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頁下一頁
發新話題
打印

烏紗 轉載

 
收藏  |  訂閱
177  48.6k

烏紗 轉載

【第一折 乘醉聽風雨】 段一 廷杖
   大明萬歷四十五年八月﹐紫禁城的午門﹐重檐廡殿頂上的琉璃瓦﹐在烈日的暴曬下直要冒出青煙來﹐空氣中連一絲風也沒有﹐整個天地就像一個大爐。到現在﹐已經有三個多月沒有下過一滴雨了。
   磚地上﹐正站著一群身穿青色官袍的東林派系官員。左邊還有一排太監﹐右邊是配著綉春刀的錦衣衛﹐後邊站著許多穿短褲拿木棍的獄吏。
   張問肚皮上的補子是鸂鸂﹐穿的是青袍﹐周圍的年輕言官衣服顏色都是青色﹐他混在這裡面感覺很安全。
   這時一個穿身穿蟒袍頭戴剛叉帽的太監從甬道走了出來﹐走到北邊的墩臺下面﹐冷冷地掃視了一遍面前的官員。過了一會﹐太監又抬起頭﹐用手掌遮在額上﹐眯著眼睛看了一眼當空的太陽﹐摸出一塊手帕擦了一下沒有鬍鬚的鬆下巴。
   周圍沒有風﹐也沒有聲音﹐年輕的官員們看著太監做著那些瑣碎的動作﹐他們的表情莫名變得緊張。
   蟒袍太監踱了幾步﹐終於走到最前面的一個官員面前﹐尖聲問道:“韓兄﹐咱家再問你一遍﹐這天兒為什麼不下雨?”
   韓況國字臉﹐一臉正氣﹐揚了揚頭說道:“礦監稅使橫行﹐民不聊生;小人霸占廟堂﹐勾結權貴﹐乘京察之機﹐驅逐中正。上干天怒﹐降旱警示……”
   “哼!”蟒袍太監面有怒色﹐看著韓況道:“是誰教你這麼說的?是誰指示你們的?”
   韓況板著臉﹐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是大明的官員﹐說自己話﹐盡自己本分﹐用得著人教?”
   韓況昂首挺胸大義凜然﹐筆直地站立﹐一身浩然正氣﹐連張問都覺得他的身影高大起來﹐甚至﹐差點被他的正直感動。如果不知道韓況的底細的話。
   “好、好。”蟒袍太監又摸出手帕輕輕揩著下巴﹐“……廷仗吧。”
   獄吏立刻撲上來﹐將韓況摁倒在地﹐用麻布把他從肩膀以下綁住﹐又把他雙足用繩綁住﹐由人四方牽拽握定﹐只露出臀部和腿部﹐準備廷杖。
   錦衣衛校尉拿著棍子走上前來﹐看了一眼蟒袍太監的兩雙靴尖﹐靴尖向外成八形﹐便揮起棍子﹐啪啪啪”在韓況的屁股上打了三下﹐白生生的光屁股很快打紅。
   太監的雙腳為外八字形﹐就是留條活路。韓況畢竟是都察院的人﹐打死了不太好。
   錦衣衛打了三棍。後面的獄吏衝上來繼續打﹐立刻血肉翻飛﹐慘不忍賭。韓況頭面撞地﹐塵土塞滿口中﹐鬍鬚全被磨脫﹐一臉痛苦﹐咬著牙竟然沒有哀號出來﹐不得不說他是條硬漢子。
   那些年輕的言官見罷眼前的慘烈﹐皆盡失色﹐但一個個都強作無畏。畢竟被打一頓就獲得正直敢言的政治名聲﹐甚至名垂青史﹐總是一條捷徑。
   汗水順著張問的臉頰滴到磚地上﹐不是嚇的﹐是天氣太熱了。他自己都很奇怪﹐此刻面前血肉橫飛﹐心裡竟然一點恐懼都沒有。
   來之前他喝了很多水﹐不然這麼熱的天﹐逼尿是件很因難的事。
   這時候﹐周圍的官員突然皺眉看向張問和他身下的灰白磚地。一股尿順著張問的長袍下擺流到灰白的乾燥磚地上﹐磚地的顏色頓時變深。
   在太陽的暴曬下﹐尿騷味開始彌散。
   張問臉色蒼白﹐他彷彿感覺有一萬雙鄙視的眼睛盯著自己“失禁”﹐就像裸體站在鬧市中一般。
   在這一刻﹐恍惚中他彷彿回到了過去﹐彷彿眼睜睜看見表妹小綰被一幫男人撕扯著衣服﹐她也是這樣的羞憤吧?
   她絕望﹐她喊著張問的名字﹐她哭喊﹐她是那樣的無助﹐才會縱身跳進枯井……香消玉殞。
   張問提著刀要去殺李氏全家﹐結果被人打了一頓扔出來。你算個什麼東西!
   上告無門﹐張問覺得當官的力量才夠強大。無數個寂寞的不眠之夜後﹐他十八歲就中了進士。
   做了官﹐才發現李氏不僅僅是大商賈﹐遠遠比張問想象得要強大。張問認為李氏等幾個家族或與許多朝廷官員利益相連休戚相關﹐或有子弟在朝為官﹐下邊還有一些商賈(一般同時又是地主)依附﹐那些商賈又各有關係﹐樹大根深。
   至少這個一身正氣的韓況﹐張問能夠確認﹐和那些人是一伙的。這次午門死諫﹐就是韓況帶的頭﹐因為礦監稅嚴重危害了商賈們的利益﹐恰逢天旱﹐他們正好借天說話﹐聲討稅使。這兩邊一邊故作正直清高﹐一邊故作大公無私﹐張問卻清楚他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張問做了官不僅沒能報仇﹐反而讓李家的人有了戒心。也許張問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會知道﹐他們罵一句你算個什麼東西﹐根本不是說大話﹐在那一刻﹐張問覺得自己太幼稚了……
   “二祖宗當心﹐可別踩著髒東西。”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斷了張問的思緒。
   蟒袍太監說道:“張問……”
   只說了兩個字﹐張問一下就軟倒在地上﹐臉色蒼白﹐手腳發顫。
   蟒袍太監忍不住笑了﹐“咱家又沒說要打你﹐你就能嚇成這樣……”
   張問一臉驚恐﹐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回家去吧﹐跟著他們瞎起哄幹什麼?想升官也不是這麼法子。”蟒袍太監冷笑著說。
   旁邊的官員怒氣沖沖地罵道:“沒出息的東西!”
   “貪生怕死!現世寶!”
   張問戰戰兢兢從地上爬了起來﹐低著頭﹐在惡毒的咒罵中離開午門﹐剛走沒幾步﹐就摔了一跤﹐摔了四仰八叉。眾太監等人終於忍不住﹐爆發出一陣哄笑。
   他急忙狼狽地爬了起來﹐一陣疾走﹐順著端門、承天門出了紫禁城。城門外面﹐幾個人正在給剛才被打的韓況灌尿﹐據說灌尿就能讓被廷杖後的人醒過來。
   一個小伙子見著張問﹐屁顛屁顛地奔了過來﹐撲通一聲趴到地上﹐哭訴道:“東家﹐您可出來了﹐小的找了郎中﹐還有童子尿……﹐他們沒打您麼?”
   張問徑直上了轎子﹐免得被這幫下人聞出異味﹐再被當場鄙視一遍。
   “趕緊的﹐抬我回去。”
   這個跟班叫來福﹐是李氏的人﹐張問正是因為偶然得知了來福的底細﹐才確定李氏對自己有戒心。
   “起轎!”前邊的轎夫一聲吆喝﹐四個人四平八穩地抬起橋子。
   張問坐在轎子裡﹐閉上眼睛﹐腦中又出現了那些帶著嘲弄輕蔑表情的臉……
   如果沒有猜錯的話﹐他很快就會被下放到地方去做知縣或縣丞之類的小官﹐東林黨的大佬們自然不會再讓他占著朝廷言官的位置﹐一個道德敗壞的理由﹐他就可以卷鋪蓋滾蛋。這樣一來﹐就可以從這趟渾水裡出去了。
   李氏的人會不會因此把自己從隱患名單裡消去?覺得還完全不夠。
   過了一會﹐他撩開轎帘﹐看了一眼外面的情景﹐街面上十分繁華﹐白牆青瓦﹐青石地面﹐雕樓畫楝﹐庭院深深﹐又有各程擺攤賣小吃、衣服、蔬菜的﹐熱鬧非凡。
   這太平熱鬧的景象﹐讓他的心情彷彿也跟著愉快地來。
   轎子轉進青石胡同﹐走到家門口﹐管家曹安已等在外面﹐低聲問來福:“少爺傷勢如何?”
   來福的聲音道:“幸虧他們沒打著東家。”
   曹安疑惑的聲音:“哦……”
   曹安是張問的先父留下來的老奴。
   張問從轎子裡走出來﹐一句話不說﹐直接進了院門。
   “有勞大伙了﹐拿去喝碗茶。”曹安摸出銅錢。
   其中一個轎夫接了銅錢﹐說道:“好勒﹐以後有買賣﹐東家叫人到胡同口子上言語一聲就成。”
   這些轎夫都不是張問的人﹐養不起﹐張問平日去衙門都是走路。他這些年讀書﹐然後做了個無權無勢的京官﹐坐吃山空﹐將家裡的財產敗個精光。
   現在家裡一共就四個人﹐張問和他的後娘吳氏﹐一個跟班﹐一個老奴。
   走進門﹐二進的四合院顯得有些空曠。一派家道中落的景象。
   後娘吳氏正欣喜地看著張問﹐“大郎﹐快從這火上跨過去﹐去去晦氣。”
   吳氏穿著一身舊儒裙﹐瓜子臉﹐下巴尖尖的。她才二十幾歲﹐當初嫁給張問他爹的時候﹐還是個少女孩。聽說那年吳氏的家鄉大旱﹐爆發飢荒﹐百姓易子而食﹐鄰家正要煮她的時候﹐先父的一個朋友路過﹐就用一斗米換了她。
   現在張家就剩下張問一個男丁﹐吳氏不由得十分緊張﹐生怕張問有個三長兩短﹐失去了依靠﹐這會兒見著張問沒事﹐自己走進來﹐吳氏喜形於色﹐高興地說道:“大郎﹐快去洗個澡﹐晚上咱們吃炖肉。”
   邊上站著的來福頓時就喜笑顏開。曹安笑道:“小鬼﹐看把你樂得﹐還不快去劈柴?不然可沒你的份。”
   “哎!”來福屁顛屁顛地向柴房走去﹐他看起來是個多麼天真多麼容易滿足的小廝。
   吳氏轉身走進廚房﹐這時曹安低聲明道:“今兒上午來福買柴出去的時候。去了沈家的錢莊。”
   “沈家……”
   曹安提醒道:“紹興府。”
   張問馬上確認了以前的猜測﹐就算沒有今天這件事﹐同樣也會被貶出京師。
   畢竟言官被殺影響較大﹐先貶出去﹐貶到他們的地盤﹐在浙江殺個把人﹐和捏死一只螞蟻差不多﹐死了也就死了。
   今天在午門﹐張問已經盡了最後的努力。張問希望﹐他們不會急著殺一個如此懦弱的人……畢竟一個進士當眾失禁不容易﹐主動放棄皇帝都不殺言官的護身符更不容易。


[ 本帖最後由 今生何求 於 2014-2-13 05:54 AM 編輯 ]

仲有冇呀?

【第一折 乘醉聽風雨】 段二賣笑
   張問坐在窗前﹐看著窗臺發呆。很久以前那裡放著一盆臘梅。
   她說:好美啊!
   張問有時候覺得自己很快就能見到小綰了﹐死亡是一種氣息﹐殺氣是一種思維﹐你想著它﹐思考它﹐就會知道它有多遠。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冷風灌進屋子﹐蠟燭滅了﹐張問渾身一冷﹐急忙站了起來﹐四處尋找﹐急道:“小綰﹐是妳麼?”
   抬頭時﹐天已大明。
   張問什麼也沒找到﹐能看到的﹐只是收拾得整整齊齊一塵不染的房間﹐他好像又看見一個窈窕的女孩﹐拿著布一邊收捨房間﹐一邊擺放著被張問翻亂的書架。
   她回過頭﹐嫣然一笑:”你們這些公子爺呀﹐如果沒有我們﹐房間指不定亂成什麼樣呢?”
   她的音容笑貌晰地浮現在張問的腦際。張問的耳邊彷彿又響起了她清脆的聲音……
   “討厭﹐你那手那麼冷﹐亂摸什麼?”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你呀﹐就會花言巧語!子曰:巧言亂德。”
  “嘻嘻﹐咯咯……
   ……
   張問衝出房間﹐仰頭大張著嘴﹐但是他竟然連喊一聲都不能。雨點落到唇邊﹐他伸出舌頭一舔﹐原來和自己的心一樣苦。
   許久﹐他才慢騰騰地走進房裡﹐再次靜坐了許久。人﹐不能這樣死!
   張問提起筆﹐寫了一個“李”字﹐用冰冷的眼神盯著那個字。
   他站起身﹐“刷”地一聲從案上撥出長劍﹐”砰!”一劍狠狠刺了下去﹐劍鋒透過紙背﹐插進木頭。
   手一滑﹐張問看著劍刃割破自己的手掌﹐一股鮮血沿著劍鋒流到那寫著“李”字的紙上。
   鮮血讓他心裡好受了許多﹐他握緊手掌止血﹐默默用紙擦淨劍鋒﹐放回了劍銷。又點燃蠟燭﹐將紙燒掉。
   早飯之後﹐張問找來曹安和來福﹐說道:“昨天出了點事……”
   曹安很配合地問道:“少爺﹐出什麼事?”
   張問的眼神裡閃過一絲尷尬﹐恬顏道:“這個……我覺得可能在這京師呆不長了﹐遲早是下去做知縣﹐得弄點銀子給吏部的人送去﹐能去個好些的地方﹐總比戍邊好。”
   曹安道:“少爺﹐府上沒有多少銀子了。城西那塊地﹐上月也按照少爺的意思賣了。”
   “我知道。”張問將手掌放在額頭上﹐皺眉作沉思狀﹐過了一會﹐說道﹐“我聽說京師有錢莊要放債給京官﹐還不用抵押財物﹐是真的麼?”
   曹安頓了頓﹐說道:“老奴也知道有這種事﹐可利息……”
   “這個不是問題﹐只要能去個好些的地方﹐不是年年鬧飢荒的地兒﹐銀子總是能還上的。”
   張問的眼睛餘光裡注意著來福的表情﹐見來福張了張嘴﹐張問心道:別急﹐這會兒還不是時候﹐你現在推荐沈氏錢莊﹐不是露馬腳了嗎﹐你一個跟班能和錢莊有關係?
   果然來福沒有說話。
   張問又道:“你們兩個﹐拿著我的名帖﹐到京師各處錢莊問問﹐願意借錢的﹐問明白利息﹐回來告訴我。”
   “是﹐東家。”
   曹安和來福拿著名帖出去﹐到了晚間才回來。曹安拿了一個本子回來﹐將所有問過的錢莊利息都詳細記錄。
   而來福號稱不識字﹐當然不能記錄﹐他洋洋得意地說道:“小的挨個詢問﹐只在心裡記住利息最低的錢莊。
   張問看了一眼曹安﹐拍了拍桌子上的本子﹐笑道:“你這識字的﹐還沒不識字的辦事利索。”
   曹安愕然道:“也沒個帳﹐這小鬼會不會收了別人家的好處?”
   來福急道:“曹叔﹐您可別把屎尿盆子沒頭沒腦地往人家頭上扣!”
   張問笑道:“好了﹐好了﹐別爭了﹐以後到了地方﹐只有你們兩個才是我從京師帶去的人﹐明白?”
   來福感動道:“東家﹐有您這句話﹐小的就是做牛做馬也心甘情願啊。”
   張問打了個哈欠說道:”這京師水太渾﹐也好﹐到安靜的地方享享福去﹐也好讓你們有油水置辦點家當不是。你們都把利息最低的比較一下﹐哪家最低﹐就哪家借銀子吧。”
   結果當然是沈氏錢莊﹐張問很自然地叫曹安第二天去和錢莊談借貸事宜﹐借了二千両銀子(一両銀子可以買三四百斤米)﹐張問用這些銀子打點了吏部的人。
   這時﹐張問總算鬆了一口氣。
   因為沈氏雖然依附李家﹐但沒有白拿二千両銀子打水漂的道理。可見李家見張問如此膽小﹐根基又淺﹐沒有過多放在心上﹐於是將張問這個小隱患﹐移交給地方的紹興府大地主沈氏處理了。
   很快吏部就有了消息﹐有人彈劾張問道德敗壞﹐例舉了許多無中生有的小事﹐張問便從六品被眨到七品﹐下放浙江省某縣做知縣﹐張問去領了上任公文。
   吏部下達兩份公文﹐一份給張問﹐一份傳到兩浙承宣布政司﹐布政司再下公文到紹興府﹐紹興府再下公文到上虞縣﹐一層層下達。大明王朝就是靠各級文官維持帝國的統治和國家的運轉。
   一般情況下﹐這些公文不會出錯﹐因為有“照刷文卷”和“磨勘卷宗”兩套監督體系。如果公文出了紕漏﹐是重罪﹐輕則被打幾十棍降級﹐重則斬首。如《大明律》規定:凡照刷有司印信衙門文卷﹐遲一宗、二宗﹐吏典笞一十;三宗至五宗﹐苔二十;每五宗加一等﹐罪止笞四十。
   張問要去上任的官﹐是浙江紹興府上虞縣知縣一職。原來的知縣病死了﹐空缺了職位。而張問這樣的年輕人﹐又是進士出身﹐是擔任地方省長的絕佳人選。
   幾十年前高拱在內閣的時候﹐訂立了一條法律:年滿五十歲的人﹐不得擔任地方長官。
   因為老頭子們年紀大了﹐想搞政績爬上去歲數也不允許﹐一當長官﹐除了貪污弄錢﹐基本沒有其他追求。
   張問領到公文﹐哼著小曲﹐對著曹安和來福指手畫腳﹐“這院子別租出去了﹐那些個粗手粗腳的﹐不知會把我的院子弄成什麼樣。”
   “是﹐東家。”
   “曹安﹐一會叫來福出去買把牢些的鎖。”
   張問的感受就像青樓裡的賣笑的伶人﹐強作歡顏﹐討人開心。他心裡暗暗地想﹐等時機成熟了﹐非得把這來福除去不可。
   正在這時﹐來福屁顛屁顛地跑進來﹐“東家﹐東家﹐門口有人求見。”
   張問心道:沈家的人也該來了。
   “沒有名帖麼?”張問說道。
   來福哈腰道:“他們說是錢莊的人。”
   “哦。”張問臉上不快道﹐“帶進來吧。”
   來人有兩個﹐一個老頭子;後面跟著一個女人﹐戴著斗笠﹐斗笠上還垂著黑妙﹐看不見臉。
   老頭是個瘦乾的老頭﹐穿著一身灰布長袍﹐留著山羊鬍﹐兩腮深陷﹐昏暗的眼睛看人的時候﹐偶爾會露出精光。
   女子一身玄衣﹐頭戴斗笠﹐不是大俠打扮是什麼?女俠沒有帶劍﹐因為大明律﹐除了軍隊和官方的捕快等人﹐只有有功名的人才能仗劍而行。張問可以帶劍﹐這大俠卻不能﹐不然在街上直接被五城兵馬司的人抓了。
   老頭拱手道:“鄙人姓黃﹐名仁直﹐沈老爺的朋友﹐見過張大人。”
   張問臉色尷尬道:“才借沒幾天﹐你們來是……我馬上要去浙江做知縣了。”
   他強調是浙江。
   “張大人不介意的話﹐咱們可否借一步說話?”
   “好﹐二位請”
   於是三人就進了北邊的客廳﹐來福上了茶﹐走出房間將門帶上。那戴斗笠的女子站起身﹐走到門口又將門打開﹐自己站在門口。
   二人分賓主入座﹐張問端起茶杯道:“黃先生請。”
   黃仁直這才喝了一口茶﹐說道:“老夫以後就是張大人的幕友了﹐還望大人多多指教才是。”
   張問故作愕然道:“黃……先生﹐要跟著我去浙江?”
   黃仁直點點頭。
   他用不可抗拒的口氣說老夫就是你的幕友了﹐後面的意思就是:因為你欠咱們的錢﹐老夫得跟著你﹐有了油水要還錢。
   張問又指著門口那玄衣女俠﹐說道:“她呢﹐她幹嘛的?”
   黃仁直道:“大人可以叫她笛姑﹐她是來保護大人的。”
   “笛姑﹐那她會吹笛子了?會吹簫麼……哦﹐那個、她做保鏢領錢麼?我堂堂大明官員﹐有公差保護﹐她保護什麼?”
   黃仁直淡淡地說道:“有人要殺大人。大人死了﹐那二千両銀子老夫怎麼向東家交差?”
   “殺我?”張問一臉吃驚道﹐“東林的人要殺我?可……這也犯不著刺殺吧﹐殺官形同造反!”
   黃仁直搖搖頭道:“是浙黨的人。”
   “不會吧!為什麼?”張問差點驚得將手裡的茶杯掉到地上﹐其實他已猜到原因。

good

【第一折 乘醉聽風雨】段三 手搶
   黃仁直一副榮辱不驚的樣子﹐用淡淡的口氣說道:“大人也知道﹐今年丁巳京察﹐浙黨一心要徹底清除朝廷的東林言官﹐兩邊水火不容。如果張大人被刺﹐嫌疑最大的就是東林﹐東林定會被懷疑是為了鏟除叛徒而刺殺朝廷命官。那時浙黨便借機發難﹐把東林搞臭﹐張大人明白了?”
   張問早已猜到原因﹐只是驚嘆他的觸角伸得好長﹐對浙黨內部的密事也能得到消息。他想罷忙作恍然大悟狀﹐又緊張地看著門口站的那女俠笛姑﹐問道:“她能行嗎?萬一她先被殺了﹐我不會武功﹐黃先生會?”
   黃仁直還是淡淡地說話﹐胸有成竹﹐“張大人放心﹐我們刺殺朝廷命官……張大人這樣的朝廷命官……左右只有幾個人﹐總不會調一隊兵馬圍剿大人吧?”
   “唉﹐只好聽天由命了。”張問嘆了一聲﹐故作無奈地說道。
   ”張大人盡快把這裡的事辦了﹐好動身赴任。大人放心﹐您怎麼當官老夫不會管﹐只要大人有了銀子記得還錢就是。”
   張問忙道:”我從未到地方做過官﹐有些不明白的﹐還請黃先生指點。不然要是被罷了官﹐你們的銀子也沒地方收不是。”
   黃仁直點點頭:”這個自然﹐只要是老夫知道的﹐定會知無不言。”
   張問笑道:”好說﹐好說。”
   因為他們是去浙江﹐有京杭運河﹐所以走水路。一行六人上的是一條官船﹐一切花費記公家頭上﹐張問是去赴任﹐正宗公幹。
   這艘官船是明朝的大船了﹐長九丈﹐兩桅﹐滿載排水四百料﹐高大有船樓。張問乃是朝廷命官﹐住樓上的船艙。
   木頭船艙裡陳設不俗﹐雕窗前面垂下的竹帘﹐窗前古色古香的木桌木椅﹐都給人淡雅的感覺。
   張問旁邊坐著那個女俠笛姑﹐斗笠已經取了﹐臉上戴著一副硬布面具﹐一句話不說﹐讓張問有些好奇﹐這人為什麼不以真面目示人?
   笛姑以一個很舒服的姿勢歪在椅子上﹐很鬆懈的樣子﹐如果不是那面具上有兩個窟窿﹐睜著的眼睛露了出來﹐甚至讓人覺得她已經歪在椅子上睡著了。
   張問心道:看樣子此人還有些身手。
   因為張問明白﹐笛姑此時的鬆懈﹐是為了在安全的時候保持體力和精力。
   ”我說女俠……那個笛姑﹐妳幹嗎老弄些玩意把臉遮住?”張問面帶著輕浮浪蕩的笑話容問道。
   笛姑一雙眼睛裡露出懶洋洋的神色﹐很無聊地這裡看一眼﹐那裡看一眼﹐就像個沒人陪的二奶﹐可張問和她說話陪她解悶了﹐她卻一副根本沒聽見的模樣。
   張問又道:”妳可是冷美人……可妳臉上蒙層玩意﹐再怎麼冷﹐別人也不知道妳是佳人不是。”
   笛姑看了一眼張問﹐沒有任何表情﹐如果不是眼睛十分明亮﹐肯定給人空洞的感覺。
   笛姑還是不搭理怹﹐張問依然笑臉說道:”按這船的航速﹐咱們要在這裡呆些日子﹐沒有一個月﹐半個月總有吧。大伙走到一起了﹐說說話兒有什麼關係?”
   這時笛姑總算說了一句話:”請大人不要穿官服﹐換常服。”
   聲音很溫柔﹐軟軟的沒有什麼氣力的樣子。
   ”妳總算是說話了﹐我還以為妳是啞巴。”張問沒好氣地說。
   笛姑又慵懶地說道:”我只是提醒大人﹐大人隨意。”
   ”得﹐看妳還真當回事兒了﹐我估摸著吧﹐咱們就是沒事瞎操心。”張問嘴裡這麼說﹐但還是進去換了一身布袍﹐畢竟那笛姑說的不無道理。
   張問換了衣服﹐再次問道:”妳為什麼不讓人看你的臉?”
   笛姑總算懶洋洋地又說了一句話:”大人真的想知道嗎?”
   ”為什麼不讓人看妳的臉?”
   笛姑道:”通緝公文上有我的畫像。”
   ”什麼?”張問的屁股挪了挪﹐”妳……妳是江洋大盜?”
   笛姑搖搖頭:”大人最好不要說出去﹐說出去我也有辦法跑﹐我跑了﹐大人恐怕有些危險。”
   張問吸了口氣道:”我說什麼﹐妳是不是被通緝關我什麼事……對了﹐我是朝廷命官﹐那個……”
   笛姑道:”大人不必解釋了﹐這會兒大人知道我是通緝要犯﹐總是心安一些了吧?”
   ”我知道妳是要犯﹐為什麼要心安?”
   ”大人一路上不是一直擔心我會花拳綉眼嗎﹐一個只會花拳綉腿的人﹐被通緝了﹐還能不被摐住?”
   張問笑道:”哈哈﹐笛姑真是冰雪聰明……不對﹐我什麼時候說妳是花拳綉腿?”
   笛姑的眼睛露出一絲笑意﹐張問繼續輕浮孟浪地說道:”我喜歡和愛笑的人一起﹐不過不愛笑的人笑起來……”
   笛姑對張問輕挑的話不怒反樂﹐說道:”褒姒如果常常笑﹐她的笑就值不起烽火戲諸侯那樣的高價了。”
   這時候風浪的嘩嘩聲音中﹐響起一陣琴聲﹐張問側耳一聽﹐清脆婉約﹐十分好聽﹐讓人聯想到一個白衣嬌娃坐在古箏後面的場面。
   門外有人說話。
   一個聲音道:”定是妙春姑娘在彈琴了。”
   另一個聲音道:”嘖嘖﹐真他娘的好聽啊。”
   ”琴好聽﹐只是水中望月。不如咱們瞧瞧去﹐聽說王公子上次只看了妙春姑娘一眼﹐就得相思病死了﹐唉﹐紅顏禍水啊。”
   ”咦﹐那窗子開著﹐走﹐趕緊的﹐一會關上就沒機會了。”
   然後就沒了聲音。
   張問和笛姑對望一眼﹐張問道:”不會是想把我勾引出去﹐好行刺吧?”
   笛姑沒有說話。
   過得一會﹐張問一副色急的樣﹐站起身踱了幾步﹐喊道:”來福﹐來福……”
   來福屁顛屁顛地跑了進來﹐說道:”東家、東家﹐您有什麼事兒吩咐小的?”
   ”去看看﹐那彈琴的人長什麼樣﹐回來告訴我。”
   ”小的這就去。”來福跑了出去。
   張問又看了一眼旁邊的笛姑﹐笛姑已經恢復了先前那樣的慵懶﹐舒服地坐在椅子上﹐似乎呆眼睛又在轉溜﹐完全不管張問幹什麼。
   過得一會﹐跟班來福跑了回來﹐哭喪著臉。
   ”怎麼了?沒看見?”
   來福道:”那門窗全部關著﹐小的就用指頭沾了口水去撮窗紙﹐哪知道廊道裡掃地的雜役不問青紅皂白就扇了小的一巴掌﹐小的罵關你屁事﹐結果那雜役……”
   ”得了﹐得了!”張問道﹐”沒看見就算了﹐以為我稀罕似的。”
   這時來福回頭看見門口正在掃廊道的一個短衣奴僕﹐便立刻指著那奴僕說道:”就是他!”
   來福走到門口﹐指著那人的鼻子罵道﹐”你還挺能﹐敢打老子。”
   張問說道:”來福﹐休得生事﹐到下邊去。”
   ”是﹐東家。”來福狠狠地瞪了那奴僕一眼﹐才走了出去。
   ”這沒長腦子的﹐把老子的臉都丟完了。”張問不爽地嘀咕了一句。
   這時﹐一個端著茶盤的女子突然走到門口﹐張問抬頭一看﹐心裡頓時一緊。那女子十分怪異﹐穿著交領短上衣﹐衣帶卻沒繫﹐衣服鬆鬆地搭在身上﹐裡面什麼都沒穿﹐一對面團似的奶子若隱若現﹐正隨著步伐像果凍一般上下顫抖……
   張問看了一眼那女子端著茶盤的手﹐是右手。一般端茶盤﹐都是左手托住盤底﹐右手便端盤裡的茶杯﹐而她卻是右手托盤底﹐莫非右手藏在下面﹐握著利器?
   ”站住!誰叫妳送茶來的?”張問呵道。
   女子的腳步並沒有停下﹐猶自一步步緩緩了過來。
   這會兒喊人也來不及了﹐一喊估計那女子就會撲過來。張問心裡一緊﹐緩緩站起身來。他的瞳孔收縮感覺到性命受到威脅﹐也顧不上裝傻﹐看向旁邊的笛姑﹐低聲冷冷地說道:”注意門口那奴僕!”
   笛姑緩緩從懷裡摸出一把烏黑的”短火統”﹐又小心地將一根黑鐵管安到火統前端﹐”喀嚓”一聲﹐在火統後邊掰了一下。
   那火統沒有火繩﹐模樣奇怪﹐但張問已顧不得去管它是怎麼開火的﹐他盯著越來越近的端茶女子﹐將手伸向桌子上的茶杯。

thx

【第一折 乘醉聽風雨】段四 笛姑
   那茶女越來越近﹐張向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茶杯﹐一把抓了起來﹐向那女子擲了過去。
   ”嘡!”女子頭一偏﹐那茶杯就砸在牆上﹐她的右肩一動﹐丟下手裡的茶盤﹐托著茶盤的右手握著一把短刀﹐人便衝了過來。
   說時遲那時快﹐笛姑抬起手裡的”短統”﹐對準了門外掃地的奴僕!與此同時﹐人已向張問這邊撲來。
   ”呯!”一聲微弱的槍響﹐笛姑在空中開火﹐那奴僕應聲倒地。
   這時端茶的女子拿著短刀正刺向張問﹐張問急忙後退﹐”哐”地一聲﹐將椅子撞翻在地。
   笛姑開火瞬間之後﹐人已跳到張問旁邊﹐左手多了一把匕首﹐“嘡”地一聲﹐準確無誤地將襲擊張問的短刀格開。
   “砰!”又是一聲槍響﹐茶女右肩中彈﹐飊出一股鮮血﹐手裡的短刀飛了出去。
   那“短統”只有一根槍管﹐如何不上彈藥就能發第二次﹐張問不明白﹐也不及細想。
   幾乎是同時﹐笛姑用左手裡的薄匕首﹐對著茶女的腹部一刀削了過去。
   那茶女反應也相當迅速﹐細腰柔軟﹐仰面反彎腰﹐意圖躲過笛姑的攻擊。
   茶女向後仰去﹐上半身和地面水平﹐前胸向上﹐沒繫腰帶的衣服滑開﹐坦胸露乳﹐一對挺拔的倒碗乳房完全露了出來。
   笛姑手裡的鋒利薄刃從茶女胸前滑過。“嗤!”地一聲響﹐張問就看見半塊乳房飛了出去。
   那塊肉上的乳頭﹐就像帽頂上的小布鈕扣。
    茶女的一個乳房被削掉一半﹐胸上的傷口先是淡紅的一個平面﹐就像削了一刀的蘿蔔﹐然後瞬間又滲血變紅﹐鮮血染了一胸。
   “啊!”茶女發出一聲撕聲裂肺的慘叫﹐仰著的身體向地上倒下。
   笛姑立刻跳將過去﹐用槍口對準那茶女。
   地上的茶女一腳撩陰﹐向笛姑襠下踢去。笛姑將刀子向下一插﹐正好插進茶女的腳背﹐插了個對穿。
   茶女一聲慘叫﹐眼睛裡閃過絕望的目光。她倒在地上﹐不動了。
   笛姑看了一眼那茶女鼻孔和嘴裡流出的黑血﹐說道:“咬毒自殺了。”
   張問呼出一口氣﹐急忙作出心驚膽顫的模樣﹐一屁股坐回去﹐他收緊後背的肌肉﹐因為知道椅子剛才已經翻了。
   “哐!”張問不出意外地摔了個四仰八叉﹐急忙爬了起來﹐一臉驚恐。
   笛姑冷笑道:“大人裝備得倒是很快嘛。”
   “什麼?”張問一臉茫然地說。
   笛姑不再說話﹐走到後窗旁邊﹐拉開竹帘﹐回頭說道:“大人後會有期﹐官兵來了﹐幫忙善後。”
   說罷從懷裡掏出一根帶鐵的細繩﹐掛在窗臺上。
   張問見罷﹐急忙說道:“妳要走?如果他們又派人殺我﹐該怎麼辦?”
   笛姑回頭道:“大人放心﹐我不會說出去﹐您就別裝了。”
   說罷麻利地從窗子上翻了出去。
   從打鬥開始到地上躺下兩具屍體﹐幾乎是瞬間發生的事。聽到異常響動﹐首先跑過來看的﹐是住在隔壁船艙的黃仁直和吳氏。
   黃仁直還好﹐一看地上兩具陌生人的屍體躺在血泊之中﹐不見了笛姑﹐而張問好好的坐在椅子上目瞪口呆﹐黃仁直就知道刺殺事件已經演完。
   刺殺事件一完﹐就沒張問什麼事了﹐接下來上場的﹐該是朝廷兩黨相互撕咬。
   同時過來的﹐還有吳氏﹐吳氏見著地上的屍體﹐嚇得可不輕﹐尖叫了一聲﹐就大喊:“大郎﹐大郎……”
   張問道:“後娘我在這裡﹐沒事。”
   吳氏就像一個孩子撿回了自己最心愛的玩具一般眼淚直蹦﹐奔過來在張問身上到處亂摸。
   接著一群軍士才衝將上來﹐端著火統大喊大叫。
   張問忙攤開手﹐慌慌張張地說道:“別……別﹐自己人!”
   這時候走進來一個穿綢衣長袍的老頭﹐軍士們都讓開道路。大概是樓船管代一類的人物。張問當即放下手﹐憤怒道:“你們居然在船上私藏刺客﹐刺殺朝廷命官﹐想造反嗎?”
   老頭瞪眼道:“這船上的船員何止百人﹐刺客混進船中﹐我們事先並不知道﹐怎麼會私藏刺客?有司一定徹查此事﹐張大人少安毋躁。”
   張問憤憤道:“太無法無天了﹐連朝廷命官都敢殺﹐還有什麼不敢做的?”
   “張大人請移步﹐我們只要將此地圍住﹐等船靠岸讓有司勘察便行。”
   船在一個碼頭靠岸﹐有官員帶人上船勘察記錄現場﹐從屍體身上搜出武器﹐判定是刺客。這樣的人﹐死了也就死了﹐身上的遺物留下來做證物﹐屍體弄下船停幾天﹐如果沒人認領就埋了了事。誰是幕後就有得爭了。
   勘察案發現場的官員問張問:“張大人遇刺之時﹐當時有幾人在場?”
   張問想了想回答道:“本官正在艙中喝茶﹐一開始是一個人﹐後來事情發生時﹐是四個人。”
   旁邊坐著一個書吏﹐正在奮筆疾書。
   官員又問:“哪四個人?”
   張問道:“本官當時正坐在椅子上;一個女刺客﹐就是死了那個女的;門口那裝成掃地的刺客;還有一個蒙面人。”
   官員道:“請張大人細述遇刺過程。”
   “當時我正想著茶杯裡的茶﹐為什麼那麼香﹐好像是龍井﹐龍井怎麼泡也是有講究的﹐我正在心裡想這泡茶的過程……”
   “請張大人說主要的事。”
   張問愕然道:“你不是叫我細述嗎?”
   書吏問道:“大人﹐剛才的話要記錄麼?”
   官員回頭道:“如實記錄在案……張大人﹐大概說一下。”
   張問道:“他們兩個刺客要刺殺老子﹐反被蒙面人殺了﹐就這樣。”
   官員想了想﹐問道:“張大人上船登記時﹐隨從是六個人﹐現在只剩五個人﹐還有一個人哪裡去了?”
   張問心道:這官兒還查得挺仔細﹐你也沒弄明白﹐誰殺老子現在還查得清楚麼?你要是查清楚了﹐別人浙黨怎麼去搞東林?
   張問想了想﹐說道:“還有一個就是那搞死刺客的蒙面人﹐是我請的鏢手﹐我想著這千里赴任﹐萬一遇到打劫的怎麼辦﹐不料到卻遇到了刺客。”
   官員問道:“那蒙面人﹐就是張大人的鏢手﹐現在在何處?”
   “不知道﹐人家武林高手可是怕麻煩﹐幫了忙就走了。”
   官員想了想﹐說道:“大人既然雇人﹐總不會雇來歷不明的人吧?﹗
   張問道:“她有少林寺的信物﹐說是少林寺的﹐名叫劍姑。本官見她表演了武藝﹐一掌劈死了一頭豬﹐身手了得﹐就雇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少林寺的﹐大人可以去少林寺查證一下。”
   “少林寺……有女的?”官員疑惑地回頭對書吏道﹐”記下少林寺。”
   張問很配合同僚的工作﹐配合完就從衙門裡邊出來了。官府主要是調查誰是刺客的幕後……反正不是他張問自己要殺自己。
   張問另外上了一艘能報銷花費的船﹐繼續趕路。一行人沿著京杭運河到了杭州﹐幾番輾轉﹐從曹娥江取水道向上虞縣進發。
   他們坐的是一只小船﹐張問看著沿途的江南風景﹐心情也好了許多。船艙外面﹐下著淅淅瀝瀝的小兩﹐如煙如霧﹐江南煙雨﹐大概就是這個模樣吧。
   張問看了一眼旁邊津津有味看風景的黃仁直﹐說道:“一葉孤帆﹐揚風江面﹐此情此景﹐夫復何求?”
   黃仁直聽罷呵呵一笑。
   張問又說道:“黃先生﹐你說那些刺客﹐為什麼不晚上來行刺?﹗
   黃仁直道:“晚上睡覺﹐艙門閂住。刺客破門而入﹐容易驚動大人的隨從﹐又看不甚清楚﹐反而不易成功。白天兩個刺客突然出現﹐大人防不勝防。女刺客吸引我們的注意﹐後面裝成奴僕的刺客欲用飛鏢刺殺大人﹐如果不是遇到笛姑﹐恐怕……”
   張問又問道:“笛姑是如何看破門口那奴僕的?﹗
   黃仁直想了想﹐搖搖頭道:“老夫當時不在場﹐不清楚。”
   張問做出一副相思的模樣﹐念念不捨地問道:“笛姑何時再來?”
   黃仁直看了一眼張問:“緣聚緣滅﹐原本就不是人所能料。”
   “哦。”

thx

【第一折 乘醉聽風雨】段五 上虞
   小船到了上虞﹐從水門入城﹐張問見著城中一派江南水鄉的景象﹐又有拱橋畫棟﹐人聲鼎沸﹐熱鬧異常﹐河面上各色各樣的小船往來不息﹐運貨運人﹐又有風流才子佳人在花船上飲酒作詩。張問當下心情也輕快了許多。
   船靠在一個碼頭上﹐張問換好官袍﹐剛下船來﹐就看見碼頭上站滿了衙役﹐幾個官兒正等在那裡呢。一定是上虞境內的驛站通知了縣衙﹐這些八九品的佐官才知道張問什麼時候到。
   張問端正了一下頭上的烏紗帽﹐下船走過去﹐周圍是衙役、馬匹、轎子、傘扇牌子等儀仗﹐這當官當真要有派頭才有威儀。
   迎接隊伍中﹐最前面的是三個穿綠色官袍的人﹐肚皮上畫著黃鸝或鵪鶉或練鵲﹐都是些爛鳥﹐張問肚皮上是鸂鸂﹐又高明了一些。
   最前面挺著個酒肚﹐又圓又大﹐補子是鸝﹐酒肚率先彎腰拱手道:“下官上虞縣丞﹐梁馬﹐恭迎堂尊。”
   後邊的是一個大胖子﹐補子鵪鶉﹐也緊接著彎腰道:“下官上虞縣主簿﹐管之安﹐恭迎堂尊。”
   三人最後邊的﹐是個高瘦的人﹐面露青光﹐臉長如馬﹐第一眼看見定會讓人驚嘆:大白天的怎麼來個白無常。那白無常也拱手道:“下官上虞縣典史﹐龔文﹐拜見堂尊。”
   張問笑道:‘好、好﹐以後咱們還應携手共進才是。”
   “是﹐是﹐堂尊說得是。”幾個人躬身附和。
   “走吧﹐回縣衙。”
   張問在下屬的帶引下﹐上了一頂四人抬的素雲頭青帶青幔官轎﹐吳氏也上了後面的轎子﹐黃仁直等人騎馬或走路﹐各官員也騎馬。
   整個排場﹐以官轎為中心﹐周圍有一把大青扇﹐一頂藍傘蓋﹐四面青旗﹐兩根桐棍﹐兩根皮塑。前邊有幾塊大木牌﹐依次是一塊“上虞知縣”﹐兩塊“肅靜”﹐兩塊“迴避”。
   跟班弓手快手左右護衛﹐總共不下百十號人﹐前邊敲著銅鑼開道﹐好不威風。
   人馬沿著一條沿江的街道向西走﹐這江就是曹娥江﹐東西流向。跟在轎子旁邊的一個後生見張問撩開轎帘在看風景﹐就是說道:“堂尊﹐這條街叫沿江坊。”
   張問點點頭。後生又趁機說道:“小的是大人的皂衣班頭高升。”
   “呵呵﹐高升﹐不錯﹐不錯。”張問鼓勵了一句﹐
   一行人馬順著沿江坊走到一處拱橋﹐然後向北轉﹐過拱橋。高升又解釋道:“堂尊﹐這道石橋叫文昌橋﹐是上虞縣的鄉紳們出資修建﹐積德以祈求上天保佑士子金榜題名。過了橋這條街叫平安坊﹐往北走到街頭﹐再往右轉﹐就是縣衙街了﹐衙門就在縣衙街中間。”
   沿江坊東西延伸﹐平安坊南北延伸﹐走到平安坊北頭﹐是一個丁字路口﹐向右一轉﹐東西延伸的街道就是縣衙街了。走到街中間﹐隊伍又轉向北面﹐轉進一道牌樓。張問看過去﹐見那牌樓有兩層屋頂﹐兩邊有斜撐的戧柱﹐門上有塊牌匾:忠廉坊。
   進了牌樓﹐有一道照壁﹐照壁上貼滿了各種公告。照壁後邊刻著一個怪獸﹐形狀有一點象麒麟﹐它的周圍有不少金銀財寶﹐可它還是張開大嘴﹐企圖吞吃天上的一輪紅日。過了照壁﹐就是高大的圍牆﹐三間黑漆漆的大門﹐正在照壁後面。每間各安兩扇黑漆門扇﹐總共有六扇門。人說官府是六扇門﹐就是這樣的。
   進了六扇門﹐就是進縣衙大門了﹐裡面房屋密布﹐門庭眾多﹐可就是陳舊不堪﹐這裡面的房子﹐還趕不上外面那些民房。進入儀門﹐便是縣衙的一進院落﹐是縣衙大堂和六房所在。
   這時候張問下轎﹐轎夫把轎子抬走﹐而抬著吳氏的轎子一直向裡面走﹐直接抬進內宅。
   院中有一座小亭﹐亭中有塊石碑﹐上刻:“公生明”三字。石碑後來還有字﹐當然不是“母生暗﹗”﹐而是“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歉”。石碑下有甬道向北﹐到達月臺﹐臺上即是縣衙的核心建築:大堂。
   張問率領各官吏向大堂走去﹐走進大堂﹐正北面的暖閣裡有張桌案﹐上面掛著一塊牌匾:公明廉威。堂下左右站著門子﹐大堂右側還有道門﹐門上方寫著:贊政亭”。
   張問當下就整了整衣冠﹐走上暖閣﹐坐上了公座。
   縣丞梁馬﹐就是挺著酒肚那官兒﹐雙手捧著一個大印走到案桌旁﹐說道:“這是上虞縣縣印﹐請堂尊掌印。”
   張問接過上圓下方的縣印﹐動作輕佻﹐饒有興致地翻過來一看﹐印底鐫刻有幾個字:上虞縣印。
   梁馬又交上來兩個本子﹐說道:“這是下官代掌縣衙時的錢糧馬匹帳目﹐請堂尊過目。”
   張問隨手一翻﹐就丟到一邊﹐打著官腔說道:“啊……帳目放這裡﹐一會兒本官先仔細看看再說。”
   這時那大胖子﹐主薄管之安也拿了一個本子上來﹐說道:“這是本縣近期緝捕關押的要犯盜賊名單卷宗。”
   那馬臉典史龔文同樣交了報告﹐說是來往的公文條目﹐無一遲延。
   張問一並收了﹐說道:“各有其職﹐很好﹐很好﹐要繼續保持。等我看完……如果確如所說﹐定要嘉獎﹐啊……本官初到﹐今天有點累了﹐明日照例辦公﹐散了﹐各幹各的去。”
   張問拿了東西﹐便站起身來﹐三個官兒肅立執禮告散。邊上有皂衣打梆點﹐長官要進穿堂﹐告訴閒雜人等迴避。
   張問出了暖閣﹐進了麒麟門﹐又是一處庭院﹐跟著自己的高升說道:“這是二堂退思堂。”
   ”帶我去進的地方。”張問道。
   於是高升和另外三個跟班﹐帶著張問向裡邊走﹐第三進院子北面﹐邊上有一個月洞門。
   “堂尊﹐這裡就是您住的地方﹐裡邊有堂尊的內眷﹐按規矩小的這些人不能進去﹐您有什麼事﹐叫人打點通知外面的人就行。”
   “哦﹐好。”張問拿著幾本子就走進去。
   他看了一眼自己住的地方﹐比前邊的庭院還小一些﹐也是陳舊不堪。中間有江南庭院特有的天井﹐天井中間有個亭子。
   院子左有廊屋相連﹐張問從廊屋走到北面﹐北面有三間女房。他見吳氏正灰頭土臉地收捨房間﹐便問道:“後娘﹐來福跑到哪裡去了?叫他來幹這些活啊。”
   吳氏放下掃帚﹐說道:“門子說內宅裡有知縣女眷﹐按規矩皂衣和奴僕不能進來﹐把來福安排到外面的屋子去了。”
   北面有三間女房﹐左邊那間充作書房﹐中間一間是吳氏住﹐因為她是張問的後娘﹐理應尊敬﹐張問自己就住右邊那間。
   他走進自己的房間﹐是一間大屋子﹐外面有案桌等物﹐裡邊同樣有個暖閣﹐用屏風遮著﹐睡覺就在暖閣裡邊。
   在路上輾轉了一個多月﹐確實有些累了﹐他洗了個澡﹐吃飯﹐休息。
   晚上的縣衙陰森森的﹐外面黑漆漆一片。聲音倒是有﹐很有節奏感﹐時時能聽見敲梆﹐一個時辰有五次。但沒有其它聲音﹐這報時的聲音感覺十分詭異。
   張問就這樣在縣衙裡過了一個晚上。
   第二天一早﹐張問起床洗漱吃飯﹐然後穿好官服打開院門﹐準備開始正式做知縣。皂衣見張問走出內宅﹐敲了三聲梆。跟班班頭高升走了過來﹐說道:“堂尊﹐今兒是八月十九﹐逢三六九日﹐衙門已經放出放告牌﹐放告狀之人遞狀紙﹐只等聽審日堂尊便可依次受理案情。”
   “好﹐那先去簽押房吧。”張問說了一句﹐跟著的皂衣照例敲梆告誡閒雜人等迴避。
    到了簽押房﹐張問又叫來黃仁直輔佐指點。
   主薄管之安等三個官兒依次進來簽押蓋印﹐派遣衙役出去公幹。等人都出去時﹐黃仁直低聲道:“按照慣例﹐長官初到地方﹐下邊的人都應該給份子。這些人是裝著不懂。”
   張問一副什麼都不懂的樣子問道:“什麼是份子?”
   “就是恭喜長官上任﹐給銀子禮金。”
   張問道:“也許是他們還沒摸清我是不是清官﹐怕送來銀子碰一鼻子灰。”
   黃仁直搖搖頭:“不管是不是清官﹐起碼要主動表示那意思吧。老夫瞧著﹐這上虞縣很久沒有知縣﹐下邊的人都鐵桶一般﹐恐怕大人這知縣不太好當。”
   張問便虛心問道:“那按黃先生的意思﹐他們會怎麼樣?”
   黃仁直摸著鬍子道:“倒不會怎麼樣﹐但份子都不給﹐其他的油水恐怕沒大人的份。老夫覺得﹐他們肯定是知道張大人得罪了上邊的人﹐才沒把大人放在眼裡……張大人要還債﹐不知道何年何月去了。”
   這時候﹐門口有人影晃動﹐張問和黃仁直就停止了談話。
   進來的是主薄管之安﹐他晃著一身肥肉走到堂下﹐說道:“稟堂尊﹐上城廂那個盜賊﹐今早被公差逮住了﹐堂尊是否審訊?”
   張問一臉茫然﹐轉頭問黃仁直:“怎麼審訊盜賊?”
   黃仁直道:“就可在此預審。”
   張問便向堂下說道:“搶了誰家?先把苦主帶來。”
   過了許久﹐衙役就帶進來一個中年漢子﹐漢子見堂上坐著戴烏紗帽的官﹐急忙跪倒在地。
   這時一個書吏走了進朲﹐坐在邊上﹐提起毛筆準備記錄供詞。


[ 本帖最後由 今生何求 於 2014-2-17 01:54 PM 編輯 ]

Good

上一頁下一頁
發新話題
前往最後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