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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雲龍吟31-39〈39更新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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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敬仲似乎正打算出門,見他過來,隨即屏退左右,蒼白的臉上微微露出一絲笑意,「晨間的事,你幹得很好。」
  程宗揚一陣尷尬,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自己上午幹的事,這會兒宮裏都傳遍了。
  「時機選擇得很恰當,理由也很過硬。」
  程宗揚被他誇獎得莫名其妙,只好打著哈哈道:「你這是要出門?不耽誤你的事吧?」
  蔡敬仲道:「不妨,就是去收些錢。」
  「什麼錢?」程宗揚警覺道:「你借的錢還沒還清吧?」
  「前幾天他們借的錢到期了。我把利息都給他們結清了。」
  程宗揚欣然道:「這就對了。你把錢還給他們了?」
  「他們不肯要。反而打算多借給我一點。」
  「……他們是豬油蒙了心吧?」
  「誰說不是呢。」
  程宗揚沒想到蔡敬仲竟然跟自己站到一條戰壕了,只不過他就感歎這麼一句,然後就沒下文了。
  程宗揚左思右想心裏都不塌實,「大哥,咱能不收嗎?」
  蔡敬仲搖了搖手,「你可能不明白,自打我把利息給他們付清,就不是我要收,而是他們非要硬塞的事了。我要不收,那便是得罪人了。大夥都是宮裏作事的,厚此薄彼怎麼成?傳出去我還怎麼做人?」
  程宗揚真是服了,你還有臉說做人?洛都的城牆都沒你臉皮厚吧?
  「你幹嘛不攔住他們?」
  蔡敬仲奇怪地說道:「宮裏人大多過得清苦,難得有條發財的路子。我幹嘛要斷人家的財路?」
  「他們只看著利息,本金呢?」
  蔡敬仲更奇怪了,「他們圖的是利息,還要什麼本金?」
  程宗揚張了張嘴,硬是沒找到話說,老蔡說得太有理了,存高息的不都指著吃利息嗎?誰想過本金的事?
  但就這麼走了程宗揚又不甘心,老徐剛幫了自己一把,放著老蔡這麼坑他,自己良心實在過不去。
  見他不開口,蔡敬仲似乎意識到什麼。他皺著眉思索半晌,像是有什麼事十分為難,最後才歎了口氣。正當程宗揚以為蔡敬仲終於良心發現,卻見他勉為其難地從袖中拿出一道黃綾長卷。
  「既然來了……這個你也看看吧。」
  程宗揚莫名其妙,接過黃綾打開一看,卻是一道寫好的詔書,上面的內容簡單粗暴,殺氣逼人:鴻臚寺大行令程宗揚,實為趙逆劉彭祖羽翼,又與逆匪郭解勾結,圖謀不軌,罪孽深重,死不足惜。著令即刻鎖拿入獄,淩遲處死,家眷沒入宮中。欽此。
  程宗揚猶如五雷轟頂,還一門心思想著救別人呢,誰知自己大難臨頭。詔書都擬好了,自己還傻乎乎一頭闖進宮,這是自投羅網啊!自己早該知道,匡大騙壓根兒就不靠譜!這算哪門子的意外之喜?意外是有了,喜呢?這孫子八成是算錯了,自己的死劫在這兒呢!
  程宗揚趕緊往後看,幸好詔書上還沒有用璽,自己還有時間逃命。
  「天子太狠了吧!怎麼一點風聲沒有就直接給我判死刑了?」程宗揚氣急敗壞地叫道:「老徐怎麼不給我透個信呢?」
  蔡敬仲道:「我擬的。還沒來得及給他看。」
  程宗揚一口血險些吐出來,「大哥,你啥意思啊?」
  說著程宗揚福至心靈,老蔡一向不走尋常路,是不是他看自己得罪了天子,特意放出大招,給自己脫罪的?不過這邏輯在哪兒呢?想不通啊。得,老蔡的思維一向是天馬行空,自己也別猜了,直接問吧。
  「有你的!」程宗揚笑道:「漢國沒有淩遲吧?你故意這麼寫,是不是想讓天子能夠反省,不再找我的麻煩?」
  「對了,沒有淩遲。」蔡敬仲拿起筆,把「淩遲」二字抹掉,鄭重其事地改成「腰斬」,又意猶未盡地加了一句:夷三族。
  程宗揚看著他筆走龍蛇地寫完,怔了半晌,終於明白過來,「大哥,你真想讓我死啊!」
  「胡說!我要想讓你死,還會給你看嗎?」蔡敬仲道:「也是你趕上了,我本來準備一會兒去見天子,給詔書用璽。趁天子正在火頭上,把事情辦妥。」
  蔡敬仲見程宗揚聽得愣神,特意解釋道:「你看,這詔書裏其他文字都無關緊要,唯有這句『家眷沒入宮中』是點睛之筆,天子一看,肯定會同意,至於罪名是什麼,根本就不重要。」
  「等會兒!」程宗揚攔住他,蔡敬仲雖然解釋得很清楚,但自己關心的根本不是這個好不好?
  「你本來沒打算給我看是吧?」
  「沒關係,」蔡敬仲安慰道:「詔書一發下來,我就會去找你。」
  「等詔書發下來你再找我?你還是想讓我死啊!」
  「有半個時辰,足夠逃命了。」蔡敬仲道:「我行李都準備好了,見面就能走。不耽誤。」
  程宗揚感覺蔡敬仲就是那天馬,在自己腦門上毫無規律的自由瞬移,每一腳都踩得自己眼冒金星,憑自己的智商,永遠都不知道他下一腳會踩在哪兒。
  他跟傻瓜一樣問道:「去哪兒?」
  「去江州啊。」蔡敬仲道:「詔書一發下來,你就能走了。我這邊呢,錢也收得差不多了。我算過日子,現在走的話,趕在年前到江州,正好不耽誤實驗室的事。」
  程宗揚這回終於是真明白了,他二話不說,先吐出一口老血,「合著為了不耽誤你實驗室的事,你就給我判了個死刑?!」
  蔡敬仲嚴肅地說道:「實驗室的事可耽誤不得,一定要引起重視。」
  能不重視嗎?我都快淩遲加腰斬了!程宗揚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肺全都扒出來讓他看看,「大哥,你行李都準備好了,你怎麼不問問我準備好了沒有?」
  蔡敬仲一擺手,「那些都不重要。」
  哎媽,就你的實驗室重如泰山,我這邊的事全是浮雲對吧?
  「翻倍!」程宗揚毅然道:「從這個月開始,只要我耽誤一個月,實驗室的資金我就給你翻一倍!」
  蔡敬仲仰臉想了想,「你有那麼多錢嗎?」
  「有!我就是死,也給你掙出來!」
  「一個月兩倍,兩個月四倍,三個月八倍……」蔡敬仲提醒道:「若耽誤到明年五月的話,你投入的資金就相當於漢國一年的賦稅——你要付清這筆錢,只存在理論上的可能性。」
  程宗揚毫不猶豫地說道:「真要拖到明年五月,我就奪了天子的鳥位,到時候我把一年的賦稅全批給你!」
  蔡敬仲目露深思,似乎覺得他這個想法不錯,比起跑到江州白手起家,主公若能篡位顯然是一個非常富有效率性的選擇。
  「求你了!」程宗揚幾乎聲淚俱下。
  自家主公都說到這份上了,蔡敬仲只好收起詔書,勉為其難地說道:「那就再等等吧。」

  …………………………………………………………………………………

  程宗揚好說歹說,總算把蔡爺穩住。從宮裏出來,他抹了把冷汗,心下充滿死裏逃生的慶幸感。匡大騙雖然不靠譜,但那根上上簽還真沒白抽,自己可不是死了一回嗎?要不是蔡爺高抬貴手,自己今天就徹底栽了,說不定死到臨頭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入宮不到一個時辰,程宗揚已經心力交悴。他深刻認識到,自己只是一介凡人,相比之下,蔡爺那思緒就如同浩瀚星空,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閃亮的會在哪兒,隨便來點靈感,就夠自己搭上半條命的。
  他正想找個僻靜的地方安慰一下自己受傷的心靈,不經意間,一輛油壁香車從車旁駛過。
  這會兒剛過酉時,路上車馬極多,那輛馬車毫不起眼,可它經過的刹那,程宗揚心卻猛地提了起來。那車上飄來一股淡淡的香氣,如蘭似麝,程宗揚踏入坐照境之後,六識敏銳性大為提升,那香氣不多不少,正好能被自己聞到,而且極為熟悉,讓他一瞬間就想起一個人。
  江都王的太子妃成光!自己還見過她的光屁股呢,能不記得嗎?問題是她怎麼會在這裏?
  程宗揚心頭疑雲大起,成光與黑魔海的關係不清不楚,劉丹伏誅之後,江都王太子劉建入嗣的可能性大升,至少也是最具競爭力的人選之一。有時候程宗揚也不得不佩服劍玉姬心思夠野,篡位這種事自己光是用嘴說的,人家是真敢幹。黑魔海的操作一旦成功,剛才差點讓自己腰斬的詔書,一天能賞自己一百道都不帶重樣的。
  那是一輛單人馬車,形製十分低調,這就更奇怪了。成光可是諸侯王的太子妃,這麼低調是想幹什麼?
  「跟著前面那車。」
  敖潤催車上前,不緊不慢地跟著前面的馬車。
  程宗揚的疑心果然不假,那輛香車沒有回江都王邸,而是在城內繞了一圈,然後直趨北門。
  程宗揚的馬車停在路邊,看著那輛香車越駛越遠。跟著盧五哥混了這麼些日子,程宗揚早已今非昔比。車上的人雖然做得隱密,卻瞞不過他的耳目,方才那輛車在客棧前略一停頓,已經悄無聲息地換了人。
  程宗揚盯著那處客棧,吩咐道:「回去看誰在,來幾個人。」
  敖潤答應一聲,立刻催車返回。
  程宗揚黏上鬍鬚,稍等片刻,然後看準機會,跟在幾名住店的客人身後大模大樣地進了客棧。
  那絲香氣已經淡得微不可聞,他循著香氣上了樓,卻看到兩名黑衣人在走廊裏守著。
  程宗揚毫不停頓地上了三樓,接著穿窗而出,狸貓般攀在簷下,找到兩名黑衣人看守的房間位置。
  室內坐著一名儒服老者,還有一名披著斗篷的女子。程宗揚眯起眼睛,那女子已經摘下兜帽,露出的面孔果然是成光,和她交談的儒服老者自己居然見過,赫然是當日月旦評上那名主持。程宗揚還記得他是石室書院的副山長,嚴君平的副手,同樣也是洛都的士林名宿:魏甘。
  成光拿出一個發黃的皮卷,「沒想到會藏在東觀的古松下面,我好生費了一番手腳才找到。」
  魏甘道:「嶽賊最是狡詐,不光把寶物分為八處,用途和埋藏的地點還各自分開,其間各種掩人耳目,欲蓋彌彰,用盡了障眼法。好在這已經是第七處,再有一處便可功德圓滿。」
  成光道:「嶽賊越小心,越說明埋藏的東西要緊。此番若能尋到神教至寶,魏供奉居功至偉,升為長老指日可待。成光先恭喜供奉了。」
  魏甘滿是皺紋的臉上頓時笑開了花,「先找到教中至寶,其他的,眼下還說不上。」
  他拿出那塊從嚴君平手中騙來的玉牌,與那張皮卷相互對照,然後滿意地點了點頭,「看來就在此處了。」
  幾人離開客棧,趕在宵禁之前出了城門。半個時辰之後,馬車在北邙山腳一處桑林中停下。
  此時天已經黑透了,黑衣人點起火把,魏甘比了玉牌和皮卷之後,確定了位置。兩名黑衣人拿起鎬鋤,按照魏甘指點的方位挖掘起來。那兩人都是練家子,運鋤如飛,不多時就掘出一個丈許深的大坑。
  眼看寶物即將出土,魏甘禁不住踮起腳尖,探頭探腦往坑裏張望。忽然一名黑衣人鎬下發出一聲悶響,撞到一件硬物。兩人放慢速度,小心往周圍挖去。
  一刻鍾後,一隻半人高的木箱終於露出地面。那木箱在地下埋藏多年,箱體大半已經朽壞,兩名黑衣人費盡力氣,才保住它沒有散架。
  看到木箱出土,眾人都露出興奮的目光。魏甘親自操起撬杆,將木箱撬開。木箱內是一隻稍小的鐵箱,箱鎖已經鏽蝕,沒費多少力氣便即打開。鐵箱內襯著一層油布,裏面墊著隔水的皮料,再裏面又是一層油布,然後是一層棉布……
  眾人把包裹一層一層剝開,每剝開一層,神情就愈加振奮。直到剝下最後一層棉紙,一件晶瑩剔透的物體終於出現在眾人面前。
  那件器物有臉盤大小,色澤微綠,通體透明,猶如水晶般,在搖曳的火光下呈現出夢幻般的光彩。它形狀極為特殊,下方是一個橢圓形的大觥,後方是一個方形的箱狀物,兩者連為一體,由於器具本身的透明性,能清楚看到器具內部的構造精妙無比,巧奪天工。
  這件器具的形製從來無人見過,更無人知道它的用途,唯有魏甘博聞多識,一見之下便目露狂喜,低呼道:「琉璃天樽!」

第七章

  桑林間,一件通體透亮的奇特器皿幽幽閃著光。不管是誰看見,即便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也知道這是一件至寶。
  成光眼中異彩連現,「這便是琉璃天樽?」
  魏甘核對了一遍皮卷上的記載,然後篤定地說道:「正是此物!你看,這器具通體沒有任何雕鑿的痕跡,紋理天成,尤其是下方的孔洞,與器身渾然一體,堪稱鬼斧神工。與卷上繪製的圖形更是一模一樣,若非琉璃天樽,又是何物?」
  「按卷上記載,神教至寶的線索就在琉璃天樽之中。」魏甘看著卷上秘錄的開啟方法,趕緊吩咐道:「箱內還有一瓶秘劑,快仔細尋找。再取一桶水來。」
  黑衣人一通翻找,從皮革內撿出一隻密封的銅瓶。這邊同伴也提來一桶水,按照卷上的秘法,注入器具上方的箱體中。
  程宗揚瞠目結舌,看著那幫黑魔海骨幹圍著那隻「琉璃天樽」忙碌不休,滿腦子的荒唐感揮之不去。眼前這一幕實在太古怪了,黑魔海的人不認識那隻「琉璃天樽」,也算情有可原,但那東西自己可是太眼熟了,就算是星月湖八駿,也絕對不會陌生……
  忽然肩頭一動,有人按住他的肩膀。回頭看時,卻是盧景。
  盧景無聲無息地伏下身,低聲道:「檜之和長伯也來了。」
  程宗揚一顆心總算放到肚子裏,老秦、老吳加上盧四哥,在洛都基本能橫著走了。他悄悄舉手,暗暗示意了一下。盧景一眼看去,眼睛頓時也直了,「這是嶽帥的遺物!為何會在此處?」
  「他們是黑魔海的人,正在尋找嶽帥留下的秘寶……媽的!」程宗揚忍不住爆了句粗口,「這算什麼秘寶?這是嶽帥憋的寶吧!」
  「打開了!」
  黑衣人發出一聲歡呼,終於把密封的銅瓶打開。
  魏甘也鬆了口氣,銅瓶內是一種黃濁的液體,而且散發出一股可疑的臭味,放在他眼中,更顯得高深莫測。
  魏甘道:「按照秘卷所錄,教中至寶的線索就在琉璃天樽之內,需得放入秘劑,打開機括,方可顯現。」
  程宗揚與盧景兩眼直勾勾盯著那隻琉璃天樽,臉上的表情十二分的古怪,詫異之餘,還有一種……壓抑不住的惡心。
  他們眼睜睜看著那個儒服老者把液體注入琉璃天樽上方的箱內,然後撅著屁股,一頭紮進下方的大觥內。隔著透明的琉璃,能看到他兩眼鼓得跟金魚一樣,死死盯著觥下孔洞的入口,不放過一絲細節。
  「來吧!」
  魏甘擺好姿勢,一聲令下,旁邊的黑衣人按動箱體上方的神秘機括,箱中發出一陣水鳴,混著「秘劑」的液體立刻衝進觥內,將儒服老者白髮蒼蒼腦袋整個淹在裏面,一股密藏多年的臭氣迎著風彌漫開來。
  盧景還能撐得住,程宗揚這會兒已經臉色發青,一陣一陣的反胃。
  魏甘腦袋浸在水中,眼睛一眨不眨地尋找線索。忽然間他狂喜地睜大眼睛,張口欲呼,果斷嗆了口水。
  魏甘拔出濕淋淋的腦袋,一邊咳嗽一邊嘶啞著喉嚨道:「找到了!」
  成光想要恭喜,卻忍不住花容失色,她乾嘔了一聲,才訕訕道:「琉璃天樽果然神妙,就是味道惡心了些……」
  「你懂什麼!這樽中本來空無一物,灌入秘劑方才顯出字跡,端底是神妙無比!」
  魏甘顧不得擦拭頭上的水花,一邊得意洋洋地說著,一邊把他找到的線索寫在泥土上。
  成光遠遠站著,「只有這四個字嗎?不過這字好生奇怪,奴家從未見過。除了第三個字,其他三個倒像是少了半邊……」
  「哪裏是少了半邊?你啊,不學無術。」魏甘捋著濕漉漉的鬍鬚笑道:「這字常人自是不認得,但老夫最精訓詁之學,哪裏能難住老夫?」
  「這頭兩個字,筆畫極簡,深得返樸歸真之意蘊,尤其是第一字,整字唯有一筆——此乃上古的金石文字,識者絕少!」
  魏甘端詳多時,然後信心滿滿地說道:「觀其形製,老夫有九成把握可以斷定,這是一個左字。」
  「為何是一個左字?」
  「你看,這字像不像一隻耳朵?」
  成光微微點頭。
  魏甘滿意地說道:「不僅像是隻耳朵,而且是左耳。古人造字六法,象形之外,尚有擬音、會意。這便是個會意字。」
  「那第二個呢?看起來跟日字有些像……」
  「這是一個月字。比起如今俗體的月字,此字筆法更為古拙,尤其是末筆一波三折,別開勝境,當是上古真跡!」
  成光指著第三個字道:「這是一個滾字?」
  魏甘搖了搖頭,神情慎重地審視良久,最後道:「此字暫且不論……我們來看這最後一字。此字僅有兩筆,起筆一柱擎天,佔了整個字的八成有餘,氣勢恢宏。末筆是一個小圈,似簡實繁,韻味無窮。」
  成光道:「那這是個什麼字?」
  魏甘斟酌了足有一炷香的工夫,才道:「下方的小圈形如人首,上部一筆猶如長天,合起來便是一人舉首仰望長空。」
  「這是一個天字?」
  「不。這是一個誌字。仰望長天,恢宏誌士之氣。」
  成光一個字一個字辯認道:「左月滾誌……這是什麼意思?」
  魏甘道:「第三字雖然看著像滾,但未必就是滾字。左月……誌……」
  一個聲音嘲諷道:「這麼簡單的字你們都不認識?明明是三個字,哪裏有四個?」  
  成光旋過身,不等看清來人,斗篷下便射出一道光芒。
  一個蒙面人獵豹般撲出,一把抓住她的斗篷,成光掙脫斗篷,只見她雙手合在一處,掌心夾著一道紫色的小符,正散發出刺眼的光芒。緊接著,她的身形便化為烏有,像風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盧景已經踩好點,確定周圍再無他人,這時與秦檜、吳三桂同時掠出,那兩名黑衣人雖然也是好手,但在這三人面前根本沒有遞招的資格,砍刀切菜一樣就被打倒。
  魏甘大搖其頭,「大謬不然!這明明是四個字!」
  「最後那是個感歎號。我幹!這孫子夠臭的。一頭老尿……你離我遠點!」
  魏甘猶自不服,「這是秘劑!」
  吳三桂一腳把他踹倒,用成光丟下的斗篷把他腦袋包起來。然後看著旁邊那件器具,一臉稀罕地說道:「這就是琉璃天樽?」
  程宗揚沒好氣地說道:「那是玻璃馬桶!」
  空地上,那隻玻璃馬桶閃閃發光,雖然在地下埋藏多年,依然光澤如新,怎麼看都是一件寶物。
  程宗揚呲牙咧嘴地說道:「五哥,不是我說啊,嶽帥這道德品質實在是……讓人往他馬桶裏面鑽不說,還準備了一瓶陳年老尿,有這麼坑人的嗎?」
  盧景道:「若是我們兄弟,當然不會中計。嶽帥此計就是專為外人而設。一幫鼠輩,竟然敢覬覦嶽帥遺寶,淋他一頭尿都是輕的!」
  秦檜饒有興致地看著地上的字跡,「這字體倒是少見……」
  那三個字旁人看來如墮霧中,程宗揚卻是熟悉之極,只不過從來沒想到會在六朝看見。至於內容,嶽鳥人刻在馬桶裏面的,肯定不會是好話。
  魏甘腦袋被斗篷包住,還在大聲疾呼,「豎子無知!那是上古金石文字!」
  「金石你個大頭鬼啊!」程宗揚訓斥道:「我今天就教教你,學仔細了!這三個字是——SB滾!」

  …………………………………………………………………………………

  「你這個斯文敗類!」
  「你這個士林之恥!」
  「你喪心病狂!」
  「你無恥之尤!」
  「國家將亡,盡出你這種妖孽!」
  「老而不死,你他娘的就是賊!」
  兩個老頭跟烏眼雞一樣,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可開交。
  程宗揚把魏甘和嚴君平丟在一處,原本還防著兩人脾氣上來了,會打個滿臉開花,誰知道兩名老夫子雖然仇深似海,一見面就跟鬥雞一樣,白頭髮都聳起來了,卻都是動口不動手的君子,只把嘴炮打得山響。
  程宗揚想插口來看,可倆老頭誰都不理他,乾等了半個時辰,兩人也沒有住口的意思,倒把程宗揚看累了,只好拍拍屁股走人。倆老頭倒是不累,不管身邊有人沒人,照樣口沫橫飛,精神十足,直吵了一個時辰還不罷休。
  頭頂傳來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吃飯了!」
  倆老頭兒立刻住口,胸口不停起伏。青面獸抱著一隻木桶下來,把一隻木碗往魏甘面前一墩,「吃!」
  「哎!」魏甘答應一聲,捧起木碗,吸溜了一口。
  嚴君平冷笑道:「嗟來之食,你也肯吃?」
  魏甘大怒,「姓嚴的!有種你不吃!」
  青面獸往嚴君平面前也放了隻木碗,粗聲粗氣地說道:「吃!」
  嚴君平道:「羹!」
  青面獸往他面前放了一隻木勺。
  「箸!」
  青面獸放下一雙筷子。
  「盤!」
  青面獸拿出一隻木碟。
  「豉!」
  青面獸往他的木碟裏舀了一勺豆豉。
  「醢!」
  青面獸給他舀了勺肉醬。
  「醯!」
  青面獸給他澆了勺醋。
  「梅!」
  青面獸往碟裏放了幾顆青梅。
  「椒!」
  青面獸給他碟裏放了幾粒花椒。
  嚴君平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拿起木勺,從容吃了起來。
  魏甘都看傻了,嚴老頭什麼時候這麼牛逼了?難道這黑牢是他們家開的?
  魏甘正疑惑間,卻見青面獸又走過來,在他面前放了一隻木碟,一隻木勺,一雙筷子,然後舀了一勺豆豉,一勺肉醬,澆了勺醋,又放了幾顆青梅,幾粒花椒,整個流程跟剛才一模一樣。
  魏甘氣了個倒仰,原來人家就是這路數,偏偏嚴老頭裝得跟真的一樣!這老東西真不要臉!大夥都是坐牢的,他還要鬧出這一出,讓自己沒臉。
  魏甘把碗一推,「不吃了!」
  青面獸二話不說,拿起木碗往桶裏一折,然後抱起木桶,「咕咚咕咚」,只用了三口就把一桶飯喝了個精光,還伸出盤子那麼寬的舌頭,在桶裏舔了一圈,舔得跟刷過一樣乾淨,最後拍了拍肚子,舒服地打了個飽嗝。
  魏甘一天兩頓飯,今天就吃了一頓,眼下都半夜了,上午吃的那點東西早就成了浮雲,這會兒肚子是真餓了,誰知道自己略微擺了下譜,那個不懂氣節的獸蠻人就把他的譜給沒收了,連點渣都沒給他留。嚴君平那邊倒是吃得津津有味,不時撈起一顆漬過的青梅,在嘴裏嘬得吱吱響。
  魏甘眼睛幾乎冒出火來,拿被子一蒙腦袋,權當眼不見心不煩。

  …………………………………………………………………………………

  嶽鳥人的馬桶已經被洗得乾乾淨淨,但洗得再乾淨,程宗揚也沒有勇氣鑽進去看。
  最後馮源自告奮勇,一頭紮進馬桶,看了個仔細。
  馬桶的排水管處,確實鏤刻著那句罵人話,但不是鏤刻在表面,而是刻在玻璃內部,由於透光率不同,注水之後會變得更加明顯。
  類似的鏤刻手法程宗揚曾經見過,太泉古陣的嶽帥遺物中,也有這種在玻璃內部鏤刻的器具。這些證據基本可以證明,這隻馬桶確實是嶽鳥人那屁股親自坐過的。但有價值的線索至此為止,這隻馬桶說到底只是嶽鳥人用來坑人的道具,本身並沒有什麼值得琢磨的內容。
  除了馬桶,這一趟的收獲還有玉牌和皮卷,但不是一件,而是整整七件。也不知道黑魔海那幫貨怎麼想的,此前他們從嚴君平手裏騙到的玉牌,以及通過玉牌找到的線索全都被魏甘帶在身上,這下倒是便宜了自己,不用再費勁去找前面的線索,只要把嚴君平的嘴巴撬開,找到最後一面玉牌就齊活了。
  七枚玉牌可以擺成一個不完整的方框,只缺了右下角一塊。玉牌上的地點大多數集中在洛都附近,甚至還有一塊處於上林苑。也不知道嶽鳥人怎麼想起,跑到那裏去埋東西。
  玉牌上只有地點,皮卷上則是具體的解釋,包括馬桶注水的操作細節都在上面,內容前後連貫,環環相扣,經過眾人研究,基本可以確定,一直到最後找這件玻璃馬桶都沒有任何問題。
  但程宗揚可以肯定,這麼找是錯的,因為黑魔海已經用實踐證明了,他們找到的不是寶貝,而是嶽鳥人的惡作劇。
  程宗揚道:「會不會是嚴老頭故意使壞?」
  「不會。」那些皮卷斯明信和盧景兩人已經鑒定過,上面的字跡的確出自嶽鳥人的手筆,不是嚴君平自己能捏造出來的。
  「這就蹊蹺了……也許拿到最後一塊玉牌,才能把整件事拼湊起來。」
  斯明信和盧景也只好同意。
  富安一路小跑過來,「程頭兒,今天剛來那老頭在鬧呢。」
  「鬧什麼?」
  「說他都餓到半夜了,再不給他東西吃,他就絕食自盡。」
  程宗揚都氣樂了,「再餓他一天!誰都別理他!」
  斯明信的聲音道:「這裏面有些不對。」
  「什麼地方不對?」
  「姓魏的手無縛雞之力,又是個軟骨頭。黑魔海怎麼會把這麼要緊的事交給他去辦?」盧景道:「而且這回的偶遇也太過湊巧,黑魔海的人倒像專等我們找上門去。」
  秦檜接口道:「還把所有的玉牌皮卷都帶在身上,似乎生怕我們找不到。」
  程宗揚回想起來,何止是魏甘?找到嚴君平的過程,也同樣大有蹊蹺。黑魔海如果夠小心的話,完全可以與嚴君平在一個更隱秘的地方會面,而不是就那麼被自己闖上門去,壞了他們的好事。
  「你是說黑魔海是故意的?」
  盧景指著皮卷道:「這裏有一處刮痕。雖然刻意作舊了,但能看出來這原本是個二字。箱內本來有兩瓶秘劑。」
  「有一瓶被人用掉了?」程宗揚忽然大笑起來,「上一個被淋了一頭尿的是誰?西門慶還是劍玉姬?要是劍玉姬我可笑死了……」
  斯明信的聲音道:「要當心。」
  程宗揚收起笑聲,「西門慶有附體秘法,那個魏甘說不定就是誘餌。富安,你去交待一聲,把魏老頭關好了,除了老獸,誰都不許見他,還有嚴老頭,也一樣。周圍再加上禁製,讓他們什麼都看不到,聽不到,聞不到。」
  富安道:「成!」
  死丫頭要是在這裏就好了,巫宗秘術層出不窮,但巫毒二宗同出一係,又爭鬥多年,彼此知根知底。死丫頭若是在,說不定能循著魏甘身上的秘法,直接把西門狗賊給挖出來。
  程宗揚伸了個懶腰,「已經大半夜了。我明天還約了陶五,先睡吧。」
  盧景盯著玉牌道:「你先睡,我和四哥再看看。」

  …………………………………………………………………………………

  黎明時分,鍾樓的銅鍾還沒有敲響,洛都便已經從睡夢中醒來,市井間人聲漸密,開始了喧鬧的一天。
  規模遠超過一般里坊,天街環繞,重樓疊障的北宮卻仿佛一片死寂的禁地,靜悄悄聽不到半點聲息。
  永安宮內,太后呂雉已經起身。她坐在一面尺許高的銅鏡前,淖方成、胡夫人和義姁侍立身側。淖方成拿著一盞鹽水,呂雉漱過口,吐到胡夫人手捧的缽盂內,然後含上一片雞舌香。義姁跪在她身後,細致地給她梳理著長髮。面前新鑄出來的青銅鏡呈現出美麗的銀白色,精心磨製過的鏡面甚至有著比玻璃鏡更高的清晰度,將她每一根髮絲都映得清晰無比。
  幾人都沒有作聲,只是靜靜作著自己的事,就像一件上好發條的機械,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殿外的低語像細細的風一樣傳來。
  「安福宮……貴人……」
  「永巷……那些閹奴……」
  「侏儒優伶……」
  「那些醜八怪……」
  然後是幾聲輕笑,笑聲中充滿了鄙夷和奚落的味道。
  呂雉道:「阿冀昨晚宿在宮中?」
  胡夫人道:「是。」
  呂雉望著銅鏡中的身影,低歎道:「若不是阿冀,這宮殿就像是死的,一點人氣也無。」
  白髮蒼蒼的淖方成神情木然,冷冷道:「那些賤人左右都是些活死人。有襄邑侯,倒是便宜了她們。」
  呂雉道:「今日的請安就免了吧。見了她們我便頭痛。」
  胡夫人道:「今日昭儀趙氏要過來請安,娘娘還是見一見的好。」
  「那個把陛下迷得神魂顛倒的趙合德?」呂雉淡淡道:「就見她吧。」
  友通期心下忐忑,她入宮之後,就被天子視若珍寶,不僅獨居一宮,日常的請安也被免去。入宮已經兩旬,這還是她第一次拜見太后,天子名義上的母親,自己名義上的婆婆,也是天下最尊崇貴重的女子。
  永安宮比她的昭陽宮更宏偉龐大,陳設也更加華麗,只是宮殿中冷冷清清,聽不到人聲,也看不到有人走動,與其說是宮殿,倒更像是一座精致的陵墓。
  友通期原本輕快的步伐越來越慢,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飛快地往身側瞟了一眼。鸚奴為了避嫌,沒有陪她一同來北宮。失去這個一直陪在她身邊,知根知底的侍婢,友通期心底一陣發慌,身子也微微有些發抖。
  江映秋上前一步,不動聲色地扶住她的手臂,一手拂開珠簾。
  友通期屈膝跪下,向著遠處的禦座俯身行禮,顫聲道:「給太后請安……」
  雖然來之前她反複練過,但此時一開口,她幾乎發不出聲音來,聲音輕如蚊蚋,別說太后,就連近在咫尺的江映秋也未必能聽到。
  友通期張了張口,想再說一遍,但無邊的恐懼仿佛一隻大手扼住她的喉嚨。她渾身僵硬,似乎下一個瞬間,那位太后就會揭穿她的身份,把她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淡淡的聲音傳來,「也不知道天子是怎麼編排哀家的,竟然嚇成這個樣子……起來吧。」
  永安宮外,一乘步輦緩緩行來,呂冀披頭散髮地倚在輦上,臉上還殘留著昨晚荒唐之後的倦色。
  一名內侍跑過來,尖聲道:「侯爺,宮裏的妃嬪正給太后請安。」
  呂冀眼睛微微一亮,「皇后嗎?」
  「是趙昭儀。」
  呂冀眼睛越發亮了,「那更該進去見見了。」
  呂冀大模大樣進了寢宮,剛要開口,便渾身一震,望著那個猶如花枝般盈盈起身的麗人,連張大的嘴巴也忘了合攏。
  呂雉面無表情地褪下一隻鐲子,「難得你過來請安,拿去玩吧。」
  胡夫人用素帕接過玉鐲,遞到友通期手裏。
  友通期本來就如同驚弓之鳥,那個突然闖進來的男子直勾勾盯著她,惡狼般的目光更讓她心驚膽戰,直想趕緊逃開,但又不敢推辭,只好重新跪下,謝過太后的賞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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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條小船在水上微微搖晃,趙墨軒一身蓑衣坐在船頭,手裏拿著釣竿,悠然自得地釣著魚。
  船上只有一名又聾又啞的船伕,這會兒正蹲在船尾,用一把蒲扇扇著風,兩眼盯著火候。在他面前放著一隻火爐,鍋裏的水已經半開,細細地冒著魚眼泡。
  船艙內鋪著獸皮,收拾得極為乾爽。程宗揚與陶弘敏隔案對坐,案上只有一盞清茶,一碟糕點。
  程宗揚笑道:「陶兄怎麼改喝茶了?」
  「別提了,自從給你家雲大小姐陪過酒,我是徹底喝傷了,這幾天一見著酒就想吐。」
  「什麼我家的?可別亂說。」
  「你就裝吧。都一房睡了,還跟我裝清白。」
  程宗揚頭一回發現想掩蓋點什麼竟然這麼難,照這樣的速度下去,自己跟雲丹琉那點勾當,沒幾天整個天下都傳得沸沸揚揚了。
  「得,我渾身是嘴都說不清了。」
  「這叫風流韻事,我巴不得別人這麼說我呢,你還急著撇清。」陶弘敏擠擠眼,「你不是還單著的嗎?你要真把雲大小姐收了,我給你封個大大的紅包。」
  你要知道我娶的是雲家哪位小姐,眼珠子還不掉出來?
  「老陶,你找我來要是專門說這個的,我轉身就走。」
  「我錯了!我錯了!咱們說正經的。」陶弘敏給他斟上茶,一邊道:「雲三爺這回可是壯士斷腕,這麼大的家業說拋就拋。」
  「反正也保不住,不如一拋了之,免得那些惡狼誰都想來咬一口。」
  「雲三爺家底夠殷實的,竟然賣出三十萬金銖的價錢,真是讓人想不到。」
  「這三十萬金銖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怎麼回事?依我看,與其說是雲家家底厚實,不如說漢國的商賈夠豪富,這麼大的生意也能一口吞下。」
  陶弘敏打開折扇慢慢搖著,一邊笑道:「漢國人雖然豪富,但死守錢財,分文不吐,最是惡習。你瞧這漢國鄉間,遍建塢堡,世家豪強聚族而居,衣食住行全都自給自足,雖然家業不小,可用在商業買賣上的微乎其微,個個都是只進不出的守財奴。若非雲家這回拿出來拍賣的,是些實打實的田地、店鋪,換成絲帛器具,能賣出三萬金銖就燒高香了。」
  「漢國的莊園是個麻煩,諸王有封國,諸侯有封地,世家有莊園,豪強有塢堡,關上門自己就能過日子,對買賣的需求太少。」
  陶弘敏目光微閃,「這就是程兄說的對商業的阻礙了吧?」
  「也許吧。」程宗揚覺得他話裏有話,反問道:「陶兄想說什麼?」
  「程兄只提到諸侯、豪強,可對我們商賈威脅最大的,其實只有一樣……」陶弘敏高深莫測地一笑,「程兄多半已經猜到了吧?」
  程宗揚明白過來他想說什麼,但沒有回答。這個話題太敏感了,實在不是他願意涉及的範疇。
  陶弘敏並沒有因此而住口,他自顧自說道:「不錯,正是皇權。」
  「這種權力不受約束,淩駕於一切意誌之上。太后一句話,就能封掉晴州商人的店鋪;天子一道詔書,就能對整個漢國的商賈算緡。那些權貴莊園之中阡陌相連,童僕成群,卻把商人稱為蠧蟲。我們商賈幾世幾代積累的財富,他們隨意就能剝奪。再富有的商賈,也要對一個縣令畢恭畢敬,生怕得罪了百裏侯而被滅門破家……」

第八章

  外面天氣陰沉沉的,仿佛又要下雨。船艙內,陶弘敏滔滔不絕地痛斥著皇權對商業的危害。他作為陶氏錢莊的繼承人,接觸到的內幕更多,對皇權也更加反感,而且往往能說到點子上。
  程宗揚沉默不語,一句話都沒有接口,心頭卻思緒起伏。自己在六朝,還是第一次遇到一個商人明確表達出對政治的訴求。雖然他表現的僅僅是一種憤慨,但足以說明晴州商人的勢力有多麼龐大。一個行商,一個農夫,對現狀的不滿頂多是抱怨個別人,反貪官不反皇帝才是常態,只有擁有足夠的力量,同時這種力量無從施展,才會產生出迫切的政治訴求。
  程宗揚很清楚,晴州商人急切地想參與政治,與其說是他們遭受打擊,本能的想要反抗,不如說是因為他們擁有的財力太過龐大,以至於他們的政治地位完全不匹配於膨脹的力量,而由於導致的政治訴求,或者說政治野心。
  更重要的是他們擁有晴州,一個由商人佔據主導地位的政治勢力。嚐過晴州的甜頭,很難想像他們會甘願接受其他六朝中商人的地位。
  陶弘敏侃侃言道:「雲家也算是有錢了。可雲三爺、雲六爺寧肯傾家蕩產也要買個官位,圖什麼呢?不就是圖個太平嗎?」
  雖然程宗揚知道雲家的心思並非如此,但站在旁觀者的立場,這樣的理解也不算錯。
  陶弘敏毫不客氣地說道:「你且看吧,雲家雖然買了官位,但屁用沒有。別說那些世家豪門,就是朝中的文人士子、刀筆吏們,也不會把他們當成自己人。除非像雲老五那樣,壓根不沾手商業,自斷根基,才能洗白上岸。」
  「程兄跟我都是商人,咱們平心而論,那些官吏哪點比我們強?他們是學識比我們深,還是道德比我們高?若論國計民生,只怕我們商賈比他們當官的還強些!一幫子貪官汙吏,變著法的撈錢,居然還有臉說我們是蠧蟲!」
  陶弘敏越說越憤慨,「要才能沒才能,要見識沒見識,他們憑什麼騎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他們倚仗的不就是皇權嗎?我們晴州沒有皇帝君主,不照樣過得好好的?不瞞程兄,六朝我都走過,論起民眾生計,我晴州的平民比起哪一朝都不遜色。這天下若是讓我們商賈經營,不會比什麼天子君王更差!」
  程宗揚舉起雙手,輕輕鼓掌,「說得好。」
  陶弘敏哈哈一笑,方才的激昂慷慨一掃而空,笑嘻嘻道:「我是酒後胡說,你就當個笑話聽聽算完。」
  程宗揚一笑,「你要當笑話說,我就當笑話聽吧。」
  「上鉤了!」
  趙墨軒朗笑一聲,然後雙手一提,一條金鯉躍出水面,在陽光下灑下一道弧形的水跡。
  那名聾啞船伕已經在旁邊候著,他接住鯉魚,摘了鉤,也不摔死,直接用一把尖刀飛快地刮去鱗片,剖開魚腹,清理乾淨,然後撩起河水一洗,隨即下鍋。
  鍋裏的水早已煮沸,那船伕看著火候,逐一加入調料。不多時,一鍋魚湯便已煮好。船伕拿出木碗,先用魚湯涮了一遍,然後一一盛出。
  趙墨軒解下蓑衣,接過魚湯呷了一口,露出滿意的神情,「這湯才當得一個鮮字!不枉我在河上吹了這麼久的風。」
  程宗揚也接了一碗,由於沒有拿油煎,魚湯並不如何白濃,湯中也沒有什麼特殊的佐料,然而魚肉甘鮮異常,入口回味無窮,滋味之美實是自己生平僅見。
  陶弘敏也搶了一碗,一口喝下,也是滿臉幸福,絲毫看不出他剛才一番指點江山,大有取天子之位而代之的勃勃豪情。
  喝完魚湯,三人似乎都忘了剛才那番話,不約而同地不再提及,轉而商議如何從漢國火中取栗。除了操作的具體細節,將來的利益如何分配更是重中之重,幸好三人的目標並沒有根本性的衝突,陶弘敏要的是實利,賺一把快錢就走;程宗揚更注重商業脈絡,看中了漢國商賈遭受滅頂之災後所空出的商業渠道;趙墨軒的要求更簡單,按投入的資金分紅即可。
  最後三人商定成立一家臨時性的商行,這次運作所需的資金、物資都從這家商行開支。商行總資本三十萬金銖,陶弘敏投入的十七萬金銖作為借款,只收利息不佔股份,他所擔保的十萬金銖物資則作為股本,佔三分之一股。趙墨軒投入五萬金銖,佔六分之一股;程宗揚投入十五萬金銖,佔一半的股份。
  陶弘敏出了大頭,卻只佔了三分之一股,看似吃虧,但賬並不是這麼算的。他的十七萬金銖作為借款,無論盈虧,利息一分不少,另外還能拿到總收益的三分之一,等於在爭取最大利潤的同時,把風險降到最低。
  程宗揚借雞生蛋,佔了一半的股份,但面臨的風險最大,一旦賠錢,他不但要承擔一半的損失,還要償還所欠的債務,說不定連家底都要賠進去。
  趙墨軒介於兩者之間,商行若是賺錢,他的一份自然不會少。若是賠錢,頂著天也就是折了本錢。
  雲氏雖然被排除在外,但雙方都清楚,雲氏同樣是這場遊戲的玩家。之所以沒有引雲家,是因為陶弘敏需要避嫌。晴州對雲家深具戒心,陶弘敏借錢給程氏商會,程氏拿去支持雲氏是一回事,把雲氏拉進來一起作生意就是另一回事了。
  既然陶弘敏心存顧忌,程宗揚也順水推舟。雲蒼峰已經說過,當初拍賣出去的田地店鋪,要一樣一樣再吃回來。如果把雲氏並入臨時商行,各方利潤分配時未必就能盡如雲家的心思。倒不如把這個隱患消除掉,臨時商行以外,自己與雲蒼峰聯手的部分單獨收支。
  三人一直談到月上時分才敲定細節,陶弘敏回他的晴州會館,趙墨軒則表示要去馬市看看,與程宗揚同返洛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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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墨軒抬指一彈,打開隔音的禁製,然後道:「陶五少年時惹過一次麻煩,最煩宵禁,因此寧肯多走幾步,也不進洛都。」
  六朝中,漢國對商賈的態度最不友好,陶弘敏不想受氣也在情理之中。
  程宗揚笑道:「我說他把會館設那麼遠呢。」
  趙墨軒轉著指上的扳指,「聽說你惹麻煩了?」
  「哦?」
  「你不會以為陶五那番話是白說的吧?」
  被他一點,程宗揚才明白過來,「他知道我惹了天子?」
  「別人家的妾侍用來娛樂賓朋,贈人換馬都是風流佳話,偏偏程大行為了兩個妾侍,連天子的近侍都能堵回去。不知道是好色如命呢,還是色令智昏?」
  程宗揚苦笑道:「你就當我好色如命吧。反正頭可斷,血可流,我的小妾誰都別想搶。別說天子,天子他爹都不行。」
  「為了妾侍連天子都不怕,難怪陶五看得起你。」
  「你的意思是說,陶五跟我說那一大堆話,就是看準了我跟天子尿不到一壺裏去,才故意說出來安慰我的?」
  趙墨軒卻道:「你覺得他那番話說得有道理嗎?」
  「趙兄以為呢?」
  「有道理,也沒道理。」
  「願聞其詳。」
  「我跟陶五不一樣,貧苦出身,靠著經商才有了今天。可以說,我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托了行商的福,尤其是晴州商會的福。但讓我說,如果這天下讓商賈經營,對世人只會是一場噩夢。」
  程宗揚坐直身體,「趙兄何出此言?」
  「君王講德,所謂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士人言仁,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仁人誌士,有殺身以成仁;俠士言義,義之所在,生死可托。而商賈追逐的,永遠都是利益。商賈即使談道德仁義,也只是把道德仁義當成獲取利益的工具。」
  「利字也可以是大義所在。」
  趙墨軒輕笑道:「商賈可沒這麼多講究,為利害義才是常態。」
  「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可不在少數。商賈之中,不也有趙兄這樣的磊落之士嗎?」
  趙墨軒大笑道:「這馬屁拍得周全!人都有私心,士人俠客中,偽君子當然會有,而且會不少。商賈之中把大義放在一己私利之上不會沒有,但絕對不多。因為這不是由個人意誌而決定的,而是由各自的職業性質所決定的。」
  程宗揚面色凝重地看著他,「這話趙兄是聽誰說的?」
  趙墨軒露出一絲自嘲的笑容,「還能有誰?晴州人都知道我是養馬出身,卻沒有人知道我曾經給人當過一年的小廝。」
  「看來,他對你的影響很深?」
  「我認識他的時候,只有十二歲,那時候他也不是武穆王,只是一個好發牢騷的書生。當然,我後來才知道,他那個書生也是假的,實際上他就沒讀過幾本書。」趙墨軒道:「不過那一年,我學到很多東西……可惜只有一年。」
  程宗揚輕輕呼了口氣,「難怪你和程鄭走這麼近。」
  「程鄭不知道我這段經曆,但我知道程鄭是給他的對手兼好友辦事的。」
  「武穆王……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和你有些地方很像,但有些地方完全不同。比如上次見面時,你說商業有著超越皇權的力量,同樣的話武穆王也說過。但他同時說過,天下四民:士、農、工、商,唯有商賈不能成為統治階級。因為商賈的職業性質決定了,他們當皇帝的後果最為可怕。」
  「為什麼?」
  「他說,其他階層掌握政權,也許會有各種倒行逆施的苛政。而政權一旦被商賈掌握,在逐利的動機驅使下,他們會把其他人徹底物化,像裝在籠中的動物一樣豢養,以榨取他們身上每一點利潤。」
  程宗揚道:「嶽帥可能有些過慮了。商賈執政未必會比士人更差。」
  「當被統治者被裝在籠子裏之後,他們只會像鸚鵡一樣唱著漂亮話。」趙墨軒道:「當然,這話只是武穆王說的。我沒有足夠的理由讚同,也更缺乏足夠的理由反駁。但依我多年來的見聞,他的話有幾分道理。」
  程宗揚思索了片刻,「我並沒有取而代之的想法。我只是希望商業的發展能帶來很多改變,當然是好的一方面。」
  趙墨軒快人快語,「既然這樣,我來支持你。」
  程宗揚乾笑兩聲,「嗬嗬。」
  趙墨軒拍了拍衣袖,無奈地說道:「如果你想要什麼信物的話,那麼非常遺憾,我沒有什麼信物能夠讓你相信我。」
  程宗揚笑道:「那麼就讓我們用實際行動增強互信吧。」
  趙墨軒莞爾笑道:「對此我很有信心。」
  馬車在里坊外停下,程宗揚下了馬車。趙墨軒從車窗伸出頭來,「他有一句話我一直不明白,也許你能聽懂。」
  「什麼話?」
  「他說,六朝需要的東西有很多,但最不需要的就是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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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宗揚一回來,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仔細思索趙墨軒說的每一句話。除了星月湖大營那幫爺兒們和高俅以外,自己還是頭一回遇到一個跟嶽鳥人沒仇的,這讓他覺得非常不真實,有點像作夢一樣。
  趙墨軒所說的只是他的一面之辭,從證據的角度來說,並沒有可以采信的理由,但程宗揚傾向於認為他說的是真實的。因為趙墨軒提到的觀點確實不像一個馬場主能夠整理出來的,倒是與嶽鳥人的觀點很接近。
  換一個角度來想,趙墨軒對嶽鳥人之所以抱有一種感恩的心態,很可能是他遇到嶽鳥人的時候太早,嶽鳥人當時還沒有來得及開始變態。到後來,才發展到見誰踩誰,人嫌狗憎,仇家遍天下的鳥人形態。
  類似的還有高俅,他遇到嶽鳥人的時候也相當早,所以對嶽鳥人也有種感恩之心。從這個角度說,趙墨軒的可信度要高不少。
  至於那句「六朝不需要發展」,程宗揚壓根兒沒有往心裏去。嶽鳥人說的混話太多了,不差這一句。
  程宗揚更關心的是另外一個問題:嚴君平跟鳥人是什麼關係?他們相識的時候鳥人已經開始變態,還是處於人畜無害的胎盤期?
  自己一直以為嶽鳥人鄭重其事地把後事托咐給嚴君平,雙方肯定是盟友。但換個角度來想,這兩貨是仇人呢?如果嶽鳥人的托咐是成心折騰嚴君平呢?
  程宗揚忽然發覺,按照嶽鳥人變態後的一貫尿性,這個可能性還真不小!
  推想一下,有人為了尋找嶽鳥人的遺寶,好不容易從嚴君平手裏得到線索,費盡心思湊齊玉牌,按著皮卷上的提示,一步一步向著目標邁近,最後在嶽鳥人的指點下鑽到他馬桶裏,被他淋了一頭的尿,最後只得到三個字:SB滾!
  這怎麼看都是一個圈套,專門來消遣人的。真要有人這麼做了,嶽鳥人在地獄裏多半也會笑破肚皮吧?
  可這孫子圖什麼呢?把人騙得團團轉,就圖一樂?這不閑得蛋疼嗎?
  會不會是他別有用意?
  程宗揚心頭忽然一動,也許嶽鳥人是故意這麼做的呢?
  程宗揚在心裏盤算一遍,然後叫來匡仲玉,「你當時隨嶽帥到洛都運貨,裏面的東西是什麼你不知道,我就問一下,那東西重不重?」
  匡仲玉想了想,「非常重。其中有一件我印象很深,是一個一人多長的大木箱,外面還用鐵條加固過。」
  程宗揚點了點頭,「這就對了。」
  盧景道:「哪裏對了?」
  程宗揚道:「那些物品既然沉重異常,嶽帥肯定不會藏得太遠,即使分成八處,也不會超出洛都的範圍太遠。事實上,真正的遺物很可能就在一個地方。其他地點全部都是嶽帥故布的疑陣。」
  「會在哪裏?」
  「一個可能是在第八處,另一個可能……」程宗揚拿起那些玉牌,「也許這些地點裏會有一些被遺漏的線索。」
  匡仲玉道:「這些地點都已經被黑魔海的人找過。」
  「假如我們是嶽帥,會怎麼做?」程宗揚道:「既然我把東西留給星月湖大營,留下的線索肯定是星月湖大營的兄弟能看懂,外人怎麼看也不懂的。比如那隻玻璃馬桶。」
  盧景拿起玉牌,「這些地方我都走一遍。」
  程宗揚道:「千萬小心,黑魔海的人說不定會在附近設圈套。」
  盧景一點頭,隨即飛身不見。
  匡仲玉告辭道:「你忙吧,我找劉詔去。」
  「劉詔怎麼了?」
  「他找我算命呢。」
  匡仲玉邁著四方步去給劉詔算命,程宗揚有點奇怪,想起好幾天沒怎麼見過劉詔,那家夥自打從上清觀養傷回來,就好像不大敢見人似的。
  他叫來敖潤,「劉詔遇上什麼事了?要找老匡算命?我瞧著他這一段臉色都有些不大對呢。」
  敖潤一臉緊張地左右看了看。
  程宗揚心下一緊,劉詔真有事?
  敖潤看好外面沒人,這才掩上門,貼在程宗揚耳邊嘀咕道:「劉詔……不行了……那個。」
  程宗揚一頭霧水,「哪個?」
  「就是那個……」敖潤比劃了一下。
  「不會吧!」程宗揚叫道:「老劉多體面的爺兒們,這還年紀輕輕的,怎麼就不舉了?」
  「誰知道呢。程頭兒,你可別往外傳,老劉私下跟我說的,這要傳出去,他可沒臉做人了。」
  「這可是一輩子的事,老劉雖然是趙官家的人,可也是替咱們賣過命的,這得算工傷啊。」程宗揚想了想,「這事咱們得擔戴起來。拿著。」
  敖潤接過錢銖,「程頭兒,這是……」
  「好像你沒去過青樓似的——給老劉找個頭牌試試。萬一弄錯了呢?」
  半個時辰之後,敖潤拉上劉詔,兩人跟作賊似的,悄悄溜了出去。程宗揚正自好笑,結果不到半個時辰,那倆貨可就又溜回來了。劉詔臉色發灰,看來這回受得打擊不輕。
  這事放在哪個爺兒們身上都受不了。劉詔這副霜打的模樣,讓人實在是不落忍。
  程宗揚索性把劉詔叫來,「老劉,你要信得過我,就跟我說說怎麼回事。」
  劉詔慘然道:「程頭兒,你也知道了?這事說出來丟人……本來好端端的,誰知道說不行就不行了。」
  「什麼時候?」
  「總是有一個來月了。」
  「是不是上次受傷?」
  「程頭兒,你就別問了。我一想起這事,心裏就堵得慌……」
  「堵得慌有屁用!跟你說,我認識一不要臉的老頭,什麼藥都能配出來,你就是根麺條,吃了也保你跟鐵棒一樣。但你要跟我說明白病因,才好下藥。」
  「這咋說呢?自打我被狗咬了一口……」
  「等會兒!什麼狗咬你的?」
  「紫姑娘那狗。」
  「幹!」程宗揚這才想起來劉詔好死不死被雪雪咬過一口,難怪他硬不起來呢。
  劉詔提心吊膽地看著他,「程頭兒,我這不會是……沒治了?」
  「沒事兒。我給你開個方子,保你用不了半年,就能龍精虎猛。」
  程宗揚寫完,劉詔拿起方子,「紅棗兩枚、蜂蜜一錢、生雞蛋一枚,白水送服……這管用嗎?」
  「保證管用。常言道是藥三分毒,我這藥絕對無毒,就是見效慢點。」
  「多久?」
  「小半年吧。」
  劉詔將信將疑地收起方子,但臉色好歹沒那麼難看了。
  程宗揚滿臉同情地看著他的背影,老劉啊,不是兄弟不幫你,實在是小賊狗的毒性不好解,只好讓你先素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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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延壽不知忙些什麼,直到傍晚還未見人。程宗揚雖然急著去找雲丹琉,但惦記著趙合德那封信,只能耐著性子等候。
  眼看天色擦黑,外面已經開始敲淨街鼓,毛延壽才背著畫箱回來。
  「信送到了嗎?」
  「送到了,這是回信。」毛延壽說著,拿出一封信箋,又小心翼翼拿出一個布包。
  程宗揚把信箋收進懷裏,然後接過布包,入手微微一沉,「這是什麼?」
  「是太后給昭儀的賞賜。」
  程宗揚打開布包,裏面是一隻被素帕包起的玉鐲。鐲子是上好的羊脂玉,上面沒有鏤刻什麼花紋,完全靠玉質本身的出眾取勝。陽光下,白膩的玉質真如羊脂一般。
  太后還真大方,這鐲子看起來就不便宜……
  程宗揚正打算把鐲子收起來,忽然間渾身一震,深深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兩眼盯著玉鐲,眼珠險些瞪出來,足足過了一分鍾才厲聲道:「這鐲子是太后親手取下來的嗎?」
  毛延壽不知道主人為什麼突然間大驚失色,趕緊道:「昭儀是這麼說的。」
  程宗揚緊接著問道:「胡夫人在場嗎?」
  「在。是她接的鐲子,遞給昭儀。」
  如果是胡夫人接手過,那麼就說得通了。
  程宗揚剛鬆了口氣,便聽見毛延壽道:「那素帕就是胡夫人的,昭儀說,她是用素帕接過鐲子,包好交給了她。昭儀怕這玉鐲有什麼不妥,沒有敢亂動,讓小人把玉鐲帶出來,請家主過目。」
  這麼說從太后把玉鐲從腕上摘下來,到自己剛才打開為止,沒有人接觸過這隻玉鐲。程宗揚拿著玉鐲審視良久,咬著牙齒道:「這不可能!」
  盧景剛走就被請了回來。這回書案上擺的不是玉牌皮卷,而是著兩塊鮮紅的絲綢,其中一塊放著一條素帕,上面是一隻玉鐲;另一塊紅綢上只有一粒指尖大的物體,卻是一塊捏過的燭淚。
  盧景凝視著兩件物體,良久閉上眼睛,在腦海中把它們重新勾勒出來。
  足足用了一炷香工夫,盧景才開口道:「玉鐲上有三枚指紋,分別是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燭淚上的指紋有兩枚,是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兩邊的指紋完全一樣。」
  「確定嗎?」
  盧景道:「四哥,你來掌掌眼。」
  斯明信坐在原地未動,雙眼卻鬥然一亮,在玉鐲和燭淚上一掃而過。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一字。
  盧景道:「確定了。」
  程宗揚心頭翻江倒海,那枚燭淚是他在金市店鋪拿的,上面是胡情胡夫人的指紋。玉鐲則是太后親手從腕上摘下來的,上面毫無疑問是太后的指紋。蹊蹺的是,兩者竟然一模一樣。
  世上也許真有兩個人指紋完全一樣,但程宗揚不認為自己有運氣遇見。那麼只有一個可能:這些指紋是同一個人的。
  如果當日與自己交談的胡夫人是真的,那麼友通期所見的太后就是假的,是由胡夫人妝扮而成,可當時太后身邊明明還有一個胡夫人。
  如果友通期所見的太后是真的,那麼當日在金市店鋪與自己交談的就不是胡夫人,而是太后呂雉本人。
  程宗揚閉目回想,當日自己與那位「胡夫人」見面的細節,一點一點呈現在腦海中,可始終找不出她有任何破綻。
  甚至再往前回溯,自己因為孫壽而與「胡夫人」見過的幾次面,無論聲音、談吐、舉止、外表,都肯定和店鋪所見的是同一個人。
  那麼太后呢?
  他想起自己與太后見面那次,「呂雉」高據座上,遠得幾乎看不清相貌,而且從覲見到陛辭,前後不到一刻鍾,還沒有自己與「胡夫人」交談的時間多,更像是走了個過場。
  那麼到底哪個才是真的?是胡夫人冒充了太后,還是太后冒充了胡夫人?
  如果是前者,真的太后又在哪裏?
  如果是後者,太后為什麼要這麼做?
  假如與自己接觸的,一直是太后本人……一想到這個可能性,程宗揚就覺得手腳發涼,忍不住捧起手,往指尖哈了口氣。
  自己明知道那位呂雉是個可怕的女人,卻因為她的低調,而把她忽略掉了。現在想來,呂雉的低調就十分可疑。一個秉政二十年的女人,豈是那麼簡單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漢國的深宮之內,到底有什麼幺蛾子?

謝謝分享! 又有排等32了



Thanks

感谢上载精彩故事,无言感激。

:smile_15: 有得看, 真好!

第32卷

第一章
  洛都是京師重地,城禁森嚴,如今負責京師治安的又是臥虎董宣,看管更加
嚴密。城門一閉,別說程宗揚只是個常侍郎,就是插貂佩璫的中常侍,沒有宮裏
發下的出城印信也不可能通行。
  說來以程宗揚的身手,洛都的城牆如今也攔不住他。但一是麻煩,二是人過
得去,馬過不去,出了城,往哪兒都得用腿的。因此程宗揚一般都趕在宵禁之前
出城,如果必須夜間出行,也會盡量在城外安排好接應的車馬,極少臨時起意要
出城的。
  今天就是個意外,毛延壽帶回的東西太過重要,等自己處置完,宵禁已經開
始了快一個時辰。換作別的時候,程宗揚也就老實在城裏待著,可今日不同於往
日,一想到雲大妞那腿……這城說什麼也得出!
  雲家在漢國的產業幾乎拍賣一空,僅剩下包括城外那處莊子在內的三五處宅
院。產業易手,牽涉到大量人員的調整,雲家派到各處的掌櫃、執事,這些天都
已經接到消息,陸續將產業轉交給新東家,啟程上路。但雲家並沒有立即讓他們
撤出漢國,而是集中到洛都,安排在各處莊子暫居。
  那些掌櫃在漢國經營多年,突然間辛苦多年的產業交於他人,難免沮喪。雲
蒼峰人老成精,知道氣可鼓不可泄,於是很爽快地告訴眾人,把他們留在漢國,
就是讓他們做好準備,好隨時拿回自己的產業,甚至會更進一步。這幾天時間,
就當是放假了。
  雲蒼峰一席話,立刻將略顯渙散的人心收攏起來。說是放假,那些掌櫃執事
們都沒閑著,各找門路,打探消息,倒比平時還忙碌幾分。只不過在旁人看來,
雲家連產業都沒了,再折騰也無非是困獸之鬥。
  這處莊子因為在城外,安排的多是學徒。但一向與商行眾人打成一片的雲大
小姐這回分外強勢,住可以,但無論是誰,都不允許踏入內院一步。
  程宗揚風塵撲撲趕到莊子,結果一見到在溫泉旁獨飲的雲丹琉,不禁大驚失
色,“你……你竟然在喝茶?”
  雲丹琉臉上一紅,惡狠狠道:“我為什麼不能喝茶!”
  程宗揚實話實說,“太違和了……”
  雲丹琉對新來那位小妹妹“友通期”的風姿十分心儀,覺得期妹妹那種溫溫
柔柔的樣子更像個女孩子。下午兩人本來就在泉邊喝茶來著,等期妹妹入睡,雲
丹琉偷偷摸摸拿出茶盤茶具,學著她下午的模樣,擺足了姿態,結果被這個無恥
的家夥一句話就破了功。

  雲丹琉劈手把茶杯扔過來,程宗揚抬手接住,飲了一口,笑道:“這畫風才
對嘛。真好喝!”
  雲丹琉都氣樂了,忍不住啐了一口。
  程宗揚一口氣喝完,放下杯子,笑眯眯道:“茶也喝完了,該幹什麼了?”
  雲丹琉微微垂下眼睛,含羞道:“你既然來了……我們就……”
  忽然她玉手一揚,一把長刀躍然而出,剛才還溫情脈脈的氣氛一掃而空,溫
泉旁立刻殺氣縱橫,“……比武吧!”
  長刀兜頭劈下,淩厲的刀風卷起枝上的枯葉,飛雪般灑落下來。
  程宗揚面對著長刀一動不動,直到刀鋒及體才大喝一聲:“停!”
  眼看著大刀上一條青龍張牙舞爪地猛撲過來,說不怕那是假的,程宗揚硬撐
著,才沒有當場慫了。
  雲丹琉長刀凝在半空,總算是跟著卓美人兒有些長進,沒有收手不及,把他
一劈兩半。
  “整天打打殺殺……幹點正事好不好?”程宗揚從懷中掏出一封信,拍在石
桌上,“我是來送信的!”
  雲丹琉哼了一聲,刀尖一挑,把那封信收起來,“是期妹妹的姊姊寫的?”
  “別耽誤了,這封信來得不容易。”
  “我聽期妹妹說,她姊姊嫁人了,就在洛都,為什麼不來看她?”
  趙合德真是乖巧,自己沒有專門吩咐過,她就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也是個聰明人啊。
  程宗揚心裏感慨,嘴上說道:“夫家管得嚴,不太好出門。”
  “嘁!”雲丹琉最不樂意聽這種事。好好的女孩子,嫁了人就像坐監一樣,
連自己的親人都不能見。雖然不知道期妹妹的姊姊嫁的是哪一家,但就衝這種沒
人性的規矩,就不是什麼好人家。
  程宗揚道:“一見面就打,我惹你了?”
  雲丹琉翻了個白眼,“都什麼時候了?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也就耽誤了兩個時辰……”程宗揚靈光一閃,“你不會一直在池邊坐著飲
茶吧?”
  這天氣,又是大半夜的,就算坐在溫泉邊也不暖和,裝了兩個時辰的淑女範
兒,被小風活活吹了兩個時辰,還沒落著好,難怪雲大小姐要發脾氣。
  雲丹琉紅著臉道:“要你管!”
  程宗揚放低姿態,摟著她的腰溫言解釋道:“我這不是趕上宵禁了嗎?”
  “宵禁你還來?”
  “來!當然要來!”程宗揚用不容置疑的口氣道:“別說宵禁,就算這會兒
重兵圍城,城外千軍萬馬,我殺也要殺出來!”
  雲丹琉啐了一口,他這牛皮吹得沒邊沒沿的,實在是恬不知恥,可她心裏卻
高興起來,剛才那點氣惱早就飛到了九霄雲外。
  程宗揚拉著她在泉旁坐下,雲丹琉道:“上午碰見的那個人是誰?”
  雲丹琉可能有時候粗心大意了些,但絕對不傻,只看上午那群人的排場,那
個年輕人的身份就不一般。
  如果是別的女人,程宗揚也許會含糊過去,可雲丹琉是誰啊?不把話說清楚
了,萬一哪天不走運,又遇到劉驁,他要過來糾纏,雲大小姐火氣上來,敢直接
把人家腿打折——那可要了命了。
  程宗揚不想她蒙在鼓裏,以後再惹出什麼麻煩,直接道:“劉驁。”
  “劉驁……”雲丹琉把這個名字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哪個劉驁?”
  “就那個。”
  雲丹琉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天子?”
  程宗揚沉著地點點頭。
  “他為什麼會去上清觀?”雲丹琉脫口而出,但心思一轉,便想到天子去上
清觀多半是偶然。真正的問題在於——
  “你為什麼說期妹妹是你的小妾?”雲丹琉板起俏臉。
  假如招惹友通期的是紈絝子弟,程宗揚聲稱友通期是他的小妾,雖然顯得唐
突了些,但還可以解釋為解圍之舉。可他明知道對方是天子,仍要把事情往自己
身上攬,未免太反常了——這個無恥小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勇氣,居然敢跟天
子搶女人?連天子都敢得罪,要說他和期妹妹沒點什麼,雲丹琉打死都不信。
  程宗揚知道這事躲不過去,可他編了一路的腹稿都能沒編圓。趙合德如果和
自己沒關係,自己就不該自作主張,聲稱她是自己的小妾,蠻橫地阻斷她入宮的
路子。那可是天子,能得天子垂青,有誰會不願意呢?
  唯一合理的理由,就是她真是自己的女人,自己拼著得罪天子,也要把人搶
下來。可把這個理由拿給雲丹琉,自己是找虐呢?還是找虐呢?還是找虐呢?
  程宗揚只好換一種解釋,“我答應過她姊姊,要保護她。”
  雲丹琉狐疑地看著他,“你和她姊姊有一腿?”
  “真沒有!”程宗揚舉起右手,“我發誓!”
  雲丹琉撇了撇嘴,顯然不信。
  程宗揚抱起她,一邊毛手毛腳,一邊道:“你不信拉倒。”
  雲丹琉推開他,“不要在這裏……”
  “多好的溫泉,怎麼能浪費了?”
  “不行,期妹妹會看見。”
  “那我們進房好了。”
  程宗揚剛轉過身,雲丹琉就氣惱地在他肩頭上恨恨咬了一口,“那是期妹妹
的房間!”

[ 本帖最後由 andypntsang 於 2016-3-2 03:54 P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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