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敬仲似乎正打算出門,見他過來,隨即屏退左右,蒼白的臉上微微露出一絲笑意,「晨間的事,你幹得很好。」
程宗揚一陣尷尬,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自己上午幹的事,這會兒宮裏都傳遍了。
「時機選擇得很恰當,理由也很過硬。」
程宗揚被他誇獎得莫名其妙,只好打著哈哈道:「你這是要出門?不耽誤你的事吧?」
蔡敬仲道:「不妨,就是去收些錢。」
「什麼錢?」程宗揚警覺道:「你借的錢還沒還清吧?」
「前幾天他們借的錢到期了。我把利息都給他們結清了。」
程宗揚欣然道:「這就對了。你把錢還給他們了?」
「他們不肯要。反而打算多借給我一點。」
「……他們是豬油蒙了心吧?」
「誰說不是呢。」
程宗揚沒想到蔡敬仲竟然跟自己站到一條戰壕了,只不過他就感歎這麼一句,然後就沒下文了。
程宗揚左思右想心裏都不塌實,「大哥,咱能不收嗎?」
蔡敬仲搖了搖手,「你可能不明白,自打我把利息給他們付清,就不是我要收,而是他們非要硬塞的事了。我要不收,那便是得罪人了。大夥都是宮裏作事的,厚此薄彼怎麼成?傳出去我還怎麼做人?」
程宗揚真是服了,你還有臉說做人?洛都的城牆都沒你臉皮厚吧?
「你幹嘛不攔住他們?」
蔡敬仲奇怪地說道:「宮裏人大多過得清苦,難得有條發財的路子。我幹嘛要斷人家的財路?」
「他們只看著利息,本金呢?」
蔡敬仲更奇怪了,「他們圖的是利息,還要什麼本金?」
程宗揚張了張嘴,硬是沒找到話說,老蔡說得太有理了,存高息的不都指著吃利息嗎?誰想過本金的事?
但就這麼走了程宗揚又不甘心,老徐剛幫了自己一把,放著老蔡這麼坑他,自己良心實在過不去。
見他不開口,蔡敬仲似乎意識到什麼。他皺著眉思索半晌,像是有什麼事十分為難,最後才歎了口氣。正當程宗揚以為蔡敬仲終於良心發現,卻見他勉為其難地從袖中拿出一道黃綾長卷。
「既然來了……這個你也看看吧。」
程宗揚莫名其妙,接過黃綾打開一看,卻是一道寫好的詔書,上面的內容簡單粗暴,殺氣逼人:鴻臚寺大行令程宗揚,實為趙逆劉彭祖羽翼,又與逆匪郭解勾結,圖謀不軌,罪孽深重,死不足惜。著令即刻鎖拿入獄,淩遲處死,家眷沒入宮中。欽此。
程宗揚猶如五雷轟頂,還一門心思想著救別人呢,誰知自己大難臨頭。詔書都擬好了,自己還傻乎乎一頭闖進宮,這是自投羅網啊!自己早該知道,匡大騙壓根兒就不靠譜!這算哪門子的意外之喜?意外是有了,喜呢?這孫子八成是算錯了,自己的死劫在這兒呢!
程宗揚趕緊往後看,幸好詔書上還沒有用璽,自己還有時間逃命。
「天子太狠了吧!怎麼一點風聲沒有就直接給我判死刑了?」程宗揚氣急敗壞地叫道:「老徐怎麼不給我透個信呢?」
蔡敬仲道:「我擬的。還沒來得及給他看。」
程宗揚一口血險些吐出來,「大哥,你啥意思啊?」
說著程宗揚福至心靈,老蔡一向不走尋常路,是不是他看自己得罪了天子,特意放出大招,給自己脫罪的?不過這邏輯在哪兒呢?想不通啊。得,老蔡的思維一向是天馬行空,自己也別猜了,直接問吧。
「有你的!」程宗揚笑道:「漢國沒有淩遲吧?你故意這麼寫,是不是想讓天子能夠反省,不再找我的麻煩?」
「對了,沒有淩遲。」蔡敬仲拿起筆,把「淩遲」二字抹掉,鄭重其事地改成「腰斬」,又意猶未盡地加了一句:夷三族。
程宗揚看著他筆走龍蛇地寫完,怔了半晌,終於明白過來,「大哥,你真想讓我死啊!」
「胡說!我要想讓你死,還會給你看嗎?」蔡敬仲道:「也是你趕上了,我本來準備一會兒去見天子,給詔書用璽。趁天子正在火頭上,把事情辦妥。」
蔡敬仲見程宗揚聽得愣神,特意解釋道:「你看,這詔書裏其他文字都無關緊要,唯有這句『家眷沒入宮中』是點睛之筆,天子一看,肯定會同意,至於罪名是什麼,根本就不重要。」
「等會兒!」程宗揚攔住他,蔡敬仲雖然解釋得很清楚,但自己關心的根本不是這個好不好?
「你本來沒打算給我看是吧?」
「沒關係,」蔡敬仲安慰道:「詔書一發下來,我就會去找你。」
「等詔書發下來你再找我?你還是想讓我死啊!」
「有半個時辰,足夠逃命了。」蔡敬仲道:「我行李都準備好了,見面就能走。不耽誤。」
程宗揚感覺蔡敬仲就是那天馬,在自己腦門上毫無規律的自由瞬移,每一腳都踩得自己眼冒金星,憑自己的智商,永遠都不知道他下一腳會踩在哪兒。
他跟傻瓜一樣問道:「去哪兒?」
「去江州啊。」蔡敬仲道:「詔書一發下來,你就能走了。我這邊呢,錢也收得差不多了。我算過日子,現在走的話,趕在年前到江州,正好不耽誤實驗室的事。」
程宗揚這回終於是真明白了,他二話不說,先吐出一口老血,「合著為了不耽誤你實驗室的事,你就給我判了個死刑?!」
蔡敬仲嚴肅地說道:「實驗室的事可耽誤不得,一定要引起重視。」
能不重視嗎?我都快淩遲加腰斬了!程宗揚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肺全都扒出來讓他看看,「大哥,你行李都準備好了,你怎麼不問問我準備好了沒有?」
蔡敬仲一擺手,「那些都不重要。」
哎媽,就你的實驗室重如泰山,我這邊的事全是浮雲對吧?
「翻倍!」程宗揚毅然道:「從這個月開始,只要我耽誤一個月,實驗室的資金我就給你翻一倍!」
蔡敬仲仰臉想了想,「你有那麼多錢嗎?」
「有!我就是死,也給你掙出來!」
「一個月兩倍,兩個月四倍,三個月八倍……」蔡敬仲提醒道:「若耽誤到明年五月的話,你投入的資金就相當於漢國一年的賦稅——你要付清這筆錢,只存在理論上的可能性。」
程宗揚毫不猶豫地說道:「真要拖到明年五月,我就奪了天子的鳥位,到時候我把一年的賦稅全批給你!」
蔡敬仲目露深思,似乎覺得他這個想法不錯,比起跑到江州白手起家,主公若能篡位顯然是一個非常富有效率性的選擇。
「求你了!」程宗揚幾乎聲淚俱下。
自家主公都說到這份上了,蔡敬仲只好收起詔書,勉為其難地說道:「那就再等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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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揚好說歹說,總算把蔡爺穩住。從宮裏出來,他抹了把冷汗,心下充滿死裏逃生的慶幸感。匡大騙雖然不靠譜,但那根上上簽還真沒白抽,自己可不是死了一回嗎?要不是蔡爺高抬貴手,自己今天就徹底栽了,說不定死到臨頭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入宮不到一個時辰,程宗揚已經心力交悴。他深刻認識到,自己只是一介凡人,相比之下,蔡爺那思緒就如同浩瀚星空,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閃亮的會在哪兒,隨便來點靈感,就夠自己搭上半條命的。
他正想找個僻靜的地方安慰一下自己受傷的心靈,不經意間,一輛油壁香車從車旁駛過。
這會兒剛過酉時,路上車馬極多,那輛馬車毫不起眼,可它經過的刹那,程宗揚心卻猛地提了起來。那車上飄來一股淡淡的香氣,如蘭似麝,程宗揚踏入坐照境之後,六識敏銳性大為提升,那香氣不多不少,正好能被自己聞到,而且極為熟悉,讓他一瞬間就想起一個人。
江都王的太子妃成光!自己還見過她的光屁股呢,能不記得嗎?問題是她怎麼會在這裏?
程宗揚心頭疑雲大起,成光與黑魔海的關係不清不楚,劉丹伏誅之後,江都王太子劉建入嗣的可能性大升,至少也是最具競爭力的人選之一。有時候程宗揚也不得不佩服劍玉姬心思夠野,篡位這種事自己光是用嘴說的,人家是真敢幹。黑魔海的操作一旦成功,剛才差點讓自己腰斬的詔書,一天能賞自己一百道都不帶重樣的。
那是一輛單人馬車,形製十分低調,這就更奇怪了。成光可是諸侯王的太子妃,這麼低調是想幹什麼?
「跟著前面那車。」
敖潤催車上前,不緊不慢地跟著前面的馬車。
程宗揚的疑心果然不假,那輛香車沒有回江都王邸,而是在城內繞了一圈,然後直趨北門。
程宗揚的馬車停在路邊,看著那輛香車越駛越遠。跟著盧五哥混了這麼些日子,程宗揚早已今非昔比。車上的人雖然做得隱密,卻瞞不過他的耳目,方才那輛車在客棧前略一停頓,已經悄無聲息地換了人。
程宗揚盯著那處客棧,吩咐道:「回去看誰在,來幾個人。」
敖潤答應一聲,立刻催車返回。
程宗揚黏上鬍鬚,稍等片刻,然後看準機會,跟在幾名住店的客人身後大模大樣地進了客棧。
那絲香氣已經淡得微不可聞,他循著香氣上了樓,卻看到兩名黑衣人在走廊裏守著。
程宗揚毫不停頓地上了三樓,接著穿窗而出,狸貓般攀在簷下,找到兩名黑衣人看守的房間位置。
室內坐著一名儒服老者,還有一名披著斗篷的女子。程宗揚眯起眼睛,那女子已經摘下兜帽,露出的面孔果然是成光,和她交談的儒服老者自己居然見過,赫然是當日月旦評上那名主持。程宗揚還記得他是石室書院的副山長,嚴君平的副手,同樣也是洛都的士林名宿:魏甘。
成光拿出一個發黃的皮卷,「沒想到會藏在東觀的古松下面,我好生費了一番手腳才找到。」
魏甘道:「嶽賊最是狡詐,不光把寶物分為八處,用途和埋藏的地點還各自分開,其間各種掩人耳目,欲蓋彌彰,用盡了障眼法。好在這已經是第七處,再有一處便可功德圓滿。」
成光道:「嶽賊越小心,越說明埋藏的東西要緊。此番若能尋到神教至寶,魏供奉居功至偉,升為長老指日可待。成光先恭喜供奉了。」
魏甘滿是皺紋的臉上頓時笑開了花,「先找到教中至寶,其他的,眼下還說不上。」
他拿出那塊從嚴君平手中騙來的玉牌,與那張皮卷相互對照,然後滿意地點了點頭,「看來就在此處了。」
幾人離開客棧,趕在宵禁之前出了城門。半個時辰之後,馬車在北邙山腳一處桑林中停下。
此時天已經黑透了,黑衣人點起火把,魏甘比了玉牌和皮卷之後,確定了位置。兩名黑衣人拿起鎬鋤,按照魏甘指點的方位挖掘起來。那兩人都是練家子,運鋤如飛,不多時就掘出一個丈許深的大坑。
眼看寶物即將出土,魏甘禁不住踮起腳尖,探頭探腦往坑裏張望。忽然一名黑衣人鎬下發出一聲悶響,撞到一件硬物。兩人放慢速度,小心往周圍挖去。
一刻鍾後,一隻半人高的木箱終於露出地面。那木箱在地下埋藏多年,箱體大半已經朽壞,兩名黑衣人費盡力氣,才保住它沒有散架。
看到木箱出土,眾人都露出興奮的目光。魏甘親自操起撬杆,將木箱撬開。木箱內是一隻稍小的鐵箱,箱鎖已經鏽蝕,沒費多少力氣便即打開。鐵箱內襯著一層油布,裏面墊著隔水的皮料,再裏面又是一層油布,然後是一層棉布……
眾人把包裹一層一層剝開,每剝開一層,神情就愈加振奮。直到剝下最後一層棉紙,一件晶瑩剔透的物體終於出現在眾人面前。
那件器物有臉盤大小,色澤微綠,通體透明,猶如水晶般,在搖曳的火光下呈現出夢幻般的光彩。它形狀極為特殊,下方是一個橢圓形的大觥,後方是一個方形的箱狀物,兩者連為一體,由於器具本身的透明性,能清楚看到器具內部的構造精妙無比,巧奪天工。
這件器具的形製從來無人見過,更無人知道它的用途,唯有魏甘博聞多識,一見之下便目露狂喜,低呼道:「琉璃天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