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江湖不遠 【第十三章】樹洞
運河上的一攤子事兒在京裡能怎麼鬧﹐薛崇訓大概也猜得出來﹐他也懶得去打聽具體情況﹐只管做自己的事。按照現在的消息傳遞速度﹐等東都的事傳到京裡的時候﹐估計改革漕運旳事宜也走上軌道了。一想到那些「仁人志士」得到消息時臉上的尷尬﹐薛崇訓心裡就非常歡樂。
在行轅裡呆了半個月﹐薛崇訓已經安排劉安等官員分別負責籌建倉庫﹐招募兵丁、胥役等具體事宜。他自己要做的就是制定法令和委任臨時的官吏將領﹐這種事需要親自過手﹐因為那些被自己親自提拔的官吏以後會有派系的烙印﹐對撗大勢力和影響力很有幫助。
他提著毛筆﹐一邊寫字﹐又一邊修改﹐很認真地逐字逐句地制定漕運法令。一整天都在做這事。
臨近旁晚的時﹐劉安又來了一次﹐聊了一會公務便告辭了。薛崇訓送走劉安回到書房﹐見那個侍候筆墨的奴婢正往硯台裡倒水要重新磨墨﹐他便喊道:「不用再備墨了﹐今天就到這兒﹐把書房收捨收捨休息罷。」
那小丫頭聽罷低頭應了一聲﹐便先把硯台拿去清洗。薛崇訓走桌案前﹐將上面的紙張分類﹐等那丫頭進來時又說道:「這些紙沒用了﹐要燒掉。」
「是﹐郎君﹐我先燒這些紙﹐一會再收捨桌子。」奴婢說道。
薛崇訓坐到椅子上﹐伸了懶腰舒口氣﹐感覺挺疲憊﹐不過因為辦了不少正事有種充實感。他心情放鬆﹐這時候才注意了一下一整天都在聽自己使喚的小女孩﹐十多歲的年紀﹐和裴娘差不多大……她確是讓薛崇訓想起了裴娘﹐瘦瘦弱弱的樣子很溫順。
「叫什麼名兒?」薛崇訓隨口問道。
她本來在燒紙﹐聽到薛崇訓問話﹐便站起身來﹐一本正經地屈膝執禮道:「回郎君的話﹐奴兒姓江﹐名字叫彩娘。」
「呵﹐中規中矩的還挺喜慶﹐火錯不錯。」薛崇訓笑道。見她還垂手站在那裡﹐他又說了一句﹐「一邊做事一邊答話就行﹐這裡沒有外人﹐隨意便好。」
這時彩娘說了一句有些出乎薛崇訓意料之外的話:「郎君可以隨意說話﹐我卻不能隨意哩。」
薛崇訓頓時被這句話吸引﹐不由得又轉頭多看了一眼她﹐沉吟片刻﹐若有所思道:「這一句有意思……不過這麼一想﹐就算對妳我也不能隨意啊﹐我得注意自己的身份﹐用應該有的語氣﹐說應該的話﹐才算得體﹐是吧?」
彩娘笑道:「通常阿郎們對下人說話﹐可不會像郎君現在這樣說呢。」
薛崇訓哈哈一笑﹐點頭認了:「妳這麼一說﹐我發現自己或許算一個性情中人?」他沉吟不已﹐想著自己和劉安這些官僚說話﹐當然要用腦子說;就算是對宇文姬這樣比較親近的人、自己的女人﹐就能隨便說麼?總不能沒事說些別人不樂意聽的話吧。
興許應該彩娘年齡小﹐就算在行轅裡侍候的是有身份的人﹐見識比普通小娘多些﹐但依然無法理解薛崇訓口裡的性情中人是怎麼回事﹐她也不知怎麼回答﹐只得默不作聲。不知道怎麼說的時候好什麼也不說﹐說錯話比冷場要尷尬多了。
薛崇訓倒是習慣了這樣的情形﹐有時候他會對身邊的奴僕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只因他們聽不懂……他們自然就不知道怎麼接話。
他嘆了一氣﹐說道:「我給妳講個故事。」
作為一個大官﹐對她這樣身份的人講故事﹐彩娘覺得特有面子﹐非常高興地說道:「我聽著呢。」
薛崇訓臉上有些落寞地說道:「從前有個人﹐特別想說真話﹐可是又不能說﹐妳猜他會怎麼辦?」
彩娘無辜地搖搖頭﹐完全不明白薛崇訓的故事有什麼意思。
薛崇訓也沒管她﹐說道:「他會找一個樹洞﹐然後把話說進樹洞裡﹐然後把那個樹洞堵住﹐這樣他的秘密就不會被人知曉了。」
彩娘很認真地說道:「那他為什麼不找一個信得過的人說呢?」
薛崇訓沒說什麼﹐看了一眼那些燒成灰燼的紙﹐拿起桌子上的草稿走出了書房。就在這時﹐天上忽然下起雨﹐他便沿著屋檐向外走。
過得一會﹐只見三娘迎面走了過來﹐手裡拿著兩把傘﹐說道:「我見下雨了﹐就叫人取了傘過來。」薛崇訓點點頭﹐把手裡的紙遞給三娘:「幫我放好﹐明天要用。」
回到內宅﹐薛崇訓吃了飯﹐雨還沒停﹐他忽然想在雨中走走﹐正巧晚上沒有預訂的訪客﹐便打了傘﹐帶著幾個侍衛出門去了。
洛陽的繁華度和長安有得一比﹐人口稠密﹐商業繁榮﹐是東西方貿易的最重要的物資集散點之一﹐大唐數一數二的大都會。
薛崇訓隨便亂走了一陣﹐忽見街邊有個賣藝的攤子﹐很多人打著傘都在那裡看﹐一個壯漢在那裡把一把大刀舞得虎虎生風﹐很精彩的樣子。薛崇訓自己也習武﹐所以對這種戲耍比較感興趣﹐旁邊那些逗貓逗猴的他卻不注意。
「看看去。」他說了一句﹐便走過去觀賞。
那壯漢闊臉﹐臂圓腰粗﹐穿了一件無袖的褂子﹐故意把膀子上一股股黝黑的肌肉露了出來﹐舞得一陣﹐便抱拳道:「各位父老鄉親﹐獻醜了。人有窘難﹐我媳婦看病需要錢財﹐不得已向各位討幾個賞錢﹐我們夫妻在此叩謝各位善人。」
薛崇訓聽他這麼說﹐這才注意到一個戴著斗笠的婦人正在雙手抱著一頂帽子﹐在人群邊上要錢﹐模樣兒倒是白淨﹐可是臉上有一塊醜陋的大胎記﹐手指很奇怪地蜷在一起﹐沒法拿帽子﹐所以是用手臂抱著的。方才那壯漢說他媳婦有病﹐難道就是手指有痳痹症一類的?
她挨著討要﹐走到薛崇訓面前時﹐薛崇訓見裡面只有一些銅錢﹐便伸手摸進腰帶﹐剛摸到一小塊銀子﹐忽然想起了什麼﹐便抓起一錠金子拿了出來。那女人一見薛崇訓手裡拿著一大塊金子﹐頓時愣了愣。
大家平時使喚錢﹐一般都是銅錢﹐很少見到金子銀子﹐金銀幾乎是作為儲蓄使用﹐但見薛崇訓手裡拿著那玩意﹐周圍的人也是十分驚訝。這是哪家敗家子﹐錢是這麼花的麼?
薛崇訓笑道:「把妳家良人叫過來﹐我想和他說幾句話。」
那女人也沒說話﹐便走了過去﹐對那壯漢小聲說了幾句﹐壯漢轉過頭﹐看了一眼薛崇訓﹐應該也看到了手上的金子﹐但壯漢的目光卻完全不看薛崇訓的手。
壯漢走了過來﹐抱拳道:「貴人有何請教?」
薛崇訓左右看了看﹐說道:「借一步說話。」
薛崇訓手裡那塊東西﹐死怕壯漢一輩子雜藝也討不夠這麼多錢﹐不過壯漢倒是沒有表現得特別熱情﹐就算有金山銀山﹐誰那麼傻拿著金子丟著玩?肯定有啥蹊蹺。壯漢逐叫媳婦看著攤子﹐把薛崇訓叫到旁邊的一條巷子口﹐巷子裡的人少﹐壯漢這才說道:「什麼事?」
「剛才我看了你的把式﹐在軍中呆過?」
壯漢頓時警惕地看了一眼薛崇訓腰間的飾物﹐說道:「上過番﹐還當過不大不小的頭……地沒了還得上番﹐沒法過﹐現在逃戶多了去﹐怎麼有問題?」
薛崇訓笑道:「別緊張﹐我就算是官﹐也犯不著親自跑到街上來和你較真不是?」他一邊說一邊看看天色﹐「天快黑了﹐你們夫妻一整天就掙到那麼幾個錢﹐日子不容易啊。」
壯漢聽他這麼說﹐這才放鬆了一些﹐說道:「既然不是和我過意不去﹐咱們也不認識﹐有話直說吧﹐你想讓我做什麼?給什麼價錢?」
薛崇訓拿起手裡的金子:「這個是我自己掏腰包給你的安家費﹐以後的酬勞官府會發軍餉﹐兵募願意幹不?」
兵募不比兵役﹐官府會發馬匹軍械糧草﹐可能還會有軍餉等福利﹐總之不是免費服兵役的事﹐一般是可以養家糊口的。像長安洛陽城裡的人家﹐想得到這樣的差事﹐得要點關係才行。很顯然薛崇訓找著他是好事。
壯漢不由得一喜﹐打量了一番薛崇訓﹐「您說了能算?」
薛崇訓聽到這話﹐心道到底比不上官場上的人圓滑。他也不計較﹐只說道:「能算﹐我一句話的事兒﹐不過你耍那些招數都是好看不中用的﹐只是不知道你有沒有本事拿這錢。」
壯漢立馬拍著胸脯道:「看的用的﹐我都會!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既然是行家﹐我現在給你耍幾招有門道的。」
薛崇訓說道:「我陪你玩兩手﹐你能贏我金子你拿走﹐願不願意當兵募將校隨你。」
「當真?」壯漢愕然道﹐「咱們萍水相逢﹐能有這樣容易的事兒……」
「說話算數。」薛崇訓把他拉到賣藝攤位上﹐把手裡的金子遞給那個臉上有胎記的女人﹐大聲說道:「各位父老鄉親作證﹐我和這位好漢比劃比劃﹐賭這塊金子﹐他要是贏了﹐金子歸他。」
周圍頓時一陣嘈雜﹐人們樂得有稀奇。這時那女人卻突然小聲問道:「他輸了怎麼辦?」
「能怎麼辦?」薛崇訓笑道﹐「哈哈﹐阿嫂不如你家夫君江湖熟﹐他就沒問﹐妳提醒我不是自找虧吃麼?」
三娘提醒道:「點到為止﹐用木棍吧。」
薛崇訓笑道:「行﹐聽她的﹐玩歸玩不用玩命﹐咱們點到為止。」
壯漢拿來兩根雙臂長的棍﹐然後猶自在那裡活動起筋骨來﹐粗壯的四肢虎虎有力﹐肌肉一股一股的﹐個子也比薛崇訓高半個頭。圍觀的人見狀十分看好壯漢﹐大聲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