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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雲龍吟31-39〈39更新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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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一名貂珰一声冷喝,单掌拍在地上。已经被刀锋划破的地毯笔直裂开,
裂痕尽头跃出一个火红的身影,飞鸟般往吕雉扑去。

  小玲儿手持弯刀,奋不顾身地攻向吕雉。两名貂珰一左一右围住小玲儿,招
招搏命,困得她进退不得。

  吕雉落在喷吐着香雾的铜炉旁,冷眼旁观。一名握着血刀的妖僧从天而降,
被两名女官截住。接着一男一女从柱后闪出,被义姁拦下。四周风声接连响起,
现身的刺客越来越多。

  吕雉凤目冰寒,这些刺客不知何时已经潜入寝宫,甚至就隐匿在帷幕之内,
显然算准了自己会移往寝宫,分明是有备而来。自己特意设局,引这些不轨之徒
现身,谁知他们竟有如此通天手段。如今看来,只怕反落入对方算计中。

  转瞬间,已经有十余名刺客先后现身,虽然都被内侍拦住,但局势已经岌岌
可危。那些刺客显然并非一股,配合间略显生疏,饶是如此,也不是幕中这些内
侍所能应付的。

  随侍的尚衣、尚食、尚冠、尚席、尚沐、尚仪、尚工等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
女官纷纷张开双臂,将太后团团围住。

  戒备森严的宫禁中,居然有这么多刺客潜入,一众宫人都惊骇莫名。更让义
姁意外的是,这些刺客与方纔的叛乱者截然不同,他们没有人喊什么口号,也不
呼喊作势,就像一群无声的影子,默不作声的痛下杀手。

  那些刺客身手极为强悍,甫一交手,内侍一方就出现大量死伤。紧接着,义
姁惊愕的发现,她竟然听到了回声。寝宫四周并没有围墙,而且回声近在咫尺,
这只有一种可能:外面已经被人布下禁制,甚至就在帷帐周围。

  义姁惊呼道:「不好!」

  可惜为时已晚,吕雉身后一只半人高的花瓶彷佛一个气泡被人戳破一样,消
失不见,悄然幻化出一个身影。她从头到脚都覆盖在黑色的布衣下,就像一个黯
淡的影子,一出现就紧贴着吕雉,接着抬手一刀,刺穿了吕雉的肩胛。

  吕雉发出一声悲鸣,鲜血瞬间浸透了宫装。

  与此同时,一股诡异的气息涌入殿内。

  寒风掠过,溅满鲜血的帷幕掀起一角。能看到外面守卫的一众貂珰彷佛中邪
一样,毫无声息地一个接一个扑倒在地。

  一个周身散发着圣洁光辉的白衣女子缓步行来,穿过昏迷的人群,踏过溅血
的地毯,一直走到吕雉面前。

  「初次见面,」剑玉姬浅浅笑道:「想来也不必关照了。」

  吕雉痛楚地咬住嘴唇,眼中透出深深的不甘。

  剑玉姬温言道:「太后以身为饵,欲图引蛇出洞,堪称勇气可嘉。奈何韶华
易逝,时运不再,如今天命所归,正在吾主。」

  吕雉唇角淌下一缕鲜血,她挺直娇躯,勉力维持着自己的尊严,「刘建不过
是你们的傀儡吧。」

  她目光从殿中已经现身的诸人身上扫过,「龙宸、黑魔海、太平道,还有晴
州商会……好!好!好!」

  剑玉姬没有理会她,而是对义姁说道:「光明观堂的小姑娘,莫非你还要助
纣为虐吗?」

  义姁叹了口气,「我只是行医而已,何来助纣为虐?」

  「光明观堂自诩正道,可汉国外戚乱政,残民自肥,这其中说来也有阁下一
份功劳呢。」

  义姁反唇相讥,「太后秉政多年,汉国何尝生乱?倒是你们,在汉国经营多
年,难道为的是国泰民安?」

  「若非吕太后恋权不舍,哪里会有今日的乱象?」剑玉姬道:「虎毒尚不食
子,吕太后为了一己之利,不仅弒君,更是自残其子。心肠如此冷厉,义姑娘怎
么就肯为她效力呢?」

  义姁道:「你既然问到,我不妨告诉你——因为太后秉政,远胜那帮须眉男
儿。」

  剑玉姬忽然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原来如此……哈哈……」

  吕雉微微昂起头,「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言。」

  「太后误会了。」剑玉姬轻笑道:「妾身对太后绝无半点恶意。今日所为,
不过是忧虑朝中的纷争再持续下去,以至于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纔不得已
出此下策。只要太后手书一封,劝吕射声就此罢手,妾身可以保证,太后余年都
可以安享富贵。」

  吕雉嗤笑道:「你这番话不过是骗骗小孩子罢了。刘建是何等货色,哀家难
道还不知晓?安享富贵,说得好听而已。」

  齐羽僊揶揄道:「太后作恶多端,以己度人,自然不信僊姬的善意。」

  「既然知道我不信,何必饶舌?」

  齐羽僊笑道:「敬酒不吃,只好请你吃罚酒喽。」说着她上前一掌掴在吕雉
脸上,将她头上的凤冠掴得滑到一边。

  齐羽僊忽然觉出一丝异状,不由「咦」了一声。

  剑玉姬心知有变,她目光在殿中一扫而过,有些失态地疾声喝道:「淖方成
呢?」

  挨了一掌的吕雉却笑了起来,随着她的轻笑,原本乌黑的发髻一丝一丝变得
灰白,头上的凤冠也逐渐变淡。

  「晚了!」吕雉飞身而起。

  斗木獬、危月燕等人一直紧盯着吕雉的一举一动,吕雉刚一掠起,他们便与
另两名刺客同时出手,四人各占一角,从四个方位一起往吕雉扑去。但紧接着,
四人脸色同时大变。

  那位吕太后人在半空,已经变得发如霜雪,她抬指点在眉心,身上的气势急
剧攀升,剎那间就超过了肉身可以承受的极限,竟然以精魂为引,悍然引爆了自
己全身的精血。
第五章

  程宗扬没有看到寝宫中正在发生的一切,因为只走到一半,小紫就贴在他耳
边道:「我们回去。」

  「为什么?」

  「这边让卢五哥跟着好了,我们去找她。」小紫说着,把琥珀放在他手里。

  自从靠近永安宫就开始发烫的琥珀此时已经冷却,只剩下一层薄薄的余温。

  程宗扬眼角跳了两下,「太后是假的?」

  小紫道:「我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不过那位胡夫人一直很小
心,没有靠近过太后的御榻,而且那位淖夫人和太后说话的时候,眼角的余光不
时在留意胡夫人的位置。直到太后启驾之后,那位胡夫人才第一次靠近御榻。」

  小紫眨了眨眼睛,「这是为什么呢?」

  程宗扬猜测道:「也许是怕刺客有什么手段,同时波及到两人?」

  小紫笑道:「程头儿的手雷,连宫里都知道了。」

  程宗扬想了想,胡夫人和太后的距离,还真是在手雷的杀伤半径之外。

  通过指纹,自己早已发现太后与胡夫人暗中交换身份的秘密,只是无法确定
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今晚永安宫注定不会太平,如果吕雉早有防备,最安全的方
法莫过于故技重施,假扮成胡夫人,用一个假太后引出敌人的杀着。这也是她敢
于以身犯险的最大凭仗。

  也正是因为早有防备,吕雉才会搞出两千人聚在一处这种蠢事。她打的算盘
无非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借机把宫中的叛贼一网打尽。结果剑玉姬精心布下
杀局,将自己埋伏在宫中的棋子暴露得一乾二净,最终却误中副车,反而与真正
的目标擦肩而过,这一把可是亏大了。

  终于摸到九面魔姬的狐狸尾巴,程宗扬不再迟疑,立即返回大殿。

  殿中的混乱已经平息,一众内侍齐心协力,将为数不多的叛乱者剿杀一空。
此时浸满灯油,沾染了鲜血的地毯已经被人卷起,烧残的帷幕也逐一取下,内侍
们正拖走尸骸,将地上的血迹擦洗干净,看起来一切都井然有序。

  然而程宗扬知道,事情已经大大的不对——那枚琥珀没有任何变化,仍然一
片温凉。就在自己离开的空隙,那只狐狸精已经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那个
本来应该留在殿内的胡夫人。

  小紫并没有在大殿中多作停留,她只往殿中看了一眼,便折而往西,来到殿
侧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内。

  琥珀仍然没有变化,程宗扬道:「九面魔姬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啊,」小紫道:「只好赌一把啰。」

  小紫说着把尾指放在唇边,作了一个吹口哨的动作。她唇间没有发出声音,
只是空气中隐隐传来一阵波动。

  片刻后,一个皮毛斑驳的影子从黑暗中跃出。那影子远看时颇为庞大,就像
一头威猛的雄狮,气势汹汹地踏雪而来。但它跑得越近,体型反而越小,等到了
近前,只剩下鞋盒那么大点。它舔净嘴上一抹新鲜的血迹,然后吐着红红的小舌
头,一脸讨好地朝女主人摇晃尾巴。

  小紫拍了拍它的脑袋。小贱狗张大嘴巴,接着喉咙一动,吐出一件熟悉的物
品。

  那是一支手电筒,自己从太泉古阵带出来的物品之一。

  小紫轻轻一按,一道雪亮的光柱立刻划破黑暗,照出屋角一只木橱。她打开
橱门,在里面找了片刻,然后轻轻一推,露出橱底一道暗门。

  程宗扬奇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暗道?」

  「老头告诉我的啊。」小紫道:「他以前来过好多次,找出许多没人用的暗
道。这一条通到永安宫大殿的下面,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正好能碰到那位胡夫人
呢。」

  朱老头真正住在宫里的时间并不长,但没少入宫打探,找到一些无人知晓的
暗道也不稀奇。只盼着老东西这回能靠谱些,别再把自己带沟里了。

  暗道越走越深,半晌后忽然一个急转,已经到了尽头。与此同时,那枚琥珀
又开始变得发烫。

  …………………………………………………………………………………

  吕冀被两名内侍扶着,一边走,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体格本就肥
壮臃肿,此时浑身缠满绷带,身边又挤着两名内侍,在狭窄的甬道内举步维艰。
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我走不动了……放我下来……」

  胡夫人冷冰冰道:「走不动也要走。」

  吕冀气恼地说道:「我伤还没好!哪走得了这许多路!阿姊呢?」

  「要想活命,就快些走。」

  「我在宫里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走?」吕冀叫道:「我要见阿姊!」

  胡夫人转过身,语气平静地说道:「太后遇刺,如今危在旦夕。眼下能够救
太后的,只有你了。」

  吕冀呆了片刻,眼眶突然红了,语无伦次地说道:「阿……阿姊……」

  「太后眼下暂时无恙。」胡夫人道:「只是吕射声所部兵马此时受羽林天军
所阻,被困南宫——」

  吕冀叫道:「霍子孟!你这个狗贼!」

  「大司马冷静一些。」胡夫人道:「要救吕射声出来,只有靠你召募的那批
私兵了。」

  「好!好!」吕冀连连点头,「我这就叫他们动手!」

  「你联络的外郡将领呢?」

  「董卓!」吕冀道:「我已经跟他约好,只要我一声令下,他就立刻提兵入
京!」

  胡夫人道:「眼下局势危若累卵,大司马这便下令吧。」

  「好!好!」

  吕冀忍着身上的痛楚,从腰囊中取出一枚白玉私印,交给旁边的内侍,交待
道:「董破虏跟我说好的,此时应该就屯兵在伊阙关外,你持此印去找他,让他
立即发兵!告诉他,事成之后,当以三公相赠!」

  那内侍接过玉印,看了胡夫人一眼。胡夫人微微点头,那内侍躬身行礼,然
后匆忙离开。

  吕冀道:「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濯龙园。」胡夫人道:「那些人以为我们会向东或者向北,好尽快离开
宫禁,我们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走这条向西从湖底穿过的暗道。我已经让阿寿安
排车马接应。到了濯龙园,我们就驱车去你府上,与你手下的私兵汇合,然后设
法收复两宫。」

  「可是阿姊……」

  「放心。只要尽快出兵,太后必定无忧。」

  濯龙园荒无人迹,从暗道出来,远远看到一辆马车停在雪野中。车前的驭手
披着斗篷,浑身落满白雪。除此之外,林间的积雪上只有一行脚印,是那名先行
离开的内侍所留。

  看到胡夫人等人现身,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张妖媚的面孔。孙寿裹着一件
貂裘,扬手唤道:「姨娘,寿儿在这里。」

  吕冀又痛又累,早已精疲力尽,此时从暗道出来,被夹着雪花的寒风一吹,
顿时打起哆嗦,牙关「格格」作响。

  孙寿下车扶住胡夫人,娇滴滴道:「半个时辰前,寿儿接到胡姨传讯,就赶
紧过来,幸好没有误事。」

  胡夫人颔首道:「你做的很好——」

  话音未落,林中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风中传来轻微的踏雪声,一个身影从林中出现。他戴着一顶两翼遮耳的却非
冠,穿着深黑色的缁衣,宽大的衣袖系在肘间,露出两截光溜溜的手臂,此时手
里一上一下,抛着一枚沾血的玉印。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吕冀嘶吼道:「中行说!」

  中行说缁衣上布满刀箭的破痕,神情却浑不在意。他两根挟住玉印,举在眼
前一边观瞧,一边阴声细气地说道:「引外郡兵士入京——真是个好主意!我怎
么就没想到呢?等刘建杀光你们,我就去召董卓入京,再把刘建那帮逆贼全都杀
干净,好给大司马报仇雪恨。」

  吕冀刚要怒骂,却被胡夫人拦住,「刘建不是你教唆的吗?」

  「呸!」中行说狠狠啐了一口,指着众人叫道:「你们都是贼!又蠢又贱的
贼!我只勾了勾手指,你们两拨恶狗就咬了起来!」

  胡夫人对他的斥骂充耳不闻,神情平静地淡淡道:「你倒是有些手段,居然
能找到此处。」

  「我不过是去襄邑侯府去找吕冀那个蠢货,没想到正遇上襄城君深更半夜鬼
鬼崇崇地出门。」中行说咬牙笑道:「圣天子在天有灵,你们这些弒君的逆贼,
终逃不过我的手心。」

  「什么弒君!」吕冀咆哮道:「不过是诛一独夫!独夫!君视臣如手足,臣
视君如心腹,君视臣如土芥,臣视君如寇雠!」

  中行说嗤之以鼻,「又是君君臣臣那一套陈辞滥调。」

  胡夫人道:「不曾想到头来,最忠于天子的,居然是你。」

  「忠心?哈哈哈哈!」中行说仰天大笑,「那个傻瓜!我把他当朋友,他却
把我当奴才——你说他蠢不蠢?」

  胡夫人怔了片刻,不由哑然失笑,「蠢的是你吧。一个奴才,居然想与天子
为友……真真是异想天开!」

  「你给太后当了几十年的奴才,已经跪惯了。」中行说傲然道:「我中行说
的心胸,你这种奴才根本就不会懂!」

  「是吗?」

  话音未落,胡夫人已经掠到中行说身前,抬掌往他胸口按去。中行说反应丝
毫不慢,一边鬼魅般往后退去,一边双掌一合,掌心「格」的发出一声脆响。

  吕冀目眦欲裂,「你个狗奴才!」

  中行说咬着齿尖发出一声狞笑,「我最恨人叫我奴才……去死吧!」

  他身形微伏,整个人如同一头暴怒的猛兽,一路溅开积雪,滑到吕冀身侧,
挥出一柄尖刀,往他腰间捅去。

  一声惨叫响起,却是吕冀身旁那名内侍以身为盾,硬生生用身体挡住刀锋。
中行说眼也不眨,一刀俩眼儿,在那内侍大腿上留下一个透明窟窿。

  吕冀失去搀扶,一跤跌在雪中,撞到身上的伤口,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中行说抬腿将那名内侍蹬开,然后侧身一伏,堪堪躲开胡夫人从后拍来的一
掌,接着两人身影交错,战成一团。

  孙寿硬着头皮上前,扶住吕冀的手臂。吕冀感动得几乎淌下泪来,忽然间孙
寿一声惊叫,却是中行说摆脱胡夫人的纠缠,重新杀来。孙寿扔下吕冀,慌忙退
开。

  吕冀急了眼,顾不得身上伤势,拚命往旁边滚去。周身十余处伤口接连撞在
地上,如受酷刑。吕冀彷佛又重新经历了昭阳宫内噩梦般的一幕,被中行说一口
气捅了十几刀,刀刀都避开致命处,只有钻心的痛楚,使人疼不欲生。

  中行说握紧刀柄,如同捕猎的鬣狗张开獠牙,往吕冀背心刺去。身畔风声响
起,胡夫人双掌再次拍来。中行说右膝一沉,重重撞在吕冀腰背间,上身往后仰
去,尖刀直刺胡夫人胸腹。

  胡夫人掌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短剑。刀剑相交,中行说只觉手中一轻,尖刀
无声无息地断成两截。他身体猛地一扭,以毫厘之差避开刀锋,免去了破胸开膛
之祸,但紧接着他瞳孔猛然一缩,眼看着胡夫人一只手掌轻飘飘按来,正拍中自
己胸口。

  中行说一心杀死吕冀,终于置身险境,胸口结结实实挨了一掌。他身体横飞
起来,半空中喷出一口鲜血,然后「篷」的一声落在雪中,再无动作。

  胡夫人收起短剑,慢慢抬起眼睛。

  中行说中了自己一掌,胸骨尽碎,就算活着,也只剩下一口气。吕冀躺在地
上,已经痛晕过去。

  雪地另一侧,孙寿脸色苍白。一名侍女打扮的女子立在她身后,一手勒住她
的粉颈,一手拿着一支娥眉刺,抵在她腮侧。

  那侍女笑道:「本来想等夫人上车再动手,却不料夫人修为如此了得,还有
如此神兵利器……没奈何,只能出此下策了。」

  胡夫人沉默片刻,然后叹道:「到底还是低估了黑魔海的手段,没想到你们
手能伸得这么长。」

  孙寿凄声道:「姨娘,救我……」

  胡夫人苦笑着丢下短剑,「傻孩子,姨娘也自身难保了。」

  惊理微微一笑,正待放开孙寿,忽然心生寒意。

  一条白色的物体悄无声息地从雪中钻出,灵蛇般缠住她的脚踝。惊理飞身而
起,可双脚刚一离地,就被又一条白色物体拦腰缠住,接着用力一绞。一股大力
涌来,惊理五脏六腑都彷佛被拧得错位,喉头顿时一甜,吐出一口鲜血。

  胡夫人凤目生寒,冷冷看着孙寿。

  孙寿已经惊得呆住,以胡夫人双足为中心,方圆数十丈的雪地都翻腾起来,
彷佛无数白蟒在雪中蜿蜒游动。

  林中传来一声轻笑,坐在车前的御者抬起马鞭,支起斗笠一角。积雪簌簌而
下,露出斗笠下一张艳丽的玉颜。

  「终于逼出来夫人的真实手段了。」那御者笑道:「到底应该称呼你是胡夫
人,还是……吕太后呢?」

  胡夫人双手握在身前,虽然没有开口,整个人却流露出一股逼人的气势。

  「你不是黑魔海的人。你是谁?」

  御者从容笑道:「妾身姓卓,出自太乙真宗门下。」

  「原来是卓教御。」胡夫人面无表情地说道:「连太乙真宗也插手此间之事
了吗?」

  「妾身所为,与宗门无关。」卓云君道:「只是奉主人之命行事。」

  「堂堂卓教御,居然有主人?不知你家主人是何方神圣?」

  「是我。」一个男声从背后响起。

  胡夫人缓缓扭过头。一个男子斜靠在一株虬曲的苍松下,他不知来了多久,
此时一手抱着肩,一手摸着下巴,就像在看戏一样。在他旁边,立着一个娇俏的
少女,她怀里抱着一条小狗,这会儿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程宗扬望着雪地上翻滚的白影,啧啧赞叹道:「难怪你会跟苏妲己那妖妇情
同姊妹,原来都出自狐族一脉。我的乖乖,这是多少狐狸尾巴啊?全做成狐皮大
衣,可够我发财了。」

  胡夫人盯着他,半晌才道:「你颈后的烙痕不会错。」

  程宗扬摸了摸脖颈后面的奴隶印迹,「翻身作主人了。」

  胡夫人神情冷厉。一条狐尾蓦然荡起,卷起漫天风雪。

  程宗扬肩膀往松树上一撞,藉势腾空而起,凌空手腕一翻,长刀挑出,与飞
来的狐尾硬拚一记。

  狐尾倒卷而回,紧接着又有数条狐尾飞来,飞至中途,狐尾蓬松的银毫蓦然
张开,甩出无数雪末。

  程宗扬视线受阻,索性闭上眼,全靠耳力和身体的感应挥刀而进。

  巨大的狐尾每一击都充满沉重的力道,然而当程宗扬挥刀斩中,那些狐尾剎
那间又变得滑如游鱼。他暴喝一声,蛰伏的九阳真气激荡起来,在经脉中凝聚起
一个又一个光球。

  中行说生死未卜,吕冀昏迷不醒,除了自己志在必得的胡夫人,场中再无外
人。程宗扬再无忌惮,全力施展出九阳神功,刀身光芒大作。

  长刀斩下,雪白的狐尾立刻多了一条血痕。胡夫人神情愈发冷厉,狐尾挥舞
时也愈发谨慎。

  对于这种老狐狸,程宗扬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胡夫人身边尾影交错,根本数
不清有多少狐狸尾巴,他一刀一刀耐心劈出,在狐尾上留下血痕,一边仔细寻找
机会。

  惊理强忍伤势,娇叱一声,加入战团。她是杀手出身,最擅长寻找对手的弱
点,压根就没有理会那些狐尾,一双娥眉刺直指吕冀。

  胡夫人眼中露出一丝愠怒,两条狐尾同时挥出,一条抽向惊理,另一条则着
地一卷,将吕冀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彷佛一只茧蛹一样。

  惊理勉强避过,退到狐尾范围之外,继续寻找机会。

  卓云君背着长剑,玉蝶般在林中飞舞,她一边飞掠,一边不时抬掌,打出一
道符箓。

  不多时,卓云君就绕着胡夫人走了一圈,重新回到车旁,她驻足笑道:「驱
妖捉狐,可是我道门的看家本领呢。」

  胡夫人眼中迸出寒光。

  卓云君抬起玉指,在空中划了一个符文,然后双掌一推。分布在四周八个方
位的十六张符箓同时燃起烈焰,连接成一道火网。

  胡夫人身周飞舞的狐尾一僵,然后潮水般往后退去,消失在她脚下。

  卓云君身后一声清响,长剑脱鞘而出。

  胡夫人脸色惨白,眼中露出一丝绝望,她身形一闪,出现在孙寿身旁,一边
伸手去拉,一边道:「快走!」

  孙寿本能地闪避了一下。自己与惊理做的勾当并不精细,姨娘方纔看着自己
的眼神恨意分明,显然看出破绽,却没想到直到此时,她还过来要救自己。

  孙寿慢了一线,没能躲开,两人指尖一触,胡夫人身影突然像水中的倒影一
样波动起来。孙寿惊愕地瞪大眼睛,眼看着牵住自己手的胡夫人转瞬之间已经完
全换了一个人,无论相貌、身材、肤色、发型,乃至衣衫、饰物,都与自己一模
一样,就如同牵着自己的影子一样。

  那个镜像中的女子挽着自己的手绕了一圈,然后一推,孙寿身不由己地飞了
出去。

  程宗扬只看到胡夫人与孙寿牵着手一转,活生生就变出两个孙寿,然后一人
一边朝两边飞出。

  程宗扬根本分不出哪个纔是真的,只好盯住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猛追上去。

  卓云君一记烈焰凤羽,射在其中一个孙寿身前,将她逼得停住脚步。程宗扬
趁机追上,挺刀喝道:「你是谁?」

  那个孙寿凄声道:「奴家是寿儿!那个纔是假的!」

  程宗扬「哦」了一声,接着一刀劈出。孙寿仓皇退后,脸上恐惧的神情维妙
维肖。

  另一边,惊理也截住另一个孙寿,不等她喝问,那个孙寿就叫道:「惊理姊
姊,我是寿奴!」

  惊理笑道:「这个是真的。」

  化为孙寿的胡夫人转身往惊理掠去。惊理受伤之余,无法力敌,屈指弹出一
枚娥眉刺。那孙寿扬手接住,随即与她对了一掌。

  双掌一触即分,身影变换间,场中又多了一个惊理。两人一人一支娥眉刺,
从头到脚一无二致。

  程宗扬呆了片刻,只见两个惊理同时跪下,异口同声地说道:「奴婢见过主
子。」

  接着两人又同时说道:「主子不要信她,奴婢纔是真的!」

  我干!程宗扬心里浮现出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这世道!居然让自己见到活
的狐狸精了!

  卓云君道:「自刺肩井穴!」

  两个惊理脸色同时变得难看起来,这贱婢多半是借机报复!

  两个惊理举起娥眉刺,咬牙往自己肩井刺下。银针刚一落下,其中一个惊理
双肩同时剧痛,却是另一个惊理将娥眉刺一并刺在她肩头,接着往卓云君掠去。

  同样的一幕再次上演,两人略一纠缠,再分开时,已经变成两个卓云君。

  卓云君嫣然一笑,盈盈拜倒,「卓奴拜见主子。」

  另一个卓云君与她的动作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差别。只不过其中一个卓云君
说完之后便拉住衣领,往两边一分,露出一截雪滑的玉体,尤其是她娇红的乳头
上,还镶着一只闪亮的金环。

  狐性本淫,裸身穿环也不是不能接受。但这一幕实在太过出乎意料,谁能想
到堂堂太乙真宗教御,私下里却是这副淫贱之态?另一个卓云君僵在原地,到底
没能作出和她一样的姿态。

  程宗扬放声大笑,「你脱啊,怎么不脱了?有本事你接着变!要不要我让她
们三个在雪地里裸奔一圈,让你也过过瘾?」

  那个卓云君啐了一口,「没想到你竟是这等衣冠禽兽。」

  「承蒙夸奖,不胜荣幸。」程宗扬赞叹道:「这变身之法令人大开眼戒,真
不愧是九面魔姬。今天你肯定是逃不了了,还是老老实实束手就擒,让我带回去
变着玩吧。」

  那个卓云君冷哼一声,闪身往场中最后一个女子掠去。如果她没看错,那少
女还是处子之身,总不会像前面三个一样,全是淫奴。

  看着九面魔姬朝自己掠来,小紫不闪不避,只笑吟吟抬起一根手指。

  胡夫人毫不犹豫地抬指点去,指尖一碰,场中又多了一个小紫,甚至怀里同
样抱着一只小狗,连皮毛上残留的焦痕都完全相同。

  小紫笑靥如花,拍了拍雪雪的脑袋。两只小贱狗同时张开嘴巴,但紧接着,
其中一个身影就僵住了。

  那只小贱狗嘴巴越张越大,从它喉咙深处,露出一个暗青色的物体。顶端又
尖又细,刚露出一角,狐妖浑身的血液就彷佛凝固了,一股源自血脉最深处的恐
惧,使她彻底僵住,再也动弹不得。

  雪雪伸直喉咙,将那只物体全吐了出来,恋恋不舍地舔了舔嘴唇。

  一只尖尖的海螺出现在小紫雪白的手掌中,海螺外壳呈现出妖异的铁青色,
上面隐约有细微的暗金色光泽时明时灭,散发出无形的威慑。

  狐妖再也无法维持化形,身形一点一点变得模糊,开始扭曲溃散。她发出一
声凄厉的尖叫,纵身而起。

  小紫嫣红的唇角微微挑起,露出一丝娇俏的笑意。她手中的海螺微微一震,
发出「嗡」的一声低鸣,外壳暗金色的光泽瞬间闪亮,浮现出一层金色的符纹。

  一道白色的身影在幽暗的雪林间不停飞舞,但每次飞起,都彷佛被一股无形
的力道扯住,更何况四周还设有太乙真宗的符箓,就像一个无形的牢笼,使她脱
身不得,刚飞出丈许,便又跌回雪地。

  狐妖的尖叫声越来越凄厉,她一次又一次纵起,一次又一次跌回地上,无法
逃脱。忽然她身影猛地张开,身后挥出八条硕大的狐尾。空气彷佛被压缩一样发
出爆响,交错的尾影霎时间充斥了整个空间,卷起无边的风雪,暴风雨般往小紫
手中的海螺攻去。

  胡夫人已经施出压箱底的手段,但见识过妖海蝠威力的程宗扬毫不在意,还
有闲心去问卓云君,「你们怎么跑这儿来了?」

  「是秦夫人的安排,让我们跟紧孙寿,果然接到宫中传讯。」

  程宗扬放下心来,有王蕙在外拾遗补阙,比自己想得还周全。这一步棋,结
结实实堵死了吕雉的生路。

  面对呼啸而来的狐尾,小紫一手抱着雪雪,一手握着幽海螺,微微举起。

  一团黑色的物体从螺口翻滚着涌出,然后伸出一条尖尖的腕足,上面布满吸
盘。妖海蝠八条腕足在空中略一盘旋,然后蓦然射出,像是闻到无上美味一样,
贪婪地盘住狐尾。声势惊人的狐尾面对八条细长的腕足,却没有丝毫抵抗之力,
刚一接触就被腕足吸住,腕足上无数吸盘彷佛直接连接到她血肉深处,一吸之下
就将她的精血吸去大半。狐妖魂飞魄散,急忙试图挣脱。但紧接着,妖海蝠腕足
之间的软膜彷佛被寒风鼓起,张成一个巨球,将她一口吞没。

第六章

  寝宫内一片狼藉,危月燕单膝跪地,大口大口吐着鲜血。斗木獬脖颈扭曲,
早已气绝身亡。另外两名刺客死状更为凄惨,淖方成自爆威力惊人,他们离得最
近,浑身的骨骼都彷佛被人碾碎,不复人形。倒是齐羽僊及时抽身,除了沾了些
许血迹,居然毫发无伤。

  壁水貐脸色阴沉,龙宸这一次可谓是大败亏输,玄武七宿五死二伤,几乎可
以除名。更让他忿恨的是,黑魔海诸人心知有异,却不出言示警,白白断送了几
人的性命。

  寝宫内一片寂静,剑玉姬沉默一时,最后无奈地扬起脸,「卢五爷,帮个忙
吧。」

  卢景懒洋洋的声音从殿顶飘来,「帮个屁。」

  剑玉姬柔声道:「卢五爷的追踪之术天下无双,眼下大家同在一条船上,还
请卢五爷不吝援手。」

  「前半截的马屁我爱听,后半截就免了。」卢景道:「先动手掀船的,可是
你们。这会儿跟我装什么傻呢?再说了,凭你们的手段,难道还找不出人来?让
五爷给你们卖力,不会是又操着什么歪心思吧?」

  剑玉姬声音愈发谦柔,「我们那点小伎俩,岂能瞒得过五爷的法眼?不瞒五
爷说,若把整个寝宫都翻一遍,倒是也能找得到,可只怕要找到天亮去了。此前
之事,确实是妾身的不是,若非眼下没有时间可耽误,妾身也不敢厚颜求五爷帮
忙。」

  「不帮。」

  「五爷不怕吕氏趁机翻盘?」

  卢景雷打不动,「那是小程子的事。」

  剑玉姬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只木盒,「这是妾身偶然间得来的,据说是
岳帅的遗物。」

  眼前一花,身前已经多了一个人影。

  剑玉姬打开木盒,露出里面一只外壳金光闪闪,通体镶满水钻,风格俗不可
耐,除了表针不会动,其他全都货真价实的假表。

  卢景盯着那只手表足有一时,然后头也不抬地说道:「先去把光明观堂那婊
子宰了。」

  剑玉姬嫣然一笑,「好说。」

  …………………………………………………………………………………

  幽暗的雪林中,螺壳上的符纹黯淡下来,妖海蝠漆黑的腕足和软膜在雪地上
蠕动着,就像黑色的潮水一样涌回海螺内,雪地上只剩下一个赤裸的身影。

  那身影肢体修长,曲线曼妙动人,此时就像被抽去骨骼一样,浑身瘫软地伏
在地上,瑟瑟发抖。她光洁的肌肤上满是冷汗,此时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被寒
风一吹,顿时蒙上一层寒霜。

  小紫用脚尖撩起她被冷汗打湿的发丝,露出一张美艳却从未见过的面孔。她
五官依稀还残留着狐化的痕迹,眼中充满绝望。

  小紫像唱歌一样说道:「这就是你的真面目吗?」

  那女子喉中挤出一个沙哑的声音,「是……」

  小紫道:「你到底是谁?」

  那女子吃力地颤声道:「胡……胡情……」

  小紫恍然道:「原来我们都猜错了呢,你就是真正的胡夫人啊。那九面魔姬
是谁?」

  胡情虚弱地说道:「是我和吕雉共用的名号……」

  小紫眨了眨眼睛,「吕雉和那个胖子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弟吗?难道她也会
变身?」

  「是我帮她幻化的……」

  程宗扬道:「我在襄城君府见到的胡夫人是你吗?」

  「是。」

  程宗扬道:「店铺那个呢?」

  胡情吃力地说道:「也是我。」

  程宗扬都被绕糊涂了,合着吕雉压根儿就没露过脸,全是这狐狸精变的?

  小紫笑道:「你在撒谎哦。」

  胡情凄然道:「我现在已经没有还手之力,哪里还敢撒谎?」

  程宗扬道:「昭阳宫赵昭仪入宫拜见的是谁?」

  胡情目光微微闪烁,「是吕雉。」

  程宗扬面无表情,「吕雉呢?她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

  「好狡猾的狐狸,从头到尾都没有一句实话呢。」小紫道:「撒谎的小孩子
可是要打屁股的哦。」

  胡情收起脸上的凄然,冷冷道:「你杀我了好了。」

  「傻瓜,我纔不会杀你呢。」小紫抱起雪雪,笑吟吟道:「乖雪雪,我给你
找个妹妹好不好?」

  看着她怀中那只小狗兴奋地摇着尾巴,胡情眼中透出一丝绝望。

  …………………………………………………………………………………

  义姁紧靠着蟠龙柱,两手各拿着一柄薄如蝉翼的银刀。淖方成自爆时有意避
开了她的位置,因此未被波及,只是素白的衣袖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宛若桃
花。

  齐羽僊举起弯刀,遥遥指向义姁。义姁见识过她的手段,知道她修为过人,
一旦出手,必是雷霆一击,当下屏息敛视,凝神以对。

  眼看一刀就要斩出,齐羽僊忽然问道:「敢问五爷,她若自尽算不算?」

  「不算。」

  义姁心一横,举刀抵在颈侧。

  齐羽僊掩口笑道:「傻丫头,逗你玩呢。这样的可人儿,卢五爷怎么舍得杀
你呢?」

  义姁忽然醒悟过来,右手用力切下。可惜她晚了少许,手腕刚一抬起,银刀
就被一截竹制的刀鞘套住。她用力一斩,只在粉颈上留下一道红痕。

  一个黑影紧贴在义姁身后,几乎是呼吸相闻,她一手拿着竹鞘,套住银刀,
一手从义姁腋下穿过,像对待一只动物那样毫无感情地一拧,将义姁左臂卸下。
义姁痛得花容失色,粉颈一扬,咬牙往后撞去。

  身后的黑影宛如气泡一碰即碎,在义姁右臂的位置,却凭空多出一双戴着黑
色手套的手掌。一只手拿住义姁的手肘,另一只手攀住义姁的肩头,一折一拧,
原样卸下。

  眨眼间,义姁双肩都被摘得脱臼,接着那双手又捏住她的下巴,准备将她下
巴摘掉,免得她咬舌自尽。

  这一连串的动作犹如电光石火,令人目不暇接。直到义姁下巴被黑影捏住,
左手的银刀才「叮」的一声落地。

  义姁身陷人手,眼看就要万劫不复,危急关头,求生的欲望终于占了上风,
赶在下巴被摘掉之前,她急声道:「我是当年许下的谢礼!」

  这句话没头没尾,让人莫名其妙,卢景却是一听就懂——光明观堂当年曾经
许诺,给岳帅培养两名绝色,作为谢礼。对于光明观堂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光彩
事,门中弟子知道的也不会太多。义姁既然能说出来,多半有些凭仗。既然是岳
帅的礼物,这么随随便便杀掉就不合适了——起码也得在岳帅坟前现杀现埋才说
得过去。

  「咔」的一声轻响,义姁下巴被人摘掉,再说不出话来。

  那黑影手指一旋,竹制的刀鞘消失不见,只剩下一柄银刀在她指间灵巧的翻
动着,如同一团银球滚到义姁颈下。义姁襦衣的领口齐齐绽开,露出一抹雪白的
肌肤,接着溅出一滴鲜血。

  忽然刀光一顿,翻动的银刀被两根手指挟住。黑衣人眼中爆出一丝精芒,接
连变换数种手法,银刀都像嵌在盘石中一样,纹丝不动。

  齐羽僊挑起眉梢,「卢五爷,你这样可让我们难做了。」

  剑玉姬道:「且罢手,听五爷吩咐。」

  那黑影不甘心地看了卢景一眼,然后一闪而逝。

  卢景一手扣上木盒,揣到怀里,一手弹开银刀,「这个活的归我。」

  剑玉姬抬手道:「五爷自便。」
 卢景在怀里摸了摸,掏出一截皱巴巴的草绳。一头栓在义姁颈中,一头拴在
蟠龙柱的龙角上。

  义姁双肩都被摘下,痛得玉容苍白,此时被一截草绳拴住脖颈,苍白的脸色
一点一点涨红。

  卢景没有理会她,只两眼翻白,揣着手像瞎子一样,在帐内走了一圈。

  帷幕内原本就鲜血四溅,淖方成自爆后,更是像被鲜血洗过一样,散发着浓
浓的血腥气。帐中的内侍、宫人死伤惨重,还活着的此时也已经昏迷过去,犹如
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剑玉姬动手之前,已经在帷幕四周设好禁制,别说一个大活人,便是一只蚊
虫也飞不出去。可真正的吕雉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消失了。剑玉姬知道自己的
算计出了纰漏,却不知道漏在何处,若非一筹莫展,她也不会去求卢景援手。

  卢景道:「人数了吗?」

  齐羽僊道:「帐内一共四十六人,卢五爷若是需要,我能把她们的名字全都
写下来。」

  「都在吗?」

  「眼下只少了一人,就是吕太后。」

  卢景捡起那根沾血的木简,放在鼻尖嗅了嗅。然后在帐内走了几步,最后在
一尊博山炉前停下脚步。那尊博山炉的炉口不知何时被人打开,里面燃着沉香,
厚厚的香灰盘成兽形,异香扑鼻。

  剑玉姬道:「以妾身之见,多半是太后与淖夫人两人互换身份,淖夫人伪装
太后,太后则妆扮成淖夫人。方纔局势未定,那位扮成淖夫人的太后找到机会,
趁乱从帐内逃脱。妾身不明白的是,她是怎么逃出去的?」

  「很简单,因为她压根就没在帐内。」

  「不可能!」齐羽僊道:「方纔她掷出木简,岂是幻术能做到的?」

  剑玉姬道:「妾身不敢自矜,但幻化之术,妾身也略知一二。那位淖夫人一
路走来,影随身动,绝非幻形。」

  「那时候是真的,后来才变成假的。」卢景道:「说到底,是你们这帮蠢货
打草惊蛇。那位太后一看情形不对,就借机溜了。」

  说着,卢景用竹杖拨了拨炉中的香灰,露出一片灰色的痕迹,看轮廓,依稀
是一根长羽。

  剑玉姬叹道:「妾身明白了,多谢卢五爷指点。」

  旁边众人都一头雾水。黑魔海诸人默不作声,一切唯僊姬马首是瞻,一个罩
着头套的黑衣男子却按捺不住,笑嘻嘻道:「卢先生说的蠢货多半就是我了,我
怎么没弄明白呢?她是怎么溜走的?」

  卢景翻了个白眼。

  剑玉姬道:「那位淖夫人本就是淖夫人,太后就是太后,一直都是真的。直
到发现羹中掺有毒物,吕太后才开始施展手段。送信是假,送信的小太监更是假
的。淖夫人接过木简,再递予吕太后,而后那位吕太后种种作势,其实都是在掩
饰。啐出毒物时,帐内的吕太后已经是淖夫人了,真正的吕太后则借着那个小太
监金蝉脱壳,逃之夭夭。」

  剑玉姬摇了摇头,叹息道:「妾身早该想到,吕巨君被困南宫,怎么可能送
信出来?」

  黑衣男子道:「那个小太监是幻化出来的?」

  剑玉姬指了指炉中那片灰痕,「这是一片施过术的符羽。这种符羽的幻形并
不是什么高明的术法,然而用在此时此地,却是足够了。等符羽失效,那位假扮
的吕太后悄悄把它投入炉中,就此焚尸灭迹。」

  黑衣男子想了一会儿,「为什么要这么做?」

  「无非想让我们判断失误,以为那位吕太后已不在宫中。」剑玉姬道:「如
果我没猜错,吕太后眼下不但尚未走远,甚至就在此宫中也未可知。」

  那名黑衣男子大为叹服,「你们心眼儿真多。我听着都糊涂,你居然都能猜
出来。」

  剑玉姬目光流转,望着卢景笑道:「让五爷见笑了。」

  卢景道:「该帮的我已经帮了,这里没我的事了。」说着他拎起草绳。

  义姁下巴被摘,嘴巴无法合上,口水不受控制地流淌出来,将胸前的衣襟打
湿了一片。这种污辱性的待遇,让义姁羞愤欲绝,可眼下形势比人强。黑魔海与
光明观堂是生死之仇,自己落在她们手中,下场只会悲惨百倍。两害相权,只能
取其轻了。

  义姁忍下羞辱,拖着软垂的双臂,被卢景牵着离开。

  黑衣男子望着卢景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道:「就这么让他走了?」

  「哦?」

  「我的意思是:起码要派个人跟着他吧——说不定他是去找吕太后的下落了
呢?说不定还真让他找到了呢?」

  剑玉姬笑道:「找不找得到太后,已经不重要了。」

  黑衣男子想了一会儿,不由恍然大悟,「你是故意让他们去找的?好让他们
把注意力放在吕太后身上?」黑衣男子击节赞叹道:「心眼儿太多了!」

  剑玉姬浅浅笑道:「五爷过奖了。」

  …………………………………………………………………………………

  看着卢景带回来的礼物,程宗扬目瞪口呆。

  「看什么看?」卢景翻着白眼道:「这可是岳帅的礼物。小心看到眼里拔不
出来。」

  义姁衣襟被口水湿了一大片,这会儿都已经结冰了。程宗扬实在看不过眼,
伸手按住她的下巴。

  「啥意思这是?」卢景阴阳怪气地说道:「咋地还摸上了?」

  「我有几句话要问她。」程宗扬义正辞严地说道。然后「咔」的一下,把义
姁下巴合上。

  「你是义纵的姊姊?」

  义姁一时不察,被黑魔海偷袭,为了避免落在黑魔海手中,纔不得不向卢景
求援。却没想到这瞎眼的乞丐更坏,任由她双臂和下巴被摘得脱臼,丝毫没有帮
忙的意思。

  双臂倒也罢了,可下巴被人摘脱,口水无法阻止地流淌下来,那窘态足以令
任何一个女子羞愤欲绝。

  义姁又羞又气,舌头也几乎失去知觉,过了一会儿才勉强应道:「是。」

  「光明观堂的?」

  「是。」

  「你知道吕雉在哪里吗?」

  义姁没有开口。

  卢景笑了一声。那笑声赤裸裸的,毫不掩饰,就是嘲笑。

  程宗扬权当没听见,「你干嘛要帮吕雉啊!你不知道她是坏人吗?」

  义姁没有回答。

  「你好端端的光明观堂出身,怎么就不干点正事呢?」

  义姁仍然默不作声。

  程宗扬还想再说,卢景给了他一个大白眼,「你挽救失足妇女来了?」

  「我是不理解,光明观堂出来的,怎么连是非都不分呢?」

  「哎哟,你这话我叫个不爱听。」卢景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光明观堂
那婊子窝能出什么好鸟?」

  「得得得。」一扯到光明观堂跟星月湖大营的恩怨,程宗扬就没了脾气。

  卢景不依不饶,「再说了,你不理解的事多了。光明观堂受了岳帅大恩,一
转脸,就怼个冷屁股过来,你能理解吗?」

  「行行行,咱不说这个了。」

  卢景扭头道:「礼物,你说呢?」

  义姁把脸扭到一边。

  赵充国道:「老五啊,你这礼物咋还有脾气呢?好新鲜啊。」他脸上的伤势
全是卢景拿面糊出来,然后涂上血迹,看着维妙维肖。

  程宗扬道:「赵老爷,你就别煽风点火了。」

  赵充国越发上杆子,「老五,要不我跟你换换?五匹马换你这礼物——我那
儿就缺个军医了!」

  卢景口气风凉地说道:「你是缺军妓吧?」

  朱老头道:「后生小子,留点口德吧!大爷跟你说,拿盒一装,眼不见心不
烦。回头刨一坑,往里一埋,齐活!」

  好吧。光明观堂跟黑魔海是世仇,比星月湖大营结怨还深。

  「都住口!」程宗扬道:「礼物我先收起来!死丫头,你看好。别丢了。」

  小紫道:「不用看的。只要程头儿不偷吃,肯定不会丢。」

  程宗扬怒道:「大爷!敬事房往哪边走?」

  「哎哟,小程子,你可别想不开啊。」朱老头劝道。

  小紫笑盈盈道:「程头儿要割掉是非根吗?让礼物给你割好了。」

  程宗扬悔得肠子都青了,自己干嘛多这几句嘴呢?好嘛,被一圈人挨个给呛
了一遍,颜面何在啊。

  「好吧。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弄死她,我也一句话不说。」程宗扬指着脚
下,「我要多说一句,就从这儿跳下去!」

  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大片大片的雪花。几人待在一处宫苑的廊庑顶上,
旁边便是永安宫。

  人影微晃,秦桧掠了过来。

  「方纔几名内侍从寝宫出来,传太后谕旨,让各人守好门户,并赏赐平乱有
功者。」

  剑玉姬谋定后动,布局不可谓不精细,连善后都考虑进去,通过暗中布置的
禁制,将宫中的惊变完全隔绝,再通过安排和一些不知真相的内侍传递消息,让
人以为太后仍安然无恙。可惜千算万算,没想到要紧关头,最关键的太后却脱网
而出,她精心布下的骗局迟早要完。

  程宗扬作为旁观者,眼看着剑玉姬吃瘪,却没有多少幸灾乐祸的心思。吕雉
逃脱,倒霉的不仅仅是剑玉姬那贱人,自己也没落着什么好。尤其是胡情透露出
的信息——吕氏早就安排好引董卓入京——更让程宗扬一阵阵的心惊肉跳。

  「找到暗道了吗?」

  秦桧道:「单常侍尚在寻找。」

  永安宫地下五条暗道,程宗扬已经找到四条,可以确定都没有吕雉的踪迹,
还剩最后一条没有找到。

  吕雉身边最亲信的三个心腹,淖方成已死,义姁和胡情都落入自己手中,可
惜这两人一个抵死不说,另一个倒是肯说,但谎话连篇,根本分不出哪句是真哪
句是假。

  眼下能够断定的是,吕雉将大批内侍集中在永安宫,就是为了引出宫里潜伏
的叛逆,好一网打尽。同时布好后手,一旦事有不济,就设法逃脱,等吕冀带董
卓兵马入京平定叛乱。

  显然吕雉对董卓同样心存忌惮,不到最后关头,也不肯动用他的兵马。程宗
扬现在担心的是:胡情和吕冀被自己截住,吕雉不会径直去了伊阙,把董卓这头
饿虎召来吧?

  秦桧欲言又止,程宗扬道:「怎么了?」

  秦桧咳了一声,「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少兜圈子,赶紧说!」

  「以属下之见,吕雉已然遁逃,吕氏叛逆中枢已失,主公当藉此机会,请皇
后入崇德殿,由金车骑、董司隶辅佐,立即召群臣入宫,早定大局。」

  程宗扬不禁纳闷,「这话有什么不当说的?」

  秦奸臣吞吞吐吐地说道:「太后吕雉垂帘多年,早已年老色衰……」

  程宗扬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我神经病啊!他恨不得把心都扒出来给大伙看
看,「我真没这个意思!」

  卢景奇道:「那你闲杵这儿干啥呢?」

  「不抓到吕雉,我放心不下,万一董卓……」

  程宗扬的担忧让赵充国大为不解,「老董入京也不是坏事啊。程老弟,你咋
这么忌惮呢?」

  忌惮?我何止是忌惮!一想到董卓领兵入京,一辆马车把皇后赵飞燕和定陶
王拉走,然后一把火烧掉洛都……

  程宗扬毅然道:「我意已决!必须先抓到吕雉!」

  小紫抬起雪雪的小爪子,「程头儿,我支持你哦。」

  …………………………………………………………………………………

  长夜将尽,南宫紧闭多时的朱雀门忽然洞开,喧嚣声中,一队人马举着火把
呼啸而出,在宫门前分成数十条火龙,扑往洛都各处。

  由宫中内侍、刘建门客以及北军残部组成的队伍明火执杖,闯入吕氏各处宅
院,将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吕氏族人绳缠索绑,押上街头。内侍手捧诏书,口称天
子之命,以吕冀弒君的罪名宣布族诛。军士们随即举起刀剑,当街诛杀。

  刀光过后,昔日的老爷、贵公子们尸横就地。长街上伏尸处处,鲜血在泥泞
的雪地间肆意流淌。

  相同的一幕在洛都各处不断上演,无论权贵云集的尚冠里,还是步广里、通
商里、治觞里……到处都有吕氏族人喋血街头。

  伴随着吕氏家族的鲜血,新天子的名讳也在第一时间传遍了整个洛都:江都
王太子刘建!

  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各种谣言像野火一样在城中蔓延。

  有人说:建太子已经登基,成为新君。

  有人说:太后已经自焚而死,彻夜未熄的大火并非来自武库,而是永安宫。

  有人说:群臣已经大礼参拜,新天子手握传国玉玺,明日就要下诏改元。

  有人说:天子暴毙是吕氏谋逆,吕冀用一张毒饼害死了天子,而且长秋宫也
有嫌疑。

  有人说:新天子得到霍大将军、金车骑、董司隶的效忠,如今正紧闭宫门,
大索宫中。

  有人说:二鹅就是两后的征兆,北宫的吕太后已经升天,南宫的赵皇后少不
得要下九幽黄泉,去陪先帝……

  「这是什么意思!」程宗扬接到传言的情报,气都不打一处来,「吕雉还没
逮到,刘建这就准备翻脸?」

  秦桧也皱起眉头,刘建的动作实在太快,堪称动如雷霆。永安宫尘埃尚未落
定,他就第一时间抓住机会,以天子的名义下诏,全面清除吕氏势力。

  这孙子拿准了自己不会反对他对吕氏下手,才精准地把握机会,把生米煮成
熟饭。诏令一下,新天子的名分也随之确立——连太后族人都被诛杀了,谁还敢
反对?

  奸臣兄刚纔那番话,真是金玉良言啊,人家早一步,自己就晚了一步,现在
诏书已下,吕家人都死得七七八八了,自己还怎么捧定陶王上位?

  唐衡送来的消息,刘建以天子的名义接连颁下诏书,除了对吕氏诛连九族,
还宣布没收吕氏财物,入于府中,同时减免天下百姓一半的赋税。并且下诏废除
吕冀等人的林苑,允许贫民入内谋生。吕氏族人吞并的田地,允许原主赎回,家
奴尽数放出。

  眼下吕氏已经被诛杀的有西平侯吕蒙、屯骑校尉吕让、越骑校尉吕忠、长水
校尉吕戟,几人的头颅都被悬挂在朱雀门外,公开示众。吕冀的妻族孙氏也被夷
族,其余与吕氏有关而在诛杀名单上的公卿、刺史、二千石、校尉足有近百人,
论罪罢职的超过三百人,全是吕冀等人的属吏和门客。

  更可怕的是内侍捧着天子诏书驰谕四方,各处里坊无不欢声雷动。甚至有吕
氏族人穿上布衣,试图逃出城去,却被百姓拿住送官。

  民心所向啊这是。一时间程宗扬都有点动摇了。刘建真要拢络住民心,就彻
底坐稳了天子之位。即便自己逮到吕雉,又有什么用?

  一言兴邦,一言丧邦。自己忽略了秦桧的提议,结果全面陷入被动。尤其是
那些谣言中,刘建已经迫不及待地亮出獠牙,准备对长秋宫下手了。

  程宗扬咬牙道:「先抓住吕雉!她要是翻盘,比刘建更可怕!」

  正当程宗扬心急如焚的时候,终于传来一个好消息:单超找到了那条最为隐
秘的暗道。

  暗道位于永安宫西南角,看守入口的两名内侍已经被单超用重手法震毙,只
留了一名活口。

  据那名内侍交待,半个时辰前,太后突至,她只带了一名老太监,径直入了
暗道。临行时,命他们把入口封死。

  卢景俯身辨认着地下的痕迹,片刻后说道:「就是这里。」

  程宗扬追问道:「这条暗道通向何处?」

  内侍费力地吐了口血,「北寺狱……」

  众人面面相觑,难怪这条暗道从不启用,居然是通往牢狱的。

第七章

  动乱从南宫蔓延到北宫,眼下已经扩散到了整个洛都。一片动荡不安之中,
北寺狱却成了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阴暗的牢房内,寒意侵人,往日充斥其间的臭味和呻吟声彷佛被寒冷冻结,
一片死寂。

  唯一的热源来自于夹道之旁的隔间,土坑中的炭火已经熄灭,只剩下零星的
火星。几名内侍挤在榻上,似乎已经睡熟,没有发出半点声息。木架上吊着一名
囚徒,他身上印满烙痕,这会儿垂着头,肮脏的头发沾着发干的血块,分不出是
男是女,是死是活。

  甬道两侧的囚牢内,那些被人遗忘的囚犯或坐或卧,僵硬的肢体犹如死尸。

  牢狱最深处,有一个狭小的天井。吕雉就坐在天井下方一张草席上,她一手
支着粉腮,带着一丝倦意,望着从天井中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华丽的宫装拖在
沾满血污的泥地上,却丝毫不以为意。

  「我还以为太后会去永巷,没想到会来北寺狱视察。」程宗扬揶揄道:「真
有闲心啊。」

  吕雉淡淡道:「把我打入永巷,你们就会放心了吗?」

  「放心,怎么不放心?」程宗扬道:「只要太后无恙,不管是在天涯海角,
我都放心。」

  吕雉轻叹了一声,「自从先帝驾崩,哀家垂帘听政,把他的两名宠妃投入永
巷之后,我就起过誓:有朝一日,哀家失势,宁肯死在北寺狱中,也绝不在永巷
苟活一日。」

  说着她坐直身体,扬手将一柄带鞘的长剑插在草席前,淡然道:「谁来取哀
家性命?」

  程宗扬摸了摸鼻子,往吕雉身后瞟了一眼。这妖妇一副坦然受死的模样,不
会是有诈吧?

  吕雉身后站着一名太监,他微微佝偻着身子,整个身体都被阴影笼罩,彷佛
与黑暗融为一体。

  自己左有卢五哥,右有秦奸臣,前有单常侍,后有赵长史,外面还有朱老头
那个老东西押阵,这样的阵容足够在六朝横着走,别说一个老太监,就是来一打
也不怕。

寂静中,一只骨节毕露的大手伸出,握住剑柄。

  吕雉露出一丝鄙夷,「一介奴才,你也配拔剑?」

  「奴才生为刘氏人,死为刘氏鬼。」单超沉声道:「圣上遇害,奴才早该死
了。待斩杀太后,为先帝报仇,奴才自当伏剑自尽。」

  「好一个忠心的奴才!」吕雉大笑道:「来杀了我吧。好让世人都知道,是
天子的奴才手刃太后。让我那乖儿子在九泉之下背上弒母之名,真是一个忠心的
好奴才!」

  单超面沉如水,握着剑柄,却怎么也拔不出来。

  赵充国分开众人,气势汹汹地挤到吕雉面前,一手指着她的鼻子,横眉竖目
地怒喝道:「你嚣张个啥?」

  吕雉瞥了他一眼,「若哀家没有记错,你是车骑将军府中长史赵充国。当日
北原一战,你率死士突围,身被七创,尤自血战不已。战后长水校尉吕戟抢夺你
的功劳,最后是哀家特旨擢拔你为长史,放在金车骑门下,保命了你的性命。」

  赵充国叫道:「若不是你们吕家人克扣军饷,把大黄弩改成腰弩,老子用得
着突围吗?行啊,你把我的命保住了,我那些兄弟呢?跟我一起突围的五十人,
活下来的只有六个!吕戟呢?照样升官发财!我赵充国好歹也是皇图天策府出来
的,升个官还得拿命去换?我这么有勇有谋的人才,当个长史还得承你的情?我
憋屈不憋屈啊!」

  「吕戟收你为亲卫,你不干;升你为都伯,你也不干。为什么?」

  「我赵充国堂堂大汉军士,不是给吕氏作狗的!」

  吕雉厉声道:「那你有什么好委屈的!又想忠于汉室,又想当官,凭什么好
处都让你占了!」

  赵充国冷不防被噎了一口,哼了两声,硬没找出话来。

  「充啥大头蒜呢?」卢景讥笑道:「两句话就被人堵回来,还天天吹自己口
才了得,一张嘴能把活人说死,把死人说活——皇图天策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赵充国使劲指了指吕雉的鼻尖,最后撂下一句,「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吕雉望着卢景,「岳鹏举欠我的人情什么时候还?」

  卢景道:「你说王真人的左武军?这人情算不到岳帅头上吧?」

  「若不是看在岳鹏举的面子上,哀家凭什么让王哲独领一军?」

  眼看卢景也要吃瘪,秦桧挺身上前,挥臂高呼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
之!大伙别跟她废话,我先捅她一剑,大伙再一块上!」

  吕雉喝道:「叫你主子来!」

  程宗扬摸着鼻子走到吕雉面前,叹道:「商量一下,你自杀得了,咱们都别
麻烦了,成不成?」

  吕雉一双深黑色的眸子冷冷盯着他,良久才冷笑道:「真没想到,哀家居然
会死在你这小人手里。」

  小紫道:「程头儿,有人说你是小人哦。」

  「爱说什么说什么吧。跟死人计较什么呢?」

  「那可不行。」小紫道:「谁也不能说程头儿小。」

  「……人家不是这个意思吧?」

  「找个理由嘛。」小紫说着去握剑柄。

  「放着我来!」程宗扬不想让死丫头平白沾血,赶紧拦住她,把剑柄抢到手
中。

  赵充国干咳一声,「差不多得了。咱们可说好是请太后移宫的。」

  「我改主意了。」程宗扬瞟了他一眼,「你要拦我?」

  赵充国摊开双手,一脸无辜地说道:「我拦不住啊。那啥,老五,给我一拳
狠的。」

  卢景翻了个白眼。

  赵充国抬头给了自己脑门一拳,然后仰面倒下,嘴里嘟囔道:「我啥都没看
见啊。你们赶紧着,这地上凉……」

  程宗扬握住剑柄,一把拔出,然后就怔住了。

  鞘内只有半尺长一截断剑,断口上刺着一张道门符箓,只是上面没有绘制符
纹,空白的符纸上用朱砂写了一个「吕」字,字迹宛如滴血一样,红得刺目。

  「王哲独领左武一军,十八年间,征战万里。外起边衅,内伤国体,哀家一
忍再忍,却忍到让人把剑送到枕侧——左武军以为我吕雉是好欺负的吗?」

  程宗扬一脸古怪,「有人用断剑威胁你?」

  「何必装傻?」吕雉扬起玉颈,「来,杀了我吧。」

  程宗扬执剑看了许久,心绪像潮水般起伏不定。虽是断剑,亦可杀人。自己
一剑挥出,自然是一了百了,反正左武军覆没的元凶就是吕氏,杀了她,也算为
师帅报仇了。况且吕雉拿柄断剑,扎张符箓就硬说师帅威胁她,自己凭什么要相
信?说不定这符就是吕雉自己弄的,故意来搅混水的。

  可是……这么了结此事,自己真就甘心吗?是谁送来的断剑?师帅?还是另
有其人?

  「你赢了。」

  程宗扬把断剑重新送回鞘中,「弄清真相之前,我不会杀你。」

  不但自己不会杀她,有人要杀她的话,自己还得拚命拦着——这感觉实在太
他妈的了!简直就像吃了一大口晒干的狗屎,都快噎死了,还得玩命地往下咽。

  「不过……虽然不能杀你,也不能就这么放过你。」

  程宗扬收起长剑,然后抬手朝吕雉抓去。

  吕雉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她身后一直没有动作的老太监低低咳了一声,然
后一掌拍出。

  那一掌看似缓慢,但程宗扬还没来得及反应,耳边便「咯」的一声脆响,整
个左手的骨骼像被人生生碾碎一样,剧痛攻心。

  「干!」程宗扬大骂一声。

  自己出手的时候,其实已经在防着吕雉身后的老太监,可这老太监实在太阴
损了,自己一把抓出,他应该上来一掌封住,两边硬碰硬对上一掌,好先试试彼
此的斤两再说。可这老太监不按套路来,反而一掌反切,砍在自己手背上,直接
震断了自己两根掌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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