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頁下一頁
發新話題
打印

六朝雲龍吟31-39〈39更新完成〉

 
收藏  |  訂閱
419  41.2k

第一章  

一滴水珠懸在銅壺的漏管下方,表麵映出一株縮小了無數倍的青銅燈樹,細小的燈火猶如繁星,光芒璀璨。片刻後,水珠悄然滑落,滴在盛著刻箭的承水壺中,發出一聲輕響。 

已經是漏下三刻,雖然四周的帷幕密不透風,永安宮內仍然寒意四起。

呂冀躺在榻上,通紅的雙眼布滿血絲,就像一頭受傷的餓狼。  

他身上受的都是外傷,並不致命。可這些外傷極為惡心。中行說一共刺了他十七刀,傷口從肩到腿,遍布全身,不管他是躺是坐,都至少會碰到一處。為了鎮痛,宮裏的太醫用上了麻沸散,使他能昏沉睡去。結果造成了這樣的局麵:呂冀想理事,就無法止痛,想止痛就無法理事,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好端端的計劃被劉建攪成一團亂麻。甚至那賊子還登基當了天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扶我起來!”  

張惲道:“大司馬,你一身的傷……”  

呂冀咆哮道:“我就腳底下沒有傷口!”

張惲隻好小心翼翼地扶著呂冀起來。 

呂冀用力喘了口氣,忍痛對許楊道:“告訴巨君,不用再等了!那幫賊子該跳出來的都已經跳出來了,挨個殺過去便是!今晚務必攻下南宮,將逆賊劉建梟首示眾!”  

張惲小心勸諫道:“劉建已經是甕中之鱉,何必著急呢?” 

“過了今晚,他就作了一日的天子!”呂冀咬牙切齒,惡狠狠說道:“無論如何!不能讓他活到明日!”  

張惲看了眼低頭不語的許楊,躬腰應道:“是。”  

“還有劉氏宗親!”呂冀厲聲道:“一個都不許放過!”  

帷幕外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荒唐!” 

張惲像被人踢了一腳似的,撲通跪倒,額頭緊貼著地麵。  

一隻玉手掀開帷帳,義姁展目往幕中掃了一眼,然後退開一步。  

帳外環佩輕響,穿著黑色鳳衣的太後雙手握在胸前,緩步走進帳中,鳳目間帶著幾分慍怒,盯著渾身纏滿繃帶的呂冀。  

即使受傷也不改囂張本色的襄邑侯此時卻嘴巴一扁,像個被人欺負的孩子一樣委屈地叫了一聲,“阿姊……”然後“嗚嗚”地哭了起來。  

“哭什麼!”呂雉怒斥一聲,一邊從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替弟弟抵去淚水,一邊教訓道:“吃了虧,就討回來!何必作小兒女之態?”  

呂冀抽泣著恨恨道:“都是中行說那個狗賊!還有劉建!劉子駿!劉榮!劉箕!劉德……姓劉的就沒有一個好東西!”他越說越氣,“枉我呂家世代匡扶社稷,為劉氏費盡心力。這幫忘恩負義的東西,全都是賊!”  

“少說這等話!”  

呂雉喝斥一聲,然後叫義姁過來,檢查弟弟身上的傷勢。  

義姁解開繃帶,看了幾處要緊的傷口,寬慰道:“侯爺傷勢平穩,靜養月餘即可痊愈。”  

“哪裏等得了月餘?”呂雉道:“越快越好,眼下耽誤不得。”  

義姁心下會意,“奴婢這便取藥來。”  

等義姁離開,呂雉抬眼看著弟弟,半晌沒有作聲。  

呂冀早就長得比姊姊還高,身材更是肥壯,可在她的目光下,仍像小時候那樣,手足無措。  

許楊不言聲地躬身退下,隻有張惲還留在帳內。  

呂雉慢慢說道:“冀兒,你告訴阿姊,是不是晴州商會找過你,想拿重金買天子的性命?”  

呂冀臉色頓時一僵。  

呂雉沉默片刻,然後帶著一絲痛心道:“你缺錢嗎?”  

“不是的……阿姊……”呂冀吞吞吐吐地囁嚅片刻,然後小聲道:“反正是要做的……我應許他們,那錢等於是白拿的……”  

“冀兒啊冀兒,你怎麼能這麼傻啊!”呂雉道:“那幫晴州商蠹最是奸詐狡狠,你答應他們,不就等若告訴了他們你的心思嗎?”  

呂冀心虛地說道:“我又沒有說……”  

“他們難道猜不出來嗎?莫說你因為貪圖那些小利答應了他們,即便你沒有答應,隻要你稍有意動,他們就能猜出九成。”  

呂冀被姊姊接連教訓,心裏有些不高興,梗著脖子道:“那又如何?他們隻是些商賈而已,一道算緡令就能讓他們傾家蕩產。”  

“你!”  

呂雉還待再說。呂冀忽然眉頭一緊,一手撫著傷處叫道:“哎喲……”  

呂雉氣得臉色發青,最後還是沒能喝斥出口,轉頭道:“還愣著幹什麼!扶大司馬躺下!”  

張惲連忙上前扶住呂冀,小心避開傷口,用一個別扭的姿勢半躺下來。  

呂雉胸口起伏片刻,然後冷冰冰道:“我不知道晴州商會許了你多少錢,但你要知曉——晴州商會的人從你府裏出來,轉頭便許了劉建二十萬金銖!你自己想想吧。”  

說罷拂袖而去。  

“二十萬?”呂冀怔了片刻,抬手往案上拍了一記,大怒道:“這幫壞了心腸的商蠹!哎喲……”  

這一拍不小心牽動臂上的傷口,呂冀抱著手臂大叫起來。  

“侯爺當心。”義姁拿著一隻布囊進來,見狀抬手托住呂冀的肘尖,然後指尖一挑,白色的繃帶像是活過來一樣,靈動地一圈圈旋轉著散開。  

義姁一手解開繃帶,一手從布囊中取出一隻玉盒。那玉盒極大,打開來,裏麵卻隻有一層淺淺的赤紅色藥末。義姁用一隻精巧的玉圭抿了少許,在呂冀臂上薄薄灑了一層。  

呂冀隻覺傷口像被太陽曬到一樣暖洋洋的,接著便看到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愈合。  

“這赤陽散是療傷生肌的秘藥,”義姁道:“可惜隻能治皮外傷,傷口太深便無能為力。眼下隻剩了這麼一點,侯爺,往後可要當心了。”  

…………………………………………………………………………………  

火光衝天,映出夜空中密布的彤雲。武庫的大火已經燒了一個白天,此時非但沒有熄滅,反而越發猛烈,熊熊大火將半個洛都城都籠罩在火光下。似乎被火光驚擾,不知從何處隱約傳來野獸的咆哮聲,夜色下蒼涼而又可怖。  

程宗揚兩手扶著欄杆,俯首看著腳下的廣場。經過一天的殊死搏殺,阿閣廣場上每一塊磚石上都淌滿了鮮血。廣場兩側的溝渠中,鮮血彙聚成溪,最深處足以淹沒人的腳踝。  

如今正值隆冬,那些鮮血此時已凝結成冰,唯有濃鬱的血腥氣揮之不去。  

呂氏與劉建雙方殺得天翻地覆,南北二宮血流成河,連武庫都一把火燒了,洛都士民人心惶惶。許多人都試圖出城躲避戰亂,但洛都九座城門此時已經全部戒嚴,禁止通行。  

對於大多數平民而言,他們並不在乎誰登基稱帝,畢竟天子之位離他們太過遙遠,無論誰登基,也不見得會讓他們的日子更好過。但眼下的戰亂已經影響到每個人的生計,他們隻盼著戰亂能早日平息。好在一片混亂之中,董宣兼任的洛都令仍在運作,勉強維持住城中的秩序,暫時沒有出現大亂。如今各處裏坊都緊閉大門,無數人都在焦灼地等待戰爭結束。  

兩軍在尺寸之地血戰競日,阿閣數易其手。但呂氏指揮的平叛軍始終沒能打到南宮核心的崇德殿,劉建軍也未能奪回白虎門。雙方一直殺到夜間,仍然是僵持的局麵,漢軍的精銳就在這片廣場上白白消耗著生命。  

為雙方作戰的士卒原本同屬一軍,用著同樣的裝備,同樣的戰術,受過同樣的訓練。就在一天前,他們還是生死與共的手足同袍,現在卻成了你死我活的對手。打到這個地步,雙方都已經沒有任何退路,誰後退一步,都將是萬劫不複。勝者會獲得一切,而敗者將失去一切。對於那些押上身家性命的權貴豪門來說,更是如此。  

程宗揚視線從阿閣移向崇德殿,望著那麵勉強趕製出來的天子旌旗。  

高大的旗麵用數匹絲帛拼接而成,顏色深淺不一,正如劉建這個天子之位一樣,隻能說是湊合。  

“劉建的底牌已經出盡了。”程宗揚道:“不然劍玉姬也不會那麼賞臉,親自出麵來找我談心。接下來,就要看他運氣夠不夠好了。”  

盧景道:“劉建能在崇德殿登基,氣運已經逆天。他要真能當上天子,老天都不會答應。”  

“連五哥也不看好那廝?”  

“看好他的可不多。”蔡敬仲淡淡道:“我聽說,劉建登基時,中行說就沒有露麵。”  

程宗揚一怔,“怎麼回事?”  

劉建能夠登基,中行說居功至偉,可以說沒有中行說,就沒有劉建今日,可登基大典這麼重要的關頭,中行說居然沒有出現?  

“宮裏傳言,他是跑了。”  

“跑了?”程宗揚滿臉的不可思議。  

呂氏弑君是他先喊出來的,天子遺詔是他宣稱的,劉建的野心是他煽動起來的,天子舊臣是他拉攏的,傳國玉璽和虎符的所在是他透的底——結果那家夥一把火把漢國朝野燒了個七零八落,然後拍拍屁股就跑了?  

漢國宮中有個蔡敬仲已經夠不幸了,誰知道還有中行說這種貨色?蔡爺是要錢,這孫子可是要命!中行說坑了多少人?他自己是過癮了,不知道多少人被他害得家破人亡。單是廣場上戰死的這些軍士,一大半都要算到他頭上。  

弄死這麼多人,然後他就跑了?他能跑到哪兒去?別說呂氏,就是劉建也不會放過他。  

程宗揚正想得入神,雲丹琉飛身掠上闕樓,抬手把一封書信擲給他,冷著臉道:“給你的。”  

自從得知外麵打得正歡,這個卑鄙之徒還背地裏跟幾個侍奴在宮裏胡搞,雲丹琉就沒給他好臉色看。程宗揚私下猜測,雲丫頭生氣多半是因為沒叫她——但這話打死他也不敢說。  

秘道入口在皇後的寢宮,外人不好入內,傳遞消息都是由幾名侍奴負責。宮中雖然殺得血流成河,但有這條秘道在,長秋宮始終與外麵保持著聯係。  

書信由秦檜親筆所寫,一手漂亮工整的蠅頭小楷,看著就讓人舒服。  

眼下劉建與呂氏打得不可開交,根本沒有人顧得上理會他們,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董宣的兩千隸徒和郭解召集的千餘遊俠兒,都已經準備停當,隨時可以出動。  

程鄭的遊說並不十分順利,但也在預料之中。大多數商賈仍然不敢卷入爭奪天子之位的是非之中。而由於呂巨君的操持,趙飛燕在民間的名聲更是不堪。聽說襄助皇後,許多人都打著哈哈顧左右而言他。但同時大多數商賈也沒有表現出對劉建或者呂氏的特別傾向——在他們看來,三者都不是什麼好鳥。倒是郭解的名聲幫了程鄭不小的忙。以田榮為首的一批商賈,出於對郭解的信任解囊相助,也讓程鄭拉攏了一批人。  

信中送來一個好消息,上林苑的羽林天軍已經被霍子孟派人控製,總算沒有落在呂氏或者劉建手中。壞消息是霍子孟至今尚未表態,麵對嚴君平的勸說,始終模棱兩可。  

“這老狐狸……”程宗揚嘀咕一聲,接著往後看。  

按照程宗揚的吩咐,秦檜派人去聯絡陶弘敏,結果撲了個空。陶五爺閑極無聊,前日帶人沿伊水遊玩,誰知宮中驚變,伊闕閉關,兩邊音訊斷絕,會館的人早急得跳腳。秦檜無奈之下,隻好留了人,在會館等候。  

聯係不上陶弘敏,無法知道晴州商會的態度,秦檜又轉而委托趙墨軒出麵打聽,趙墨軒已經前往晴州商會,估計稍後就會有消息。  

另一邊,卓雲君和阮香琳分別抵達宅中,詢問是否需要入宮。卓雲君同時帶來一個消息,昨晚宮中驚變的時候,潁陽侯呂不疑單車入觀,尋了一間靜室杜門不出。其間呂家數次派人來請,呂不疑都拒而不見。  

書信最後,秦檜提到敖潤奉命趕往池陽,至今尚無消息,不過有班先生親自帶路,想必能及時趕到。  

“老班怎麼親自去了?”程宗揚皺起眉頭。  

呂氏與劉建勢均力敵,北軍八校尉僅存的池陽胡騎,就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誰能得到胡騎校尉桓鬱相助,誰就徹底占了上風。可以想像,雙方都會施盡手段,不遺餘力地拉攏桓鬱。至於自己派敖潤前去傳詔,無非是盡人事聽天命而已。連程宗揚自己也不覺得桓鬱會拒絕劉建和太後,轉而支持聲名狼借全無助力的皇後。  

程宗揚心裏暗道:可千萬別出事啊。

[ 本帖最後由 jerryhkk 於 2016-12-28 01:16 PM 編輯 ]

…………………………………………………………………………………  

池陽。胡騎大營。  

中軍帳內,胡騎校尉桓鬱內著鐵甲,外穿儒袍,雙手握拳按在膝上,正襟危坐。他頭盔放在一邊,額頭上紮了一條白布,為天子戴孝。  

何武手裏拿著一幅黃綾詔書,一邊高高舉起,一邊須發怒張地高聲道:“呂氏弑君,天人共憤!而今陛下奉先帝遺詔,登基為帝,召忠義之士,共誅呂氏逆賊,千秋功業,在此一舉!桓胡騎,切莫自誤啊!”  

帳中一支火把發出“畢畢剝剝”的輕響,桓鬱臉色在火光映照下時明時暗。  

席側一名少年道:“何司直一路辛苦,如今夜色已深,還請先休息吧。”  

“陛下尚在危難之中,談何休息?”何武舉著詔書道:“還請桓胡騎速速發兵,揮師勤王!”  

少年道:“何司直有所不知,如今隆冬天氣,天寒地滑,馬匹夜間奔馳,極易損傷。”  

說著他使了個眼色,旁邊兩名軍士上來,半推半拖地把何武請了出去。  

何武剛被推出去,帳外忽然一陣喧嘩,一個布衣胖子掙紮著伸進頭來,高叫道:“桓大將軍!桓大將軍!請聽小人一言!”  

少年起身正要喝斥,桓鬱開口道:“讓他進來。”  

那胖子被軍士按著肩膀押進帳內,掙紮中,他身上的布衣被撕開大半,露出裏麵一件價值不菲的貂裘。  

那胖子兩條胳膊被軍士死死擰住,痛得齜牙咧嘴,仍滿臉堆笑,“小的是建太子的家臣,隨何司直一同來的。小人來之前建太子專門交待過,桓大將軍沉穩有大度,將來必是國之棟梁!昔日天子秉政未久,未能擢拔,否則以桓大將軍的功勞,早當封侯!”  

胖子一邊說一邊緊盯著桓鬱的神情,見他目光微閃,立刻抓住機會,高聲說道:“隻要桓大將軍起兵勤王,即封龍亢侯!食兩千戶!晉前將軍!開府建牙!賞萬金!更有無數賞賜!桓大將軍,機不可失啊!”  

桓鬱看著他,半晌才慢慢道:“你是商賈吧?如何是建太子家臣?”  

胖子堆笑道:“小的早年是商賈,後來投效的建太子,舉家從龍。”  

桓鬱不再與他多說,揮了揮手,軍士立刻把那胖子押了下去。  

旁邊的少年哂道:“一介商賈,也自稱家臣。劉建派來這兩人,一個滿口大義,愚不可及,一個滿口言利,銅臭逼人。真是可笑。”  

“住口。”  

少年低下頭,“是,父親大人。”  

桓鬱道:“呂家的使者也到了吧?讓他進來。”  

少頃,一個臉色蒼白的中年人掀帳而入,他穿武將的皮甲,腰間卻佩著一柄鑲滿珠寶的長劍,腳步虛浮,雖然穿著武服,卻更像是一個被酒色掏空身體的貴族紈絝。  

他客氣中帶著三分傲慢,直著身子拱了拱手,開口道:“奉車都尉呂賞,見過桓胡騎。”說罷一甩衣袖,在席前屈膝坐下。  

桓鬱抱拳還了一禮,卻沒有開口。  

“想必桓胡騎也知道了,天子昨晚駕崩,逆賊劉建偽造遺詔,登基稱帝。如今滿朝文武都已經奉太後詔命,舉兵討賊。”呂賞笑道:“也是咱們的交情,我這緊趕慢趕趕到池陽,就是怕耽誤了你立功——”  

呂賞說著從袖中取出一份詔書,抬手在案上攤開,他沒有讓桓鬱跪拜接旨,而是像老友一樣隨意指點著說道:“太後的旨意,誅劉建者,以一縣之地封為侯國,子孫承之。老桓,你可想好了,這麼重的賞賜可是不多。尋常封侯,除了開國的幾個,有多少實封的?無非是食邑而已。這可是實打實的侯國……”  

呂賞絮絮叨叨說了半晌,桓鬱始終默然無語。  

桓焉道:“不瞞呂都尉。眼下來到池陽的使者,除了呂都尉,還有建太子派來的何司直,甚至連長秋宮也派來了一個治禮郎。詔書有用傳國璽的,有用太後印璽的,有用皇後之寶的。別人我不知道,反正小侄是看糊塗了。宮裏究竟是個什麼情形,我心裏一點數都沒有。”  

呂賞佯怒道:“嘿,小家夥,你難道還信不過我?”  

桓焉笑道:“小侄不敢。天子駕崩,群龍無首,太後秉政是天經地義的事,隻不過何司直帶來的不僅有天子印璽,還有虎符……”

呂賞擺手道:“都是那逆賊突然作亂,從宮中搶走的,作不得數。”  

“宮裏有呂將軍的衛尉軍,還有期門武士、兩廂騎士、殿前持戟、都候劍戟士,又有大司馬主事……怎麼會被一個諸侯王太子奪走了玉璽虎符?”  

呂賞臉色有些難看,勉強道:“天子駕崩,大司馬哀傷過度,一時不查也是有的。”  

“不是我信不過叔叔,隻是事關社稷……”桓焉停頓了一下,然後道:“小侄已經派人連夜前往大將軍府,畢竟軍務之事,還須聽大將軍的意思。宮裏若是不忙的話,叔叔不如在此休息一晚?”  

“宮裏有什麼忙的?劉建一介醜類,跳踉不了多久。”呂賞打了個哈哈,然後摸了摸下巴道:“霍子孟啊?得,我就等著吧。老桓,你要耽誤了立功,可別怨我。”  

呂賞站起身,甩著袖子走了兩步,又轉身道:“我還得給你提個醒,那幫刀筆吏都是狗娘養的,最不是東西,你要去得晚了,非但無功,說不定還要給你安個觀望的罪名。你可得當心啊。”說完,這才一搖三晃地離開大帳。  

桓焉盯著他的背影冷哼一聲,然後轉頭道:“父親大人,要不要請那個治禮郎進來?”  

桓鬱道:“你先說說。”  

桓焉直起腰,“劉建不成。雖然拉攏了一班天子舊臣,但倚仗的家奴仆役多是些雞鳴狗盜之徒,忠直之士豈肯與他們為伍?劉建若想贏,隻有一條路:打下永安宮。隻要永安宮還在,劉建的天子之位就坐不穩當。但永安宮豈是好打的?若能打下永安宮,劉建也不至於放火燒了武庫。論雙方贏麵,呂氏當占七成,投劉建,猶如燈蛾投火,智者不取。但投呂氏……”  

桓焉看了眼父親的神色,然後說道:“投呂氏的話,雖然太後行事果決,但二百年後族,養出的呂氏子弟盡是些色厲內荏,囂張跋扈之徒。呂大司馬主持喪事,竟然被人搶走玉璽虎符,堪稱天下奇聞,令人駭笑。而那個呂賞,與父親大人隻是一麵之交,行事便無所顧忌,居然放言恐嚇。”桓焉坦率地說道:“兒子也不看好。”  

見父親沒有表態,桓焉接著說道:“如今洛都形勢一日三變,北軍八校尉,虎賁校尉劉箕、中壘校尉劉子駿、屯騎校尉呂讓、越騎校尉呂忠已然身死。射聲校尉呂巨君、長水校尉呂戟不見蹤影,僅剩下阿附劉建的步兵校尉劉榮,還有父親大人。以兒子看來,無論呂氏與劉建誰勝誰負,都將兩敗俱傷。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恐被他人盡收漁人之利。而這個漁人,多半就是霍大將軍。待兩邊鬥得精疲力盡,霍大將軍很可能就該出兵平叛了。依我看,霍大將軍多半會趁呂氏與諸劉傷敗之際,遠迎外藩,徹底壓服外戚和那些不安分的宗室。”  

桓鬱一手摩挲著膝蓋,沒有作聲。  

桓焉壯起膽子,“霍大將軍掌權多年。若要取而代之,這是唯一的機會。”  

“你錯了。”  

桓鬱終於開口,“外人多以為霍子孟是權臣,其實他行事極有分寸。眼下霍少已經去了羽林大營,看似擁兵觀望,但隻要太後尚在,霍子孟就不會動呂氏一指頭。甚至出兵保下永安宮也未可知。”  

“霍大將軍與呂冀並不相睦啊?”  

“霍子孟深受太後信重。造太後的反?他狠不下這份心。”  

桓焉不甘心地說道:“那我們就在營中等著霍大將軍發話嗎?父親大人,機會難得啊。一旦錯過時機,待得塵埃落定,就來不及了。”  

“再好的機會也要看清楚再說——莫忘了左武軍的前車之鑒。”  

“左武軍?”桓焉一頭霧水,“王師帥嗎?”  

桓鬱沒有再說,隻吩咐道:“去叫那個治禮郎進來。”  

“是!”桓焉站起身,一邊莞爾道:“趙皇後居然也派了使者,著實好笑。太後尚在,哪裏能輪到她說話呢?”  

桓焉剛要舉步,忽然外麵一陣慘叫,接著一片大亂。  

桓焉搶步出了營帳,隻見帳外已經火光衝天,營盤東北角幾處營帳都被大火吞噬,幾名騎手正在火光中不斷衝殺。其中一名大漢盤馬彎弓,弓弦響處,將奔逃者一一射殺。還有一名頭戴高冠,身著儒服的文士,他手中提著長劍,赤著雙臂,雙袖綁在肘間,此時正縱馬而起,猶如蒼鷹搏兔一般,將一名逃跑的武將斬落馬下。  

桓鬱治軍極嚴,為了防止營嘯,入夜之後軍中便實行宵禁,此時外麵雖然大亂,軍中依然靜悄悄的。被驚醒的軍士們各自握住兵刃,但沒有主將的軍令,沒有一個人走出營帳。  

著火的兩處營帳都是客帳,彼此相距百餘步,用木柵與胡騎軍的大營隔開,分別住著劉建和太後的使者,但此時那些權貴、名士就像獵物一樣,被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逐一斬殺。  

桓焉整個人都呆住了,張大嘴巴,半晌沒有合攏。  

當長劍又一次落下,一名正在逃跑的使者頸中鮮血飛濺,頭顱高高飛起。慘叫聲戛然而止,隻剩下烈火燃燒的聲音。  

那名文士騎馬來到帳前,他身上的儒服已經被鮮血染紅,神情卻平靜如水。  

他收起佩劍,然後微微一笑,抬手將兩顆綁在一起的首級扔在大帳前。桓鬱此時也走到帳前,看到那兩顆首級,眼角不由狠狠跳動了兩下。  

兩顆首級,一顆是方才滿口忠義,氣壯山河的司直何武,此時怒睜雙眼,死不瞑目;另一顆則是片刻前誇誇其談的奉車都尉呂賞,大睜的眼睛中滿是驚恐。  

“長秋宮使者班超。”那文士拱手施了一禮,長聲道:“桓將軍,如今外擾盡去,可以與在下談談了吧?”

[ 本帖最後由 jerryhkk 於 2016-12-28 01:22 PM 編輯 ]

第二章

  十一月初八。子時。

  南宮白虎門前,蒼涼的號角聲再一次響起。

  蒼鷺已經指揮士卒搏殺了一日一夜,臉上仍毫無倦意,反而就像剛睡醒一樣
冷靜自若。在他身前,百餘名越騎軍列成雁陣,他們一手提著韁繩,一手挾著丈
許長的銀戟,戟鋒筆直向前。

  再往前,是五輛戰車。車前虎賁軍的馭手,包括馭馬都披著重甲。厚重的車
廂四麵都包著鐵皮,猶如銅牆鐵壁。車內站著三名士卒,中間一名雙手持弩,旁
邊兩人拿著適於車戰的長戈。除此之外,每人各佩有一柄環首刀,車上還放著用
於步戰的長矛、短劍以及重盾。

  燒毀武庫之前,蒼鷺命人帶走了大量軍械,可以說,此時劉建的亂軍擁有漢
國,甚至六朝最精良的裝備。

  但這並沒有帶給亂軍壓倒性的優勢。在廣場另一端,那個手持方天畫戟的白
衣少年簡直是無敵的存在,尤其是他在方才結束的第八戰中,悍然以一己之力挑
翻了一輛武剛車,無人再敢攝其鋒芒。

  “有些人天生就適合戰場。”蒼鷺握著冰涼的鐵如意,神情紋絲不動,“比
如呂奉先。”

  齊羽仙流露出一絲凝重,呂奉先修為算不上頂尖,但當他跨上那匹赤兔馬,
就像一個臂上長著方天畫戟,身下長著四條馬腿,力大無窮,所向無敵的怪物。
單以馬戰而論,除了侯玄等寥寥數人,世間隻怕再無人是其敵手。而且他在戰場
上的嗅覺,更是敏銳得出奇。蒼鷺數次設伏,精心布局,結果都被他潰圍而出。
上一次交鋒中,蒼鷺費盡心力,專門針對呂奉先設下必殺之陣。結果呂奉先卻過
而不入。一次兩次也許是運氣,次次如此,隻能說他天生就適合這片戰場了。

  蒼鷺扭過頭,“我想問的是:你們當日為何沒有殺死他?”

  “那隻是個意外。”齊羽仙不願多說,轉口道:“但他畢竟隻是一個人。我
想問的是:還要等多久?咱們的新天子可是已經等急了,方才又在追問:眼下你
已經有五支北軍,再加上三千忠心耿耿的誌士,還要和他們周旋到什麼時候?”

  劉建得到越騎、屯騎兩軍之後,實力大漲,無論兵力還是裝備,都壓倒呂氏
一方,可呂氏始終控製著白虎門這座南宮的門戶,讓劉建寢食難安,對號稱精通
兵法的蒼鷺更是大為不滿。

  蒼鷺摩挲著鐵如意道:“呂氏還有底牌未出。”

  “你是說那班死士?”齊羽仙不以為然地說道:“仙姬已經準備萬全。隻要
他們敢棄巢而出,我們就能盡誅呂氏滿門。”

  “不是他們。”

  “那是誰?”

  蒼鷺指了指腦袋,“感覺。”

  齊羽仙道:“白翼曾推算出劉建將得天子之位,可也算不出呂氏還有什麼後
手。”

  “如果有人擾亂天機,算不出來也在意料之中。比如廖扶,比如那些胡巫,
推算時也是一片混沌。”

  “但至少白翼算出來呂冀將死,而呂氏將一敗塗地。”齊羽仙道:“洛都是
京畿之地,無論仙姬還是劉建,都不願戰事拖延。”

  蒼鷺垂下頭想了一會兒,“有些事情我不太理解,比如:你們是想讓我攻下
白虎門,還是擊敗呂氏?”

  齊羽仙挑起眉角,“有區別嗎?”

  “有。若白虎門在呂氏手中,這片戰場上的競爭者就是三方。攻下白虎門,
則是我們以一敵二。”蒼鷺用鐵如意遙遙一指,“長秋宮是在宮內。”

  齊羽仙皺起眉頭。雙方在阿閣連番血戰,但無論蒼鷺,還是江充,交戰時都
有意避開了長秋宮,不願意多招惹一個對手。但在齊羽仙看來,這也是因為長秋
宮的實力太過弱小,無論誰最後得勝,長秋宮都隻有低頭的份,否則他們隨手就
能滅掉長秋宮那點守衛。

  但仗打到現在,各方的實力正在悄然變化,從虎賁軍一名軍司馬開始,不斷
有人從戰場上脫身,投奔長秋宮。眼下長秋宮的軍力已經膨脹到四百人,如果不
是皇後的名聲著實不佳,這個數字還會進一步擴大。

  齊羽仙哼了一聲,“商人伎倆。”

  拜呂巨君所賜,趙飛燕在民間的名聲已經壞得無以複加,宮中變亂一起,別
說有人投奔,原本那點守衛都該一哄而散才是。不曾想長秋宮居然用上拿重金收
買人心的手段,不僅長秋宮未生變亂,還吸引了不少貪圖重利的小人。再加上金
蜜鏑和蔡敬仲一外一內,竟使得長秋宮在一片混亂中獨保平安。

  別人也許不知道,齊羽仙可是知曉程宗揚在其中起的作用。呂氏在漢國根深
蒂固自不待說,仙姬也在漢國經營多年,誰知那位程少主七拼八湊,竟也湊出一
班人馬來,這麼能折騰,也是本事,齊羽仙看在眼中,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手段。

  但她更佩服的還是仙姬。眼下的局麵早已在仙姬的預料之中,有那位程少主
出麵,將夾縫中的勢力收攏起來,等若讓他做到了仙姬不方便做,也無法做到的
事情。有仙姬布置的後手,到時他的一番辛苦,都是為仙姬做的嫁衣。

  想到這裏,齊羽仙心情又好了起來,輕笑道:“不必理會長秋宮那邊。”她
帶著一絲揶揄道:“說不定局勢有變,我們還要靠他們度過難關呢。”

  蒼鷺忽然抬起頭,望向天際密布的彤雲。

  齊羽仙心頭一悸,也隨之抬起頭,隻見被大火映紅的夜空中,多了幾點晶瑩
的白色。

  蒼鷺突然道:“什麼時辰了?”

  “已經是子時。”

  “那就是初八了。”蒼鷺吸了口氣,慢慢道:“今日大雪。”

  齊羽仙皺眉道:“哪裏會有大雪——”說著她反應過來,今日是二十四節氣
的大雪日。

  齊羽仙眉頭越皺越緊,“可是我們看過天象,這幾日並無風雪。”

  “顯然有人改變了天象。”蒼鷺冷冷道:“好一個汝南廖扶。”

  細碎的白雪紛揚而下,起初隻是雪粒,落在兵甲上跳動著發出輕響。

  接著變成鬆軟的雪花,然後越來越大,先是薄如輕絮,漸漸猶如鵝毛,不到
一盞茶時間就變得有手掌大小,甚至還在變大。

  巨大的雪花一層一層覆蓋下來,遮住整個天空,在火光映照下詭異無比。有
些雪花落在馬匹上,甚至將戰馬的眼睛整個蓋住,引起戰馬一陣陣不安的躁動。

  就在這時,白虎門外傳來重物拖動的聲音,地麵似乎都在微微顫動。

  對麵忠於呂氏的長水軍同樣列成雁陣,馬上的胡人騎手紛紛俯下身,一邊捋
著馬鬃,一邊發出“噅噅”的聲音,安撫坐騎。緊接著,陣型的空隙間出現了一
個巨大的身影。

  那人身形極為龐大,即使站在地上,也比旁邊騎在馬匹上的胡人軍士高出一
截,他穿著簡單的皮甲,胸前用皮繩係著一麵銅鏡,裸露的腿臂上生滿又黑又濃
的鬃毛,碩大的頭顱如同野獸,口中生著兩對獠牙,鼻孔中噴出一股股濃重的白
氣。

  “獸蠻人!”齊羽仙尖叫道:“哪裏來的獸蠻人!”

  蒼鷺冷靜地說道:“是城中的獸蠻仆役。”

  洛都頗有些富商喜歡豢養獸蠻人作為奴仆,炫耀自家的財力。但由於算緡令
的衝擊,許多商賈都在遣散奴仆,這些獸蠻人也在其中。

  蒼鷺有些後悔,自己隻顧著召集各家宗室的仆從,卻忽略了這些獸蠻人。好
在為奴的獸蠻人並不多,整個洛都也湊不出多少。

  平叛軍的戰陣中,一名文士踏雪而出。他一手扶著腰間的長劍,寬大的衣袖
灌滿風雪,步履從容,一直走到廣場中央才站定。

  齊羽仙眼中爆出一絲光芒。

  汝南廖扶!果然是他!此人精擅風角之術,是呂巨君的得力臂助,也是己方
必殺的人物之一。但變亂尚未開始,他就與呂巨君一同失去蹤跡。

  他既然在此時出現,意味著呂氏的底牌也該揭開了。

  漫天風雪,卻沒有一片雪花能靠近廖扶身周三尺。他揚聲道:“太後有詔!
江都王太子劉建謀逆,詔命誅殺!得其首級者,封建陽侯!得其身者,賞萬金!
得其一手,賞五千金!得其一足,賞二千金!”

  廖扶聲音並不高,卻傳得極遠,連遠處的崇德殿都隱隱有回音傳來。

  程宗揚在闕樓上聽得倒抽一口涼氣,這賞格太狠了,完全是鼓勵軍士們把劉
建分屍啊。

  那些獸蠻人不斷從陣中走出,他們手臂上密密匝匝纏著尋常人手腕粗細的鐵
鏈,鐵鏈後方拖著大大小小的巨石。那些巨石有的是石鎖,有的是石獅,還有的
是不知從哪處墓前拖來的石人,小的有三四百斤,最大的一塊足有牛犢大小,重
逾千斤。

  齊羽仙心下安定幾分,這些巨石看著氣勢驚人,但份量過於沉重,即便獸蠻
武士也不可能掄起來作為武器使用,頂多是唬人而已,這倒符合呂氏那班紈絝的
一貫作風。

  齊羽仙可以不把那些獸蠻人奴仆眼裏,可程宗揚不能不留心。早在宮中變亂
之前,他就讓青麵獸去獸蠻人奴仆的聚集處打探消息,卻一直沒有回信。他眯起
眼睛,竭力去找老獸的影子,結果也沒能看到。

  眼看那些獸蠻人即將踏過廣場的中線,蒼鷺舉起鐵如意,往鼙鼓上一擊。

  “咚”的一聲鼓響,震得人心頭猛然一跳。

  五名馭手同時催動馬匹,武剛車包鐵的車輪碾開積雪,發出一串沉悶的“隆
隆”聲。馭手嫻熟地操控著馬匹,不斷加速,戰車速度越來越快。

  車上的弩手早已經裝好箭矢,此時紛紛托起弩機,瞄向廖扶。

  廖扶拔出長劍,往前一指,“封!”

  隨著一聲斷喝,地上的積雪瞬時凝結成冰。疾奔的戰馬仿佛猛然踏在鏡麵上
一樣,四蹄打滑,嘶鳴著撲倒在地。五輛戰車同時傾覆,帶著巨大的慣性在地上
旋轉著滑出數丈。戰車堅固的車身仍然完整,車上的軍士卻被紛紛甩出,重盾、
箭矢、戈、矛、長刀……散落滿地,慘叫聲響成一片。

  那些拖著巨石的獸蠻人鬥然加快速度,他們足趾前端像雪豹一樣翻出鋒利的
尖爪,牢牢扣住冰層,身後拖拽的巨石在冰麵上滑得飛快。最前麵一名拖著石鎖
的獸蠻人已經越過廖扶,他咆哮著奮力一揮,石鎖貼著冰麵劃過一條弧線,朝前
飛去。

  “嘩啦啦”……隨著一連串鐵器磨擦的刺耳響聲,那名獸蠻人手臂上纏的鐵
鏈瞬間抖得筆直,將近五百斤的石鎖仿佛炮彈一樣疾射而出。前麵一輛傾倒的武
剛車轟然一聲,被巨石擊得垮下半邊,殘破的車體打著滑滾到溝渠之中。

  僅僅一招冰封,場上的局麵便徹底逆轉。無論是用來攻堅的武剛車,還是驍
勇善戰的越騎軍,在冰封的戰場上都毫無還手之力。而那些獸蠻人笨重不堪的巨
石,此時成為陷陣破敵的無敵利器。

  齊羽仙終於明白他們為什麼要用上根本無法掄動的巨石,因為他們根本不需
要掄起來,隻需要貼著地麵橫掃,就能在光滑如鏡的冰麵上發揮出莫大的威力。

  大雪仍在飄落,鬆軟的雪花落在冰麵上,使人舉步維艱,將整座廣場都變成
一個冰封的陷阱。那些還沒有來得及接戰的騎兵甚至連撤退都成了奢望,戰馬略
一舉足,便滑倒在地。有些軍士被跌倒的坐騎壓住,大聲慘呼;有些好不容易掙
脫出來,但在冰麵上滑得連站都站不住,剛起身便又跌倒。有些反應快的,也隻
能用隨身的短刀刺在地上,半跪半爬地狼狽逃走。

而那些獸蠻人則在冰上奔馳如飛,凍結的冰層非但沒有阻擋他們的腳步,反
而使得他們如虎添翼。最前麵幾名獸蠻人甚至不是在奔跑,而是滑行,他們憑借
著石塊巨大的慣性,整個人就像在冰麵上飛馳一樣,以令人難以想像的高速衝進
亂軍戰陣中,接著揮臂一掄,鐵索連同巨石掃出一個巨大的扇麵,將所有的阻擋
物全部掃開。

  戰馬的嘶鳴聲,軍士的慘叫聲,獸蠻人的咆哮聲,巨石撞擊肉體的悶響聲連
成一片,幾乎是一轉眼工夫,那些獸蠻人就完成了清場。無論龐大的武剛車,還
是神駿的戰馬,無論悍勇無雙的百戰猛士,還是精良昂貴的神兵利器,全部都像
垃圾一樣被掃進廣場邊的溝渠中。

  如此一邊倒的殺戮,連一直認為勝倦在握的齊羽仙也變了臉色。那些獸蠻人
來得太快,幾乎一轉眼就殺到麵前,她倚仗輕身功夫躲開獸蠻人揮來的巨石,但
蒼鷺就沒有這樣的好運,他的車乘被巨石一擊粉碎,整個人都飛了出去。還是齊
羽仙冒著被巨石擊殺的風險,半空中一個轉折,拼命扯住蒼鷺的衣領,把他拖出
險地。

  廣場上的亂軍已經全軍覆沒,折損武剛車五輛,越騎軍二百餘騎。經過一天
的廝殺,各軍傷亡已經極多,無一滿編,越騎軍作為北軍最強悍的騎兵,一戰折
損二百餘騎,等於是被徹底打殘了。

  廖扶舉手之間,就將阿閣的廣場變成絕地,蒼鷺所有的布置和戰術來不及施
展就蕩然無存。如果亂軍的主力都在廣場上,或者整個南宮都如同阿閣廣場的地
形,麵對無法阻擋的對手,這一戰剛開始就已經結束。

  幸運的是,經過多年修繕,南宮樓閣密布,亂軍背後便是通向玉堂殿的安福
門,高大的飛簷擋住了風雪,給亂軍留了一片落腳地。

  齊羽仙提著蒼鷺掠上台階,還沒有鬆手,蒼鷺便喝道:“不得放箭!”

  守衛安福門的軍士原本已經張開弓弩,聞言立即停手。

  “步兵軍長戈在前!階行三步!”

  蒼鷺說著,左手執鼓,右手抬起鐵如意重重敲了三記。間不容發之際,他竟
然還搶了那麵鼙鼓出來。

  “咚咚咚”三聲鼓響,手持長戈的步兵軍往前走了三步,在台階中間排成陣
形,居高臨下對著衝來的獸蠻人。

  “中壘軍,使大黃!”

  中壘軍士卒放下弓矢,搬出重弩。那弓弩弓臂呈黃色,長逾四尺,兩名膀大
腰圓的軍士同時踏往弩肩,用盡力氣才掛上弓弦。接著一人單膝跪地,雙手托住
弩身,另一人裝上箭矢,一手扣住弩機。一排寒光凜冽的三棱箭頭瞄向飛馳而來
的獸蠻人。

  一直盯著場中的程宗揚微微吐了口氣,剛才那一幕實在太過震撼,誰能想到
兵力占優的亂軍轉眼就一敗塗地?而且是被徹底碾壓。如果呂氏的平叛軍一直這
麼猛,那還打個屁啊,大夥趕緊收拾行李跑路吧。

  亂軍一方的應對也算得當,在那名年輕人的指揮下雖敗不亂,第一時間就穩
住陣腳,尤其是他們使出的大黃弩,作為漢軍最犀利的武器,射程可以覆蓋整個
阿閣的廣場。失去壓倒性的地利,那些獸蠻人攻勢隻怕要至此為止了。

  “這些獸蠻人雖然力大無窮,畢竟是些奴仆,”蔡敬仲道:“但凡有一點勇
銳之氣,豈會投身為奴?這一戰……”

  蔡敬仲說了一半,卻見程宗揚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下麵的廣場,滿臉不可思
議的表情。

  盧景道:“怎麼了?”

  程宗揚半晌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我他媽好像看見一個‘熟人’!”

  蒼鷺喝道:“射!”

  十餘具大黃弩同時一震,短槍般的重矢撕開飛雪,帶著尖銳的嘯聲射向那些
勢不可擋的敵軍。

  蒼鷺的想法與蔡敬仲相同,那些獸蠻再強壯有力,也隻是一些被人類俘虜的
奴隸,除了天生的力量以外,根本無法與自己麾下的漢軍精銳相比。一旦失去地
利,絕不是正規軍的對手。

  緊接著,他就知道自己錯了。呂巨君已經揭開底牌,而自己全無防備。

  最前麵一名獸蠻人扔開鐵鏈,巨石衝開積雪,撞向台階。他翻腕從背後摘下
一麵半人高的鐵盾,一邊飛速滑行,一邊微微躬下身。他動作幅度並不大,對速
度的影響微乎其微,但將身體各處要害最大限度地擋在了重盾後麵。

  鋒利的重矢正中盾麵,發出一聲金鐵交擊的震響,純鐵打製的箭頭射入盾中
幾乎半寸。獸蠻人疾衝的身形猛然一頓,被箭矢巨大的力道射得向後滑出半步。
但他早有準備,隨即腳爪一緊,在冰麵上劃出幾道深痕,不等力道卸盡,便嚎叫
著躍起身來。

  他這一躍幾乎躍過三丈的距離,直接躍上安福門的台階,那麵磨盤大小的鐵
盾硬生生在如林的長戈間砸開一個缺口,接著從盾後掄出一麵青銅巨斧,往人群
間橫劈過去。

  鮮血瀑布般飛濺而出,將積雪融化成血水,旋即凝結成冰。

  “滾開!”齊羽仙厲喝一聲,手中多了一柄月牙般的彎刀。她正要上前,卻
被蒼鷺拉住衣袖。

  火光下,蒼鷺臉色隱隱有些發青,“上當了!退!”

  程宗揚使勁皺起眉頭,那真是一名熟人,而且是自己穿越到這個世界最先認
識的幾個人之一……

  可他叫什麼來著?

  程宗揚使勁拍了拍腦袋,這兩年實在發生了太多的事,自己竟然把這個家夥
叫什麼都給忘了。更重要的是自己以為他早就死在那場驚天動地的大爆炸中,與
那些羅馬軍團一樣,被師帥拉著給左武軍陪葬,卻怎麼也沒想到會在此地遇見。
簡直是活見鬼了。

  齊羽仙終於也認識到,果然是上當了。那些獸蠻人根本不是什麼奴隸,而是
最悍勇的武士。中壘軍的大黃弩一波箭雨至少射殺了七名獸蠻人,卻沒有一名獸
蠻人退縮,他們連腳步都沒有絲毫停頓,就那麼無視生死的猛衝上來。

  台階上的步兵軍早已被攪亂,被獸蠻武士一衝即潰,後方的中壘軍來不及第
二次張弩,就被獸蠻武士殺到麵前。倉促中,他們隻能拔出短刀,與來敵力戰。

  鮮血像小溪一樣順著台階流淌下來,殘餘的漢軍士卒格殺了數名獸蠻武士,
但也被屠戮一空。

  當最後一名中壘軍士卒倒在血泊之中,最先破陣的那名獸蠻勇士舉起青銅戰
斧,雪亮的獠牙在火光下閃著紅光,昂首發出一聲巨吼。

  “古格爾!”

  “古格爾!”

  那些獸蠻人發狂般吼叫起來。

  “古格爾!”程宗揚一拍腦袋,大叫道:“就是他!我幹!他怎麼還活著!
我幹!這些獸蠻人怎麼會在這裏!我幹!他們居然跟呂家勾結在一起!媽的!呂
巨君!幹你娘啊!竟然把獸蠻人引進來了!”

  盧景道:“左武軍追剿的那一支?”

  “沒錯!就是那幫家夥!”程宗揚神情猙獰,“師帥果然是呂巨君那混帳害
死的!”

  遠在大草原的獸蠻部族居然出現在帝國的心髒,為呂氏衝鋒陷陣,呂家與獸
蠻部族背地裏的交易不問可知。

  盧景扯出一個獰笑,咬著牙齒道:“大草原上那一戰,我們星月湖大營也死
了不少兄弟。這一回,該五爺練練手了。”

  蔡敬仲道:“那些獸蠻人雖然凶悍,但其數不過百餘。劉建的家臣、奴仆有
三千之眾,勝負尚未可知。”

  呂氏一方得到獸蠻人的強援,士氣正盛,這時主動挑釁,顯然並不明智。但
局麵的發展並不以個人的意誌為轉移,即使蔡爺這樣的大神也不行。

  一陣馬蹄聲從白虎門外傳來,數以千計的軍士潮水般湧入阿閣廣場,中間一
名白衣少年正是呂巨君。他頭上戴著一頂擋雪的兜帽,身下的坐騎四蹄都裝著防
滑的鐵齒,軍士們用的武器也用細麻繩纏過,防止鐵器在嚴寒中粘到手上。

  那些軍士都穿著漢軍統一製式的赭衣黑甲,但與北軍和衛尉軍有著明顯的差
別,尤其是他們衣甲和戰靴上都沾滿灰土,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似乎走了很遠
的路。

  程宗揚失聲道:“這是哪裏來的軍隊?”

  呂氏與劉建雙方的鏊戰幾乎將洛都的駐軍盡數卷入,眼下還沒有出動的隻有
羽林天軍和池陽胡騎。呂氏如果從周邊州郡調兵,不僅遷延時日,況且沒有虎符
在手,也不可能調得動。而眼前這支軍隊裝備不如京畿駐軍精良,臉上也多有風
霜之色,更像是苦寒之地來的邊軍。

  蔡敬仲臉色陰沉下來,“若是我沒有看錯,當是左武第二軍。”

  “左武第二軍?”程宗揚叫道:“不是已經解散了嗎?”

  話音剛落,程宗揚就明白過來,呂氏果然是早有預謀。左武軍的開支一向是
由少府負責,天子秉政之前,少府一直由太後控製,也就是說,左武軍更接近於
呂氏的私軍,但左武第一軍在王哲麾下,呂氏根本不可能指揮得動,那麼用來監
視左武第一軍的左武第二軍,就是呂氏真正的心腹親信。

  呂巨君早就準備好弑君,一方麵他對自己控製的京畿駐軍並不十分放心,另
一方麵王哲全軍覆沒之後,左武第二軍也沒有必要再駐留塞外,耗費錢財,於是
他早早就將左武第二軍調回京師。

  左武第二軍遠在萬裏之外,一路要經過無數州郡,正常調動不可能不驚動天
子。因此他下令解散左武第二軍,把軍隊調動變成離人返鄉,甚至那些獸蠻人也
夾雜在隊伍之中,以此掩蓋行跡。

  應該說呂巨君作得很成功,兩千餘名左武軍士卒萬裏赴京,在朝堂上沒有引
起任何波瀾。劉驁活著的時候也不知道有一支名義上已經不存在的軍隊,已經離
洛都近在咫尺。

  突然多出兩千名左武軍和百餘名悍勇絕倫的獸蠻武士,使勝負的天平完全傾
斜。劉建雖然擁有五支北軍,但經過一日的血戰,早已傷亡累累,即使以蒼鷺留
有後手,在碾壓式的力量麵前,也難逃覆滅。

  程宗揚心裏長歎一聲,呂巨君這混帳小子太謹慎了,不就是殺個天子嗎?居
然把左武軍也搬回來了,這孫子也不嫌累!早知如此,自己就應該與劍玉姬那賤
人聯手,先把江充和呂奉先那一波人馬滅掉。眼下局麵已經徹底失衡,呂巨君既
然在白虎門出現,隻怕蒼龍、朱雀、玄武四門都已經圍住,劉建連同他手下那幫
從龍有功的“大臣”都在宮中,這下要被呂氏一網打盡了。

  就在此時,呂巨君忽然抬起頭,朝闕樓望來。隔著飛雪,程宗揚正好看到他
眼中那抹森冷的殺意。

第三章

  子時三刻。

  南宮。長秋宮前。

  戴著高冠的許楊策馬而出,揚聲道:“蔡常侍!還不來拜見呂校尉?”

  程宗揚回頭一看,蔡敬仲早就躲到柱子後麵,連個影子都沒露。在他的授意
下,一名內侍趴在欄杆上嗚咽道:“回呂校尉!蔡常侍力敵亂軍,身被七創,眼
下隻剩一口氣了,嗚嗚……”

  許楊寒聲道:“長水校尉呢?讓他出來說話!”

  內侍哽咽道:“回呂校尉,長水校尉夜裏本來是要回的,可是天太黑,剛才
又是下雪又是結冰的,不小心滑了一跤,大胯給扭了。這會兒也起不了身。呂校
尉,求你進來看看他吧。”

  呂巨君低聲吩咐幾句,江充略一點頭,然後打馬上前。到了宮門處,卻被幾
名期門武士攔住。

  那名內侍又叫道:“長水校尉吩咐過了,長秋宮都是後妃,外人不好入內,
還是請呂校尉自己進來。”

  呂巨君牙齒都快咬碎了,呂戟自從進入長秋宮之後就沒有再出來,接著又有
兩名使者一去不返,就是隻豬也知道情形不對。這會兒那奸賊話裏話外隻想引誘
自己入內,居心不問可知!

  劉建已經是甕中之鱉,隻能困守宮中苟延殘喘,倒是長秋宮內的定陶王和金
蜜鏑等人,一旦放過,必成後患。

  呂巨君一揮手,已經在靴底裝上防滑鐵齒的射聲軍整齊跑來,在長秋宮大門
外列成三排。

  箭矢破空的銳響,夾雜著大門合閉的“吱啞”聲響成一片。吳三桂綽矛撥開
利箭,一步一步往後退去,終於在衛尉軍搶上來之前退進門內。宮門旋即轟然關
閉,雨點般的箭矢落在門上,發出一片震耳的“奪奪”聲,頃刻間便密密麻麻布
滿一層。

  闕樓上的期門武士也撕下麵具,悍然彎弓還擊,宮門前箭矢交錯,不時有人
中箭倒地。呂巨君兵分數路,衛尉、長水二軍由呂淑帶隊,圍攻長秋宮。廖扶、
呂奉先率左武、射聲二軍奪下已經失守的永福門,直逼玉堂殿。古格爾的獸蠻部
族則由內侍張惲帶領,奔向天子停靈的昭陽宮。

  呂氏一方倒黴在武庫被奪,更沒想到劉建竟能如此狠心,將積蓄漢國曆代精
華的武庫付之一炬。眼下軍中缺乏攻堅的重型裝備,隻能砍倒宮中的樹木,捆紮
成衝木,用人力抬著,撞擊宮門。

  不過宮中也沒有好多少,長秋宮是皇後寢宮,各種建築一味追求華麗,根本
沒有考慮過防禦,更不可能把皇後寢宮建成天下無敵的要塞。因此無論闕樓還是
宮門,都是裝飾性居多。那些衛尉軍抬著衝木,冒著箭矢狠撞數下,宮門便被撞
脫,如果不是吳三桂帶著人用重物堵住,早已經大門洞開。

  程宗揚眼見不是事,忙叫來馮大法,指著宮門前的衛尉軍道:“把手雷拿出
來!給我炸!”

  馮大法往下看了一眼,當時就兩眼翻白,暈了過去。

  程宗揚趕緊揪著他的衣領把他打醒,“馮爺!馮爺!是我錯了!我來扔!你
隻管施法!”

  馮源出了一頭虛汗,好不容易才哆嗦著摸出一隻黑黝黝的鐵疙瘩。程宗揚接
過來掂了掂,然後對著正在撞擊宮門的衛尉軍扔了下去。

  密封的鐵製罐子準準飛入人群,落在地上滾了幾下,然後就不知道被人踢到
哪裏去了。

  程宗揚一臉懵逼地扭過頭。

  馮源臉色煞白,舌頭打結地說道:“忘……忘了……”

  程宗揚隻好蹲下來給這位恐高的大爺拍背順氣,“不急不急!咱們再來……
好了嗎?”

  馮源擦了擦頭上的汗水,使勁點了點頭,然後閉上眼睛奮力催動法力。

  程宗揚又拿過一枚手雷,用力投下。結果鐵罐剛一脫手,便轟然一聲巨響,
淩空爆開,如果不是他躲得夠快,飛濺的碎片幾乎能把他的手炸掉。

  程宗揚又驚又怕,叫道:“馮!大!法!”

  馮源還沒能從恐高症中擺脫出來,驚嚇之餘,身體抖得跟篩糠一樣。

  “莫急莫急。”蔡敬仲這會兒露出頭來,溫言道:“你用的是平山宗的火法
吧?來來來,深吸一口氣,然後跟我念:平、山、火、法——好!施法!”

  蔡敬仲投出的鐵罐正落在衝木中間,隨著一聲巨響,無數鐵片迸射而出,不
僅將毫無防備的衛尉軍炸倒一片,連捆紮樹木的繩索也被炸斷,成捆的衝木散落
開來,不少軍士幸運地躲過爆炸,卻被樹幹砸傷,倒在地上大聲哀嚎。

  呂巨君已經帶人穿過永福門,聽到背後的巨響,不由變了臉色。他並沒有把
長秋宮那點區區兵力放在心上,卻沒想到他們能折騰出這麼大動靜。

  闕樓上傳來一波一波聲嘶力竭的高呼,“平、山、火、法——好!”

  “平、山、火、法——好!”

  每一聲高呼,都能看到一個烏黑的物體從天而降,然後伴隨著震耳的巨響,
炸出一片火光。

  宮門前的衛尉軍已經潰不成軍,不少人被炸斷手腳,倒在血泊中掙紮慘叫。
那些衛尉軍本來鬥誌不堅,遭此重創更是逃得比兔子都快。

  “節奏很好!”蔡敬仲誇獎一句,然後又拿起一隻鐵罐子,交待道:“這回
念慢些……”說著抖手一擲,沉重的鐵罐仿佛被投石車投出一樣,劃過數百步的
距離,朝遠處的呂巨君飛去。

  “平、山、火、法——好!”

  馮源又是一聲大喝,結果使出的法力如泥牛入海,疾飛的手雷連煙都沒冒一
股。

  程宗揚叫道:“怎麼回事?”

  馮源哭喪著臉道:“太遠了……”

  飛出的鐵罐已經超過馮源的施法距離,但蔡敬仲全力一擲,威力也自不小。
那團鐵球炮彈一樣直飛過去,呂巨君甩開韁繩,匆忙躲避,“呯”的一聲,坐騎
頭顱被鐵球擊中,砸得腦漿迸出。

  那隻鐵罐就像沾滿血汙的鐵西瓜一樣嵌在馬匹頭顱中,呂巨君餘悸未消地喘
著氣,一邊緊緊盯著闕樓上那名鬼鬼崇崇遮住麵孔的死太監,然後沉聲道:“請
大巫來。”

  幾名披發的胡巫出現在戰陣中,他們畏懼手雷的威力,沒有靠得太近,隻遠
遠舉起骨杖,齊聲吟誦。

  經曆過江州之戰的程宗揚立刻反應過來,“不好!快撤!”

  眾人剛剛撤走,那些胡巫已經施法完畢。大地猛然一震,長秋宮前青石鋪成
的石階仿佛水麵一樣掀起波浪,冰層碎裂,原本鋪設緊密的青石震蕩變形,形成
一片彼此參差交錯的亂石堆。程宗揚等人所在的闕樓首當其衝,闕樓巨大而堅實
的基座從中折斷,樓體搖晃著緩緩傾頹下來,最後轟然倒地。

  那些胡巫如法炮製,將宮門北側的另一座闕樓也用地陷術摧毀。這一次闕樓
卻是向內倒去,將宮牆砸開一個兩丈寬的缺口。

  大地的震顫剛一停歇,衛尉軍與射聲軍便從宮牆的缺口蜂擁而入。失去宮牆
的防禦,守在宮內的期門武士、兩廂騎士、殿前執戟、劍戟士隻能與呂氏軍正麵
廝殺,雙方傷亡都迅速飆升。

  吳三桂帶領宮中守衛,逐門逐殿地與敵軍對攻,在尺寸之地反複爭奪。王孟
身材威猛,劍法也一反輕靈,走的剛猛一脈,長劍一出,必定見血。吳三桂揮舞
著長矛,招術大開大闔,兩人兵器一長一短,雖然是頭一回並肩殺敵,卻配合得
分外默契。

  比他們更猛的,那要數雲大小姐。雲丹琉刀法大進,那柄青龍偃月一如既往
的所向披靡,但攻守之際比以往多了幾分餘力,更加收放自如。她帶著雲家幾名
護衛,牢牢守住通往內殿的鳳儀門。使得吳三桂等人毫無後顧之憂。

  吳三桂與王孟都是豪勇的性子,越殺越是過癮。

  王孟大笑道:“痛快!痛快!”

  吳三桂高呼道:“兄弟們!把他們打出去!每人賞一百金銖!”

  那些期門武士聞言精神一振,竟然真的跟著吳三桂等人一波反撲,將衛尉軍
逐出長秋宮,然後將宮中幾株足有數百年的梅樹、古鬆伐倒,堵住缺口。

  衛尉軍本來就士氣低靡,又遭此敗績,更是一蹶不振。射聲軍雖然精悍,但
都是射手,不利攻堅,最後隻能功敗垂成。

  不過幾名胡巫施術之後,長秋宮東麵的宮牆裂縫處處,已經無險可守,隨時
都可能被人破牆而入。一旦左武軍擊滅劉建,回師來援,長秋宮唾手可得。因此
退下來的衛尉軍並沒有急於再次組織進攻,即使在呂淑的催促下,也拖拖拉拉不
肯送死。

  程宗揚也和他們一樣,覺得長秋宮是守不住了,如果不想死在這裏,眼下就
得趕緊逃出去。一旦衛尉軍再次進攻,隻怕就走不掉了。

  程宗揚把指揮權交給盧景和蔡敬仲,孤身奔往寢宮。他已經打定主意,假如
趙飛燕願意走,自己就放火燒毀長秋宮,掩蓋皇後失蹤的痕跡。如果趙飛燕不肯
走,而是決定以身相殉……那就隻有把她打暈帶出去了事。

  至於其他的妃嬪,隻能祝福她們好運了。畢竟秘道隻有一條,無論出於保密
的考慮,還是考慮到實際通行的可能性,都不可能把宮裏的千餘人全都救出去。

  雲丹琉坐在鳳儀門前,那柄青龍偃月插在地上,刀鋒猶自沾著血跡。

  不過此時一群鶯鶯燕燕的宮娥正圍著她,又是摩肩又是捶背,一個個熱切萬
分。

  雲丹琉被這些女子的殷勤弄得哭笑不得,她守的鳳儀門是通往內宮的門戶,
衛尉軍攻進來時,那些宮人都親眼目睹了她紅顏不讓須眉的英姿,對這個英氣逼
人的女子充滿了感激和無比欽敬。雲丹琉實在是吃不消她們的好意,又不好翻臉
趕人,這會兒坐在錦榻上,簡直如坐針氈。

  看到程宗揚過來,雲丹琉如蒙大赦,連忙站起身來,“你來得正好,我去看
看外麵的敵寇。”說罷便拔起刀,一溜煙走了。

  程宗揚看著那些眼巴巴望著自己的宮女,無奈地說道:“敵寇已經被我們打
退了。你們該歇息就歇息。今晚下了雪,你們千萬小心,不要受涼生病。”

  宮中的侍女、妃嬪都如同驚弓之鳥,呂戟的跋扈讓她們意識到,一旦長秋宮
失守,等待她們的就將是末日。可她們根本沒有任何選擇,隻能等待命運對她們
的宣判。

  看到程宗揚的身影,許多人都露出乞求的眼神,可連她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
的乞求能換來什麼,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乞求什麼。天子已經駕崩,她們無論如何
也不可能回到從前的生活。如果隻是乞求活路,隻要能忍受淩辱,北宮的永巷也
不是不能活下去。如果隻是乞求一個體麵,他一個剛剛複職的大行令,不過是俸
祿六百石的中級官員,又怎麼可能救下她們一宮女子?

  程宗揚心下暗歎,但隻能視若無睹,目不斜視地朝宮中走去。

  單超仍在偏殿門外守著,見到程宗揚過來,躬身施了一禮。

  “定陶王可好?”

  “王上方才被外麵的吵鬧聲驚醒,剛用了些膳食,眼下還好。”

  長秋宮若是被破,這小家夥隻有死路一條。到時索性把他也一並帶走,反正
趙氏姊妹沒有孩子,就養在膝下算了。

  程宗揚一邊想著,一邊踏進寢殿,蛇夫人、罌粟女、尹馥蘭都在殿內,隱約
能看到帷帳內點著燈火,趙飛燕這一夜必定又是無眠。

  罌粟女揚聲道:“程大行前來拜見。”

  趙飛燕的聲音從帷幕內傳來,“請程大行進來。”

  程宗揚吸了一口氣,然後走進內殿,當他挑開帷幕,頓時大吃一驚。

  外麵的蛇奴、罌奴、蘭奴簡直都是些豬!趙飛燕的禦榻旁,赫然坐著一個明
豔照人的女子,除了劍玉姬那個賤人還會是誰!

  皇後的鳳榻旁點著兩盞銀白色的青銅燈樹,數以百計的燈火將內殿照得亮如
白晝。燈光掩映下,趙飛燕、趙合德、劍玉姬三名麗人一個個猶如光彩奪目的寶
石,豔光四射,看著讓人十二分悅目,卻一點都不賞心。

  自打看到劍玉姬那賤人,程宗揚一顆心就直沉下去。有這個賤人在,自己想
利用秘道逃跑的打算等於徹底泡湯了。劉建如果倒黴,她絕對不會讓自己好過,
想脫身,可沒那麼容易。

趙飛燕含笑道:“程大行在外麵辛苦了。我聽仙姬說,那些賊寇毀掉兩座闕
樓,幸好程大行見機得快,才沒有折損人手。”

  程宗揚冷冰冰道:“仙姬不會是在阿閣旁邊的下水道裏躲著吧,竟然看這麼
清楚?”

  劍玉姬風輕雲淡地笑道:“宮中諸事於我如掌上觀紋,何必親眼目睹?”

  “看你說得跟真的似的,原來都是腦補出來的?劉建那小子已經快死了,仙
姬若是無事,就趕緊回去給他收屍吧。”

  “建太子若敗,公子以為能獨善其身嗎?”

  程宗揚狠狠盯了劍玉姬一眼。

  劍玉姬突然出現在宮禁深處,絲毫沒有驚動外人,趙氏姊妹還以為她與罌粟
女等人一樣,都是程大行的侍奴,才能暢行無阻,心下全無防備。

  劍玉姬又言笑宴宴,將外麵的戰況說得如同目見,讓姊妹倆更相信她是自己
一方的人,言語間毫無禁忌。這時看到程宗揚的態度,才意識到此女是敵非友,
再回想起方才那一席交談,不知不覺中被她套走了許多話,心下不禁同生懊惱,
看著劍玉姬的目光也流露出幾分嗔意。

  劍玉姬若無其事地說道:“呂巨君底牌已經出盡,此番挾左武軍與獸蠻人之
威,想將朝中對手一網打盡。這網中固然有建太子,可也少不了長秋宮的諸位。
程公子以為呢?”

  “我們長秋宮跟你們可比不了,”程宗揚道:“我們都是些小蝦米,哪裏像
建太子和仙姬你呢?個頂個都是足以吞舟的大魚。能撈到你們這些大家夥,呂巨
君可是賺大了。”

  劍玉姬對他的嘲諷毫不動怒,“公子何必妄自菲薄?公子的身家,便是妾身
也望塵莫及。”

  “哎喲,我沒有聽錯吧?算無遺策的堂堂仙姬,居然在拍我這個小商人的馬
屁?禮下於人,必有所圖。你有什麼圖謀,趕緊說出來吧。這都半夜了,再拖一
會兒,天都該亮了。”

  “聯手。”

  程宗揚露出一絲玩味的笑容,“聯手?你跟我聯手?”

  “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劍玉姬道:“你我共誅呂氏,有何不可?”

  “行了行了,我就當你開玩笑好了。”程宗揚半真半假的說道:“呂巨君那
小子帶了兩千人馬入京,無人可敵,我是打算收拾細軟跑路了。”

  “區區兩千人馬,哪裏能稱得上無敵?”

  “就憑劉建那幾千烏合之眾?說起來了,你那邊五支北軍現在還剩下多少?
兩千還是一千五?”

  “若是有公子相助,妾身必可讓呂巨君有來無回。”

  “我手裏就這二三百號人馬,難道你就差我這點兒人?”

  劍玉姬輕歎道:“公子莫非忘了羽林天軍?”

  程宗揚唇角慢慢露出一個笑容,“原來仙姬打的是這個主意啊……”

  顯然呂巨君不動聲色調來兩千左武軍,完全出乎劍玉姬的預料之外,也打亂
了她的全盤布局。劍玉姬也許藏的還有後手,但麵對呂氏一方壓倒性的優勢,她
也無計可施。眼下唯一能與左武軍相抗衡的力量,隻有上林苑的羽林天軍。但即
使劍玉姬舌燦蓮花,也不可能說動控製羽林天軍的霍子孟去襄助劉建。在霍子孟
眼裏,劉建壓根兒就是個叛逆,不出兵討逆已經是大罪了,怎麼可能站在劉建一
方與呂氏攻伐?

  劍玉姬唯一的一線生機,就是呂巨君倉促之間急於求成——倚仗自己兵力雄
厚,在全殲劉建之前就開始攻打長秋宮。霍子孟可以不理會劉建的生死,但絕不
能坐視長秋宮被亂軍攻破。尤其是站在長秋宮一邊的還有他的老友金蜜鏑。

  所以眼下的局麵就成了一個連環套,劉建眼下可以指望的,唯有羽林天軍,
但霍子孟與他不共戴天,無論如何尿不到一個壺裏。而能夠招攬霍子孟的,唯有
長秋宮。因此劍玉姬隻能來找自己求援。

  這賤人可是自己送上門來的,自己不借機狠宰她一刀,實在是辜負了自己奸
商的名號。

  程宗揚開口便道:“有什麼好處嗎?”

  劍玉姬搖頭笑道:“公子還是如此耿直。”

  “行了,大家都這麼熟,就別廢話了。”

  “盡誅呂氏,奉劉建為帝,皇後獨居北宮,趙氏以一縣之地封侯。”

  獨居北宮?這是要除掉呂雉啊。程宗揚大搖其頭,“不行。”

  劍玉姬微微挑起眉梢,“哪個不行?”

  “北宮不行。”離南宮太近,就在劉建眼皮底下。程宗揚可不覺得趙飛燕有
本事像呂雉一樣把北宮經營得固若金湯。

  劍玉姬沉默片刻,然後道:“以上林苑奉太後。呂氏田苑盡歸趙氏。”

  程宗揚心頭一跳。單是呂冀名下的私苑就橫跨數縣,縱橫數百裏,再加上方
圓數百裏的上林苑,用來建國都夠了。

  程宗揚咳了一聲,“還有嗎?”一邊說一邊使勁看著劍玉姬。

  劍玉姬笑道:“一如前議。隻待事平,妾身便遣光兒過來。”

  “遣人倒不必了。”程宗揚道:“貴太子亂成那個鳥樣,白送我都不要。”

  劍玉姬神情平靜,“公子的意思呢?”

  “人我出。讓太子妃陪我演一場戲就行。”

  劍玉姬爽快地說道:“便如公子所願。”

  程宗揚滿意了。不過這賤人答應得這麼痛快,看來這竹杠還很能敲幾下。

  程宗揚微微一笑,端足了架子,淡淡道:“這些小事倒也罷了。隻不過讓霍
大將軍出兵嘛……這事可不是隨便說說的……”

  程宗揚的譜還沒擺完,劍玉姬便打斷他,“公子莫非不想為左武軍的王師帥
報仇了嗎?”

  程宗揚笑容僵在臉上。

  呂氏兵鋒已經逼近崇德殿,覆亡之危迫在眉睫。劍玉姬沒有再兜圈子,她豎
起兩根晶瑩如玉的手指,直接了當地說道:“此時已經子時將過,宮裏最多還能
支撐兩個時辰。程公子,時機稍縱即逝,錯過今日,隻怕公子要抱恨終身。公子
與妾身雖道不同不相與謀,然造化如此,為之奈何?眼下合則兩利,鬥則兩敗,
還望公子三思。妾身言盡於此,公子善自珍重。”

  劍玉姬目的已經達成,絲毫不拖泥帶水,放下話便飄然而去。

  劍玉姬早已芳蹤杳然,程宗揚仍呆立殿中。

  這賤人總是能抓住自己的弱點,一點機會都不錯過!

  自己與師帥隻有一麵之緣,但就在那次見麵中,師帥親手為自己打開了一道
門,也給了自己立命之基。

  緊接著師帥龍殞大漠,世間再無斯人。自己兩年來經曆的一切,葬身草原的
師帥永遠也無法知曉。可從清遠,到太泉,再到洛都,師帥的身影無處不在。

  也許,這就是緣份。緣起緣滅,雲生濤落。

  良久,程宗揚長舒了一口氣。雖然又被劍玉姬借力使力了一次,但此時他心
底沒有半點怨念。無論是不是被劍玉姬借機利用,師帥的仇必須要報。這與劉建
的生死無關,與趙飛燕的下場無關,也與呂氏的興敗無關。

  僅僅是為師帥報仇而已。

  程宗揚抬起眼,正看到少女一雙淚汪汪的美目。也許是被他的沉默嚇住了,
趙合德神情怯生生的,目光中充滿了擔憂和緊張,似乎隨時都會垂下淚來。

  程宗揚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暗地裏朝她擠了擠眼。趙合德有些慌亂地垂下
頭,玉頰泛起一絲羞赧的紅暈。

  趙飛燕歉然道:“我以為她是你們的人,才讓她進來。”

  程宗揚笑道:“這怨不得殿下,是那賤……玉姬太狡猾了。何況她也沒有進
來。”

  趙飛燕露出疑惑的表情,那女子坐在榻旁與她笑談許久,難道是假的嗎?

  “是假的。”程宗揚指了指榻旁,“你看。”

  趙飛燕赫然驚覺,那女子方才坐過的錦墊上褶皺宛然,根本沒有人坐過的痕
跡。

  “她用的是一種幻術。”程宗揚一本正經地說道:“主要是因為她做過的缺
德事太多,如果真身出現,一不小心就會被人打死。”

  趙合德“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趙飛燕也不禁莞爾。

  程宗揚原本過來是想帶她們逃跑,但此時已經改了主意。此時逃走,就等若
放棄為師帥報仇,自己的念頭一輩子也不會通達。

  既然要留,就要穩住宮內。程宗揚說了幾句笑話,開解了心頭忐忑不安的姊
妹倆,這才說道:“剛才我們說的,皇後殿下以為如何?”

  趙飛燕直視他的眼睛,淺淺笑道:“我不懂的。一切有勞公子。”

  程宗揚沉默了一會兒,實在擔心那賤人還有什麼手段竊聽帳內的對話,最後
隻是一笑,“我先出去一趟,天亮之前肯定回來。”

  從帳中出來,隻見幾名侍奴齊齊跪了一排,她們已經聽到動靜,知道自己一
不小心,被人悄無聲息地潛入帳內,此時一個個噤若寒蟬,規規矩矩伏著身,連
頭都不敢抬。

  “真是廢物!”程宗揚喝斥道:“你們幾個輪流在帳內守著!再有疏漏,你
們就自己抹脖子吧。”

  “是。”三女乖乖應了一聲。

  蛇夫人揚起臉,陪笑道:“主子可是要出去麼?”

  “我去尚冠裏。你們告訴盧五爺和蔡常侍一聲。”

  “要不要奴婢陪著?”

  “不用。我從秘道走。”程宗揚看了眼殿側的滴漏,已經是子末時分。離天
子駕崩不過僅僅兩天,卻像經年累月般漫長。

  “告訴雲大小姐,如果一個時辰之後我還沒有回來,你們就護送皇後殿下、
趙姑娘和定陶王從秘道離開。最遲天亮之前,全部撤到上津門碼頭。”

  “是。”

  秦檜已經加派了人手,將秘道出口那片廢棄的宅院嚴密地看管起來。

  程宗揚從秘道出來,便看到鵬翼社的蔣安世和鄭賓。他吩咐兩人分頭去請秦
檜和董宣過來,然後往尚冠裏趕去。

第四章

  十一月初八。醜時。

  洛都。尚冠裏。

  飄揚的雪花已經持續了一個時辰,此時尚未停歇,大半個洛都城都被深及腳
踝的白雪覆蓋。好在外麵的雪地沒有結冰,不像宮中一樣滑得令人寸步難行。夜
空下漫天的白雪映著武庫的衝天大火,滿城風雪,火光搖曳,濃煙滾滾,使人油
然生出一種末世的蒼涼感。

  尚冠裏權貴雲集,高宅大院鱗次櫛比。京師動蕩,豪門世家紛紛閉門自守,
往日車水馬龍的長街此時空無一人,隻是高牆上隱約有人影閃動,不知有多少雙
眼睛在暗處窺視。

  霍大將軍的府邸占據了尚冠裏的東北角,朱紅色的大門上鑲著銅釘,氣勢崢
嶸。程宗揚冒雪趕到府前,叩門良久,才有一名門子露出頭來,戒備地看著他。

  程宗揚通報了姓名,房門旋即關上。等了一盞茶工夫,那門子又匆匆跑來,
低聲道:“東側角門。”

  東側的角門開了一條縫,程宗揚推門而入,卻沒有看到迎門的僮仆,唯有雪
地上幾行零亂的足跡,通向內側一道小門。

  程宗揚沿著雪上的足跡往內走去,心裏生出一絲不祥的預感。整座大將軍府
黑沉沉的,仿佛空的一樣。自己路過的門戶都敞開著,可沿途非但看不到半個人
影,甚至聽不到一絲聲音,見不到一點燈火……這不是蹊蹺,而是在暗示立場。
嚴君平已經在大將軍府待了不少時候,霍子孟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算盤。他如此
小心謹慎,顯然是不想讓任何人知道自己來訪,也恰恰說明他對自己並不看好,
因此才隱瞞消息,避免被人秋後算賬。

  小徑的終點不是會客的內堂,而是一處遍植古鬆的小院。院內一座木製的精
閣,閣身沒有漢國建築通常的漆畫彩繪,而是原木本色。閣身並不大,但挑起的
飛簷氣勢恢弘,將四麵的圍廊都罩在簷下。閣內擺著一座屏風,一隻火盆,一個
魁偉的身影坐在屏前,他頂盔貫甲,連麵部都戴著護具,隻是在甲胄外還套了一
件粗糙的麻衣,看上去像是要被撐破一樣。

  霍子孟悶聲悶氣的聲音從麵具後傳來,“是他嗎?”

  嚴君平坐在旁邊,沒好氣地說道:“你不是見過他嗎?”

  “我一天見多少人,哪裏都能記住?再說了,萬一是奸人易容喬扮的呢?”

  嚴君平無奈地點了點頭,“是他。”

  “真的是他?”

  嚴君平咬牙切齒地說道:“真的是!”

  “早說嘛!”霍子孟麻利地摘下麵具,扔掉頭盔,露出一頭白發和滿臉的笑
容。

  他熱情地拍了拍旁邊的錦席,“小程,來啦,坐,坐。就跟在自己家一樣,
別拘束。”

  程宗揚哭笑不得,“霍大將軍,你這是……”

  霍子孟揮手道:“散了,散了。”

  外麵的鬆樹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幾條身影從樹上落下,然後退
開,消失在風雪中。

  霍子孟解下鐵製的護頸,晃了晃脖頸,一邊舒坦地鬆了口氣,“外麵兵荒馬
亂,什麼死士啊,豪俠啊,野心勃勃的少年郎,甚至有幾個破錢的買賣人,都操
著心思想搞個大動靜,不得不防啊。”

  “以霍大將軍之尊,都對眼下的亂象如此擔憂,可見如今洛都城中已經是人
人自危。上自皇家貴胄,下至黎民百姓,盡皆朝不保夕。”程宗揚道:“不過以
在下看來,大將軍盡可不必如此小心。”

  霍子孟笑眯眯道:“說來聽聽。”

  “那些人之所以擔憂,是因為生死都操之人手,一舉一動都身不由己,隻能
仰人鼻息。而霍大將軍位高權重,手握重兵,才是能決定他們命運的那個人。”

  “哈哈,一見麵就拍我馬屁,你小子沒安好心啊。”

  程宗揚厚著臉皮道:“在下肺腑之言,怎麼能說是拍馬屁呢?何況以霍大將
軍的英明,豈是那種喜歡他人溜須拍馬的庸俗之徒?”

  “哎,這馬屁拍得周到!”霍子孟一手指著程宗揚,讚許道:“有天份!”

  這老狐狸!

  程宗揚道:“說我沒安好心,更是冤枉。眼下的局麵不用在下多說,霍大將
軍以為是明哲保身,結果隻怕是坐以待斃。”

  霍子孟擺了擺手,“宮闈之爭,我這種外臣,還是不要插手的好。老夫閉門
自守,即便無功,尚不失為富家翁。”

  程宗揚道:“旁人這麼說便也罷了,但以霍大將軍的地位,焉能不知?當此
之際,無功便是有過。”

  霍子孟撫摸著身上的粗麻孝服,淡淡道:“永安宮,我終究是要保的。”

  程宗揚終於明白了霍子孟的心思,他根本沒把劉建那點人馬放在眼裏,但同
樣不願看到呂氏輕易得手。保住永安宮是他的底線,言外之意也就是太後以外,
其他人的死活他都不理會。他控製了羽林天軍,卻始終按兵不動,正是借劉建的
手來打擊呂氏。

  同時也能看出,呂氏作為外戚,實在太過強勢,已經嚴重侵犯到世家豪強的
利益。以霍子孟為首的重臣並不樂意看到呂氏再囂張下去。

  知道霍老狐狸的底線,事情就好辦了。尤其是從他的言語間能看出,霍子孟
還不知道宮中的變故,以為掌握了北軍大半的劉建占了上風,自己是來勸說他合
力攻打劉建的。

  程宗揚感歎道:“霍大將軍一片忠義之心,在下佩服。隻不過永安宮眼下無
恙,反倒是南宮已經被獸蠻人血洗了。”

  “什麼!”

  程宗揚本來想鎮一下霍子孟,沒想到先跳起來的是嚴君平。不過霍子孟也沒
好多少,老頭大張著嘴巴,下巴險些掉在地上。

  程宗揚心下一陣快意,是不是有種被雷劈了的感覺?讓你裝淡定!

  程宗揚一臉沉痛地說道:“獸蠻人自白虎門入宮,在阿閣大破劉建亂軍,這
會兒應該已經攻入蘭台。”

  “蘭台!”嚴君平咆哮道:“聖賢經卷!曆代文萃!竟然被獸蠻孽種唐突無
遺!斯文掃地啊!”

  霍子孟倒還沉得住氣,哂道:“幾個獸蠻奴仆而已。呂家那小子,倒還有些
心計。”

  “何止有一點心計。霍大將軍,你可坐穩了——那可不是什麼獸蠻奴仆,而
是正經的塞外獸蠻武士,師帥當日在大漠犁庭掃穴,轉眼就被人家攻入大漢的皇
宮之中。豈止是斯文掃地?簡直是顏麵無存。”

  “塞外的獸蠻部族?”霍子孟沉下臉,“他們如何潛入洛都?”

  “哪裏用潛入?跟著左武第二軍一道,大搖大擺就進來了。”

  霍子孟失聲道:“左武第二軍!?”

  程宗揚淡定地說道:“也就二千多人吧。打下南宮我看是夠了。”

  霍子孟略一思忖,便即明白過來。他再也坐不住了,像火燒屁股一樣站起身
來,邊走邊道:“好算計!好手段!呂巨君這小兔崽子真不得了啊,引狼入室都
幹得出來!”

  霍子孟來回邁著大步,身上的衣甲“鏘”然作響,“攻蘭台,這是要去昭陽
宮啊,天子停靈之地。好!好!好!天子若是被獸蠻人戮屍,滿朝文武全都不用
活了。該上吊上吊,該砍頭砍頭。第一個就先砍我霍子孟的腦袋!還有左武第二
軍,兩千餘人,厲害!厲害!後生可畏啊。這些兵力加起來,把朝中的大臣全殺
一遍也盡夠了……”

  霍子孟忽然停下腳步,雙眼鷹隼般盯著程宗揚。

  程宗揚攤開雙手,擺出一臉無辜的表情。

  霍子孟道:“劉建不能留。”

  “唔。”

  “皇後遷北宮,晉皇太後。”

  “呃。”

  “太後晉太皇太後,遷長信宮。”

  “哦。”

  “劉建以下,附逆者論罪。呂冀失傳國璽,免大司馬。諸呂以失職論處。”

  “喔。”

  “眾臣共議推舉新帝。”

  “嗬嗬。”

  霍子孟皺起眉頭,“成不成,給個痛快話。”

  程宗揚站起身,拍了拍屁股,“那啥,我就是來找大將軍閑聊兩句。大將軍
你先忙,小的先告退。有空去臨安找我玩啊。”

  “等等。”嚴君平拉住他,“你不能就這麼跑啊。有道是漫天要價,落地還
錢。大家再商量商量,商量商量。”

程宗揚似笑非笑地說道:“嚴先生,你可是我請來當說客的,不能胳膊肘往
外拐啊。”

  嚴君平道:“不義之名,嚴某一身當之。總不能坐視劉呂諸逆禍亂天下,生
靈塗炭。”

  “那好,”程宗揚站定腳步,“我的條件就兩個:第一,清查天子死因,有
罪者斬,徹底清除呂氏勢力。呂雉也別晉什麼太皇太後了,必須追責。”

  “豈有此理!”霍子孟斥道:“子不問父母之非。哪裏能問罪太後?”

  嚴君平也道:“本朝以孝治天下,問罪太後,於情不通,於理不合,勢必動
搖國本。”

  “我們打開窗戶說亮話吧,”程宗揚道:“太後若是活著,別說我們,霍大
將軍,就算是你,難道不擔心她哪天會翻盤嗎?”

  霍子孟道:“老夫一心謀國,無暇謀身。”

  這老家夥臉皮可真厚啊。程宗揚索性道:“大將軍若是出手,這回可是把太
後得罪到死地了。”

  霍子孟不動聲色地說道:“太後安危重於社稷。”

  程宗揚一拍手,“第一條就談不攏,那就沒得談了。”

  霍子孟對他的威脅無動於衷,硬梆梆道:“老夫謀國之舉,原也不必理會什
麼長秋宮。”

  程宗揚心頭響起警鈴,天子暴斃,無人繼嗣,從法理上講,繼位者必須得到
永安宮或是長秋宮的詔命,才合乎法統。要不然就是像中行說一樣,偽造遺命,
繞開兩宮。老霍這架勢,像是要把長秋宮直接掃進垃圾堆,難道他私下與永安宮
有什麼默契?

  程宗揚朝嚴君平看去。嚴君平緩慢卻堅定地搖了搖頭。

  既然霍子孟沒有與永安宮勾結,又不把長秋宮放在心上,更不可能再和劉建
一樣偽造天子遺命……

  程宗揚心念電轉——難道他要玩共和?

  不可能吧?

  ……也許有可能呢?霍子孟代表的是朝廷群臣,乃至世家豪族的利益。與君
權、外戚都有深刻矛盾。問題是自己代表著長秋宮,他連長秋宮都不放在眼裏,
那還談個屁啊?

  但朝臣也未必是鐵板一塊。忠於漢國法統者可不在少數。霍子孟想搞共和,
未必就能一呼百應。

  程宗揚微微笑道:“大將軍不在意長秋宮,金車騎可不見得同意。”

  霍子孟眼底露出一絲苦笑,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什麼。

  程宗揚真恨不得摟著遠在昭陽宮的金蜜鏑親一口。金蜜鏑的立場才是長秋宮
真正的本錢和底氣。少了金蜜鏑的支持,群臣四分五裂,霍子孟獨木難支,想搞
共和也無從談起。

  “這樣吧,”嚴君平見機說道:“太後居永安宮,收其印信。呂冀、呂淑、
呂不疑等人論罪。”

  嚴君平的提議等於將呂雉囚禁在永安宮內,保住了她的性命,同時避免呂氏
借助她的勢力東山再起。雖然與程宗揚的要求有所差距,但勉強可以接受。

  霍子孟斟酌良久,也點了點頭。

  程宗揚趁勢說道:“第二條,定陶王繼嗣。”

  霍子孟道:“不妥。主少國疑,何況由趙後垂簾,隻怕朝野議論聲起。”

  程宗揚有了底氣,知道霍子孟可打的牌並不多,微笑道:“如果換個角度來
看呢?朝野非議,那不正好使得趙後無法擅權嗎?再則趙氏出身寒微,也不會像
其他外戚一樣尾大不掉。”

  霍子孟道:“帝位乃天命所歸,豈是你我私相授受之物?”

  “公議還是要公議的。”嚴君平打圓場道:“待公議之時,由大將軍出麵支
持定陶王。群臣若應許,則可,不許則罷,如何?”

  程宗揚道:“那我們各退一步,但大將軍必須出麵提名定陶王。”

  霍子孟咳了一聲,“清河王還是不錯的。”

  “沒見過。不認識。不放心。”程宗揚道:“時間急迫,不是閑談的時候。
定陶王,成不成,你給句痛快話。”

  自己剛說的話被人原封不動地送回來,霍子孟皺起眉頭,卻沒有再開口。

  “由大司馬大將軍監國。”嚴君平道:“決不能再讓外戚擅權。”

  “行。”程宗揚沒有爭執。避免外戚再度興起,也是霍子孟的底線了,何況
以趙飛燕家裏的情況,就算想給趙氏擅權他們都擅不起來。

  嚴君平道:“那就這麼說定了。”

  “別急,還有一條……”

  “你不就兩條嗎?”

  程宗揚幹笑道:“剛想起來的。”

  霍子孟哼了一聲,“你若覺得時間寬裕,盡可饒舌。”

  “廢除算緡令,除商賈市籍,等同良家子。”

  “荒唐!”霍子孟不悅地說道:“我大漢以耕戰立國,商賈不事生產,唯知
逐利,豈能等同於良家子?”

  嚴君平也道:“若去市籍,則世人爭為商賈,囤積取利,哪裏還有人願以耕
織為生?”

  “假如所有人都是商賈,世上隻有一個農夫,那不管他種出來什麼,都是天
價。”程宗揚道:“交易也是生產。商賈能攫取暴利,是因為競爭不夠充分。貨
物隻有流通起來,互通有無,才有其價值……”

  程宗揚越說越是無奈,自己每說一句,倆老頭都使勁翻他白眼,一方麵估計
聽不大懂,而能聽懂的可能覺得他說的全是歪理。

  眼下不是給他們普及商業知識的時候,程宗揚隻好道:“廢除算緡令,這個
沒問題吧?”

  霍子孟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

  “那就先廢除算緡令,至於怎麼取消對商賈的歧視政策,等穩住局麵我們再
討論。”

  “成。就這麼辦吧。”

  “那我現在想問一下,霍大將軍準備怎麼平定亂局?”

  霍子孟看了眼壺中的刻箭,“此時是醜正三刻。寅時初,羽林天軍入南宮白
虎門。剩下的事,就由你們去做吧。”

  “寅時?”程宗揚大吃一驚,“羽林大營不是在上林苑嗎?”

  眼下離寅時不過半個時辰多一點,而上林苑距洛都有一個多時辰的路程,加
上前去傳令,一來一回,最少也要兩個時辰。因此程宗揚心急如焚,生怕黑魔海
那幾個妖人太水,連兩個時辰都撐不下來。萬一他們被呂巨君全殲,即便羽林天
軍殺到,隻怕也救不下長秋宮。這會兒聽到隻需半個時辰。程宗揚吃驚之餘立刻
秒懂,這意味著羽林天軍就在洛都城中了!果然是老狐狸啊!

  霍子孟嘿嘿一笑,沒有多說。

  程宗揚心下佩服,笑道:“原來大將軍早有安排,卻是我多慮了。”

  “不過有一點要說清楚,”霍子孟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諸軍不得私入
永安宮。無論太後還是她身邊的宮人,都不可擅動。”

  “大將軍有令,在下自當奉命。”說著程宗揚抬起手,與霍子孟擊了一掌,
笑道:“祝大將軍公侯萬代!”

  霍子孟眼中露出一絲狡黠,“也祝程員外心想事成。”

  程宗揚知道自己的身份瞞不過明眼人,霍子孟既然說出來,他也不再掩飾什
麼,隻苦笑道:“大將軍明鑒,在下隻是個生意人,所圖隻是生意而已,對漢國
朝局沒有任何野心。”

  “若非如此,老夫豈能容你?”霍子孟揮了揮手,“去吧。”

  …………………………………………………………………………………

  從尚冠裏出來,程宗揚徑直趕往秘道出口,準備與秦檜等人會合。誰知剛走
過街口的拐角,卻看到一隊人馬明火執仗的呼嘯而過。最前麵一名戴著貂尾的內
侍手持節杖,尖聲叫道:“天子有詔!呂氏謀逆!凡京中士民,無分貴賤,皆入
宮勤王!”

  話音未落,街旁一戶宅院突然大門洞開,幾名家奴持弩而出,一通亂箭將那
名內侍射落馬下。

  後麵舉著火把的隨從高叫道:“呂逆!是呂逆一黨!”

  “殺光他們!”

  那些隨從早已經殺紅了眼,眼看那些家奴射完一輪,正手忙腳亂的上弦,當
即鼓噪著衝上前去,一場血戰隨即爆發。

  那戶人家仗著奴仆眾多,根本沒把這幫隨從們放在眼裏。誰知那些隨從都是
剛殺過人,見過血的,一個個凶性大發。倒是府中那些奴仆,白拿著私藏的幾具
利弩,結果隻發了一矢,就被人殺到麵前,慌亂間嚇得丟下刀弩,轉身就逃,連
大門都顧不上關。

  劉建召集的那些亡命徒叫囂著衝進府內,揮舞著刀劍大肆屠掠。隻聽得高牆
內慘叫聲、哭喊聲響成一片,不多時濃煙升起,有人在府中放起火來。

  程宗揚原以為這是哪戶不開眼的呂姓人家,不料卻看到門前懸掛的燈籠上麵
寫著一個血紅的“孫”字。程宗揚不由恍然。難怪這時候還站在呂氏一邊,原來
是孫壽的“娘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看來今晚之後,孫家就可以除名了。

  程宗揚搖了搖頭,轉身離開。

  等他趕到秘道所在的廢棄宅院,秦檜已經等候多時。

  “董宣呢?”

  鄭賓道:“正在往這邊趕,已經快到了。”

  時間緊迫,秦檜顧不得寒喧,便徑直說道:“洛幫兩條船隻由韓玉押運,已
經沿河而下。兩日後可抵雲水。按照主公吩咐,隻運載了貨物和部分金銖,剩下
一半用來應急。”

  “別心痛錢,大筆金銖發下去,隻要能撐過這幾日就行。”

  秦檜點了點頭,接著說道:“眼下我們調集的人手有二百多人,如果再從洛
幫抽一部分人,最多可以達到五百。郭大俠召集的市井少年難以計數,謹慎些算
的話,大概在兩千人上下。每人每天十枚金銖,就是兩萬五千金銖。若是重賞的
話,隻怕十萬金銖一天就能花幹淨。”

  程宗揚心下苦笑,打仗還真是個花錢的勾當。原本自己還覺得靠著紙鈔大撈
了一筆,這一仗打完,隻怕就要當褲子了。

  “班先生和老敖他們有消息嗎?”

  “暫時沒有回音。”

  “高智商呢?羽林軍已經進了洛都,他怎麼連個消息也沒送出來?”

  “衙內有劉詔和富安跟著,想必無事。”

  “趙先生呢?陶五和晴州商會那邊有消息沒有?”

  “陶五爺已經聞訊返回,眼下和趙先生都在晴州商會。那邊傳來話,想請主
公過去談談。”秦檜停頓了一下,“他們雖然沒有明說,但聽話裏的意思,似乎
有意資助一筆資金。”

  程宗揚苦笑道:“晴州商會肯出血當然是好事,但我這會兒哪有時間跟他們
談?讓程大哥去見見他們吧。”

  秦檜問道:“宮中情形如何?”

  “出人意料。”程宗揚道:“誰能想到呂巨君竟然暗中把左武第二軍調了回
來,劉建那點人馬差點一敗塗地。”

  秦檜也是一愕,然後撫掌道:“好一個瞞天過海,暗渡陳倉!好手段!”

  “呂巨君那小子確實有點伎倆。要不然劍玉姬那賤人也不會慌了手腳,巴巴
地找我結盟。”

  “結盟?”

  程宗揚把自己與劍玉姬、霍子孟的交易說了一遍。

  秦檜不禁皺眉,“劍玉姬要太後死,霍子孟要太後活;劍玉姬要劉建活,霍
子孟要劉建死——主公全都答應下來了?”

  “要不然還能怎麼辦?”程宗揚歎道:“總不能我們先打一場吧?”

  “那主公的意思呢?”

  程宗揚一揮手,“全弄死最好!”

  “讓他們兩敗俱傷的話……”秦檜想了想,“若是把羽林軍拖到天亮,再圍
南宮呢?”

  程宗揚知道他的意思,等呂氏與劉建拼到你死我活,再來個黃雀在後。但自
己在宮裏親眼看到呂巨君的手段,可以說把天時、地利、人和都利用到了極致。
雪地一戰,完全是碾壓式取勝,劉建想死拼隻怕都沒有足夠的本錢。

  

“不妥。劉建未必能撐太久。”程宗揚道:“我怕的是呂巨君全殲劉建亂軍
之後,迅速穩住局勢。一旦他們平定內患,據守南宮,沒有亂軍在裏麵接應,羽
林軍加上董宣手下的隸徒未必能攻進去。還有霍子孟本人的心態也很難講,劉建
被殺,等於呂氏已經平叛。若拖到天亮,呂雉再露麵的話,霍子孟很可能會就此
收手。那我們可就全完了。”

  程宗揚拍板道:“因此一定要趁亂而戰,先滅掉呂氏,再與劉建對決。”

  秦檜眼珠四處亂轉,飛快地動著腦筋。

  程宗揚道:“你不會是擔心劍玉姬那個賤人吧?”

  秦檜道:“主公明鑒,有劍玉姬在,與劉建合作,不啻於與虎謀皮。”

  “形勢逼人,飲鴆止渴也顧不得了。”程宗揚道:“無論如何,必須先滅掉
呂氏!不然就沒有機會了。”

  秦檜道:“眼下四方角力,劉建一方是宗室,呂氏一方是外戚,霍子孟一方
是朝廷重臣,最後一方是長秋宮的趙皇後。若論實力,我們一方是最弱的。所幸
我們在暗處,暫時沒有成為眾矢之的。如今局勢錯綜複雜,呂氏固然占據上風,
劉建也未必不能翻盤。”

  “若以十分而言,呂氏的勝機占了四分。”秦檜道:“劉建得巫宗之助,加
上宗室各支,當有三分勝機。霍大將軍若是一意孤行,置兩宮於不顧,得勝之機
不過兩分。而趙皇後孤立無援,勝機唯有一分。眼下我等三方合作,勝機看似占
了六分,但彼此都存著戒心,六分的勝機充其量唯有四分而已。呂氏傾力一搏,
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程宗揚原本覺得勝機在握,被秦檜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來,不由冷靜了許多。

  秦檜說的沒錯,指望三方精誠合作,完全是個笑話。自己固然操著心思,事
成之後毀約,劍玉姬難道就能毫無保留的相信自己?說不定那賤人翻臉更快,下
手更狠。還有霍子孟,與其說他看好趙飛燕,不如說他是看在金蜜鏑麵子上,才
捏著鼻子跟聲名狼借的趙皇後站在一條船上。

  三方心思完全不同,因為局勢所迫才勉強結盟。而呂氏上下一心,以呂雉的
身份地位,呂氏的權勢根基,再加上呂巨君的心計手腕,真想掃平呂氏,可沒那
麼容易。

  這種勾心鬥角的勾當,程宗揚想想就覺得頭痛,好在身邊這位奸臣兄,正是
此道的大行家。

  程宗揚道:“你那邊能走得開嗎?”

  秦檜微笑道:“外麵自有拙荊主持。”

  程宗揚以手加額,慶幸地笑道:“那就辛苦嫂夫人了。一會兒見過董臥虎,
咱們一起入宮。”



第五章

  南宮。崇德殿。

  已經是醜末時分,本來應該夜深人靜的宮禁,此時卻一片混亂,哭喊聲、叫
嚷聲、拼殺聲、慘呼聲……響成一片。

  晝間剛舉行過登基大典的宮殿內,一群烏衣大袖的官員仿佛受驚的烏鴉,在
廊柱間倉惶奔跑。這些被裹脅來的官員都是擁立新帝的從龍之臣,但隨著呂氏指
揮的平叛軍入宮,眼看就將淪為從逆的叛臣。可以說短短一天時間,就經曆了人
生的大起大落。再加上這會兒又熬了半宿,一個個萎靡不振,驚惶不堪。

  殿前的丹墀上擠滿了披甲的家奴,他們也沒比那些大臣好多少,一個個麵如
土色,幾乎連手中的刀槍都拿不穩。

  丹墀前的雪地上,數百名軍士擺成偃月陣,麵對著宮門嚴陣以待。那些軍士
衣甲混雜,顯然是數支軍隊拼湊而成,裏麵甚至混雜著手持金瓜、銀戟、黃鉞的
儀仗軍。雖然一樣疲憊不堪,好歹比那些烏合之眾嚴整得多,此時每個人的眼睛
都緊盯著宮門。

  宮門上方飛簷鬥角的三重門樓仿佛被一隻巨手擰過,從中折斷,巨大而扭曲
的斷痕從簷頂一直延伸到城牆基部,高大的門樓整個傾頹下來。

  城門部分還保存完整,但朱紅色的宮門不斷傳出沉悶的撞擊聲,門洞內灰土
簌簌而下,仿佛一頭猛獸正撞擊著城門,隨時都可能破門而入。

  陳升立在戰陣最前方,神情有些恍惚。他本是軍中一個不起眼的書佐,機緣
巧合之下,娶了一位內侍的侄女作為繼妻。天子秉政之後,那名內侍一路高升,
最後成為掌管天子印璽的中常侍,他的地位也水漲船高,短短數月便當上射聲校
尉,成為天子心腹。誰知一切都如黃梁一夢,夢尚未醒,便被貶為白身。他一直
認為自己是天子的近臣、忠臣,卻不料成為從逆的亂黨。這一戰若敗,不但榮華
富貴化為泡影,連身家性命也難以保全。

  在他身後,剛剛登基的“天子”劉建已經兩天未睡,但毫無困意,他頭戴帝
王冕旒,身上穿著天子袍服,一手按著天子劍,雙頰因為亢畝而變得通紅。在他
身邊,簇擁著一班戴著狗尾的內侍。宮裏大多數內侍都已經逃散,但他們這些受
過劉建賄賂,成為內應,又在登基大典上接受過偽職的從逆者已經無處可逃,隻
能與“聖上”同生共死。

  殿外的飛雪越來越密,四周的宮室、樓閣,遠處的街道、市坊,權貴豪門的
深宅大院、平民百姓的草屋茅舍……都被大雪覆蓋。然而武庫的大火非但沒有轉
弱,反倒越來越大,隻是有高牆阻隔,沒有蔓延開來。火光在雪上閃動著,仿佛
流淌的鮮血。

  撞擊聲越來越劇烈,突然間,朱紅色的大門猛然鬆脫,連同門後堵塞的重物
都被撞開。

  陳升一個激靈,從恍惚中擺脫出來,隨即拔出長劍,高呼道:“射——”

  話音未落,一支利箭便從宮門的縫隙間鑽出,狠狠撕開了他的喉嚨。

  宮門撞被的同時,宮牆上方甩過數十道繩索,無數披著黑甲的士卒螞蟻般逾
牆而過。一排手挽強弓的射聲士躍上牆頭,控弦勁射。

  殺入宮中的平叛軍彙成一片,潮水般湧來,與殿前的殘軍狠狠撞在一處。作
為漢國權力的中心,崇德殿一木一石都經過精心布置,充滿了神聖的莊嚴感。然
而此時,鮮血正在這處至高無上的宮殿內肆意流淌。尤為諷刺的是,流血的雙方
都是叛逆。

  戰至此時,劉建手中的五支北軍早已打殘,眼下拼湊起來的殘軍已然是強弩
之末。而左武第二軍在邊塞駐守多年,雖然不及王哲親領的左武第一軍勇悍,但
同樣久經戰事,進攻時侵略如火。

  勝負毫無懸念地向平叛軍一方傾斜,當那些手持金瓜、黃鉞的儀仗軍丟下兵
器開始逃跑,拼到最後一步的亂軍終於開始潰散。

  劉建召集的三千門客、家奴更是不堪,眼看敵軍實力強悍,前方軍士失利,
還未接戰便一哄而散,隻剩下寥寥百餘人還守在劉建身邊。

  麵對如狼似虎的左武第二軍,劉建毫無懼色,他臉上泛起病態的血紅,立在
那麵拼湊而成的天子旌旗下,拔劍高呼,“殺!殺光這些逆賊!朕德配天地!富
有四海!當為天之玄子!殺啊!殺!盡誅反賊……”

  劉建聲嘶力竭地叫嚷著,嘴角迸出白沫。

  呂巨君策馬穿過門洞,一直走到丹墀前的廣場上,遠遠看著那位形如癲狂的
天子。

  許楊道:“事不宜遲,請公子誅殺此獠。”

  呂巨君點了點頭,然後揚聲道:“諸將士!逆賊劉建犯上作亂,大逆不道。
太後有詔!誅其首惡,傳首天下!”

  那些附逆的官員、內侍、門客、家奴全都屏住呼吸,等待著從這位其貌不揚
的公子口中吐出赦免的話語。畢竟隻是誅其首惡,也許他們這些被“蒙蔽”的從
逆者還能保住性命吧?

  呂巨君靜了片刻,等眾人心都提到嗓子眼時,才淡淡道:“從逆者殺無赦!
盡誅九族!”

  大殿內外,哭喊聲頓時響成一片,“饒命啊!”

  “我是被綁來的!並非甘心從賊啊!”

  “我要見太後!我要見太後!我對太後忠心耿耿啊!”

  劉建猛地扭過頭,冠上的旒珠搖蕩著纏在一起。

  “你們這些逆賊!都去死啊!”他瘋狂地大笑著,然後長劍一揮,將一名哭
得最響的內侍脖頸斬開半邊,鮮血扇麵一樣飛濺出來。

  殿上一片大亂,劉建身邊的群臣、內侍、家奴狼奔豕突,四處逃散,片刻間
便隻剩下寥寥數人。

  劉建的天子服上半邊沾滿血跡,他高高舉起天子劍,亮出係在肘上的傳國玉
璽,放聲大叫道:“朕!天命所歸!”

  話音未落,殘破的宮門連同兩側的宮牆轟然倒塌。呂巨君轉過身去,隻見數
輛戰車穿過塵土,包鐵的車輪顛簸著碾過瓦礫,疾馳而來。最前方一輛戰車上,
一名灰衣人手揮鐵如意,遙遙指向前方。

  旁邊一輛車上,一名身著儒服,頭戴高冠的將領神情猙獰,眼角肌肉突突直
跳,正是五支北軍中僅存的步兵校尉劉榮。

  與此同時,一名黑衣女子不言聲地出現在劉建身前,屈指將一支利箭彈開。

  呂巨君沒想到劉建居然有如此膽魄,竟然在大廈將傾之際孤注一擲,以身作
餌,將自己的主力都吸引在崇德殿,卻在周圍設下伏兵,放手一搏。不過此賊覆
亡在際,再跳踉也不過困獸而已。

  廖扶令旗一擺,左武第二軍分成前後兩隊,前隊繼續剿殺殿前的亂軍,後隊
舉起長戈,猶如一團生滿利刺的刺蝟,迎向虎賁軍的戰車。

  血戰至此,即使劉建一方竭盡全力,能夠集結的北軍也不足千人,其中還夾
雜了幾夥布衣壯漢。

  這些為劉建效命的門客雖然有幾個悍勇之徒,但到了戰場上,麵對訓練精良
的正規軍幾乎全無還手之力。也正是因此,呂巨君從沒有打過呂氏自家門客家奴
的主意。

  呂巨君心下哂然,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正是這些烏合之眾的真實寫照。

  但緊接著,呂巨君瞳孔猛然一縮。那些布衣壯漢看似雜亂不堪,然而一交上
手,卻凶悍之極,竟然從左武第二軍配合嚴密的大陣中硬生生咬下一塊。左武第
二軍也不是善茬,反擊極為迅猛,但那些壯漢不知怎麼左繞右拐,竟然從包圍圈
中硬闖出來。

  許楊失聲叫道:“這些是什麼人!”

廖扶神情凝重,他令旗一舉,旁邊一名手持長刀的左武軍將領策馬上前,帶
著手下往那些壯漢攻去。

  那幫壯漢像一群沒頭蜂一樣,“嗡”一聲的散開。那名將領盯住其中一人的
背影,正待揮刀,那人卻突然往地上一撲。就在他撲倒的刹那,一名一直被他擋
著的漢子現出身來,他雙掌一上一下放在胸前,環抱如球,中間一張火紅的符籙
無火自燃,接著飛起一道火光,往那名將領麵門射去。

  那名將領舉起長刀擋在麵前,飛射的火光宛如一條火蛇,盤旋著繞過長刀,
掠向他的額頭。就在這時,廖扶“咄”的一斷喝,寒風大起,夾雜著冰寒的雪花
將火蛇撲滅。

  施展符籙的漢子臉色一白,“哇”的吐出一口鮮血。緊接著旁邊一人掀開大
氅,露出裏麵一具皮質胸甲。那件胸甲與軍中製式甲胄大相徑庭,上麵縫製著無
數口袋,袋內魚鱗般插滿飛刀。他雙手一抹,飛刀連串射出,將追殺來的左武軍
生生逼退。

  許楊博聞強識,看到這些漢子充滿江湖味的手段,立即省悟過來,“是雇傭
兵!晴州的傭兵團!”

  廖扶寒聲道:“好一個晴州商會!”

  晴州各大商號一直有召募雇傭兵充當護衛隊的習慣,洛都的晴州商會也不例
外。留駐洛都的晴州雇傭兵通常在數十人,多也不過百餘人。而這一次他們至少
投入了兩個傭兵團。天子暴斃,事起倉促,能調來兩個傭兵團已經是晴州商會的
極限。那些商蠹們眼不都眨就投下重注,當真是把劉建當成奇貨,見利忘身,不
知死活!

  那幫晴州雇傭兵全是廝殺過多年的江湖老手,他們進攻時如同凶狠的群狼,
蜂擁而上。遇到強烈的反擊,就立刻分成小股,或是六七人,或是四五人,甚至
兩三人結成小隊,從圍攻的夾縫間逃之夭夭,但不管形勢再危急,他們都絕不落
單。

  這種戰術的效果顯而易見,那些雇傭兵相互間的配合極為熟練,即便是最基
礎的兩人配合,也能煥發出強大的戰鬥力,每每迫使對手付出更多的代價。

  眼見局勢不利,廖扶果斷放過近在咫尺的劉建,把前軍全數調回,全力圍攻
那些雇傭兵。

  蒼鷺揮起鐵如意,在他的指揮下,那些雇傭兵就像遊魚一樣,在左武軍的戰
陣中流躥,一次又一次將對手的陣形撕開。而殘餘的北軍士卒則依托突前的戰車
結成戰陣,與左武軍正麵交鋒。

  廖扶額頭見汗,全神貫注地與那位灰衣人對攻。這些亂軍雖然來得突然,但
勝勢仍然在平叛軍一方,畢竟對手隻是北軍殘餘和一些雇傭兵,無論兵力還是軍
士的素質,左武第二軍都穩占上風。隻要給他時間,廖扶相信自己遲早能全殲這
些叛逆。

  忽然殿上傳來一陣怪笑,劉建一手持劍,一手拿著火把,獰笑著奮力一腳,
蹬倒了旁邊一株青銅燈。

  “陛下!陛下!萬萬不可啊!”一名老者撲在地上,一手扯住劉建的衣角,
聲嘶力竭地勸阻著,卻是博士師丹。他的高冠掉落在地,露出蕭蕭白發,眼中滿
是絕望。

  丈許高的燈樹搖晃幾下,然後轟然倒地,數十斤燈油潑濺出來,淌得滿地都
是。劉建對師丹的苦勸不理不顧,狠狠一揮手,將火把砸向燈樹。

  火光微微一暗,旋即“騰”的升起一人多高的火焰,赤紅的火舌卷住殿柱上
的金龍,一邊向殿內的禦座蔓延開去。

  “不好!”呂巨君大叫著衝上丹墀。

  劉建已經走投無路,先燒武庫,再燒宮殿,完全是狗急跳牆,破罐破摔,肆
無忌憚。自己平叛之後還是要善後的。一旦皇宮正殿被燒,那將是一樁轟動天下
的醜聞,與之相比,呂冀丟失玉璽虎符都在其次。

  呂巨君把亂軍那些殘兵敗寇拋在腦後,一邊勒令軍士全力救火,一邊身先士
卒地闖進崇德殿內。

  宮中一片兵荒馬亂,但蒼鷺並沒有趁機進攻,而是指揮所餘不多的手下,護
衛著從殿中奔逃而出的劉建迅速撤離崇德殿,轉向奔往昭陽宮。

  …………………………………………………………………………………

  董宣顯然也是兩天未睡,虎目微微有些發紅。他穿著一襲純黑的官服,衣下
隱隱露出皮甲的痕跡。漢廷官服一向是寬袍大袖,尤其是袖口,往往寬逾三尺,
長可曳地,儀態莊重。但董宣右手的大袖用皮繩紮緊,外麵裹著一隻護腕,看起
來不像文官,倒像個赳赳武夫。

  漢國武風極盛,官員出則為將,入則為相,文武官職並沒有明顯的界限,程
宗揚早已習以為常。但董宣官袍一角濺著血跡,色澤尚新,似乎剛剛還殺過人。

  董宣看到他的目光,淡淡道:“誅除了幾個趁火打劫的匪類而已。”

  他沒有寒喧,便單刀直入地問道:“敢問程大行,宮中情形如何?”

  “一片大亂。”程宗揚毫不隱瞞地說道:“劉建與呂氏殺來殺去,從阿閣一
直到崇德殿,到處血流成河。”

  董宣擰起眉頭。

  時間緊迫,程宗揚不再兜圈子,盯著董宣的眼睛問道:“不知董司隸是哪邊
的?”

  “天子駕崩,董某唯奉長秋宮詔命。”

  “永安宮呢?”

  “呂氏涉嫌弑君,永安宮理當避嫌。”

  “如今不但呂氏勢大,劉建也已經裹脅宗室、大臣,掌控北軍,長秋宮可是
什麼都沒有。董司隸想清楚了嗎?”

  董宣道:“忠義自在人心。”

  程宗揚苦笑道:“可長秋宮在民間的風譽也沒那麼好,未必會人心所向。”

  “董某隨侍天子左右,方知外界風言風語多是無稽之談。無非是某些人無中
生有,顛倒黑白。”

  “問題是除了你我,外麵還有多少人知道呢?你看——”程宗揚指著火光下
的洛都城道:“漢國百姓向來勇武好義,但城中亂成這樣,連武庫都燒了,可別
說有人站出來舉兵勤王,連救火的都沒有,可見人心。”

  秦檜開口道:“程大行多慮了。如此可見,人心固然不在長秋宮,但無論呂
氏還是劉建,同樣不得人心。”

  程宗揚看著董宣道:“董司隸呢?也要與天下人為敵嗎?”

  董宣道:“董某不知道該如何籠絡人心,隻知道: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
矣。”

  “甚至不惜與宮中篡位自立的偽帝,還有那幫權勢滔天的外戚正麵對敵?”

  董宣道:“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這是都說爛的套話,可從董宣口中說出來,卻有著強大的自信。以他麵對天
子尚自強項的秉性,說赴湯蹈火,就是赴湯蹈火,即使麵對刀山火海,他也真的
敢上。

  “果然是董臥虎!好漢子!”程宗揚道:“既然如此,不妨告訴董司隸:霍
大將軍已經承諾,派羽林天軍入宮平叛。”

  董宣目光一亮,眼下呂氏已經占據上風,霍子孟此時派兵平叛,意味著平定
對象不僅是劉建,也包括呂氏在內。

  程宗揚笑道:“好教董司隸安心,支持長秋宮的勢力雖弱,但也不是毫無憑
借。除了宮中的期門,虎賁、中壘、屯騎諸軍,也有不少軍士投效,眼下大概有
千餘人。”

  程宗揚直接把數字翻了一倍,至少給大夥一點信心。

  董宣道:“呂氏與劉建呢?”

  “劉建召募的門客和家奴有三千人,加上五支北軍,總數超過六千,但傷亡
不小,能用的最多隻有半數。忠於呂氏的有衛尉、胡騎、射聲三軍,以及遠道趕
來左武第二軍,兵力在四千以上。”

  “左武第二軍?”董宣一驚,然後流露出一絲殺氣。天子剛剛駕崩,遠在邊
陲的左武第二軍就出現在洛都,如果說呂氏沒有預謀,鬼都不信。

  程宗揚道:“單論人數,呂氏一方要少於劉建,但呂氏率領的都是精銳,非
是烏合之眾可比,實力遠勝劉建。霍大將軍雖然答應平叛,但羽林天軍隻有一千
餘人,即使加上長秋宮的護衛,也不可能同時擊敗劉呂雙方。所以我們眼下隻能
暫時與劉建一方結盟,先誅滅呂氏。”

  董宣皺眉道:“先誅呂氏?霍大將軍會答應嗎?”

  “呂巨君引獸蠻人入宮,激怒了霍大將軍。”

  “引獸蠻人入宮?”董宣目露凶光,寒聲道:“這幫國賊!”

  “呂氏涉嫌弑君,如今又引獸蠻人入宮,董司隸說他們是國賊,絲毫不錯。
我與霍大將軍商議,趁呂氏攻打劉建,奪下白虎門,將叛軍困在宮中。”程宗揚
道:“現在時間緊迫,不知道董司隸調動人手需要多久?”

  “董某所屬兩千隸徒,如今盡在西邸,隨時候命。”

  “西邸?”程宗揚一怔,然後大喜過望。

  西邸毗鄰南宮,與白虎門相去不遠,甚至從長秋宮都能看到西邸的簷角。但
也正因為西邸與南宮近在咫尺,呂氏調動軍隊時,隨時可能波及到一街之隔的西
邸。董宣敢把兩千手下放在西邸,膽量之大令人咂舌,更難得的是足足兩千精壯
聚集在西邸,竟然沒有傳出一絲一毫的動靜,無論劉呂雙方,還是自己都毫無所
覺。隻看這一點,便知道董宣召募這兩千隸徒比劉建那幫家奴靠譜得多,起碼不
是什麼烏合之眾,這真是意外之喜。

  “好!”程宗揚精神大振,“有董司隸這兩千隸徒,大事必成!”

  他轉念一想,“既然如此,不如由我們占領白虎門,讓羽林天軍攻占北邊的
玄武門,截斷呂氏撤往北宮的退路。劉建一方隻用守住蒼龍、朱雀兩處,就能留
下呂巨君那小子。”

  “不妥。”秦檜道:“羽林天軍想必已在路上,臨戰換令,隻怕生亂。”

  程宗揚想把董宣放到西門,主要是舍不得。呂巨君發現被困,肯定從最近的
路線拼死撤往北宮,玄武門麵臨的壓力可想而知。董宣這兩千隸徒是長秋宮唯一
可以倚仗的成建製的準軍事化力量,若是在玄武門與呂氏的軍隊拼光,劍玉姬那
賤人作夢都能笑醒。

  “要不放到南邊的朱雀門?”

  董宣道:“長秋宮在西北,若駐守朱雀門,一旦有變,鞭長莫及。羽林天軍
在西,我軍在北,方可互相呼應。”

  程宗揚拍板道:“那好!就在玄武門!”

  董宣道:“劉建呢?”

  “劉建登基隻是個笑話。”程宗揚不客氣地說道:“平定呂氏之後,若他老
實退位,那麼可以留他一條性命。若他仍執迷不悟,我想無論霍大將軍的羽林天
軍,還是董司隸的兩千壯士,都絕不會坐視不理。”

  “何人繼嗣?”

  “定陶王。”

  董宣什麼也沒說,隻點了點頭。

  程宗揚半是玩笑地說道:“我以為你也會推薦清河王劉蒜呢。”

  董宣道:“清河王為人寬仁,他若繼位,後族外戚隻會更加放肆。況且董某
隻是微末小臣,帝位所屬非外臣所宜言,長秋宮一言可決,董某奉詔而已。”

  程宗揚心下感歎,劉驁外寬內忌,暗於識人。一朝駕崩,往日心腹紛紛作了
鳥獸散。唯一幸運的是,他沒看錯董宣。趙飛燕此時總算還有一方可以倚仗的勢
力。

  程宗揚道:“寅正時分,羽林天軍至白虎門,董司隸的兩千隸徒入玄武門。
東麵的蒼龍門和南麵的朱雀門由劉建一方駐守。三方合力,圍攻呂氏。誅滅諸呂
之後,請太後退居永安宮。”

  董宣沒有絲毫遲疑,問了交接、聯絡的細節,便立即趕往西邸整頓人馬。

  “多準備點防滑的!”程宗揚提醒道:“宮裏全是冰!”

  

上一頁下一頁
發新話題
前往最後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