易容過的海捕文書還在牆上貼著,只不過眼下誰都沒有把他們兩個和榜文上殺
人越貨的江洋大盜聯係起來。
兩人都是識途的老馬,沒費多少力氣就找到曾經的白鷺書院。白鷺書院多年
前被官府買下,改為驛館,但建築本身的變化並不大。書院的匾額、楹聯尚在,
但已經被煙火熏得面目全非,裏面充斥的也不再是學子的誦書聲,而是驛馬的嘶
鳴聲,濃烈的馬尿味和隨處散落的草料。
盧景穿著厚厚的皮圍裙,一臉鬍子拉茬的半蹲在馬廄中,扳起一隻馬蹄放在
腿上,眯著眼睛,用一柄快刀修整損壞的馬掌。他手起刀落,削得又快又準。那
匹馬臥在草堆中,不時愜意地打個響鼻。
旁邊的驛卒挑起大拇指,「這手藝,一看就是在行的大師傅!」
盧景粗豪的咧嘴一笑,從褡褳裏面找出一隻蹄鐵比了比,然後拿起一柄羊角
錘,左手將釘子楔進蹄鐵的溝槽中,右手揮起錘子,「叮叮噹噹」的敲打起來。
程宗揚扮作學徒,靠在門邊,眼睛四處張望。按照秘卷上嶽鳥人的紀錄,藏
寶的地方是在讀書台的匾額之後。讀書台兩側的學舍已經改成馬廄,那塊匾額尚
在,上面的字跡剝落大半,模模糊糊寫的是「唯楚有才」四字。
這書院還是外來戶呢,難怪會辦不下去。程宗揚心裏嘀咕著,向盧景使了個
眼色。
盧景心下會意,不知用了什麼手法,裏面幾匹驛馬忽然嘶鳴起來。驛卒怕驚
到正在釘馬掌的馬匹,連忙過去安撫。程宗揚閃身出門,趁人不備飛身躍起,往
匾額後摸去。
匾額後面的磚牆被挖出個大洞,裏面的物品早已不見,只留下幾塊碎磚。但
程宗揚一瞥之下,看到匾後有一片頗為可疑的血跡,以嶽鳥人的一貫尿性,不知
哪個倒黴鬼又被坑了,而且還坑得不輕。
驛卒好不容易把馬匹安撫下來,一回頭,剛才那釘馬掌的大師傅和他那學徒
居然無聲無息地消失不見,只剩下那匹剛釘了一只蹄鐵的驛馬還臥在地上,表情
和他一樣迷茫。
大白天的,驛卒卻禁不住激零零打了個寒噤,「活見鬼了這是?」
盧景撕去鬍子,收起褡褳,扮成一個街上隨處可見的行腳漢子,與程宗揚並
肩走著。
「什麼都沒有?」
「只有一些血跡。」程宗揚試探道:「咱們嶽帥挺狠的啊?」
「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
「不用問,這話肯定是嶽帥教的。」
「說對了。」
程宗揚歎了口氣,從袖裏掏出幾塊碎磚,「其實還有這個。」
盧景接過來一看,那些碎磚都是平常的青磚,只是磚上刻的紋飾頗為古怪,
拼起來之後,勉強能看出是兩塊。磚上分別刻著一個奇怪的小人,它們的紋路一
模一樣,頭上戴著誇張的尖帽,穿著古怪的彩衣和尖頭鞋,有一個又圓又大的鼻
子,區別在於其中一個只有線條,另一個則有彩漆的痕跡,似乎上過色。
程宗揚道:「眼熟吧?」
盧景點了點頭。
「一個大鬼和一個小鬼。拼到一起是……」
「一副炸彈。」
「瞧,這就是嶽帥留下的警告——裏面是炸彈,別亂摸。」
盧景突然笑出聲來。
程宗揚沒好氣地說道:「這有什麼好笑的?」
「以前跟嶽帥玩撲克,四哥一把拿過四個炸彈,一局下來,把嶽帥炸得臉都
青了。嶽帥惱怒之下,非說四哥作弊。」
「四哥還會作弊?」程宗揚覺得不可思議。
「沒有。」盧景道:「作弊的是孟老大。他那天手氣太背,再輸連褲子都沒
了,自己作弊怕嶽帥看出來,就專門偷牌給四哥。嶽帥發飆,孟老大還裝好人,
假意勸說來著。結果小狐狸在後邊看呢,他剛被孟老大揍了屁股,心裏窩火,當
場把孟老大捅了出來,說他偷偷藏了大小鬼,又給四哥湊了四副炸彈……」
「我說,嶽帥就教你們玩這些?」
「你以為嶽帥整天給我們講大道理?」
「大道理我不知道,但歪招肯定沒少教。你看看他幹這些事……」
程宗揚都沒法兒說下去。總共八塊玉牌,已經找過的四處地點差不多全是陷
阱,很明顯,嶽鳥人對於自己的遺物可能會落入仇家手中做足了準備,那些陷阱
就是專門為仇家設的。而每個陷阱中,都留有星月湖大營的人才能明白的警告。
那麼他真正的用意在哪裏呢?他留下的線索在哪裏呢?難道都被黑魔海的人拿走
了?他既然算計得這麼周密,為什麼沒有防備這些?
兩人各自想著心事,沉默地走在街上。程宗揚感慨道:「唯楚有才,成敗在
茲……真看不出來啊,嶽帥還是個文化人呢。」
「嶽帥文武兼資,豈是凡人所能知曉的?」
盧五哥為人還是很低調的。只不過替嶽鳥人吹噓的勁頭,只能用臭不要臉四
個字來形容。程宗揚沒搭理他的吹噓,一邊默念著那兩句銘文,一邊又想起那幾
句惡意滿滿的罵人詩,忽然間心裏一動,停下腳步。
盧景回過頭,「怎麼了?」
程宗揚把三個句子串了一遍,隱約捕捉到其中的線索,他壓抑住心頭的激動
道:「五哥,我問你,星月湖大營的口號是什麼?」
街上來來往往都是行人,盧景沒有開口。但從他的目光裏,程宗揚已經讀出
那八個字:日出東方,唯我不敗。每一個星月湖大營的人都爛熟於心的口號。
程宗揚慢慢道:「唯楚有才……臥石綠……成敗在茲……」
其中「唯、臥、敗」三個字,他用了重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