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宗揚十指如鉤,猶如猿猴一樣在城牆上攀爬。他左邊一名布衣中年身手更
是高明,腳尖一點,身體就筆直拔起丈許,竟然在陡峭的城牆上如履平地。至於
他右邊那個,雲丹琉一眼看去,都覺得自己眼花了,分不出是人還是妖精。
那人外面披著一條亮紫色披風,裏面是粉紅色的長袍,臉上戴著一副極為少
見的墨鏡,腳踏一雙繡花攢珠的絲履,手裏一柄大紅折扇搖得跟蝶翅一樣,活像
一只慌著採花拾蜜的穿花蝴蝶。他一邊倏倏地往上飛,一邊嘮叨道:「可是說好
了啊,金銖!得是金銖!別拿銀銖來糊弄我!」說話間,唇上兩撇小鬍子好像要
飛出去一樣。
程宗揚氣得七竅生煙,「金銖就金銖!少根汗毛就拉倒!」
「瞧你說的,還信不過本公子?」蔡敬仲扣住一枚銅銖,厲聲叫道:「郭大
俠!當心!」說著屈指彈出。
郭解聽到背後襲來的風聲,身體微微一沉,反手接住。
蔡敬仲直掠而上,「別擋我財路!」
利字當頭,死太監狂性大發,一邊不要命地衝上城頭,一邊拉起披風一通瘋
扯,撕得稀碎。
雲丹琉望著越來越近的程宗揚,眼中滿是笑意,她矜持地伸出手,想拉程宗
揚一把,卻被那隻風騷的花蝴蝶攔腰抱住。
蔡敬仲一試斤兩,大叫一聲,「賺了!」然後一把將雲丹琉扔了下去。
城上的守軍勉強結好陣勢,一波利箭雨點般射來。蔡敬仲站在城堞中間的凹
處,半步不退,一把折扇甩得看不見人影,將箭矢盡數攔下。
雲丹琉毫無防備地從城頭墜下,驚得花容失色,一時間只本能地捂住胸口,
生怕懷裏的孩子掉下去。
忽然腰間一緊,卻是那人的披風不知何時已經擰成繩索,繫在自己腰間,另
一端側繫在那人腿上。
雲丹琉下墜的衝擊力使蔡敬仲往後滑了半步,險些從城堞間失足落下,他不
驚反喜,讚道:「夠份量!」
程宗揚反身滑下,一把攬住雲丹琉的腰身,叫道:「抱緊了!」然後抬肘一
擊,將城牆外面包的青磚擊碎,一手扣住凹處,穩住身形。
雲丹琉紅唇發白,氣得聲音直抖,「他是誰!我要砍死他!」
說話間,那人從城頭飛下,叫道:「拉住了!」
他本來想靠程宗揚借把力,但程宗揚二話不說,抽刀將雲丹琉腰間的布條斬
斷。
蔡敬仲在空中略微掙紮了一下,然後像只斷線的風箏一樣直落下去。
「啊!」雲丹琉驚呼一聲。
「放心吧,」程宗揚道:「禍害活千年,這妖孽且死不了呢。」
城下一名大漢正在押陣,眼看蔡敬仲落下,立刻猛虎般衝上去接住。
郭解步履從容,將城上襲來的箭矢、檑石一一擋開,護著兩人往城下攀去。
等兩人落到城下,蔡敬仲果然好端端地在下面待著,倒是趙充國因為接他,
扭傷了手指,痛得呲牙咧嘴。不過考慮到蔡敬仲摔成肉餅,自己的欠條就真打水
漂了,這點小傷只能認了。
城頭上的家奴彎弓放箭。眾人退到弓矢射程以外,蔡敬仲受傷的左手勉強比
出兩根手指,對程宗揚說道:「兩石!」
程宗揚目視著他。
蔡敬仲舉起手,發誓一樣說道:「真有兩石!」
雲丹琉疑惑道:「你們在說什麼?」
蔡敬仲「刷」的抖開折扇,「我們剛說好了的,只要我把你救下來,你有多
重,他就給我多重的金銖。我算算啊……」
蔡敬仲掐指算道:「一枚金銖按官秤是二錢四分,一石一百二十斤,兩石二
百四……正好一萬金銖。」
雲丹琉怔了片刻,然後吼道:「你才有兩石!你們全家都兩石!」
程宗揚微笑道:「蔡爺,你有種當著雲大小姐的面再說一遍:她的體重有多
少來著?」
蔡敬仲把墨鏡往下撥了撥,目光炯炯地看著雲大小姐,過了一會兒誠懇地說
道:「我沒說你胖。」
如果目光能殺人,蔡敬仲這會兒都成餡兒了。雲丹琉鳳目生寒,從牙縫裏擰
出兩個字,「兩?石?」
蔡敬仲扭頭道:「刀算嗎?」
程宗揚從鼻孔裏哼了一聲。
蔡敬仲肉痛地說道:「那去掉五斤。」
「鏘」的一聲,雲丹琉將那柄半人高的青龍偃月長刀插在蔡敬仲腳前,幾乎
剁掉他繡花靴子上鑲的珍珠。
「十五斤好了。」
「八十二斤!」
蔡敬仲眼睛一亮,「你們的孩子得算吧?」
「睜大你的狗眼!」
「哦,是定陶王啊。」蔡敬仲一臉失望。在他眼裏,諸侯王還不如雲大小姐
身上的贅肉來得美妙。
程宗揚趕緊伸頭去看,蔡爺失望是又少了一大筆錢,對自己可是意外之喜。
「一百五十斤!不能再少了。」
程宗揚笑道:「這你跟大小姐商量,只要大小姐認,我就掏錢。」
雲丹琉冷冷睨視著蔡敬仲。
蔡敬仲上下打量雲丹琉片刻,然後抖開折扇,遮住面孔,湊到雲丹琉耳邊,
輕聲道:「奴才有生子的秘方……」
雲丹琉「騰」的紅了臉。
「奴才也不多要,只要秘方那錢跟大小姐加起來夠一百五十斤就行。」
雲丹琉咬牙道:「我有的是錢!——九十斤。」
蔡敬仲「刷」的收起折扇,「九十斤!我就說嘛,大小姐身輕如燕,體重絕
不過百。」
九十斤,雲妞那兩條大長腿看著都不止……這種事,程宗揚再有膽子也不敢
揭穿,老實裝傻道:「多少金銖?」
「三千七百五。」蔡敬仲眼也不眨地說道:「打個折,你就給三千八吧。」
「還有打十一折的?」程宗揚冷笑,但這會兒也顧不上跟他扯淡,「三千八
就三千八。」
說著他小心往雲丹琉懷裏伸出手,想試試那小屁孩是不是還有氣。結果他手
一伸,一直呼呼大睡的定陶王正好醒了,他抽了抽小鼻子,然後嘴巴一扁,放聲
大哭起來。
雲丹琉臉色發僵,那件白蟒勁裝滲出一片水跡,迅速洇開。
從郭解、趙充國到程宗揚,一群大老爺兒們全都幹瞪眼,三人加起來會的功
夫大概有上百種,但換尿布這手藝誰都沒練過。
「蔡爺?」程宗揚道。
蔡敬仲拿起折扇掩住口鼻,一臉嫌棄地搖搖頭。
「你一個當太監的,不就是伺候人的嗎?」
「宮裏好幾十年都沒生過了。」
程宗揚扭頭道:「老趙?」
「我練的鐵砂掌。」趙充國憨厚地說道:「平常自個兒擦屁股都硌得慌。」
「郭大俠……」程宗揚說了一半,自己就放棄了,「算了。」
程宗揚看了一圈,也沒找到個幫手。倒是剛尿了褲子的定陶王哭聲越來越嘹
亮。
雲丹琉一邊笨手笨腳地拍著,一邊道:「給我找塊布!還有衣服!」
「對!對!對!趕緊找一身衣服!」
「兩身!他也要換。」
忙亂間,遠端的複道突然冒起一股濃煙。程宗揚省悟過來,「差點忘了!趕
緊放火!」
「別!」雲丹琉叫道:「趙皇后說不定在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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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道內的易燃物雖然清理過,但潑上的燈油沒有那麼容易清理,火頭一起,
複道內頓時濃煙滾滾,烈火沿著木製的廊橋迅速蔓延。伴隨禦駕出行的黃門鼓吹
扔掉樂器,拚命奔逃。眾人連驚帶嚇,再加上被煙火一熏,有些體弱的宮女不由
昏迷倒地。
程宗揚知道自己不是一個果決的人,就比如此時——明明放火的主意是自己
出的,放火的後果自己也一清二楚,可看到那些無辜受到牽連的宮人,還是禁不
住心生惻隱。
一名小宮女跌倒在地,還未起身,就被慌不擇路的內侍踩踏。程宗揚騰身攀
住橫樑,從奔逃的人流頭頂越過,不惜大費周章地將那名宮女救起,送到安全區
域。
就這麼一會兒工夫,蔡敬仲已經揪住幾名內侍問明原委,過來說道:「禦駕
是空的。半個時辰之前,劉建已經去了北宮。」
「皇后呢?」
「不在。」
程宗揚微微鬆了口氣,但心頭仍是沉甸甸的。天子出行,單是隨侍的黃門鼓
吹就有一百餘人,加上其他內侍、宮人,其數不下五百。如果按自己最初的意圖
兩端同時放火,這些人一個都逃不掉。即便現在只在一端放火,傷亡也不會小。
劉建不在,難道這些人都白死了?
大火越來越近,滾滾黑煙薰得人眼睛都睜不開。雲丹琉說道:「劉建不在這
裏,把他們燒死有什麼用?」
蔡敬仲道:「這會兒若是救火,可就沒時間救皇后了。」
雲丹琉雙手持刀,舉過頭頂,然後一聲嬌叱,疾劈而下。刀鋒的青光沒入木
製的橋面,足足劈出數丈。接著她伸腳一踏,複道的地面齊齊斷裂開來。整條複
道架在夯土的礎基上,此時一端被雲丹琉揮刀劈開,橋面懸空垂下,另一端在烈
火焚燒下,很快難以支撐。橋身發出「吱啞吱啞」的響聲,一點一點下沉,片刻
後,轟然一聲巨響,橋身從空中墮下。
墮下的廊橋內還有未逃出的內侍,但雲丹琉果斷地棄之不顧,「好了!我們
去北宮救人!」
「為何是北宮?」趙充國道:「說不定皇后還在南宮。」
「因為劍玉姬在北宮。」程宗揚不再去想那些無辜的死者,「羽林天軍和司
隸的徒眾都在南宮,聞清語擄走皇后,只有送到北宮才穩妥。」
剛給自己換了一個新身份的蔡敬仲顯然不樂意冒險,「那我們也應該先跟金
車騎他們會合啊。」
趙充國自告奮勇,「我去便是!」
「你去知會金車騎。我們去北宮。」程宗揚道:「定陶王就別再入宮了,請
郭大俠安排人手,先找個穩妥的地方安置下來,再設法送給秦夫人。」
王蕙身邊有阮香琳和阮香凝姊妹,足以照看定陶王。
郭解當即派人,把定陶王送走。
蔡敬仲道:「就咱們幾個?」
程宗揚道:「會之和單超等人尚在北宮。」
雲丹琉道:「那還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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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宮,白虎觀。
北宮建築大都集中在東北方向的永安宮一帶,西南一帶宮闕稀少,朱雀門以
西,白虎門以南,面積佔據北宮四分之一的區域內,幾乎全是空地,唯有一座北
寺獄隱藏在森森古木之間。
來自胡地的巫師退出爭鬥,呂氏門下的死士臨陣倒戈,四散逃亡,呂雉羽翼
盡失,孤身遠颺,此時只剩十餘名死士佔據了北寺獄西側的角樓,據險而守。
他們並不是不想走,而是被秦檜等人攔住去路。這十餘名死士中,包括殺害
鄭子卿,嫁禍給郭解的楊七和伊震,還有幾名已經被揭穿身份的僧人。程宗揚臨
行時專門交待過,這些人一個都不許放過。
單超主張應全力進攻,不給對方任何喘息之機。石敬瑭卻拖拖拉拉,只張羅
著一眾手下架起大黃弩,把角樓四面圍住,折騰了一個多時辰還不動手,反倒擺
出一副久戰的架式,像是要跟對手耗到天荒地老。單超忍不住質詢,石敬瑭也不
含糊,理直氣壯地宣稱兒郎們性命要緊,堅決不與對手玩硬的。
單超沒想到這披雲大漢看似豪勇,竟然膽小如鼠,寒聲道:「兩軍相逢勇者
勝。閣下一味坐守,難道要靜觀其敗?」
「沒錯,」石敬瑭大咧咧道:「反正他們也逃不了,大夥就對著耗唄,誰怕
誰啊?」
「眼下我等已然佔了上風,正該趁其立足未穩,一舉破敵!」
「差矣!差矣!」石敬瑭腦袋搖得撥浪鼓一樣,「既然咱們已經佔了上風,
幹嘛還要跟他們玩命?吃飽了撐的?」
單超拿手一指,「我等四倍於敵,竟爾不敢一戰?」
石敬瑭挑起拇指和小拇指比了比,壓低聲音道:「君侯說了,裏面有六個光
頭,方才你也看見了,連盧老五都吃了虧。那幫禿驢都是不要命的瘋子,喪失理
智了都,跟他們玩命,劃不著啊。」
單超吸了口氣,「我上!」
「你?」石敬瑭上下打量了單超一眼。
單超身為閹人,平生最恨被人看不起。他壓下傷勢,抬手一召,一柄被人丟
棄的環首刀從雪中跳出,落在手中。
「好!」石敬瑭拍手叫好,「漂亮!漂亮!公公請便,我等在下面給公公呐
喊助威,保證聲音高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