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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清羽記31 第一章-第八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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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会?”程宗扬安慰道:“我只是给你们安排一条后路。”

  “可是梦娘还会绘图,人家只会做针线……”

  程宗扬坏笑道:“不是还有这里吗?”

  雁儿害羞地垂下头,过了会儿小声道:“奴婢那里好小,怕主人的大肉棒插起来不舒服……”

  “傻丫头,小一点插起来才舒服。”

  安抚了雁儿,程宗扬心里不免有些奇怪:死丫头一夜都没来骚扰自己,太不符合死丫头的风格。

  打开房门,程宗扬意外地看到外面站着一个人,却是兰姑。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手里捧着一套银首饰,脸上满满的都是笑容。

  程宗扬纳闷地说道:“这是干嘛?”

  兰姑笑道:“给公子道喜。公子新收了雁儿,按规矩要给新人备上一副银头面。料想公子未必记得,奴家就忝劳了。”

  这规矩别说自己不懂,就是懂也未必记得。程宗扬打了个哈哈,留兰姑和雁儿说话,自己去找小紫。

  推开门,一股淫靡气息扑面而来。房内帘幕低垂,宛如暗夜。

  小紫靠在榻边,怀里抱一只柔软枕头,精致的面孔像小仙女一样天真纯美,璀璨星眸却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房内没有看到卓云君,却有一个陌生的女子。地上铺着巨大的黑熊皮,那女子正仰着身屈膝跪卧在黑熊头上。

  她容貌秀美,眉眼间有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冷漠和阴狠,不过此时她眉眼间的狠辣都被身体的战栗冲淡。如果不是她身上的黑色皮衣,程宗扬几乎认不出来这是昨晚与自己玩命的女刺客。

  程宗扬曾经想过把三点式泳衣照搬过来,但认为六朝的女性不太容易接受。这会儿女刺客的衣着与三点式有异曲同工之妙,她身上的鹿皮水靠经历过一番改制,与三点式泳衣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是反过来。

  她的皮衣在胸前剪出两个圆洞,两团丰满乳房从皮衣间耸翘出来,裆部也被剪开。秘处和浑圆的大白屁股完全裸露在外,雪白肉体仿佛嵌在冰冷的黑色皮革中,愈发显得活色生香。

  女刺客双腿蜷曲着分开,那只巨大熊头垫在臀下,白生生的玉股间,湿淋淋的蜜穴像鲜花一样绽开。

  她戴着手套的右手在秘处揉弄着,黑色皮革不时没入红腻的穴口,带出一波波淫水。她显然已经自渎不短的时间,穴口上方那粒柔嫩花蒂被揉弄得又红又肿,充血的穴口大张着,淫水顺着臀沟流滴到身下的皮毛上,汇成水汪汪的一片。

  右手揉弄下体,左手还来回揪弄两颗乳头;两颗乳头硬硬翘起,刚被刺出的针孔不时渗出血迹。

  程宗扬目瞪口呆,半晌才道:“这还是想让我当糊涂鬼的杀手吗?”

  小紫道:“不是啦,她现在是我养的奴隶。瑶奴,浪一个让主人看看哦。”

  即使程宗扬进来,女刺客也没有停止让自己羞耻的自渎。

  听到主人的吩咐,她用手指将自己秘处剥开,一边指尖用力挤压自己的阴蒂,一边掏弄自己的穴口,不一会儿身体颤抖着达到一波高潮,蜜穴淫水四溢,泄得一塌糊涂。

  程宗扬的下身一阵火热,如果不是刚和雁儿一番欢好,这会儿会按捺不住尝尝这名女杀手的滋味。

  摘了面罩之后,惊理的相貌甚是吸引人。这会儿身无寸缕任人摆布的样子,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让人欲火丛生。

  略微冷静一下,程宗扬道:“问出来了吗?她们这帮杀手为什么要找咱们麻烦?”

  “不知道呢。”

  程宗扬险些被口水呛住。敢情死丫头这一夜什么都没问,就拿这个女杀手在玩?

  “问口供一点意思都没有。”小紫打了个呵欠,“你想问,自己问好了,人家要去洗个澡,然后睡觉。”说着她扬声道:“阿梦。”

  那几名刺客怎么也找不到的梦娘,这会儿从房里出来,轻柔地扶起小紫为女主人沐浴更衣。

  程宗扬想问卓贱人的事,这会儿来不及开口,只好坐下来看着那名女刺客,然后张开手毫不客气地捏了捏她的乳房。

  女刺客似乎受了极大的惊吓,眼底的恐惧怎么也遮掩不住。

  程宗扬暗道:落到死丫头手里,只能说你祖上几辈子都忘了积德。如果你不是心狠手辣的杀手,又正好来对付我,我可以给你加那么一点点同情分。

  “名字。”程宗扬用冷漠的声音道。

  “惊理。”

  “身段还可以嘛。什么时候开的苞?”

  “十九。”

  “里面没东西吧?”程宗扬把手指伸到她体内探了探,“听说有的女杀手会在里面放毒针。一旦被擒就用这种方法让敌人中毒,是不是?”

  惊理愕然片刻,然后道:“奴婢没有听说过。”

  当初看她凶恶的样子,还以为她能坚持多久,没想到这么快就认输了,让程宗扬有些索然无味,不然自己给她来个满清十大酷刑也不会有太多心理负担。

  “下面还用我问吗?自己说吧。”

  惊理没有迟疑,将自己来江州的目的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听了惊理的叙说,程宗扬才知道,一个多月前临安杀手行的中间人忽然得到一条消息:太尉府逃了一名侍姬,高太尉拿出两千金铢的赏格捉拿逃奴。

  两千金铢不是一笔小数目,即使在寸土寸金的临安也足够买下一处像样的居所。这样的重赏之下,江湖人闻风而动,但纷扰多时都没有半点线索。

  直到数日前忽然从晴州传来风声,传言那名侍姬被人带到江州;据说宋军不惜触怒晋国大举进攻江州,也与此有关。

  拂枢、灭宝、惊理三人当时正在晋国执行另一桩任务,龙宸总部传令要他们顺路到江州查找。

  据总部说,有传言暗示那名侍姬在太尉府多年,知道高太尉不少不欲人知的秘事。即使找不到活人,能确认她的死讯,赏金同样有效。

  龙宸给他们的命令是尽量抓活的,问出太尉府的秘密再灭口。

  程宗扬听了半晌,心里不禁暗骂:自己用脚后跟都能猜出来这是黑魔海在捣鬼。梦娘在自己身边,从未抛头露面,能指出她在江州,除了在自己手里吃了大亏的黑魔海,还能有谁?

  黑魔海这一手真够黑的,梦娘究竟是不是太尉府逃走的那名侍姬还是个谜,黑魔海直接把屎盆子扣在自己的头上,自己连喊冤的地方都找不到。

  话说回来,梦娘是太尉府侍姬,知道太尉府秘辛的说法有几分可信。梦娘失去记忆,大有可能是黑魔海施法从她脑中抽取讯息的结果。

  黑魔海从太尉府掳了梦娘,另一边太尉以重金悬赏,结果自己横插进来劫走梦娘。按道理,这个时候梦娘对黑魔海已经没什么用处,可黑魔海吃亏岂肯善罢干休?

  起初他们不知道星月湖的下落,隐忍未发,直到星月湖八骏在江州现身的事情传开,黑魔海才出手,利用梦娘这枚已经没有用的棋子把祸水引到江州。

  至于“找不到活人,死人也行”的传言,九成九是黑魔海放出的谣言,目的就是给自己多找点麻烦。

  对于黑魔海的主事者来说,梦娘是不是真在江州并不重要,只要星月湖的人在江州就够了。

  可笑这些江湖人糊里糊涂成了黑魔海驱使的棋子,因为贪图赏金,被黑魔海借刀杀人。

  程宗扬的心里也有些纳闷。不过区区一个太尉府的侍姬,黑魔海又是抹去她的记忆,又在她身上布下禁制——用得着这么麻烦吗?至少在梦娘身上设下禁制就有些说不通;黑魔海根本没有理由保护梦娘的贞洁。

  程宗扬摇了摇头。有死丫头在,梦娘的事用不着自己操心。在梦娘恢复记忆之前也不太可能从她身上得出有用的线索。

  其实现在最理性的作法是把梦娘送回太尉府,看是不是他们找的侍姬——毕竟两千金铢的赏格实在是够夸张,连自己听了都动心,难怪这么多人来挣钱。

  程宗扬道:“你是龙宸的杀手,被我们抓到是不是不服气啊?”

  “不敢。”惊理道:“我们当杀手的一旦被人抓到,能保住性命已经万幸了。”

  想到昨晚这贱人可恶的模样,程宗扬这会儿心情大爽。“那位紫妈妈告诉过你吧?我们这里不养闲人。你除了一张嘴能吃饭,还会干些什么?”

  “奴婢能给主人洗衣烧饭,主人有兴趣还能用奴婢的身子取乐。”

  程宗扬嘲笑道:“我二十银铢就能买个丫头,还是处女呢。”

  “奴婢学过床技,主人试过就知道了。”

  门外传来一声风情十足的笑声,兰姑推门进来。

  “公子,紫姑娘已经说了,这些女子都不是什么好人,伤天害理的事都干过许多,也不是什么三贞九烈的烈女。现在既然落到咱们手里也用不着客气,便让她们到水香楼接客。”

  “不会吧?”

  小紫的处置让自己大是意外,像惊理这样的女杀手何时把普通人放在眼里?让她去青楼接客,比杀了她还难受。

  想了想,程宗扬又道:“不妥吧?”

  毕竟这些贱人是杀手出身,真要动手杀了客人,水香楼立刻就得关门,而且还容易走漏风声,指不定会引来什么麻烦。

  兰姑笑道:“不瞒公子说,这些贱人比平常的婊子还好使唤些。听紫姑娘说,她们都是会武的,连人都杀过。城里那些佣兵都是粗胚,折腾起来倒是她们还受得住。只要改个名字、瞒了身份,在楼里不妨事的。”

  惊理已经没有一点身为高明杀手的矜持和骄傲,像待宰的羔羊一样,默默听着两人的交谈。

  程宗扬在惊理身上探了一遍,她也被死丫头用同样手法封住丹田,一身武功半点也施不出来。

  程宗扬松开手,“当婊子,你愿意吗?”

  惊理连忙点头。

  “那好。”程宗扬对兰姑道:“每次抽一个铜铢,赚够十枚金铢可以让她赎身,让她们也有个盼头。”

  兰姑笑道:“公子是善心人。瑶儿,跟妈妈来吧。”

  “不用着急,在水香楼开间房,让我先用过再说。”程宗扬捏了捏她的臀肉,“屁股很不错。”

  第五章负土攻城

  晴空下,一股烟尘拔地而起,像奔涌的潮水一样越来越宽,几乎覆盖半个视野。

  萧遥逸道:“宋军真没粮了,要不怎么会这么急?昨晚刚碰个头破血流,这会儿又来送死。”

  程宗扬有些怀疑。他拿过望远镜看了半晌,皱眉道:“宋军怎么连兵器都没带,每人背着一个大口袋,那是做什么的?”

  侯玄、崔茂、王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负土攻城!”

  萧遥逸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负土攻城是一种完全依靠人力消耗的战术,由军士背负泥土冲到城下,依靠人力堆积形成直>><<代理上的缓坡,进行攻城。

  一般情况下,这种战术都是驱使对方的百姓来做,有些残酷的将领甚至将民夫和泥土堆在一起;反正都是对方的人,怎么消耗都不在乎。

  但江州周边的人口早在战前已经疏散,宋军能够消耗的只有自己的士卒。这种用人命来强填的蛮横战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使用。

  众人的心里不禁生出疑惑:宋军突然间这么拼命,到底是什么原因?

  金明寨内,夏用和一夜间仿佛苍老许多。他的帅椅仍保留,位置却挪到一边,他本人更是双膝跪地,不敢抬头。坐在上首是一名绿袍文官,品阶不过七品。

  翁应龙虽然只是一名堂吏,却是贾师宪最信任的人,与廖群玉并称为贾太师的左膀右臂,夏用和与他在太师府也见过几面,但今天他还多了一重身份:口含天宪的钦命使者。

  翁应龙沉声道:“陛下问:夏用和,尔以十万之众困守城下,屡战屡败,师老无功,有何说辞?”

  夏用和顿首道:“末将无能,有负圣恩,无辞以对。”

  “陛下问:朝廷以十万精锐尽付于尔,贼寇之众不过数千,如今已近两月,破敌几何?斩首几何?”

  “幸得秦帅之助,数日前一战,斩首二百有余。”

  宋军与江州贼寇多次交手,虽然有一些杀伤,但由于三战皆溃,斩获极少,只有定川寨一战,选锋营突然袭击,打乱贼寇的部署,战后取得将近二百级的斩首,数字才没有更难看。

  “我军折损几何?”

  “负伤五千余人,战殁四千。”

  众将听着钦使代宋主质询主帅,知道夏用和的数字有些折扣,但谁都不敢做声 。秦翰初来乍到,并没有被宋主质询,这时也退到一边垂手静听;毕竟他是陛下家奴,与诸将身份有所不同。

  翁应龙一拍案,厉声喝道:“折损万余,寸功未立!朝廷养兵千日,何以至此!夏用和!”

  “末将在!”

  “陛下有旨:着免去夏用和四厢都指挥使之职!罚俸一年,允其戴罪立功!以一月为期,若未克全功,即刻下狱论罪!”

  夏用和顿首道:“末将听令!”

  翁应龙从袖中抽出一份旨意,“李宪!”

  “臣在!”大貂玮李宪伏地听令。

  “黄德和诉刘平通敌一案,已着三司审明,确系诬陷。本朝以仁治国,纵有谋逆之罪,不过大辟之刑。黄德和弃军逃生,死罪一也;诬陷死节之将,其罪二也,不严惩不足以慰将士之心。陛下旨意:处黄德和以腰斩,于军前悬尸示众!李宪举发有功,加官一级,钦此!”

  旨意一下,众将有羡有妒。大伙儿在前线打生打死,结果败绩有罪;这个太监不过举发黄德和诬陷,却顺顺当当加官进爵,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李宪!陛下圣恩浩荡!你一个内宦小臣骤升高位,要牢记圣恩!为陛下效力!”翁应龙一点都没给李宪面子,劈头盖脸好一番教训。

  李宪神色愈发恭敬,连声应是。宋国的文官一向如此,对太监、武将之辈从来不假以辞色。一个七品文官就敢教训三品的大将,何况自己只是个太监?

  打内心深处,这些文官就看不起武将,更看不起太监,说实话他们连陛下也看不起。

  先帝曾经开玩笑,说自己两位宰相一个病目、一个跛足,按相法的道理都不是富贵相,怎么会位极人臣?

  旁边的大臣也不含糊,直接告诉他:如果这两人不是一个病目、一个跛足,就不是这位子。当时就让先帝沉默了。

  好不容易翁应龙宣读完旨意,他坐下来饮口茶,温言道:“江州之战,陛下、贾太师都关心得紧。贾太师每日都要听取军报,我军连日来屡屡失利,太师忧心忡忡,斗蛐蛐也没兴致。”

  众将凑趣的笑了几声。贾师宪喜欢斗蛐蛐,在宋国朝野不是什么秘密,他还以蛐蛐的别名专门写了本《促织经》,细叙斗蛐蛐的诸般心得。

  翁应龙一来就奉旨免去夏用和的帅职,此时也不为己甚,温言安抚众将几句,又道:“黄德和诬陷忠臣,幸而我主圣明,使刘将军冤情得雪。如今案情水落石出,朝中群情汹涌,陛下也为之大怒。国朝早已废止腰斩,三司严查案情始末之后,奏请专门为黄贼恢复此刑。实为百余年来唯一的一例,多少能告慰刘将军在天之灵。”

  众将诺诺连声。为刘平诉冤是情理之中,判黄德和腰斩却是意料之外。

  黄德和弃军逃生,导致三川口惨败,众将一想到此战就对他恨到骨子里;现在黄德和罪有应得,大快人心之余,众将多多少少有些悚然。

  大军围城失利,士气不振,以至于全军溃散,自古以来不乏其例。如果江州之战演变成大溃败,大伙儿的下场不会比黄德和好多少。

  “本官宣旨之外尚有督军之责。”翁应龙道:“大军困于城下,每日耗费钱粮何止千万?如今国中粮价腾贵,此地的战事绝不能再拖延下去!夏帅,你说呢?”

  夏用和已经摘去头盔,露出萧索的白发;这会儿宣旨完毕,他站起身来揖手道:“一切听钦使吩咐。”

  “既然如此,自今日起诸军全力攻城!”

  听到全力攻城,帐中传来一阵骚动。

  “江州一日不下,本官一日不归!”翁应龙声色俱厉,镇住全场,然后缓缓道:“江州城本官已经看过,确是坚城。但捧日、龙卫二军都是禁军精锐,为国死战乃是分内之事,岂可畏战不出?诸位有不同意的尽可直说。来时贾太师曾有言:我军有十万之众,何以枯坐城下空耗钱粮,不敢一战?若哪位认为这仗不能这么打,我便上书陛下,换人来打这一仗。”

  翁应龙语调平和,言语却锋利至极,众将都被他“换将”的说法镇住,帐中一时间鸦雀无声。

  良久,夏用和道:“禀钦使,末将已然下令命诸军负土攻城。一旦修成马道,数日内便可攻克江州。”

  “好!”翁应龙一推桌案,站起身来,“本官亲自为军士擂鼓!来人啊!先将黄德和押至军前,腰斩示众!鼓我三军士气!”

  诸将各自振作精神,齐声应喏,仿佛江州一鼓可下。

  宋军一旦开始不计伤亡全力攻城,防守压力顿时大增。宋军的神臂弓手一直压到城前两百步距离,与星月湖大营的龙雕弓对射;同时步卒张开布幔掩护背着泥土、手无寸铁的同袍。

  负土攻城虽然是下下策,但宋军不是一味蛮干,任由士卒们背着泥土直接冲到城下,垒成可供战马驰骋的长坡,而是严格地划出距离。

  第一批土囊投在城下近百步的位置,先堆积成两丈宽三尺高的缓坡,然后依靠坡体的遮掩逐段向城墙逼近,尽可能减少士卒的伤亡。

  这时宋军的人数优势体现出来。数万名军士背着泥土汇聚过来,只一趟就投下数万包泥土,堆出一段缓坡。

  随着泥土不断堆积,那条缓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前延伸。

  江州城墙高度足有四丈,宋军在百余步外就开始垒土,正面又修得极宽,可以看出夏用和打的如意算盘。

  两丈的宽度足够骑兵纵横驰骋,一旦坡道建成,守城方下一轮在城上所面对的,便是具装马铠的重骑兵。

  喊杀声响彻战场,城上、城下的箭矢交织在一起,宛如无数飞幢。守城方的弓矢全部集中在南门一带,居高临下对着宋军猛射。

  堡垒、悬楼、城墙,弓弦的震动声不断响起,尤其是数百张龙雕弓,几乎每一箭射出都会重创一名宋军。城上的滚石、檑木全部停止投掷,避免被宋军用来当作登城的材料。

  宋军全力攻击南门,北门和东城只留下两队骑兵游弋,防止贼寇出城偷袭。攻守双方重心随之偏移,以孟非卿为首,星月湖七骏都聚集在南门的城楼上,一个个神情严肃。

  宋军迟迟未能攻下江州,除了江州坚城似铁,也是因为宋军不肯多伤士卒。现在宋军不计伤亡,单是南门一带投入的兵力就不下五万。四个完整的步兵军结成阵形,在两翼防守,另有四个军拱守中军大营,除了这两万名战兵,其余士卒都被调去运送泥土。

  穴攻时堆积起来的土山已经被挖去一半,数以万计的草袋、蒲包逐一装上泥土,士卒背起来冲向城墙。箭雨中不时有人跌倒,但幸存的士兵仍拼命奔跑,以最快速度将土袋运到指定位置。

  侯玄扣上帽子。“我带一个团冲一下,挫挫宋军的锐气。”

  卢景道:“太危险,被两翼的四个军缠住,伤亡不会小。不如我和四哥走一趟,从侧面绕过去,直接烧了狗日的金明寨大营!”

  崔茂道:“恐怕来不及,我倒有个主意。”

  众人都朝他看来,崔茂道:“八牛弩!”

  萧遥逸道:“好主意!朝他们的中军大帐来一下,最好把姓秦的死太监射成蜂窝!”

  孟非卿却道:“程少校,依你看?”

  程宗扬道:“我在算这条缓坡的工程量。缓坡起点到城墙的距离是一百步,高度四丈,正面宽两丈,如果堆成斜坡一共需要泥土近五千立方公尺。每名士卒背负的重量大概是一立方公尺的三十分之一,按宋军投入三万人计算,每人要运五趟、奔跑距离十里,负重至少七十斤——我建议半个时辰之后出击,届时宋军运送到第四趟,体力差不多达到极限,出击的成功率会大增。”

  几个人对视一眼,然后笑了起来。侯玄拍了拍他的肩,“好小子,算得够清楚!”

  崔茂颔首道:“当年岳帅也是未战先算,交战之前,双方一兵一卒都计算得清清楚楚才能百战不败。”

  萧遥逸道:“程哥,你不是常说自己是文科生吗,居然也通算学?”

  “做生意怎么能不算账?我见过一个丫头,算得比我还清楚……”程宗扬道:“老大,如果出去打,我建议用重兵,星月湖大营的兄弟全部出动。”

  王韬谨慎地说道:“宋军列阵的有八个军共两万人,出击当以突袭为主,若全军出动,孤注一掷,一旦被宋军主力缠住会十分危险。”

  “这一把恐怕是要赌了。”程宗扬道:“如果我们调集营里所有的法师,先给他们几个雷法,然后星月湖大营的兄弟全部出动,再加上用八牛弩袭击宋军中军大帐,我打赌在两翼的宋军合围之前,能把这些疲兵击溃。运气好的话,三万溃兵会把宋军整个阵形冲散。”

  “一千多人击溃五万人……”侯玄挠了挠头,然后笑了起来,“够胆大的。这一把,我也赌了!”

  “看来是不得不赌。”孟非卿双手挎在腰带上,虎目露出好战的光芒,“如果宋军立稳脚跟,这一仗就难打了。传令!除六营以外,其余军士全体集合,半个时辰之后出击!”

  宋军大帐前方,数十面战鼓一字排开,鼓声震耳欲聋。刘宜孙按着佩刀立在土山上,目光从鼓手面上掠过,然后停在中军大旗下的那颗首级上。

  黄德和在军前被当众腰斩,惨叫将近一盏茶时间才死,然后由刘宜孙亲手枭首悬在旗杆上示众。

  翁应龙带来的诏命对刘宜孙大加勉励,并越过营指挥使,将他直接任命为军都指挥使,成为禁军的高级将领。

  一下越过数级成为一军主将,刘宜孙没有半点喜悦。对他自己来说,恨不得立刻攻入城内手刃贼寇,为战殁的父亲报仇,但眼前的强攻却让他面沉如水。

  参与负土攻城的军队一共有三万人,包括金明后寨收拢的全部溃兵。虽然有神臂弓的压制和布幔的掩护,但第一轮冲锋就出现四百余人的死伤。

  随着土坡逼近城墙,伤亡数字也迅速上升,四轮下来伤亡已接近三千。虽然箭创在军中并不算致命的重伤,但高达一成的伤亡率已经使军心浮动,堆土的速度也减慢许多,毕竟不是谁都能在箭雨的威胁下舍生忘死。

  站在土山上,军士们的惊惶、恐惧、迟疑……刘宜孙都看得一清二楚。不需要太敏锐的目光就能看出金明后寨那六千余名溃兵,已经成为最危险的因素。

  夏帅从军中抽出一千人的督战队,现在已经有数十名试图逃跑的士兵死在督战队的斧下。但缺乏基层指挥官的约束,那些溃兵即使有督战队监督,在敌寇的箭雨下也越来越慌乱,随时处在再次崩溃的边缘。

  刘宜孙不相信老于战场的夏帅会看不出混乱的苗头,但中军始终没有下令将他们撤离战场,只一味击鼓促战。

  盯了击鼓的文官一眼,刘宜孙道:“误国之辈!”

  “将军这便错了。”刘宜孙升为军都指挥使,张亢对他的态度仍一如往日,毫不客气地说道:“以夏帅之能不会料不到溃兵会酿成大乱。夏帅把重兵放在两翼,就是要敌寇出城突袭。”

  “等敌寇出击?这些军士呢?”

  张亢反问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刘宜孙握紧刀柄。“他们这些人包括我们都是诱饵?这里足足有三万人……”

  “饵不做大些,哪里会有鱼儿咬钩?”

  张亢一边说,一边挥舞令旗,命令刚运土回来的一队士卒休息。

  刘宜孙突然发现那队士卒正是自己军中的,再往周围看时,张亢竟然在不知不觉之间把自己麾下的一个军都替换下来,留在土山附近待命。

  “张兄?”

  张亢低声道:“留够本钱才好活命。”

  刘宜孙不再说话,仔细看时,只见那些军士虽然散落四处,其中却有脉络可寻。

  最内围几十名军士是自己当初任都头时的老队伍,三川口一战,自己这个都伤亡最小,现在经过补充已经是满员都。

  向外一些是自己代任营指挥使时的部下,营中的都头、副都头都是张亢挑选,由自己亲手提拔,指挥起来得心应手。

  再外围则是另外四个营,虽然刚刚接手,但几位营指挥使都是父亲当年的手下,与自己也不陌生。

  张亢冷静地说道:“贼寇该出来了。”

  话音刚落就看到江州城那座被一整块水泥板封着的城门突然打开,早已准备停当的贼寇分成数股,蜂拥而出。

  最前面的贼寇清一色是骑兵,两个神射营的指挥官大声下令,近千名神臂弓手同时张弓劲射,却被他们各自用一面苍青色盾牌将劲弩尽数隔开。

  刘宜孙惊讶地看到,三百步外还能洞穿木盾的利矢,竟然无法穿透那些又薄又轻的盾牌。

  宋军堆积的土坡距离城墙不到三十步,两个呼吸间,贼寇的前锋已经越过三十步的距离,锐利的攻势宛如一柄快刀,轻易将那些手无寸铁的士兵阵形切开。

  战马如风驰过,鲜血随即从马蹄两侧泼溅开来,染红刚刚堆积的泥土。

  短暂的震惊之后,宋军随即大乱,所有人都丢下土袋,嚎叫着拼命后退。那些骑兵就像驱赶羊群的牧人,从后逐杀逃散的人群。

  两翼的宋军排着整齐阵形向前移动,仿佛一柄铁钳将贼寇包围起来。

  除了孟非卿和萧遥逸以外,侯玄、斯明信、卢景、崔茂、王韬全部出动,他们各自带着一个营分路出击,经过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穿插、分割之后,五个营几乎同时出现在战场另一侧,然后重新合在一起,围住宋军左翼最前方的一个军。

  五个营的星月湖军士有一千余人,超过宋军一个军的四成,甫一交手,这个步兵军就被重创,主将更被侯玄当场斩杀,整齐的阵形顿时变得千创百孔。

  星月湖诸人毫不恋战,破军之后立即分成数股撤退,重新闯入逃亡的工兵队伍中,一路厮杀过去。乱军丛中,侯玄的玄武槊、斯明信的十翼钩、卢景的阴风爪、崔茂的混元锤、王韬的焚天斧分路突进,片刻后又从另一侧出现,五股分开的兵力仿佛一只拳头,蓦然合紧,与右翼的一个军撞在一处。

  远远能看到两军厮杀的残酷场面。贼寇步骑混合,战斗力更是凶猛至极,两军相接便看到无数血肉横飞起来。从这个方向看得更加清楚,那些贼寇并不是一味强拼,而是在高速运动中分成无数细小的组合。

  他们以十人的小队组成品字形冲锋,第一队撞入宋军的阵列,随即分成三人的小组;接着第二队从他们的背后再次冲锋,楔入阵列,然后是第三队、第四队……

  接连杀入,形成连续不断的冲锋,将宋军的阵列撕开,然后才是徒步的悍匪如秋风扫落叶一样,将已经崩溃的阵形彻底冲散。

  从远处看来,宋军严密的阵形像被一柄铁锤砸中,队列先是凹陷变形,紧接着被穿透,最后像被一只大手抹平。

  敌寇过处只留下满地尸首断肢,阵中的军旗只支持不到一盏茶时间就被斩断,颓然陨落。

  翁应龙震惊地看着战场,手中的鼓槌脱手落下掉在鼓面也没有察觉。从来没有人见到这么多鲜血同时溅出,那伙贼寇就像一柄锋利的斩马刀将宋军拦腰斩断,彷彿世间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他们的锋芒。

  夏用和面无表情,连胡须也没有抖动一下。

  倒是大貂珰李宪上前扶了翁应龙一把,细声道:“这些贼寇悍勇过人,好在人数不多。既然他们出城而战,少不得要折损人手。贼寇死一个便少一个,我大军十万,人力无穷无尽,钦使不必焦急,只用笑看吾辈破贼。”

  翁应龙脸色青白。“今日方知贼寇凶悍,难怪贾太师……”他忽然一把挥开李宪,大声道:“召张如晦!”

  不多时,一名披着鹤氅的羽士来到帐前,与诸人稽首为礼。

  李宪大喜过望,迎上去道:“原来是神霄宗的张仙师!不知冲虚仙师、元妙仙师、虚靖仙师可安好?”

  张如晦微笑道:“掌教和两位教御安好,多谢大貂珰挂念。”说着他又向秦翰施了一礼,“小子张如晦,见过秦帅。”

  秦翰点了点头,没有开口。贾师宪以儒宗自居,与道家宗门关系并不好,神霄宗却是例外。

  论起势力,神霄宗在宋国道门中的位次还在太乙真宗之下,但秦翰知道神霄宗的三位教御与贾师宪关系并不简单。

  翁应龙这时已经冷静下来,收起刚才的失态,沉声道:“张如晦,你既然出自神霄万寿宫,想必已得元妙仙师真传,今曰唤你来可知何事?”

  张如晦对翁应龙不怎么客气的口气并没有流露反感的神情,从容道:“修道之人本该不问世事,但岳逆横行无忌,已触犯天条。当日吾师替天行道,今日岳逆余孽死灰复燃,弟子自当效力。”

  “好!一旦功成,本官必不吝封赏!来人!给张道长另辟一帐施法!”

  “不必。”张如晦道:“我神霄金火天丁大法以元命之神,召虚无之神,以本身之气,合虚无之气,运雷霆于掌上,包天地于身中,曰旸而旸,曰雨而雨,以人应天,随处可施。”

  说着张如晦一挥大袖,喝道:“风!”

  话音刚落,天地间一股长风便浩荡而来。

  风势越来越大,朝江州城的方向吹去。贼寇逆风而战,攻势顿时一缓。

  “云!”

  张如晦一手指天,晴空万里的天际随即涌来一团乌云,战场的光线迅速暗淡下来。

  “雷!”

  “破!”

  张如晦的雷咒刚出,突如其来的一声断喝几乎刺破他的耳膜。张如晦羽氅一振,脸上血色尽去。

  第六章地下伏兵

  星月湖军士凶悍的战斗力让程宗扬也看得咋舌。侯玄等人配合多年,彼此间默契至极,这种万军丛中分合自如的作战行军、分段式冲锋和调整,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好在自己的任务简单得多,他只需盯着那些徒手的士兵,把他们赶到宋军中军大帐就算大功告成。

  任务固然简单,压力也最大,毕竟宋军负土的士兵足有三万,一人撒泡尿都能尿出好几个游泳池。

  为了防止意外,除了一营,孟非卿的直属营也交给他一并指挥,于是自己很荣幸的又和月霜分到一处。

  月霜的脸上冷冰冰的,看不出什么异样,偶尔目光相接也把他当空气,让程宗扬有点后悔那天没有干得再狠一点。

  秋少君扬着一张臭脸跟在月霜身后。一大早他便找上门追问武二郎为什么会九阳神功?程宗扬只好老实告诉他原委。

  不出意料,秋少君这个小面人也发起脾气;自己宗门的镇教神功被一个外人得去就罢了,但这个外人还把它传给不相干的人——用秋少君的话说:那厮一看就是个缺乏人性的暴徒!九阳神功落到他手里怎么对得起师兄!怎么对得起天下苍生!

  还好程宗扬身边除了这两个不大合作,其他都算得心应手。左有武二,右有臧修,后面还有敖润和雪隼佣兵团的几个好手。

  孟老大的直属营在星月湖大营实力堪称第一,真要撞上宋军一个军也未必逊色多少。

  这会儿面对一群手无寸铁的负重士兵,程宗扬操心最多的是防止前锋杀得太深入,打乱部署。

  宋军兵溃如山倒,三万人同时逃生足以把金明寨踏成平地。程宗扬盯着一里外的那处土山,只要追到那个位置,宋军的溃势便再也无法控制,这一仗就算大功告成。

  宋军和他的看法基本上如出一辙,只要把贼寇引到土山下、挡住贼锋,然后大军四面合拢,定然让他们插翅难飞。

  出城之前,程宗扬已经仔细观察过,土山附近只有一支宋军,看旗号应该是捧日左厢军的王信。

  他打的主意是驱使奔逃的溃兵冲击宋军阵列,让他们自乱阵脚。不然用两个营对付一个整军,即使能打胜,付出的代价也得不偿失。

  宋军的法师也在程宗扬的计算之内,藏锋道人身死,星月湖大营的法师还剩下十一人,这会儿自己的身边就有五人。不过施法的不是墨枫林倒让自己有点意外。

  那名羽士雷咒刚出,程宗扬身边一个束发的白衣法师骈指而喝:“破!”

  藏锋道人殒身之后,星月湖大营的法师以玉武子为首;他一举破法,接着匡仲玉喝道:“止!”浩荡的长风应声而止。

  另一名法师古翔屈指弹天,“开!”

  刚刚凝聚成形的乌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掌一扑,消散无痕。

  “砰”的一声,张如晦羽氅上的一颗大珠碎裂,从中滚出一颗冒着火焰的小金珠。

  张如晦一口将金珠吞下,然后长声道:“赤明之馆!火铃之宫!天丁吾神!飙火相并!疾!”

  天际传来一声闷响,接着一道火雷带着长长的尾焰从天而降,朝贼寇劈去。

  白鹭飞双掌托天,“封!”

  火雷在半空撞上一道无形屏障,溅出无数火光。

  秦翰的眼中蓦然射出精芒:“好手段!兀术!”

  一名兽蛮武士跨出来,发出一声低吼。“大貂珰!”

  两边的法师隔空斗法,风雷之声不绝于耳,但张如晦明显落了下风。

  这时见秦翰开口,纵然翁应龙十二分看不上这等阉人,但秦翰赫赫战功放在那里,心里也多几分底气。

  他一边打着主意,此战过后一定要把秦翰调入临安,拆分他的选锋营,免得将来尾大不掉,一边沉住气道:“秦翰,好生为国效力!”

  秦翰欠身道:“遵令。”

  程宗扬这会儿满头是火,自己一方的法师虽然占上风,但施法时不可避免地减慢进攻速度。

  眼看与溃兵之间就要出现空档,通常的情况下,这种空档并不要紧,但宋军中军正前面横着一座土山,一旦旁边的王信军赶在溃兵经过的空档抢占土山,自己的攻势立即就会受挫。

  自己兵力不足,又不可能把几名法师扔在战场上,只好让臧修在前面咬住溃兵的队伍,追击的阵形也由横阵改为锋矢。

  就在这时,一群兽蛮武士逆着人流奔涌而出,几名逃奔的军士来不及闪避,立刻被兽蛮武士庞大躯体撞飞。

  相距还有数十步,最前面的兽蛮武士便举起长枪,咆哮着同时掷出。

  由于是锋矢阵形,最前面几名星月湖军士若是闪避,后面的同伴猝不及防,伤亡会更加惨重,只能硬档。

  这一波投枪至少有六名星月湖军士伤亡。程宗扬一阵心痛,叫道:“武二!”

  武二郎狞笑一声,朝最前面一名雄壮的兽蛮首领扑去:“敢动二爷的生意!孙子!二爷给你长长记性!”

  两条差不多庞大的身影撞在一起,巨大声响简直像两座大山撞击的轰鸣。

  那名兽蛮首领臂上戴着寻常人胳臂粗的金环,眼珠碧绿,瞳孔却是金黄色,铁盔下垂着数条貂尾;以武二郎的强横,这一下竟然没有把他撞倒。

  两人各自退了几步,然后又扑到一处。四条大腿粗细的胳膊扭到一处,马头大的膝盖彼此撞击,能撞碎石碑的额头砸在簸箕宽的下巴上,连吐出的血都夸张得要死。

  场中尘土飞扬,不一会儿撞出一个大坑,只能听到咆哮声不断传来。

  这两条猛虎的肉搏震慑全场,连臧修那样的猛人都老老实实地绕开几步。秦翰的兽蛮营在攻城战也折损不少,加上定川寨一战时的伤亡,这时能作战的不过半数,然而这二百余名兽蛮武士成了程宗扬难以逾越的障碍。

  “直属营!”

  数百枝白蜡杆“嗡”的一声挥出,在寒风中弹得笔直。

  如果有选择,程宗扬宁愿和两千余人的王信军硬拼一场,也不想碰这二百名兽蛮武士。如果被他们缠住,别说抢占土山,就连撤退都成了麻烦。

  星月湖大营的军士也意识到这一点,臧修拔出雷霆战刀、马鸿挺起铁矛、鲁子印收起盾牌,擎出自己的重斧。旁边的月霜也摘下鞍侧的方天画戟,美目闪过一丝好斗的锐光。

  忽然身后一声长啸,一名法师如风而至,他在半空中便解开自己的发髻,将一枚桃木小剑嵌在自己掌心,然后一掌拍在地上。“克!”

  随着法师喷出的血雨,大地微微一震又恢复原状。

  远处兽蛮武士的奔势忽然一滞,一个个变得步履不稳。他们脚下的土地仿佛化成无边泥淖,每一步踏下都直没至膝,愤怒的咆哮声立刻响彻四野。

  程宗扬当机立断:“别管他们!绕过去!”

  星月湖军士再次加速,绕开那片法力沼泽,追逐前面的溃兵。

  王信军果然开始往土山移动,正如程宗扬猜想的那样,数万溃兵的冲击力足以踏平一个寨子;王信军在人潮中的移动艰难无比,时刻要防备阵形被自己的同袍冲乱。

  就在这时,程宗扬看到他最不愿看到一幕。一个身材肥壮的武官出现在土山上,他毫不犹豫地拔出刀将逃上土山的溃兵砍倒。

  在他身后,几个营的宋军聚集在一处,从土中取出各种刀枪兵刃。那些慌不择路的溃兵接连被自己的同袍砍倒,在利刃的威胁下,终于认识到此路不通,人流分开从土山两侧绕过。

  张亢的军服上都是鲜血,片刻间死在他刀下的溃兵就有十余名之多,出手的狠辣无情连刘宜孙都觉得头皮发麻。

  “列阵!”

  五个营的宋军匆忙组成阵列,新任的军都指挥使刘宜孙立在最前方,身后就是他的战旗。

  “干!”程宗扬大骂一声。

  敖润扣着弓弦道:“程头儿?”

  “少废话!拼不掉他们,大伙儿都得死!”程宗扬厉声道:“臧修!卡住右翼!脑袋掉了也不能让王信军和他们会合!”

  “成!”臧修立刻分出一队人马,朝右翼杀去。

  程宗扬指向那个年轻将领的军旗。“前面是一个军的宋兵!打垮他们就是宋军的中军大帐!城上的八牛弩已经上紧弦!只要我们登上土山,宋军的中军大帐就会遭受毁灭性打击!但如果我们被挡在土山下,周围六个军的宋兵就会把我们包围!月上尉!你敢不敢去打垮他们?”

  月霜冷哼一声,举起方天画戟当先朝宋军冲去。

  “二连!三连!冲上去!”

  臧修带走一营,自己的身边只剩下直属营,程宗扬用三个连轮番冲击已经是孤注一掷,一旦没有撕开宋军的战阵,自己可以调用的预备队只剩下敖润的雪隼团。

  盯着逼近的贼寇,张亢佩刀一举,一条铁链突然间破土而出,升到半人的高度,绷得笔直,形成一道绊马索。

  月霜显示出她超卓的骑术,两脚蹬紧马镫,挺身扯住缰绳,千钧一发之际,战马腾空而起,越过铁链。

  程宗扬却没有她的好骑术,胯下的战马被铁链绊住,凌空翻滚过来。他拔出双刀,贴着脚踝挑断马镫,整个人却带着巨大的惯性,像炮弹一样飞出去。

  月霜策马跃过绊马索,看到程宗扬贴着自己的坐骑飞过去。

  月霜理也不理,一手执戟催马驰过,却见那混蛋一头栽到地上,地面竟然被他撞出一个丈许宽的大洞。

  陷马坑!月霜脑中一闪,坐骑已经驰到陷马坑边缘,坑底一片削尖的木桩清晰可见。

  战马前蹄陷入坑内,身体重心前倾。月霜挺起方天画戟往坑一刺,撑住下坠的坐骑。泥土倏地掉落,能看到那个混蛋落在坑底,肢体扭曲成古怪的形状。

  月霜的心里一沉,并没有预料中的解脱,反而生出一股莫名的委屈和悲恨。心神激荡下,戟锋突然一滑,连人带马坠入坑内。

  “小心!”秋少君如影而至。

  十几步外,那个肥壮的军官举刀喝道:“放!”

  数十枝利箭参差不齐地射来,秋少君的身体飞速旋转,少阳剑破袖而出将利箭挡开,一边如陀螺般朝坑中落去。

  一道人影冲天而起,程宗扬搂着月霜的腰肢,一边从坑中跃出,一边骂道:“月丫头!想害死我啊!要不是老子躲得快,你那匹死马就把我砸在坑里了!”

  月霜绷着脸,忽然一肘撞在程宗扬胸前把他打开,然后拖着方天画戟闯入宋军的阵列。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张亢高声道:“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灭寇封侯!在此一战!”

  刘宜孙提刀在手,吐气开声,“杀!”

  鲜血如雨点般洒落。刀光中,一条握着断枪的手臂蓦然飞起,惨叫声瞬间被刀枪撞击声和喊杀声覆盖。

  大斧带着沉重风声从一名星月湖军士的背后斫入,肩胛顿时粉碎。濒死的军士扭过身来,另一只手一把拧住斧手的膀颈;接着他的手掌和斧手的脖颈被两道寒光同时斩断,双方救援的同伴再度搏杀起来。

  程宗扬浑身热血仿佛沸腾,每一刻都有无数死亡的气息蜂涌而出。生命像指缝间的流水般不停流逝,没有人知道自己的生命会不会在下一刻终止。

  翁应龙虽然极力保持镇定,神色也不禁接连数变,直到看见那支刚拼凑出来的杂兵挡住敌寇,他紧绷的心头才略微松开一线。

  周围的武将没人嘲笑他,这样惨烈的搏杀,寻常军士都望而生畏,他一个文官能坚持守在前线已经够胆色了。

  张如晦的雷法被对方一一破解,脸色越来越凝重。

  墨枫林抱胸而立,细长手指微微拍着手臂,丝毫没有插手的意思。倒是对手使出陷土诀陷住兽蛮营的兽蛮武士,让他露出几分兴趣。

  侯玄等人已经歼灭第三支宋军,再度迂回,这次斯明信和卢景两人悄然脱离队伍,仿佛在战场上消失。

  土山上的宋军阵形并不严整,但交手中智计百出,星月湖大营无坚不摧的攻击被他们凭借土山地利和各种陷阱所克制,只能一寸一寸前进。

  终于,一名星月湖军士踏上山顶,挥刀将一名营指挥使的铁枪挑飞。

  那名武官虽败不乱,从腰间拔出佩刀,一刀捅进那名军士腹内,接着几名宋军围上来,数柄长枪同时刺进他的身体。

  “日出东方!唯我不败!”那军士暴喝着斩断身前的长枪,展臂将一名宋军搂在怀里,扭断他的骨骼。

  郭逵面无表情,一刀将那名悍匪首级斩下,但后面的敌寇随即杀至,牢牢占据山顶的要紧位置。

  土山上意外出现的宋军让孟非卿浓眉几乎打结,这时才稍稍平缓了些,吩咐道:“中军大帐!”

  旁边两架床弩已经绞紧,三道硬弓交叠在一起,正前方用来安装巨箭的弩槽此时换上箭匣,每一匣都有近百枝弩矢。

  “射!”

  三道弓脊同时振动,弓弦蓦然弹直,无数细小黑点从城头飞出,一瞬间越过两里的距离,盖住宋军的中军大帐。

  森严的中军大帐顷刻间一片混乱,几名武将被弩矢射中,倒地不起;一名穿着绿袍的文官中箭,更使得夏用和与秦翰都跃起来。

  星月湖军士迅速换上箭矢,一架床弩重新装上箭匣,另一架则换上三枝短枪般的巨箭。

  墨枫林道袍一举,如大鸟般飞起,正在施法的张如晦却被巨箭锁定。铁制的箭锋撕开空气,仿佛一闪就到了面前。

  张如晦来不及施展雷咒,索性闭目待死,忽然面前空气一震,却是秦翰一把抓住巨箭救了他一命。

  “八牛弩!是八牛弩!”

  “翁堂吏被射死了!”

  “陈都指挥使中箭了!”

  “熊将军殉国了!”

  众将叫喊声中,石元孙叫道:“夏帅!请立刻退兵!末将断后!”

  “混账!”夏用和一脚把他踢开,厉喝道:“敌寇不足两千人!此时倾巢出动正当一战而定!”

  “夏帅明鉴!此役纵胜,我军定然伤亡惨重,再难攻克江州!”

  “谁要攻克江州?”夏用和狞然一笑,“灭了这些逆匪,江州城送给我也不要!传令!全军进攻!不许逆匪一人逃生!”

  战旗一面接一面的升起,从江畔直到江州城下,宋军伏兵尽出。

  程宗扬这时才发现宋军比自己更孤注一掷,夏用和抽空了金明寨、定川寨所有人马,除正面的三万士兵和八个军阵以外,还调集十个军。

  昨晚的穴攻只是一次大规模佯攻,实际上是把这十个军都藏在地下,此时从土中跃出,立刻截断自己的退路。

  如果宋军这时攻城,只靠一个营的星月湖军士根本无法阻挡宋军的攻势。

  但宋军放弃城池,选择野战,目的昭然若揭:夏用和眼中的目标始终是星月湖大营的旧部,根本没有在乎如何攻城。

  侯玄等人又击破第四个军,毫不停歇地再次迂回。但宋军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他们回旋的余地越来越小。

  这些军士已经接连超过他们本身八倍的兵力,但他们的对手足有十四个军,接近三万人,超过他们的二十多倍。

  侯玄和崔茂、王韬聚在一处,略一交谈,随即放弃第五个对手,移师朝土山杀来。

  王信军由攻转守,在土山前方列阵。本来臧修带着一营寸步不让,抵挡他们冲上土山,这时却变成王信军寸步不让,防止他们与侯玄的五个营会合。

  那处小小的土山成为战场的中心,刘宜孙的军队几乎全军溃散,但他们终于等到援军。

  原本在拱卫中军的两个军开进战场,从两翼夹击。宋军甚至放弃围三阙一的铁律,只为了不让这些逆匪一人一马逃脱。

  程宗扬口中发苦,自己还是轻视古人的智慧。这个夏用和到底是什么鸟?难道是……

  程宗扬脑中忽然一响,想起一个人。

  忽必烈曾问他:“你是宋国重将,为何投降?”

  “宋国有强臣贾似道,专擅国柄,长年来优礼文士,看不起我们武官。臣久已不平,这才投降大元。”

  忽必烈道:“怪不得贾似道看不起你啊。”

  夏夜眼!夏贵!自己当初只把这家伙当成没用的软骨头,却忘了这个老东西投降时已经八十多岁,志气全消;此前却是勇冠三军,实打实从小兵一刀一枪搏出来的大将。

  程宗扬吸了口气,喝道:“把法师和马匹放中间!”

  玉武子、匡仲玉、古翔、白鹭飞都赶到土山上,只有那名法师仍不断施展陷地术,将兽蛮营的兽蛮武士困在战场一隅。

  “老匡!能下雨吗?”

  匡仲玉不动声色:“能!先把神霄宗那小子干掉!”

  神霄宗以五雷法成名,众人即使有呼风唤雨的本事也要先看神霄宗答不答应。

  程宗扬环顾左右,武二郎仍在与那个兽蛮首领肉搏,臧修、鲁子印、马鸿在丘下与王信军对峙,孟老大直属营的军士在两翼防守,能出手的只有自己和秋少君。

  “秋小子!跟我走一趟!”

  秋少君这会儿也不发脾气,痛快地说道:“好啊。”

  程宗扬扔掉已经卷刃的双刀,重新捡了一对在手中试着分量,一边说道:“月上尉,如果我没回来,部队就由你指挥。别光顾着拼命,要紧的是把人带出去!守得住就守,守不住就往江边杀!”

  月霜面冷如冰,扭过头看着一边道:“下面有地穴!”

  这座土山是宋军挖掘地道时堆起来的,背面就是入口。从地道逃出包围圈似乎是个好主意,但程宗扬不这样认为。

  “我知道有地穴,可你知道通向哪儿吗?宋军敢把咱们引到这儿来,恐怕早就挖好陷阱等着咱们跳。”

  望着月霜手握方天画戟的背影,程宗扬忽然一拍脑袋:“对了,有件东西交给你,大家能不能活命就看你的了。”

  程宗扬钻进地道朝月霜招了招手。月霜沉着脸进去,程宗扬转身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狠狠吻了一口。

  月霜默不做声,屈膝朝他腹上狠撞一记。程宗扬咧着嘴低声道:“这是我给小紫的!告诉死丫头,如果我回不来,无论如何也要替我报仇!把夏老贼、贾老贼都给我干掉!”

  月霜抹着唇角,忽然程宗扬又凑过来在黑暗中封住她的唇瓣。月霜回过手臂,用力卡住他的喉咙。

  程宗扬松开嘴,“这是给你的,我只求你一件事。”

  月霜的手指慢慢松开。

  程宗扬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无论如何……也不要往我坟上吐口水!”

  不等月霜发飙,程宗扬闪身出了洞穴,叫道:“秋小子!跟我来!”

  程宗扬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他只知道自己从土山一路杀下来,两把还过得去的钢刀已经砍断,幸好秋少君替自己挡了两剑才抢了一杆长枪。

  没多久长枪陷进一名宋兵的肋骨,一时拔不出来,被人趁机斩断。程宗扬又顺手抢了一柄大斧,劈倒那名宋兵。

  能在如林的刀枪中活到现在,多亏自己突破第五级坐照境,身体对危险有种近乎本能的敏锐反应,每每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致命的攻击。

  但自己最大的本钱还是生死根。死气源源不断地涌入体内,似乎胀满丹田,气轮转动的速度已经攀至巅峰,仍来不及转化浓郁的死亡气息。

  程宗扬本来应该在静室将死气转化为真元,提升修为,但生死关头他直接催动气轮,一边消耗,一边不停补充。

  秋少君的修为也许比自己高出一截,但论起耐战的韧劲,自己有生死根相助,足足将他甩出两条街。

  土山已经被抛到身后,迎面几匹战马奔踊而来;程宗扬挥斧抡出,斧刃呼啸着劈开马首,顺势将马背上的骑手腹部破开。

  飞溅的鲜血泼在脸上,几乎闻不到血腥的气息。自己整个人像在血里浸过一样,到处是浓重的鲜血,只有额角的伤疤霍霍跳动,带来一股反胃的感觉。

  程宗扬忽然想起那副烟茶水晶磨制的墨镜,这么刺眼的血光果然要配一副墨镜才对。

  “喝!”程宗扬狂喝着掠上前去,将一名拦路的宋军头颅砍断。

  他正习惯性的准备厮杀,眼前忽然一空,多得仿佛看不到尽头的宋军突然消失,几名士卒远远看着他,脸上无法抑制地露出惧意,忽然抛下兵刃,转身就逃。

  程宗扬发出一阵听不到声音的大笑。自己竟然也变成煞星,摆个姿势就能把对手吓跑。

  秋少君跌跌撞撞地过来,身上的道袍像被血洗过一样。他咧了咧嘴,露出像是要哭的表情。

  第七章死亡之坟

  “虫小子,我不会这么惨吧,把你吓哭了?”

  “我刚杀了一个人……”

  “我呸!不杀人你上战场是洗澡的?”

  “我本来是想刺他的肩井穴,手上没力气了,一下把他刺死。我真的不想杀他……”

  “干你娘!你再说一遍试试!老子累得像狗一样,你还给我得瑟!”程宗扬一指那名羽士,“去杀了他!我要他的脑袋!死的!你敢抓活的,我整死你!”

  秋少君擦了擦脸上的血迹,然后大叫道:“喂,你赶紧自杀吧!不然的话我数到十,就要过去杀你了!”

  程宗扬沉着脸一脚把他踢开,然后抡起大斧抢上前去。

  那名羽士露出惊惶的眼神,一边后退,一边手指乱点着叫道:“金……金克木!”

  程宗扬的手中忽然一轻,一截斧柄化为飞灰,斧轮掉落下来。

  “干!”程宗扬一把捞住斧轮,砍向那名羽士的腰间。

  中军大帐已经空无一人,随着督军的翁应龙和数名将领伤亡,江州城拥有射程超过两里的八牛弩不再是秘密。

  夏用和随即转移中军,只有正在斗法的张如晦难以脱身,留下一队军士守卫。

  结果两名悍匪如煞星般闯过重重围困,守卫的军士一箭未放就被吓得逃跑。

  张如晦顾不上施法,转身就跑。程宗扬追了几步,忽然间心头一凛,他停下脚步,扭头看着土山另一侧。

  星月湖大营那名法师仍在施展陷土诀,在他旁边有数百名兽蛮武士咆哮着,就像在泥淖中跋涉一样艰难地行走着,到现在也没有走出百余步的距离。

  法师脸色出奇的苍白,显然已经透支法力,濒临油尽灯枯的境地。

  法师高声吟诵咒语,一边拍击地面,嵌在掌心的桃木小剑几乎穿透手背,鲜血淋漓。

  忽然,一条人影烟雾般从他的背后出现,墨枫林抬起食指像戳破一颗蛋壳般,穿透他的后脑。那名法师身体一震,所有鲜血仿佛被墨枫林食指吸走,脑后没有一点血迹流出。

  程宗扬狂吼一声,蓦然闭上双眼,生死根全力运转。

  眼睛一合,战场以一种奇异的形态出现在脑海中。到处是奔逸的死气,或多或少、或浓或淡,时聚时散,勾勒出战场上杀戮的场景。

  那名法师的死气从脑后细小的指孔逸出,在生死根和邪引术的拉扯下不住变形,最后一分为二,程宗扬和墨枫林各得一半。

  终于没有全便宜了那妖道!程宗扬恶狠狠想着,睁开眼睛,脸色一下垮下来。

  就在片刻时间,那名羽士已经逃得无影无踪,足足三个营的宋军把自己包围起来,长枪如林,铁甲如城,弓矢如雨,怒马如龙,自己即使插上翅膀恐怕也飞不出去。

  “杀贼!”

  “杀!”

  宋军杀声嘹亮,步履整齐地逼上前来。

  江州城头,孟非卿面沉如水。夏用和的计策连自己也瞒过了;这个年轻人一旦战殁,即使自己能重竖星月湖的大旗,也无人继承岳帅的衣钵。

  孟非卿的双手缓缓握住背后的天龙霸戟,然后冲天而起。远处,沉默多时的秦翰目露奇光,身后的丈八蛇矛发出一声鸣响,然后腾空飞出。

  宋军蜂拥而上,覆盖那片狭小的空地,紧接着一团耀目的光芒亮起,无数刀枪、衣甲、战旗……在光芒中灰飞烟灭。

  光芒闪过,程宗扬半跪在地上,身周形成一片方圆十余丈的空白。

  秋少君“哇”的吐了口血,半身都埋在土中才避开程宗扬的九阳神功全力一击。

  程宗扬的鼻孔中淌出鲜血。他这一击耗尽真元,即使有生死根吸纳的死气也来不及补充。

  如果给自己一炷香,不,一盏茶的时间,自己还能再站起来,至少死得不那么难看……

  但宋军没有给自己任何机会,一名军官抢上前来,接连砍倒两名惊慌后退的士兵,用铁腕遏止混乱,喝道:“斩匪首者!赏银铢两千!”

  “干你娘!我出两千金铢拿你的脑袋当夜壶!”程宗扬心里骂着,一把拉起秋少君拖到自己身后,吼道:“来啊!”

  宋军被他拼命的架势吓住,一时间没有人敢上前。那名军官冷冷看了他一眼,忽然拿出一个东西抛过来。

  程宗扬袖中的珊瑚匕首挥出,“哗啦”一声,数十枚金银钱铢迸射出来,却是一只钱袋。

  张亢厉声道:“杀!”

  周围的宋军士气大振,吼叫着冲杀过来。

  程宗扬捡起一枚掉在衣服上的银铢,依稀是那名军官在烈山敲诈自己的买路钱,只不过这会儿被匕首切开,只剩下一半。

  我的梦想是有很多很多钱,现在只有这半枚银铢陪葬,实在太不甘心了……

  宋军越逼越近,刀枪上的刺眼反光让自己眼睛几乎看不清楚。程宗扬长吸一口气,挺起胸膛。

  忽然背后传来一个让自己直起鸡皮疙瘩的声音。

  “这么多钱钱,小程子,你发财了啊。”

  程宗扬浑身一震,握住那半枚银钱,用尽全身力气叫道:“干!死老头!”

  身后不知道何时多了一个人,他穿着一身葛黄色的布衣,花白的头发胡乱挽了个髻,这会儿正撅着屁股乱摸。

  这样猥琐的家伙,除了朱老头还能是谁?

  朱老头趴在地上捡起一枚银铢,乐颠颠拿袖子擦干净,用力吹了一口,在耳边听着成色,眉开眼笑地说道:“纯的!”

  朱老头堆着猥琐的笑容,搓着手爬起来,一边点头哈腰地向周围问好:“您老吉祥!吉祥!哎哟,人来得不少啊。这有好几十个吧?”

  “我好几十你一脸!”

  “小程子,你怎么这样说话?好几个月不见,八八可想死你了。”

  “八八你老妹!”程宗扬咬牙切齿地说道:“死老头,在旁边看笑话看够了吧!从哪个耗子洞里钻出来的?”

  宋军已经逼上前来,朱老头嘿嘿一笑,手指一弹,那枚银铢倏然飞出,从一名军士额头射入,然后“砰”的一声从后脑飞出,接着又射入后面一名士兵的头盖骨。

  那枚薄薄的银铢一连穿透三名士兵的颅骨,最后又飞回来,像长了眼睛一样落在朱老头怀里。

  最前面的军士骇然止步,被后面涌上来的军士撞上,顿时跌倒一片。

  程宗扬一把伸到朱老头的衣服里,将那枚银铢硬抢出来,顺手在他衣服上擦干净,揣进自己的口袋,板起脸道:“凝羽呢?”

  朱老头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哆哆嗦嗦指着他道:“重色轻爹啊!”

  “我轻你一脸!爹你一脸!死老头!你在南荒好端端的,抽什么风跑这儿来了?”

  朱老头脸上那种让人一看就觉得欠揍的猥琐表情渐渐消失,他的唇角挑起,露出一个得意又高深莫测的笑容。

  “小程子啊,我给你看个戏法……”

  一时间程宗扬有种错觉,死老头身上葛黄色布衣变成一袭蟒袍,凛然的气势犹如尊贵的王侯。

  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惨叫。连日来的厮杀,程宗扬早听惯战场上的各种惨叫和哀号,但耳边的惨叫声却让他有种陷身地狱的感觉……

  那是无数个惨叫声同时响起,声音中充满惊愕、痛楚、恐怖……然后又被一柄剪刀同时剪断,戛然而止,没有半点余音,直接成了空白。

  程宗扬头皮发麻地看着自己的身侧。从殇侯站的位置一直到数里外的江畔,伸出一条笔直的死亡之线。

  自己所在的位置已经深入敌阵,周围被数不清的宋军重重包围,然而此时所有踏入死线的宋军,仿佛被一根无形的手指一举在地面上抹去。

  无论是刀手、盾手、枪手,还是神臂弓手、铁甲重兵、骁骑精锐……全部以同样姿势扑倒在地。

  宋军严密的阵形被划出一道笔直的缺口,自己的视线越过重重尸首可以毫无阻隔地一直看到大江辽阔的水面,看到江畔一艘挂着火红旗帜的楼船。

  殇侯的肩背一挺,佝偻的身体仿佛凭空高出一尺,方才那个猥琐的朱老头消失无踪,眼前的老人虽然还穿着那件破旧的葛袍,却如同布衣王侯,散发出逼人的傲气。

  鸩羽殇侯从江畔登岸,一路行来已经在沿途布下剧毒,无声无息,杀人于无形之中,举手间千军辟易,这等煞气不愧是天下毒宗。

  程宗扬吸着凉气道:“这是什么毒?太狠了吧?”

  “毒物聚而不散,画地为牢,中者立仆,不过是雕虫小技。”殇侯傲然道:“本侯敢在你面前献宝,岂会用那等俗物?”

  话音未落,那条死线仿佛突然活过来,已经被毒杀的宋军尸首开始挣扎蠕动,然后一具接一具爬起来。

  短短几个呼吸时间,那些毒发的宋军已经改变模样,盔甲下的肉身变成乌青色,肌肉凹陷,骨骼外凸,仿佛一具具直立的僵尸。

  深陷的眼眶内,眼球因为干涩而缩小,瞳孔却扩散到极限。他们以古怪姿势挺起身,然后蹒跚着扑向最近的活人,无论他们是敌寇,还是刚才与自己一道并肩作战的友伴。

  所有宋军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呆,几名宋军来不及反应就被毒尸咬中。

  受创的宋军士兵发出的嚎叫声蓦然断绝,他们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黑黯淡,肌肉一条条附着在骨骼上,迅速干瘪枯硬。

  咬中他们的士兵把毒素传播给同伴便仆倒在地,新化成的僵尸再次无差别地攻击周围的同伴。

  最初中毒的只有数百人,接着他们把毒素传给同样数量的友伴,然后又是数百人……

  那些毒尸不断跃起、咬中同伴、然后倒下,接着一批新的毒尸重新跃起。

  死亡的阴影在宋军阵列中迅速扩散,越来越多的宋兵成为毒尸,四处追逐周围的活人。

  “这……这是什么怪物?”

  “还记得你在南荒时,说过一种‘病毒’吗?”

  程宗扬疑惑地说道:“我说过吗?”

  “本侯浸淫毒物,天下奇毒莫不熟识,唯此病毒之术闻所未闻。”殇侯说道:“本侯苦思多日,你走后不久,本侯想起当年在太泉古阵搜得一具僵尸,忽然突发奇想,从它血脉中提炼毒素。”

  说到这里,殇侯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得意。

  “虽然费尽周折,却让本侯炼出一种奇毒。此毒无色无味,一旦进入血脉便令人生机尽丧,无智无识,然而中毒之人尸身腐而不坏,行动与常人无异,而且肢体血脉尽化为尸毒鼎炉。若有人被毒尸咬中,即刻化为毒尸。”

  程宗扬表情古怪地瞪着他:“侯爷,你挖出来的到底是什么僵尸?”

  “那具僵尸质如枯木,如今已然被本侯炼化,片肤无存。”殇侯谓然长叹,“可惜此毒质地未纯,毒素一去,尸首随即崩坏,而且播迁五次之后,毒性便即失效。唔,大有改进的余地。”

  “不用改了!这样就很好!”程宗扬叫道:“你若把它再改进一下,不出一年,整个六朝就没活人了。”

  殇侯哈哈笑道:“设若如此,本侯足以名垂青史,死而无憾!”

  “人都没了,还垂个鸟啊!先说好,你要敢乱改,我立刻翻脸!你炼出多少毒,我都让你自己吃下去!”

  殇侯哼了一声。“朽木不可雕也!”

  刘宜孙与张亢幸运躲过一劫,随即与王信合兵一处试图反攻,然而楼船上下来的一队黑衣人轻易粉碎他们的攻势。

  这支隶属于殇侯的近卫队数量虽然不多,实力却不在星月湖诸营之下,又是刚投入战场的生力军,兵锋极盛。刘宜孙和张亢竭尽全力,也没有来得及组织一次有威胁的攻势。

  当第四批毒尸出现,宋军再也无法维持阵形,所有人都拼命后退,躲避那些恐怖的行尸,乱成一团。

  紧接着远处的金明寨升起一片大火,成为压拷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顷刻间,整支大军像雪崩一样垮下来,士兵们如潮水般退散,战场上到处是扔下的军旗、武器、战鼓,还有战殁者的尸首。

  随着星月湖法师身死,兽蛮营好不容易才摆脱陷土诀,但刚投入战场,宋军溃势已成,即使以秦翰之能也无回天之力。他收起蛇矛,森然道:“改日再领教孟上校的双戟!回师!”

  程宗扬捡回一条性命,不敢再犯浑跑去追杀,他立即下令撤退,与侯玄等人会合。

  武二郎挺胸凸肚地过来,肩上扛着那个兽蛮武士,活像一个豪勇无双的打虎英雄。

  但看到战场上那些到处追逐活人的毒尸,堂堂二爷也变了脸色,恶狠狠大啐了一口:“什么鸟玩意儿!”然后左右瞅了瞅,撒腿就跑。

  程宗扬对秋少君道:“看到了吧,这叫横的怕愣的,愣的怕傻的,傻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那些根本没命的。”

  秋少君朝着武二郎的背影叫道:“暴徒!人渣!没胆鬼!”

  “行,你就是那个愣的。”

  程宗扬一入城便迎来一片喝彩声。桓歆叫道:“程兄!有你的!兄弟在上面看得清楚,好身手啊!”

  石超扯住他的衣角,不知道是激动还是余惊未消,浑身肥肉都在抖,张了半天嘴都没说出话来。

  张少煌一手搂着程宗扬的肩,一把推开石胖子。

  “让让让!一点眼力都没有!赶紧备热水!瞧程兄弟这身血都够开染坊了。”

  谢无奕好整以暇地朝殇侯拱拱手。“这位是?”

  “我们盘江程氏的长辈!程老爷子!”

  这小子毫不客气地把自己的姓改了,殇侯拿绳勒死他的心都有,脸上却不动声色,微微颔首,那分威严的气度让人肃然起敬。

  忽然光线一暗,一个高大身影挡在城门处。孟非卿缓步走到殇侯面前,相距还有数尺,两人之间的空气便发出气劲交击的爆响。

  孟非卿停下脚步,先收去护体真气,然后拱手一揖到地。

  “多谢侯爷恩义,抚养紫姑娘十五载,此恩此德,我等没齿难忘。”

  殇侯哼了一声,翘起下巴,鼻孔几乎扬到天上去。程宗扬一手扯住殇侯,一手扯住孟非卿,笑道:“吴大刀,瞧瞧谁来了?准备一桌上好的席面,我要好好给老爷子接风洗尘!”

  说着一边向孟非卿施了个眼色,让他把这件事交给自己处理。

  直到所有士卒撤回城中,斯明信和卢景才连袂返回。

  他们两个本来准备刺杀夏用和,见到宋军伏兵四起情知中计,两人都是胆大心狠之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闯入金明寨,将所有攻城器械和军中存粮付之一炬,烧得干干净净,逼得宋军不得不退兵。

  第八章仇因利聚

  程宗扬笑道:“这里没有碧玉盘,也没有黄金碾,侯爷先凑合一下,等我发了财,咱们再换好的。”

  殇侯换了衣物,一袭黑色华服、广袖博带,头上戴着一顶束发高冠,哪里还有半点朱老头的影子?

  殇侯喝了口茶。“凝羽一切都好。叶媪见她资质甚佳,动了收徒的心思。这次来也是想问问你,让凝羽拜入叶媪门下如何?”

  程宗扬喜动于色。“这是好事啊!还用问我?”

  “哼!那个傻丫头怕你不高兴,让本侯亲自过来传话。”

  “辛苦侯爷了!”程宗扬给殇侯续上茶水,笑道:“侯爷这趟来不会只为了这件事吧?”

  “当然不是。本侯此行是为了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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