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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雲龍吟31-39〈39更新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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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什麼?」程宗揚剛回到家,就接到一個意外,「老班落選了?」
  班超拱手道:「慚愧。」
  馮源道:「這事兒跟班先生沒關係。明經科詔舉的人數一向最多,前些天朱
買臣還上奏說,明經科詔舉年齡應當限定在五十以上,七十以下。奏折呈上去,
天子一直沒回複。誰詔舉這邊剛開始,天子那邊突然降旨,應準朱買臣所奏。結
果明經科年齡五十以下的,全都落選了。」
  明白了,繞了一大圈,班超還是被自己給坑了。朱買臣搞年齡限製,自己也
有份,就是衝著班超去的。可自己本意是想讓班超知難而退,天子倒好,事前沒
反應,等詔舉已經開始才改規則。這就好比班超苦練十幾年功夫,好不容易站到
拳擊台上開打,裁判這才宣布,本場是太監專場,沒割過的直接判負。除了太史
公笑而不語,別的不管什麼高手,全都得哭。
  詔舉這樣的大事,天子還這麼的隨心所欲,程宗揚都覺得無言以對。往好處
說,天子這是帝王心術,思緒猶如神龍見首不見尾,讓臣下摸不著脾氣。往壞處
說,天子這是要瘋啊……
  「落選了也好。天子咱們伺候不起,還是來給我辦事吧。」程宗揚道:「給
老班騰間房,從今天開始,老班就算入夥了。」
  「成,我這就去安排!」馮源應了一聲,下去操辦。
  程宗揚道:「老班你放寬心,好好歇幾天,將來可有得你忙了。」
  班超道:「聽說主公在城中有幾處店鋪,班某想去看看。」
  這麼快就進入角色,程宗揚很滿意,「老敖,你去鵬翼社借輛車,帶班先生
去走走。」
  班超與敖潤離開。一直默不作聲的王蕙起身將竹簾卷起,然後回身坐下。
  「林先生昨晚傳訊,臨安派來護送信物的人,兩日前便已經過了雲水,六日
之後就能抵洛。」
  自己一直四處奔波,往往趕不及與臨安傳來的水鏡術,與臨安的通訊大都是
秦檜管著,秦檜走後便交給了王蕙。自己找到嚴君平當天,傳訊讓臨安那邊帶信
物來,到現在還不足二十天。速度這麼快,看來是晝夜兼程,一路沒有耽誤。
  「來的是誰?」
  「威遠鏢局,阮香琳阮女俠。」
  程宗揚露出一個曖昧的表情,隨即想到面前坐的是王蕙,趕緊收起嘴臉,沉
著地點點頭,「知道了。」
  王蕙道:「妾身聽說蔡常侍在宮裏借了點錢?」
  「何止是借了一點?」這事程宗揚提起來就鬧心,「老蔡這人吧,你說他辦
事不行,那肯定虧心;你要說他辦事辦得好吧,那我得昧著良心。不管什麼事,
他都能給你辦得提心吊膽……」
  小紫不在,程宗揚憋了一肚子的苦水沒處說去,這會兒嫂夫人問起,禁不住
一吐為快。請蔡爺辦事,結果如何暫且不說,可過程那叫一個跌宕起伏,神出鬼
沒。走正道透著邪氣,走邪道透著妖氣,你說他是妖物吧,他還能把事辦得冠冕
堂皇,讓人挑不出茬來,真不知是哪位神魔變的。
  「就比方這借錢吧,你少借點也就算了,他倒好,上億上億的借,眼都不帶
眨的。這是借錢嗎?搶錢啊這是!」
  王蕙靜靜聽著,臉上帶著淺淺的笑容,等程宗揚說完,才道:「妾身聽說,
蔡常侍昨日私見少府,詢問府藏多寡。」
  「啥?」程宗揚覺得自己背後涼嗖嗖的,老蔡那封奏折差點把自己弄死,接
著又玩這麼一出,這是又要作啥妖呢?
  「蔡常侍說,錢者泉也,藏之秘庫,雖百年不多一文;流之如水,雖一日亦
有生息。少府五鹿充宗與之激辯半日,理屈辭窮,尤不能勝。」
  「他私下見的五鹿充宗,消息怎麼傳出來的?」
  「五鹿少府將經過修書一封,上奏天子,力駁蔡常侍之非。」王蕙道:「五
鹿充宗長於口辯,洛下無人能抗,如今卻被蔡常侍所折。眼下兩宮內外都已經傳
遍了,有道是:五鹿嶽嶽,蔡折其角。」
  程宗揚這會兒心又提了起來,只要聽到蔡敬仲出手,他就提著心,都快落下
病了。蔡爺這人他是了解的,正事要是正辦他就不姓蔡了。好端端的突然來這麼
一手,怎麼看都透著一股詭異,居心絕對極其險惡。
  蔡爺的思緒凡人無法捉摸,但往壞處想,基本上跑不了。要是沒猜對,說明
自己想的還不夠壞。
  程宗揚前後一捋,品出些味道,「兩人吵架還專門上書天子?這是生怕天子
不知道他有發財的路子啊。」
  王蕙抿嘴一笑。
  程宗揚心裏頓時嘀咕起來,奸臣兄沒在,可人家媳婦比奸臣兄也不差多少。
嫂夫人居然跟自己所見略同——這事比自己想的還要凶險!
  「老蔡這回是玩真的,終於要對天子下手了啊。」程宗揚飛快地轉著腦筋,
琢磨其中的關鍵,「這家夥花了多少錢買通了五鹿充宗?唱得一出好雙簧!少府
可是天子的私房錢,他都敢打主意,膽子肥得沒邊了……」
  這雙簧確實唱得好。五鹿充宗上書,明著反駁蔡敬仲,暗地裏不僅透露出蔡
敬仲有發財的路子,還顯示出他被辯得理屈辭窮,從側面烘托蔡敬仲的英明。天
子眼下正缺錢,憑空掉了這麼大個魚餌下來,怎麼可能不心動?
  萬一將來出事呢?老蔡不怕,他就是奔著出事去的,捅出來的窟窿越大,說
明他撈得越多。五鹿充宗更不怕,他已經表明態度,堅決反對蔡敬仲的妖言,就
算天塌下來,板子也落不到他身上。反而是天要真塌了,更證明他的先見之明。
兩人一起作案,一個撈夠了錢,拍拍屁股走人;另一個半點風險都沒有,還能載
譽而歸,這雙簧唱得真是裏面撈錢,外面撈名,裏外裏都不吃虧。
  程宗揚也就是局內人,才能想通裏邊的道道。旁人被這倆貨玩死,還得挑起
大拇指誇人家厚道。這手段邪得光明正大,別說一般人看不出來,就算看出來也
拿他們沒轍,這事幹的,除了蔡敬仲那個變態死太監,也沒誰了。
  程宗揚千言萬語彙成一句話:怎麼就不來個雷劈死他呢?
  王蕙道:「宮裏如今最流行的一句話,據傳是蔡常侍說的:買田買房都已經
過時了,用錢生錢才是發財的王道。」
  程宗揚真想給蔡敬仲寫個大大的「服」字掛門上。這思路廣的,不去當個基
金經理真是屈才了。
  「老蔡這是要作大妖啊。」程宗揚道:「眼下正是要緊的時候,不能由著他
亂來!」
  「公子可是要與蔡常侍商量?」
  程宗揚頭皮一緊。跟老蔡商量?我現在都不想理他好不好!每次跟他說話,
都顯得我跟白癡似的。
  秦奸臣心思七竅玲瓏,王蕙恐怕比他還多一竅,一眼就看出程宗揚的不情願
來,微笑道:「既然如此,便由妾身與蔡常侍商量如何?」
  程宗揚長出一口氣,「有勞嫂夫人費心了。」
  王蕙淺淺笑道:「公子何必客氣。」

  …………………………………………………………………………………

  程宗揚沒有去見蔡敬仲,除了不想表現自己的白癡,更重要的是他已經與盧
景商定,今日同赴偃師。
  偃師與伊闕相仿,都是進出洛都的門戶,但偃師路途稍遠,赴洛的商旅大都
會在城中歇息一晚,整頓行囊,更衣洗塵,第二天再從容入京。因此偃師雖然只
是小城,客棧卻是極多。
  程宗揚是第二次來偃師,上次追查延玉的行跡時,也是與盧景同行,甚至兩
人易容過的海捕文書還在牆上貼著,只不過眼下誰都沒有把他們兩個和榜文上殺
人越貨的江洋大盜聯係起來。
  兩人都是識途的老馬,沒費多少力氣就找到曾經的白鷺書院。白鷺書院多年
前被官府買下,改為驛館,但建築本身的變化並不大。書院的匾額、楹聯尚在,
但已經被煙火熏得面目全非,裏面充斥的也不再是學子的誦書聲,而是驛馬的嘶
鳴聲,濃烈的馬尿味和隨處散落的草料。
  盧景穿著厚厚的皮圍裙,一臉鬍子拉茬的半蹲在馬廄中,扳起一隻馬蹄放在
腿上,眯著眼睛,用一柄快刀修整損壞的馬掌。他手起刀落,削得又快又準。那
匹馬臥在草堆中,不時愜意地打個響鼻。
  旁邊的驛卒挑起大拇指,「這手藝,一看就是在行的大師傅!」
  盧景粗豪的咧嘴一笑,從褡褳裏面找出一隻蹄鐵比了比,然後拿起一柄羊角
錘,左手將釘子楔進蹄鐵的溝槽中,右手揮起錘子,「叮叮噹噹」的敲打起來。
  程宗揚扮作學徒,靠在門邊,眼睛四處張望。按照秘卷上嶽鳥人的紀錄,藏
寶的地方是在讀書台的匾額之後。讀書台兩側的學舍已經改成馬廄,那塊匾額尚
在,上面的字跡剝落大半,模模糊糊寫的是「唯楚有才」四字。
  這書院還是外來戶呢,難怪會辦不下去。程宗揚心裏嘀咕著,向盧景使了個
眼色。
  盧景心下會意,不知用了什麼手法,裏面幾匹驛馬忽然嘶鳴起來。驛卒怕驚
到正在釘馬掌的馬匹,連忙過去安撫。程宗揚閃身出門,趁人不備飛身躍起,往
匾額後摸去。
  匾額後面的磚牆被挖出個大洞,裏面的物品早已不見,只留下幾塊碎磚。但
程宗揚一瞥之下,看到匾後有一片頗為可疑的血跡,以嶽鳥人的一貫尿性,不知
哪個倒黴鬼又被坑了,而且還坑得不輕。
  驛卒好不容易把馬匹安撫下來,一回頭,剛才那釘馬掌的大師傅和他那學徒
居然無聲無息地消失不見,只剩下那匹剛釘了一只蹄鐵的驛馬還臥在地上,表情
和他一樣迷茫。
  大白天的,驛卒卻禁不住激零零打了個寒噤,「活見鬼了這是?」
  盧景撕去鬍子,收起褡褳,扮成一個街上隨處可見的行腳漢子,與程宗揚並
肩走著。
  「什麼都沒有?」
  「只有一些血跡。」程宗揚試探道:「咱們嶽帥挺狠的啊?」
  「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
  「不用問,這話肯定是嶽帥教的。」
  「說對了。」
  程宗揚歎了口氣,從袖裏掏出幾塊碎磚,「其實還有這個。」
  盧景接過來一看,那些碎磚都是平常的青磚,只是磚上刻的紋飾頗為古怪,
拼起來之後,勉強能看出是兩塊。磚上分別刻著一個奇怪的小人,它們的紋路一
模一樣,頭上戴著誇張的尖帽,穿著古怪的彩衣和尖頭鞋,有一個又圓又大的鼻
子,區別在於其中一個只有線條,另一個則有彩漆的痕跡,似乎上過色。
  程宗揚道:「眼熟吧?」
  盧景點了點頭。
  「一個大鬼和一個小鬼。拼到一起是……」
  「一副炸彈。」
  「瞧,這就是嶽帥留下的警告——裏面是炸彈,別亂摸。」
  盧景突然笑出聲來。
  程宗揚沒好氣地說道:「這有什麼好笑的?」
  「以前跟嶽帥玩撲克,四哥一把拿過四個炸彈,一局下來,把嶽帥炸得臉都
青了。嶽帥惱怒之下,非說四哥作弊。」
  「四哥還會作弊?」程宗揚覺得不可思議。
  「沒有。」盧景道:「作弊的是孟老大。他那天手氣太背,再輸連褲子都沒
了,自己作弊怕嶽帥看出來,就專門偷牌給四哥。嶽帥發飆,孟老大還裝好人,
假意勸說來著。結果小狐狸在後邊看呢,他剛被孟老大揍了屁股,心裏窩火,當
場把孟老大捅了出來,說他偷偷藏了大小鬼,又給四哥湊了四副炸彈……」
  「我說,嶽帥就教你們玩這些?」
  「你以為嶽帥整天給我們講大道理?」
  「大道理我不知道,但歪招肯定沒少教。你看看他幹這些事……」
  程宗揚都沒法兒說下去。總共八塊玉牌,已經找過的四處地點差不多全是陷
阱,很明顯,嶽鳥人對於自己的遺物可能會落入仇家手中做足了準備,那些陷阱
就是專門為仇家設的。而每個陷阱中,都留有星月湖大營的人才能明白的警告。
那麼他真正的用意在哪裏呢?他留下的線索在哪裏呢?難道都被黑魔海的人拿走
了?他既然算計得這麼周密,為什麼沒有防備這些?
  兩人各自想著心事,沉默地走在街上。程宗揚感慨道:「唯楚有才,成敗在
茲……真看不出來啊,嶽帥還是個文化人呢。」
  「嶽帥文武兼資,豈是凡人所能知曉的?」
  盧五哥為人還是很低調的。只不過替嶽鳥人吹噓的勁頭,只能用臭不要臉四
個字來形容。程宗揚沒搭理他的吹噓,一邊默念著那兩句銘文,一邊又想起那幾
句惡意滿滿的罵人詩,忽然間心裏一動,停下腳步。
  盧景回過頭,「怎麼了?」
  程宗揚把三個句子串了一遍,隱約捕捉到其中的線索,他壓抑住心頭的激動
道:「五哥,我問你,星月湖大營的口號是什麼?」
  街上來來往往都是行人,盧景沒有開口。但從他的目光裏,程宗揚已經讀出
那八個字:日出東方,唯我不敗。每一個星月湖大營的人都爛熟於心的口號。
  程宗揚慢慢道:「唯楚有才……臥石綠……成敗在茲……」
  其中「唯、臥、敗」三個字,他用了重音。

  盧景眼中爆出一絲精芒,他一言不發,轉身走進背巷,用腳抹平泥土,拿起
碎磚在上面寫道:
  白鷺書院匾額,唯楚有才。
  北邙最高峰,臥石綠。
  酂侯祠,成敗在茲。

  然後是:
  洛都桑林,東觀第五鬆。
  上林苑,方丈島。
  這兩處是盧景獨自去尋找過的,前後一連,「東方」二字躍然而出。
  眼前那層窗戶紙被捅破,心裏一下變得敞亮起來,一處兩處也許是巧合,已
經找過的五處地方全部對上,就絕不是巧合。
  程宗揚道:「七處已經對上五處,剩下的兩處,一處在伊闕,另一處在首陽
山。還剩下三個字:日、出、不。如果我們的推論沒有錯的話,伊闕和首陽山附
近,必定能找到其中兩個字。」
  盧景道:「我去首陽山。」
  程宗揚道:「那我去伊闕。」
  首陽山是玉牌中的第一塊,路程也最遠,自己若是同去的話,光是時間就耽
誤不起。
  盧景也不廢話,揀出首陽山的玉牌和秘卷,把其餘的都交給程宗揚,隨即出
了巷子,一轉身便消失不見。

  …………………………………………………………………………………

  船隻泊上碼頭,剛一停穩,程宗揚便跳下船,攏起雙手嗬了口白氣,然後裹
緊外袍,往岸上走去。
  偃師位於洛水北岸,乘船可以直航伊闕,程宗揚運氣不錯,到碼頭一問,正
好趕上有船去伊闕,雖然客滿了,但船頭還能擠出一個位置來。於是程宗揚花了
八十銅銖搭了趟便船,速度慢了些,可勝在省力,而且沒有車馬的顛簸。如果是
春夏之季,這樣的航程堪稱愜意,可惜如今正值冬季,在船頭吹了兩三個時辰的
寒風,連程宗揚也有些吃不消。
  更倒黴的是,程宗揚到了伊闕才發現城上已經閉關了,而且作為進出洛都的
咽喉,伊闕的宵禁比洛都更嚴格,天色剛黑,碼頭的店鋪便全都關門謝客。一眼
望去,到處黑沉沉一片,只有城牆上邏卒的火把不時閃動。
  程宗揚心裏「幹」了一聲,無奈之下,只好咽了咽口水,忍饑往山上登去。
  伊闕東為龍門山,西為香山,中間為伊水。半個時辰之後,按照秘卷所載的
方位,程宗揚在香山頂上找到一個八角亭,亭側的埋藏點同樣也被挖掘過,連本
該立在那裏的石碑也被放倒,只留下一個半人深的大坑。至於裏面的東西,當然
早已消失不見。
  好在程宗揚知道裏面都是些坑人的東西,真丟了也不心痛。他真正在意的是
那塊石碑,上面寫的究竟是「日」、「出」還是「不」字?
  程宗揚費力地把石碑翻過來,入目的情形,讓他仿佛兜頭澆了一盆冷水。石
碑上只有兩個字:「眺洛」——想來白天站在亭內,能夠眺望洛都,可自己想要
的根本不是這個!
  程宗揚把碑上的泥土、苔蘚擦幹淨,前前後後、上上下下都摸了一遍,可石
碑上除了「眺洛」二字以外,再沒有第三個字。
  難道是自己的猜測錯了?程宗揚壓下心底的疑惑,他丟開石碑,從那座八角
亭開始,在周圍仔細查找起來。
  一口氣找了將近兩個時辰,不光亭子,小半個山頭都被他摸了一遍,可始終
沒有找到任何字跡。程宗揚折騰得精疲力盡,只好一肚子失望地停下手。這會兒
已經是深夜,山風冰冷刺骨,一陣一陣吹得人透心涼。程宗揚又饑又冷又渴,心
裏更是把嶽鳥人罵了一萬遍。這鳥人真是不靠譜,自己剛有點眉目,高興勁還沒
有過去,就被他響亮的打了一記耳光。說來自己運氣還算好的,盧五哥一路趕到
首陽山,結果撲了個空,那臉不知道黑成什麼樣呢。
  也許是天太黑的緣故?程宗揚還有些不死心。這裏離伊闕關塞近在咫尺,他
不想驚動巡邏的士卒,沒有點起火把,全靠目力搜尋。雖然他以現在的目力,點
不點火把都差不多,但說不定就差那麼一點呢?
  眼看著夜色越來越深,程宗揚在山上待不住了,這天氣,在山上喝一宿的西
北風可不是鬧著玩的。不如明天再來,趁著天亮,好好找一遍。
  一無所獲的程宗揚帶著最後一線希望離開香山,直接奔往碼頭,想找一條夜
航船回洛都,結果今天的好運氣似乎在偃師全用光了,不是船空著,就是船夫睡
得正熟。偶然有一條船亮著燈,卻是幾個船家在悄悄賭錢,他剛揭開簾子,就惹
來一片壓低的怒罵。
  「十枚銀銖,去一趟洛都。」程宗揚也不廢話,開口報出價碼。
  喝罵聲停了下來,幾名船夫互相看了一眼,沒有作聲。
  「二十枚。」
  從伊闕搭船去洛都,船資通常不過二三十個銅銖,即使包船,有五枚銀銖也
足夠了,二十枚銀銖,對這些船夫絕不是個小數目。
  幾名船夫都看著中間一名黝黑的漢子,似乎以他馬首是瞻。那漢子打量著程
宗揚,半晌才張口道:「五十枚。」
  「成交!」程宗揚痛快地答應下來。
  那漢子把骰子一扔,起身拿起一件擋風的蓑衣。旁邊一名年輕人躍躍欲試地
說道:「許哥,我跟你一道去!」
  「走著!」
  兩人鑽出船艙,上了旁邊一條小船,搭上船板請客人上來,然後熟練地解開
纜繩。姓許的漢子用竹篙在碼頭上一撐,小船離開碼頭,年輕人用力搖著櫓,船
只搖搖擺擺駛入河中。
  從伊闕到洛都一路順水,費不了多少力氣。等船只走穩,姓許的漢子鑽進艙
內,上下打量著他。
  程宗揚毫不在意,這漢子看著似乎有點身手,但以他現在的修為,這種漢子
就是來一百個他也不怕。
  程宗揚打了個嗬欠,卻聽那漢子說道:「要不要吃食?」
  程宗揚正饑腸轆轆,聞言頓時精神一振,「要!」
  姓許的漢子拿起一口鍋,在河裏涮了涮,舀了半鍋水,往爐上一坐,然後用
火石引著細絨,升起火來。
  劈好的木柴在爐裏「劈劈啪啪」燒著,不多時,鍋中泛起細微的魚眼泡,姓
許的漢子撈起一尾魚,在船尾洗剝幹淨,丟進鍋內,用大火燒開,然後把爐子一
封,抄起一把混著大粒鹽的調料往湯裏一攪,遞來一柄木勺。
  艙外寒風呼嘯,溫度越來越低。「吱啞吱啞」的搖櫓聲從船尾不斷傳來,爐
火發出「滋滋」的微響,船身搖晃著,鍋內的魚湯隨之一漾一漾,幾乎要滿溢出
來,艙內滿是魚湯的香味。程宗揚拿著一柄又粗又沉的木勺,舀了勺湯,一口下
去,只覺一股暖流淌入胃中,體內的寒意頓時被驅走大半。
  一鍋魚湯喝得幹幹淨淨,程宗揚才呼了口氣,放下木勺,只覺這鍋魚湯實在
是自己生平嚐過最鮮美的滋味。艙內暖融融的,肚子裏也暖和起來,身上不由升
起一股困意。程宗揚伸了個懶腰,但手臂剛抬起一半,就變了臉色。
  艙外傳來一陣磨擦聲,似乎駛進蘆葦蕩中,接著船身微微一震,停了下來。
  姓許的漢子鑽進艙內,抓起程宗揚的手臂,往肩上一搭,弓著腰把他背出船
艙。
  外面連洛都的影子都看不見,而是一片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蘆葦蕩,此時大
大小小停了七八條船。岸上有一片用破舊船板搭成的木屋,似乎是船民們聚集的
住所。
  姓許的漢子把程宗揚背到其中一間大屋裏面,往地上一丟,興衝衝道:「大
當家!我撞上一條肥羊!」
  房內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似乎有人出來。姓許的漢子道:「這廝有錢得很,
從伊闕到洛都,張嘴就給五十銀銖!讓我一鍋湯把他給麻翻了。」
  一個聲音道:「客商?」
  「不像。」姓許的漢子道:「瞧他吃魚的樣子,雖然餓得狠了,可還是先揀
著魚頭吃——倒像是哪家的公子哥兒。」
  那人不悅地說道:「我不是說過,這幾天安分些嗎?」
  姓許的漢子道:「我見著這種拿錢不當錢的公子哥兒就來氣。眼下糧食越來
越貴,大夥都等米下鍋呢。作了這一票,兄弟們總算不用餓著肚子過年了。大當
家,我就幹這一票!等搜完身,我把他扔路上去,保證不壞他性命。」
  那人哼了一聲,走了過來,正好與程宗揚看了個對眼。
  姓許的漢子這才驚覺過來,「這小子還醒著——大當家!他跟咱們照過面,
可留他不得了!」
  「出去!」
  姓許的漢子閉上嘴,趕緊退了出去。
  屋內安靜下來,只有大當家壓抑不住的呼吸聲,越來越急。
  當著那位「大當家」的面,程宗揚打了個大大的嗬欠,然後懶洋洋的閉上眼
睛,「這藥勁還真不小,我先睡一會兒……」
  面前一個美貌少婦木然僵在當場。她看著一臉放心,倒頭大睡的男子,表情
似悲似喜,說不出是想笑還是想哭。
  良久,那少婦認命地跪了下來,低聲應道:「是,主子……」

第五章

  醒來時,天色已然微明。程宗揚翻了個身,才發現身下的泥地換成了一張舒
適的軟榻,外衣已經被除下,整齊地放在床頭。身上蓋著一條厚厚的暖被,被窩
裏暖洋洋的,舒服得讓人不想動彈。
  程宗揚拉了拉被子,正想睡個回籠覺,旁邊一個聲音嬌滴滴道:「主子,你
醒了……」
  說著一張媚豔的面孔出現在眼前。那女子皮膚白膩,眉眼間帶著騷媚入骨的
風情,渾身香氣撲鼻,容貌與昨晚那個美貌少婦全然不同。
  隔了數月,驀然見到這位青葉教的教主夫人,程宗揚不免多了幾分陌生感。
  尹馥蘭倒是殷勤得緊,一顰一笑都媚態橫生。雖然是大冬天,她卻只穿了一
件短短的旗袍,玉臂粉腿盡數裸露在外,薄薄的衣物貼在身上,勾勒出她豐腴的
身材,看款式,還是從太泉古陣帶出來的。
  程宗揚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將她扯進被中。那美婦整個人都被蓋住,只能看
到被子下面不停蠕動,不多時,一條內褲從被子裏面扔了出來,接著是一件揉皺
的旗袍。
  尹馥蘭趴在榻上,那具豐潤的肉體就像一枚熟透的果實,充滿誘人的彈性。
程宗揚翻過身,重重壓在她身上。尹馥蘭低低叫了一聲,一邊媚眼如絲地撅起屁
股,緊接著就被主人的大肉棒硬梆梆幹進蜜穴。
  多日不見,那根肉棒仿佛比她記憶中更回威猛幾分,主人的動作還和以前一
樣,既粗暴又狂猛,充滿了征服者的肆意和張揚。一輪密不透風的抽送,幾乎把
她幹得魂飛魄散,尹馥蘭手指抓住被褥,嬌豔欲滴的紅唇圓張著,卻發不出絲毫
聲音,甚至連氣都喘不過來。
  何漪蓮帶著一股寒風進來,隨即轉身掩上門。她往火盆中添了幾塊木炭,然
後跪坐在一邊。看著那騷婦在榻上被主人擺布的淫態,她有些尷尬地側過臉,心
跳卻越來越快,她不由想起那段短暫而又荒唐的日子,曾經的感覺從心底漸漸複
蘇,身上仿佛有螞蟻在爬,傳來一陣陣難以承受的酥癢,剛回洛都時那點不欲人
知的小心思,不經意間便煙銷雲散。
  等主人放開泄盡陰精,渾身癱軟的尹馥蘭,笑眯眯伸出手指勾了勾,何漪蓮
就像聽話的木偶一樣站起身,順從地脫去衣物,乖乖爬到榻上。當那根在夢中多
次出現過的陽具頂住穴口,她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便已經濕透了。
  緊接著,那根火熱的肉棒重重頂入體內,帶來一股真切的滿脹感,將她最後
一點尊嚴擊得粉碎。何漪蓮低低叫了一聲,心裏殘存的一絲不甘也化為烏有。
  程宗揚躺在榻上,身邊一左一右躺著兩具光溜溜的女體。尹馥蘭與何漪蓮交
替說了她們的經曆,自從主人和紫媽媽從傳送陣消失之後,她們等了數日,不見
主人回來,只好離開太泉古陣,出去尋找。
  兩女久有宿怨,但如今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只能放下仇怨,勉強合作。尹馥
蘭長於勾心鬥角,獻媚爭寵,辦事能力卻遠遠不及何漪蓮。沒有主人的吩咐,不
知道怎麼辦才好。倒是何漪蓮心細,認出蕭遙逸的身份。由於得罪了原本的主家
廣源行,兩人不敢露出蹤跡,於是先到江州,聽說主人去了漢國,又轉赴洛都。
  可到了洛都之後,兩人又猶疑起來,一邊想著好不容易得到自由,不如就此
逃離,免得給人為奴為婢;一邊又想著兩人都已經獻出一魂一魄,怎麼也逃不出
紫媽媽的手掌心,萬一惹惱了紫媽媽,就是想再做奴婢也不可得。一邊是自由,
一邊是生死,讓她們遲疑不決。
  最後兩人私下商量了一番,決定先找個地方藏身,慢慢尋找主人不遲。何漪
蓮的洛幫雖然是廣源行在背後支撐,但她畢竟經營多年,也有些靠得住的心腹,
於是找了處偏僻的漁村落腳,沒有對外透出半點風聲。誰知剛安身沒幾天,手下
突然帶了條肥羊回來……
  兩人都是被小紫收過魂魄的奴婢,程宗揚用起來放心得很,絲毫不擔心她們
會背叛。
  「那對姊妹花呢?」
  「主子是說虞氏姊妹?」尹馥蘭道:「主子剛失蹤,那兩個賤人就不見了蹤
影,多半是趁機逃了。奴婢要逮住她們,非揭了她們的皮不可。」
  何漪蓮對她的討好滿心不以為然,但明智的沒有開口。
  「那個機械守衛呢?」
  尹馥蘭道:「那個怪物好奇怪,打著板子跑到樹林裏去了,沒有人敢追。」
  當日傳送時,程宗揚和小紫本來想帶上裝著器靈的機械守衛,結果傳送中出
現錯誤。也許太泉古陣有什麼禁製,使機械守衛無法離開。這樣也好,那家夥精
神分裂得厲害,待在太泉古陣,也免得他出來禍害。
  程宗揚又問了幾句,得知她們離開時,太泉古陣聚集的各方勢力已經走得七
七八八,他們都是聽到嶽鵬舉將在太泉古陣出現的消息特意趕來,結果無不铩羽
而歸。最後倒是便宜了莫如霖,又得了一批不要錢的手下。
  從朱老頭口裏得到太泉古陣另一番真相之後,程宗揚一直避免回憶自己在太
泉古陣的經曆,這時也不想多問,只打聽了幾個人的下落,便起身道:「這裏離
洛都有多遠?」
  「水路五十里。」
  程宗揚一怔,「怎麼比伊闕還遠?」
  何漪蓮訕訕道:「他故意走了岔路。主子在艙裏,一時不查……」
  「離伊闕呢?」
  何漪蓮道:「三十里。」
  「主子要去洛都還是伊闕?」尹馥蘭一邊給他繫好衣衫,一邊道:「奴婢這
就讓人備船。」
  「先去伊闕吧。趁天亮,我去香山頂上那個亭子看看。」
  何漪蓮道:「主子要去出雲台?」
  程宗揚一震,急問道:「什麼出雲台?」
  何漪蓮嚇了一跳,小聲道:「那地方原來叫出雲台,後來才建了亭子,改叫
眺洛亭。奴婢從小叫慣了……」
  程宗揚示意尹馥蘭停下手,然後坐回榻上,「它還叫出雲台的時候,你去過
嗎?」
  「去過。」
  「和誰?」
  「……武穆王。」何漪蓮低聲道:「奴婢那時年紀尚小,只是聽命行事。」
  「你記得他帶了什麼東西嗎?」
  何漪蓮回憶了一會兒,「有一只箱子,還是幫裏的人抬到山上……第二天他
下山的時候,那只箱子就不見了。當時我還問他,但他只笑笑,沒有說話。」
  「什麼樣的箱子?有多大?重不重?」
  程宗揚一連串的追問,可惜時過境遷,何漪蓮已經記不清了。
  旁邊的尹馥蘭露出一絲奇怪的表情。
  程宗揚道:「你知道?」
  尹馥蘭道:「蓮兒方才一說,奴婢倒是想了起來……那年奴婢也在洛都,我
們青葉教擅長馭蛇,武穆王把我們帶的毒蛇都要去了,裝了一箱。」
  「一箱?」
  尹馥蘭道:「箱子裏都是泥土,武穆王還叫人專門配了蛇藥,讓那些毒蛇能
長期蟄伏。那些毒蛇可以不吃不喝蟄伏數十年,蟄伏越久毒性越烈,若是有人打
開箱子,那些毒蛇蘇醒之後會很危險。」
  嶽鳥人心真黑啊……程宗揚道:「還有別的嗎?」
  兩女同時搖頭。
  雖然知道自己純粹是撞大運,但程宗揚還是忍不住有些失望。但轉念一想,
連孟老大等人都不知底細,何況這兩個女人呢?況且自己總算知道箱子裏面裝的
是什麼東西,黑魔海那幫家夥打開箱子,挖出一窩毒蛇,那表情肯定很精彩。
  出雲台,又對上一個「出」字。自己以為中斷的線索又重新出現一線曙光,
盧五哥去的首陽山,很可能對應「日」字,八塊玉牌,現在還剩下一個「不」字
沒有著落。一旦湊齊,嶽鳥人又會給出什麼樣的謎底呢?
  程宗揚琢磨片刻,然後拿出一塊玉牌,「這東西你見過嗎?」
  何漪蓮仔細看了片刻,搖頭道:「未曾見過。」
  尹馥蘭也搖頭不知。
  程宗揚只好把此事丟開,轉而問道:「聽說洛幫勢力不小,怎麼就這幾條船
呢?」
  何漪蓮道:「洛水沿岸各處碼頭都有幫中的分舵,此地只是一處漁村,住的
都是幫中兄弟的眷屬。」
  「聽說洛幫各位當家都去了晴州?」
  尹馥蘭笑道:「什麼事都瞞不過主子。蓮奴怕驚動廣源行的耳目,不敢去總
舵,她也是剛聽說幫裏如今群龍無首。」
  「洛幫的人你能調得動嗎?」
  何漪蓮猶豫了一下,「能。」
  「把握大嗎?」
  何漪蓮坦白道:「下面的兄弟一向都聽我的。只是廣源行在幫裏埋了不少釘
子,那幾位當家有的就是廣源行安排的人,若是他們回來,怕會有些風波。」
  程宗揚道:「如果讓你把幫裏運貨的船只減少一半,再把運費提高一半,能
辦到嗎?」
  何漪蓮想了半晌,最後實話實說,「幫裏生計頗有些艱難。若是斷了生意,
有些人未必心服。」
  「幫裏損失多少,我給你補出來。」
  何漪蓮眼睛一亮,「真的嗎?」
  「只要你能控製洛水的貨運量,我保證你們洛幫今年能過個肥年。」
  何漪蓮雙手合什,長長舒了口氣。
  程宗揚奇道:「洛幫日子有這麼難過嗎?」
  何漪蓮歎道:「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洛幫是洛水第一大幫,說來固然風光,
奴婢操持幫務之後,才知道其中的艱難。就比方船資,其他幫會比我們少拿三成
還有得賺,我們拿到八成,就只能忍饑挨餓了。」
  「都是跑船的,你們成本怎麼這麼高?」
  何漪蓮苦笑道:「一來我們洛幫的收益大頭要交給廣源行,二來其他幫會多
是些沒牽沒掛的精壯漢子,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們幫裏兄弟哪個不是養著一
家人?還有些兄弟因為幫裏的事死了殘了,家中婦幼幫裏都要養起來,又是一筆
開銷。」
  「別的幫會就不用養家人?」
  何漪蓮道:「這些年我也見過不少幫會的興衰,初建時,幫中都是精壯,頭
三五年大都風光得很,能拼能打;接下來三五年,幫眾陸續成家,掙的錢就只能
維持了;再過三五年,原來的幫眾漸漸老了,生意越來越差,家裏人口卻越來越
多,不加新人難以維持,新人來了卻嫌他們幹的活少,拿的錢多,幫裏的爭執一
日烈過一日,到這時候就只能散夥,各謀出路。年輕力壯的重新組建幫會,然後
再重複一遍。」
  「那些幫會能撐過十五年的便寥寥無幾,能撐過二十年以上的,只有我們洛
幫一家。」何漪蓮道:「我們洛幫能支撐下來,也是借了廣源行的光,壟斷了晴
州運來的貨物。但廣源行算計極精,拿走大頭之後,留下的只能讓幫裏的人撐不
著,餓不死罷了。」
  果然是家家都本難唸的經。程宗揚想了片刻,然後道:「不需要你做太久,
只要控製三個月就行。」
  何漪蓮露出一絲奇怪的表情,「三個月?奴婢只怕做不到。」
  「為什麼?」
  「因為再有一個月就該封凍停航了啊。」
  程宗揚愕然道:「洛水不是號稱溫洛,從不結冰嗎?」
  何漪蓮解釋道:「洛水本身極少封凍,但遇到極寒天氣,上遊的支流大半會
封凍結冰,下遊雖然無冰,但上遊水量減少,以前能航行的河段都成了淺沙洲,
除了小筏子,尋常的船隻都無法航行。今年入冬早,天氣寒冷,最遲到冬至,上
遊就該封凍了。因此有經驗的商家都會趕在大雪之前,把貨物運完。」
  程宗揚暗叫僥幸,自己只聽說洛水不會結冰,便以為洛水是終年通航,準備
配合陸路運輸,用兩個月時間慢慢提價,這時才知道一個月後洛水的航運就會停
止,其他商家都會趕在這一個月內備貨。如果按原來的計劃,等自己動手,別人
的貨物早運完了。

  「你跟我去趟洛都。」
  何漪蓮不明所以,但立即答應下來。
  尹馥蘭道:「奴婢……」
  「你先留在這裏。需要的時候,我會讓人來找你。」
  尹馥蘭只好羨慕地看著何漪蓮跟隨主人離開。

  …………………………………………………………………………………

  敖潤蹲在巷口東張西望,見到程宗揚的身影剛張開嘴巴,隨即看到他身後跟
著一名陌生女子,又連忙把嘴巴閉上。
  程宗揚走的是背巷,向敖潤略一示意,進了那處用來掩人耳目的客棧。馮源
正在櫃上,見家主進門,一邊迎上來,一邊奇怪地看著那女子。
  程宗揚道:「這位是洛幫的何幫主。」
  馮源連忙拱手施禮,「原來是何大當家。」
  何漪蓮含笑還了一禮。
  程宗揚道:「你陪何幫主去北院,一會兒商量點事。」
  北院是文澤故宅,商議要事才會啟用,尋常賓客根本不可能入內。馮源改容
相向,原本的客氣中多了幾分慎重,「何幫主,請。」
  馮源帶著何漪蓮離開,敖潤才開口道:「蔡公公來了。」
  「來了多久?」
  「有一陣子了。」
  「我去見見他。你去通知班先生,還有老吳、老匡和高智商他們,半個時辰
之後在北院議事。雲老哥和程大哥若是不忙的話,也請他們來一趟。」
  敖潤應了一聲,前去找人。
  程宗揚回到內院,遠遠便看到會客的大廳門窗敞開著,負責守衛的韓玉釘子
一樣站在門口。
  程宗揚往堂上看了一眼,「門窗開這麼大,不冷嗎?」
  韓玉道:「是秦夫人吩咐的。她說男女室內獨處,不方便關門窗,開著門好
避嫌。」
  「太見外了。蔡常侍那是什麼人?」程宗揚不以為然地說道:「太監啊。能
算男人嗎?嫂夫人也太仔細了。」
  程宗揚說著踏進門內,迎面就看到蔡敬仲那張死人臉。他陰惻惻說道:「我
都聽見了。」
  程宗揚打了個哈哈,裝傻道:「什麼?」
  「你在背後說我壞話。」
  程宗揚果斷不認,「你聽錯了。」
  蔡敬仲冷哼一聲,扭頭看著王蕙,「你說的不錯。太后多半會應允。」
  王蕙道:「北宮能拿出多少?」
  蔡敬仲思忖了一下,「千萬可期。」
  王蕙道:「太少。」
  「太后只是魚餌。」
  「或者我們換個一個方式呢?」王蕙道:「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願聞其詳。」
  「常侍可知陽武侯?」
  蔡敬仲微微點頭。
  「若是為了對付陽武侯,太后能拿出多少錢呢?」
  「傾家蕩產,在所不惜。」
  王蕙淺笑道:「傾家蕩產倒不至於,但十萬金銖,北宮想必拿得出來。」
  「如何取信?」
  「拙夫與石敬瑭相交莫逆,請他演出戲,亦不甚難。」
  蔡敬仲蒼白的手掌輕輕拍了一記,「大善。」
  程宗揚在旁聽得一頭霧水,沒來由的一陣心驚肉跳,「你們在說什麼?我怎
麼聽不懂呢?我就出門一天,難道錯過什麼要緊的內容了?」
  王蕙溫柔地笑道:「是這樣的,妾身聽蔡先生說了前後手尾,方知蔡先生布
局深密,思慮周全。既然安排停當,不妨多借一些。單是天子的話,所得錢銖亦
不甚多,不若連太后那邊也一並借了。」
  這跟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樣啊!自己還以為王蕙是要勸說老蔡,讓他收手,誰
知道這嫂子一聽有門路,立刻改了主意,而且單是宰天子一刀還嫌不夠,竟然慫
恿老蔡連太后的私房錢也一並宰了。
  程宗揚突然有種引狼入室的感覺,誰會想到王蕙不替自己分憂解難,反而跟
蔡敬仲狼狽為奸呢?讓他們湊到一起,殺傷力翻著倍的往上升。一個女子,一個
被割過的小人,聖人早就說過,這兩種人他都搞不定。
  程宗揚滿心後悔,真不該讓奸臣兄出去辦事,他家這嫂子看著斯斯文文,溫
柔可親,可真不是什麼善茬,沒有老爺兒們管著是不行啊。
  雖然面前只有一個女人,一個死太監,但程宗揚油然生出一種感覺:他們人
好多,我上去也是白饒……
  程宗揚硬著頭皮抵抗道:「太后又不是傻子,怎麼可能平白拿錢?」
  蔡敬仲道:「戊土。」
  「什麼意思?」
  王蕙微笑道:「宮裏如今都在傳言,蔡常侍從上古典籍中,找到戊土生金之
術,花重金配出戊土。只要將錢銖埋入土中,便可逐月收割,每次可收獲一成的
生息。」
  「每月收一茬?」程宗揚轉頭對蔡敬仲道:「你這是種地呢?還是養豬呢?
就算養豬也沒這麼快吧!」
  蔡敬仲徐徐道:「世間五行,土載其四。土生金,金生水,是謂五行相生。
今年恰逢戊申,明年則為己酉,戊己屬土,申酉屬金,正為戊土生金之相,唯有
此年將金銖植入戊土,方可生金。六十一甲子,每六十年方有一次,機不可失,
失不再來。一旦錯過,唯有再等六十年。」
  程宗揚捋了半天,也沒弄明白,索性道:「太后信嗎?」
  王蕙道:「妾身想來,太后多半是不信的。」
  「太后都不信,天子就能信嗎?」程宗揚道:「天子性子可能差了點,可絕
對不是傻子。」
  蔡敬仲道:「如果太后信了,天子會信嗎?」
  怎麼又繞回來了?呂雉的智商好像比劉驁還高一點吧?
  王蕙道:「所謂戊土生金,太后和天子自然不會信的。即便他們信了,也只
會讓蔡常侍獻出戊土。」
  程宗揚連連點頭。這事他聽著這根本就是個死局,太后和天子若是不信,蔡
敬仲再折騰,這戲也算唱到頭了;太后和天子若是信了,讓他交出戊土,老蔡這
戲當場就要穿幫。反正不管太后和天子信不信,蔡敬仲肯定沒有好果子吃。左右
都是個死,老蔡就算真是妖精,又能玩出什麼花來?
  蔡敬仲蒼白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淡淡道:「假若我與太后合謀呢?」
  程宗揚心裏咯噔一聲。
  「若是我告訴太后,她只需略出些錢,蔡某對外放出風聲,就能引得天子重
金來投。太后肯不肯呢?」
  程宗揚終於懂了,這是連環套啊。呂雉不是傻子,根本不會信什麼戊土生金
地把戲,但如果能狠狠坑天子一把,她肯定不介意投些錢銖作餌。這樣呂雉以為
她是與蔡敬仲合謀坑天子,卻不知她宮裏的奴才這麼膽大包天,連她也一並算計
了。
  「這就是你剛才說的一千萬錢?」
  「正是。」蔡敬仲道:「我跟秦夫人商量了一下,太后那點錢太少。要另找
個由頭問她要錢。」
  「朱老頭?」
  蔡敬仲和王蕙同時點頭。
  王蕙道:「以石敬瑭當餌,詐稱可以重金買通殤侯身邊的衛隊反水。只要能
取信太后,十萬金銖她想必也是肯掏的。」
  蔡敬仲道:「太后的錢也不能白拿,待見過石敬瑭,蔡某便稟明太后,對外
放出風聲,就說太后出資十萬金銖,交由蔡某運作收取利息,一來掩人耳目,二
來引天子上鉤。太后自無不許……」
  蔡敬仲與王蕙相視一笑,程宗揚卻覺得頭皮發麻,「你們能騙過呂雉?」
  「別人也許不好說。但石敬瑭……」王蕙莞爾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程宗揚與石敬瑭打交道不多,聽老秦說也是個能屈能伸的狠角色,但他真的
能騙過呂雉?程宗揚真不大相信。
  王蕙道:「聽說上清觀的卓教禦與紫姑娘相交莫逆,蔡常侍遊說太后時,最
好能請卓教禦入宮一趟。」
  這思路跳得太快,程宗揚感覺有點跟不上,想了一下才轉過彎來,「代表太
乙真宗?」
  「正是。」
  卓雲君代表太乙真宗入宮,與呂雉合謀共誅鴆羽殤侯,負責牽線的蔡敬仲會
顯得更有說服力。再加上石敬瑭反水……
  程宗揚忽然發現,這事越說越像了,眼看著真能辦成。他掙紮道:「秦家嫂
子,咱們開始可不是這麼說的啊。」
  王蕙笑道:「妾身見過蔡常侍,便改了主意。以蔡公之能,大事可期。」
  「可這是詐騙……」
  王蕙道:「妾身有一言,敢請公子知聞。」
  「嫂夫人盡管說。」
  「拙夫每獻一策,必前思後想,久而不決,雖然周密,但失之謹慎。如今洛
都形勢瞬息萬變,豈可拘泥?以妾身之見,當斷則斷,當捨則捨。」
  程宗揚不由得正襟危坐,「請嫂夫人指教。」
  「公子始終不欲如此行事,無非是不肯負人,特別是徐常侍吧?」
  程宗揚沉默片刻,然後歎道:「說起來,徐常侍還真是夠對得起我了。」
  「謀大事者,不拘小節。」王蕙道:「公子因此等小事,便縛手縛腳,實為
婦人之仁。」
  程宗揚道:「人不負我,我不負人。徐常侍既然對得起我,我起碼要給他一
個交待。」
  王蕙道:「今日雖有所負,他日補償未嚐不可。」
  程宗揚搖頭道:「一碼歸一碼——我知道嫂夫人說的有道理,但如果我每次
想做什麼違背良心的事,就給自己找些這樣那樣的理由,只會變得越來越沒有下
限。畢竟理由總是很好找的。」
  他心裏暗暗道:也許我會變成另一個嶽鳥人吧。
  程宗揚抬起頭,「我不是什麼殺伐決斷的大人物,有些事情斷不掉,也不好
輕易捨棄。一個男人這麼婆婆媽媽,嫂夫人肯定會笑話我吧?」
  「公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乃大丈夫的襟懷,妾身豈敢見笑?」王蕙展顏一
笑,「既然公子不肯捨,那便由我們來捨——蔡常侍,你看呢?」
  蔡敬仲道:「大不了我把他們的錢還清,只留下天子和太后的府藏。」
  程宗揚長出一口氣,「這沒問題!我舉雙手讚成!」
  蔡敬仲輕飄飄道:「那就這麼說吧。」
  既保住底線,又能從呂雉和天子手裏榨出錢來,這事解決得再完美不過。程
宗揚心情一鬆,不由想起另外一件事來,他貼到蔡敬仲耳邊,小聲道:「有件事
你看能不能辦——給我找幾枚太后和胡夫人的指印。」
  蔡敬仲臉上不動聲色,只微微點了點頭。
  程宗揚放下心事,笑道:「這事就交給兩位了,你們聊。」
  等程宗揚離開,王蕙歉然道:「只能辛苦蔡常侍了。」
  蔡敬仲不以為然地說道:「隨便拿句話騙騙他,有何辛苦?」
  「啊?」
  以王蕙的機敏,這時也被鎮住了,還有這麼玩的?

第六章

  「你沒在宮裏幹過,不知道宮裏的路數。」蔡敬仲道:「咱們宮裏呢,講究
的是欺上不瞞下,只要能把主子糊弄高興了,隨你怎麼折騰,都不算過錯。」
  王蕙道:「妾身愚鈍,難道只要讓天子高興,便可以胡作非為嗎?」
  「你看,你這就沒轉過彎來。」蔡敬仲語重心長地說道:「你想啊,你在下
邊胡作非為,主子會高興嗎?肯定不會吧。那就只能任勞任怨,一點不敢胡作非
為嗎?那我這中常侍還當著什麼勁?」
  王蕙笑道:「我都讓公公繞糊塗了。」
  「這事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總之講究一個分寸。就拿胡作非為來說,
要麼你能保證這事傳不到主子耳朵裏面,主子壓根不知道,不管你幹了什麼,那
都等於沒有,這種是能遮得過,捂得住。要麼呢,是這事傳到主子耳朵裏面,他
也不生氣,反而覺得你胡來得好。這種是看得清,把得牢。就比方富平侯吧,他
前些天剛弄出那麼大亂子,江都王顏面掃地,連太后都氣得差點要殺他,天子臉
上也不好看,但天子為什麼對他寵信依舊呢?」
  王蕙眼珠一轉,「富平侯對江都王無禮,難道是天子授意?」
  「對了一半。」蔡敬仲道:「天子幼齡繼位,那些諸侯年長輩高,看他就跟
看娃娃一樣,張侯對江都王無禮,其實是表明君臣之別。富平侯又不是瞎子,江
都王的車駕他難道看不出來?就是因為看出來了,他才偏要這麼做。明白告訴諸
侯,無論你年紀再長,輩份再高,都是天子之臣。天子敬重你是情份,不敬你是
本分。別看你是諸侯王,我富平侯照樣不尿你這一壺。所以你說的沒錯,富平侯
這麼做,正合了天子的心意。之所以說錯了一半,是因為此事根本不需要天子授
意。若是連天子這點心意都揣摩不透,張放豈不白得天子的寵信了?」
  「可張放為這點小事,得罪了太后和諸侯,豈非得不償失?」
  「你啊,雖然聰明絕頂,可比起你夫君還是差了一籌。」蔡敬仲道:「為主
子作事,哪裏用得著計較得失?在小賬上頭斤斤計較,聰明是夠了,卻少了幾分
大氣。」
  王蕙赧然施禮,「多謝公公指點。」
  蔡敬仲點了點頭,又指點道:「怎麼把主子伺候高興呢?這裏頭的道道可就
多了……」
  王蕙為蔡敬仲斟上茶,「還請公公指點。」
  「就拿咱們這位主子來說吧。咱們這位主子呢,一來臉皮薄,想當婊子還總
想著立牌坊;二來心不夠黑,想多吃多佔還怕別人餓著,總之是濫好人一個。對
付這種主子,講究的是一個‘搶’字。他不是拉不下面子嗎?你先搶著幫他把牌
坊立好,還要立的漂漂亮亮,讓他不賣都過意不去。他不是見不得別人挨餓嗎?
你先搶著把鍋端到屋裏去,讓主子關上門吃,看不見別人不就結了?」
  蔡敬仲呷了口茶,「總之呢,講究五個心字:讓主子這婊子當的安心,牌坊
立的開心,肉吃的放心,錢掙的順心,覺睡的舒心……」
  「蔡常侍這麼說,難道主子就一無是處了嗎?」
  「怎麼會一無是處呢?濫好人又有什麼不好的?」蔡敬仲道:「主子想當好
人,你就順著他的心思,讓他當好人。順著他,沒壞處。」
  「若是好心辦了壞事呢?」
  「那咱們就搶先把壞事給做了,免得主子不小心壞事,有辱主上的聖明。」
  王蕙連番詢問,蔡敬仲應答如流,而且絕不藏私,將自己多年來的心得傾囊
相授,讓王蕙聽得歎服不已,不時擊節讚歎。
  「難怪大貂璫能身居高處,倍受信寵。」
  蔡敬仲謙遜的擺了擺手,然後話風一轉,「再說了,濫好人又不是白癡。咱
們這位主子,人雖然軟了點,但心裏頭明白,最重要的是有眼光,單憑這一點,
就比旁人強——比你強,也比我強。」
  王蕙道:「大貂璫過歉了。」
  蔡敬仲擺了擺手,「蔡某不是謙遜,而是自知不及。蔡某在宮裏這麼些年,
也見過不少貴人。唯有這位主子,讓蔡某真正起了攀龍附鳳的心思。」
  王蕙目光微閃,「攀龍?」
  蔡敬仲微微一笑,不再多說。放下茶杯,從席側拿起斗笠,飄然而去。

  …………………………………………………………………………………

  與此同時,「濫好人」程宗揚渾然不知蔡太監已經打點好牌坊,準備親手給
他供上,還在為商會的大計殫精竭慮。
  不大的廳內坐無虛席,程宗揚坐在主位,雲蒼峰坐在他對面的賓位,正中間
的牆壁上掛著一幅白絹,上面繪製著洛都的大致地形。兩人下方,左首依次是班
超、匡仲玉、高智商、何漪蓮;右首是程鄭、吳三桂、敖潤、馮源。坐席上首的
側位,專門放了一張軟榻,帶著銀製面具的劇孟仿佛一頭懶洋洋的睡獅,據榻而
臥。
  程宗揚指著地圖上一面小旗點了點,然後道:「昨天程大哥又拿下一處草料
場,目前我們已經控製了洛都八成的草料供應,遠遠超過了預期目標。這第一樁
功勞,是程大哥的。」
  程鄭起身道:「不敢當。」
  「人員安排了嗎?」
  程鄭道:「雲三爺已經派了兩名掌櫃過去接管。」
  程鄭手下雖然也有些人,但如今商會的布局擴張太快,人員配置上不免捉襟
見肘。而雲家由於產業轉讓,大批人員閑置,又都是經商多年的老手,雙方一拍
即合,程鄭負責擴張,雲蒼峰派人接管,雙方合作得天衣無縫。
  「事不宜遲,不能再等下去了。從明天起,我們手裏的草料場全面漲價。先
從精飼料開始,豆餅漲一成,乾草每十束先漲一個銅銖。」程宗揚道:「一定要
控製好節奏,第一波漲價的幅度要緩,節奏要穩,時刻注意市場的反應。」
  雲蒼峰無論身份、地位還是財富,在廳中都是最高的,但他絲毫不擺架子,
他這邊說完,便點頭道:「明白。」
  程宗揚暗暗豎起大拇指,雲老哥夠給面子。
  班超道:「等草料價格全面漲起來之後,我們不妨作作樣子,準備點草料在
各處城門發放。量不用太大,主要把聲勢造出來,一來邀買人心,二來讓人們都
知道洛都草料全面告緊。最好讓周圍郡縣都聽到風聲,預先把草料錢算到運費裏
面。」
  「好主意!」程宗揚讚道:「洛都運力有限,多運了草料,就少運了其他貨
物。」
  程鄭撫掌道:「果然周到。」
  「陸路運輸無非是車馬人力,我們只要控製飼料,讓運費上漲即可。水路運
輸價廉量大,才是真正的大頭。此事我以前有些想當然了,」程宗揚側身示意了
一下,「現在請洛水的何大當家解說。」
  眾人目光都看了過來,何漪蓮暗暗吸了口氣,起身先向眾人施了一禮,然後
說道:「水路與陸路不同,由於立冬前後洛水會因水淺停航,一般商家都會趕在
大雪之前運完貨物,眼下正是水運貨物最多的時候……」
  最初的緊張過後,何漪蓮越說越流暢,她先介紹了洛水航運的狀況,洛幫所
佔的份額,以及可以調動的人手,然後說道:「按照家主的吩咐,從明天開始,
我們會借口水淺,停止千料以上貨船的航行,改用小船和竹筏運送。粗略估計,
整個洛水會減少兩成的運量,同時提高一成的轉運費用。」
  吳三桂道:「萬一有人搶生意呢?」
  何漪蓮嫣然一笑,「這就要請諸位援手了。」
  程宗揚道:「老吳,這件事交給你了。不管幫內還是幫外,有人不服,全部
打服。」
  吳三桂高聲道:「是!」
  「水陸運輸的事暫時這樣安排,」程宗揚一錘定音,然後道:「第二樁是兌
換。高智商,這事交給你去辦。多找點狐朋狗友一起上陣,把咱們手裏的金銖兌
成銅銖。」
  高智商不解地說道:「師傅,銅銖又重又佔地方,運的時候不方便啊。」
  「洛都九市你去看過了嗎?」程宗揚道:「百姓交易基本上都是銅銖,用銀
銖的都極少。你要做的就是大量減少銅銖的流動,人為造成錢荒。至於兌來的銅
銖,不用擔心,都存在陶氏的錢莊裏。我已經跟陶弘敏說好,這部分錢銖入庫之
後,短時期內不再流通。」
  高智商道:「有限額嗎?」
  「先兌十萬金銖吧。看看市面上的銅銖一下少二十萬貫,會有多大波動。另
外各處商號,無論草料場還是水路運費,能收銅銖的全部收銅銖。」
  「最高兌多少?」
  「盡量足額。銅銖出現短缺,可以兌到一千九。最高不超過一千八,而且這
部分比例不能超過半成。」
  「行!」高智商道:「我找人去辦!」
  「第三件……老匡,要靠你了。」
  匡仲玉起身敬了一禮。
  「你放出風聲,說有人暗中往洛都運送兵器,圖謀不軌。怎麼危言聳聽怎麼
來。最好再設計從進城的車中,搜出一批兵器。至於主謀,或者是趙王餘孽;或
者是暗有反誌的諸侯;或者是有野心的外戚……目標越撲朔迷離越好。」
  匡仲玉朗聲道:「明白。」
  「雲老哥,還要辛苦你一番。」
  雲蒼峰道:「盡說無妨。」
  「你拿出錢銖,四處求購田地房產,把聲勢盡量造大,顯得越急切越好。洛
都這幫豪強肯定會拼命抬價。」程宗揚道:「怎麼激起他們的貪心,讓他們跟著
咱們的節奏抬價,就要看雲老哥的本事了。」
  雲蒼峰笑道:「你只管放心!一文錢不花,只動動嘴皮子,就讓洛都周邊田
地的價格大漲這種事,老哥我最喜歡幹了。」
  程宗揚笑道:「算緡令一出,他們就知道最後吃虧的是誰了。」
  雲蒼峰聞言大笑,他在漢國沒少受人排擠,眼下又被逼賣掉名下的大部分產
業,沒有怨氣那是不可能的。他已經等不及想看看那些人將來的臉色。
  程宗揚道:「總之一個字:漲!大家想盡辦法,把百貨的價格都抬起來。常
言道,事不過三,這一輪漲價至少要有三波,每一次都漲到別人以為不會再漲的
時候,再漲一波。三次之後,大多數人就會習慣物價的漲勢了。」
  說完之後,程宗揚特意道:「劇大俠,你看呢?」
  劇孟咧開大嘴,用嘶啞的聲音嘿嘿笑道:「這麼好的發財機會,讓你說得我
都心動了……要不要我搶一票啊?」
  「這個主意不錯啊!從安全上做文章,提高成本。」程宗揚邊想邊道:「搶
的目標不一定要大,但要有足夠的影響……」
  敖潤接口道:「搶那些士子啊!」
  馮源不樂意地說道:「窮文富武,那些士子大半都精窮,搶他們幹嘛呢?」
  「就搶他們!」程宗揚道:「那些士子嘴巴能說,還有交流的平台,傳播夠
廣夠快,目標也不顯眼,而且還沒幾個錢——這麼窮的都搶了,何況別人呢?」
  馮源不同意,「就是因為錢少才要命啊。」
  敖潤安慰道:「沒事。只搶來洛都的,返鄉的咱們不搶。反正他們都來洛都
了,找個書院多少能混口飯吃。」
  「你說得輕巧……」
  班超道:「不行就讓主公出一筆錢,放到各個書院,補貼被搶的士子。」他
補充道:「反正大家都窮,補貼不一定用錢,糧食被褥就不錯。」
  馮源道:「萬一搶到有錢的呢?」
  班超笑道:「就當均貧富了吧。」
  馮源道:「萬一有人混補貼呢?」
  「補貼越多,說明搶得越厲害,只用一點糧食被褥,就把聲勢造出去了,這
生意做得過啊。」程宗揚笑道:「馮大法,你要不忍心,這補貼的事就交給你去
辦得了。」

  馮源左右看了看,「那就我吧。我可先說在頭裏,是不是真被搶我不管,只
要真窮我就給啊。」
  眾人都笑道:「給吧,給吧。最好都說被搶了。」
  席間所談內容雖多,但在場的都是行家,效率極高。前後不過半個時辰,眾
人商議已畢,各自散去,只留下何漪蓮還在廳中。
  何漪蓮看著正在審視地圖的主人,欲言又止。
  程宗揚提筆在圖上作著標記,一邊道:「怎麼?沒有這樣議過事嗎?」
  「奴婢以前在幫中議事,都是排好座席,誰座席靠前,講話就更大聲。主子
這般議事,奴婢還是第一次見……」
  「很奇怪嗎?」
  「主子手下人才濟濟,奴婢望塵莫及。難得的是,沒有人起小心思,倒像是
一家人坐著說話。」
  程宗揚哈哈笑道:「要不他們都叫我家主呢。」
  說著他往後退了一步,一手摸著下巴,望著地圖陷入沉思。
  何漪蓮看著那幅白絹地圖,主人新作的標記似乎是隨意分布,有的在北邙,
有的在洛都城內,有的遠在偃師,還有一個在伊闕的香山頂上。
  程宗揚忽然道:「像什麼?」
  「呃……」何漪蓮有些語塞。圖上的標記零零散散,根本看不出頭緒。
  「算了,我也看不出來。」程宗揚歎了口氣,悻悻道:「這鳥人……」
  程宗揚丟下筆,「你去吧。讓長伯放手去打。」
  出於對魏甘的警惕,兩個老頭現在被分別關押,魏甘十分配合,只不過從他
嘴裏再撬不出更多內容。嚴君平依舊沉默,面對程宗揚的詢問,連眼角都不帶掃
的。要不是看在他很可能是被老嶽坑了的同道中人的面子上,程宗揚都想揍他。
  盧景遠赴首陽山,在此處坐鎮的只有斯明信。程宗揚特意帶了兩壺好酒,一
邊給四哥斟上,一邊說了這幾日的奔波,尤其是對那句口號的猜測。
  斯明信默不作聲地聽著,神情冷峻,但聽到已經對上六塊玉牌,也不由微微
動容。
  「我現在奇怪的是,嶽帥既然布下這麼多星月湖兄弟才知道的線索,可為什
麼不把玉牌直接給你們,而要交給嚴君平保管呢?」
  斯明信想了半晌,然後搖了搖頭。
  程宗揚鬱悶地幹了碗酒,「只有等盧五哥的回來再說了。」

  …………………………………………………………………………………

  第二天天還未亮,洛水碼頭就傳來消息,昨晚夜航時,接連三艘千料大船擱
淺,將航道阻塞大半,其中一艘更倒黴,船體傾覆,所載的貨物全部漂沒。據當
事的洛幫水手說,擱淺的原因是洛水提前進入枯水期,水位下降,此番事故完全
出於天災。
  但天亮之後,又傳來消息,洛水沿岸的居民、漁人以及往來的乘客提供了大
量證據,證實洛水目前的水位並無異常,即使有,也不超過一個手掌的厚度。面
對質疑,已經在公眾視野中消失多時的洛幫何大當家公開亮相,收回了屬下此前
發表的言論,表示事故原因目前正在調查之中。同時表示自己將結束休假,全力
以赴調查事故原因,給貨主和百姓一個交待。
  而據某位資深船夫透露,事故的原因與水位無關,主要是洛水上遊來沙量持
續加大,河底的沙洲長期生長造成的。
  「五年了!整整五年了!洛水的航道都沒有疏浚過!洛水每年的來沙量有多
大,她姓何的計算過嗎?光說擱淺,前年擱淺事故有十幾次,去年二十幾次,沒
有公開的還得翻兩倍!擱淺事故一年比一年多,可洛幫高層呢?對此毫不關心,
每天花天酒地,歌舞昇平!就洛幫這種工作態度,不出事故是偶然的,出事故是
必然的!」這位不願意公開姓名的許姓水手憤怒地表示,「我就知道那娘兒們靠
不住!」
  事故發生後,為避免造成更大的損失,以洛幫為首的船行匆忙宣布,在洛都
下遊一百餘里設置安全線,千料以上的船隻一律停航,船上的貨物先用淺底的小
船駁運至偃師碼頭,再走陸路進入洛都。如果想直航上津門碼頭,能用的船只更
小,而且時間無法保證。
  船隻擱淺的事故洛水每年都會發生多起,無論是官方還是百姓,對此都早有
預期。只不過今年的停航足足提前了一個月,正值船運高峰,還是讓相關方面慌
了手腳。
  嗅覺最靈敏的,永遠都是商人。洛水停航的消息剛一傳出,洛都車馬行的運
費便應聲大漲,偃師城內更是車馬雲集,洛都幾乎有一半的運力都趕來討生意,
險些擠垮了碼頭。
  洛都人口百萬,每日所需的糧食、豬羊、菜蔬數量就極為龐大。但相比於珠
玉、香料、錦緞之類的奢侈品,糧食菜蔬價低量大,十車糧食也抵不上半車錦緞
的運價,因此原本就有限的運力爭相追逐各類運費高昂的貴重貨物,城中極需的
糧食即使被駁船運來,也被隨意堆積在碼頭上。
  官員們都盯著詔舉,密切關注著天子親政之後的舉措,對此無暇理會;洛都
的商賈們無不抓住這個天賜良機大肆提價,以近乎狂歡的姿態從運費到售價盡情
攫取著超額利潤;洛都的百姓只把洛水擱淺的消息當作市井間的談資,順便對市
面上越來越貴的物價發幾句牢騷。
  於是就在眾人全然不覺的情況下,一場完全人為的經濟危機正愈演愈烈,其
破壞力遠遠超過了程宗揚的預料,甚至成為漢國劇變的導火索,以至於將整個漢
國的政局都蒙上一層濃濃的血色。
  然而此時,這場危機的始作俑者偏偏感覺還十分良好,尤其是程宗揚發現這
回停航還狠狠坑了廣源行一把之後,心情更是舒暢。
  「廣源行的老田急得都上火了,」陶弘敏道:「擱淺的三條千料船全是廣源
行的,還翻了一條,押貨的幾名管事到現在還沒有找到,多半是凶多吉少。」
  程宗揚道:「廣源行是做什麼的?」
  「就是個雜貨行,無非做得大了點。」陶弘敏道:「廣源行經營的都是大宗
貨物,運到洛都之後,再分銷給本地商賈。這次雖然翻了一條船,但年關將近,
廣源行有些貨物都壓了半年,正好趁機銷出去。趕上停航漲價,算下來他們也賠
不多少。」
  陶弘敏笑道:「倒是程兄不聲不響就斷掉了洛水的運輸,真是好手段!」
  「無非是花錢買通了洛幫。」程宗揚道:「他們賠的錢,我可是全包了。」
  「比起將來的收益,那點船資只是九牛一毛。」
  正在船頭垂釣的趙墨軒忽然「咦」了一聲。程宗揚舉目望去,也不由一怔。
  他們的船隻停泊在城西的洛水岸邊,此時大道上煙塵滾滾,先是馳來數十鐵
騎,然後是兩列衣甲鮮明的步卒,一名騎馬的官員當先而行,他一手持節,一手
托著一卷黃綾詔書,黑色的官服帶著令人心寒的肅殺氣息,猶如死神。
  官員身後是一輛囚車,木製的囚籠內鎖著一名身穿赭衣的徒隸,那囚犯垂著
頭,亂糟糟的頭髮披散著,仿佛昏迷一樣。再往後看,隊伍中間赫然是一輛接一
輛的囚車,仿佛一條長蛇般,一眼望不到頭。隊伍外側,還有十餘名劊子手,他
們穿著紅得刺眼的血色上衣,即使是冬季,仍然露出一側肩膀和半邊生滿黑毛的
胸膛,腕上戴著厚厚的牛皮護腕,手裏抱著一柄鬼頭刀,鋒刃磨得雪亮。隊伍最
後,則是一群看熱鬧的市井閑人,鬧哄哄跟在後面,林林總總有上千人之多。
  車隊在岸旁一處平整過的荒地停下,那名官員翻身下馬,走到高處,將節杖
植在地上,展開詔書唸了幾句,然後雙手舉起詔書,展示四方。
  片刻後,官員一聲令下,士卒隨即將囚車釘死的木枷劈開,將囚犯拖到河邊
跪下,扯住頭發,露出脖頸。一名劊子手往掌心唾了一口,雙手握著沉甸甸的鬼
頭刀,高高舉過頭頂。
  那名官員抬手用力一揮,十餘名劊子手同時暴喝,圍觀百姓的驚呼聲中,一
片雪亮的刀光齊齊斬下,接著血光飛濺。
  十餘顆頭顱滾落下來,無頭的屍身鮮血狂噴。劊子手抓起頭顱展示一周,由
幾名小吏拿著木簡核對刻記,這才丟在車上。
  囚犯足有一百餘人,劊子手卻只有十餘名,緊接著又一批死囚被押了過來,
劊子手將無頭的屍身一腳踢開,騰出位置。那些死囚被按著跪在地上,同樣是面
孔朝下,被人扯住頭髮,露出脖頸。
  官員揮手,大刀落下,眾人驚呼,頭顱落地……
  隨著這一幕不停重演,場中屍體越來越多。黃色的沙土,幹枯的蘆葦,都被
鮮血逐一染紅。
  程宗揚一手揉著額角,神情僵硬。隔著里許,那些死氣已經淡薄了許多,但
那一絲絲的陰冷氣息,仍使他本能地感覺到一絲不適。程宗揚並不是沒有殺過人
的菜鳥,生死一瞬之間,該殺的他絕不會手軟,可目睹這種大規模行刑的場面,
他仍不免生出一絲惻隱之心。他不知道那些囚犯是什麼人,也不知道他們犯了什
麼罪行,他只是出於本能,對同類的死亡生出一絲不忍。
  「真是晦氣,正趕上處決人犯。」
  陶弘敏嘟囔一聲,正要放下竹簾,趙墨軒卻又「咦」了一聲。
  程宗揚本來已經轉身不想去看,聞聲又扭過頭去,卻看到那些被處決的死囚
除了青壯,竟然還有白髮蒼蒼的老人,甚至婦人。
  趙墨軒皺眉道:「族誅?」
  程宗揚心頭劇震,本來不忍細看,此時連忙功運雙目,朝岸上看去。
  處決已臨近尾聲,最後一批被押上來的死囚中,甚至還有一名抱著嬰兒的女
子。那女子一邊哭泣,一邊乞求地舉起嬰兒。劊子手早已殺得渾身是血,他扭過
臉,一邊舉起大刀。
  程宗揚只覺一股熱血從心頭湧起,想也不想就鑽出船艙。
  鬼頭刀呼嘯而下,就在此時,人群中飛出一只破碗,重重磕在刀上,接著一
名頭髮鬍鬚亂蓬蓬的乞丐飛鳥般掠來,一把抄起嬰兒,掠入蘆葦叢中。
  圍觀的百姓發出一片驚叫,那官員匆忙下令,士卒們紛紛湧來,有些揮戈掃
開蘆葦,有些彎弓往蘆葦叢中射去。那女子呆呆望著蘆葦,驀然間放聲大哭,哭
聲中卻充滿了解脫的喜悅。
  接著大刀落下,哭聲戛然而止。
  那官員持節大喝,一邊派人追捕劫匪,一邊讓人搜查人群中是否還有同黨。
  圍觀的閑漢立刻便作了鳥獸散,卻有十餘名少年留了下來,甚至不等那些士
卒退開,就上前收殮屍體。
  漢國重葬,沒有特別的詔令,即使謀反的重罪也允許親友收屍。畢竟人已經
死了,不許收屍未免不近人情,那官員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去理會。更何況
還被劫走了一個,他就是想理會也顧不上。
  那名乞丐來得快去得也快,一轉眼就抱著嬰兒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沒有人
看清他的相貌。倒是程宗揚在船上看得清楚,盧五哥一身風塵,連鬍鬚都是匆忙
黏上去的,根本瞞不過有心人,而且他還抱著個嬰兒,不敢下水,完全是靠過人
的身法,貼著河岸蛇行,那些騎兵雖然看不到他,但只要沿著河岸追下去,肯定
能追上。
  程宗揚深深了吸了口氣,硬著頭皮潛入水中,暗暗祈禱自己可不要抽筋,萬
一讓盧五哥再趕來救自己,還不如淹死得了。
  出乎他的意料,河水並沒有預想中刺骨的寒意,而是一種淡淡的溫涼。
  還真是溫洛啊。程宗揚心裏嘀咕一聲,兜頭朝盧景截去。

Thanks

谢谢上载

謝謝



第七章

  地室一角,延香抱著一名繈褓中的嬰兒,輕輕哄著。那嬰兒喝了些溫好的羊
奶,此時已經睡熟。
  程宗揚與盧景坐在火爐旁,你一碗我一碗地喝著酒,藉此驅走身上的寒意。
爐中炭火燒得紅通通的,上面一條羊腿烤得吱吱作響,煙氣順著挖好的通風口引
向地面,免得炭氣鬱集。
  「……郭家滿門一共一百二十一人。十二歲以下按慣例應該下蠶室,被天子
否了。說郭大俠和他的黨羽多次公開行凶,視朝廷律例如無物,必須誅滅。」敖
潤道:「那孩子是老郭的獨子,還不到一歲。」
  盧景冷著臉又幹了碗酒。他遠赴首陽山,一日兩夜來回奔馳六百餘里,饒是
他已經踏入第六級通幽之境,修為不凡,這一趟下來也不輕鬆,此時三碗烈酒下
肚,臉上才有點血色。
  「先養著吧,等見到郭大俠再還給他。」想起當時行刑的場面,程宗揚不由
歎了口氣。被一個死囚劫持,對劉驁而言,不啻於奇恥大辱,因此消息被嚴密封
鎖。正在逃避追捕郭解的恐怕還不知道,「他」已經因為劫持天子,而被戮屍,
連家人也被牽連誅殺。
  程宗揚看了一會兒睡熟的嬰兒,然後對延香道:「這裏太悶,對孩子不好,
你先把他帶出去吧。」
  延香應了一聲,抱著嬰兒起身。地室裏只有一道竹梯,延香抱著孩子一時無
法上去,敖潤趕緊跑過來,「我來!我來!」說著就要去接。
  延香白了他一眼,「別動,剛睡著。」
  敖潤訕訕地收回手,撓了撓頭。
  「老敖,你怎麼就死心眼兒呢?小的不讓你抱,你抱大的啊。」
  敖潤醍醐灌頂,涎著臉抱住延香的腰肢,延香怕驚醒孩子,只好由著他摟住
自己攀了上去。
  室內傷感的氣氛被衝淡了一些,程宗揚這才問起盧景的首陽山之行,「找到
了嗎?」
  「東西沒找到。但標注地點的旁邊有座石閣,叫日升閣。」盧景說著,拿出
玉牌和皮卷。
  程宗揚心頭大定,把所有的玉牌和皮卷都拿了出來,一字擺開。七塊玉牌以
及隱藏的線索依次排列下來,分別是:
  首陽山,日升閣。
  伊闕,出雲台。
  東觀,第五鬆。
  上林苑,方丈島。
  偃師白鷺書院:唯楚有材。
  北邙:臥石綠。
  酂侯祠:成敗在茲。

  日出東方,唯我不敗。七塊玉牌暗藏的線索與其中七個字一一對應,只剩下
第七處空缺。程宗揚可以斷定,在最後一塊玉牌所標記的地點周圍,肯定能找到
那個缺失的「不」字。
  玉牌本身是上好的白玉,手感溫潤,質地極佳,上面鏤刻著繁複的花紋和印
記,相比之下,玉牌上刻的「首陽山、伊闕」等字樣,就像小孩的塗鴉一樣,胡
亂刻在玉牌上。
  程宗揚看了半晌,那些玉牌本身似乎是一件成品,被人切割成八塊,上面的
字跡是後來加刻的——這也符合嶽鳥人的一貫作風,別人的東西不要緊,拿到手
裏就算自己的,在別人的東西亂塗亂改,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
  「除了第一處的首陽山日升閣,其他六處的順序都被打亂了。最後一塊,是
第七處的‘不’字。」盧景道:「嚴老頭恐怕也沒想到,他手裏的玉牌其實只是
個障眼法,按照他所知道的順序,永遠也找不到真正的謎底。」
  「真正的謎底是什麼?」
  盧景聳了聳肩。
  「我還有一個問題:既然玉牌的順序只有嶽帥才懂,為什麼他不把玉牌直接
給你們,還要從嚴君平那邊過一道手呢?」程宗揚心裏道:嶽鳥人這不純粹是脫
褲子放屁,多此一舉嗎?
  盧景想了片刻,「嶽帥此舉必有用意。」
  程宗揚誠懇地說道:「四哥跟你不一樣,人家從來都不說這種廢話。」
  盧景翻了個白眼,他與嶽帥朝夕相處多年,嶽帥各種出人意表,他已經見怪
不怪了。
  「用不著多想。嶽帥的遺物只會藏在一處,其餘地方都是迷陣。」
  「我也是這麼想的。」程宗揚道:「嶽帥把玉牌交給嚴君平,但故意打亂了
順序,又設置了假遺物。不管嚴君平監守自盜,還是有人殺人奪寶,找到的都是
假貨。除非他對嶽帥十分熟悉,並且知道星月湖大營的口號,才有可能把找到的
線索按順序排列起來。」
  盧景挑起唇角,半是驕傲半是欣慰地說道:「也怪不得黑魔海那些人上當,
嶽帥的遺物是留給我們的,除了我們星月湖的兄弟,誰也拿不走!」
  你就吹吧。沒有我靈光一閃,你們還在錯誤的道路上打轉呢。
  程宗揚道:「我猜第八處肯定有些寶物。」
  盧景道:「理由呢?」
  「如果找到最後一處還是一無所有,傻瓜也知道是被嶽帥戲弄了。嶽帥肯定
會放些東西,把外人打發走。如果尋寶的是星月湖大營的兄弟,至少找到那件琉
璃天樽,就該發現情況不對,會另外設法尋找寶物真正的下落。」
  盧景點頭道:「很有可能。」
  「假如嶽帥真這麼設計的話,我們倒是可以將計就計,設個圈套,擺劍玉姬
一道……」
  「要緊的是把他們手裏的東西拿回來。」
  程宗揚道:「那些都是假貨。」
  「就算是假貨,也是嶽帥留下的假貨,絕不能落到旁人手裏。」
  好吧,算你說得有道理。嶽鳥人的破爛你們都當成寶貝。
  程宗揚把注意力重新放到玉牌上,「五哥,你覺不覺得,這些玉牌像是一整
塊啊?」
  盧景仔細看了片刻,然後點了點頭。
  程宗揚扭頭道:「四哥!四哥!你來掌掌眼。」
  室後的陰影中浮現出一個人影,斯明信走過來,看著玉牌,忽然伸手將一字
排開的玉牌重新排列,第一排三枚,第二排兩枚,中間空缺,第三排兩枚,同樣
空了一塊。
  程宗揚摸著下巴道:「這像個門字。下邊再補一塊的話,像個口字。」
  斯明信道:「玉璧。」
  「玉璧?你是不是說那種圓的,像碟子,中間有個洞的?可它是方的啊。」
  「切下來的。」
  程宗揚一怔,再看玉牌邊緣,果然像是用利刃切割出來的。他腦海中不由浮
現出一幅畫面:一整塊質地精美,價值連城的玉璧,被人粗暴地剁成八塊大小相
等的方形玉牌,只為了在上面刻他那筆臭字。剩餘的部分,都被那鳥人當成下多
餘的腳料丟棄了。
  暴殄天物也該有個限度啊!這麼糟蹋東西,活該他被雷劈!
  程宗揚拿起一塊玉牌,藉著爐火一邊端詳,一邊嘀咕道:「這麼好的玉,不
會是和氏璧吧?說起來了,和氏璧是圓的,怎麼能刻成四方形的傳國玉璽?不會
也是這麼硬切出來的吧?」
  盧景仰臉想了想,「沒聽說過。」
  「漢國的傳國玉璽不是和氏璧改的嗎?」
  程宗揚說著,不由生出一絲好奇,傳國玉璽從秦始皇一直到五代,傳了一千
多年,後來失傳了。究竟什麼樣,眾說紛紜,現在說不定自己有機會親眼目睹,
想想還有點激動。給天子掌璽的是誰來著?好像是具瑗?改天找機會看一眼,也
算是沒白來漢國一趟,要是能順走的話……
  盧景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醒醒哎。」
  程宗揚回過神來,他擦了把口水,然後正容道:「我還發現了一條線索!」
  他指著玉牌道:「你們看,前面四處的關鍵字都隱藏在地名內,而後面三處
都與地名本身無關,線索分別來自碑刻、文字和匾額。如果符合這條規律的話,
那個‘不’字應該也是類似情況。」
  盧景看了一會兒,「有可能啊。」
  「既然嚴老頭不開口,咱們不妨想想,什麼話裏面帶‘不’字,說不定不用
嚴老頭張口,咱們就能蒙出來。」
  盧景道:「你這句話裏頭的‘不’字就‘不’少。‘不’開口、‘不’妨、
說‘不’定、‘不’用。」
  程宗揚沒答理他,一邊搜腸刮肚地想著,一邊道:「勇者不懼?」
  斯明信聲音響起,「不分伯仲。不近人情。生不逢時。不可言傳。」
  盧景道:「陰魂不散。遭人不淑。不三不四。狗屁不通。」
  「這能刻碑上嗎?」程宗揚道:「有什麼文辭雅致,或者帶典故,可以掛出
來的?」
  斯明信道:「桃李不言。勢不兩立。」
  盧景一邊翻著眼睛,一邊說道:「一室不掃,一塵不染。一言不發,一絲不
苟。」
  程宗揚道:「還有一絲不掛。」
  盧景搖頭道:「一絲不掛是佛門語。說不定是萬劫不複、不堪入目、荒唐不
經、慘不忍睹、死不足惜、死不瞑目……」
  程宗揚發現盧五哥這人雖然沒個正形,但還是很文思泉湧的,文化底子比自
己可深厚多了。問題是他這文化底子也不知道是誰教的,湧出來這些都是什麼玩
意兒?
  「能不能不說這麼慘的?」
  盧景道:「我勸你別想了,帶‘不’字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說到天亮也
說不完。再說了,嶽帥的心思是你想蒙就能蒙得上嗎?比方說吧,萬一嶽帥在牆
頭寫個‘不要臉’呢?」
  幹!這麼不要臉的事,嶽鳥人真能做得出來啊!
  程宗揚只好泄氣地說道:「得了,我還是等嚴老頭吐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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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畿之地,群盜蜂起!飽學士子,斯文掃地!」一名戴著高冠的博士口沫
橫飛,高亢的聲音在殿中不住回蕩,「司隸校尉、洛都令董宣,難辭其咎!」
  大司馬呂冀獨據一席,一手扶著佩劍,雙眼似睜似閉。
  董宣免冠跪在地上,閉著口,一言不發。
  劉驁眉頭緊皺,厭惡地看著那名博士。
  兩日來,洛都周圍的盜案突然增多,那些遊俠少年嘯聚山林,對來往的商旅
行人大肆搶掠,尤其是赴洛的士子,幾乎全被洗劫一空。入冬以來,洛都的物價
一路飛漲,如今又多了一批遇劫的士子,更是捅穿了馬蜂窩,那些士子就跟喪家
的幼犬一樣,呦呦待哺,哭鬧聲一個比一個淒慘,一個比一個響亮,惹人心煩。
  劉驁並不傻,盜案剛一發生,他就覺察到其中的蹊蹺,隨即下令董宣嚴查,
是否是郭解同黨所為。如今雖然還沒有捕到賊人,但根據時間判斷,盜案爆發正
在郭解被族誅的次日。被劫的客商也反映,那些盜賊打劫時都口口聲聲說要為郭
大俠報仇。
  另一方面,劉驁察看卷宗時發現,盜案雖多,卻極少殺傷,那些盜賊並沒有
鋌而走險,成為亡命徒。可以說,那些遊俠兒的報複並沒有超出預期,無非是少
年熱血,折騰幾天自己就安生了。可這腐儒,偏偏在朝會上一口叮住董宣,非要
置自己這位心腹趕出朝堂不可。
  「屍位素餐!庸碌無能!身居高位,上不能匡扶君主,下不能治理盜賊!直
如酒囊飯袋!」那博士越說越起勁,幾乎把朝會當成了文士聚會的月旦評,口若
懸河,滔滔不絕,一臉的大義凜然。
  「停!」劉驁終於忍不住打斷了他。
  那博士一怔,終於停住話頭。
  劉驁冷冷道:「朕且問你,若是把司隸校尉讓你來做,你能將京畿之地的盜
賊一網打盡,保證今後再無劫掠之事嗎?」
  那博士正說得高興,沒想到天子會直接把這麼個燙手的山芋丟給他,不由得
張口結舌。
  「不能是吧?」劉驁冷笑道:「那好,朕讓你來當這個洛都令,你能保證將
洛都治理得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嗎?」
  那博士嘴巴動了動,最後還是默不作聲。
  「也不能嗎?」劉驁站起身,語帶譏誚地說道:「那好吧。狄博士,朕給你
一隊軍卒,你能捕拿幾名盜賊給朕看看嗎?」
  話都說到這地步上了,再說不能,自家的面子可就丟得幹幹淨淨了。狄山硬
著頭皮道:「能!」
  「董宣!你派一隊士卒,讓狄博士帶著去捕盜。」
  董宣重重叩首,「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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