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雲龍吟】第二十一集
第一章
洛都金市位於城西﹐南接雍門﹐北臨上西門﹐面積超過二百畝。市內一條二十丈寬的大街縱貫南北﹐連接兩端的坊門﹐規模比城中的主路也不遑多讓。大街兩旁分出三條橫街﹐將整個金市劃分為八個區域。裡面店鋪林立﹐充斥著來自異域的奇珍異寶。
樂行的胡商白白胖胖﹐唇上留著兩撇漂亮的小鬍子﹐笑容可掬。他飛快地用大拇指抹了抹鬍鬚﹐一邊道:「胡琴?當然是我這裡最好!客官請看﹐敝行胡琴有三弦的﹐兩弦的﹐還有馬頭的……」
對面的商人態度傲慢地說道:「不光要琴﹐樂工有嗎?」
「有!洛都能歌善舞的胡姬﹐全都是在小店買的琴﹐學的曲。客官問問周圍的人就知道﹐昨天好幾位公卿派人來召敝行的樂師過去演奏﹐敝行因此還歇業一天。敝行的胡樂姬更是名震洛都!可謂是歌如裂帛﹐舞如天魔……」
商人搖了搖手﹐「不要年輕鬆的。太不安分。」
胡商竪起大拇指﹐「行家!」
那商人道:「在洛都待得太久也不成。本店在舞都﹐習慣了洛都的繁華﹐只怕看不上我們那窮鄉僻壤。」
「舞都哪裡是窮鄉僻壤?」胡商道:「我聽說舞都七里坊有個遊春臺﹐裡面的歌舞堪稱絕妙!」
程宗揚道:「是遊治臺。而且遊治臺裡面沒什歌舞﹐就是些奇裝異服。」
胡商有意試探﹐聞言哈哈一笑﹐說道:「看來是我記錯了。聽客人的意思﹐是要上了年紀﹐剛到洛都的老樂工是嗎?」
「唔。」商人派頭十足地點了點頭。
胡商雙掌一合﹐「眞是巧!前日剛有個老樂工來洛都﹐他是草原上最有名的吟遊詩人﹐無論是偉大的單于﹐勇猛的可汗﹐還是星星一樣多的貴族﹐都爭著請他去自己的營帳。」
那胡商說得天花亂墜﹐但盧景深知這些胡商的伎倆﹐十句裡面有一句眞的就已夠多了。他不以然地說道:「在哪裡?我去見見他。」
「就在南邊的小客棧裡。」胡商笑眯眯道:「不過話說在前面﹐他是敝店花重金聘來的樂師﹐轉聘的話﹐薪資敝店要抽六成。」
「先見過再說。」商人道:「若不合用﹐一文錢都沒有。」
胡商拍著胸膛道:「客官盡管放一萬個心!」
小客棧店如其名﹐整個客棧夾在兩幢樓之間﹐門面只有五六尺寬﹐伸開手臂都能摸到兩邊的牆壁﹐比起長興腳店也強不了多少。
兩人沿著吱呀作響的樓梯爬上樓﹐找到胡商說的位置﹐程宗揚抬手敲門﹐誰知房門一碰就開﹐裡面連門閂都沒有。
一個鬚髮皆白的老人坐在一塊破舊的氈毯上﹐抱著一架摔壞的胡琴﹐勉強地摸索著。
程宗揚一眼看去﹐心下就涼了半截。那老漢身材不高﹐滿是皺紋的紋的臉上一片蠟黃﹐顯得十分虛弱。更要命的是﹐他的一雙眼睛眯在一起﹐微露的眼縫中半點光彩皆無﹐居然是個瞎子。
聽到聲音﹐老人扭過頭﹐等他一開口﹐程宗揚心裡徹底涼了﹐那老人的口音竟然比獸蠻人的口音還古怪﹐根本分不出是什麼語言。一個瞎子﹐差不多還算個啞巴﹐根本無法溝通﹐自己找人的路也太坎坷了吧?
盧景忽然開口說了幾句﹐語調與他有七八分相似﹐勉強能聽出來和六朝的語言相近﹐不過他的問話和老人的回答﹐自己一個字都沒聽懂。
兩人一問一答﹐交談了一盞茶時間。最後盧景直起腰﹐從袖中拿出幾枚錢銖放在他的氈毯上。
離開小店﹐程宗揚道:「是他嗎?」
盧景搖了搖頭﹐「他的話我只能聽懂一兩成。大概是說他從一個叫魁朔的部族來﹐途中與同行的人失散了﹐剛到洛都沒幾天。」
「還有呢?」
「沒了。我問的他都聽不懂。」
「那怎麼辦?找個通譯?對了」程宗揚反應過來﹐「那個胡商––他肯定能聽懂!」
「不能去找外人。」盧景道:「雖然不知道初九那天發生了什麼事﹐但肯定關係重大﹐找胡商只怕橫生枝節。」
已經出了二十條人命﹐再怎麼謹慎也不為過。程宗揚也不願意看到再有無辜的人被卷進來。但胡琴老人目不能視﹐語不能辨﹐難道線索到此又要中斷?
「等老四回來。」盧景道:「他以前孤身一人在草原上闖蕩過兩年﹐也許能聽懂他的話。」
程宗揚一顆心落回肚子裡﹐斯明信一旦回來﹐兩駿齊出﹐整個洛都也沒有多少人能擋住他們。
「還有一個疤面少年﹐可惜除了臉上有疤以外﹐其他線索一點都沒有。」程宗揚嘆道:「好像又走進死胡同了。」
「還有一條線索我們沒有找。」盧景道:「管理上湯的捕盗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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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興腳店失火的事?」
田球心裡一緊。這件案子看似很普通﹐一家腳店失火﹐燒死了店主一家。秋冬之季風乾物燥﹐失火之事常有﹐而且火災並沒有波及其他房舍﹐財物損失也不多﹐因此早在數日前就已經結案。
但田球清楚﹐那樁失火案與交牘上的根本是兩碼事。死於火災的一共五人﹐均被人用利刃斷喉﹐然後縱火焚屍﹐店主一家闔門被滅﹐沒有一個活口。
田球還記得自己當時把調查的情況寫在簡牘上﹐遞交給縣尉﹐縣尉對此十分重視﹐當即命他細查此案﹐追拿凶手。但僅僅一個時辰之後﹐縣尉又把他召去﹐當面遞給他幾支重新塡寫過的簡牘﹐命他在上面刻名留印。
簡牘上的墨痕很新﹐內容與自己的調查很相似﹐但去掉了所有凶殺的痕跡﹐改為一樁普通的失火案。
田球當了多年差吏﹐一言不發地刻上名字﹐將隨身携帶的銅印醮上硃砂﹐蓋在名字上方﹐然後恭恭敬敬地遞給縣尉。
他知道自己的選擇十分明智﹐因為就在昨夜﹐洛都令呂放暴病身亡﹐接替他的人選﹐正是如今的縣尉。
田球定了定神﹐不經意地瞟了眼來客。那人雖然身著布衣﹐但頭髮上的壓痕尚在﹐很明顯是武將常戴的弁冠。他虎口厚硬的粗繭﹐只有常年握刀才如出現。更重要的是他隨身佩戴的長刀﹐雖然刀柄用布裹住﹐但柄尾突起的痕跡分明是一柄環首刀––漢國軍方的制式武器。還有他的眼神和身形……只有軍人才會如此剛毅目光和挺拔的身姿。
「長興腳店失火的事嘛……」田球拉長聲音道:「已經結案了。」
那名軍人不動聲色﹐「確定是失火?」
「當然。」田球一口咬定﹐「簡牘上就是這麼寫的。」
「是否有目擊者?」
「火災發生在半夜﹐又隔著林子﹐等有人看到﹐房子都已經燒穿。」
「當時住在店裡的客人呢?」
「失火是在八月十一的夜間。據鎭上人說﹐腳店十日就已經關門歇業﹐店中並沒有客人。火場也沒有其他屍首。」
「在此之前呢?」
「最晚是初九﹐有人去過店裡﹐是附近一個獵戶﹐叫張餘。我查問過﹐他只是去店裡賣獵物。與火災沒什麼關係。」
軍人站起身﹐收起案上的羽林軍腰牌﹐轉身離開。
田球鬆了口氣﹐暗暗祈禱這案子趕緊過去。至於當天發生了什麼事﹐他一點都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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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蠟的後生……」
一名鬚髮斑白的老者在路邊遙遙招手。
張餘走過去﹐拍了拍肩上的獵叉﹐「老丈﹐要兔子嗎?刐青的幾只!那只白兔是我下套子逮的﹐拿回去就是不吃﹐也能當個玩物。」
老者看了一會兒﹐滿意地說道:「這幾只我都要了﹐價錢多少?」
張餘一高興﹐說話聲音也大了起來﹐「一共五只兔子﹐有大有小﹐老丈也知道﹐到了市上﹐大的要三四十﹐小的也要二三十個銅銖﹐老丈要的話話﹐給一百二十個銅銖就好。」
老者絮絮叨叨說了幾句﹐砍了五個銅銖的價﹐然後帶著張餘到家裡取錢。張餘順利賣掉獵物﹐心情正好﹐一路和老者閒談。
路過火場時﹐老者嘆道:「長興腳店也燒了。店裡的孫老頭比我還小兩歲﹐沒想到走到我前頭了。」
張餘也嘆道:「可不是嘛。失火前兩天﹐我還去店裡賣兔子呢。」
「咦?那兩天不是歇業了嗎?」
「沒有。我去那天店還開著。」
「那是初十……初九……」老者仰臉數著日子﹐「是初九吧?」
「是初九。」
「想起來了。」老者嘆了口氣﹐「那天我也去過店裡。孫老頭忙前忙後的﹐我還記得店裡住了一個大漢﹐說是拳師?」
「對!那拳師姓杜﹐說是要成親﹐滿臉喜氣。看見我帶的兔子﹐還過來問價錢﹐他少了一只眼睛﹐我記得可清了。」
老者道:「一個拳師也住通鋪﹐那麼多人怎麼擠得下啊……」
張餘道:「鎭上的客棧都住滿了﹐不住腳店還能住哪兒?別說拳師了﹐我看到有個書生也在通鋪擠著。」
「老嘍老嘍﹐記不清了。那書生是不是個疤臉的?」
「疤臉的少年住在上房﹐還帶了個老僕。」
老者感嘆道:「一老一小的﹐出門在外不容易啊。」
「老丈是善心人。」張餘說著搖了搖﹐「有些人啊﹐喪盡天良。」
老者道:「小哥何出此言?」
「那天我一進腳店﹐就看見賽盧了。」
「賽盧是哪個?」
張餘道:「不瞞老丈說﹐賽盧跟我是一個村子的。那小子從不幹正事﹐整天跟那些遊民鬼混﹐還當了扒手。那天在通鋪擠著﹐一雙眼睛瞄來瞄去﹐多半是看中了誰的錢財。」
老者嗟嘆道:「出門在外﹐遇見扒手可要當心。那天在通鋪的﹐還有……」
張餘想了一會兒﹐「還有個文士。」
老者恍然道:「對﹐上了年紀那個。」
張餘笑道:「老丈又記錯了。那人三四十歲的年紀﹐隨身帶的紙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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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餘拿了錢﹐高高興興走遠。
程宗揚道:「嚴君平十幾年前就是書院的山長﹐現在起碼也有五十多歲。聽來那個文士並不是他。」
「天上掉餡餅的事還是不想了。」盧景道:「加上老僕、文士和賽盧﹐現在我們知道那天腳店裡都有誰了––兩間上房﹐一間住的陳鳳和延玉﹐一間是疤面少年和老僕。通鋪八個人﹐分別是郁奉文、杜懷、三名腳夫、胡琴老人、不知名的文士﹐還有那個賽盧。」
「找賽盧!」程宗揚發了狠﹐「連名姓都有了﹐我就不信找不到他!」
「你們是什麼人?」外面有人喝問道。
程宗揚這才意識到自己還站在別人院子裡﹐趕緊賠笑道:「我們是過路的﹐走得累了﹐在這裡避避日頭。」
那漢子神情不善地瞪了他一眼﹐然後放下水桶﹐舀了瓢水﹐遞給鬚髮斑白的盧景﹐粗聲道:「喝吧!」
盧景黏著鬍子﹐喝水只怕露餡﹐推給程宗揚道:「侄兒﹐你先喝。」
程宗揚推讓不得﹐只好喝了幾口。
那漢子不樂意了﹐斥道:「不知禮數的小子!長者未飲﹐你一個侄輩哪裡能先飲?」
程宗揚肚裡苦笑﹐漢國百姓大有古風﹐行事磊落﹐恩怨分明﹐而且很是古道熱腸﹐看到兩個陌生人在自家院子裡待著﹐不滿之餘﹐還是取水給老者喝。只不過自己挨的這通教訓未免太冤了。
「大哥教訓的是﹐只是長者賜﹐不敢辭。況且我家叔公上了年紀﹐喝不得涼水。」
「等著!」那漢子推開廚房的柴門﹐去灶下燒水。
程宗揚與盧景對視一眼﹐趕緊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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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出來了。」鄭賓道:「那只鴿子飛去的地方是北邙山一處苑林﹐屬於穎陽侯呂不疑的私產。」
「果然是他!」程宗揚撫掌道:「這位仁善好學﹐禮腎下士的侯爺﹐背地裡可夠狠的!」
盧景道:「安世呢?」
「他和老敖、劉詔一起去了下湯﹐先把坐地虎引開﹐然後我才放的鴿子。」
「好。」盧景冷冰冰道:「讓我們等著瞧瞧﹐動手殺人的究竟是誰?」
從遇害的情形成分析﹐行凶者中並沒有太強的高手﹐因此他們先在下湯設好圈套﹐等著聞風而來的殺手主動往裡面跳。以蔣安世、敖潤和劉詔的身手﹐尋常好手來十幾個也不在話下﹐何況對付一個地痞﹐穎陽侯未必會派多少人來。
樂津里的寓所已經被人盯上﹐眾人會面都放在鵬翼社。此時蔣安世等人出去給殺手下套﹐其他人也沒閒著﹐高智商帶了幾名打扮成隨從的禁軍士卒去打探門路﹐辦理首陽山開礦的正事;馮源去找合適的宅所﹐準備盤下來當作落腳點。富安則暗中去了宋國設在洛都的官邸拜訪﹐看能不能搭上關係;哈米蚩和青面獸相貌駭人﹐出門太過扎眼﹐此時留在社內﹐把兵刃一件件磨得雪亮﹐萬一出了岔子被人盯上﹐也好廝殺。
程宗揚問道:「驚奴﹐妳打聽的事呢?」
驚理被派出去查問穎陽侯的動向﹐打聽到初九那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此時已經回來﹐聞言答道:「奴婢已經打聽過。初九當日﹐穎陽侯一直在北邙山﹐並沒有去過上湯。」
程宗揚大為意外﹐脫口道:「怎麼可能?」
迄今為止﹐所有的線索都指向穎陽侯呂不疑。可驚理調查的結果完全出乎意料﹐呂不疑既然在北邙山﹐那麼初九在上湯是誰?
「據說是太乙眞宗一位教御來訪﹐洛都喜好黃老之術的公卿之家都去拜會問道。從初七到初九﹐穎陽侯的車駕都在北邙山﹐從未離開。」
「哪位教御?」
驚理露出一絲曖昧的笑意﹐她裝作抹唇﹐用絲帕掩飾了一下﹐然後不動聲色地吐出一個字﹐「卓。」
程宗揚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