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雲龍吟18
第一章 雖然避開了正午的酷暑,但陽光依然炎熱。程宗揚拔刀砍斷一叢荊條,扯下來扔到一邊,然後直起腰。 連綿的群山一眼望不到邊際,那種遼闊的氣勢使他胸口滿滿地彷彿有一股氣激盪著,直想長嘯出來。從南荒到蒼瀾,程宗揚也見過不少山,但眼前的大山與他以前見過的截然不同。巨大的山體氣勢雄渾粗獷,堅硬的山脊猶如刀鋒,裸露出大片的岩石。山谷像用斧劈開,深邃而遼闊。山上石多樹少,植被大多聚集在山谷中,樹木雖然遠不及南荒濃密,但高大挺拔,一棵棵直刺藍天,遠遠看去彷彿要將整座山谷填平。 朱老頭攏著手老氣橫秋地說道:「小程子,沒見過吧?年輕人,閱歷少,哪像大爺走南闖北,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都多!」 程宗揚道:「聽你的意思,你知道這是什麼山了?」 「那還用說!」朱老頭指手劃腳地說道:「大爺一眼就瞧出來───這是北邊的大山!你瞧瞧這山……嘖嘖!那個大……不是唐國就是漢國,要不就是秦國!讓大爺說,咱們到雲水北邊來了,板上釘釘!絕對沒錯!」 程宗揚黑著臉道:「總共六朝你就說了三個,敢不敢說得再寬點?」 朱老頭陪著笑臉道:「小程子,你別急啊!下邊就有村子,過去問問不就知道了?」 這時傳來一陣狗吠,一條小狗像魚雷一樣從荊棘間鑽出來,尾巴豎得高高的,白絨絨的皮毛上掛滿蒼耳和棘刺,興奮地跳著試圖鑽到女主人懷裡。小紫叉起腰嬌叱道:「髒死了!不許你過來!」 雪雪耷拉著尾巴打個滾,四腳朝天地躺在山路上,肚皮飛快地鼓動,一邊吐出紅紅的舌頭呼呼地喘氣,一邊轉過頭委屈地看著女主人。 「小賤狗,好狗不擋路知不知道?」程宗揚拎起小賤狗的耳朵,把牠扔到朱老頭背上。 朱老頭卻沒理會,他伸長脖子使勁抽鼻子,直道:「趕上了!咱們算是趕上了!村裡正燉肉呢……哎喲!還是雞……」 「老頭兒,你這鼻子比狗都靈,隔著一道山梁都能聞出來?」 「走!走!趕快!」朱老頭急吼吼道:「再晚就剩湯了!」 朱老頭兩腳生風,一路煙塵地往山下趕去。 有朱老頭心急火燎的在前領路,三人在夕陽落山前終於趕到山腳。水聲轟鳴間,一條大河從山岩間奔出,河道內遍布大大小小的岩石,湍急的河水在礁石上濺起雪白的浪花。河流被大山阻擋,在山腳轉個彎,下游水勢陡然變緩,在岸旁衝出一片亂石灘,那處村落就位於河邊。村邊築著堤壩,雖然不高卻有兩丈多寬,看起來極爲牢固。 程宗揚原以爲這裡只是小山村,走近才發現裡面人聲鼎沸,騾馬成群。如果不是只有十幾間夯土爲牆、茅草爲頂的草房,簡直是一座熱鬧的小镇。 「緊趕慢趕終於到了,今晚總算能睡個安穩覺了……」 「張老哥,你也來了!」 「這位鄭兄,是富平侯家的……」 「這位姓楊,四知堂楊家……」 「幸會幸會……」 村裡亂哄哄的,不斷有人寒暄問好。喧鬧聲中,一道尖銳的聲音分外高亢,「買定離手!買定離手!」 一個瘦骨伶仃的少年蹲在地上,袖子捲得老高,一手按著扣在桌上的陶碗,口沫橫飛地叫道:「是龍是蛇,一把見分曉!」 桌邊圍著一群剽勇的少年,其中一個豪氣干雲地說道:「我來!押大!」說著甩出一只錢袋,幾十枚銀銖頓時滾出來。 「好咧!」那少年揭開陶碗,臉色頓時變得十二分難看,破口大罵一聲,掐著手腕恨聲道:「這臭手!活活該剁了!」 「義兄弟好手段!」周圍的少年一片歡呼,彷彿打了勝仗一樣。 程宗揚瞧著那瘦子有點眼熟,不由多看了幾眼。那些人博戲是一枚骰子賭大小,一翻兩瞪眼,最簡單不過,不一會兒就連賭幾把。那瘦子小贏幾把,又輸了一把大的,又是一番捶胸頓足。那些少年興致愈發高亢,程宗揚卻是旁觀者清。那瘦子雖然有輸有贏,卻是贏多輸少。只不過他贏得十分小心,剛贏把大的,又輸把更大的,讓那些少年以爲自己手氣正旺,興致更高。就這樣來來去去半晌贏了十幾枚銀銖,不顯山不露水地小賺一筆。 瘦小子又輸了一把,正齜牙咧嘴,外面忽然闖進來一人扯著嗓子道:「高智商!你不吃飯了!再賭!小心你的腿!」 瘦子趕緊從板凳上跳下來,苦著臉道:「馮哥,我這會兒正輸著呢,你先歇歇喘口氣,我再來一把,撈點本……」 「還撈本呢!給我走!」那人揪著小瘦子的耳朵把他扯出去。 周圍的少年一片哄笑,笑聲中沒有多少惡意,倒覺得這小子雖然賭技不怎麼樣,但爲人甚是光棍,與眾人氣味相投。 程宗揚目瞪口呆,雖然他覺得那個被瑪源叫走的小瘦子有點眼熟,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瘦子會是那個胖得吹皮球一樣的高衙內!當初他見那小子被高俅寵得不成樣,索性一腳把人踢出臨安吃苦,卻沒想到會苦成這樣!整個人都瘦脫形了,活活變了一個人,要是讓護犢子的高俅看見,只怕生吃他的心都有! 高智商和馮源拉拉扯扯地走到沒人的地方,馮源頓足道:「我的小爺!你就幹點正事吧!我剛轉個身,你就溜出來賭錢。」 高智商從袖裡摸出錢銖,嘻皮笑臉地說道:「馮哥,這是孝敬您的。」 馮源的頭搖得波浪鼓似的,「我不要。」 「馮哥,這錢是我自己掙的,一不偷二不搶,乾淨呢。」 「你啊,有錢自己買點吃的,看你瘦的……」馮源又囑咐道:「千萬別讓哈爺看見啊!」 後面一聲低咳,一個高大蒼老的獸蠻老者從茅屋中出來,乾巴巴道:「飯錢。」 高智商趕緊掏出銀銖,哈迷蚩接過來慢吞吞道:「不許吃肉。」 高智商跟棍子一樣站得筆直,「哈大叔,你放心!我連湯都不喝!全素!敢吃一口肉───」他拉起衣裳在自己的大腿上比劃道:「你就把我腿打斷!從這兒!」 忽然有人笑道:「你再比高點兒,都到腰上了。」 馮源怔了一下,難以置信地叫道:「程頭兒!你……你怎麼在這裡!」 高智商颼地轉過身,一臉驚喜交加,「師父!」 程宗揚朝哈迷蚩笑道:「哈大叔,辛苦了,這小子沒給你找事吧?」 哈迷蚩乾瘦的臉上沒有多少表情,說道:「鬧兩天就安分了,一路上牽馬劈柴,還算聽話。」 馮源忍笑道:「衙內頭兩天滿地打滾,嚷著要回家,哈爺給他灌了碗瀉藥,活活拉了幾天稀,這才老實了。」 聽到自己的糗態,高智商倒是滿不在乎,涎著臉道:「那瀉藥甜絲絲的,喝了一碗還想再來一碗。師父你不知道,徒兒那幾天拉得全是油!白花花肥嘟嘟的,上秤起碼十幾斤,足夠山裡人炒兩個月的菜。」 「我幹……小子,你還能再噁心一點嗎?」 說話間,一個獸蠻大漢從茅屋中鑽出來,龐大的身形險些把門框擠碎,臉上的青斑跳動著,露出猙擰恐怖的笑容,粗著喉嚨叫道:「官人!」 程宗揚渾身汗毛都豎起來,吼了一聲「閉嘴!」趕緊道:「老獸,你在屋裡幹嘛?」 青面獸老老實實道:「看雞。」又一指高衙內,「免得他偷吃。」 朱老頭攥著破碗擠過來,兩眼冒火地說道:「原來是自己家的?我說這麼香呢!來來!大爺先嚐嚐鹹淡……」他倒是不見外,拿起勺子去盛湯。 青面獸忽然炸雷似的一聲大吼,卻是朱老頭那一勺下去得狠了點,直接把一整隻雞都撈出來。 「哇呀呀!你給我放下!」 「我瞧瞧熟了沒有……」 「放手哇!」 兩人在屋裡爭得山響,程宗揚轉頭道:「咱們多久沒吃肉了?」 小紫笑道:「好像有幾天了。」 馮源道:「程頭兒,你們這一路怎麼了?把朱大爺急成這樣?」 「那老頭兒屬黃鼠狼的。」程宗揚掏出錢銖,「再去買兩隻雞。」 馮源搖手道:「不成不成,這地方沒賣東西,有錢都花不出去,這還是路上剛逮的野雞。」 「連賣雞的都沒有?這不是鎮子嗎?」 「這是邳家家奴住的山棚,平常都沒人。」 「怎麼回事?這是什麼地方?你們怎麼在這裡?」 「首陽山啊!程頭兒,不是你讓我們來看……」馮源壓低聲音,「那個生意嗎?」 程宗揚想起來,「首陽山?漢國的?」 馮源小心道:「程頭兒,是不是出什麼事?我聽人說你去南邊,怎麼到這裡來了?」 程宗揚心裡亂紛紛的,一時沒有開口。居然是首陽山?劍玉姬曾說雲如瑤被送到首陽山下的舞都城,但那婆娘的話能信一成都太多了,所以他決定親自趕往建康,先面見雲家幾位當家的大爺叩頭認錯,再提求親的事。不過劍玉姬說的首陽山他不敢扔到一邊,借著石超提到的銅礦生意,先把馮源、高智商扔過來打探門路,又把敖潤調來與他們會合,卻沒想到太泉古陣的傳送門會在此地。 程宗揚定下心來,「我去了一趟太泉古陣───詳細的你別問,先說說你們的經歷。」 「成!」馮源打開話匣子從離開臨安說起,滔滔不絕地說到進山。當初程宗揚吩咐過不讓高智商騎馬,好好磨練這小子一番,結果眾人的行路都是以高智商的腳程爲標準,一開始的半個月可以說慘不忍睹,一天走不出十里路,程宗揚都從蒼瀾繞一圈回來,他們才剛到首陽山沒幾日。 銅礦的事他們打聽過,據說官府正跟平亭侯邳家扯皮。邳家拿出地契,聲稱山上幾萬畝的坡地屬於邳家的產業。但官府也拿出律令,稱律法明文規定山林池澤都屬於天子所有,要索回山地的所有權。邳家又稱自己貴爲侯爵,邳家的產業屬於平亭侯國,乃天子分封,便是郡太守也管不到侯國的事。官府則稱侯國只享有稅權,具體經營當由官府負責,侯國不得插手。爲此雙方鬧得不可開交,至於銅礦,現在根本沒影。 馮源和哈迷蚩一商量,直接把高智商推出來讓他拿主意。高智商哪裡有什麼主意?被逼得沒門了,不知道在哪兒鬼混幾日,打聽出邳家每年趁著夏季漲水,都會遣人往山中伐木,除了自用以外,剩下的會就地販賣。首陽山的鐵杉木是造船的上品良材,邳家占了幾座山谷,每年伐木數以萬計,每到伐木季節都有不少商家乃至沿海的州郡前來購買。高智商把銅礦扔到一邊,出主意說大夥兒既然來了,總不能空手回去,販點木頭也不算白來,於是就進山。 邳家在山裡建了茅屋供伐木的家奴落腳,現在家奴都入山伐木,空房便留給外來的客商借住。比起晉、宋兩國濃厚的商業氣息,漢國要質樸得多,茅屋既然空著便一文錢不收,給客商白住,但相應的各種設施一概沒有,全靠客商們自備。 程宗揚特意交代過,眾人帶的錢物沒有高智商的份,每天的飯錢讓他自己掙出來。高智商倒是光棍,一開始硬挺幾天,撒潑耍賴不一而足,被哈迷蚩一碗瀉藥灌下立刻開悟,知道自己的小細胳膊擰不過獸蠻大爺的大腿,老老實實地每天牽馬劈柴掙夠飯錢。 高俅爲了這個乾兒子,連親兒子都沒要,聽說他去漢國,無論如何也放心不下。 做爲妥協,程宗揚同意他派人暗中保護,誰知道哈爺不答應,老獸人脾氣上來,一頓亂棍把富安帶的人全趕走,而且還告訴高智商這倒楣娃,因爲他走得太慢,連回 去的路費都花光了,只剩下做生意的本金,一枚銅銖都不能動。從今往後不但要掙他自己的飯錢,一行人的口糧全得他出。 高智商被逼上絕路,乾脆破罐子破摔,把衙內的臉往褲襠裡一塞,變著法子地弄錢。這小子真不笨,一路上雖然饑一頓飽一頓,好歹撐到現在。 一隻雞被分成六份,每人再加一碗湯,雖然遠遠稱不上豐盛,卻是程宗揚這些日子吃得最放心的一頓。朱老頭得了雞屁股外加兩隻雞腳,在牆角啃得不亦樂乎。 青面獸把自己那份一口塞進嘴裡,在舌頭上打個轉,像吐魚刺一樣把雞骨吐出來,一邊意猶未盡地咂著舌頭。最慘的要數高智商,連雞湯都沒嚐一口,只就著白水啃窩頭,還要聽那幫人使勁吧唧嘴。 程宗揚起身拍了拍高智商的肩膀,「徒兒,跟師父去散散步。」 高智商趕緊把窩頭塞到嘴裡,「成啊!我吃撐了,正好出去消消食。」 程宗揚默不作聲,領著高智商沿著河堤走到村外才停下腳步。高智商拉起袖子在石頭上擦了擦,討好地道:「師父,你坐!」 程宗揚借著淡淡的月光打量他,「怎麼瘦成這樣?」 「是吧?我倒覺得這模樣挺俊的。」高智商笑嘻嘻地道:「哈大叔說我身上全都是肥油,氣血不暢,讓我只吃青菜蘿蔔,把油都拉出來。」 程宗揚道:「大叔大叔,叫得還挺親熱。」 「我叫他大爺,不比我爹還高一輩?」高智商道:「叫聲大叔,給我爹找個兄弟也不吃虧。」 「行啊,小子,知道爲你爹著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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