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宗揚也不得不佩服這些商賈,遭遇滅頂之災也沒有慌了手腳,或者坐以待
斃,而是想盡辦法地保全財產。他們拿出一半田地讓利給程氏和雲氏,換來的是
將另外一半田地隱匿在程氏名下,並保留實際處置權。這樣他們回旋的餘地就多
了許多,無論將餘下的田地以正常價格出售,減小損失,還是繼續隱匿,等算緡
令風頭過去,再從程宗揚手中贖回,都可以最大限度的避免損失。
三千頃土地涉及到三十戶商賈,名義上由程氏商會全部接手。這三十戶也是
程宗揚與劇孟、郭解一同挑選出來,可以合作的對象,起碼能信得過。否則裏面
有一個如吉氏一樣,暗中作為洛都權貴的爪牙為虎作倀,下一個被告緡的,很可
能就是程氏商會了。
「洛都這幫商賈著實精明。」程宗揚讚歎道:「以這三千頃田地來說,若是
被豪強強行吞並,每畝最多給他們兩枚金銖,他們要是死頂著不賣,輕則被官府
沒收,一文錢都拿不到,重則被人告緡,家產充公不說,還要被強令戍邊。現在
他們這麼一轉手,一半中等以下的田地以四枚金銖作價,算是給足了我們人情,
另一半中等以上田地還留在手裏,按正常價格估算,每畝不會低於十枚金銖。」
程鄭道:「上等田地要十五枚金銖一畝。」
「是啊,均價只怕不低於十二枚金銖。算下來三千頃田地,相當於賣出每畝
八枚金銖的價錢。僅此一手,就少賠了一百八十萬金銖。漢國一年的賦稅,也就
五百萬金銖上下。等於把漢國一年賦稅的將近四成都揣到腰包裏面。」
程鄭笑道:「左右我們也沒吃虧。這三千頃田地,我們若是全吃下來,就把
人得罪死了。我們只拿一半,又比豪門給的價錢高出了一倍,他們給足了我們人
情,我們何嚐不是也給足了他們人情?何況不說田地,單是一個紙鈔,他們就該
感恩戴德了。」
「說到紙鈔了,我聽說這些天有遊俠兒拿著紙鈔在九市兌換?」
程鄭笑道:「我這還不是跟你學的。那些遊俠兒面子雖然比不上劇大俠和郭
大俠,但一百金銖,原本也用不著郭大俠那等人物出面。」
程鄭全權負責的小額紙鈔推行,相對於程宗揚的謹慎,程鄭的手法要奔放得
多。他通過劇孟和郭解,聯絡了一批遊俠少年,把紙鈔說得天花亂墜。按照他的
說法,他拿出這些紙鈔,壓根兒不是為了掙錢,完全是為了給洛都商賈們排憂解
難,送溫暖來了。
相比於金銀細軟,紙鈔無論藏匿還是攜帶,都方便之極。而且程氏錢莊的紙
鈔兌現不限時間,不限地域,不收取任何費用,更重要的是由宋國官府保證它的
信用,可以用來繳納賦稅,比起其他錢莊的飛錢,完全不是一種物品。
洛都遊俠兒一方面膽大妄為,另一方面又極端在乎名聲,最喜歡的就是行俠
仗義,救人於水火。朝廷強硬推行算緡令,已經鬧得人心惶惶,他們此時拿著紙
鈔出現,解決了商賈的燃眉之急,不僅符合他們扶危濟困的俠義形象,而且也符
合他們對官府法令的一貫蔑視,這種成就感可不是用金錢能衡量的。於是程鄭一
文錢沒花,那些遊俠兒便踴躍地行動起來。他們帶著紙鈔,出沒於洛都九市,儼
然以商賈的救星自居,絲毫不顧忌官府的存在。
而漢國尚武任俠的風氣,使那些商賈十分吃這一套,他們與遊俠兒同屬市井
之徒,彼此屬性相近———尤其是面對官府的時候。洛都遊俠兒雖然不及郭解的
信譽能價值百萬,一百金銖還是足夠的。結果程宗揚手裏的大額紙鈔剛兌付了一
半,程鄭手裏的紙鈔已經全部出罄。
「可惜才一千張,太少了些。」程鄭意猶未盡地說道:「到後來,有些商賈
都著急了,一百金銖的紙鈔,他們寧肯拿一百一十金銖來換。若是能再多些就好
了。」
「饒了我吧。就這點紙鈔,我手都快寫斷了。」程宗揚抱怨道。
「動動筆就能換來一百金銖的真金白銀,右手寫斷我用左手,左手寫斷我用
腳趾頭,手腳寫斷我也心甘情願啊!」
兩人說笑幾句,程宗揚有些擔心地說道:「會不會太過了?」
「無妨。總共才一千張,而且面值也不高。那些遊俠兒人多勢眾,官府也不
願意輕易招惹他們。」
程宗揚雖然有些擔心,但程鄭正做得興起,也不好多說,轉而言道:「今天
請大哥過來,是想問問跟陶五和趙兄合作的商號,這些天運行得怎麼樣?」
程鄭笑道:「我昨日剛做了筆生意,正要找你。走,我們到外面看看。」
兩輛馬車停在階下,旁邊守著幾名漢子。與星月湖大營的老兵相仿,這些人
都是左武軍退下來,不過寥寥數人,雖然身上各有傷殘,卻是程鄭最可信賴的心
腹。
程鄭打了個手勢,一名大漢上前打開車廂。車內放著一堆白色的石頭,被陽
光一照,石堆上方泛起一層彩虹的光暈。
「這是……水晶?」
那些水晶都是沒有處理過的原石,大的猶如磨盤,小的也有臉盆大小。在六
朝,普通的白水晶價格並不高,但這批白水晶通透之極,質地極為純淨。六朝雖
然有玻璃,不過雜質較多,色彩偏綠,這些白水晶無論琢成器皿還是製成飾品,
都大有市場。
程鄭一笑,打開旁邊的一個箱子。箱內同樣是白水晶,但程宗揚拿起一塊,
發現通透的晶體居然包裹著一些奇特的雜質,之所以奇特,是因為這些雜質在透
明的水晶中形成山、樹、塔、甚至人物、鳥獸、水草……種種圖案。與琥珀有些
類似,但色彩比琥珀更加豐富,也更加神秘。各種逼真的圖案被透明的水晶包裹
著,就像一個縮小的世界一樣,栩栩如生。
另一輛車也被打開,裏面是滿滿一車多彩水晶,包括紫水晶、黃水晶、灰色
的煙水晶,褐色的茶水晶、黑色的墨水晶,以及色如胭脂的紅水晶,一簇一簇,
猶如盛開的鮮花一樣,琳琅滿目。
程宗揚吃驚地說道:「這麼多全是水晶?」
程鄭點了點頭,「全是水晶。尋常的白水晶有兩倉,彩水晶和雜質水晶少了
點,加起來差不多才一倉。」
程宗揚覺得這兩車水晶已經不少了,沒想到程鄭手筆更大,直接論倉算的。
由於在建康開過珠寶閣,水晶的價格程宗揚多少也了解一些,普通白水晶原石以
重量計算,大致是每斤一貫,像這種毫無雜質的上等白水晶,一斤起碼要一枚金
銖。彩水晶價格直接翻十倍。像那種裏面含有圖案的白水晶,價格更是高昂。
「兩三倉的水晶?這得多少錢?」
程鄭道:「如今洛都的物價可是天壤之別。與民生相關的無不高企,斗米尺
布,價格都翻了一倍,珠玉之類的價格則是水深火熱。尤其是城中幾家珠寶商,
原本就樹大招風,算緡額度定得極高,以往生意好時,每日貴客盈門,算緡令一
出,商賈之家自顧不暇,權貴之門更是絕足不來,如今門可羅雀,即使降價也找
不到買家。」
「單是珠玉,還好說一些,水晶極費作工,那些珠寶商被迫遣散奴僕,空有
原石,根本無人問津,只能轉手賤賣。說來也巧,這批水晶的原主之子,曾經跟
班先生讀過幾年書,算是有師生之誼,方才談下來。這批白水晶共計四百石,彩
水晶一百二十石,雜水晶四十石,全部買下來,一共花了這個數。」程鄭拉住他
的手,在袖內比了一個數字。
九萬金銖……程宗揚心下了然,這只有正常價格的四分之一。而且這批水晶
中不乏珍品,實際價格只會更高。
程宗揚笑道:「有了這筆錢,班先生的學生倒是可以鬆口氣了。」
程鄭搖了搖頭,「單是這些水晶的算賦,就佔了這筆錢的一半。其他珠寶算
賦更高,聽說有幾家經營多年的商賈,甚至準備把金市的店面盤出去。」
「金市的店面?」程宗揚一下來了興趣,但接著又猶豫了,這時候給商賈大
筆現金,等於是雪中送炭,不如天更冷些,自己獲利更大。不過老頭從來沒張過
嘴,就對自己提過一次金市的店鋪,顯然是心裏有點刺,這都一把年紀了還耿耿
於懷。金市的店鋪可遇而不可求,錯過這次,往後未必還有機會。
「先跟他們談談,如果合適就買下來。」
程鄭道:「這批水晶運出去就是幾倍利,金市的店鋪可是運不走的。」
他負責打理程宗揚與陶弘敏、趙墨軒合作的商號,宗旨是賺快錢,房產、田
地一概不沾,程宗揚突然改弦易張要買店鋪,他不得不提醒一下。
「不用商號的錢,是我們程氏商會自己買的。需要多少錢,你找老秦。」
程鄭明白過來,「那我去問問。」
「五百多石的水晶,起碼要二十車才能運完。」程宗揚想了想,「撿最貴的
準備兩車,下一批運到舞都。其他走洛水,運到丹陽。」
「走洛水的話,要找洛幫了。」程鄭道:「這批貨太貴重,要找個可靠的人
盯著。」
程宗揚笑道:「人好說——差不多快到午時了,正好趕上吃飯。大哥一會兒
別走了,就在這兒吃吧,我給你介紹個人。」
「洛幫的人?行啊!」程鄭也不客氣,笑道:「說來上回吃的醋魚不錯,那
廚子還在不在?我明天宴客,借來使使。」
「大哥要想吃醋魚,我這兒管夠。借廚子……哈哈哈,那就不大方便了。」
程宗揚笑著把程鄭讓到廳中,一面讓人去通知何漪蓮,一面叫阮香琳過來奉
茶。
「伯伯,請用茶。」
望著那個奉茶的美婦,程鄭不禁苦笑。自己這位本家兄弟身邊多有美色,自
己也見過幾個,沒想到幾日不見又換了一個。而且這婦人雖然頗有容貌,但年紀
似乎比自家兄弟還大了些……
「上次做的醋魚不錯,再做一道。」
阮香琳應了一聲,下廚烹調醋魚。
等她退下,程鄭才委婉地說道:「賢弟年紀雖輕,可這內寵……實在是不宜
太多。」
程宗揚打了個哈哈,「也不太多……」
「論起來,這話我原不該說。但你我兄弟,免不得要告誡幾句。一來少年戒
之在色,二來內寵太多,未免室內不安——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程大哥說得是交心的話,不過你是不知道我屋裏的實際情況,有紫丫頭在,
就算妖精也翻不出花兒來。
程宗揚笑嘻嘻道:「大哥教訓的是。」
阮香琳洗手下廚,室內又換了一個美婦。程鄭有些奇怪,那婦人衣飾華麗,
容貌美豔,顯然是養尊處優慣了的,論年紀也比自己那位賢弟大了不少,舉止間
與剛才那個婦人一樣,怎麼看都是當過主母的。然而此時,卻像侍婢一樣鋪擺匙
箸,傳酒布菜。每看到自己那位賢弟,眼神中都有幾分討好,著實令人不解。
「長伯他們一走,院裏猛地空了一大半。」程宗揚道:「盧五哥一直在查軍
報的事,一大早就跟郭大俠出門了。老秦和班先生去了蘭台,雲三爺先一步回了
舞都,雲六爺倒是在,可他不喜飲酒,也不請他了,就咱們兩個隨便吃點吧。」
「隨便些好。」程鄭歎道:「這些天天天應酬,我都快吃傷了。」
程宗揚不由失笑,程鄭說的天天應酬可不是假話,如今洛都城內的商賈,無
不把程鄭視為救星,宴客的請柬跟雪片似的,不知堆了多少。今日兩人小酌,也
算是忙裏偷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