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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雲龍吟31-39〈39更新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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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名力士搶過去,一把揪住那名閒漢,當場砍下首級,血淋淋地提在手中。賈師憲毫不理睬,逕直下轎,在太廟門前立定,「殿帥何在!」
  剛聞訊趕來的殿帥連忙跪下,「末將在!」
  「火入太廟,立斬殿帥!」
  殿帥打了個突,抱拳道:「末將遵令!」
  力士提著剛斬下的頭顱過來丟在賈師憲腳旁。那群閒漢見同伴頃刻間屍首異處,一個個嚇得面無人色。
  正疑懼間,便看到一桿皂黑色的大纛在紫袍老者身後豎起,上面大大的一個「賈」字在火光中分外醒目。
  有人失聲道:「賈蟲!是賈蟲!」話音未落就被旁人摀住嘴巴。「賈蟲」是賈師憲的外號,因為賈師憲酷愛斗蛐蛐,得此嘩名。那閒漢這一聲讓眾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裡,賈師憲卻恍若未聞。黑色的大纛剛豎起,就有幾名大漢抬來幾口箱子,整整齊齊地放在賈師憲面前,打開來,裡面全是白燦燦的銀銖。接著十餘名手持鬼頭刀的劊子手也趕到太廟前,左右呈一字排開。
  「太師有令!所有救火者,無論軍民各賞五枚銀銖!勇於滅火者賞五十銀銖!」幾名力士齊聲喝道:「軍士臨火退縮者,斬!敢趁火打劫者,斬!」
  說話間,大火已燒到對面的街巷,側方一幢木樓在烈火中變成火團,樓上的旗桿倒下來,橫過火巷,引燃太廟上的八風板。
  殿帥一聲令下,三名剽悍的軍士立刻搶出去。到了大殿廊下,兩人蹲下身讓同伴踩在他們肩頭,然後用力一送,將同伴送到殿上。
  那軍士身手不凡,執刀斬落著火的八風板踢到院中,旁邊數人蜂擁而上撲滅火。
  賈師憲一揮手,旁邊的隨從攤開紙墨,將方纔登殿的勇士名字記下,然後數出五十枚銀銖,當場行賞;其餘參加滅火的也是人人有賞,剛才叫出「賈蟲」的閒漢擠過去幫忙扑打幾下,竟然也記名,得了五枚銀銖。
  白花花的銀銖到手,無論是軍士還是閒漢都躁動起來,接著一窩蜂往失火處衝去。
  太廟中本來就備有蓄水池用以防火,這時賈師憲更頒出重賞,周圍民居願意提供水源的一律按桶計價,當場付款。
  隨著越來越多的鋪兵趕來,肆虐的火魔終於在太廟前被控制住,無法前進半步。在賈師憲的鐵腕嚴控下,這場大火總算到了尾聲。
  「家主!」秦檜從人群間擠過來,先風度翩翩地施了一禮,才長舒一口氣,「公子果然在此地。」
  程宗揚抱著肩,兩眼盯著指揮自若的賈師憲,一手摸著下巴。「老賈有幾下子啊!就一眨眼工夫便把事情辦得井井有條。嘿嘿,先殺人立威,然後豎大纛,懸重賞,發銀銖,亮屠刀,幹得漂亮!」
  秦檜倒不奇怪,說道:「若無手段,如何能權傾一方?」
  程宗揚往旁邊看了一眼。「就你一個?其他人呢?別人不來也就算了,馮大法那個玩火法的怎麼不來湊熱鬧?」
  俞子元等人或死或傷,程宗揚手邊沒有多少可用之人;孟非卿承諾給他安排些人手,但遠水解不了近渴,因此程宗揚按敖潤準備的花名冊,從雪隼團在臨安的分號選些人來幫忙,豈料這會兒一個都沒見到。
  秦檜道:「屬下讓他們到城外辦事去了。」
  程宗揚訝道:「什麼事比著火還重要?」
  秦檜一副憂心忡忡的神情,喟然歎道:「屬下見城中火起,料想這場回祿之災損失定然不小,若要重建,極費工夫,因此屬下擅作主張,讓眾人分頭趕往城外,將所有碰到的磚瓦、木材、蘆席、釘子、鋸斧等物……無論多寡貴賤,盡數收購下來,以備城中之需。」
  程宗揚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奸臣兄,我發現你才是天生的奸商啊!」
  秦檜謙虛地說道:「未雨綢繆而已。公子既然在朝中當差,屬下自當為家主著想。搶先將這批物資控制在手中,將來好為臨安城的重建貢獻一分薄力。」
  程宗揚拍了拍他的肩:「奸臣兄,我看這臨安府也快要給你立牌坊了。」

无言感激,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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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名六朝雲龍吟6
  作者羅胖子X龍璇
  出版河圖文化有限公司
  出處紅領巾手打團

  簡介:
  宋軍大敗,自江州撤兵還被星月湖搶走輜重;主戰的賈師憲眼看將要失勢倒台,因籌辦錢莊而遭人歸於「賈黨」的程宗揚亦是風雨飄搖。
  秦檜藉著認識「嫩草」王氏的機會提出依靠「王黨」王宰相之路,程宗揚卻深深瞭解到,在宋國唯有不變的權勢才是安身立命之基,他真正該依附的是皇宮大殿上的宋主!慶祝星月湖大勝的晚宴之後,程宗揚酒酣耳熱、酣睡未醒時,一道矯捷身影闖入水榭,意欲殺人奪物──自大孚靈鷲寺袈裟上謄來的文字!
  
  目次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一章
  
  夜黑如墨,一道閃電從天而降,耀眼的白光撕裂天空,映出大雨中一個孤獨的人影。
  
  劉宜孫握緊腰刀,黃豆大的雨點砸在鐵甲上,濺出一團細濛濛的水霧。狂風夾著暴雨捲過平原,猶如萬馬奔騰,更增添了夜雨的威勢,但劉宜孫知道,這會兒不是深夜,短短半個時辰之前,這裡還是紅日當空的白晝。接著狂風四起,烏雲蔽日,幾乎一瞬間就完成了晝夜的轉換。
  
  似乎整個春天的雨水都集中在這短短的時間和空間裡,潑水般澆在身上。劉宜孫沒有動,在他身後,還有一個軍的手下。他們每個人都在徒勞地等待,等待撤退的命令,或者敵寇的出現。
  
  「春雨貴如油啊。」張亢道。他連甲都沒掛,只披了件蓑衣,戴了頂斗笠,神態輕鬆自若。
  
  劉宜孫手掌略微鬆開一些,勉強笑道:「你倒是輕鬆,還惦記著春耕。」
  
  張亢扶了扶斗笠,「都已經撤軍了,為什麼不輕鬆?」
  
  劉宜孫胸口起伏片刻,咬牙道:「我們是斷後的!我手裡說是一個軍,五個指揮的兵力,實員只有六成,不足一千五百人!這還是捧日軍左廂最完整的一個軍!城中的賊寇有多少?單是星月湖大營的餘孽就不下一千五!虎翼軍撤了,靜塞軍撤了,龍衛軍也撤了!十幾萬人馬沒有一個人願意在這鬼地方再多呆一天!可你卻偏偏在夏帥面前搶著斷後!張兄,真不用搶!斷後的事沒有一個會和你爭的。」
  
  面對劉宜孫的怒火,張亢神色淡然,摸著臉頰道:「斷後的軍功莫非將軍不想要麼?」
  
  「不想!」劉宜孫指著身後空蕩蕩的金明寨大營,壓抑著怒火道:「我手下的兒郎也沒有一個想要的!我們只想活著回去!只要和右廂軍一起早走一天,我們也不用被這場大雨困在這裡!」
  
  「捧日右廂軍?他們還帶著輜重呢,」張亢歎了口氣,「我可沒那個力氣推著大車去爬烈山。」
  
  「性命呢?」劉宜孫壓低聲音道:「難道你覺得自己能擋住敵寇的進攻?他們只要一個衝鋒就能把我們打垮!有寨牆也擋不住!」
  
  張亢放下手,失望地說道:「原來將軍也是怕死之人。」
  
  「我不怕死!」劉宜孫被激怒了,咆哮道:「我只是不想白白送死!我有手下一千多兒郎要照顧!我還要報仇!」
  
  「如此我們才要斷後!」一道閃電掠過,映出張亢眼中鋒銳的光芒,「帶著輜重你能跑得掉嗎?拋下輜重私自逃亡,你不怕斬首嗎?」
  
  張亢指著暴雨中的江州城,「你我都知道我們這支殘軍不堪一擊,他們不知道嗎?擊潰我們這支殘軍對他們有什麼好處?難道他們需要斬首的軍功?將軍錯矣!他們要的只有一樣:輜重和物資!」
  
  「最危險的不是我們,而是帶著輜重提前撤退的捧日右廂軍!看到這場暴雨了嗎?這就是他們出擊的信號。此刻還是午時,卻天黑如墨,哪裡有這般遮天蔽日的暴雨?江州周圍都是平原,如今是春季,泥土解凍,他們再施術下這場雨,道路泥濘得連馬都過不去!」
  
  「如果這場雨早下一天,我張亢立刻逃之夭夭——你不想白白送死,難道我想死?這場雨如今才下,說明賊寇已經繞過我們,追趕上了帶著輜重的捧日右廂軍!」
  
  劉宜孫驚呆一樣看著他。張亢道:「所有帶不走的器械都留在營中,為了避免驚動賊寇,軍令要我們撤退時一把火燒掉。現在雨下這麼大,燒什麼都來不及了。這伙賊寇算得真是周密,一場雨至少留下了大半輜重,還困住了周圍數十里的所有軍隊,逃,逃不得。救,救不得。好算計!」
  
  「賊寇已經繞過我們?」劉宜孫有些不相信地說:「可是這麼大的雨……」
  
  「他們難道不會先趕到地方再降雨?況且他們有什麼雨中行軍的法子也未可知。」張亢道:「前有堅城,後有賊寇,我們只剩下一條路了。」
  
  前後都有強敵,再加上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別說無路可走,便是有路,軍士們離開營房,只怕走不了數里就會失散大半。劉宜孫道:「哪裡還有路?」
  
  「大江。」張亢道:「營裡現在別的沒有,就是木料有的是。我已經讓人紮了五十條木排,幸好缺員多,有這些木排已經綽綽有餘了。」
  
  劉宜孫嚇了一跳,「你要過江?那邊可是寧州!」
  
  「過江是找死。」張亢道:「我們順江而下。」
  
  劉宜孫已經說不出話來,撤軍只有一條路,那就是向西,翻越烈山。順江而下,只會離宋國越來越遠。
  
  「往下游一日的水路便是昭南。」張亢道:「這一路順水行舟,兩日可達昆吾,自昆吾上岸,向西三日到達荊溪,折而向北,再有三天我們就能到筠州。」
  
  「筠州!」劉宜孫當然知道這座位於宋國最西部的州城。
  
  張亢點了點頭,「別忘了,我往昭南去過。」
  
  一個多月前,張亢帶著一個都的軍士潛入昭南劫掠,究竟搶到手多少錢財,連劉宜孫都不知道,但他留給自己的一份,已經足夠豐厚。
  
  劉宜孫怔了半晌,然後道:「路上一共需要九天時間,其中八天都在昭南境內。我們可不是一兩個人,而是一整支軍隊,何況你又去過——難道還能在昭南招搖過市?」
  
  「所以要換裝。不能用大宋的旗號。」
  
  「你搶了昭南的軍庫?」一股狂風捲過,劉宜孫猛地灌了一口的雨,咳了幾聲才道:「我們就是扮作昭南軍,便能瞞過昭南人嗎?」
  
  張亢看了他一眼,吐出兩個字,「漢軍。」
  
  在劉宜孫震驚的目光下,張亢用刀鞘在雨地上劃了一道:「眾人都知道大江下游是昭南,卻常常忘了大江入海處的合浦郡,是漢國的土地。」他在代表大江的線條末端點了點,「郡中常駐數千漢軍。」
  
  劉宜孫想了起來,當年漢武帝稱霸六朝,為表示自己一統天下,在東南西北四地分別設郡駐軍,漢軍兵甲所至,最南端的便是合浦郡。
  
  「我在昭南遇上了漢軍。」張亢低聲道:「合浦郡守趙佗久居南方,聽說我宋軍討伐天子欽定的逆犯岳鵬舉餘孽,有意出兵爭一份功勞,好返回京師洛陽。如今漢使多半已經到了臨安,只要陛下點頭,合浦郡的漢軍用不了幾日便會逆流北上,與我軍匯合於江州城下。」
  
  劉宜孫聽得心驚肉跳。武臣以私人身份結交外將倒也罷了,私下合謀軍事,無論哪一朝都是重罪,輕則殺頭,重則滅族,連夏用和都不敢做的事,張亢居然做了。他知道張亢膽子很大,卻沒想到他竟然如此膽大包天。
  
  張亢抖了抖蓑衣,「如今陛下已經下詔撤軍,趙郡守只有再等待其他立功的機會。但按照當年的盟約,漢軍有六朝通行的特權,只要換上漢軍的衣甲旗號,咱們就能平平安安返回筠州。」張亢肉痛地咧咧嘴,「一千五百套,全是漢軍打下來的舊軍服也夠我出血的。」
  
  劉宜孫最後努力道:「我們是斷後,如果擅離職守,即使能回到筠州,也是死罪。」
  
  張亢扭頭望著身後的雨幕,然後道:「勝負已分,今晚這一戰,必然是我大宋數十年來最大的一次潰敗,如果按軍法論處,該斬首者成百上千。我們若能從群寇間全師而還,朝廷高興還來不及。」
  
  張亢沒有再說下去,兩人凝視良久,劉宜孫猛地摘下頭盔,用力抖去上面的雨水,咬牙道:「雨快停了。這會兒再不走,便不用走了!」
  
  ※※※※※※※※※※※※※※※
  
  烈山以西的平原上,一長列看不到首尾的軍隊正在暴雨中艱難地跋涉著。烏雲初起時點燃的火把此時早已被大雨澆滅,軍士們只能披著濕漉漉的衣甲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不時劃破天際的閃電映出他們被疲憊和恐懼舔乾活力的面孔。
  
  春雨還帶著冬季的寒意,進了水的袖口不多時就將手腕凍得麻木。石元孫握著馬鞭,心底的寒意卻比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更甚。
  
  金明寨距離烈山一百餘里,按標準是兩日的路程。但石元孫為了盡早與中軍匯合,昨晚只讓軍士們休息了兩個時辰。捧日右廂軍帶著大量輜重,本來就行走不易,但軍士們都恨不能早些離開江州,人人爭先,誰知會遇上這場暴雨。
  
  被無數人馬踐踏過的道路像泥潭一樣泥濘不堪,一腳踏下,泥淖幾乎沒過小腿。泥中丟滿了各種各樣的戰靴,但沒有一名軍士停下來撿一雙。因為好不容易換上的鞋子,走不了幾步就會被吸盤一樣的泥路粘掉,如果沒有被粘掉,那就意味著你要帶著一雙沾著滿泥漿的鞋子前進,每一隻都彷彿有數百斤重。

  推著大車的軍士早已經疲不能興,連喊號子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埋著頭,拚命推動比平常重上數十倍的大車。忽然車輪一滑,一輛大車陷進一個尺許深的泥坑中,載滿兵甲的車輛傾斜過來,擋住了前進的隊伍。
  
  兩名騎兵拖泥帶水地打馬奔來,搖著濕透的令旗喝道:「將軍有令!今日必須趕至烈山營地!沿途不得歇息!妄自停留者!杖!遲疑不進者!斬!阻塞道路者!斬!」
  
  泥水濺在身上,軍士們甚至沒有露出憤怒的目光,只木然卸下車上的衣甲,扔到泥漿中,將大車掀翻到一邊。
  
  自從接到撤軍的詔令後,宋軍就因為如何撤軍爆發過數次爭吵。最後帶傷參加會議的翁應龍在夏用和的支持下,力排眾議,決定先撤走在江州城下幾近打殘的虎翼、歸聖、靜塞諸軍。
  
  對於一支士氣低落的疲兵來說,撤退的風險甚至還高於兩軍交戰。為了防止>><<代理中的賊寇發覺追擊,宋軍的撤退措施極為隱秘,大量物資都留到了最後,由人員相對完整的捧日右廂軍負責押運。斷後的任務,則交給了主動站出來的劉宜孫軍。
  
  張亢的猜測並不完全準確,事實上,斷後的除了他們的龍衛左廂第十軍,還有一支軍隊:秦翰的選鋒營。
  
  選鋒營連日苦戰,損失並不比其他友軍小,為了保證這支全騎軍的機動性,夏用和幾乎調集了軍中所有還能夠抽調的馬匹,以至於押運輜重的捧日右廂軍連拉車的挽馬都湊不夠。
  
  宋軍在撤退中潰敗已經不是第一次,除了毛遂自薦的劉宜孫,唯一能與賊寇正面對敵的選鋒營,夏用和還不惜人力物力,在烈山腳下築了一座小城,留下捧日左廂軍的王信和種世衡兩軍負責接應。如果賊寇真敢棄城而出,遠赴百里截殺捧日軍,宋軍一個反撲,在平原與烈山交界處與敵寇形成決戰也不是不可能。
  
  然而一場暴雨打亂了宋軍所有的部署。本來預計下午就能趕到烈山的捧日右廂軍,因為這場意料之外的暴雨,行進速度陡然降至谷底,此刻已經過了午時,距離目的地仍遙遙無期。
  
  選鋒營即使再精銳,也不可能在這種暴風雨天氣及時馳援。同樣,王信與種世衡兩軍也不可能冒雨出城,去接應天知道在哪兒的捧日右廂軍。
  
  眼下最好的選擇應該是就地紮營,但石元孫寧願冒著軍隊嘩變的危險,也不敢稍作停留——如果敵寇在此時出現,根本用不著交戰,只要吶喊兩聲,整個捧日右廂軍就會立刻潰散。
  
  神宵宗!石元孫心裡恨恨罵了一聲。
  
  自從王哲一劍叩石,逼迫宋國停止追究武穆王餘黨。宋國朝廷明面上沒說什麼,暗中卻著力扶植神霄宗,僅仙師的稱號就先後封了三位。結果江州城下連番較量,神霄宗派來的法師張如晦被賊寇的術者完全壓制,沒有佔到半點便宜。數日前法陣被破,神霄宗更是一蹶不振。等接到撤軍的詔書,神霄宗只向翁應龍通稟一聲,便即撤離。若有神霄宗的法師在,自己也不至於這麼狼狽——可恨這些法師一個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錢財耗費了多,卻未見半點功勞。
  
  石元孫用力抽了坐騎一鞭,馬蹄帶著厚厚的泥漿,在泥濘中艱難前行。雖然明知道城中的賊寇同樣損失慘重,不可能有餘力出城野戰,但自從踏上撤軍的路程,石元孫就隱隱不安,畢竟那是星月湖大營的悍匪……
  
  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打亂了石元孫的行軍計劃,焦急之餘,他心下卻暗暗有些慶幸。雨下到這步田地,整個江州平原都成了爛泥塘,那些賊寇再凶悍,終究也是活人,不可能生出翅膀飛過來。軍士們淋了這場雨,少不得要病倒一半。但只要能趕到烈山腳下,這條性命便算是保住了。
  
  石元孫左思右想,腦中沒有片刻安;突然,身後傳來一聲號角。
  
  這種充滿蕭殺意味的號角聲,這幾個月來宋軍上下已經聽過無數次,此時聽聞,幾乎所有人都回頭望去,瞳孔恐懼地收緊,連石元孫也不例外。
  
  那號聲來得極快,初起還在里許之外,不過一個呼吸,就逼近到百餘步的距離,彷彿在暴雨中御風而行。
  
  石元孫用變調的聲音大喝道:「結陣!」
  
  為了行路方便,軍士們都把軍械放到輜重車上,這時亂紛紛過去撿拾,一時間哪裡還能展開陣型?
  
  慌亂中,一個剽悍的身影撕開雨幕,直闖過來。那人精赤上身,淡金色的皮膚猶如一尊鎦金銅佛,口中橫咬著一柄長刀,正是雷霆刀臧修。隊尾一名掉隊的宋軍躲閃不及,被臧修一撞,立刻橫飛而起。
  
  臧修不理不顧,身體微微前傾,風馳電掣般朝宋軍大隊襲來,連馬蹄都能陷住的泥淖似乎沒有對他造成半點滯礙。
  
  石元孫勒住韁繩的手掌都在顫抖,這時他才看清那人腳上踏著兩塊古怪的板子,板身一掌寬,兩端上翹,彷彿兩條小舟。他手中持著一對細竹竿,用來操控前進,雖然滿地泥濘,他卻像是踏著兩條小船,來去如風。
  
  臧修把細桿收到背後,一把摘下雷霆戰刀。霹靂般的雷霆震響中,他宛如一柄戰斧,狠狠劈進宋軍還未成形的戰陣之間。
  
  越來越多的身影從雨中出現,比起倚仗金鐘罩護體的臧修,他們身上多了一件防雨的斗篷,其他裝備一模一樣,都配備有在泥上滑行的木板和竹杖。
  
  石元孫驚恐地發現,即使在這種長途奔襲的追擊戰中,這些賊寇依然保持著完整的隊形和犀利的戰術。他們沒有利用可以滑行的木板,靠速度和靈活性拉開距離與己方周旋,而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破陣對攻。
  
  以臧修為首,星月湖軍士一個接一個闖進他破開的縫隙中,無論是宋軍奮力揮出的刀槍,還是軍士們倉促拋出的拒馬,都無法阻擋他們鋒芒。那些凶悍的匪寇就像一柄快刀,在宋軍隊伍間越進越深。
  
  石元孫機靈靈打了個冷戰,等他清醒過來,立刻一扯斗篷掩住頭臉,伏在鞍上,打馬狂奔。
  
  撤退途中遭遇暴雨,宋軍士氣已跌至谷底,眼見主將被雨水淋濕的大纛晃了晃,然後轟然倒下,宋軍呆了片刻,隨即潰散。
  
  沒有人再去理會車上的輜重,載滿物資的大車被拋到路邊,宋國朝廷費盡力氣運來的糧草扔到泥中,耗費重金打造的兵器戰甲委棄滿地,捧日軍鑲著華麗豹尾的大纛倒在泥漿中,被慌不擇路的軍士踐踏而過。
  
  宋軍的隊伍就像一條長長的蜈蚣剎那間解體,每一個部分都爭先恐後地朝四面八方逃散。軍士們拋下輜重,扔掉刀槍,脫下衣甲,爭相逃亡。一邊跑一邊發出慘叫,彷彿數月來壓抑的恐懼都在這一刻迸發出來。
  
  吳三桂、吳戰威、易彪踏著滑板,肩並肩地滑過泥地,他們三個在城中練了幾日,雖然不及星月湖大營的軍士嫻熟,好歹功底紮實,一路過來只摔了幾跤,比起在泥濘中連滾帶爬的宋軍可強得太多了。
  
  「老桂運氣夠好,」吳戰威道:「一回來就趕上打仗!」
  
  吳三桂悻悻道:「可惜我去了趟建康,硬仗都讓你們打完了。」
  
  易彪回頭看了一眼,「能跟上來的還不到三成,這些傢伙平常看著也人五人六的,拉出來一練,可比星月湖的爺兒們差了一大截。」
  
  三人奉命組建一團的直屬營,他們從城中挑選了一百多名傭兵,又招募了一些精壯,好不容易湊夠定額的三百人。按照程宗揚多打硬仗的命令,這支新軍每每衝在最前,經過漫長的圍城戰,已經差不多淘汰了一遍。用一般軍隊的標準衡量,這支血戰出來殺氣十足的新軍已經是不折不扣的精銳,但比起星月湖大營的強悍還是遠遠不及。
  
  吳三桂看著星月湖軍士在前衝殺的雄姿,不禁興起,一把摘下長矛,「我去衝殺一番!亮亮咱們直屬營的招牌!」
  
  吳戰威雖然也看得手癢,卻惦記著孟非卿吩咐,搖頭道:「不成!孟上校吩咐過,這一仗幹的是搶錢搶糧的勾當,把宋軍趕走就是了,兄弟們還要留著命去水香樓熱鬧呢。」
  
  吳三桂笑道:「大哥說的是。這會兒跟上來的有百十號人,這一仗怎麼打,我聽大哥的。」
  
  吳戰威嘿嘿一樂,「得了吧,咱們仨裡面,打仗就數你和彪子在行。你們倆商量,我聽著。」
  
  「成!」吳三桂也不推讓,指著宋軍道:「宋軍三千餘人,隊伍拉出近三里地,根本就不是打仗的架勢。眼下星月湖的爺兒們一上,主將就逃了,剩下的宋軍肯定有多快跑多快。讓我說呢,咱們這一百多人從中間插過去,把宋軍一截兩段。老臧他們在後,咱們在中間,兩頭一攔,咱們一團就直接把宋軍的後半截包了餃子。孟上校的二團比咱們走得更早,這會兒多半在前面守著,前半截就歸他們。」
  
  易彪道:「還有侯中校的三團,他們在兩翼警戒。按匡仙長當初說的,這場雨最多下一個半時辰,一會兒就停,如果他們被選鋒營纏住就麻煩了。」
  
  「雨停了,地還沒幹,只要手腳麻利點兒,選鋒營連咱們的泥都吃不上。」
  
  說著吳三桂用手肘拱了拱易彪,「彪子,你那個相好呢?」
  
  易彪臉上一紅,「別亂說——人家是個寡婦……」
  
  吳戰威道:「寡婦怎麼了?只要能生會養就成!我說彪子,這一仗打完,咱們跟程頭兒說一聲,把你和鸝兒的喜事辦了,然後再納個妾!」
  
  易彪低下頭,半晌道:「我要去白夷看看我哥。」
  
  吳戰威和吳三桂一同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知道你有家有口,虎哥肯定也高興。行了!人也到的差不多了,幹活兒!」
  
  三人略停片刻,整頓了部屬,然後朝宋軍潰散的隊伍正中衝殺過去。
  
  易彪一邊滑行,一邊拿起頸中的號角,用力吹響。他的號角聲與星月湖大營的肅殺又有不同,號聲蒼涼悲壯。不多時,後方傳來一聲相同的號角聲,遠遠應合。易彪等人放下心來,各自拿出兵刃,吼道:「殺!」
  
  幾名宋軍拉住一輛大車的馱馬,試圖割斷韁繩,借助馬力逃跑。忽然車身一沉,一條大漢躍到車上,他光著膀子,頸背生著黃黑相間的斑紋,就像一頭直立的猛虎,雙目凶光畢露。
  
  那大漢猙獰地張開大口,發出一聲虎嘯般的狂吼。四匹健馬頓時四蹄發軟,臥倒在地。離他最近的一名軍士被他猛獸般的氣勢震懾,兩眼翻白,生生嚇暈過去。其他幾名軍士被駭得倒退幾步,接著發了聲喊,轉身不要命地四散逃開。
  
  武二郎雙手叉腰,一腳跺著滿車的輜重,吼道:「敢搶二爺的東西!孫子!活膩了吧!」
  
  月霜踩著滑板風一樣從他車邊掠過,黑色的斗篷長長披在肩後,秋少君一手按著粘在臉上的鬍鬚,兩隻滑板早不知甩到哪兒去,他這會兒施出太乙真宗的輕功,速度比起月霜的滑板竟然也慢不了多少。
  
  武二立在車上雄視四方,威風十足,可惜他虎威過盛,宋軍不是嚇暈過去,就是四散逃命,連半個湊趣的都沒有,不免有些無味。眼見秋少君過來,他眼一瞪,「臭小子,傻樂什麼呢?」
  
  秋少君翻了個白眼,按著鬍子道:「讓你天天跟在別人馬屁股後面吃灰,突然有一天不用吃了,難道你不樂嗎?」
  
  「我呸!」武二郎啐了一口,「臭小子,男人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你個非人類的兇徒!人渣!暴力狂!」秋少君還了句嘴,然後叫道:「月姑娘!等等我啊!」
  
  孟非卿曾對程宗揚說過,世上沒有不敗的武將,一名好的將領,不僅僅要能打勝仗,更重要的是會打敗仗。只有善打敗仗,才能最大限度的保存實力。有些將領號稱百戰百勝,一次戰敗就永世不得翻身,有些將領卻是屢敗屢戰,無論敗多少次,都能東山再起。
  
  眼前這一戰,將宋軍不善打敗仗的弱點暴露無遺,主將當先逃躥,餘下的軍士再沒有作戰的勇氣。捧日右廂軍早已殘破的指揮體系根本無法組織起一次有效的抵抗,從武將到士卒,每個人都在爭先恐後的逃命。

第二章
  
  戰事之初,星月湖大營集中了營內所有法師,佔據天時,同時投入了三分之二的兵力,只放了三個營留守江州。程宗揚所屬的一團,由臧修和吳戰威分別帶領一營和直屬營參戰。二團由郭盛和月霜各帶一個營,侯玄則親自帶領三團的兩個營在戰場之外戒備。
  
  相比於星月湖大營佈置的周密,宋軍在暴雨中喪失了所有的鬥志。雙方略一接觸,便毫不意外地全軍雪崩,甚至連一次像樣的反擊都沒有組織起來。隨著郭盛帶領的二團直屬營和一支黑衣軍同時出現在宋軍前方,戰局已經無法扭轉。唯一的問題就是這千餘名賊寇如何把數百輛裝滿輜重的車輛拖走。
  
  就在這時,暴雨中傳來一陣低沉的咆哮聲,逃奔的宋軍驚恐地發現,一排堡壘般的黑影出現在戰場上,而且還在以不遜於戰馬的速度向前移動。
  
  遠古巨獸般的猛□象陸續抵達戰場,它們彎曲的長牙彎刀般向前伸出,長鼻昂起,巨大的頭顱宛如岩石。它們頭顱後方與背部相接處有一個明顯的凹陷,來自荊溪的女馭手坐在上面,頭頂撐著亭子般的紙傘,宛如持戟的女武神。
  
  暴雨止歇,陽光穿透烏雲,灑在戰場上。潰散的宋軍已經無影無蹤,只留下遍地的甲冑、兵器、鞋子、軍旗,還有數百輛盛滿輜重的大車。擊潰宋軍容易,運走這些物資卻成了麻煩——並不是運力不足,有荊溪人猛□戰隊在,打掃戰場的任務變得輕鬆而迅速——而是武二爺有話要說。
  
  「這是我的!」武二郎一樣一樣指著,「我的!我的!我的……」然後他大手一揮,「這些全都運到二爺房裡去!」
  
  吳戰威咧了咧嘴,武二這廝也真夠不要臉的,一揮手就要了一半的戰利品。
  
  易彪沒有在意二爺搶東西的可憎嘴臉,他擦淨臉上的泥點,然後摘下頸中的號角,雙手捧起,朗聲道:「多謝荊溪的朋友援手。」
  
  跨在猛□背上的荊溪女子微微一笑,拍了拍生著長毛的猛□背,猛□揚起長鼻,用人手一樣靈巧的動作夾住號角,遞到主人手中。
  
  吳戰威與吳三桂在後面擠眉弄眼,吳戰威小聲道:「彪子行啊,在建康有鸝兒,在江州又勾搭上一個,還沒辦事呢,妻妾都有了。」
  
  「要不你也納一個?」吳三桂道:「我看嫂子也是個心寬的人,想來不會呷這種飛醋。」
  
  「打住!這話可千萬別讓翠煙聽見!」
  
  吳三桂揶揄道:「看不出吳大哥還是個怕老婆的。」
  
  「胡說!她有身子,我是讓著她!」吳戰威趕緊轉開話題,「咦?那邊那位兄弟,看著有點面熟啊,侯爺的人?」
  
  吳三桂打眼一看,叫道:「老石!」說著過去摟住那名黑衣人首領的肩,朝他胸口擂了一拳,熟絡地聊了起來。
  
  月霜沒有理睬武二郎劃的圈子,冷著臉道:「所有繳獲一律入庫。運走!」
  
  「誰敢動!」武二郎叫道:「親兄弟還明算賬呢!二爺占的有股份!這一半都是我的!」
  
  「無賴!」秋少君怒喝一聲,然後一臉無辜地指指月霜,「我是替月姑娘說的。」
  
  「臭小子!再說聲試試!」武二郎吼道:「瞧二爺不打扁你的嘴!」
  
  「他說的沒錯!」月霜氣得玉臉發白,厲聲道:「你就是個無賴!」
  
  「嘿!你這丫頭——」武二還沒說完,就被人打斷,剛才與吳三桂寒暄的那名黑衣人首領過來施了一禮,用公事公辦的口氣道:「我家侯爺說了,這次近衛隊出兵,我們侯爺只要四成。待我們清點之後,剩下六成歸你們所有。」
  
  蕭遙逸也一同跟來,其他人身上滿是泥污,他卻是華服簇新,別說泥點,身上連一個雨點都沒有——全靠了那張俊臉,小侯爺是坐在猛□背上來的。
  
  這會兒聽到雙方的叫嚷,蕭遙逸頭一個按捺不住,他一腳踩住車軸,袖子挽到肘上,巴掌拍得大車「梆梆」響,叫道:「欺負人是不是!這個要一半,那個要四成,給我們留一成?」
  
  「六成。」黑衣人首領道:「我們侯爺只要四成,剩下六成你們怎麼分,不關我的事。便是不給二爺留一文,也是你們的本事。」
  
  武二郎吼道:「誰敢拿二爺一文錢試試!」
  
  剛才還並肩作戰的星月湖大營、武二郎和鴆羽殤侯的近衛隊三方吵成一片,讓吳戰威等人看得目瞪口呆。按說他們也是星月湖大營的人,應該站在蕭少校一邊,可是對面站著要錢不要臉的無賴英雄武二爺,還有隨隨便便就要人命的老毒物的近衛隊,吳戰威和易彪掂掂自己的份量,都覺得眼下還不到仗義的時候。
  
  武二郎橫眉豎眼,張開大手把生滿胸毛的胸脯拍得山響,「你們滿世界打聽打聽!二爺是不是好欺負的!」
  
  蕭遙逸吼道:「我們星月湖大營自打跟著岳帥,只有佔別人便宜的份!誰敢占老子的便宜試試!張嘴就是四成、一半!還真敢開牙!」
  
  黑衣人首領抱著肩道:「蕭刺史,分成的事暫且不說。前些日子有人亂改我們侯爺的旗號,這筆賬是不是該算算了?」
  
  蕭遙逸拍著大車道:「武二!是不是你幹的!」
  
  「嘿!二爺不發威,讓你們當病貓了!這麼大的屎盆子都往二爺頭上扣!」
  
  黑衣人首領抬手將一柄單刀剁到車上,惡狠狠道:「冤有頭!債有主!是爺兒們的就別縮頭當烏龜!」
  
  蕭遙逸吼道:「有理說理!你憑什麼罵二爺是烏龜!」
  
  黑衣人首領張口欲罵,被吳三桂拉住,「老石!老石!有話好好說!」
  
  眾人正吵得不可開交,一個聲音傳來,雖然不高,卻把眾人的吵鬧都壓了下去,「怎麼了?」
  
  眾人分開一條通道,侯玄跨在戰馬上,像剛睡醒一樣瞇著眼,懶洋洋過來。
  
  蕭遙逸一怔,把吵嚷的事扔到一邊,先問道:「選鋒營呢?」
  
  「沒見著。」侯玄摘下軍帽,一手扇著風,去著潮氣,帶著一絲無奈的表情道:「你猜我遇到誰了?」
  
  蕭遙逸皺起眉,「謝幼度?這小子有膽子趕過來打落水狗?不怕把王老頭氣死?」
  
  「北府兵沒動靜,」侯玄摸了摸脖子,「我是見著蕭侯爺了。」
  
  蕭遙逸張大嘴巴,「我爹?」
  
  侯玄歎了口氣,「咱們兄弟還是嫩啊。蕭伯父早兩天就帶人馬過了江,趁著大雨,換了軍服,打出捧日軍的旗號,兵不血刃就把烈山營地搶了個淨光——真是淨光,那些寧州兵把鍋都搶走了。」
  
  蕭遙逸怔了半晌,「我爹也窮了啊?」
  
  「靠兩州之地打到現在,不窮才見鬼。」侯玄道:「咱們也快揭不開鍋了,幸好有這批輜重——」「二爺的東西!誰敢動!」
  
  黑衣人首領道:「侯爺千里來援,只取四成已經很仁義了。」
  
  侯玄「啪」的把帽子扣上,正要開口,月霜卻冷冰冰說道:「石敬瑭!殤侯的近衛隊說好每次出擊按人拿錢,按著僱傭兵的例子,既然拿過錢,戰利品的分配權就該歸我們所有。」不等石敬瑭辯解,月霜便接著道:「只要把這批輜重運回江州,近衛隊一律拿雙倍的俸,另加一成的戰利品折現。」
  
  石敬瑭衡量了一下,這樣雖然少了點,可輜重拿到手也要折現,總不能讓侯爺背著去趕路。這些輜重一大半都是軍械,在江州除了星月湖大營,也沒有第二家敢收,算下來也差不了太多。盤算一遍,石敬瑭哼了一聲,算是默認。
  
  對殤侯的近衛隊作出讓步,月霜轉身面對武二郎,毫不客氣地說道:「這一仗不是盤江程氏那個破公司的生意,你的股份向姓程的要去!」
  
  武二郎抹了抹胸毛上的雨水,有意無意地亮出手臂上誇張的肌肉,一臉蠻橫地說道:「二爺出了這麼大力氣,你說沒有就沒有!」
  
  「我們星月湖大營、殤侯的近衛隊,還有荊溪的姊妹們,誰沒有出力?憑什麼你開口就要一半?」
  
  侯玄翻身下馬,往月霜身後一站,粗聲大氣地說道:「大小姐說得在理!」
  
  蕭遙逸也湊過來,笑嘻嘻道:「沒錯,就是這個理。」
  
  武二郎狠啐一口,比出兩根手指,口沫橫飛地說道:「三成!你們一份,殤老頭一份,二爺一份!不多吧!」
  
  身後傳來一個冷幽幽的聲音,「多。」
  
  斯明信坐在大車的把手上,用他的翼鉤剔著指甲,頭也不抬地說道。
  
  另一側,盧景的白眼都快翻成瞎子了,一副目中無人的模樣瞪著武二郎,煞有其事地說道:「讓我說,一成都多。」
  
  武二郎吼道:「二爺占的有股份!」
  
  「按股算?好啊。」月霜抬手一指,「參加戰鬥的,每人算一股,我們星月湖大營一千八百股比你的一股怎麼樣?」
  
  崔茂一手拎著他的混元錘,一手拿著酒壺灌了一口,「有道理。」
  
  除了坐鎮江州的孟非卿和王韜,星月湖大營天駟、雲驂、幻駒、青騅、玄騏五駿齊聚,後面的臧修、郭盛、魯子印等人也圍過來,抱著肩立在月霜身後,再加上外圍的星月湖軍士,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這些軍士都是身經百戰的壯漢,從頭數到尾都沒有一個善茬,這會兒一個個臉色不善,目露凶光,眼見著只要月霜一聲令下,就是石頭也敢擠出油來。
  
  武二郎終於急了眼,大吼道:「仗著人多欺負人啊!這些東西誰都別動!我找孟老大評理去!」
  
  說罷武二郎邁開大步,順手還捲了一副上好的精甲,夾在腋下,頭也不回地朝江州奔去。
  
  望著武二郎的背影,月霜第一個忍不住笑出來,接著眾人放聲大笑。
  
  武二爺脾氣雖然死臭,為人又凶又橫又無賴,至少有一點好處:識時務,起碼的眼力價還是有的——這一點就比秋小子強。
  
  此役過後,烈山以西再沒有成建制的宋軍,壓在眾人心頭的陰霾一掃而空,每個人心情都輕鬆起來。
  
  以一城之力,讓大宋傾國之兵折戟而歸,無論在戰場內外,星月湖大營都以鐵一般的戰績證明了自己的實力。從今往後,星月湖大營的戰旗終於能堂堂正正地在陽光下飄揚。
  
  月霜指著大車道:「這一車輜重算是武二的。他雖然是個臭無賴,這些天也出了不少力氣。剩下的全部運回江州。」
  
  侯玄雙足一併,挺起胸膛向月霜敬了一禮,高聲道:「是!」
  
  斯明信、盧景、崔茂、蕭遙逸也各自敬禮,齊聲道:「是!」
  
  月霜微微一愕,隨即玉臉掠過一抹激動的紅色,她沉著地向眾人點了點頭,然後道:「回師!」
  
  來自星月湖大營的軍士齊聲應諾,眾人一起動手,迅速將散亂的輜重車輛集中起來,分別繫上馱帶,掛在猛□背上。
  
  ※※※※※※※※※※※※※※※
  
  當荊溪人的猛□戰隊將載滿輜重的車輛拖回江州時,程宗揚正在為紙鈔的事頭痛。沒有宋國朝廷的支持,小額紙鈔的發行慘不忍睹,整整兩天,程氏錢莊兌換紙鈔的鋪面連鬼影都沒有一個。
  
  「以紙易金,非是一日之功,家主也不必憂慮。」林清浦勸道。
  
  程宗揚放下賬簿,笑道:「清浦兄,你比我還小兩歲吧,怎麼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天生的少年老成啊。」
  
  「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機事不密則害成。」林清浦道:「敝宗所習多涉機密,清浦入門時,各位師長便屢屢教誨。」
  
  程宗揚站起身,一邊散步一邊好奇地問道:「你們影月宗弟子有從軍的,有從商的,而且都涉及各行機密,那不成了天下最大的情報組織?」
  
  「若是如此,敝宗早被攻滅多次,哪裡還能延續到現在?」林清浦道:「公子也許不知,上古之時,傳習影月之術者遠非我敝宗一支。但流傳至今日者,唯有敝宗而已。」

  程宗揚笑道:「難道你們有什麼保命的秘訣?」
  
  「無他,敝宗秘訣唯有八字:專於道術,不涉世務。」林清浦道:「我影月宗弟子一旦出師,便與宗門無關。無論生死榮辱,宗門都不聞不問。留於宗門傳承道統的師長,則絲毫不涉及外務。」
  
  「等等!」程宗揚急忙道:「你出師了嗎?」
  
  林清浦一笑,「在下赴筠州之前,剛正式辭別師門。」
  
  程宗揚恍然道:「原來走南荒的時候你還是學徒啊。」
  
  「若非靈飛鏡與敝宗關係甚深,清浦也不會以弟子的身份受聘雲氏。」林清浦道:「縱然有此禁令,六朝對敝宗疑忌尚存,諸國朝廷極少任用敝宗門人。」
  
  「我說呢,這麼方便的法子,宋國怎麼不用來調兵傳令呢?各國朝廷這麼小心,未免有點因噎廢食。」
  
  「對諸國朝廷是防微杜漸,對我影月宗則是存續之機。」
  
  程宗揚想了一會兒,「果然是用不得。如果六朝都用影月宗法師,一旦你們勾起手來,整個天下都成你們的囊中之物了。」
  
  林清浦的笑容中半是驕傲半是無奈,「正是如此。」
  
  程宗揚笑道:「聽說今天金明池對外開放,反正沒什麼活可幹,咱們叫上會之、馮大法還有師師姑娘,一起看熱鬧去!」
  
  ※※※※※※※※※※※※※※※
  
  若論市面繁華,臨安還在建康之上。御街兩側各色店舖鱗次櫛比,滿街都是熙熙攘攘的人流。比起同樣商業氣息十足的晴州,臨安則更多了幾分市民色彩,至少街旁各種各樣的雜耍,就是晴州街頭不多見的。
  
  程宗揚本來想乘車前去,但一看街上浩浩蕩蕩的人流,立刻就打消了主意,老老實實安步當車。
  
  他穿了一身臨安正時興的寶藍綢衣,打扮成一個半文半商的公子哥兒模樣。
  
  秦檜、馮源和林清浦都是伴當打扮。後面兩個膀大腰圓的獸蠻武士戴著斗笠,一行人熱熱鬧鬧上街。
  
  李師師穿著一襲素白的衣衫,鬢側簪了一朵海棠,雖然脂粉不施,卻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番風流韻致,引來不少艷羨的目光。
  
  御街兩旁攤鋪雜陳,除了飲食漿餅,水陸百貨,中間還有不少拋丸、吞火、走繩、頂球的藝人,讓市面愈發顯得熱鬧。
  
  「聽說臨安百姓不分老幼,都會兩手雜耍。」馮源興致勃勃地說道。
  
  來臨安雖然有些日子,但先是薛延山遇襲,後來又躲在翠微園搞手雷,馮源一直忙裡忙外,還沒有好好逛過臨安的街市,這會兒看得眼花繚亂,只恨兩隻眼睛不夠用。
  
  林清浦也看得開心,邊走邊道:「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臨安人怎麼喜歡學雜耍呢?」
  
  馮源大度地說道:「論法術你比我強點兒,論見識,你可就不如我了。學文三年一考,一次取中三百來人,算下來一百年才取中萬把人,這還是整個宋國,臨安一城就不下四十萬戶,都學文連西北風也沒得喝。學武更不行了,自古窮文富武,習武吃的穿的喝的用的,一般人家哪裡拿得起錢?算下來還是學雜耍最經濟。有一門手藝,到哪兒都餓不死,遇上逢年過節,更是賺得盆滿缽滿,運氣好些,幾日時間就把一年的吃穿都掙下來了……」
  
  馮源說得高興,程宗揚卻在一處攤位前停了下來。那攤位也不甚出奇,只放了只木盆,盆裡養著幾十條紅、黃、黑、白不同顏色的金魚。
  
  程宗揚回頭道:「這裡有賣金魚的,師師,給你買幾條回去養吧。」
  
  李師師抿嘴一笑,「你便是想買,人家也不肯賣——這是馴好的魚舞。攤主卻是賣糖的。」
  
  「跳舞的魚?」程宗揚來了興趣,「跳一個看看!」
  
  一看生意上門,攤主打起精神,拿著一支小木槌,一邊發出富於韻律的吆喝聲,一邊在木盆邊緣輕輕敲擊。盆裡的金魚聞聲而動,按照顏色分成不同隊型。
  
  隨著木槌輕擊,一群群小魚或東或西,時分時聚,就像有人驅使一樣靈巧自如。
  
  程宗揚嘀咕道:這些金魚肚子裡不會裝磁石了吧?
  
  正看得有趣,攤主忽然一聲吆喝,幾十條金魚同時往水下一鑽,只有魚尾在水上撥動。
  
  攤主往水裡扔了把東西,等金魚再次露出水面,程宗揚禁不住撫掌叫絕。那攤主扔的卻是一把指甲蓋大小的面具,上面畫著各色人物,有文臣有武將,還有保鏢、仕女、小販……形形色色不一而足。那些金魚鑽出來,每條魚都戴了只小面具,隨著攤頭的敲擊,金魚咬著面具下的環扣,搖頭擺尾地在盆中魚貫游動,就像勾欄裡唱戲的演員一樣。
  
  以程宗揚見慣現代娛樂業的目光,也不禁大開眼界,意猶未盡之餘,主動掏腰包遞了一個銀銖過去——除了在外充場面的情況,私下里程宗揚一直堅持自己帶錢付款,說一聲「賞」,自然有隨從拿錢打賞這種事雖然有派頭,但程宗揚下意識地擔心自己做得久了,會真以老爺主子自居。
  
  李師師這些天也見慣了他私底下的親力親為,不像第一次看到他自己拿碗打飯,甚至還順手給秦檜多盛一碗時那樣驚訝。她接過攤主遞來的糖,先給馮源、秦檜等人分過,才遞給程宗揚。
  
  程宗揚順勢在她白嫩的指上摸過,挨了一個白眼,才笑嘻嘻嘗了一塊,然後把剩下的遞給金兀朮和豹子頭,笑道:「嘗嘗。」
  
  一個銀銖的糖塊著實不少,金兀朮和豹子頭兩人一分,一把倒進嘴裡,吃炒豆一樣嚼了乾淨,一邊吃一邊煞有其事地點著頭。
  
  離宮城愈近,人流越多,這一段路已經看不到兩天前失火的慘狀,被大火焚燒過的廢墟都用帷幕遮住,臨安府也在城外設了草棚,安置受災的民眾。秦檜當日搶購的磚瓦木料正以三倍甚至五倍的價格陸續出售,具體的賬目還沒有出來,但大賺一筆肯定是跑不了的。
  
  似乎整個臨安的市民都匯聚到通往金明池的御街,路旁臨時搭建的舖位、雜耍攤子也越來越多。各色糕點、茶水、酒漿、零食的舖位琳琅滿目,香氣撲鼻。
  
  單是餅點就有芝麻的胡餅,夾肉的群仙炙,甜品口味的糖油餅,外觀精美的蓮花肉餅……讓程宗揚想起初到五原城時,自己把情趣內衣抵進當鋪,才換了幾個銅子,買了餅吃的慘狀。
  
  程宗揚擠進人群,拿出錢銖道:「一樣來一個!」
  
  「好咧!」攤主拿起紙袋,利落地裝上餅點。
  
  不一會兒,大夥兒便一人捧著一隻糕餅邊走邊吃。李師師一小口一小口吃得秀氣,秦檜慢悠悠吃得斯文,馮源一邊吃一邊喊熱,林清浦是把餅撕碎,先看仔細才小心吃一口。一堆十幾個餅,程宗揚三口兩口吃完算是快的,但最快的要屬金兀朮和豹子頭,青面獸受了點內傷,在錢莊留守,沒跟來湊熱鬧,這兩個獸蠻大漢一張嘴就是兩塊餅,喉嚨就跟石磨一樣,下面連著無底洞,不管什麼東西,塞進去就無影無蹤。
  
  「同州爛蒸羊羔!」
  
  「倉山杏酪嘍……」
  
  「甘豆湯、鹿梨漿……」
  
  「舞陽撥心面……」
  
  「蒸子鵝、槐芽糝……」
  
  「紫蘇飲、荔枝膏水、木瓜汁……」
  
  路邊叫賣聲此起彼伏,馮源跑過去買了幾大杯雪泡水,大夥一人拿了一杯,站著看了會兒雜耍。
  
  這一帶多是調弄蟲蟻的攤位,耍猴的,訓練螞蟻打仗的,狗熊翻跟頭的,烏龜翻身的,最讓程宗揚叫好的,是一頭老驢跳的柘枝舞。
  
  「干!」程宗揚佩服地說道:「這驢跳得比小侯爺還好看些!」
  
  秦檜道:「公子此言差矣,若小侯爺身有四足,當可把此驢比將下去。」
  
  「奸臣兄,要不你也跳一個?」
  
  秦檜思忖著道:「歌舞非秦某所長,下棋倒可略試一二。」
  
  程宗揚哈哈大笑,剛才他們還看了場棋耍,對弈雙方是一隻五彩鸚鵡和一隻灰撲撲的大烏鴉。兩隻鳥各據一枝,叼著棋子在棋盤上你來我往,精彩紛呈。攤主還開了盤口,任由行人對弈,鸚鵡的賭注是一比五,烏鴉是一比十。林清浦看得興起,花了二十銅銖下了一局,竟然還輸給了烏鴉,讓大伙好一通奚落。
  
  一路走了差不多一個時辰,眾人才趕到金明池。按照慣例,宋國每年三月十八日在金明池舉行水賽,軍民一同爭奪錦標,同時縱都人游賞。前兩日臨安剛遭受大火,朝議本來準備取消今年的金明池爭標,送呈御覽時,宋主卻欽定照常進行。雖然有粉飾太平的成份,但正投了臨安人所好,即使剛遭火災,仍然興致不減。
  
  金明池長近七里,湖岸遍植柳樹,正值春日勝景,湖畔綠柳如煙,岸上士女如雲。金明池正中,是一座富麗堂皇的水殿,由拱橋與岸上相連。往年宋主都在殿中觀看水軍操演和爭標之賽,以示與民同樂。今年殿外也泊了御舟,但隔著數里的距離,也看不清哪位是宋主。
  
  程宗揚等人在路上看雜耍耽誤了,趕到金明池,水虎翼軍的操演已經結束,但真正的重頭戲剛剛開始。
  
  遠遠能看到湖中插著一支的竹竿,露出水面丈許,上面纏滿七彩的錦帶,竿頂還放著一隻銀碗,這便是用來爭奪的錦標。
  
  六條紮成龍舟式樣的彩船如飛而至,船尾的鼓手奮力擂鼓,兩排槳手擊揖而行,浪花四濺中,能看到每支船上都搭著一座兩丈高的木架,木架下懸著長鏈橫板,卻是設在船上的鞦韆。
  
  彩船飛馳間,每條船上都有一名少年登上鞦韆,在船上高高蕩起,作出種種驚險之極的動作。岸旁的遊人高聲歡呼,為槳手和蕩鞦韆的少年加油助威。
  
  一條紅色的龍舟首先劃進錦標周圍設的圈子,水鞦韆上的少年也正好蕩到最高點,他雙足一蹬,張開雙臂,大雁般從鞦韆上飛起,在空中抱住雙膝,車輪般接連翻了幾個跟頭,然後筆直落入水中。
  
  岸旁萬頭攢動,看著那少年鑽出水面,游魚般劃向錦標,頓時發出雷鳴般的歡呼聲。那少年手足並用,猿猴般攀到竿上,以一個魁星踢斗的花巧動作取下銀碗,然後單足踏住竿頂,雙手穩穩捧住。岸上爆發一陣震耳欲聾的歡呼聲,許多少女用絲巾打成結,朝湖中投去。
  
  秦檜撫掌道:「其飛如鳥,其游如魚,其攀如猿,雖是遊戲,卻三技並用,難怪金明池的爭錦奪標能令萬眾矚目。」
  
  程宗揚目光不經意地往岸上一掃,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他若無其事地轉過頭,笑嘻嘻對李師師道:「海陸空全有,差一樣就奪不了標呢。」說著順勢引開她的視線。
  
  李師師一直看著湖中的奪標競技,並未在意他的舉動,渾然不知她母親也在人群中,剛剛被人喚走,登上一輛馬車。
  
  湖上的表演還在繼續,如果天氣晴朗,會一直延續到深夜,但程宗揚已經沒有半點心情。
  
  金明池邊最好的觀景地點,搭了一座棚子,周圍停著十幾輛華麗的車馬。能在這裡佔到位子的,都是臨安城中有頭臉的人家,一個個非富即貴。程宗揚一眼看去,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高衙內那小兔崽子。
  
  程宗揚向秦檜施了個眼色,讓他攀住李師師,然後擠進人群。

第三章
  
  離棚子還有幾丈遠,一幫惡僕就攔住去路,嚷道:「這是各家衙內、公子訂的位子,快走!快走!莫衝撞了各位少爺!」
  
  吵嚷間,有人從棚子裡伸出頭來,一看是程宗揚,高衙內立即像皮球一樣蹦過來,興高采烈地叫道:「師傅!」一面挺胸凸肚地教訓道:「你們這些狗才!連本衙內的師傅都不認得!」
  
  高衙內呵斥了眾僕,一邊引程宗揚進棚。那些公子衙內見到程宗揚,有些不理不睬,有些面露不屑,有幾個在他手下吃過虧的,更是橫眉瞪眼,嚷道:「哪裡來的篾片先生?快趕出去!」
  
  高衙內惱道:「什麼篾片先生?這是我師傅!」
  
  程宗揚也懶得理會那幫小崽子,趁高衙內向那群十三太保兄弟們辯解,他對高衙內身邊的管家富安道:「剛才有個女的過來?」
  
  富安嘿嘿一樂,「爺好眼力!」他往旁站了幾步,壓低聲音,「威遠鏢局總鏢頭的夫人,銷魂玉帶阮女俠。」
  
  程宗揚心頭雪亮,這富安雖然一副下流狗腿的模樣,但高俅經營多年,不可能一個心腹都沒有。既然能被安排到岳鳥人送來的高衙內身邊伺候,富安絕對是高俅心腹中的心腹。
  
  兩人對視一眼,彼此瞭然,心照不宣地走到棚後,避開眾人的視線。
  
  「怎麼回事?」
  
  富安也不隱瞞,「衙內把阮女俠弄上手,送給他的兄弟們玩耍。剛才在岸邊見到,派人把她喚來。」
  
  「車裡是誰?」
  
  「梁衙內。」
  
  程宗揚心裡像吃了個蒼蠅般難受,「你去把她叫出來,就說家裡有急事,讓她立刻回去。」
  
  打擾正在興頭上的梁公子,絕對不是個好差事,但富安沒有半點猶豫,應了一聲便去叫人。
  
  這狗腿子還有點本事,在車外了說了兩句,便見阮香琳從車中出來,匆匆忙忙離開。接著梁公子氣急敗壞地下了車,對富安破口大罵。
  
  富安雙手叉在身前,賠著笑被他罵得狗血淋頭,等他罵完,富安不知道又說了幾句什麼,頓時讓梁公子轉怒為喜。
  
  等富安過來,程宗揚帶著一絲不屑冷笑道:「姓梁的好大的架子。」
  
  富安倒不放在心上,帶著笑臉道:「都是主子,罵幾句也算不得什麼。」
  
  阮香琳在天香水榭和那些衙內淫亂的荒唐一幕,程宗揚還記憶猶新。雖然阮香凝被劍玉姬封了記憶,無法知道她到底作了什麼手腳,但阮香琳很可能是被自己親妹算計,才舉動失常。這麼好一棵白菜,自己看在李師師面子上,硬是忍住沒拱,怎麼能讓這些小兔崽子亂拱。
  
  「姓梁的要找你麻煩,就來找我。」
  
  「沒事。」富安笑道:「梁公子剛買的幾個奴婢正好送來,這種小事一轉眼便忘了。」
  
  高衙內教訓了一幫兄弟,過來拉程宗揚入席。雖然宋國講究師道尊嚴,但他們這些有權有勢力的公子,看不上的就是那些連進士都考不上,整日在各府混吃混喝的教書先生,全靠著高衙內的面子,才沒有給程宗揚難看。
  
  程宗揚當然不會和他們計較,隨意喝了幾杯酒,遠遠看到一個怯生生的少女被帶進來,送到梁公子的車上。
  
  程宗揚心裡暗自搖頭,面上卻若無其事,隨口道:「今天人不怎麼齊啊?」
  
  高衙內道:「今天是熱鬧日子,有兩個兄弟陪家裡人脫不開身,還有個倒霉鬼是出了事。」
  
  「出了什麼事?」
  
  高衙內笑嘻嘻道:「晚些徒兒再與師傅說。來,師傅嘗嘗這盞內府流香,正經的內府釀造!」
  
  喝了幾盞,程宗揚便要脫身,高衙內接連幾天沒有見著這位師傅,有心跟他再學幾手功夫,這會兒雖然不捨,也不敢強留,一邊送出來,一邊道:「師傅,今晚徒兒要和兄弟們結拜,要不要來樂樂?」
  
  程宗揚聽得好笑,「你們十三太保還沒結拜過?」
  
  高衙內道:「新來的兄弟。」
  
  程宗揚略一思忖,「行啊。就在翠微園吧。只要別進後院就行。」
  
  高衙內喜出望外,「成!」
  
  湖中奪得錦標的少年已經上岸,換了一身乾衣,接受觀眾的歡呼。金明池中的表演還在繼續,除了水鞦韆,還有競渡、水舞、鼓樂……按慣例一直要持續到深夜,由宮中施放完五色煙火才算結束。
  
  秦檜道:「臨安水上樂事之盛,莫過於三月金明池奪標,八月錢塘江弄潮,每至此時,都中萬人空巷。」
  
  馮源躍躍欲試,「不知道今年的煙火有多高。」
  
  林清浦笑道:「讓馮大法師給他們放一個見識見識。」
  
  李師師有些奇怪他怎麼突然離開,程宗揚笑著解釋道:「碰見幾個熟人,喝了幾杯酒——」話音未落,林清浦手指忽然動了一下。程宗揚停住話頭,望向林清浦。
  
  周圍人頭湧動,林清浦不好開口,只微微點了點頭。
  
  離開筠州之前,程宗揚從馮源手裡勒索了一塊龍睛玉,由林清浦注入法術,送到孟非卿手裡。那塊龍睛玉很小,放不了太複雜的法術,但用來召喚施法者本身是夠了。這樣江州一旦有緊急情況需要傳訊,可以打碎龍睛玉,向林清浦發出訊息。
  
  龍睛玉剛送過去不久,神霄宗在城外設立法陣,雙方訊息隔絕,一直沒有用上。如今林清浦突然生出感應,必定是江州有急訊。程宗揚不敢怠慢,急忙吩咐一聲,金兀朮和豹子頭並肩從人群間硬擠出一條路來,護送眾人離開金明池。
  
  「江州大捷!宋軍已撤過烈山。」
  
  回到翠微園的靜室,林清浦施出水鏡術,便給了眾人一個意料之中的喜訊。
  
  程宗揚長出了一口氣,心頭一塊大石頭終於落地。
  
  從去年十二月開始的江州之戰,經過三個多月超過一百天的廝殺,最終以宋軍的全面撤退而告終。雖然僅僅是一場波及範圍不過一州,雙方投入兵力十餘萬人的局部戰爭,江州之戰帶給六朝的巨大波瀾才剛剛開始。
  
  江州守軍以戰績證明了星月湖大營的口號,從此之後,再沒有人敢小看這一支失去龍頭而被當成匪寇的軍隊。同時星月湖大營也用鮮血和犧牲證明了自己佔據一州之地的資格。
  
  按照最初的約定,星月湖大營將與蕭侯各佔一州,劃江而治。名義上雙方都屬於晉國的臣僚,向建康繳納應付的賦稅,但除此之外,雙方都擁有領域內所有的權利,江州成為星月湖大營事實上的領土。
  
  江州之戰剛剛結束,城中百廢待舉。蕭遙逸作為江州刺史,要修表向晉國朝廷報告晉宋兩軍在邊境共同剿匪大獲全勝的戰績。王韜與崔茂負責清點此戰搶獲的物資和損失,斯明信與盧景分別往寧州和上游的北府兵大營通報戰果。孟非卿則是坐纛的主心骨,下面的尉級軍官有些負責整軍,有些維持治安,有些負責與僱傭兵打交道,還要安排民眾遷回、處置民夫、商賈等等事務,每個人忙得不可開交。
  
  只要江州之戰塵埃落定,其他全是小事,程宗揚也沒有把寶貴的時間用在祝賀上,與孟非卿互報了一聲平安,便立刻問起另一件要命的大事,「長伯回來了嗎?」
  
  孟非卿知道他有事要說,叫來在外等候的吳三桂,便起身迴避。
  
  「屬下接連幾次潛入雲府,都沒能見到雲小姐,反而和雲大小姐照了次面,險些被她認出來。」吳三桂道:「屬下不好再入雲府,便去找了當日往雲府診治的大夫、穩婆,還有出入雲府的小廝、雜役等人。」
  
  程宗揚把所有人都打發出去,專注地聽著吳三桂帶來的消息。
  
  「屬下從各個渠道得到的消息,雲小姐身體並無大礙,只是被雲三爺送到別墅養護,下一步要等雲六爺返回建康再作定奪。」吳三桂遲疑了一下,低聲道:
  
  「雲家對此事憤怒異常,恐怕小侯爺這次要有麻煩。」
  
  程宗揚扯了扯嘴角,這種丟臉的烏龍事件,他不會大嘴巴得滿世界亂說,除了敖潤和秦檜,其他人都還以為是蕭遙逸幹的好事。自己和小狐狸情同手足,大不了下次替他背個黑鍋還他。
  
  算算路程,雲秀峰再有幾日差不多就該回到建康,敖潤一路追趕,到建康也就是前腳後腳的工夫。自己該說的都已經告訴了老敖,到時說出真相,要打要殺就由雲家幾位爺了。
  
  最好的結果,也許是自己把雲如瑤娶來,可要娶她當正妻,別說把自己當成准妹夫看的八駿,單是死丫頭那一關自己就沒半點信心能過。如果當偏房,就算雲老哥同意,雲六爺能同意嗎?
  
  「黑魔海的奸細查出來了嗎?」
  
  吳三桂搖了搖頭,「事情出來,雲家更換了所有的護衛和僕從,聽說全部打發到莊子裡看管起來,外界打聽不到消息。」
  
  程宗揚歎了口氣,「算了,只要她平安,這事兒你就別管了,等老敖見著雲三爺再說。」
  
  眼下也沒什麼好辦法,只能讓敖潤把這事兒說清,然後自己就老老實實躺倒挨捶,雲家說什麼就什麼吧。
  
  程宗揚打起精神,「咱們的直屬營練得怎麼樣?」
  
  「有三四成湊合著能用,真正能拉出來的,也就幾十個。」
  
  「慢慢來,個把月就能練得和星月湖的爺兒們差不多,人家也不用混了。」
  
  程宗揚道:「吳大刀家的柳嫂快生了,給他放幾個月的假。你去挑三十個靠得住的,讓彪子帶到臨安來。」
  
  「我呢?」
  
  「你留在江州,給我練一支像樣的護衛隊出來。」
  
  吳三桂也不推托,「成!」
  
  「還有。過幾天有個囚犯會到江州,」程宗揚道:「你們兩個好好打交道。將來我把你們兩個放到一營當上尉,可千萬別給我丟臉。」
  
  「誰?」
  
  「宋國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
  
  吳三桂應道:「是!」一句廢話都沒多問。

  殤侯和小紫不知道在搞什麼鬼東西,林清浦的水鏡術略一接近就轉來劇烈的靈力波動,程宗揚只好熄了和死丫頭聊天的念頭。
  
  接著程宗揚不顧林清浦的疲倦,讓他用水鏡術聯絡上筠州的祁遠,仔細叮囑了幾件事,包括錢莊分號的運作;如何處理好宋軍在江州的潰敗,穩定市面,為滕甫增添政績;通過各種渠道向雲家示好,盡力給自己幹的破事擦屁股;還有就是派人接應魯智深和林沖一行。
  
  好不容易交待完,林清浦撤去水鏡,閉關調養。程宗揚獨自坐在靜室中,反覆權衡江州之戰結束的局面。
  
  一個穩定而可靠的後方,對自己意味著什麼,完全是不言而喻的。為了尋找一個合適的基地,程宗揚曾經考慮過幾個地點:南荒、建康、江州,甚至荊溪。
  
  南荒過於偏僻,氣候、交通、環境、人力資源……每一項都有無法克服的難題。即使在最好的情況下,南荒也只能作為一個並不發達的原料基地而存在。
  
  建康是個非常理想的商業據點,水陸交通發達,人口眾多,又是晉國財富匯聚的中心,唯一的缺點就是自己在建康根基太淺。蕭遙逸父子退出建康之後,自己的根基甚至還比不上石胖子。程宗揚當然不會天真到認為一些股份就能把建康的世家徹底與自己綁在一起。那些世家子弟錦上添花可以,一旦到雪中送炭的關頭,需要的是過命的交情。而這種交情需要時間和機遇來培養。眼下只有一個臨江樓還好辦,等盤江程氏長成大樹,如此淺的根基,一陣風就能把它吹倒。因此在程宗揚的構想裡,建康只能當作一個營銷中心,而非自己押上重寶的基地。
  
  荊溪的條件還不如南荒,唯一的優勢是位於晉、宋、昭南交界。除非自己準備拉桿子起義,根本完全不適合投入巨量資金。如果想把山高林密的荊溪改造成合適的工商業基地,單是修路搭橋、建設城鎮這些慈善事業,自己這輩子加下輩子都搭進去也幹不完。
  
  江州是自己目前最好的選擇。土地、人員全部控制在自己手裡,就和自己家一樣方便。唯一的劣勢在於江州地理偏於南方,游離於雲水這條六朝的黃金水路之外。不過廣陽渠一旦開通,直接將雲水與大江連為一體的水路,多少能彌補一些地理上的缺陷。
  
  自己把盤江程氏的重心放在江州,建康和臨安就成為舒展開的雙翼,而申婉盈的沐羽城,相當於盤江程氏這只鷹隼踏入昭南的一足。
  
  隨著江州之戰塵埃落定,程宗揚對建康、江州、臨安三地的定位也已經明確下來。無論從自己手握的資源還是市場狀況來看,盤江程氏在建康的主打將會是奢侈品與娛樂業。晉國的世家子弟一大半都被自己拉入盤江程氏,成為集團的股東,單作水泥完全不可能吸引他們的興趣。另一方面,自己涉及其他行業,都不免要與雲氏的利益相衝突。因此,利用臨江樓、霓龍絲衣和南荒奇珍,面向晉國世家、富商,打造高端品牌,走上層路線,才是最有前景的選擇。
  
  來臨安之前,程宗揚完全沒想到會有眼前的局勢。種種機緣巧合之下,迫切需要資金支撐財政壓力的宋國,竟然把兌換紙幣的錢莊交到自己手裡。從宋國朝廷的角度來看,這也許只是一個彌補財政窟窿的臨時舉措,無論是賈師憲還是宋主,一開始都存了見勢不妙卸磨殺驢的心思,先拿到錢救急,一旦捅出漏子就把自己這個外來的客卿當作替罪羊。
  
  程宗揚並不熟悉現代金融那些令人眼花繚亂,憑空就生出錢來的運作方式,但一個現代人常識性的金融知識,使他遠比宋國朝野更能認清紙幣的力量。
  
  宋國商業比晉國更發達,由於沒有晉國那樣壟斷性的世家勢力,臨安的市民相對富裕,可以說已經進入市民社會。發達的商業,大量具備一定資產的市民,以及天上掉下來的餡餅——這些因素確定了臨安在盤江程氏整個藍圖中的位置:
  
  一個以紙幣運作為主的金融中心。
  
  但無論營銷還是金融,都不足以為盤江程氏紮下根基。盤江程氏想能抵擋風雨,真正的落足點還在於江州。
  
  無論在軍事戰爭還是和平建設當中,水泥都其有廣泛的用途,並且有巨大的需求量——如果可能,程宗揚很想發展出整套完整的工業體系,帶領六朝邁入工業時代甚至電子和信息時代。
  
  但這些全是妄想。單是水泥程宗揚都沒有信心搞成產業化,頂多是作坊的水準。不過對於六朝而言,這樣的水準已經足夠用了。
  
  作坊式的工業流程很難實現大規模生產,獲得巨額收入,但通過壟斷,可以給盤江程氏帶來穩定的現金流,同時將銷售渠道鋪向六朝各個角落。
  
  有了財力、物力、人力和自己的地盤,黑魔海的威脅又算得了什麼?當年黑魔海鼎盛時期,不照樣險些被岳鳥人滅了門。等自己羽翼豐滿,蘇妲己和西門狗賊這樣的對手,和自己的實力完全不在一個層面上。別說讓孟老大出馬,就算自己帶著培養好的直屬營殺到五原城,就能輕輕鬆鬆把蘇妖婦綁來,到時候想抽鞭子就抽鞭子,想滴蠟就滴蠟,保證蘇妖婦還要賠著笑臉和自己搞SM遊戲……
  
  「公子。」秦檜的聲音在外面響起。
  
  程宗揚擦了把口水,「進來吧,我正要和你商量下一步怎麼做。」
  
  秦檜盤膝坐在蒲團上,一手輕捻長鬚,然後道:「宋軍若是安安穩穩撤軍倒也罷了,如今成了潰敗,賈師憲難辭其咎。」
  
  「老賈也真夠倒霉,剛坐穩的位子眼看又要懸了。」程宗揚道:「咱們怎麼辦?要不要扶他一把?」
  
  秦檜道:「計將安出?」
  
  程宗揚歎了口氣,自己只是個不入流的客卿,一旦錢莊運轉不靈,隨時都可能被當成替罪羊拉出去宰了,居然還想著扶宋國最有權勢的賈太師一把。
  
  「江州大勝,對咱們是一件大好事。」程宗揚轉過話題,「少了眼前最大的威脅,終於能好好作我的生意。現在唯一的麻煩是擴張太快,人手不夠用了。」
  
  「公子囊中人才甚多,何謂無人?」
  
  程宗揚咧了咧嘴,「要找打手,我隨便都可以給你拉一車出來。可做生意不是打架。眼下也就祁老四算個行家,奸臣兄你算是萬金油,放到哪兒都能用,可要把你放出去,我的一條胳膊一條腿就沒了。」
  
  秦檜笑道:「公子抬愛。」
  
  程宗揚自顧自說道:「祁老四在筠州做得風生水起,一時半會兒也離不了,但筠州畢竟是小地方,把老四放在那裡太浪費了。常言說狡兔三窟,建康算是一窟,有他在我才放心一些。可老四一走,誰來接筠州的位置呢?」
  
  秦檜沉思許久,「無人可替。」
  
  「是啊。老俞也算半個行商,眼下他重傷致殘,只能退役,把他放在筠州也是個主意。但他的傷勢少說也得休養半年,時間不等人啊。」
  
  秦檜拂了拂衣衫,「公子是否想過借雞下蛋呢?」
  
  「哦?說來聽聽。」
  
  秦檜提醒道:「離開江州時,公子的直屬營在哪裡呢?」
  
  「雪隼團?」程宗揚似乎有點明白了。
  
  秦檜微笑道:「臨安盡有商家,公子何不尋覓一二,遇到合適的不妨吞併下來以為己用。」
  
  程宗揚搖了搖頭,「咱們的生意多少有些忌諱,不是知根知底的人,我也不敢亂用。奸臣兄,不瞞你說,除非是走投無路被我救下來的,隨便找個經理人,我可不敢輕易就把生意托付出去。」
  
  「如師師姑娘一般?」秦檜打趣一句,然後胸有成竹地說道:「倒也簡單。想讓一二個小商家沒了活路,亦非難事。」
  
  程宗揚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指著秦檜道:「奸臣兄,你這是江山易改,秉性難移!一肚子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裡了,又打起這主意!」
  
  秦檜道:「術有經有權,公子豈是不通權變之人?」
  
  「你是實用主義者,我也不是純粹的理想主義者。」程宗揚坐直身體,「奸臣兄,我來問問你,我和岳鵬舉那鳥人有什麼區別?」
  
  「在下未曾見過岳帥,但就耳聞而言,公子所不及岳帥者,跋扈、霸氣二端也,而仁義過之。」
  
  「你這又是只撿好聽話。說實話。」
  
  「公子謹慎有餘,進取不足,令人有畫地為牢之歎,遇事不免縛手縛腳。」
  
  「說難聽的,你就該說我窩囊了。」程宗揚道:「岳鳥人我行我素,逢人便踩,仇家遍天下,身邊有星月湖這樣的強軍,卻落得一個不明不白的結局。我和岳鵬舉的區別就在於:我對自己的定位是個生意人。既然是生意人,便是仇敵也能談生意。比如老賈,換成岳鳥人在我的位置上,早就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痛快是痛快了,路子卻是越走越窄。」
  
  「岳鳥人是只栽刺,不種花,我是種花加拔刺。」程宗揚舉起手指,半是解釋半是警告地說道:「但你把我當成老好人便也錯了。對仇家,我可不會有半點手軟。只不過我沒那個興趣四處樹敵,以踐踏仇家為樂。別人當我是朋友,我便以朋友報之。別人把我是敵人,只要他有一二可取之處,若有機會,我也會嘗試化敵為友。一點好處沒有的,我也盡量會留一條生路。至於那些真正視我為死敵的,大家不妨比比誰更狠。我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敵人搞得少少的,你猜誰能笑到最後?」
  
  秦檜沉默多時,然後起身向程宗揚長揖一禮,「公子之術遠過秦某,可謂是大道無形,志如雲龍。若公子不棄,會之此生此世願追隨家主,以附驥尾。」
  
  程宗揚笑道:「這馬屁拍得真舒坦。奸臣兄,我對你說這些,是把你當成架海的紫金梁,可不是專幹髒活的,明白了嗎?」
  
  秦檜歎道:「屬下慚愧。」
  
  程宗揚一笑,沒有再說什麼。
  
  他曾經想過把秦檜留在自己身邊,專門處理一些不好讓人知道的機密事務,死奸臣在這方面的天分之高完全不用懷疑,但長久接觸下來,程宗揚覺得以他的才能專門干髒活,實在可惜,這才幾次三番把他往正道上引。
  
  以秦檜早年的表現,未曾不能成為名臣,只可惜要緊關頭,這位奸臣兄對權力的慾望戰勝了良知,才落得遺臭萬年。不過話說回來,殺岳飛這種天大的髒活他也敢做,對任何一個主人來說,秦奸臣都算一條靠得住的忠犬了。只希望他在自己手下能用這份忠誠幹點好事,別再讓他落得一個奸賊的罵名。
  
  「江州戰事已定!今晚咱們也擺宴慶祝一下!」程宗揚興致勃勃地說道。
  
  秦檜笑道:「屬下已安排妥當,就在水榭之內,公子以為如何?」
  
  「好!把兄弟們都叫來!今晚不醉無歸!」

第四章
  
  夜色初臨,西子湖畔的天香水榭燈火通明,一樓大廳正中放著一張大圓桌,桌上金樽美酒,玉盤珍饈,錯落雜陳。
  
  宋國的餐飲是程宗揚見過最繁盛豪富的,桌上擺著茶果八樣:榛子、松子、橄欖、核桃……蜜餞糖餞各八樣:蜜金橘、蜜木瓜、蜜李子、十香梅、玲瓏子、水滑滋糕、生熟灌藕……還有各色時鮮水果:羅浮橘、洞庭橘、鵝梨、甘蔗……不一而足。
  
  接下來的菜品有海鮮頭羹、江柱、松花腰子、燥子決明、江魚玉葉、錦雞黿魚、羊血粉、青蝦、白蟹、香螺、蚶子、蛤蜊……水陸鮮味應有盡有。
  
  肉食更多:鼎煮羊、入爐炕羊、白炸雞、白燠肉、八糙鴨、炕雞、炕鵝、水晶炸子、美醋羊血、澄沙糰子……還有各色湯飲:玉消膏、烏梅膏、糖烏李、楊梅糖……各色飲食琳琅滿目,將一張大圓桌擺得滿滿的。
  
  臨湖一側的門扇全部打開,湖上清風徐來,坐在廳內便能看到西湖的萬頃碧波和天際的明月。
  
  席位以程宗揚為首,往右依次是李師師、林清浦、馮源、豹子頭、青面獸、金兀朮和秦檜,連受傷的俞子元也被抬來,半靠在軟榻上,佔了一個席位。
  
  江州戰事結束,除了李師師不諳內情,三名獸蠻人滿不在乎以外,其餘人都如釋重負,俞子元失血而蒼白的面孔也浮現出一片紅暈,一番喜氣洋洋。
  
  待眾人到齊,程宗揚道:「江州大勝,今晚咱們也開個慶功宴!」
  
  眾人轟然叫好,李師師卻訝異的張大美目,「江州大勝?官軍破城了麼?」
  
  程宗揚打了個哈哈,「我是個生意人,生意人講究的是和氣生財,不管江州誰勝誰負,保住這筆生意就是我贏了。」
  
  李師師明智地沒有多問,她嫣然一笑,舉杯道:「祝公子發財。」
  
  程宗揚按住杯口,「這杯卻不急著喝。」
  
  程宗揚站起身,一手拿著酒杯,收起嘻笑,肅容說道:「當日來時我們一共十二人,如今老敖去了建康,老俞重傷不起,其餘三位兄弟老桑、老夏和老沉卻是再也不能來了。這第一杯酒,先敬三位兄弟的在天之靈。」
  
  程宗揚將酒水潑在地上,然後道:「三位兄弟的屍骸眼下都葬在風波亭。會之,你想辦法聯繫三位兄弟的家人,厚給撫恤。需要遷葬家鄉,或者有家人需要奉養的,由我們盤江程氏一力承擔。」
  
  秦檜起身拱手,「是。」
  
  「第二杯酒也不急著喝。有功必賞,有過必罰。第一樁是死者為大。接下來就該罰過了。」程宗揚道:「馮大法,野豬林一戰,你本來應該在樹上投手雷,結果一上樹你就暈了,貽誤戰機,導致俞子元被襲受傷,這個責任應該誰負?」
  
  馮源臉上浮現出一抹硃砂色,站起來「吭哧吭哧」地想要辯解,卻被程宗揚按著肩膀坐下。
  
  「這個責任該是我負。」程宗揚道:「明知道你有恐高症,事前卻忘了個乾乾淨淨,這個責任我不負誰負?」
  
  秦檜道:「計劃由屬下制定,不周之處屬下也有責任。」
  
  程宗揚道:「那好,這個責任我和老秦一人一半。每人罰一個月的薪金,補給老俞和三位兄弟,怎麼樣?」
  
  秦檜正容道:「屬下甘心認罰。」
  
  俞子元虛弱地說道:「屬下受傷怨不得他人,這些錢還是給三位兄弟吧。」
  
  「可以。」程宗揚斟了杯酒,舉起來道:「罰完該論賞。這一趟臨安之行,會之居中運籌,四處奔走,論功該為第一,諸位可有異議?」
  
  眾人都道:「正是!正是!」
  
  秦檜躬身道:「屬下為家主效力而已,豈敢居功?」
  
  程宗揚笑道:「你就別謙虛了。不過你的功勞眼下只能記著,到下個月股東大會的時候再說。秦兄,乾一杯!」
  
  秦檜舉杯與家主一碰,然後一飲而盡,彼此心會。
  
  「功勞第二位要屬清浦,」程宗揚道:「這些天聯絡各方,全靠了林先生,雖然沒有上陣廝殺,流血流汗,但身體消耗之大,還在我們之上。來,喝完這杯酒,接下來幾日,你可要好好調養了。」
  
  林清浦拱手施禮,然後接過酒杯,「多謝家主。」
  
  「往後盤江程氏所有的情報都要交給你過目,如果你一個人忙不過來,我允許你自行挑選僚屬作為輔助。但你挑選的人,這一輩子都不能活著離開程氏,明白了嗎?」
  
  家主這是把最機密的核心交付給自己全權處理,林清浦哪裡還能不明白?他仰首飲盡樽中美酒,「清浦定不會有負家主。」
  
  程宗揚與林清浦碰了一杯,然後走到俞子元身邊,「俞兄出生入死,單是鳳凰嶺引走敵人主力就是大功。」
  
  俞子元撫了撫受傷的腿,慘然笑道:「俞某已經是殘廢之人。」
  
  「肢殘不能復生,廢卻未必。」程宗揚道:「我已經買下武穆王府,奏報是拆除改建,其實是給大營留個落腳之地。俞兄,我已經替你向孟老大申請退役,將來專門幫我處理商務,武穆王府的改建,還有金庫的大總管,這兩副重擔非你莫屬。」
  
  俞子元喉頭哽住,半晌道:「誓不辱命!」
  
  程宗揚笑道:「你身上有傷,我就不勸你酒了。待你身體大好,大伙再痛飲幾杯。」
  
  俞子元費力地向他敬了個軍禮,眼圈不禁發紅。
  
  程宗揚走到馮源身邊,「馮大法,讓你弄個手雷,房子都炸了兩幢,把你排到第四位,不冤吧?」
  
  馮源嘿嘿笑道:「不冤不冤。」
  
  「你的功勞,手雷是一樁,另一樁是雪隼團的傭兵。」程宗揚一邊斟酒,一邊道:「除了錢莊,武穆王府的地產,還有會之搶過來的土木生意,每一樁都是千頭萬緒,若沒有這些人手,我們每個人都生出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
  
  馮源拍著胸脯道:「程頭兒,你放心,這些兄弟都是靠得住的!」
  
  程宗揚笑道:「那就好!我還指望你給我建個法師營呢。」
  
  馮源苦著臉道:「要建也行,就是太花錢。」
  
  「只要能用錢解決的事,都不算大事。」程宗揚舉杯道:「馮大法,往後能不能成為名副其實的馮大法師,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馮源一口氣喝完酒,抹了抹嘴,「我在江州請匡神仙算過命!只要跟著程頭兒,跑不了的大富大貴!」
  
  程宗揚大笑起來,匡仲玉這個大忽悠,馮大法找他算命,想聽到點兒別的都不容易。
  
  「再乾一杯!看看咱們匡神仙的鐵口神斷准不准!」
  
  程宗揚走到三名獸人身邊,只用了一句話就讓三名獸蠻大漢喜笑顏開,「從這個月起,每人加一隻羊!」
  
  豹子頭咧開大嘴,口水橫飛地說道:「羊!」
  
  青面獸矜持地點頭道:「甚好!甚好!」
  
  金兀朮也眉飛色舞,顯然對這個獎賞很滿意。
  
  程宗揚繼續道:「另外按照護衛的定額,每人每月給兩貫的薪水。」
  
  「吾不要錢!」豹子頭道:「換成羊便是!」
  
  青面獸扭頭道:「兩貫能買幾口羊?」
  
  馮源道:「半隻都不到,羊肉一斤都要好幾百錢!」
  
  青面獸皺起眉頭,搖頭道:「太少了!」
  
  程宗揚啼笑皆非,宋國羊貴豬賤,一頭羊的價錢夠買五頭豬的,自己為了養這幾個獸蠻人,單是羊肉錢每個月就得好幾十金銖,折算下來夠雇十幾個傭兵,現在怕他們幾個存不住錢,特意加了兩貫,這頭淫獸居然還嫌少。
  
  金兀朮沒有吭聲,只低著頭扳著手指一陣猛算。
  
  程宗揚莫名其妙,「狼主,你這算什麼賬呢?」
  
  金兀朮抬頭道:「吾讓一半羊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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