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行健壓低聲音罵道:「我不是讓你盯着嗎?上次在草原已經失過一次手,現在好不容易找到這小賤人的蹤跡,老馬又出了事!你讓我怎麼跟教御交代!」
「師哥,那丫頭不好對付。我瞧咱們恐怕是不行了,不如讓教御身邊的人來吧。」
元行健臉色忽晴忽暗,半晌才道:「不行。這點事再辨不好,咱們兄弟的臉面往哪兒擱?以後龍池恐怕再沒咱們的位子了!」
程宗揚伏在檐下,兩人的交談聲聽到清清楚楚。昨晚太乙真宗在於客棧失手,少不了要回來找尋同門的下落。考慮到白天人多眼雜,多半會在夜裡,果然讓自己等到了。
聽到此處,程宗揚已經心下了然。這兩次行刺都是林之瀾主使的,可林之瀾與王哲半師半徒,怎麼在對待岳師遺孤的態度上差別會這麼大?
忽然,一個輕微的聲音道:「看什麼呢?」
程宗揚扭過頭,只見身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那小子年紀輕輕,似乎比自己還小幾歲,頭髮隨意挽成一個髻,用一只玉篐束着,額頭顯得又大又亮。他身上穿着一件黑色道袍,眉目俊雅,臉上帶着好看的笑容,看起來神清氣朗。不過他姿勢跟自己一模一樣,腳尖勾着檁條,這會兒正探頭鬼鬼崇崇朝堂內張望。
那小子露出失望表情,「我還以為有什麼好看的呢。」他扭過臉,「你看這兩個傢伙幹嗎?」
自己絲毫沒有察覺就被他溜到身邊,如果他心存歹意給自己一劍,自己這會兒恐怕早躺在屋檐下面。
程宗揚低聲道:「兄弟哪兒來的?」
那年輕人一愕,「你不認識我?」
程宗揚比他還奇怪,「我幹嘛認識你?」
「你﹣﹣」那年輕人還沒說完,堂內一聲大喝,「誰?」
元行健抓起一柄大刀,帶着師弟直衝出來。
程宗揚一把扯住那年輕人,「傻愣着幹麼?還不快跑!」
「哦!」年輕人連忙跟他一起從檐下鑽出,抬手攀住檐角,翻身躍到房檐,接着越過圍牆慌慌張張朝外跑去。
道觀內傳來一陣叫嚷,燈火不斷亮起,人影綽綽,不知道有多少人追來;兩人誰都不敢做聲,悶頭落荒而逃。
逃命這種事,程宗揚已經擁有相當豐富的經驗,撒開腳步跑起來,一般好手也追不上。可旁邊的小子腳下看不出有什麼動作,卻不比自己邁開大步狂奔慢。他手臂不動不搖,身體微微前傾,看起來像御風而行般輕鬆自如。
兩人一口氣奔出兩里多地,把叫嚷聲遠遠甩在身後才放慢腳步。那小子透出一口氣:「嚇死我了……哎呀!小心!」
年輕人一把扯住程宗揚的衣袖。程宗揚剛邁出半步就被他拉得跌了回來,腳下一滑險些栽倒。
程宗揚穏住身體,朝前面看了看,除了一片沾着雨水的青草,并沒有發現什麼異樣,他納悶地問道:「怎麼了?」
年輕人小心地蹲下來,從他剛才準備落腳的草叢裡撿起一只東西。」
「瓢蟲哎!」那小子心有餘悸地說:「差點就讓你踩到,還好還好!」
程宗揚鼻子險些氣歪,「瓢蟲?我差點摔一跤,你知不知道?」
「瓢蟲你怎麼能亂踩呢?」那小子沒理會他的怒氣,自顧自指着瓢蟲背上的黑斑一個一個數着,「你瞧,一、二、三、四、五、六、七,是七星瓢蟲,還是一只雌蟲呢!」
「我還以為你撿到寶了!」程宗揚道:「不就是一只瓢蟲嗎?你放好,讓我一腳踩死它!」
「不行!」那小子連忙合起手。
程宗揚氣得笑了起來,「這瓢蟲難道是你養的?」
「當然,」那小子認真說道:「今年我放了六萬多只七星瓢蟲,這一帶的瓢蟲都是我養的。」
程宗揚愣了一會兒,低聲道:「你有病吧?」
「沒有。」
「我見過養豬、養牛、養雞、養鴨、養鶴,還有養蠱的……養瓢蟲的我還是頭一次見,」程宗揚上下打量他,「沒有病你養這東西幹什麼?」
「當然有用,「年輕人指着面前的田地,「你看到了嗎?」
「廢話,我又不是瞎子。」
年輕人一點都不生氣。」那邊是稻田,那邊是果林。本來三畝稻田每年種兩季就能養活一家五六口人,多幾畝地呢,出產的糧食可以賣掉,用來換衣服、鹽和家裡用的東西。但我剛來時,有些地方五六畝地還養活不了一家人。」
「這跟蟲子有什麼關系?」
「當然有關系。稻田減產不是因為農夫不下力氣幹活,而是害蟲太多。稻田裡有蚜蟲,果林裡有桃蚜,還有什麼小白蛾、介殼蟲……」年輕人一樣一樣數着,「因為這些害蟲,每年都要損失兩、三成的糧食。有時候一連幾百畝、上千畝的稻田都受蟲害,每畝產只能收幾十斤糧食。農夫食不裹腹,好多人到觀裡來求神靈保佑,有的過不下去還要賣兒賣女。」
年輕人道:「我去田裡看過,那些蚜蟲小的很,捉也捉不淨,想了很多辦法都不行。我在田裡守到第三天時,忽然看到一株水稻上的蚜蟲少了。我在旁邊等啊等啊,終於看到這個東西。」
年輕人舉起那只七星瓢蟲,得意地說道:就是它!蚜蟲的天敵!我算過,一只七星瓢蟲一天能吃一百多只蚜蟲。七星瓢蟲壽命通常是兩個半月,能吃掉上萬只蚜蟲。而一只七星雌蟲能產卵兩千多粒,一年能夠繁殖六、七代,就算只有百分之一成活、只繁殖四代,每放一只七星瓢蟲,它的子孫就吃掉一萬萬只蚜蟲,保護幾十畝田地。而且它不僅只吃蚜蟲,還吃小白蛾、介殼蟲……」
年輕人一口氣說道:「七星瓢蟲什麼害蟲都吃,可周圍的小雞、麻雀也吃瓢蟲,有時候幾畝地都沒有一只瓢蟲。我就自己養一些,每天散步時放出去。有了這些瓢蟲,這幾年周圍田地都沒有受過蟲害,能能多收幾千石糧食呢!」
年輕人張開手掌,看着瓢蟲生着七個黑斑的鞘翅分開,悄然飛入月色,然後回過頭認真道:「你要把它踩死了,等於多了一萬萬只蚜蟲,多了幾十畝田地要受蟲害呢!」
程宗揚忍不住道:「你是誰?」
那個年輕人笑了起來,「我是混元觀的觀主,我叫秋少君。」
程宗揚怔了一會兒,回頭指着剛才來的地方:「就是那個道觀嗎?我幹!你是觀主跟着我跑什麼?」
秋少君叫道:「我怎麼知道?還不是你拉着我跑的?」
程宗揚冷靜下來,「你是太乙真宗的人?和師帥是什麼關系?」
秋少君高興地說道:「你居然知道師帥?那是我師兄!」
「你是王真人的小師弟?」
「是啊,我是最小的一個,排行十七。」
程宗揚上下看着他:「你怎麼沒穿教御的衣服?」
秋少君連連擺手:「我還不是教御,差得太遠了。商師兄說,掌教師兄在塞外身故,要等選出新任掌教,得到掌教的允吘,我才可以設帳授徒,然後再升任教御。最快也要十年吧。」
「師帥半年前就說過讓你升任教御。」
「真的嗎?」秋少君訝然道:「我怎麼不知道?」
「當時我就在師帥旁邊。藺采泉、商樂軒、夙未央和卓雲君都在!」
秋少君凝神看着他,「師帥去世時你也在嗎?」
「我那時候正好在草原,結識了師帥。師帥還給我留了一封書信,」程宗揚攤開雙手,「可惜被你卓師姐毁了。」
「卓師姐?我好久沒有見過她。」秋少君道:「師兄書信上說了什麼?」
程宗揚敲了敲額頭,回憶道:「師帥說,他這些年一直在征戰,沒時間處理教務的事務,結果教內的事讓他很不滿意。如今亂象叢生,希望有人能清理門戶,維持太乙真宗的聲譽。」
秋少君盤膝坐在草叢間,苦惱地嘆了口氣:「林師兄本來挺好的,這幾年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招了那麼多記名弟子,難怪師兄不高興。不過那些人雖然三教九流都有,但有林師兄約束也沒做什麼壞事……師兄說了誰來繼任掌教嗎?」
「沒有。」程宗揚打量他,「你想當嗎?」
秋少君擺手道:「我差得太遠了,藺師兄他們還差不多。」
這小子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才華橫溢、術法超群的樣子,就那個光亮的大腦門挺扎眼。
程宗揚道:「太乙真宗不是挺有錢嗎?怎麼在晴州的道觀會破成這樣?」
我們在晴州有三處道觀,最大的一處叫上清閣,在雲夢澤佔了一座島嶼;另一處在晴州港南邊,也有幾十名門人,香火很盛的。」秋少君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三年前藺師兄讓我來混元觀當觀主,想讓我把混元觀打點好,可是我只顧着養瓢蟲,來觀裡祭拜的人越來越少,也沒有多少錢來修理。」
「祭拜的人怎會越來越少呢?」
秋少君聳了聳肩,「周圍的農夫都是受了災才來祭拜,這幾年蟲害少了,大家日子過得好了,來的人也就越來越少。」
「哈。」這小子真有意思,養了幾萬只瓢蟲,救了周圍幾個村子的蟲災,結果把自己混得沒有飯吃。程宗揚也坐下來,笑道:「你把事情做好得過分,難怪你的混元觀連鬼都不上門呢!」
「也不是沒人來,」秋少君笑嘻嘻道:惆圍人都知道我是個傻瓜,在觀裡養了一堆瓢蟲,隔三差五還有人到觀裡來看稀奇。」
「你沒把他們趕出去?」
「沒有。倒是有些醉漢到觀裡來,」秋少君吐了吐舌頭,「我怕他們不小心踩到瓢蟲,索性裝鬼把他們嚇走。」
「哈哈!」程宗揚大笑兩聲。這小子挺有意思。
「你的觀裡不是還有幾個人嗎?他們在這兒做什麼?跟你養瓢蟲?」
「林師兄讓他們來修行的。」秋少君嘻嘻一笑,「觀裡沒有肉吃,他們在背後可沒少罵我。喂,你來不是看我養蟲的吧?」
程宗揚猶豫要不要說出實情,但見過王哲這麼多同門,只有這個養蟲的小子還像個好人,而且王哲也對他寄予厚望,總不會差不到哪裡去。
「你知道黑魔海嗎?」
「知道。「秋少君表情凝重起來,「三年前文參軍到晴州來跟我說了許多事。他說我快十八歲了,有些事我應該知道。」
「他說了些什麼?」
「他占巳黑魔海雖然被岳師剿滅,不過這些年有跡象表明,黑魔海已經死灰復燃,讓我小心這個大敵。」
「原來是這樣。岳帥的事他有沒有告訴你?」
「岳師有個女兒,在師兄的左武軍。」秋少君笑道:「文參軍說月姑娘長得貌美如花,師兄問我想不想娶她,我已經回絕了。聽說師兄很不高興。」
「為什麼回絕?你們道家不禁止娶妻吧?」
秋少君無辜地說:「那時候我十七,她才十三,還是個小孩子,我們兩個加起來都不滿三十歲。我怕娶了她把她餓瘦,師兄會罵我。」
難怪王哲那麼着急讓自己照顧月霜,原來是怕送不出去。」
「喂,」秋少君道:「你問了我這麼多,還沒有回答我呢。」
程宗揚道:「岳帥這個女兒叫月霜,這件事和她有關。當初在草原就有太乙真宗的人刺殺她……」
秋少君靜靜聽完經過,然後站起身,「我要去見月姑娘。」
「這會兒?」
秋少君點點頭:「事不宜遲。如果真是林師兄指使的,我要赴龍池在各位教御和長老面前分說明白。」
「如果真是林之瀾呢?」
秋少君毅然道:「即使要清理門戶,我也在所不惜。」
「你現在一個弟子都沒有,林之瀾的門人起碼上千吧?能跟他們鬥嗎?」
「只要有証據,藺師兄、夙師兄、商師兄、卓師姐都會站到我這邊。」
這倒有可能。據程宗揚所知,林之瀾在太乙真宗內也樹了不少敵人。
秋少君走了幾步又停下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程兄,如果我這會兒告訴月姑娘我想娶她,你覺得合不合適?」
程宗揚厲聲道:「不合適!」
秋少君從善如流地說道:「也是,現在說有點像趁人之危,那我過幾天再說好了。」
「過幾天也不合適!」程宗揚道:「你都已經回絕,這事就別想了。」
秋少君摸了摸腦門,沉吟道:「如果月姑娘真像文參軍說的那麼漂亮,我怕我會後悔。」
程宗揚拍了拍他的肩,「後悔也晚了,誰讓你不抓住機會呢?」
秋少君嘆了口氣,「那就算了。程兄,請。」
「喂,你不回去沒事吧?」
秋少君回頭看了一眼,「沒事。他們找不到我就能偷吃肉了。」
「你這個觀主也太摳了吧?連肉都不讓吃。」
「每天有青菜豆腐就很好嘛,為什麼還要吃肉?哎,小心!」
「我幹!大半夜你還盯着看草裡的瓢蟲?不怕累死啊!」
秋少君安慰道:「幾十畝地,幾十畝地……‘
[ 本帖最後由 今生何求 於 2011-6-25 12:35 PM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