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記腳行﹐在通商裡﹐客人一問便知!」季進生怕這筆生意飛了﹐趕緊把專運丹砂的辰記腳店詳詳細細對兩人講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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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記腳行的經紀搖了搖頭﹐「敝行從不泄漏客人的身份和委托物品﹐兩位所請﹐恕難從命。」
一身管家打扮的盧景指敲著櫃臺﹐不耐煩地說道:「那幾個腳夫弄壞了我家侯爺用來煉丹的辰砂!識相的就把那幾個人叫過來﹐聽憑我家侯爺發落。若不是不識相——連你的腳行也脫不了干係!」
那經紀不慍不惱﹐淡淡道:「是非自有公論﹐若是敝行腳夫的錯﹐敝行自當賠償。但先生說的是六日之前﹐早已時過境遷。敝行自有規矩﹐先生要看當日出城的薄冊﹐恕在下難以從命。」
管家拍著櫃臺道:「你說是不說!」
「恕難從命。」
眼看兩人就要說僵﹐程宗揚傾過身﹐伏在櫃臺上﹐口中說道:「我們也是府裡的下人﹐給侯爺跑腿的。說到底﹐這事只是那幾名腳夫的錯﹐與貴行有什麼干係呢?你說是不是?」
程宗揚一邊說﹐一邊微微抬起衣袖﹐露出幾枚白亮亮的銖錢。
經紀盯著那幾枚銀銖﹐慢慢道:「與敝行無關嗎?」
「當然沒有關係。但如果找不到人﹐侯爺一旦發怒﹐那就不好說了……」程宗揚說著﹐把幾枚銀銖推到經紀衣袖下。
經紀態度終於鬆動﹐「若是與敝行無關的話……」他抬手按住那幾枚銀銖,然後咳了一聲﹐「我來看看。」
經紀一抹﹐把銀銖抹入袖中﹐順勢拿出簿冊﹐抬手翻開﹐「八月初九……」在這裡了。嗯﹐敝行是幾名腳夫去函谷關。」
「幾人?」
「三人。」
「客人是姓陳嗎?」
經紀板著臉﹐微微點了點頭﹐口中卻道:「恕難奉告。」
程宗揚又推了枚銀銖過去﹐「那三名腳夫眼下在行裡呢?」
經紀飛快地瞟了眼紀錄﹐「牛老四、牛老七兄弟去伊闕挑貨﹐十八日才能回來。石蠻子倒是沒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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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瘦削的漢子弓著腰踏進院門﹐那漢子皮膚黝黑﹐身上穿著一件粗葛縫製的短褂﹐他低著頭﹐裸露的肩膀上扛著一根磨得發亮的榆木扁擔﹐張開的胳膊肌肉像鋼絲一樣一條一條隆起。肩上骨頭突起的部位已經被常年累月的重擔磨平﹐此時扁擔穩穩放在上面﹐前後各挑著滿滿一桶水﹐為了防止桶裡的水潑濺出來﹐水上還蓋了兩片荷葉。
盧景叫了一聲﹐「石蠻子。」
那漢子抬起頭﹐只見他眼窩凹陷﹐瞳孔是淡淡的黃色﹐虯曲的鬍鬚從兩腮一直連到鬢下﹐卻是一名胡人。
石蠻子看了兩人一眼﹐然後默不作聲走到院角﹐放下扁擔﹐把兩桶水倒進一口大甕內﹐拿起一只水瓢舀了水﹐「咕咚咕咚」喝著。
盧景與程宗揚交換了一個眼色。洛都多有胡人聚居﹐只是不知道這個石蠻子是被大軍擄獲的胡人奴隷﹐還是賠了本錢無法回鄉的胡商﹐又或者是定居的胡人後裔。
盧景冷哼一聲﹐板著臉道:「石蠻子﹐你可認得我嗎?」
石蠻子喝著水﹐對他的話毫無反應。
盧景厲聲道:「初九那天﹐你是在上湯的長興腳店吧?」
石蠻子拿瓢的手晃了一下。
程宗揚暗暗鬆了口氣﹐他還擔心石蠻子語言不通﹐連盧五哥說的什麼都聽不懂那就麻煩了。
盧景擺出惡狠狠的樣子道:「我們是南城武館的!那天我們武館的杜拳師跟你都住的通鋪﹐難道裝作不認識嗎?」
石蠻子放下水瓢﹐垂著手一言不發。
「杜兄弟原本回鄉成親﹐帶了一對玉環作聘禮。誰知回去才發覺被人打碎了一只!是不是你幹的?」
石蠻子低著頭﹐沾在鬍髭上的水一滴一滴掉落下來﹐也沒有抹拭。
盧景放緩口氣﹐「杜兄弟說﹐那天通鋪有八個人﹐也不一定就是你弄壞的。只不過他也記不清當日通鋪的都是些什麼人﹐所以來問問你。杜兄弟記得那天有個書生﹐對不對?」
石蠻子一動不動﹐沒有應是﹐也沒有說不是。
「腳夫一共三名﹐你、牛老四、牛老七﹐對不對?」
石蠻子默不作聲。
「剩下三個人﹐有一個拉琴的老頭……」
石蠻子抬起頭﹐用生澀而怪異的語調道:「胡……琴。是胡……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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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上﹐程宗揚悻悻道:「那蠻子竟然不會說漢話﹐難怪只能當腳夫呢。」
盧景一拳擂在掌心﹐「原來是拉胡琴的老頭﹐我竟然沒想到!」
「拉琴的老頭——這個不是咱們早就知道了嗎?」
「是胡琴。你還記得杜懷說的嗎?那老頭連琴都摔壞了——」盧景沉聲道:「洛都會拉胡琴的不多﹐能修的更少。整個洛都﹐只有一家店鋪是做胡琴的。」
「在什麼地方?」
「金市!」
兩人隨即趕到金市﹐卻撲了個空﹐那家樂行的人都被公卿之家召去演奏﹐今天沒有開張。
盧景道:「去找牛家兄弟。」
「又不急在一天。」程宗揚道:「跟著你跑了兩天﹐別說觀賞洛都的景色﹐連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乾脆你也別回寓處﹐咱們都到鵬翼社﹐今晚一起聚聚。」
此時出發﹐到伊闕也是半夜﹐想找兩名腳夫﹐還要等到天明。對此盧景也不反對﹐兩人信步往鵬翼社所在的通商里走去。
此時正值酉初﹐各處官署開始退衙﹐街上冠蓋雲集﹐熱鬧無比。洛都的熱鬧與臨安也大不相同﹐臨安的熱鬧更貼近市井民眾﹐處處透著平民百姓的喧鬧、熱情和混亂﹐走到街上﹐兩旁的叫賣聲不絕於耳﹐人流摩肩接踵﹐熙熙攘攘。以前程宗揚看古裝片﹐官員出行舉著「肅靜、迴避」的牌子﹐覺得這些官員太講威排場﹐在臨安街頭才知道那不是擺架子﹐而是現實需求﹐如果不舉牌子﹐就是賈師憲都走不動。
洛都的熱鬧則是另外一種。街上的人流絲毫不比臨安少﹐但秩序井然。街上行駛的都是有品秩的車乘﹐拉車的馬匹最少也有兩匹﹐多的有四匹奔駛時四匹馬並駕齊驅﹐連步伐也被馭手操控得整齊劃一。車廂大都是敞開式的﹐後部裝著曲柄蓋傘﹐黑漆的車身繪著朱紅的雲紋﹐車上的官員頭戴高冠﹐極具威儀。
出行的貴族聲勢更為驚人﹐程宗揚就看到一隊車騎﹐前面是近百名持戈帶甲的騎手﹐然後是兩列携弓的騎射手﹐接著是簇擁在馬車旁的數十名親衛、門客﹐後面是兩排長長的僕役、侍女隊伍﹐捧著形形色色的漆盒器皿步行跟隨。數個隊伍綿延一里多長﹐沿途的官員、行人紛紛避讓。
這等聲勢排場﹐比皇帝出巡也差不了多少﹐如果不是旗上大大的「孫」字﹐程宗揚還以為天子從官裡出來了。
「這家排場夠大的﹐姓孫……」程宗揚原本準備先去太泉古陣﹐然後到建康﹐找雲如瑤﹐來漢國純屬意外﹐根本沒有來得及對漢國朝野做一番了解﹐過會兒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漢國有哪位姓孫的貴族﹐問道:「什麼人?」
「湖陽君。」
雖然沒有做功課﹐程宗揚也知道漢國的封君與秦國、昭南不同﹐漢國貴族男為列侯﹐女為封君。這樣的車仗簇擁的竟然是個女子﹐讓程宗揚更意外了。
「是宗室的公主?可為什麼姓孫呢?」
「聽說過呂家嗎?」
「當然聽過﹐後族啊。」
「湖陽君是呂冀的妻姊。這麼說你就明白了——呂家是劉家的外戚﹐孫家是呂家的外戚。」
程宗揚一臉的不可思議﹐漢國的外戚飛揚跋扈自己很早就聽說過﹐可隔者幾千年的歷史﹐只當故事看了。直到親眼看見呂家姻親的一個女子都有如此排場﹐他才知道呂家的地位該是如何顯赫——呂家不僅僅是外戚﹐而且是世代外戚。漢國一向有太后聽政的制度﹐論起實際執政的時間﹐呂家只怕不比帝室差多少。
就在這時﹐一輛馬車迎著湖陽君的車仗馳來﹐車上立著一個身穿黑色袍服的男子。他一扯韁繩﹐馬車打橫攔在道路正中﹐然後躍下馬車﹐昂然朝湖陽君的車仗走去。
車仗前方的甲士趕來想拿下這個膽大包天的渾人﹐但看清他的模樣﹐立刻都收斂了氣焰。
那男子揚聲道:「洛都城門令董宣﹐求見湖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