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陽光透過窗欞,帶來一絲微微的暖意。閣中的侍女都被打發出去,只剩下陶弘敏、趙墨軒和程宗揚三人。陶弘敏親自動手,拿起銅壺,用沸水洗
過茶碟,然後重新沏上茶水。
「說來簡單,」陶弘敏道:「只不過請程兄幫忙,從今日開始,設法抬高市價。在詔令頒布之前,將市面上百貨的價格抬高到五成以上。」
抬高物價,等於變相抬高了漢國商賈的身家,將來他們要繳納的算賦自然更多。陶弘敏抬高物價也許用不了三五萬金銖,可對漢國商賈造成的損
失,將會數以百萬計。這些錢當然不會落入陶弘敏的口袋,但對漢國商賈的整體實力是一次沉重打擊,使他們在議價時更為弱勢。
程宗揚道:「抬價好說,但只靠我控製的幾家店鋪,抬價的效果未必能盡如人意。」
「這個程兄不用擔心,只要程兄開始抬價,我們晴州的商人自會配合。」
晴州商人的店鋪雖然被封禁,但他們掌握的貨源和渠道還在,只要市面上的店鋪配合,抬價輕而易舉。難怪陶弘敏信心十足,只不過如今晴州商
家成了太后的眼中釘,陶弘敏不好露面,只好找程宗揚合作。
「那我能有什麼好處呢?」
陶弘敏拍了拍衣袖,「要錢是沒有了。但我可以向程兄提供擔保,向晴州總商會賒購貨物,限額十萬金銖,為期兩個月。」
「兩個月不夠,至少一年。」
「如果兩個月還不夠,這筆生意就無法再作了。」
陶弘敏想藉著算緡的機會掠奪漢國商賈,操作必須盡可能的快,在算緡令頒布之前,將貨物價格推到高點,算緡令一旦開始推行,立刻反向操作
,在最短時間內,將貨物價格砸到最低,以此斂財,然後以最快的速度把財物運出漢國。如果時間拖延太久,風險就太大了。
程宗揚道:「還款方式是錢銖還是等價貨物?」
「就看程兄怎麼方便了。」陶弘敏大方地說道:「兩者均可。」
「貨物按時價?」
陶弘敏笑道:「程兄就不怕吃虧嗎?當然可以。」
兩個月後,如果算緡推行,貨物價格必定大跌,程宗揚如果按當時的價格用貨物償還,賠上兩三倍都是少的。
「那便兩個月,但有一條,」程宗揚豎起一根手指,「無息。」
陶弘敏抬手與他擊了一掌,「成交!」
趙墨軒道:「看你們說得這麼熱鬧,也算我一份得了。」
陶弘敏道:「老趙你要肯出手,我可是歡迎之至!」
「我比不上老五這麼財大氣粗。這樣吧,我出五萬金銖,賺多賺少隨便。」
程宗揚笑道:「那要是虧了呢?」
「那你給我補齊。」趙墨軒道:「總不能叫我吃虧吧?」
「成!」程宗揚抬起手,與趙墨軒擊了一掌。
程宗揚起身道:「事不宜遲,算緡的事我再去打聽一下,如果確有此事,咱們再仔細商量。」
趙墨軒道:「正好,我要去獵兩隻鹿,就與程少主一道吧。」
「行啊老趙,釣了一夜魚,你還有精神去獵鹿?」
「我是苦出身,不比你們身嬌肉貴。路上眯一眼就有了,總好過在這院子裏虛擲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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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揚是與陶弘敏同車而來,隨行的只有雲丹琉那輛油壁香車。趙墨軒倒是有一輛大車,車廂車板用的都是上好的鐵杉木,輪彀上用的青銅鑄件
已經頗有磨損,一看就是常年在野外馳騁的。
馬車駛出庭院,在門外等候的十幾名大漢立刻躍馬而起,緊追上來,熟練地散成一個圓形,戒備森嚴地守在車輛周圍。
程宗揚讚道:「趙兄這些護衛真了不起,馬如龍,人如虎……」
趙墨軒沒有答話,而是從車頂取出一顆懸在金絲上的珠子,用拇指上的玉石扳指輕輕一擊。一道無形的屏障瀑布般落下,程宗揚話音未落,竟然
聽到「虎、虎……」的回音。
趙墨軒舒了口氣,「現在可以說了。」
程宗揚不解地說道:「這是……」
「我昨晚釣了半宿的魚。」趙墨軒道:「和程鄭。」
程宗揚本能地看了看四周,那些扈衛背弓持劍,警覺地望著周圍,絲毫沒有留意車內的異常。
「別誤會,我跟程鄭背後的人沒什麼關係,只不過是生意上的朋友。」趙墨軒道:「老程昨晚可是說了你不少好話,把你誇得跟朵花一樣。」
「程大哥謬讚了。」
「我想聽聽你對算緡令的看法。」趙墨軒道:「講實在的,咱們不用兜什麼圈子。」
「這是針對商賈的搶劫。」程宗揚直言不諱地說道:「算緡令一旦推行,漢國商業必定一蹶不振,這種局面對我來說,是絕對不能接受的。」
「那與我們有什麼關係?」趙墨軒道:「我們是晴州商人,你的根基是在宋國,漢國的商人就是全死光又如何?反而讓我們少了競爭對手。」
「算緡令針對的是商賈,打擊的卻是整個商業。漢國的商品交易本來就不發達,再遭此重創,退回到以物易物也不是不可能。」
「那對漢國又有什麼壞處?農民生產的糧食又沒有少一粒,反而避免了被商賈盤剝。在旁人看來,這可是劫富濟貧的好事。」
「趙兄是故意考我的嗎?即使退一萬步講,商賈沒有生產任何物品,只是囤積居奇,坐享其成,但他們的存在提高了社會運行的效率。物品流通
本身,就是一種財富。如果漢國商業被摧毀,甚至退化到以物易物,無論晴州商人還是晉宋兩國的商賈,從中得到的最多是一時之利,失去的卻是整
個漢國市場。」
趙墨軒若有所思地摸著扳指,過了會兒道:「你為何不這麼跟陶五說?」
程宗揚苦笑道:「陶五只想著火中取栗——別忘了,他只是陶氏的繼承人之一,不是陶氏的當家人。他要想在兄弟們中間出頭,要的就是這樣的
一時之利。用這種理由,是不可能說服他的。」
趙墨軒摸著指上的玉石扳指,「程少主可有回天之力?」
程宗揚猶豫了一下,沒有開口。
「既然程少主無力回天,為何不與陶五一樣坐享其成?難道這裏面有更大的利潤嗎?」
「我?也許是因為我和晴州商人理念不同吧。」
趙墨軒深深看了他一眼,「理念?」
「趙兄看來,生意是不是一種競爭遊戲,我多賺一文,對方就少得一文?」
「行商當然不是這麼簡單,但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在我看來,商業不是這樣的。雖然我們都是商人,但大多數商人都不了解商業的威力。」程宗揚道:「商業活動本身就潛藏著一種巨大的力量
。趙兄剛才說的利潤,在這種力量所能獲得的收益面前只能算是滄海一粟。」
趙墨軒笑道:「比朝廷的力量還大嗎?」
「當然。」程宗揚道:「這種力量不僅超越皇權,甚至可以改變天下。」
趙墨軒勃然變色。
程宗揚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這是程宗揚與晴州商人最大的分歧,算緡令風聲傳出,普通商人惶惶不可終日,晴州商人卻敏銳地嗅到其中蘊藏
的商機,不遺餘力地播雲弄雨,從災難中尋求利益最大化,把漢國商賈的大面積破產,當成狂歡的盛宴。
晴州商人的反應和手段不可謂不高明,可程宗揚的理念與他們有著根本的不同。在程宗揚看來,六朝的商業還處於十分原始的階段,資本的力量
別說萌芽,根本還在胚胎之中,絲毫沒有顯露出它吞噬一切的威力。他一直考慮的,是怎麼培育市場,拓張商業在各個領域的滲透,而不是殺雞取卵
式的掠奪財富。像晴州商人的作法,即使能拿到金蛋,可下金蛋的母雞也沒有了。
趙墨軒盯了他半晌,忽然放聲大笑,「我見過的狂生也不少,可從來沒見過你這麼狂妄的,居然認為商人的力量能超過天子。」
程宗揚搖了搖手指,「是商業,而不是商人。到了商業時代,每個人都是商業的參與者,商人只是其中一方。」
「好一個舉世皆商的狂想。很狂妄。但我很喜歡。」趙墨軒道:「最後一個問題,你會怎麼做?和陶五一道發財,還是堅持你的理念?」
程宗揚歎道:「說實話,我還在猶豫。」
「那麼等你確定了之後,就來找我吧。」趙墨軒舒舒服服地靠在座位上,半閉著眼睛道:「別人做生意是為了賺錢,程鄭卻是賺錢為了報恩——
他的話我信得過。但想讓我心甘情願地掏錢,總得給我一個心甘情願的理由。程少主,我可是看好你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