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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雲龍吟31-39〈39更新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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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宗揚頭一回見識雲丹琉捕魚的手段,說良心話,不知道比自己高到哪裏去
了。大冬天,又是山上的小溪,程宗揚以為根本不可能有魚,誰知雲丫頭隨隨便
便就捉了六七條巴掌大小的黑鱧,然後找個避風的地方生起堆火,用枝條把魚一
穿,放在火上烤了片刻,不用任何佐料,味道就鮮美異常,連趙合德都吃得露出
笑意。

  “以前在海上,天天吃魚,吃得我都要吐了。可現在我最想念的就是海魚的
滋味。”

  雲丹琉一邊吃魚,一邊興致勃勃地說道:“有次我們逮了一條大魚,一船人
吃了兩天才吃完,最後還在魚腦中找到一顆拳頭大的珠子。可惜後來遇到風浪,
整條船都沉了,那顆珠子也丟了……”

  聽著雲丹琉說起海上那種如同夢幻般的經曆,趙合德滿眼都是羨慕,“雲姊
姊,你好厲害。”

  雲丹琉得意地說道:“是吧?我也覺得我挺厲害的!期妹妹,下次出海,我
帶你一起去吧。”

  “好啊。可是……”

  “有什麼可是的?反正你也沒有親人了——哦,我不是笑話你,我的意思是
反正你也沒有什麼牽掛,不如痛痛快快去玩。”

  雲丹琉道:“等出了海,我就帶你去看海棠花環。那裏一連幾十裏的珊瑚礁
都是紅色的,圍成花環的樣子。海棠花環周圍風浪特別大,隻能在遠處看,要是
想采珊瑚就不行了。聽出海的人說,每年都有人冒險,想去采珊瑚,結果船毀人
亡。還有銀沙灣,那裏的水特別清,一眼看下去都會頭暈,不過因為水太清了,
什麼魚都沒有,連海藻都不長,那裏的海民也是最窮的……”

  連捉帶烤,把幾條魚收拾完,差不多用了半個時辰。堪堪吃到一半,蛇夫人
領著尹馥蘭過來服侍。蛇夫人像隻驕傲的孔雀般揚著下巴,唇角帶著一絲嘲諷的
笑意,神情傲慢,氣勢淩人。尹馥蘭微微低著頭,臉上還有未褪的紅暈,眉眼間
帶著一抹尷尬的羞態,像隻小羊羔似的溫馴地跟在她身後,顯然被她收拾得服服
帖帖。

  蛇夫人福了一福,笑道:“主子。”

  尹馥蘭屈膝跪下,俯身行禮,輕聲道:“蘭奴見過主子。主子萬安……”

  蛇夫人道:“還不去給主子剔魚?”

  尹馥蘭接過烤魚,跪坐在主子身邊,但她豐滿的臀部剛坐到腿上,就不禁皺
起眉頭,低低吸了口涼氣。看來剛才那頓殺威棒滋味讓她受得不輕。

  尹馥蘭忍痛洗淨雙手,小心剔著魚刺,將剝好的魚肉放在一塊絲巾上。

  程宗揚道:“琳姨娘呢?”

  蛇夫人道:“她回觀裏,找凝奴說話去了。她們姊妹異地相逢,到現在還沒
有見麵呢。”

  程宗揚不置可否。她們姊妹見麵,可不是什麼好事,要不是上麵還有個紫媽
媽,姊妹倆說不定早就你死我活了。

  “程頭兒!”一名壯漢飛奔過來。

  敖潤滿頭大汗,遠遠便叫道:“算!算緡令!詔書剛發下來了!”

  “這會兒發下來的?太好了!”程宗揚一拍大腿站了起來,順手把烤魚遞給
趙合德,“這魚給你吃!我這就回洛都!”

  …………………………………………………………………………………

  一夜之間,洛都的氣氛已經完全不同,往日喧鬧的市麵清冷了許多,開門的
店鋪裏麵,掌櫃和夥計也顯得心神不屬,不時踮腳看著門外,似乎在焦急地等著
什麼。

  大街上平常往來不絕的車馬一下子變得寥寥無幾,行人卻比以往多了不少,
大批僮仆打扮的家奴四處奔走,以往鮮衣怒馬的豪奴如今也隻靠步行,途中遇到
熟人,往往幾個人聚在一起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到處人心惶惶。

  這時候官員的身份優勢就顯現出來,程宗揚六百石的官職在洛都毫不起眼,
但此時迎來的,都是嫉羨交加的目光。

  忽然一名持節的官員帶著十餘名從騎從街上馳過,路上行人紛紛避讓。等那
名官員馳過,眾人緊張地聚在一處,交談聲越來越密集,方才眾人熱議的算緡令
轉眼便被拋到一邊,如今每個口中說的,耳中聽到的,都是三個字:告緡令。

  程宗揚坐在車上,看著螞蟻般聚集的人群,吩咐道:“去請雲三爺、程大哥
和趙先生過來。讓陶五爺破破規矩,也進城一趟。我們這邊請會之、班先生、盧
五哥,蔣安世,還有秦家嫂子出席。”

  “是。”

  “老敖,你是治禮郎,就說向定陶王詢問安好,設法進宮一趟。進去就別出
來,隨時跟徐常侍、蔡常侍聯絡。讓馮大法去宮門外,有消息立刻回報。”

  “是。”

  程宗揚想了想,“讓高智商也過來,聽聽對他有好處。”

  “是。”

  “哈大爺怎麼樣?”

  “已經挖出來了,但還裹在土裏。老獸怕藥性散了,想用箱子裝起來,可找
不到那麼大的箱子,最後隻好找了口棺材。幸好老獸也不忌諱,這會兒人在棺材
裏麵。搬動時我搭了把手,那土熱乎乎的,應該沒事。”

  “既然這樣,讓老獸去北城一趟。那裏有不少獸蠻人,很多都是城中富商的
家奴,一旦禁奴,恐怕會出亂子,看看他們有什麼動向。”

  “是。”

  “郭大俠有消息嗎?”

  “昨晚半夜王孟來了,見了見那孩子。說官府的追緝已經停了,但還有人在
打聽郭大俠的下落,暫時不好露麵。”

  “稍晚讓王孟來一趟,我跟他說點事。”

  “是。”


                第六章

  此前洛都就有過算緡的風聲,但大家都覺得天子剛剛親政,正是廣施恩澤的
時候,不至於如此行事。誰知就在城中的傳言幾乎消失,大家都以為是謠傳的時
候,讓無數人聞之色變的算緡令橫空出世。

  隨之而來的,還有更加嚴苛的告緡令:商賈敢隱瞞財產者,任何人都可以舉
發,一旦核實,家產一半歸舉告者,一半沒入官中。

  這樣嚴苛的詔令,等於是以朝廷的名義,公然掠奪商賈的財產。但由於針對
的是商賈,算緡令在襄邑侯把持的尚書台沒有引起任何爭議就頒布下來。

  按照詔令,所有在籍商賈都必須呈報家產,官府核實後,每兩緡(兩千文)
征收一算(一百二十文)的算賦;工匠算賦減半,每四緡為一算;自用的輕車一
乘二算,販運貨物的大車一乘二算,船五丈以上一算。

  各種交易,尤其是與放貸相關的金錢流通,按照算緡令的限額,嚴格征收高
額交易稅。同時規定,在籍的商賈及家屬不得占有的田產,不得蓄養奴仆。

  雖然早有準備,但親眼看到算緡令的內容,程鄭還是不禁感歎,“漢國的商
人這回要倒大黴了!”

  漢國交易大都在官府規定的市中,因此商賈的戶籍也另立為市籍。算緡令雖
然不限定商人,也包括工匠和其他以交易為生的人群,但最重要的幾項:算緡、
禁田、禁奴,都是針對在市籍的商人。

  趙墨軒道:“按車船征收算賦,漢國的車馬行和船行,這回都要吃大虧。”

  高智商不解地說道:“就算一車兩算,也才二百四十文,這不算多吧?”

  “若是平常,自然不算多,但假如貨物少了一半呢?”趙墨軒道:“算緡令
一出,長遠看來,貨物交易必定大減,再按車船征收算賦,不啻於雪上加霜,不
少靠車船吃飯的人家隻怕都要破家了。”

  “要緊的是田產。”雲蒼峰道:“禁止在市籍的商賈占有田地,他們手中的
田產不盡早出售,將來就要被朝廷直接沒收。”

  “雲三爺說得沒錯。”陶弘敏笑道:“我這一路已經遇到不下五位有名有姓
的富商,想把田地質押給我們錢莊。”

  程宗揚道:“陶兄答應了嗎?”

  “我幹嘛要答應?我拿了田地,將來說不準也要被征走。”

  程宗揚轉頭道:“異國商人怎麼規定的?”

  秦檜道:“暫時沒有。但既然沒有明文規定,想來除了呈報家產抽取算賦一
項無法執行,其他都少不了。”

  以天子的脾性,自然不會白白便宜了那些外來商蠹,既然沒說,那就是一視
同仁了。這樣看來,晴州商人的店鋪被迫關張,倒是碰巧躲過一劫。當然,運氣
最好的還要算自己,剛把陶弘敏擔保的貨物全部出手,局麵就急轉直下。

  班超看過詔令的抄件,然後道:“算緡令一下,各家商賈都急於出貨,短時
間內,無論水路還是陸路,運費都必定大漲。”

  高智商道:“可不是嘛,堤外損失堤內補,我要是開車馬行的,幹脆把算賦
都折算到運價裏麵。嘿嘿,到時候洛都的物價要一飛衝天了。”

  在座的大都是生意場上的老手,聽到高智商這般說法,都微微搖頭。隻有班
超道:“運費雖然會漲,物價卻未必。”

  “為何?”

  班超解釋道:“一來算緡征收的是錢銖,而非實物。商賈隻有賣出貨物,才
能拿到足夠的錢銖繳納算賦。因此會導致錢貴而貨賤。其次,官府核定財產,自
然是以物價為準,物價越高,繳納的算賦越多。朝政也正是如此打算,想籍此平
抑物價。”

  算緡令一出,城中必定怨聲四起,但如果物價被壓製,甚至全麵下跌,百姓
的怨氣就小了許多,畢竟有市籍的商人隻是一小部分,鬧不出什麼大亂子。最後
百姓得了實惠,官員們得到賦稅,倒黴的隻有一幫囤積居奇的商賈,可謂是皆大
歡喜。

  “不管怎麼說,受創最重的必定是有市籍的本地商賈,”程宗揚道:“一邊
算緡,一邊禁止占田,防止他們轉移資金,再加上禁奴和告緡,等於綁住他們的
手腳,把他們的家產洗劫一遍。”

  班超道:“相比於算緡令執行之後,塵埃落定時節,現在人心惶惶,才是他
們最虛弱的時候。主公切勿錯失良機。”

  “我請大家來,就是談談下一步的計劃。”程宗揚道:“物價大跌,原在我
們預料之中,先說說我們眼下的狀況,程兄。”

  程鄭道:“先說商號的生意。一共十萬金銖的貨物,當初籍著雲三爺的東風
出掉一些,獲利六千有餘。其後我們以抬價為主,還通過回購抬升物價,算下來
略有虧損。前幾日被洛都各家商賈逼著全部盤出,價錢也比市價低了許多。合計
下來,十萬金銖的貨物,一共獲利一萬兩千金銖。”

  程鄭微笑道:“截止今日,洛都物價普遍上漲了六成。”

  單純從回籠資金的角度看,物價漲了六成,十萬金銖的貨物總共才賺了一萬
兩千金銖,不能說是賠錢的生意,但絕對對不住這番辛苦。不過眾人都知道,抬
價的重頭並不在於賺取金銖的多寡。程鄭能把物價抬升六成,又趕在算緡令之前
把貨物出清,已經很了不起了。

  “啪、啪!”程宗揚抬手鼓了幾記掌,笑道:“非常好!班先生。”

  班超起身道:“洛都物價上漲六成,相當於算賦增加六成。按照兩緡一算,
兩千文出一百二十文,增加六成大致是兩千文出二百文。僅此一項,就征收了商
賈一成的家產。”

  “這些天我們查閱了市籍,在冊的商人共一萬六千人,合五千戶。但我們走
訪洛都九市時發現,由於武帝曾征商家子為邊卒,洛都商賈通常由一二人在籍,
其他脫籍為民,這一萬六千人,大致涉及一萬兩千戶,涵蓋洛都及周邊村鎮。而
洛都一地,戶籍逾二十五萬戶,加上周邊,超過四十萬戶。相比於良家子,在商
籍的隻是少數。”

  “以我們查訪的結果,商賈之中坐擁千金的上等之家大概占一成;家產在千
金以下,百金以上的中等人家占三成。家產不及百金的下等之家,占六成。家資
萬金以上,約二百戶。而洛都大賈田氏、邊氏、鹿氏、吉氏、許氏等八家,皆號
稱家產百萬。以此累計,僅洛都一地,所納算賦便超過百萬金銖,整個漢國當在
千萬以上,接近漢國歲入的兩倍。”

  在座眾人都有些出乎意料,“竟然這麼多?”

  “在下原本也沒有想到,算過之後才知道不低於此數,而且在下是以最低一
檔計算,實際算緡當在此數之上。”班超道:“關鍵在於,一次繳納將近一百二
十萬金銖的錢銖,洛都很可能陷入錢荒。”

  程宗揚笑道:“我們出售的貨物雖然賺錢不多,但手裏的錢銖現在可更值錢
了。若非抬價六成,洛都商賈繳納的算賦大概在……”

  班超道:“七十萬。”

  “多出來這四五十萬,就是壓垮洛都商賈的最後一根稻草。而且我這徒兒前
些日子收兌銅銖,已經卓見成效,市麵上銅銖短缺已初見端倪。再加上算緡令,
錢荒必定逾演逾烈。”程宗揚道:“但我們把錢銖拿在手中,也生不出來一文,
必須讓它流動起來,才能獲得生息。”

  程宗揚道:“現在我們要考慮的是,針對漢國如今的局麵,我們往哪個方向
投資,能獲取最大利潤?”

  “藥材。”陶弘敏首先說道:“尤其是貴重藥材,從來都是越捧越高。如果
能趁漢國商賈折價清貨的機會大買一批,翻手就是一倍的利潤。”

  程鄭道:“皮貨和布料。這兩種貨物每到年關都會大漲。吉家和鹿家如果出
貨,我們可以吃進一批。”

  “珠寶啊,師傅!”高智商道:“珠子人人愛!尤其是女人,不管是情竇初
開,還是半老徐娘,拿幾顆上好的珠子,肯定能亮瞎她們!”

  你是把珍珠當鑽石用了?

  “閉嘴!”

  高智商立刻閉上嘴巴。

  趙墨軒道:“世間貨物何止萬種?但最穩定的隻有兩種:黃金、田地。黃金
暫且不論,若能籍著禁田令的機會,從漢國商賈手中低價收購一批田產,所得定
是不菲。”

  雲蒼峰撫掌笑道:“正合我意。”

  程鄭道:“可惜詔令隻禁止田產,那些商賈的店鋪樓館可值不少錢。”

  程宗揚笑道:“總不能一口吃成個胖子,留點餘糧慢慢吃也好。皮貨布料、
貴重藥材、田地,唔,再加上珠寶,我們商量一下,用什麼價位,分別收購多少
才合適?”

  陶弘敏道:“貴重藥材之所以貴重,一是藥效,二是稀少,咱們想多買也沒
有。我估摸著,有個十來萬金銖就差不多了。”

  程鄭道:“皮貨、布料、珠寶之類不宜太多,當以五萬金銖為限。”

  “田產獲利太慢,但你們想投資,我也不反對。”陶弘敏道:“依我看,田
價腰斬是肯定的,咱們的出手價,我覺得三折可以接受。”

  趙墨軒道:“洛都以往的田價大概每畝十枚金銖左右,三折就是三到四枚金
銖一畝,十萬金銖約是三萬畝。三百頃……似乎也不多。”

  程宗揚向王蕙拱了拱手,笑道:“有請嫂夫人。”

  王蕙拿出一頁紙,“我們核算了一下,以洛都為例,除去池澤山地,周邊的
良田大致在三萬頃上下。洛都商賈名下的田地,有據可查的共兩千六百頃。這個
數字是大司農署中抄來的。依我們私下查訪,屬於商賈所有,但未登記在冊的,
與此數大致相當。合計有五千頃上下,所雇傭的佃農合計家眷不下五萬人。”

  程鄭倒吸了口涼氣,“怪不得要禁田。竟然有這麼多!”

  洛都商賈戶數隻有總戶數的三十分之一,占有的田地卻將近六分之一,雇傭
數萬佃農,坐收田租——當初算緡令奏疏中對商賈的斥責也非是無因。

  王蕙繼續說道:“從收益來看,洛都周邊田地畝產三石,田租通常為四成,
合一百四十四斤。漢國田賦三十稅一,再除去管理、運輸和收租的人手成本,每
畝可淨收一石左右。洛都糧價如今已漲至每石一千五百文,此數不足為據,按通
常年景每石六百文計算,一畝地的田租可收入六百銅銖。”

  “洛都田地價格每畝大致在十枚金銖上下,六百銅銖,相當於每年百分之三
的收益。”

  眾人都在心裏盤算,百分之三的年收益並不高,但十分穩定,尤其是有些地
方田租收到五成或者更多,糧價也不時波動,若以如今的糧價計算,年收益超過
百分之七,收五成田租的話,年收益甚至接近百分之十——這個數字已經超過一
般生意的利潤了。

  王蕙這才開始說到正題,“以此為基礎。田價每畝六枚金銖,年收益為百分
之五。已經值得購入;每畝五枚金銖,年收益百分之六;假如降到三折,每畝三
枚金銖,年收益為百分之十。一旦降到此價,我建議投入所有資金進行收購。”

  眾人良久都沒有作聲。

  最後陶弘敏歎道:“我就是隨口一說,沒想到還真蒙對了。一點風險沒有,
坐收一成的年息……嘖嘖,看來永遠都降不到這個價了。”

  高智商忍不住道:“一成的利息,這不算高啊。”

  秦檜笑道:“與放貸相比,當然不算高,但風險幾近於無,這可是放貸比不
了的。”

  王蕙道:“根據我們的統計,田地價格基本會穩定在三十比一,也就是田租
每年收益百分之三。因此我們可以從田地出產算出其真實價格,低價購入之後,
轉手即可賺取一倍甚至三倍的利潤,而不必擔心貴買或者賤賣。”

  高智商咧著嘴道:“真麻煩啊……”

  “關於田價的預期,妾身還有一番計算。”王蕙道:“陶五爺所說的三折未
必就不會有。”

  陶弘敏精神一振,“還請指教!”

  “商賈所占的五千頃田地,以畝價十枚金銖計,共值五百萬金銖。而除去商
賈手中的錢銖以外,洛都流通的全部金銖都未必有此數。再加上還有部分金銖會
投入賤賣的各類貨物,甚至奴仆的收購上,能夠用在田地購買上的,不會超過二
百萬金銖。因此,妾身認為,此番商賈出售田地的均價,當在四枚金銖左右。前
期賣得越高,後期跌得會越狠。如果有一半的田地能賣到六枚金銖,那麼剩下的
一半隻能賣到兩枚金銖。”

  陶弘敏難以置信地說道:“兩枚金銖一畝?”

  王蕙道:“金銖又不是紙鈔,不是憑空從天上掉下來的。既然一半田地已經
用去一百五十萬,剩下的一半就隻值五十萬了。不過這個數字隻是估算,如果要
精確計算田價乃至所有貨物的波動,還需要陶五爺幫忙了。”

  “說什麼‘陶五爺’?嫂子叫我小陶就行了。”陶弘敏親熱地說道:“有什
麼需要弟弟出手的,嫂子盡管吩咐!”

  “我需要陶氏錢莊和各處錢莊的存金總額,以及是否為商賈所有,才好從洛
都的錢銖流通量計算物價波動。”

  陶弘敏道:“包在小弟身上!”

  “越快越好。”

  “沒問題!”陶弘敏站起身,“我這就去!剩下的事我就不聽了,趙兄,程
兄,你們看著辦!”

  陶弘敏如此雷厲風行,程宗揚隻好送他出門,一邊道:“好幾十萬金銖的生
意,你就這麼放心?”

  “廢話!你手底下這幫人,我有什麼不放心的?跟你說,嫂子那邊我不敢打
主意,那位班哥哥,你開個價!十萬金銖夠不夠?”

  “你趕緊走吧。”

  “商量商量啊!”

  “沒得商量!”

  “那我就挖人了啊。”

  程宗揚嗤之以鼻,“隨便挖!”

  “我就不信了,我這麼多錢,就挖不出一個人才!”

  “這就是你為什麼挖不來人才。”程宗揚道:“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國士?人
家就不是圖錢的。你個市儈。”

  陶弘敏猶如醍醐灌頂,“原來如此啊!這人才就跟美人兒一樣,光談錢就俗
了。程哥,你這指教得太是時候了!”

  “什麼時候?”

  “那些商賈要解散奴仆,我去搜羅幾個人才去!”

  “別忘了正事!”

  “忘不了!”

  陶弘敏的車駕風風火火馳出通商裏,趕往錢莊。接著是雲蒼峰,他被洛都商
賈聯手落井下石,這會兒終於到了揚眉吐氣的時候。當初他花費幾倍的八萬金銖
買來爵位官職,此時成了最好的護身符。與程宗揚定好隨時聯絡,雲蒼峰便即離
開程宅,開始操持雲家的布局。

  趙墨軒和程鄭也同時告辭。程鄭手裏的貨物全部出空,現在坐擁大筆錢銖,
開始觀望市場變動,一旦出現低於預期的貴重物品,隨時準備出手購入。為此他
專門多留了一步,找到程宗揚,想把班超請去幫忙。

  程宗揚一口答應,與其讓班超坐守書齋,不如讓他親自操持金銖攻城掠地。
相比於秦檜的老謀深算,班超更適合當一名商場搏殺的猛將。

  臨行前,趙墨軒隻說了一句,“小心告緡。”

  程宗揚道:“我們想到一起去了。放心,我有安排。”

  回到廳內,程宗揚開始分派任務,“高智商,你去大司農府,要幹的就一件
事,讓寧成咬緊牙關,算緡隻收錢銖,不能以實物相抵。”

  “成啊。”

  “你要當心,那些商賈狗急跳牆,少不得千方百計去遊說寧成。大司農主掌
財計,隻要他不鬆口,我們手裏的錢銖才能派上大用。”

  “懂了!義縱詔舉完正閑著,我們兩個一道去。不管洛都那些商賈開出多少
價碼,我都高過他們一頭!”

  “你明白就好。王孟來了嗎?”

  韓玉上前一步,“已經到了,在劇大俠處等候。”

  “守緊門戶。接下來幾天,城裏恐怕會有動靜,千萬別出亂子。”

  “是。”

  程宗揚轉目看著蔣安世,“老蔣,咱們鵬翼社的生意恐怕要賠錢。”

  蔣安世笑道:“我們也沒打算賺錢。一車兩算,二百四十文,十輛車也不過
兩吊多錢。不靠這生意吃飯,當然掏得起。”

  “對外的生意暫時停了,先把哈老爺子送到舞都。”

  蔣安世腳跟一並,“是!”

  “五哥,宅子裏麵你替我多看著點。”

  “用不著。有韓玉就行。”盧景道:“我要出去找個人。”

  “嗯?”

  “我們找到了左武第二軍的軍報。”秦檜在旁道:“有點蹊蹺。”

  “怎麼蹊蹺?”

  “軍報據說是左武第二軍發回的,但盧五爺從簡身和韋編的磨損,還有墨跡
的新舊判斷,那份軍報很可能是在洛都寫成的。”

  “有人捏造了軍報?”

  “蹊蹺之處就在於,軍報上的漆印卻是原物,並非偽造。我們推測,很可能
是左武軍第二軍送回一封加印的空白軍報,另有人在洛都填寫而成。而且還改易
多次,以至於簡牘重新編訂過。”

  “從偽造的簡牘去找造假的那個人?”

  盧景道:“有點蛛絲馬跡。我去試試能不能把他揪出來。”

  程宗揚道:“師帥的死,還有星月湖大營的名聲都是大事。五哥,你盡管放
手去做。”

  眾人紛紛離開,最後廳中隻剩下秦檜和王蕙這對夫妻。

  程宗揚笑道:“嫂夫人今日一番算計讓人大開眼戒,真是辛苦了。”

  王蕙抿嘴一笑,“你們聊,我去給你們沏茶。”

  程宗揚道:“剛才那番布置如何?”

  “主公算無遺策,此番定能大有斬獲。不過與主公暗藏的後手相比,那些斬
獲隻能算蠅頭小利。”

  秦檜說著取出一隻沉甸甸的銅匣,正是阮香琳隨身帶來的,“屬下已經清點
過,一共三千一百張。”

  “這份量……真能把人砸死啊。走,去見見王孟。”

  王蕙托著茶盤進來,程宗揚道:“不用麻煩嫂夫人了,我和秦兄去後院談點
事。”

  “那好。”王蕙收起茶盤,一邊問道:“怎麼沒有見到李娘子?”

  程宗揚奇道:“哪個李娘子?”

  王蕙笑道:“哪裏還有旁人?當然是阮女俠。”

  程宗揚這才想起那位李鏢頭,支吾道:“她……出門了。怎麼?嫂夫人找她
有事?”

  “許久未見師師,想問問她師師如何呢。”

  程宗揚心頭微動,自己本來也想著這事,可見到阮香琳,就下意識地迴避掉
了。主要是自己跟阮香琳獨處的時候,不是插在她前麵,就是插在她後麵,要不
就是上麵,這時候再提人家女兒,感覺實在太尷尬了。

  “好說,等她回來,我就讓她來見嫂夫人。”

  …………………………………………………………………………………

  劇孟藏身的地窖上麵是個墳墓,墳墓又在屋子裏麵,裏裏外外見不到一點陽
光,給人的感覺既陰森又詭異。然而此時,墳墓底下卻不斷傳來嬰兒的啼哭聲,
那聲音又洪亮又高亢,將墳屋內陰森的氣氛衝得一幹二淨,反而充滿了生機勃勃
的氣息。

  王孟跟抱個炸彈似的抱著一個小小的嬰兒,雙臂僵硬得跟石頭一樣,硬梆梆
舉在半空,他使勁用嘴巴“噓、噓”地哄著,想讓那位小爺收了神通,可惜嘴上
吹起一圈白沫,也沒能把他哄住。

  戴著銀麵具的劇孟倚在榻上,一邊吃著淖氏喂來的葡萄,一邊促狹地嘿嘿直
笑。

  “不行了!不行了!快來搭把手!”王孟慘叫道:“太軟了這個!”

  “啥這個那個的,論輩分,你得叫他叔。”

  “我叫他爺都行!趕緊接一把!”

  劇孟痛心疾首地說道:“你可真廢物!”說著踢了淖氏一腳,“去哄哄。”

  淖氏過來接過嬰兒,王孟頓時全身一鬆,就像懷裏一塊千鈞巨石被人拿走了
一樣。

  “哎喲媽啊……”王孟抱怨道:“你說我叔咋這麼能哭呢?”

  “餓了吧?哎,哎,你喂奶啊。”

  當著王孟的麵,淖氏隻能遮遮掩掩地解開衣服,露出乳頭,送到嬰兒嘴邊。

  結果那孩子隻含了一口,就哭得更大聲了。

  延香聞聲過來,接過嬰兒,“哦,哦”地哄了幾聲,然後抽了抽鼻子,訝然
道:“好大的酒味,你們喂他喝酒了?”

  程宗揚正好進來,聞言頓時大吃一驚,“這麼大點的孩子你們就喂他喝酒?
瘋了!”

  “沒!沒!”劇孟趕緊解釋道:“忘擦了。”

  程宗揚明白過來,“行啊,劇大俠,跟你這小兄弟共用一個奶嘴啊。”

  延香“撲嗤”一聲笑了出來。

  淖氏羞紅了臉,低頭掩上衣襟。

  程宗揚對延香道:“這麼多人,空氣不好,你先抱著孩子出去吧。”

  延香福了福身,抱著孩子出去。

  程宗揚看了淖氏一眼,她被栓在劇孟的榻腳上,寸步難離,也隻好讓她待在
這裏了。

  “郭大俠可好?”

  王孟道:“還好。此前郭大俠投宿的兩處,被官府接連找到,無不破家。郭
大俠就帶著幾位兄弟去了山上。”

  “你們留在這裏的兄弟多嗎?”

  “還有十五六個,都是能共生死的。”

  “我聽說漢國遊俠尚義重節,扶危濟困,救人於水火,萬死不辭。”

  “郭大俠義薄雲天,世人皆知。我們兄弟也不貪圖什麼,隻是敬重郭大俠的
為人,才甘心追隨。”

  “如果有一個弱小的孩子,被一個大漢搶劫了,郭大俠會怎麼做?”

  “當然是先救下那孩子,然後問問那大漢有什麼難處。好端端的誰會去搶劫
啊?能幫的就幫一把。”

  程宗揚噎了一下,自己本來打好的腹稿,卻沒想到王孟會蹦出來後半截,讓
自己的比喻都沒辦法打了。

  程宗揚隻好直白說道:“如果有一個富翁,被官府打劫了呢?你會不會去問
官府有什麼難處?”

  “官府?你別逗了,他們要有難處也是自找的。”

  程宗揚又噎了一下,隻好讚道:“說得好!”

  “你想說啥?”

  程宗揚這才引入正題,“你知道算緡令嗎?”

  王孟搖了搖頭,“沒聽說過。”

  “……算緡令你都沒聽說?”

  “我們大漢遊俠,聽官府的詔令幹嘛?它有沒有我們都一個樣啊。”

  真是太有道理了,要不怎麼是大俠呢?程宗揚隻好捏著鼻子把算緡令給王孟
講了一遍。

  王孟一拍大腿,“官府可算幹點人事兒了!”


                第七章

  程宗揚目瞪口呆,這跟自己的劇本完全不一樣啊!

  “沒搞錯吧?你怎麼還支持官府呢?”

  王孟磨拳擦掌地說道:“那些富商為富不仁,趁著饑年囤積居奇,我早就想
收拾他們了!”

  再這樣下去,自己的方案就胎死腹中了。看著王孟高興的樣子,程宗揚隻好
求救地看著劇孟。

  劇孟霸氣十足地說道:“夾住!老實聽老程說!”

  王孟的父親曾是劇孟的擁躉,甚至還追隨過劇孟數年,連王孟的名字都是跟
著劇孟起的,這會兒被劇孟喝斥兩句,王孟一點脾氣都沒有,乖得跟小狗一樣。

  “我聽著呢。”

  跟這些大俠說話那叫一個坎坷,就沒有能順下來的時候。程宗揚想明白了,
自己跟漢國這些俠士根本就不是一種思維模式。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完全不
同,再繞圈子恐怕就兜不回來了。

  程宗揚不再試圖讓王孟理解,而是直奔重點,“算緡令一下,那些商人肯定
要設法藏匿財產,而且越富的人,越要藏匿。但現在有告緡令,如果被人揭穿,
家產就要全部被收走,一著不慎,就可能傾家蕩產。”

  王孟閉緊嘴巴,隻點了點頭,表示自己聽懂了。

  “藏匿風險太大,還有一種方法,就是帶著家產投到權貴門下,憑籍權貴的
勢力保住財產。但這種選擇同樣風險極大,因為權貴很可能將他的家產吞掉,甚
至於殺人滅口。”

  王孟又點點頭。這種事並不鮮見。“第三種方法是將財產轉移到別處,但一
樣存在風險,途中的損失不說,若是被人發覺,就前功盡棄。”

  轉移財產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就算全是最值錢的金銖,一萬枚就有二百多
斤,一個人最多隻能帶兩千金銖。如果是其他物品,份量更重,也更不容易隨身
藏匿。

  程宗揚把漢國商賈麵臨的困境解釋完,這才說道:“現在我有一個辦法,能
幫助他們輕易把財產隱藏起來,而且需要時,隨時都能變現。”

  王孟不禁道:“什麼辦法?”

  程宗揚拿出一隻尺許寬的銅匣,放在案上。匣蓋已經打開過,但還能看到匣
縫處殘存的銅汁痕跡。顯然打開之前這隻銅匣是密封的,不留一絲縫隙。

  王孟見那銅匣密封得如此細致,以為裏麵藏的什麼寶物,誰知打開一看,匣
內盛的全是紙張,一疊疊貼著封條,擺放得整整齊齊。

  王孟拿起一張彈了彈,“這紙片挺結實啊。”

  “這是紙鈔。”程宗揚道:“你拿的那張麵值一千金銖,合二百萬錢。”

  “一張紙值這麼老多?”王孟狐疑地把紙鈔放下,“有人要嗎?”

  “有啊。對漢國的商賈來說,這就是救命的憑據。”程宗揚道:“他們隻需
要把錢財換成紙鈔,就可以用這些紙鈔隨時兌換成錢銖。”

  王孟聽懂了,“他們把真金白銀給你,你給他們一張紙?他們能信嗎?”

  “所以就要仰仗郭大俠和劇大俠了。”程宗揚道:“兩位大俠在漢國一言九
鼎,信義無雙,隻要他們說一句話,那些商賈豈能不信?”

  這是要郭解和劇孟為他的紙鈔背書,以自己的信譽做保障。隻有一張也就罷
了,可那匣子裏麵還有好幾大疊,換成金銖能活活把人嚇死,王孟豈敢一口答應
下來?萬一出了岔子,郭大俠身敗名裂,自己死一萬次都不夠。

  可直接拒絕也不妥,畢竟他剛替郭大俠保留下唯一的骨血,漢國遊俠兒講究
恩怨分明,有這份恩情在,一死報之也不在話下。

  一邊是身敗名裂的風險,一邊是過命的恩情。這回輪到王孟求救似的看著劇
孟了。

  劇孟的銀麵具看不出絲毫表情,那隻獨目卻露出慎重的神情。

  “這就是嶽帥以前說的紙鈔?”

  怎麼又跟那鳥人扯上了?程宗揚道:“這是我自己的主意,跟嶽帥可沒什麼
關係。”

  劇孟用殘存的兩根手指拿起一張紙鈔,反複看了許久,“這紙鈔怎麼能保證
兌換?”

  “首先,這紙鈔是宋國寶鈔局正規發行的,可以按麵值繳納賦稅,與錢銖等
價使用,這就保障了紙鈔的官方信用;其次,我們程氏錢莊在宋國各地都設有錢
莊,用紙鈔隨時可兌換成等額錢銖,保障了紙鈔的方便易用;第三,我程氏商會
名下的所有產業,以及與我程氏商會簽過協議的雲氏等商會,都可以直接使用紙
鈔代替錢銖,保障了紙鈔的流通性。”

  “這裏是漢國。”

  “目前我們在漢國的洛都和舞都設有兌換點,隨時可以進行兌付,同時包括
七裏坊所有店鋪、商號和會館,都可以使用這些紙鈔。”

  “也就是說,我拿到紙鈔,可以在洛都或者臨安兌換成錢銖,也可以在程氏
商會的店鋪裏直接花用?”

  “不僅在漢國和宋國,在晉國、在江州,甚至包括昭南,這些紙鈔都可以流
通。”

  “這主意真是不錯,你想的?”程宗揚笑而不語。

  劇孟忽然道:“我要兌不出錢呢?”

  “就算宋國亡國,寶鈔局被人燒了,我們還有江州。”

  “這是宋國官府發行的,還是你發行的?”

  程宗揚笑道:“有區別嗎?”

  “你說呢?”

  “我可以保證兩者是等效的。”

  “看來還是不一樣啊。”

  程宗揚大笑道:“沒想到劇大俠竟然精明過人。老實說吧,這批紙鈔與宋國
官府發行的用的是同樣的紙張,同樣的油墨,同樣的刻版,也都是靠我的信用和
財力支撐。唯一的區別是這批紙鈔上麵並非宋國戶部的官印,而是程氏錢莊的印
鑒。但絕不影響使用。而且有需要的話,我可以保證足額兌換成宋國官方使用的
紙鈔。”

  “紙鈔這麼好使,你直接去找那些商賈不就成了?”

  程宗揚苦笑道:“我要是有郭大俠和劇大哥在漢國的信譽,也就不用麻煩兩
位了。”

  劇孟嘖嘖兩聲,“我們的信譽還挺值錢啊。”

  程宗揚實話實說,“太值錢了。”如果沒有郭解和劇孟的信用,哪個商賈敢
拿萬貫家產去換這麼一張小小的紙片?不客氣地說,郭解和劇孟的名聲,絕對是
萬金難換。

  秦檜道:“主公此舉一來救漢國商賈於水火,給了他們一線生機;二來也讓
兩位廣布恩澤,這一張紙鈔價值二百萬錢,僅此一張就可以免去商賈二十萬錢的
算賦。那些商賈逃脫大難,自然要感念兩位的恩德。”

  劇孟往榻上一靠,“我看行。小孟子,你跟老郭說,我答應了。”

  王孟起身道:“我去稟告郭大俠一聲。”

  印製精美的紙鈔在案上一字排開,程宗揚正拿著筆奮力疾書,逐一畫押。這
批紙鈔從印製到運輸全程保密,連阮香琳也隻知道自己帶了隻銅匣,而不知道裏
麵是這樣一筆巨額紙鈔。不過這也並非托大,這些紙鈔沒有戶部官印,也沒有程
宗揚的簽字畫押,途中出了岔子,也隻是一批廢紙。

  這些紙鈔剛剛印好就被封進銅匣,此時還散發著油墨的香氣。隨著筆尖的移
動,程宗揚獨此一號的英文簽字宛如一連串細密的花紋落在鈔上,這些紙鈔頓時
由一張不值分文的紙片變得價值連城。

  秦檜早已將紙鈔全部清點了一遍,這時說道:“麵額一萬金銖一百張,一千
金銖的兩千張,還有一千張麵值一百金銖。合計三千一百張,共值三百一十萬金
額。這麼多,恐怕是用不完。”

  “能發出去一張就是勝利。”程宗揚道:“至於能發出去多少,要看洛都商
賈的膽量和郭大俠他們的名聲了。”

  秦檜感歎道:“以劇大俠和郭大俠的名譽做擔保,主公這步棋妙不可言,直
如天馬行空,屬下雖然自負才智,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此著。如此一來,錢莊得
了本金,商賈有了移財之處,兩位大俠救了這麼多商賈,名聲也更上層樓,可謂
是麵麵俱到,無一疏漏。”

  程宗揚笑道:“這叫名人效應。六朝人可不是看廣告長大的,對廣告的抵抗
力為零。讓劇孟和郭解這樣天下知名的大俠親自做廣告,效果絕對拔群。”

  “廣告?”

  “廣而告之。”

  “若論廣而告之,為難之處在於,知道的人少了,發行的紙鈔也少。可知道
的人多了,人多嘴雜,說不定會讓官府聽到風聲。”

  秦檜還沒說完,程宗揚忽然停下筆,用筆杆頂住下巴,沉吟起來。秦檜心思
玲瓏,見狀立刻停住話頭,免得打斷主公的思路。

  良久,程宗揚說道:“其實我還有個想頭,但實在拿捏不準,奸臣兄,你替
我斟酌一下。”

  “請主公吩咐。”

  “是蔡常侍的那筆錢。我想籍著這個機會全部兌換成紙鈔。一來擴大紙鈔的
發行量,二來也替老蔡把錢洗白了,該還多少還多少。要是真由著他的心思,把
錢騙走,到時候他拍拍屁股走人,後麵不定有多少人跳樓呢。”

  “跳樓?”

  “上吊。”

  “哦。”秦檜搖頭道:“主公雖有仁心,但此舉不甚妥當。”

  程宗揚歎道:“我也覺得不妥。”

  秦檜道:“蔡常侍不光是借錢,還許下高息,主公替他兌成紙鈔,利息又該
如何?”

  “就是這個理。得了,蔡爺那大佛的屁股我是擦不幹淨了。由蔡爺去吧。”
程宗揚重新提起筆,哀嚎一聲,“媽蛋,還有這麼多,早知道讓清浦都印成一萬
一張的……”

  秦檜笑道:“主公辛苦。屬下先去歇著了。”

  “老秦,你也太不仗義了!喂,讓人給我弄點宵夜啊!”

  …………………………………………………………………………………

  程宗揚趴在一屋子紙鈔中間鼾睡不醒,旁邊的書案上放著幾隻用過的碗碟,
硯台的墨汁已經半幹,毛筆也滾到地上。那些紙鈔畫過押的隻有一半,剩下的還
是空白。

  “程頭兒……程頭兒……”

  程宗揚眼睛勉強睜開一線,“馮大法,這麼早啊……”剛說了一半,他就一
骨碌爬了起來,“出了什麼事?你不是在南宮守著嗎?”

  “沒出什麼大事。我隻是回來說一聲:官府已經貼了告示,命所有在市籍的
商賈,三日之內呈報家產,逾期者家產沒入官中。”

  “三天?太狠了吧?”

  一般人家也就罷了,有些商賈店鋪遍及漢國,三天時間,連店中貨物的多寡
都未必能清點完。

  “官府可不耐煩等他們。”馮源道:“我還聽說,昨天開始,洛都就暫時封
閉九市,按詔令下發前一日的市麵價格為準算緡。”

  程宗揚放鬆下來,一邊揉著眼睛,一邊打了個嗬欠,“這一輪漲價可坑了不
少人。”

  “咱們那幾處草料場也被查了。”

  程宗揚笑了起來,自己當初暗中買下的幾處草料場,幾乎壟斷了洛都的草料
供應,可以說是洛都這一輪物價飛漲的始作俑者,現在被查一點都不虧。

  “對官府全力配合,他們說多少就是多少。不爭不鬧。”

  說到底,那些草料才值幾個錢?

  馮源答應一聲,然後道:“老敖傳話出來,說徐常侍見了他,專門解釋前天
晚上,天子召集近臣,原本也沒說什麼,誰知天快亮的時候,天子突然把具瑗叫
到昭陽宮,拿出算緡令,用璽之後就遞到了尚書台。”

  關係到無數商賈生死的算緡令,發得竟然這麼兒戲?天子半夜興致一來,就
把詔書下了?

  “宮裏有什麼說法嗎?”

  “眼下還沒有。但我回來的時候,正好看到毛延壽提著畫箱去昭陽宮,要是
有消息,下午就能傳回來。”

  程宗揚打了個嗬欠,“今天是十六?”

  “十月十七了。”

  “三天……那就是二十之前全部報完。”

  雖然被人服侍慣了,但偶爾有一天沒人服侍,程宗揚也沒有什麼好矯情的,
他出了門,在院子邊上的水井裏打了桶水,洗了把臉,然後回房裏繼續畫押。

  連續給三千多張紙鈔畫押,工作量著實不輕鬆。限於目前的造紙印刷技術,
除了必要的印鑒外,畫押成了紙鈔最後一道防偽手段。為了設計畫押,程宗揚當
初也是絞盡腦汁,小額紙鈔暫時不提,十枚金銖以上的都需要自己親手畫押。根
據紙鈔麵額的不同,畫押的方式也不盡相同;同時畫押不止一處,每張紙鈔起碼
有一明兩暗三處;而且還要保證字跡的一致,免得被自己錢莊當成偽鈔。也正是
因此,能夠分辨出畫押真偽的鑒定師,就成了程氏錢莊最要緊的技術人員。目前
每處分號都安排有兩人輪流值守,除了鑒別紙鈔以外,不與任何人接觸,所選人
員也是星月湖大營中最靠住的老兵。

  程宗揚在劇孟麵前放言說紙鈔可以在自家商號通用,其實有點吹噓。事實上
由於沒有足夠的鑒定師,超過十枚金銖的紙鈔在各處商號是很難隨便使用的。通
常隻限為在知根知底的熟客。一旦出現偽鈔,也好尋根問底。

  總共三千一百張紙鈔,程宗揚畫了一個晚上加一個白天,一直幹到黃昏才全
部搞定。期間高智商、青麵獸和程鄭等人紛紛傳來消息,但為了避免打擾主公,
都由秦檜接手,按照輕重緩急,分別處理。

  畫完最後一張,程宗揚手指幾乎都有些不聽使喚。他甩了甩發酸的手腕,把
滿屋零亂的紙鈔交給韓玉打理,自己坐到廊下,形象全無地倚著柱子,享受著夕
陽的餘溫。

  秦檜揀要緊的說了幾句。算緡令下發的頭一天,觀望氣氛極濃,洛都的商賈
們不約而同地保持沉默,都在等別人出頭。

  “所謂別人,無外乎田、許、鹿、吉等八家。洛都一萬三千戶在籍商賈,這
八家算緡總額超過六成。無論官府還是商界,都在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王孟呢?”

  “他走時說過,最快也要半夜才能回來。”

  “官府隻給了三天時間,這已經耽誤了一天了,我現在就怕他們趕不及。”

  “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程宗揚笑道:“死奸臣,你安慰的一點都不誠懇。好了,剩下的事都交給你
了,有人來,就說我不在。”

  “主公要去哪裏?”“放心吧,我不會跑遠路。就躲客棧裏歇一會兒。”

  秦檜放下心來,主公這時候再去上清觀鬼混,萬一耽誤正事就得不償失了。
幸好主公還能分清主次輕重,沒有一意孤行。

  阮香琳的房間居然是空的,程宗揚問過代替馮源守櫃台的劉詔才知道,阮香
琳一直都沒回來,也不知道她在上清觀尋到什麼樂子,這會兒還樂不思蜀。

  程宗揚對付著吃了點東西,便往床上一躺,沉沉睡去。這一天雖然隻是伏案
書寫,連門都沒怎麼出,但心力交悴,絲毫不遜於打了一場大仗。

  淨街的鼓聲剛剛響起,有人推門進來。

  程宗揚眼睛都懶得睜,打著嗬欠道:“我想你也該來了。趕在宵禁時候來,
今晚是不打算回去了?”

  “今晚原也該輪到奴婢前來服侍。”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先跟你說吧,這次算緡令,對你們洛幫影響並不大。
五丈以上的船隻才一算,比起商賈兩緡一算輕得多。想要規避也容易。洛水是內
河,水勢平緩,你們要想省錢,幹脆把兩船並成一船,寬是寬了點,但不超過五
丈就不必算緡,超過五丈,也隻按一條船收。”

  何漪蓮沒有作聲,耳邊隻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脫衣聲,接著一具光溜溜的肉
體滑進被中。

  “主子……”

  程宗揚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她唇上。

  “我跟你說幾個人吧,將來你可能都會見到。一個叫蘭姑,她是我最好的兄
弟,老祁的相好,她跟老祁相好不少年頭了,可始終不肯嫁給老祁,自己說隻喜
歡風月場的日子。還有一個叫遊嬋,不瞞你說,跟我有過一腿,但她無意入我內
宅,我也無意強求。雖然名義上是我屬下,但其實是以朋友相處。這兩人現在都
在臨安,負責武穆王府的地產開發。”

  “我跟你說這些,是因為我覺得你和蘭奴她們不一樣,首先你要臉,跟我在
一起的時候也常常拉不下臉麵,其次你對庶務很上心,而且是個能幹事的。坦白
地說,我不缺床伴,倒是很缺能辦事的人手。所以你願意的話,可以仿照她們兩
人的例子,在商會擔任高級管理人員。至於奴婢的身份,你紫媽媽沒開口,我也
不好免去,但你以後不必再過來服侍,隻需要用心辦事就行。”

  程宗揚笑道:“你運氣不錯,我今天累慘了,懶得再動心思,也懶得再管住
嘴,才跟你說了這麼多。機會難得,你自己想好,過了今天,我可就不認了。”

  何漪蓮沉默片刻,然後道:“高級管理人員是指……”

  “除了照樣管你的洛幫,商會的生意也會交給你一些。如果你能勝任,將來
洛都的商號由你管理,也不是不可能。”

  “我聽吳先生說,你們的生意做得很大?”

  “恐怕比你想的還要大一點。”

  “有沒有適合我們洛幫的?”

  “這一點我要先給你講清楚,如果你想一直負責洛幫,我會支持你坐穩大當
家的位子。但如果你想涉足商會的其他生意,除了可以任命個別親信作為助手,
我絕不會允許你從洛幫大量調人。”

  “為何?”何漪蓮不解地說道:“我們洛幫雖然沒有很傑出的人才,但有許
多忠心耿耿的手下,比外人更值得任用。”

  “這就是症結所在,他們忠心的對象是你還是我?當然,我知道你被小紫收
為奴婢,不可能有別的心思,但你想著從洛幫調人管理其他生意,就犯了大忌。
人事權不是你該染指的。包括其他各處商號的負責人也明白,不管那些執事有多
風光,但他們手下的人員都是由總號調配,這不是不信任他們,而是為了從製度
上避免出現尾大不掉的局麵,反而傷害了彼此的信任。”

  何漪蓮沉默許久,忽然道:“主子年庚幾何?”“二十六了吧。”

  何漪蓮輕歎一聲,“我十六歲就執掌洛幫,一直是幫裏的大當家,在幫中說
一不二。我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被一個比我小這麼多的男人教訓,而且還起不
了半點反駁的心思……”

  她低聲道:“我想做你說的高級管理人員,但我又舍不得奴婢的身份。”

  程宗揚不禁失笑,“奴婢算什麼身份?”

  “如果沒有奴婢的身份,也許往後主子會對我客客氣氣的。”何漪蓮咬了咬
紅唇,“就像剛才提到她們兩個一樣,用的是公事公辦的口氣。可我還想這樣躺
在主子身邊,聽主子教訓。”

  “在外麵的時候,我做我的大當家,盡心盡力為主子辦事,回到主子麵前的
時候,我想和別的奴婢一樣,服侍主子。”

  “你不是故意這麼說的吧?”

  何漪蓮輕歎道:“我何漪蓮見過不少所謂的豪傑智者,可還是頭一次遇見主
子這樣的人物……我不是拍你的馬屁,說你多英明神武,非要厚著臉皮以當你的
奴婢為榮。而是因為……你和別的男人不一樣,以前我不敢確定,直到剛才你說
那番話時,我才知道自己的感覺沒錯。”

  “那種感覺很難說清楚。勉強說的話,也許是一種尊重。這種尊重和洛幫那
些漢子不一樣,他們或者是因為我的身份尊重我,或者是因為我能給他們帶來利
益而尊重我。而你僅僅是因為我是一個人,而對我尊重。比如說,即便你叫我蓮
奴,把我當成奴婢狎玩的時候,你也沒有懷疑過我的能力。”

  程宗揚幹笑道:“我想你可能有點誤會……”

  何漪蓮展顏笑道:“那就讓奴婢誤會下去好了。”

  “你可想清楚了,你可是第八等的小丫頭,在內宅誰都可以欺負你。”

  “那我也不怕。”程宗揚歎了口氣,然後對著門外揚聲道:“你過來吧。”

  阮香琳勉強笑道:“外麵門沒有關,奴家不是有意偷聽的……”

  “聽就聽了,有什麼大不了的。”

  阮香琳張口欲言。

  程宗揚揮手阻止了她,“你不用多想別的。李寅臣那邊,回去之後,你們就
和離吧,免得尷尬。鏢局之類拋頭露麵的事,往後就別做了。你要覺得無聊,將
來我會在臨安開一家會館,專門招待有品秩的女眷,到時候交給你打理,保你在
裏麵風風光光。”

  阮香琳骨子裏熱衷於權勢,聽到他的許諾,想像著自己往後在一群貴婦之間
風光的場麵,不由心花怒放。

  “師師呢?”

  阮香琳露出一絲異樣的眼神。

  “怎麼了?”

  阮香琳底氣不足地說道:“她聽說我跟你的事……然後就走了。”

  程宗揚惱道:“誰這麼多嘴?”

  阮香琳低下頭。

  程宗揚還在追問:“是誰?”

  何漪蓮輕輕推了他一把,“主子還看不出來嗎?肯定是她自己說的。”

  阮香琳屈膝跪下,用討饒的口氣道:“奴家那天飲了些酒,一時多口。”

  程宗揚森然道:“怎麼多口的?”

  “相公莫惱,”阮香琳匆忙道:“奴家其實是勸她也從了相公的。誰知她麵
嫩,就那麼走了。”

  程宗揚腦中一暈,這是親媽嗎?居然想把女兒勸到自己姘頭床上?母女共事
一夫?雖然自己也幻想過,但那真的隻是幻想。

  “你不是嫌她礙眼,有意把她氣走的吧?”

  “定然不是。”阮香琳囁嚅道:“奴家隻是……怕失了相公的歡心……”

  何漪蓮冷笑道:“她是怕失寵,才想引女兒當幫手。”

  “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娘當年也是這麼做的。”

  “……你恨她嗎?”

  “剛開始我還不大曉事,後來恨得心都碎了。”

  程宗揚對阮香琳道:“你想過師師怎麼想的嗎?”

  阮香琳抬起眼睛,帶著一絲妖媚的神情道:“師師對相公的心意,相公還不
曉得嗎?”

  何漪蓮訝然看了程宗揚一眼。

  程宗揚發了會呆,然後勾了勾手指,“過來。”

  阮香琳乖乖爬到床上。程宗揚扯開她的衣褲,將她豐滑的臀肉扒開,然後挺
身而入。

  阮香琳尖叫一聲,隻覺後庭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痛楚。

  “你個蠢貨!”程宗揚罵道:“你就不會放長線釣大魚嗎?讓你打草驚蛇!
讓你瞎折騰……”


                第八章

  三日期限的第二日,一名身材不高的男子在十餘名大漢的護衛下,悄然進入
文澤故宅。

  當天晚上,幾封書信被人送到洛都幾戶富商門中。與此同時,各方消息不斷
傳來。包括官府大量調集人手,尤其是擅長計算的老吏;有些商賈已經開始解散
僮仆,據傳言那些僮仆大都以最快的速度離開漢國,而且似乎都攜有重金。

  但用僮仆轉移資金的方式,效率太低——每人能夠攜帶的重量有限,如果是
銀銖就更少了。風險太大——萬一一不回,那錢就等於打水漂了。

  因此市麵一片蕭條中,各處錢莊突然生意大好。但錢莊的熱鬧也僅僅是曇花
一現。官府的算緡令中,已經寫明對借貸的質錢征收算賦。這就使得錢莊每一筆
進出,都必須通過官方。得知消息後,錢莊彙集的人流立刻散去。

  接著傳來的消息是關於司隸校尉的,據說董臥虎去了虎穴地牢,用了兩天時
間把在押人犯清理了一遍。至於騰出來的虎穴地牢準備幹什麼用的,大家連想都
不敢想。

  程宗揚一邊緊盯著事態發展,一邊耐心等待。終於在申報期限的最後一天傍
晚,等來了第一名客人。

  來人身材胖大,雖然用兜帽巧妙地遮住麵孔,程宗揚還是一眼就認出他的身
份。

  “竟然是田少親自光臨,寒舍蓬蓽生輝。”

  來人摘下兜帽,果然是田榮。比起當日的倨傲,此時的他沉穩了許多,但哪
一個才是他的真麵目,程宗揚也分辨不出來。

  雙方見麵的地點是在伊墨雲的小店,與田榮一道來的除了一名隨從,還有程
鄭。那名隨從目光猶如鷹隼,在不大的房間轉了一圈,便落在室內僅有的一座屏
風上。那屏風也不甚出奇,但隱約能聽到後麵一個低微的呼吸聲,似乎是一名婢
女。

  田榮入席坐下,對隨從道:“出去吧。”

  那隨從一進門就盯著屏風,聞言略一躬身,退到門外,腳下猶如輕煙一般,
沒有發出半點響聲。

  “沒想到當日見麵的就是在晉宋兩國聲名雀起的程少主,是田某失禮了。”

  “田少客氣了。”

  “不是客氣,是真佩服。”田榮說著佩服,口氣卻沒有半點欽敬,反而有種
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程少主當日那招金蟬脫殼著實漂亮。我等原以為占了
便宜,卻吃了大虧,輸得心服口服,真是好眼光,好手段。”

  “運氣而已。”

  人家都認栽了,自己總不能再說什麼願打願挨,都是你們自找的之類的話。
程宗揚見好就收,微笑道:“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往後大家合作的機會還多
著呢。”

  田榮也不是專程來撒氣的,他沉默片刻,然後道:“聽說程少主是宋國工部
員外郎,兼寶鈔局主事?”

  連這些都打聽了,可見田榮來之前做足了功課。程宗揚道:“官方的憑證我
可沒帶,要驗明正身那就沒辦法了。”

  田榮道:“何為紙鈔?”

  程宗揚把紙鈔的功能大致說了一遍,和對劇孟說的差不多,最後笑道:“田
少不妨把紙鈔當成存款的憑證,隻不過宋國的紙鈔是由戶部發行,由官方保證其
通行的效力。當然,由於宋國無法提供足夠的保證金,眼下由我程氏錢莊負責兌
換。”

  “如何兌換?”

  這才是真正問到點子上了。程宗揚精神一振,“田少隻需把錢銖運至我處,
由程氏錢莊出具等額的紙鈔。這樣田少就可以把大筆的錢銖變成薄薄的幾張紙,
效力絲毫不改。需要時在我程氏錢莊任何一間分號都可以兌為錢銖。簡單地說,
你可以把紙鈔當成欠條。”

  “我要聽真話。”

  程宗揚雙手一攤,“這就是真話,沒有半點虛假。”

  田榮起身便走。

  程宗揚暗暗歎了口氣。對於漢國商賈來說,紙鈔的概念很有些超前了,自己
隻能撿著最基本的功能說。但不管自己怎麼信誓旦旦,讓別人拿真金白銀換幾張
自己發行的紙片,很容易被人當成趁火打劫的騙子。

  屏風後傳來一聲低咳。

  田榮渾身一震,慢慢轉過身來。

  屏風後走出一個人來,雖然身材不高,但步伐沉穩大度,極有氣勢。

  田榮先是吃驚,然後又想笑,好不容易才穩住神情,恭謹地躬身施禮,“郭
大俠。”

  郭解微微頷首,口齒有些木訥地說道:“田翁可好?”

  “家父前幾日小有不豫,如今已經大安了。”田榮直起腰,欣然道:“前些
天聽到市麵上的傳言,家父傷懷不已,以至於臥榻不起,昨日接到信劄,尚有猶
疑。今日一見,郭大俠果然吉人天相,安然無恙,家父聽聞必定大喜。天子倒行
逆施,天怒人怨,郭大俠如今毫發無傷,可謂是天意。”

  “給田翁的信,是我寫的。”郭解不擅言辭,簡簡單單說道:“這個人,信
得過。”

  田榮回身便道:“貨物可否折現?”

  程宗揚搖頭道:“暫時不可。”

  “金銖二十萬,銀銖一百萬。送到何處?”

  程宗揚知道郭解麵子不小,但沒想到他麵子這麼大,自己費了半天口舌,也
沒能說動田榮,他隻露了一麵,說了兩句話,田榮就奉上價值二十五萬金銖的巨
款。程宗揚甚至懷疑,自己都不用給他紙鈔,即便給田榮一張白紙,隻要郭解點
頭,田榮都敢接。

  “程大哥,麻煩來安排。”

  程鄭笑道:“好說。”

  田榮抬起手,與程宗揚互擊一掌,幹淨利落地敲定這筆交易。然後向郭解深
施一禮,“臨行前家父專門吩咐過:若是見到郭大俠,還請郭大俠屈尊到舍下小
住幾日。”

  “多謝田翁好意。郭某不祥之身,若非算緡一事,也不敢打擾。”

  “家父有意赴晴州定居,不知可否有幸與郭大俠同行?”

  郭解回答得很慢,但口氣沒有半點遲疑,“郭某父、祖骸骨,盡在漢國,不
忍遠去。”

  田榮垂首默然片刻,然後施禮告辭。

  田榮走後不久,又一個熟人接踵而來。

  與田榮一樣,邊寧同樣是兜帽遮麵,同樣隻帶了一名心腹隨從,連半信半疑
的態度也與田榮如出一轍。

  程宗揚同樣耐心解說半晌,邊寧同樣猶疑不決。程宗揚索性道:“邊先生從
哪裏得知敝處的紙鈔呢?”

  邊寧打了個哈哈,“一個故交捎來的口信……邊某小本生意,便是算緡也算
不了幾個錢,今日也就是隨便問問,別無他意。哈哈,別無他意。”

  “邊先生的故友是郭大俠吧?”

  “邊某久聞郭大俠大名,但未曾謀麵。可我聽說郭大俠已然……”

  屏風後傳來一個嘶啞到不似人聲的聲音,“邊二!你過來!”

  邊寧愕然抬起頭。

  “這邊!這邊!”

  屏風後傳來幾聲奇怪的聲響,像是鐵鏈在地上拖動,接著屏風折起一扇。

  邊寧慢慢走過去,先看了旁邊那個貌不驚人的漢子一眼,然後低頭看著榻上
戴著銀麵具的大漢。

  那張銀麵具巧妙地遮住了大漢大半麵孔,隻露出一隻眼睛和半邊口鼻。邊寧
仔細辨認半晌,才露出一絲難以置信的目光,“老劇?”

  劇孟嘿嘿笑道:“行啊,還能認出我來。廢話不跟你說了,那邊是我兄弟,
辦事靠得住。邊二,我可是又救你一次,這情份你可給我記住了,下輩子做牛做
馬也給我還出來!”

  “老劇,你怎麼了?讓我看看!”

  “滾!滾!看我笑話呢?”

  “我就看看你的手!”

  “看個鳥啊看!”

  屏風後傳來一陣拉扯聲,接著是一聲布帛撕裂的聲音。

  劇孟叫道:“老郭,給我摁住他!還上手上腳呢……”

  良久邊寧才紅著眼睛出來,他拿了紙筆,草草寫了一個手條,又說了一個地
址,讓程宗揚自去接洽,憑手條提款。至於兌換的紙鈔,暫時交給劇孟,什麼時
候風頭過去,他再派人來取。

  “當心。洛都商賈圈子裏麵,水不是一般的渾。”臨走前,邊寧告誡道。

  洛都商賈大都在觀望風色,程宗揚也沒有大肆宣揚,此前投出六封書信,但
來的隻有田榮和邊寧兩人。

  次日是十月二十,算緡開始的第一天。這一天最受人注目的並非官府對照在
籍商賈逐一進行的算緡,而是鹿家由於隱瞞田產,被人告發。

  相比於以往官府的辦事效率,這次官府動作快得嚇人。這邊鹿家剛呈報完家
產,就有人出來舉告。尚書台當即移文大司農、少府、洛都令,對其嚴查。

  鹿玉衡呈報完家產還沒從大司農署出來,就被押往舉告的地點。兩廂對照,
舉告屬實,鹿玉衡連家都沒回,就與同在商籍的長子被發配戍邊,所有的家產盡
數沒入官中。

  緊接著十月二十一,正當整個洛都還沉浸在震驚之中,少府宣布,分出鹿家
一半產業——將近四十萬金銖的家產,賞賜給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廝:鹿玉衡身
邊磨墨的僮仆。

  這次示範效應堪稱轟動性的。一夜之間,家資百萬的鹿家就家破人亡,而他
的書僮從一個奴仆,一躍成為洛都屈指可數的富豪。短暫的震驚之後,整個洛都
仿佛被捅了馬蜂窩似的,歡騰起來。無數人蜂擁而至,舉發自己的家主、鄰居、
親朋故舊……甚至道聽途說的陌生人。

  就在這一片混亂當中,暗設在地下的程氏錢莊,也真正迎了一大批主顧。隨
著消息的傳播,每天都有一些遮住麵孔,隱藏身份的人,躲躲藏藏地來到伊墨雲
的小店,點上一壺清酒,然後坐下來耐心等候,即使遇到同類,彼此間也不交一
語。

  有郭解和劇孟出麵,程氏錢莊還沒開張,信譽度就直接爆表。洛都流通的錢
銖以驚人的速度往程宅的地窖中彙集,以至於程宗揚不得不通知程鄭,錢莊所接
受的錢銖僅限於金銖,堅決不再兌換銀銖和銅銖。

  就這樣,距離田榮設下的宴席不到十天,程鄭在洛都商界的地位就來了個一
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從眾人聯手相逼到群賈眾星捧月,幾乎每時每刻都有一些行
蹤詭秘的人圍著他打轉。

  就這樣,程氏錢莊成為了在洛都商賈間私下流傳,又心照不宣的秘密。那些
由程宗揚親筆畫押的紙鈔,被一張張交給某個不願透露姓名的主顧手中,然後被
他們小心藏匿起來。有的被收進暗格,有的被人貼身攜帶,有的被夾進書中,有
的被塞進牆縫,還有一些被人用各種方法帶出漢國,設法兌換。

  “果然是些商蠹,”秦檜嗟歎道:“朝廷算緡雖然有過,可這些商賈無一良
善之輩,一個個狡詐奸猾,唯利是圖,貪得無厭,堪稱國之蠹蟲。”

  程宗揚慢悠悠道:“烏鴉落在豬身上,誰也別說誰黑。”

  “主公說得不錯。商賈千方百計轉移資產,官府之人趁機中飽私囊。”

  “別誤會啊,我的意思是:你也別光說人家,最黑的就是你奸臣兄。”

  秦檜哈哈大笑。

  “車馬都安排好了嗎?”

  秦檜道:“安排好了。一共九輛大車,哈迷蚩、劇孟、延香與郭大俠幼子各
乘一輛,每車載金銖兩萬枚,另外六輛除攜帶的行車以外,每車載金銖四萬枚,
共計三十萬枚。”

  “護送由吳長伯負責,出動鵬翼社和臨安來的護衛共二十人。盧五爺,還有
郭大俠手下的王孟等人暗中護送。途中安排了六處換馬的地點,明日清晨出發,
途中住宿一晚,後日夜間可抵達舞都。陳喬已經拿到夜間通行的令牌,安排好了
人接應。”

  “不錯,很周全。”

  “劇大俠遠行在即,我與青麵獸商量過,哈大爺由延香照料,他留下來看守
地窖。”

  “嚴老頭呢?”

  “嚴山長不肯走。至於魏甘,盧五爺的意思是把他留在這邊,看黑魔海還有
什麼手段。”

  “嚴老頭還真是頭強驢……”程宗揚發了句牢騷,然後道:“三十萬金銖就
用了九輛車?”

  “用這麼多車,一來為了掩藏,二來也是趕路輕便。如果純為轉運金銖,三
輛車就夠了。不過路上至少要三天。”秦檜道:“之所以安排在明日,是因為義
縱經詔舉得官,被授予舞都令,明天赴任。他也走的宛洛道,途中相距不超過五
裏,一旦有事也好彼此呼應。”

  “舞都令?怎麼會安排這個職務?”

  “據說義縱的官職是天子禦封。屬下猜測,多半是他仕途幸進,把他放在太
守的眼皮底下,也好管束一二。”

  “奇怪……”程宗揚嘟囔了一句,也沒放在心上。義縱赴舞都任職,也非壞
事,憑他和高智商的交情,自己在七裏坊的生意會更穩妥些。

  秦檜笑道:“我聽他和衙內商量,去了舞都要拿七裏坊開刀。”

  “立威嗎?”程宗揚道:“跟陳喬說一聲,讓他全力配合。”

  秦檜答應一聲,然後道:“洛都的權貴已經開始動手了。昨日吉家將名下三
萬畝良田出讓給孫氏,僅作價兩萬金銖。”

  程宗揚嚇了一跳,“每畝還不到一枚金銖?”

  “以屬下之見,此事頗有蹊蹺。”秦檜道:“洛都土地交易一般都是私下定
約,買賣雙方都對交易價格諱莫如深,極少公開。吉家這回不但大張旗鼓,吉策
本人還多次表示,若非孫氏慷慨解囊,這些田地連五千金銖都賣不到。”

  “孫氏?”程宗揚摸著下巴道:“不會是襄城君孫壽她們家吧?”

  “正是。”

  “姓吉的這是托啊。”程宗揚道:“逼著大家賤賣呢?”

  “主公英明!”

  “得了吧。”程宗揚琢磨片刻,“孫家怎麼這麼好胃口?不對啊,吉策一直
給呂家跑腿,怎麼又投到孫家門下呢?就算呂家跟孫家好得穿一條褲子,這也是
背主啊。”

  秦檜提醒道:“說不定孫家也是跑腿的。”

  程宗揚合掌道:“沒錯!孫、呂兩家肯定私下商量過。呂氏畢竟是後族,多
少要點體麵,正好把孫家推出來當個幌子……”

  話音未落,班超就快步進來,“剛傳來的消息,許家和楊家作價十萬金銖,
將名下五萬畝田地出讓給襄邑侯。”

  程宗揚與秦檜異口同聲地說道:“兩枚金銖!”

  秦檜反應極快,“這不是孫、呂兩家的事,多半是洛都的權貴都商量好了。
吉策和孫家先出來演一場,把田價壓到不足一枚金銖,然後正主才出麵。”

  程宗揚道:“許家和楊家交易的田地是不是在冊的?”

  “均是在冊的田地。”班超道:“主公可是要查他們的私田?”

  “不是。如果均是在冊的田地,我們可以猜測一下這些世家豪門可以動用的
資金量。”程宗揚道:“洛都商賈在冊的田地兩千五百頃,呂氏出價兩枚金銖,
不妨視為世家的心理價位。全部吃下,就需要動用五十萬金銖,上浮一半的話,
僅田地一項,他們準備的資金應當在七十萬金銖左右。我們如果插手的話,每畝
地不能低於三枚金銖,一千頃就是三十萬。”

  秦檜道:“用誰的名義?若是僅主公一人,一千頃未免駭人聽聞。”

  程宗揚早就想好了人選,笑道:“你們恐怕都忘了洛都還有一個身家億萬的
有錢人——蔡敬仲!他不是吹噓土中生金嗎?這下機會終於來了,反正沒人知道
死太監手裏有多少錢,就算他揮金如土一擲萬金,別人也隻有眼紅的。”

  班超皺眉道:“如何收場?”

  “你說蔡爺拍屁股走人之後?好辦,我們用他的名頭把田地買下之後,再分
解轉移給其他人,這樣就不紮眼了。再說老蔡是宮裏的,他出來買地,那些世家
也得退讓三分。”

  秦檜和班超都點了點頭,蔡敬仲是個不錯的幌子。

  程宗揚道:“我們手裏現在有多少錢?”

  班超道:“從舞都陸續運來資金兩萬金銖,目前結餘四千,另有向陶氏錢莊
借貸的十七萬,貨物出售後的餘款十一萬兩千,程鄭本人轉入公中一萬三千。兌
換紙鈔所得,共計金銖一百一十七萬,銀銖二百六十萬。除去運往舞都的三十萬
金銖,如今窖中所餘全部折算為金銖,共計一百三十萬。”

  “這麼多錢,也就程大哥那點算是不用還的,其他全是欠的。”程宗揚感歎
一聲,然後吩咐道:“支取兩筆:十五萬,十一萬兩千,交給程大哥。”

  這是自己與趙墨軒、陶弘敏的合夥生意,眼下大局已定,具體細務由程鄭操
辦即可,就不用自己操心了。

  秦檜應道:“是。”

  “二十萬作為錢莊的準備金,用來兌付紙鈔。撥五十萬到舞都,讓陳喬安排
運回臨安。有這筆錢在手,總算能喘口氣了。”

  秦檜一一記下。

  班超道:“這樣算下來,可動用的款項不足二十四萬,再除去用來交易的準
備款,所餘金銖不足十萬,用來購地,隻怕捉襟見肘。”

  程宗揚道:“別擔心。買地用不著金銖——支付紙鈔就行。”

  班超道:“直接用紙鈔購地,怕是操之過急。”

  秦檜在臨安發行過紙鈔,對紙鈔更了解一些。聽到班超的疑惑,他笑著解釋
道:“平常自是不可,如今局麵大是不同——我們拿來購地的金銖,多半還要被
商賈們存回來,盡可以直接支付紙鈔。”

  班超明白過來,撫額笑道:“是我糊塗了。”

  “所以手上有二十多萬金銖足夠了。”程宗揚道:“何況往後未必不會有人
來兌換紙鈔。他們隻要兌換一張,我們就平白得了一批可以運作的金銖。我估計,
後麵兩個月我們隻會發愁手中的金銖太多,絕不用擔心缺錢。”

  “班某受教。”

  程宗揚道:“市麵上的物價呢?”

  “大漲近兩成。”班超道:“官府已經定下算緡的價格,低於此價出售便吃
虧了,因此市麵的物價不降反升。”

  秦檜道:“我看他們的意思,左右已經是騎虎難下,索性撐到年關,多少好
賺回來一些。畢竟算緡也是一天就能算完的,洛都在籍的商賈一萬餘人,逐一算
緡,隻怕要半年時間。”

  “鼠目寸光。”程宗揚道:“他們光想著洛都的商賈多,卻沒想過,真正的
富豪才有多少?”

  程宗揚站起身,“我們已經計算過,隻要把最頂尖的八家算賦征收完,整個
算緡就完成了六成。再把家產萬金的二百戶征收完,算緡就完成了八成。其他戶
數雖多,但無關大局。所以他們以為還有兩個月就到年關,其實最多十天就見分
曉。”

  “到時市麵上的金銖流入少府近百萬,流入我手中的百餘萬,加上商賈藏匿
和分散在各處的,市麵上起碼少了三百萬金銖。再算上貨幣的乘數效應,這三百
萬金銖所影響的流通量隻怕要再乘上三倍。他們現在不趕緊拋售,過幾天市麵陷
入錢荒,後悔可就遲了。”

  “當局者迷。”秦檜徐徐道:“主公可曾發覺,算緡不過數日,已與天子的
初衷大不相同。”

  程宗揚道:“天子本來是想限製兼並,結果田產從商賈手中轉到世家大族名
下,兼並反而愈演愈烈。”

  班超道:“依班某之見,天子固然有思慮不周之處,但其中也是有人故意為
之。比如告緡令,原本是恐嚇奸商,如今卻成了發財的捷徑。”

  程宗揚冷笑道:“為了博愛妃一笑,半夜下的詔書,能不出漏子嗎?”

  前日毛延壽從昭陽宮回來,終於傳回天子半夜下詔的內幕。原來是趙昭儀與
天子私語時,說起在洛都的時候找不到姊姊,以至於流落街頭,曾被商賈辱罵,
天子心疼之餘慷慨下詔,要為愛妃出一口惡氣。

  程宗揚走到窗口,有些不舒服地透了口氣。天子不是蠢人,但實在是太自以
為是了。東方曼倩也正是看透了天子的秉性,才遠走他鄉吧。

  如今呂冀把持著尚書台,他隻要隨便做點文章,就能讓天子事與願違。被書
僮舉告的鹿家,是算緡令頒布後第一個被破家的。而鹿玉衡恰恰與雲台書院多有
來往,這裏麵的內情不得不讓人多想。

  如今詔舉已經臨近尾聲,大批士子魚躍龍門,獲得出仕的資格。還有些被天
子特旨簡拔,得到品階不同的官職。可就因為算緡令早發了數日,使得這些人不
得不成為旁觀者。

  如果天子真是無能之輩倒也不壞,起碼安分不生事,可他的自作聰明,就像
一個不定時炸彈,隨時可能把人炸得粉身碎骨。算緡令的本意是抑製商賈,最終
的結果很可能是中產之家,大抵皆破。如今在籍的一萬餘名商賈,明年此時不知
還能剩下多少。

Good

Thank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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