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秀峰自問仁盡義至,沒想到這小子死活不讓步,他臉色鐵青,一字一字道:「我們雲氏雖非公侯簪纓之家,但也傳承多年,初時舞都尚屬晉國,我雲氏先祖便於此耕耘。漢武征伐,晉室南遷,我雲氏也隨之渡江,局勢稍穩便派家人重返故土,固守祖業。舞都尚有漢晉之易,而我雲氏祖業不移。我雲家無入贅之男,無爲妾之女。」
雲秀峰起身道:「程少主,你若有誠意娶我幼妹便以正妻之禮待之。以月氏爲平妻尚可一敘,再有他求,還請自重。雲某言盡於此。送客。」
「程頭兒,」敖潤小心道:「天都黑了……要不,咱們回去?」
從塢堡出來,程宗揚老僧入定般保持沉思的姿勢,一動也不動。
敖潤又小心問了一遍,程宗揚才驚醒過來,「天黑了?」他一拍大腿,「太好了!」
敖潤嚇了一跳,「程頭兒,你沒事吧?」
「我好著呢!」程宗揚彷彿下定決心,臉上露出一絲狠絕,他把嶄新的外袍一脫,露出一件純黑的夜行衣。
程宗揚一邊用帶子把袖口、褲腳全部束緊,一邊道:「老敖,你回城裡找一根長繩,然後在城牆東南角守著,聽到動靜就把繩子扔下來。」
「程頭兒,你這是幹嘛?我咋聽著都發怵呢?」
程宗揚望著遠處的塢堡吐出一句話:「私奔───你沒聽說過?」
對於妻妾之別,程宗揚並不在乎,他知道小紫也不在乎,可只要世人在乎,他就不肯委屈小紫。他早就知道雲家也許會同意如瑤與月霜同爲正室,兩人以平妻見禮,但雲家絕不會同意一個來歷不明的丫頭與雲如瑤平起平坐。這是一個無法解開的死結,雲家不會退讓,他也不會退讓。
接連幾日登門求見,程宗揚趁機把雲家的塢堡轉了一遍。整座塢堡有兩道門,正門位於南方,東牆偏北的位置還有一道後門。雖然塢堡修建得如同城池,但畢竟是太平年月,守衛並不十分嚴密。以他現在的身手,一般的壕溝、塢牆擋不住他。
白天程宗揚四處撒錢,又留心看了一遍。塢堡內的居民差不多有近千戶,除了雲氏的子弟、賓客,就是形同主人私產的家奴,或者是介於奴僕與平民之間隸屬於主人的部曲,連佃農都沒有,可以說是鐵板一塊。他撒錢的時候,雲家沒有出面阻止,唯有東北角的內宅,他一靠近就被人攔住。宅內有一幢精緻的閣樓,雖是盛夏仍然門窗緊閉。程宗揚斷定,雲如瑤如果在堡內,肯定被禁在這處閣樓。
他與雲如瑤因爲誤會而相識,相處的時間雖然短暫,但那個裹在狐裘間柔弱如水,卻熱情似火的倩影一直在他心底,反而因爲分離而更加清晰。程宗揚耐著性子不斷登門拜訪,其實早就打定主意,雲家如果拒絕提親就私下去找雲如瑤,先把人拐走,再和雲家慢慢談。
程宗揚暗暗道:「雲老哥,對不住了。」他在心裡又補了一句,「小弟都是跟你學的───求親不成,咱就私奔!」
程宗揚悄無聲息地潛入壕溝,片刻後從牆下鑽出來,從望樓下的死角攀上牆頭。好在水泥沒有普及,牆上有不少能借力的地方。他耐心聽了片刻,等巡視的護衛走過便閃身掠入堡內。
雲家聘請的護衛不乏高手,但塢堡這麼大,真正的高手都在雲秀峰身邊貼身守護。程宗揚遠遠避開雲秀峰所在的主宅,直奔內宅的閣樓。
小樓內透出一絲燈光,程宗揚輕手輕腳地攀到簷下,卻發現那燈光亮得異乎尋常。他一個倒掛金鉤,頭朝下隔著淡綠色玻璃看了一眼。樓內帷幕低垂,隱隱能看到帳內一道臃腫的身影。
程宗揚心頭一陣歉然。雲如瑤中過寒毒,氣血不足,盛夏時節還要穿著厚厚的裘衣,又因爲他幹的鳥事而流產,能保住性命已經是奇蹟,這段日子真苦了她。
帳外立著一名小婢,案上放的卻是他送來的檯燈───雲家兩位兄長對這個么妹確實沒得說,雖然氣得要死,但有好東西還是給她用。
那小婢正往暖爐中加炭,熱得滿臉都是汗水,一邊道:「小姐,夜深了,早些休息吧。」
帳內的玉人沒有應聲。
小婢吱吱喳喳道:「小姐別擔心了,奴婢看那位少爺是王八吃秤蛇^鐵了心的。每天天一亮就來,不管六爺、三爺對他拒而不見還是罵得狗血噴頭,那少爺都不生氣,真是好涵養。還有啊,小姐不知道,他今天到堡裡來,帶了好多錢銖,堡裡的人不管男女老少,遇見就給一串,連奴婢也得了一串呢!脾氣好,長相也過得去,家裡還殷實,小姐要是嫁過去必定不吃虧。」
雲如瑤輕聲道:「我不嫁人。」片刻後她低聲道:「便是死了罷了。」
「哎呀小姐,好端端的說什麼死呀活的?嘻嘻,前幾日還有個笑話呢。」小婢輕笑著小聲道:「頭一次他登門的時候,三爺還以爲他向琉小姐提親,把琉小姐叫過去足足問了半個時辰。琉小姐出來的時候臉都氣青了,轉頭讓人給她磨刀……」
程宗揚這才知道那天爲什麼會耽擱那麼久。對雲蒼峰的心思,程宗揚也約略知道一些,在建康時雲老哥就有意撮合他與雲丹琉,有次他私會雲如瑤被雲老哥撞見,他還笑得像大灰狼似的,如果知道真相,雲老哥恐怕那會兒就拿大竹板抽他了。
樓下傳來一道老婦人的聲音,「小姐,該睡了。」
小婢脆生生應了一聲,然後把燈光調暗,一邊輕手輕腳地服侍雲如瑤更衣,一邊道:「這個夜明珠真是方便,一點煙火味都沒有,而且想亮就亮,想暗就暗。那天程少爺拿出來,狗子哥都看傻了。」
雲如瑤道:「不要提那個程少爺……」
小婢連忙跪下,「小姐,妳別哭,奴婢再也不敢說了。」
程宗揚等著小婢離開,沒想到服侍雲如瑤睡下,小婢居然打開鋪蓋睡在帳外。
這事……程宗揚不甘心地想,雲家幾位爺大概是亡羊補牢,才弄這麼一齣。
耐心等了一炷香工夫,程宗揚用匕首挑開窗戶,閃身入內,先封住小婢的穴道,然後掠入帳內。他手腳極輕,雲如瑤卻沒有入睡,聞聲轉過臉來。淡淡的月光下,只見那張雪白面孔上溼溼的滿是淚痕。
程宗揚心頭一酸,低聲道:「如瑤……」
雲如瑤像做夢一樣怔怔看著他,半晌她咬住嘴脣,淚珠簌簌落下,用近乎刻板的生疏口吻哽咽道:「蕭侯爺……」
程宗揚跪在床邊想握住她的手,雲如瑤卻躲開了,她哽咽道:「請侯爺自重,奴家……要嫁人了、。」
「誰?」
「盤江的程少主。」
程宗揚尷尬地說道:「那就是我……」
雲如瑤身體一顫,淚眼模糊地揚起臉。
程宗揚心虛地說道:「那天我沖倒妳的小人……實在太丟臉了,只好把小狐狸拉來當檔箭牌……」
雲如瑤怔怔看著他。
「後來我怕解釋了會再也見不到妳……再後來……」程宗揚握住她的手,「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瑤兒,知道妳受的苦,我恨不得飛過來,現在我總算來了。」
雲如瑤一手搗著嘴,淚水愈發洶湧。
「這些天我每天都來提親,只要六哥答應,要顆腎我都給他。可是……」
雲如瑤忽然張臂抱住他,用脣瓣封住他的嘴巴。
程宗揚擁住她纖柔而冰涼的身體,心裡彷彿卸下千鈞重擔。終於澄清誤會,沒有辜負她的心意,接下來揹著她翻牆過河那種小事簡直輕如鴻毛。
良久,雲如瑤鬆開嘴紅著眼睛道:「我們走吧。」
「啊?」程宗揚一愣,這話本來該他提出,本來他打好腹稿想著怎麼花言巧語把雲如瑤拐走,這下全都省了。
「六哥到現在還不同意,多半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想來他也是爲我好。」雲如瑤輕聲道:「可我什麼都不計較。」
程宗揚苦笑道:「是我不好。」
雲如瑤掩住他的口,搖頭道:「我什麼都不聽,你什麼都不用說的。」
程宗揚果斷地幫她穿好狐裘,然後拿出準備好的防水睡袋,「一會兒要過壕溝,妳不用怕,水下的木樁我都數清了,最多兩個呼吸就能過去。」
「等等。」雲如瑤拿起眉筆匆匆寫了一封信箋留在案上,然後揭開枕套取出一疊書卷抱在懷裡。
「還有要帶的東西嗎?」
雲如瑤搖了搖頭。程宗揚拉好拉鍊,把雲如瑤揹在背後用帶子束好,然後穿窗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