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宗揚借著淡淡的月光打量他,「怎麼瘦成這樣?」
「是吧?我倒覺得這模樣挺俊的。」高智商笑嘻嘻地道:「哈大叔說我身上全都是肥油,氣血不暢,讓我只吃青菜蘿蔔,把油都拉出來。」
程宗揚道:「大叔大叔,叫得還挺親熱。」
「我叫他大爺,不比我爹還高一輩?」高智商道:「叫聲大叔,給我爹找個兄弟也不吃虧。」
「行啊,小子,知道為你爹著想了。」
高智商嘿嘿笑了幾聲,「我那時候還小,不懂事,總惹我爹生氣,出來一趟才知道我爹把我養這麼大不容易。」
「長見識了。」
「那當然。」高智商道:「師父,我得謝謝你。要不是出來這一趟,我還糊糊塗塗混日子。這幾個月我覺得自己長了好幾歲,有時候想起以前的事,我都恨不得打自己嘴巴。」程宗揚失笑道:「不會吧?」
「會!怎麼不會!」高智商道:「這麼說吧,以前銀銖在我眼裡都不是錢,隨便喝場花酒就得好幾百。我現在才知道,一枚銀銖能買一只雞、兩斤肉、五斤米、一小捆柴,夠一家人一天用。在臨安隨便找個象樣的粉頭起碼上百銀銖,出來才知道有便宜的,路邊的娼窠十幾枚銅銖就能嫖一次。還有關撲,這邊叫博戲,我們兄弟們擲骰子,一夜輸贏幾萬銀銖眼都不眨。到了外面我才見識到,為了幾個銀銖,有些人能把狗腦子都打出來,說起來我的小心肝都亂顫。」
高智商心有餘悸地揉了揉胸口,「我為了弄點錢用,眼都急紅了,聽人說小賭怡情,大賭發家,我尋思來發一個,結果頭一次出千就被人逮住,要不是馮哥,我的腿都被人打折了。」
程宗揚拍了拍他的腦袋,「小子,知道錯了吧?」
「可不是嘛!」高智商咬牙切齒地說道:「吃一塹長一智,我出門找到賣骰子的,把身上的錢全拿出來,買了幾個動過手腳的,然後天天練,走路也練,睡覺也練,現在不敢說想擲幾點就擲幾點,七、八成把握是有的。」他翻手掏出幾枚骰子,叫了一聲,「豹子!」
三枚骰子落在地上,轉了幾圈,最後是兩個六,一個三。
雖然差了一點,高智商還是得意洋洋,「師父,還不錯吧?」
程宗揚感覺自己對他的期望與實際情況有點不太一樣,「你除了吃喝嫖賭就沒別的事?」
「有!有!怎麼沒有!」高智商連忙道:「我每天牽馬劈柴,按哈大叔的吩咐打熬筋骨。」他屈起手臂,「你瞧!瘦是瘦,淨肌肉!哎喲,師父,你不知道,」
他壓低聲音道:「哈老頭就是個變態!打我上癮啊!少劈一根柴,逮著我就往死裡打!」
「不是沒打死嗎?」程宗揚喝斥一聲,提醒道:「他是為你好,你別生哈老頭的氣。」
高智商露出一臉嘻笑,「師父,看你說的!我現在懂事了,知道誰是真的為我好。老實說,頭幾天我做夢都想把哈大叔扒皮拆骨,磨成粉扔茅坑裡,再拉泡屎在上面,過了半個月,我發現我身上有勁了,睡得也足了,吃什麼都是香的。不怕師父你笑話,以前我上個女人還要叫兩名小婢扶著才舒坦,現在我一口氣走十幾里路都不會喘。哈大叔說我氣血不足,再不打熬筋骨,人就廢了,逼著我幹這幹那……雖然累了點,可我知道怹是為我好。」
程宗揚從袖袋裡拿出一條朱古力,「吃吧。」
「這是什麼東西方?嗯!嗯……好吃!」高智商狼吞虎咽地把朱古力都塞到嘴巴裡,一臉幸福地咂著嘴,半晌才道:「這一口下去簡直賽神仙啊。」
程宗揚看著於心不忍,又拿出一塊,「接著。」
高智商用鼻尖聞了聞,然後小心收起來。
「怎麼不吃了?」
「這東西我爹沒吃過,這一塊我給他留著。」
程宗揚一臉震驚地看著他,「小子,你真開竅了?知道孝順你爹了?」
高智商這次沒嘻皮笑臉,他低下頭,過了會兒道:「有一天,我們路過一座鎮子,碰到有戶人家剛死了男人。那家裡什麼都沒有,只好把孩子賣了讓人下葬。那孩子才六、七歲,被人拿繩子牽著一路嚎哭地走了……」他喘了幾口氣,「我那會兒在想,那孩子會不會遇上我爹那樣的乾爹呢?」
他眼巴巴地看著程宗揚,「師父,你說會不會?」
程宗揚沉默多時,轉過話題,「說正事銅礦的事你怎麼看?」
高智商一抹眼睛,說道:「這事我想過,還是要靠官府。」
「這地方是平亭侯的封地,官府也不好插手吧?」
「我在城裡認識了一幫少年,都是附近有名的游俠兒,他們說郡裡要換太守,準備給新來的太守一個好看。」
「這和銅礦有什麼關係?」
「這些游俠兒白天遊獵,夜間聚在一起打劫路人,只不過倚仗邳家權勢,州郡沒人敢惹。聽說新來的太守執法森嚴,他們多有忌憚,所有才要給新太守一個境內多盜的罪名,好教他去職問罪。不過以徒兒看,他們不犯事還好,一旦犯事不但邳家保不住他們,只怕連邳家也要得罪。事情一旦鬧大,倒霉的一定是邳家。」
「所有你把寶押在新太守身上?」
「沒錯!邳家籠絡本地豪強,與郡中大族關係不淺。如果新太守把當地豪強得罪狠了,肯定要借助外來商人,到時候咱們程氏商會就有機會。」
以前高智商胖得臉都失去輪廓,這會兒程宗揚越看越覺得眼熟。這小子難道是高俅的親兒子?屁事不懂的花花太歲對搞權謀這麼有天分,從哪遺傳的?
「我說過,這邊的事由你作主,你盡管放手去幹。」程宗揚拿出錢袋,「你要結交那些遊俠兒,沒有錢不行,我給你一些金銖,你拿去用。」
「用不著。」高智商笑嘻嘻道:「我要真輸錢給他們,反而讓他們看輕。那些遊俠兒講的是一諾千金,血性豪勇,我只要在旁邊等,看他們什麼時候動手就行。」
程宗揚對首陽山銅礦本有自己的考慮,但見高智商信心十足,於是笑道:「好,我就看著你怎麼做。」
高智商懇地說道:「師父,謝謝你。」
「小子,你說過了。」
「剛才謝的是剛才的事,這回是謝師父給我這個機會。」高智商道:「乾爹對我是真好,生怕我被風吹雨淋;師父對我好,是敢讓我獨當一面。師父,我真是服了你,這麼大的事你眼都不眨,一點都不怕我把事情辦砸。」
「我現在告訴你,你若把事辦砸了,立刻給我滾回臨安,這輩子都不許出來。小子,有壓力了吧?」
高智商苦笑道:「還真有……」他挺起胸大聲道:「師父放心,徒兒絕不給你丟臉!」
村子裡人多眼雜,程宗揚沒有拿出蛋屋,與馮源等人擠在茅屋裡住了一夜。天剛亮便有人從村中跑過,一邊叫道:「放樹嘍!當心嘍!」一邊用力敲梆子。
伴著震耳的梆子聲,山裡下來一群人,他們都是邳家家奴,穿著粗布衣服,肩膀的肌肉像鼓脹的肉球一樣畸形發達。這些人帶著鈎竿、拿著繩索,走到堤壩後蹲下身等著。
村中行商也各自出來,離堤壩遠遠的在旁觀瞧。
河流上游傳來一陣低沉的轟鳴聲,接著一根一人多粗的木頭從礁石上猛然躍起,凌空飛出數丈,重重落在水中,濺起漫天水花。木頭帶著從水游落下的衝勢順流而下,朝偃月形詢堤壩撞去。石壘的壩身轟然一聲,飛出一片碎石,巨大的衝擊力使地面都微微一抖。
那些家奴立即伸出鈎竿勾住樹幹,借著水勢飛快地拖到堤壩下游的亂石灘上,然後用繩索繫住樹木,拖到岸邊的空場上。
一根接一根的巨木不停衝下,那些樹幹都在三丈以上,重逾千斤,彷彿無數攻城錘撞擊著石壩。起初程宗揚還疑惑石壩為什麼要條這麼寬,現在才知道要不是壩體足夠堅固,早就被接連衝來的巨木撞塌了。
那些家奴都是伐木的老手,在巨木衝下的間隙中飛快地揮起鈎竿,把越來越多的木頭拖到堤壩下游。另一幫人把繩索繫在樹上,像縴夫一樣拖著樹幹。他們弓著腰,身體幾乎伏到地面上,繩索深深嵌入肩頭的肌肉中,低沉地喊著號子,把樹幹拖到岸上。
一個小吏模樣的中年人一手拿著簿冊,一邊記下木料的長短大小,一邊防指揮家奴把木料拖到不同的地方;取長最大的木料堆在離河岸最近的地方,越往裡越小。
最有技巧的還要數那些用鈎竿分揀木料的匠人,他們要在樹木撞上堤壩被彈開的一瞬間,準確地鈎住樹幹。早一步,樹幹帶著上游的衝力,一下連人帶竿都被撞飛;遲一步,樹幹失去動力,漂浮著靠在壩邊,再想拖動要花費十倍力氣。上游漂的樹木有時一次是四、五根,怎麼避免它們撞在一起,找到合適的下鈎角度,都需要精準的目光和技巧。
從上游漂下的樹木都是樹根在前,樹梢在後,撞擊時受力面積更大,拖曳時也不用擔心滑脫。隨著漂來的樹幹越來越多,那些匠人的動作也越來越快。巨大的樹幹順流而下,帶著雷霆萬鈞般的氣勢在小小的壩灣間互相碰撞,來回翻滾。他們光著膀子,渾身都被浪花濕透,但一個個眼疾手快,一鈎揮出,絕不落空。奔湧的水花間,暴烈的巨木只要被鈎竿搭住,立刻變得馴服,彷彿一頭頭巨鯨被竹竿牽引著衝上石灘。技巧越好,越能借用樹幹本身的衝力,讓木料在亂石灘上盡可能地多滑一段,好讓拖曳的同伴省些力氣。
程宗揚原本準備天一亮就走,去城中與敖潤會合,沒想到這會兒看得出神。雖然只是伐木匠人借助河流運送木頭,但奔騰的巨木帶著浪花撞上堤壩,竟然有千軍萬馬的氣勢。那些匠人猶如操戈的武士,在巨木撞擊下寸步不讓,牢牢守住腳下的堤壩,嫺熟的技巧令人嘆為觀止。
此時意外突生,兩根鐵杉木從上游飛下,在空中撞在一起,其中一根突然竪起來,樹根在壩上一撞,巨大的樹身猛然越過堤壩,飛到岸上。一名匠人躲閃不及,直接被樹木卷走,樹幹在地上滑出數丈,帶起一片塵土,幾乎撞到茅屋上。
鈎取木料的匠人中傳來幾聲哭腔,「黑娃!黑娃!」,「鈎緊了!別鬆手!」
「別亂跑!穩住!穩住!」木料正不斷漂下,稍有延誤就會在壩下堆積。一旦壩灣被樹木填滿,再漂下來的木料就會直接彈飛,後果難以預料。因此那些匠人再心急,也只能留在壩上等著接夠今日的數目。
圍觀的商人們發出一片驚呼,等塵埃散去才發現那名匠人被壓在樹下,根本看不出形狀,只有一股混著泥水的污血汨汨流出。那名小吏搖了搖頭,「今年伐山頭一天就死人,晦氣。」又拿出一枚竹簡刻了幾道。
眾人又驚叫起來,卻是那匠人的手裡還握著鈎竿,被樹幹撞上時鈎竿飛出,從遠處一名旁觀的商人胸口穿過。那商人叫都沒叫一聲,就死得不能再死。
幾名少年呼嘯而出,不等眾人反應過來便把那商人剝得一乾二淨,然後搶過他的行囊打馬出了村子。
小吏頓足大罵:「義縱!連死人的錢也搶!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昨晚與高智商對賭的少年揚聲道:「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此乃天降橫財,自當捷足者先得!」話音未落,一群少年已經衝進山林,只留下一串肆無忌憚的大笑。
那些商人終於反應過來,群情激憤地圍著小吏討要說法。小吏面無表情,只如實把事情記錄下來,對眾人的要求置若罔聞。
程宗揚道:「這小吏怎麼看著不像官府的?」
馮源道:「他是侯國自設的官吏,其實是邳家的家臣。」
問了一下,程宗揚才知道漢國的王侯可以自辟僚屬,管理自己的封國,比起宋國的爵位來,權力不是一般的大,難怪漢初的侯爵如此貴重。
程宗揚沒心情再看下去,他們採購木料只是幌子,也無心再看交易過程,對馮源交代幾句便趕往舞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