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河西】
在大明宮的這個晚上﹐薛崇訓沒睡好﹐一晚上做了好幾個夢。死去了的湯團練在笑﹐周圍刀光劍影響﹐將士們的怒吼和慘叫如在耳際﹐他好像回到了戰場……忽然兩團黑影從天而降﹐馬掌踏將下來﹐他的腦子「嗡」地一聲。
他一下子坐了起來﹐瞬間之後才確定自己是在做夢﹐伸手在額上抹了一把﹐全是汗。在這一瞬間﹐一個念頭閃過﹐所有這一切只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
「薛郎﹐你做噩夢了?」一個女子的喊聲讓他清醒了一些。他回顧左右﹐只見一張櫚木大床﹐周圍垂著華麗的綾羅幔幃﹐幔幃外面有一副古色古香的黃銅燈臺﹐上面點著十幾盞油燈。
一個似曾相識的宮女正挑開帘子﹐關切地看著自己﹐她衹穿著一身白色的褻衣﹐好像也是剛剛起來。
「我做噩夢了。」薛崇訓怔怔地重復了一句﹐「妳是誰﹐怎麼會在這裡?」
話出口之後他才發現是句廢話﹐既然在宮裡﹐她多半就是母親派來侍候自己的宮女罷了。
不料那女子幽幽地嘆了一聲:「薛郎忘了嗎﹐我叫程婷﹐上次你在鎭國太平公主府過夜﹐不也是我侍候你起居的嗎?」
「哦!想起來……」薛崇訓長吁一口氣﹐回顧這寬敞的寢宮。睡覺的房間太大﹐反而沒有安全感﹐不習慣﹐他又問道:「幾點了……幾更天?」
程婷道:「還不到四更﹐薛郎再睡會吧。」
於是他又躺下繼續睡覺﹐程婷走上來給他扯了扯被子﹐這才輕輕離開。
剛睡著﹐又做夢了。很奇怪的是﹐在夢裡還能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朦朦朧朧的一個美貌少女走了過來﹐他想看清臉﹐卻怎麼也看不清﹐一會像金城、一會像宇文姬、一會又像李妍兒。
她輕解衣帶:你要的不就是這個嗎?
這時薛崇訓忘記了是在夢裡﹐心裡十分高興而期待﹐正欲上去抱住﹐可奇怪的是那女人形同鬼魅﹐怎麼也抓不到。
她果然說:我是一個女鬼﹐你永遠也得不到我。
她繼而詭異地笑起來﹐笑得薛崇訓毛骨悚然﹐她笑道:你為了自己活命、為了榮華富貴可以犧牲一切﹐是你害死了我……
別走!薛崇訓大急。
這時天地一陣旋轉﹐一團迷霧襲來……「醒醒!你醒醒啊!」
他醒過來之後﹐發現眼前的女人又是程婷﹐她把手背輕輕放在薛崇訓的額頭上:「薛郎﹐你是不是生病了?」
薛崇訓坐了起來:「我擇床﹐在這大明宮睡著不習慣。罷﹐不睡了﹐今晚上還是回家去。」說罷掀開被子下床﹐程婷忙拿了一身新的褻衣給他換上﹐然後侍候他穿戴官服、帽子﹐佩戴飾物。這唐代的服飾要復雜一些﹐男人也要梳頭﹐還要佩魚袋、玉、小刀火石等七事。
他收拾好之後﹐便走到案前﹐從籃子裡抓起青草喂他的兔子。程婷見狀也是很感興趣的樣子﹐默默地看著他做哪些瑣事?良久才不禁說道:「薛郎眞是個好郎君……」
薛崇訓笑了笑﹐心道:原來喂養寵物裝愛心是個不錯的泡妞手段。
程婷看他喂了一會兔子﹐便出去拿了一個裝著柳枝的銅盆進來﹐侍候他「刷牙」那柳枝是頭天晚上水泡在水裡的﹐泡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來咬開便當牙刷……古代富人們很講究清潔﹐至少漢人是這樣。吃早飯的時候﹐宮裡也比衛國公府講究﹐有四個宮女侍候著﹐盛器都是玉、金製成﹐裝著晶瑩半透明的糕點和羹﹐在唐人看來﹐食物的透明度是衡量好壞的標準之一﹐所以薛崇訓吃的這些方糕圓餅看起來都呈透明狀。
吃過早飯薛崇訓便先去紫宸殿向母親問安﹐然後磨蹭到巳時﹐等宰相們在政事堂的會也開完來拜見太平﹐他也好順帶參與軍國大事。
六個宰相﹐其中張說是兵部尚書同領同中書門下﹐相當於右丞﹐按以前的規矩右丞最大。可他很早以前當過李隆基的老師﹐和李隆基的關係也扯不清楚﹐所以很明顯太平和其他宰相都對他抱不信任態度。這麼一來﹐政事堂每天開會都沒有主心骨﹐搞得一塌糊塗﹐中樞運轉也因此緩慢低效。
今天他們商量的事是河西節度使的人選﹐張說推薦了一個人﹐但眾人都不同意……就因為是張說舉薦的﹐誰知道兵權交給他推薦的人可靠不可靠?
河西道領涼、甘、肅、瓜、沙、伊、西七州﹐如今為了佈兵防御吐蕃﹐朝廷需要一個有能力又有忠心的人統領河西各州四萬兩千將士﹐這個職位是十分重要的。
張說在那裡大發牢騷﹐並表達自己的公心﹐但其他人就是不信。太平坐在上位一言不發﹐淡定地聽著他們的爭論﹐也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
就連基本沒有理政經驗的薛崇訓﹐這時都看出來了:新的權力格局需要一個服眾的宰相。
竇懷貞、蕭至忠、陸象先…。等六人中間,從幹練能力和政績上看﹐就衹有張說最有能耐﹐但太平可以為了安定人心饒張說一命﹐卻不可能把相權交給一個前太子的人手裡。
就在這時﹐陸象先站出來說道:「既然大家有分歧﹐那老臣舉薦一個人吧。」
太平總算開口道:「陸相公請講。」
陸象先道:「程千里﹐現在是安西鎭副都府。」
太平又問道:「你為什麼要舉薦他﹐此人有何過人之處?」
陸象先笑道:「去年他回京述職﹐和老臣下過一盤棋﹐圍棋上頗有造詣。」
張說的臉「唰」一下就紅了……之前他推薦的那個人﹐有諸多優點和建樹﹐現在陸象先居然說某人棋下得好﹐便委以重任?
更讓人無語的是太平居然一下子就同意了﹐她點頭道:「有棋品的人其他方面也不會太差﹐那就依陸相公所言﹐用程千里做河西節度使吧。」
張說欲言又止;其他人皆盡默然﹐他們懷疑這個程千里是太平內定的﹐然後才借陸象先之口說出來而已……這中間有個權力分配問題﹐皇帝(掌權者)和外朝大事上的檯力分配:一般是宰相提議﹐然後皇帝只需要贊同或者否決;通常皇帝不會自己提出什麼方案﹐都是大臣們設想一個政略﹐然後獲得皇帝的支持﹐再予以實施。
說完事散伙﹐薛崇訓也拜別太平﹐準備回家。他走出紫宸殿的時候﹐忽然想起昨晚侍候自己的程婷﹐怎麼和程千里一個姓?那程家是關隴武將世家﹐現在雖然敗落﹐但程千里或許也是那家的人。
薛崇訓往細了一想﹐頓時心下煩冷﹐母親的心思眞是難以揣摩……如果猜得沒錯﹐那程婷以後肯定得過門來了﹐要你得要﹐不要也得要!
他又想起了母親給自己選定的那個霍國公主﹐胖如豬那女人﹐或許也有一定的政治考慮。
那我算什麼?母親跟前的一個寵臣、一個侍衛、一粒棋子?
他叫人到翰林院旁邊的宮殿裡取了裝小兔的籠子﹐昨晚他就睡那裡﹐然後正欲回家……這時他又想起自己那門親事來。
母親堅持要自己娶太上皇的女兒﹐估計是為了安撫太上皇那邊的人﹐盡可能地拉攏各方勢力。於是薛崇訓也變成了政治犧牲品﹐非得要娶個自己完全反感的類型﹐不客氣的說﹐母豬一樣的女人。
這事兒擱誰那裡都不爽﹐他也是十分無奈。就在這時﹐他忽然又想起了李妍兒﹐她不也是太上皇那一脈的?太上皇的親孫女啊。就是娶李妍兒﹐也比娶霍國強許多倍……薛崇訓腦子浮現出了李妍兒那可愛的臉蛋﹐大眼睛、菱形小嘴……雖然輩份不同﹐但在唐朝是沒有關係的。
薛崇訓往細處一想﹐這樣也許眞能兩全。因為在母親心裡﹐政治需要仍是大頭﹐自己現在有什麼辦法反抗?
有個大問題是李妍兒對薛崇訓沒好感﹐因為他親手殺了她的父親﹐雖說恩怨算不得什麼﹐但讓她嫁給一個有陰影的人﹐也是一件很不愉快的事。
薛崇訓決定先瞧瞧再說。於是他問身邊的宦官李妍兒的住處﹐然後調轉馬頭﹐沿著太腋池岸邊向西岸過去。
南岸和東岸是最熱鬧的地方﹐越往西走﹐越是冷清。這時那宦官指著一處小院說道:「就在那邊﹐以前汾王就住的那裡﹐世事無常﹐現在汾王都要做皇帝了。」
薛崇訓點點頭﹐策馬來到院門口﹐這是個一進的小院子﹐裡外也就七八間屋的規模。在大明宮裡﹐這樣的低矮建築多是宮女們住或者堆放雜物的地方。
這時估計裡邊的人聽到了動靜﹐院門忽然打開了﹐一個穿著素色長裙的婦人出現在門口。這個人薛崇訓剛見過不久﹐在五王子府見著的﹐是李長器的王妃之一﹐應該就是子妍兒的生母。
衹見她梳著墮髻﹐大約三十來歲﹐是個面容清麗的婦人﹐幽居了一段時間比上回還要清瘦了……顴骨較高﹐聽說這種面相剋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