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清羽記第1﹣13集
六朝清羽記 第五集
华灯初上,一行人來到宅前。蕭遙逸此行与上午单独來訪大是不同,前面四名护衛開路,后面十几名仆役提着灯籠,打着火把,牽着黃狗,背着雕弓,还有几个胳膊上架着鷹,手里提着鳥籠,鞍旁挂着酒囊、箭矢,一行人鮮衣怒马,浩浩蕩蕩,兴师动众。
程宗揚正怀疑他会不会來,看到这陣势不禁吓了一跳:“小侯爺,你这是要出门打猎?”
蕭遙逸戴了一頂玉冠,两縷烏亮的鬢髮从耳畔长垂及胸,更顯得面如冠玉,风流倜儻。他眼睛还有些发紅,臉上却若无其事:“打什么猎啊。我这人怕黑,人多了好壮胆。走吧,程兄。”
“公子。”秦檜把坐騎牽來,躬身施礼,却用眼神示意程宗揚是否要帶几个人去。
程宗揚接过繮繩,微微摇头。他想探探这位小侯爺的底細,帶的人多反而不便。
蕭遙逸在張上彎下腰來,一只眼俏皮地眨了眨,笑道:“程兄,你那位美婢不帶上嗎?”
帶上小紫,这頓飯就不用吃了。有她在,吃飯时房塌楼倒这种詭异的倒霉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
“不用管她,”程宗揚翻身上马,笑道:“小侯爺請。”
蕭遙逸一边催动坐騎,一边道:“程兄这匹马不錯。虽然身躯不大,但耳尖腿直,鼻正眼明,像是五原城出的良駒。”
程宗揚心悅誠服地說道:“小侯爺好眼光。”
蕭遙逸挺起胸膛,一臉自負地說:“玩鷹走马,可是我的絕技。你瞧我这匹白水駒,通体雪白,沒有一絲雜色,足足花了我两千金銖才買到。还有这鷹可是難得的的海东青,双翅如鉄,上百斤的黃羊也能一口叼起。”
两人边行边談,蕭遙逸口若懸河,虽然有点夸夸其談,却絲毫不惹人討厭,就像孩子吹牛一样,讓人覺得有种可喜的真誠。
程宗揚留心看着周圍的景物。建康是晋国都城,建康城却与自己想像中完全不同。整个建康并非一座完整的大城,而是由十余座互不相連的小城組成。最大的当然是皇宫所在的台城,台城以南经过槐柳掩映的御道,出朱雀门后便是秦淮河。御道两側官署林立,宰相府却在城外单独建了一座东府城。另外还有丹阳城、白下城、江乘城……星羅棋布,就像宫城的衛星城,与城间的宅院一起,連成一片繁华都市。
建康毗邻大江,水运极為发达,河港密如蛛网,便是海船也能直抵城中。晋国權貴的豪奢天下知名,街市繁华自不用說,就是普通行人也穿着鑲嵌珍珠的絲履,寛袍大袖,风度翩然。
“建康东西南北各有四十里,城中人口有二十八万户。称得上市列珠璣,户盈羅綺,富甲一方。”
蕭遙逸說这番話时,口气中并沒有多少对自己所在这座城市的自豪,反而充滿了嘲諷。
程宗揚与蕭遙逸并轡而行,笑道:“蕭兄以乎不怎么喜欢这里?”
“建康鍾山龙盤,石头虎踞,承平日子过久了,把人都養成了廢物。”蕭遙逸舉起马鞭,“前面那条渠就是青溪,从城北的玄武湖注入秦淮河。城中的酒囊飯袋大都住在青溪和潮沟。”
正說着,一群貴族子弟从巷中出來,他們身着烏衣,大袖飄飄,人物俊雅不凡。只是半数都涂脂敷粉,不过出门几步,身边还要奴仆摻扶。
蕭遙逸踩着马蹬站起身,大声叫道:“飯桶!”
那些貴族子弟大笑着回道:“小侯爺,天色已晚还不早些回去,小心侯爺的鞭子!”
蕭遙逸悻悻然坐下,程宗揚道:“这些是什么人?”
一名隨从笑道:“那便是烏衣巷了。”
“烏衣巷?”程宗揚愕然道:“王謝家的子弟?”
蕭遙逸哼了一声,“这些酒囊飯袋,白白生了一身好皮囊,”說着他压低声音,“難怪艺哥不屑与他們為伍!”
程宗揚訝然舉目,蕭遙逸口气虽然忿懣却刻意收攏声音,周圍隨从虽众,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听到。
蕭遙逸微微一笑,彼此会意,接着一揚马鞭:“程兄,我与你試試马匹的脚力!”
一行人揚鞭疾行,人如虎、马如龙,踏破了青溪渠畔的夜色。
越往南行,人口越发稠蜜。此刻正是掌灯时分,街市上行人往來如织,若不是有四名护衛在前面開路,几乎寸步難行。
蕭遙逸一抖繮繩,坐騎跃起,蛟龙般跃上河堤,冲向河滩。程宗揚騎术比他差了一百多倍,正犹豫要不要追上去,黑珍珠却被引发了好胜的性子,不等主人催动便抖擻鬃毛,追着蕭遙逸的白水駒越过河堤。
两騎一前一后,不多时就奔出数里,将那些护衛、隨从遠遠甩開。眼前出現一条大河,月光下,青溪滙入河中,寛闊的河水邻邻閃动波光,不时有挂着彩灯的画舫楼船从河中泛过,船漿在水中划出道道静謐的波痕。
蕭遙逸一直冲到河中才勒停马匹,脚下几乎触到水面,回身笑道:“痛快!痛快!程兄,这匹马可比你的騎术高明。”
南荒叢林茂密,马匹馳騁不開,程宗揚还是第一次縱马狂奔。他喘着气拍了拍黑珍珠的頸子,“都是托它的福,若不是它跑得够穏,这这会儿早摔下來七八次了。”
蕭遙逸大笑着扔下繮繩,然后朝一艘拖邐行來的画舫高声道:“芝娘!”
一个紅袖紅衫的丽人从舷窗探身出來,揚起絲帕笑道:“原來是小侯爺!快些靠岸。”
蕭遙逸顯然是这艘画舫的熟客,把繮繩扔給小厮,讓他在沙滩照看马匹,自己和程宗揚一同踏上画舫。
那个叫芝娘的丽人摇摇摆擉迎上來,笑道:“小侯爺,今日有空來河上散心了。”
蕭遙逸笑道:“两日不见,芝娘又水灵了。这是我的好友程公子,听說妳舟上的佳丽冠絕秦淮,特意前來拜訪。
”小侯爺又替芝娘說了大話,若是程公子不滿意,說不定还拆了奴家的画舫呢。“
芝娘向程宗揚福了一福,抿嘴笑道:”程公子一表人才,難怪剛才灯花爆了两爆,原來是應在小侯爺和程公子身上。”
芝娘将两人迎到舟上。画舫分為两層,上面一層是一个两丈寛的通间,极為寛敞,四周雕梁画楝、珠帘翠幕,虽然不是十分豪奢,也别有一番雅致。
蕭遙逸嘻笑几句,然后道:“我和程兄还有几句話要說,妳先去备上好酒,整治几样精致的小菜,一会儿送上來,讓我和程兄把酒言欢。”
芝娘一笑退下,把船楼留給他們两人。
建康把椅子称為胡床,用的人还很少。画舫里臨窗摆着两張小几,坐具是錦边茵面的象牙席。蕭遙逸隨意地坐在茵席上,从袖中取出一柄酒金折扇,輕輕摇着,意態从容,舉止瀟洒。
程宗揚笑道:“小侯爺有意甩開隨从,想必是有話要說。”
蕭遙逸舒了口气,“程兄这么明白,大家就能少說很多廢話了。”他合起折扇,注视着程宗揚的眼睛,慢慢道:“那位姑娘,是岳帥的后裔吧?”
程宗揚沒有答是,也沒有答否,而是笑着反問道:“蕭兄怎么看出來的?”
蕭遙逸神色黯然,“艺哥好几年都沒有回过星月湖了,我們都知道他在做什么,可誰都沒有帮他……”他揉了揉眼睛,勉强笑道:“那位姑娘身上有岳帥的影子。艺哥到南荒是去找她的吧?”
程宗揚笑着岔開話題:“我听說貴派生意做得也不小。”
蕭遙逸何等聪明,一听就知道程宗揚对自己的身份还有怀疑。
“程兄謹慎些是應該的。我們星月湖不是什么帮会宗派,大家都是岳帥身边的人,岳帥离開后不愿分開,才聚在一起。大哥孟非卿,二哥侯玄,謝艺是我三哥,我排行第八。說实話,我們这些人里,会做生意沒几个。只不过手下的兄弟都是軍士出身,能吃苦,所以才办了船行和马行。另外大哥、三哥、四哥和五哥都喜欢蹴鞠,又在晴洲办了家鞠社。”
“不是臨安的嗎?”
“你說七星社?”蕭遙逸苦笑道:“艺哥可能沒跟你說。由于岳帥的死因,我們八兄弟分成两派,二哥侯玄、七哥王韜,还有我認為岳帥并沒有死,四哥斯明信、五哥户景和六哥崔茂認定岳帥已死,发誓要报复岳帥的仇人。因為这样,四哥和二哥鬧的不說話。艺哥在晴洲傷了心,才遠走臨安加入七星社。”
程宗揚問道:“你認為岳帥沒有死?”
蕭遙逸眼神一瞬间变得鋒利无比,彷彿出鞘的利劍,决然道:“沒见到岳帥遺体之前,我絕不信岳帥已经过世!”
蕭遙逸神情激昂起來,“岳帥生前已经沒有敵手!宋主不过是个七八歲的小儿,岳帥兵權在握,又立下大功,誰能撼动他的地位!宋主一封詔信,岳帥就慨然赴死,以為岳帥是傻的啊!我蕭遙逸絕对不信!”
这个世界里,岳鵬舉的宿命之敵秦檜正在自己手下办事,听蕭遙逸的口气,高宗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即使以宿命論,岳帥也不該死。
程宗揚摸了摸下巴。“也許岳帥对那位宋主忠心耿耿呢?”
“忠心个屁!”蕭遙逸对这种說法嗤之以鼻,“岳帥当初差点把宋主的母后收為姬妾,后來覺得名声不好,才沒有大張旗鼓的娶書太后过门。”
程宗揚又惊又笑,“还有这种事?那位書太后答應了嗎?”
“岳帥决定的事,哪儿她說話的分。不过岳帥那段日子有一半时间都在宫里住。直到書太后肚子大了才搬出來。”
程宗揚心里一震,“岳帥还有个女儿?”自己怎么这么倒霉,王哲托自己照料岳帥的后人,原來以為只有月霜一个,現在不但多个小紫,还蹦出來一个沒听說过的女儿。月霜是想殺自己沒殺死,小紫是自己想上沒上成,这两个已经够自己头痛的了,剩下这个鬼知道什么妖蛾子。
“可不是嘛。”蕭遙逸頹然道:“岳帥三个女儿,一个被王哲王大将軍在軍中撫養,一位就是这个沒有名分的小公主,岳帥死时她才三歲,可能宋主覺得臉上无光,把她藏起來,后來就沒有听到她的消息。还有一个,我們剛剛才知道是在南荒。”
“艺哥离開星月湖的时候,罵我們可耻,讓岳帥的子裔飄零四方,对不起岳帥,罵的一点都沒錯。可王哲执意不給,我們也沒办法。書太后生的又不知下落﹣﹣我們也不是什么都沒干,我和五哥还去找过書太后,可一問她就哭,我們总不好对岳帥的女人动刑吧。最后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