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晨時分,悠揚的晨鍾還在洛都上空回蕩,一匹疲憊不堪的健馬踏著青石板
上的白霜,邁進通商裏的坊門。它顯然走了很長的路,赤紅的皮毛上沾滿塵土,
馬鼻噴出大團大團的白氣,矯健的四蹄也顯得有些蹣跚。
馬上的騎手是一名女子,她披著厚厚的披風,戴著一頂圍著紗罩的兜帽,衣
上同樣沾滿風塵。她輕輕拍了拍馬頸,一邊遊目四顧,似乎在尋找什麼。
斜刺裏闖來一條人影,一隻手拉住馬轡上的韁繩。阮香琳手指扣住袖箭,待
看清來人,提起的心才放下。
敖潤戴了一頂翻毛的皮帽,穿著一襲灰撲撲的舊衣,看上去與街邊的閑漢別
無兩樣。他牽著馬繞到背巷,在一處不起眼的客棧前停下,然後呶了呶嘴,示意
阮香琳進去。
阮香琳心下會意,她拍了下馬側的皮囊,低聲道:“有信交給衙內。”說著
拿起行李翻身下馬。
敖潤點了點頭,隨即牽起馬匹,繞到街巷另一麵的文澤故宅。
剛一站定,阮香琳就覺得雙腿又僵又木。為了及早把貨物送到,她昨晚從伊
闕入關之後,一路未曾休息,連夜趕到洛都,城門剛一開啟,便即入城。這會兒
終於找到地方,緊繃的心神略一鬆懈,頓時覺得疲勞難耐。可一想到即將見到那
個人,這點疲憊也算不得什麼了。
客棧的掌櫃她也曾見過,是與敖潤結伴的法師。他什麼都沒說,領著她進到
櫃台內夾道。走了幾步,眼前便豁然開朗,那座宅院裝飾平常,有些還是土坯為
牆,茅草為頂,隻不過房屋闊大寬敞,比起臨安的雕欄玉砌雖然簡陋,但更顯得
磅礴大氣,質樸無華。
穿過一道門戶,阮香琳眼睛頓時亮了起來。那個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階上,遠
遠看著她,臉上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分別不過數月,他卻似乎變了許多,神情
舉止,越來越顯得成熟,然而此時他眼底流露出的戲謔,仍和以前一模一樣,讓
她一陣臉熱心跳。
程宗揚從階上下來,笑道:“這麼快就到了?”
阮香琳摘下擋風的兜帽、麵紗,解下披風,裏麵的衣物倒沒有多少灰塵,不
過連日奔波,臉色有些蒼白。
聞到他身上的氣息,阮香琳不禁雙頰飛紅,發僵的雙腿莫名傳來一股酸意,
身體也熱熱的異樣起來,恨不能撲到他懷裏。隻是周圍還有旁人,不好顯露,隻
勉強平靜地說道:“程公子,貴商會托付給我們鏢局的貨物,已經帶到。”
“進來說話。”
進了客廳,裏麵還坐著兩個人,其中一個秦會之她是見過的,另一個衣著通
通,舉止普通,相貌也普普通通,就是那種讓人一眼看過就忘到腦後,留不下任
何印象的路人。
阮香琳也是老江湖,對這種人反而更加上心,隻是以她的江湖經驗,怎麼看
都看不出那人的底細。尋常人身上多少有些特征,有經驗的江湖老手,一眼就能
把對方的身份來曆猜出七八分,然而眼前這人身上的特征都被模糊掉了,阮香琳
甚至連他是不是身懷武功都看不出來。
正遲疑間,程宗揚已經倒了一杯熱茶遞了過來,“先喝點水。”
阮香琳臉上一熱,側身接過茶杯,用袖子遮住羞靨,慢慢喝了。
喝完茶,阮香琳也鎮定下來,她拿出隨身攜帶的行李,先把一件方方正正的
包裹放在案上,“這是林先生交給奴家的。”
程宗揚解開包裹,裏麵是一隻沉甸甸的銅匣,匣蓋的縫隙用銅汁澆鑄過,完
全密封。程宗揚沒有打開,隻示意了一下,秦檜隨即上前,將那隻份量不輕的包
裹收了起來,不言聲地退了下去。
接著阮香琳解下貼身密藏的腰囊,又取出一隻包裹。那包裹外麵包著一層防
水的皮革,裏麵是層層裹緊的油布、棉絮,頗為臃腫,解到最後,露出一隻精美
的玉匣。
程宗揚挑了挑眉,他發現那玉匣頗有點眼熟,很像在什麼地方見過……
阮香琳看了眼左右,把玉匣遞了過來。她聽說玉匣中的東西對主人來說很重
要,但不知道方不方便打開。
程宗揚倒沒想那麼多,他隨手打開玉匣,拿出一個錦緞包裹的事物,解開錦
緞,裏麵是一團淡黃的蜜蠟,足有拳頭大小。他納悶地舉蜜蠟,隱約能看到裏麵
是一隻朱紅色的果實。
旁邊的盧景頓時吃了一驚,“咦?”
程宗揚更是差點兒跳了起來,剛才裝出來的一番穩重頓時破功,有些失態地
說道:“這是什麼……天啊!赤陽聖果?哪兒來的?幹!你拿錯了吧?我要的可
不是這個!”
“匣子是她封好的。公子要的東西,奴家跟她說過的。”阮香琳有意說得很
含糊,但程宗揚自然知道那個“她”是誰。
劉娥最笨也不至於笨到裝錯東西,程宗揚又看了一下,才發現玉匣下方有個
夾層,裏麵藏著一個錦製的袋子,隔著錦緞一摸,果然是那隻地攤版的勞力士。
也難怪她這麼小心,對劉娥而言,一萬顆赤陽聖果也比不上這塊都不走字的假表
珍貴。
程宗揚放下心來,再看那隻赤陽聖果,終於有點印象——這不是秦翰搶到的
那隻嗎?秦大貂璫命夠苦的,千辛萬苦拿到赤陽聖果,結果被人萬裏迢迢給自己
送來。他要是知道,估計一腔老血都得吐出來。
“馮大法,送阮女俠先去客棧歇息。”正事要緊,程宗揚不顧阮香琳眼底的
幽怨,讓馮源帶她去客棧,然後道:“盧五哥,你來看看這個。”
盧景拆開錦袋,拿出手表看了一眼,“這是劉娥那隻手表?”
“你認識?”
盧景把手表翻過來,隻見表盤後蓋上刻著一個“娥”字,那酷似小兒塗鴉的
風格和玉牌上的刻字如出一轍。
程宗揚接過手表看了一會兒,冬日的陽光雖然極淡,但金燦燦的表身依然光
華四射,上麵鑲嵌的假鑽綻放出耀眼的光芒,單論賣相,實在是很能唬人。
“五哥,你說這信物能不能鎮住姓嚴的?”
盧景道:“這手表普天之下,唯獨嶽帥才有。除非嚴君平壓根兒就不打算跟
你玩,否則用來當信物綽綽有餘。”
程宗揚信心大增,“走!找嚴老頭去!”
從夾道進入文澤故宅,阮香琳帶來的馬匹正停在院內。馬鞍剛被卸下,馬背
上留下一個清晰的印跡,它不知趕了多少路,馬毛沾滿塵土,被汗水一淋,仿佛
披著一層灰撲撲的氈毯。
劉詔心痛地摸著馬背,“這馬都跑得脫力了,至少得歇上十來天才能再騎,
要不可就廢了……老敖,給我塊布巾!”
“幹啥?”
“看它出這一身汗,要不趕緊擦幹,寒風一吹,立馬就得病倒……哎!程頭
兒!”
劉詔卷著袖子過來,笑道:“聽說有太尉的信,我一會兒給衙內捎過去!”
程宗揚有點心虛,自己當初可是說得好好的,不讓高智商掉一根汗毛,結果
高俅派來的禁軍強手除了劉詔,一波全死了個幹淨,連小兔崽子也被砍了一刀,
差點送命。這些事自己都瞞著沒敢讓高俅知道,要不那個護犢子的家夥非要跟自
己玩命不可。
“有信啊?好事啊,哈哈……”程宗揚幹笑兩聲,“衙內呢?”
“昨晚喝多了,還沒醒。老富這會兒守著呢。”
“等他醒了先看信吧,衙內要有什麼話說,也不用寫什麼信了,我給太尉捎
個口信就行。”
高智商口沒遮攔,萬一漏了口風,不好交待,還是自己傳話可靠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