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書院中已經亂成一團﹐手持經籍的學子們紛紛驚叫走避。混亂中﹐一個年輕學子踉蹌著撲進書院大門﹐他胸前鮮血狂湧﹐被人重重砍了一刀﹐身上的白衣已經被鮮血染紅﹐正是鄭子卿。
兩名拿刀的少年在後面窮追不捨﹐鄭子卿剛撲進門內﹐那兩名遊俠少年就搶上來﹐其中一人雙手執刀﹐狠狠刺入鄭子卿背心﹐一邊高聲叫道:“敢在伊闕辱罵郭大俠!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鄭子卿背心中刀﹐傷及肺臟﹐口中頓時噴出鮮血﹐另一人挺刀從他腰側用力刺入﹐擰著手腕使勁一絞﹐然後丟開手﹐叫道:“敢辱郭大俠者!死!”
程宗揚心頭劇震﹐正要開口﹐旁邊的班超大喝一聲﹐“抓住他們!”說著撩起衣袍下擺﹐往外衝去。程宗揚不禁愣神﹐這一刻的班超再沒有半點文士的迂腐拘禁之氣﹐倒像個豪邁勇烈的糾糾武夫。
書院內盡是奔逃的士子﹐等程宗揚和班超衝出人群﹐那兩名遊俠兒已經跑得無影無蹤﹐只剩下已經氣絕的鄭子卿﹐雙目兀自㘣瞪。
周圍的叫嚷聲亂糟糟響成一片﹐“死了?”
“眞死了嗎?”
“天啊!”有人叫道:“殺人了!”
“報官!”
“趕緊報官!”
“快!快……”
“官府的人來了!”
程宗揚伸手幫鄭子卿合上眼睛﹐心裡大罵一聲﹐“幹!”
************************************
長秋宮內﹐帘幕低垂。程宗揚立在陛階下﹐隔著珠帘﹐只能影影綽綽看到一個曼妙的身影。
鄭子卿剛死﹐官府的人就趕到書院﹐不由分說地封了大門。即使程宗揚有官員的身份﹐也大費周章﹐折騰到傍晚的時分﹐才好不容易脫身。他急於回到住處與眾人商議﹐誰知半路卻接到官裡的諭旨﹐召他前往長秋宮覲見。
珠帘後﹐趙飛燕輕柔的聲音響起﹐“程大行今日去了昭陽宮?”
友通期借口懷念家人﹐把程宗揚召進宮去。她這借口能瞞得過別人﹐怎麼能瞞得過她“一母同胞的親姊姊﹗”程宗揚有心解釋﹐可旁邊還站著個中行說﹐眞是要多碍眼有多碍眼﹐只好應道:“是。”
趙飛燕從腕上摘下一只八寶鑲嵌的金鐲﹐交給身邊的侍女﹐柔聲道:“難得妹妹有心……有勞程大行﹐將此物捎給家父。”
程宗揚接過金鐲﹐然後行禮參拜﹐接著就被中行說打發出來。
程宗揚心情沉悶﹐鄭子卿也是自己看好的人﹐有勇有義有識﹐更難得的是有文化﹐若能收為己有﹐將來可堪大用﹐誰知自己還沒開口招攬﹐變故突生﹐他竟然會在自己面前被人殺死。
因為心裡有事﹐程宗揚沒有留意趙飛燕的言談﹐直到登上馬車﹐他才覺得納悶。趙飛燕明知道她“妹妹”是個冒牌貨﹐壓根跟她在故鄉養父沒半點關係﹐所謂掂念家人﹐無非是個幌子﹐為何還要讓自己捎東西?而且自己上午去的昭陽宮﹐怎麼到了傍晚突然想起來把自己召進長安宮?好不容易進了宮﹐隔著珠帘說了兩句話﹐就把自己打發出來﹐趙飛燕什麼時候閒得這麼無聊了?還有﹐趙飛燕如果眞的想往家裡捎東西﹐總不會隨手摘一只金鐲這麼倉促吧?
程宗揚越想越覺得不對﹐打開木匣﹐取出那只金鐲仔細端詳起來。
那只金鐲沉甸甸的﹐上面鑲嵌著血紅的寶石、深紫色的水晶、黑色的珍珠、金色的琥珀……從手工看﹐算不上精品﹐但份量十足﹐用料十分扎實﹐趙飛燕家世貧寒﹐捎這樣一件鐲子回家比什麼稀世珍寶更合適。不過程宗揚很快就發現金鐲內側有個夾層﹐裡面有一幅薄如蟬翼的絲帛﹐上面寫著四個字:西觀。子時。
南宮有東、西二觀﹐東觀原本是天子御用的藏書閣﹐經過歷代擴建﹐如今規模頗為宏大﹐逐漸有取代蘭臺的趨勢。西觀籍籍無名﹐連宮裡知道西觀的人都不多。事實上﹐西觀與長秋宮相去不遠﹐起初規模與東觀相似﹐但因為在閣上能俯瞰皇后寢宮﹐早已廢棄﹐如今只剩下一處空院。
南宮以玉堂殿為界﹐以北屬內廷﹐外臣非奉詔不得入內。外廷則允許近臣出入﹐甚至留宿﹐以便於天子隨時徵召。西觀離長秋宮極近﹐但屬於外廷。程宗揚有著常侍郎的身份﹐職份額就是常侍天子左右﹐留在宮中也沒人說什麼。
此時離子時不到兩個時辰﹐程宗揚索性去了蘭臺﹐隨便要了幾冊書簡﹐心不在焉地看著﹐只是腦中翻翻滾滾﹐怎麼也靜不下來。
自從友通期冒名入宮﹐自己和趙飛燕已經成為事實上的同盟﹐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但趙飛燕以皇后之尊在宮中私會外臣﹐以她的小心謹慎﹐此舉未免太過蹊蹺。
經過秦奸臣的分析﹐漢國唯一的大事就是天子立嗣。難道她是想……借種?
當然不可能!
程宗揚以前就覺得歷史上的趙飛燕有些失眞﹐趙飛燕當皇后時﹐內有歷經四朝天子的太后王政君﹐外有一門九侯的頭號外戚王氏家放﹐她一個平民出身的女子﹐憑什麼能在王政君和王莽眼皮底下胡作非為?如今身臨其境﹐程宗揚感觸更深。所謂的“燕啄皇孫﹐穢亂宮廷”﹐無非是呂氏潑的污水。趙飛燕就算再想要兒子﹐也不可能幹出借種的事……除非她借呂家的種。
也許她看中了某個諸侯的子孫﹐想要立為嗣子?這倒是很有可能﹐畢竟自己身為大行令﹐可以名正言順地與諸侯交往。況且她再弱勢﹐也是名義上的皇后﹐有諸侯找到她名下﹐一點都不奇怪。問題是找她的會是誰?難道又是江都王太子劉建?
程宗揚翻來覆去想著﹐時間不知不覺中漸漸過去。
“程兄倒是好雅興。”
說話間﹐一個人大步過來﹐一屁股在席間側坐下﹐順手拿起案上程宗揚用來裹腹的蒸餅﹐毫不客氣地撕下一塊﹐一邊吃﹐一邊含糊說道:“深宮無人﹐挑燈夜讀……嘖嘖﹐居然還是倒讀書簡﹐程兄果然不是常人。”
程宗揚若無其事地把書簡倒轉過來﹐“哪裡比得上東方兄學富五車﹐滿腹經論?大半夜跑到蘭臺來﹐莫非你身為侍詔還不滿意﹐準備再進一步﹐詔舉時考一遍明經?”
“窗前黃葉樹﹐燈下白頭人。若是苦讀有用﹐要詔舉幹什麼?”東方曼倩自嘲道:“便是學富五車又如何?不過是喪家犬一條而已。”
程宗揚收起嘻笑﹐深深看了他一眼。
東方曼倩三口兩口把餅吃完﹐然後拍了拍手﹐“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程兄有沒有興趣喝兩杯?”
程宗揚搖了搖頭﹐“明天。”
“那就明天。”東方曼倩道:“找個靜點的去處。”
程宗揚想了想﹐用手指醮了水﹐在案上寫了一個地址。
東方曼倩一眼掃過﹐點了點頭﹐然後起身離開。
幾片落葉從窗外飄過﹐落在階上﹐東方曼倩的身影越走越遠﹐漸漸消失在夜色中。程宗揚抬袖抹乾案上的水清﹐嘟囔道:“多事之秋啊……”
*******************************
西觀院中栽滿梧桐﹐年深日久﹐藤蔓爬得到處都是﹐石板縫隙中滿是枯黃的雜草﹐顯然許久未曾有人來過。程宗揚四處查看一遍﹐確認不是圈套﹐這才不耐著性子等候。
剛過子時﹐閣內傳來一聲輕響。
趙飛燕似乎是畏寒﹐披了條黑色的貂氅﹐遠遠看去﹐彷彿與夜色融為一體。但即使隔著寬大的貂氅﹐仍能感覺到她纖柔的身形﹐就像一株嬌弱的花枝﹐輕盈而又婀娜﹐靜靜吐露芬芳。
程宗揚沒有開口﹐只安靜地看著她﹐目光沒有多少尊敬﹐而是充滿贊賞。
趙飛燕戴著一幅面紗﹐黑白分明的美目落落大方地看著他﹐雖然柔弱﹐卻沒有多少羞澀。
程宗揚往她身後看了一眼﹐“娘娘皇后之尊﹐竟然一個人出來?”
雖然他語氣不是很正經﹐更不像是臣下面對皇后時的口吻﹐但趙飛燕也是心思靈動之人﹐聽出來他話語中流露出來的閞切﹐坦然道:“長秋宮原本有五處通道﹐我入宮後便稟明天子﹐封了四處﹐只留一條供天子出入。這一處是我前兩天偶然發現的﹐一時好奇才知道通往西觀。明日我便會奏請天子﹐將其封閃。”
程宗揚由衷道:“很辛苦吧?”
“還好吧。”趙飛燕道:“畢竟……我也是貧苦人家出身。”
趙飛燕倒霉就倒霉在身為皇后﹐卻是貧苦人家出身。娘家毫無勢力不說﹐連個兄弟都沒有。但凡她能有一個兄弟封侯﹐也不至於這麼孤立無援。
程宗揚心下感歎﹐緩緩道:“願效犬馬之勞。”
趙飛燕眼中露出一抹感激﹐她壓低聲音﹐“天子今日又發怒了。他砍碎了一張書案﹐還砸了兩只玉瓶﹐踢倒了一只博山爐。”
“因為雲臺書院的案子?”
程宗揚暗道:也難怪天子發怒﹐兩名遊俠兒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行凶﹐殺的還是雲臺書院的學子。天子腳下﹐首善之區﹐出了這種事﹐簡直是公然去打天子的臉。
但趙飛燕搖了搖頭﹐“不是﹐是尚書臺吵得很厲害。”
程宗揚警覺起來﹐“尚書臺?他們吵什麼?”
漢國的尚書遠沒有後世的風光﹐主官尚書令奉祿不過千石﹐作為副手的尚書僕射和六曹尚書才六百石﹐跟程宗揚的大行令品秩相同﹐但尚書臺統管政事﹐主掌尚書臺的大司馬更是群臣之首﹐因此尚書臺職位雖卑而權力極重。
“他們要求下令封閃雲臺書院﹐並將涉案學子全部拿入獄中﹐詳加審訊。天子因此才生的氣。”
江充已經對雲臺書院下過一次手﹐但被呂閎堵了回來。這次是尚書臺出手﹐籍著鄭子卿被殺一案﹐封閃書院。雲臺書院是天子選材之所﹐死了一個大有前途的學子已經令天子動怒﹐這下整個書院都要被牽連進去﹐那些學子一旦入獄﹐能活著出來的不知道會有幾個﹐也難怪天子發脾氣。只不過劉驁身為天子﹐發脾氣能解決問題嗎?
程宗揚道:“天子這脾氣﹐可不太好。”
趙飛燕低聲道:“他……以前不是這樣的。”
“嗯?”
“他以前性子很好﹐溫和淳厚﹐和他在一起﹐我只覺得安心……”趙飛燕笑了笑﹐眉眼間多了幾分淒涼﹐”自從我入宮之後﹐他許多事情不順心﹐性子才越來越壞。”
“……這個﹐跟妳沒關係吧。”程宗揚雖然想安慰她﹐但自己的口氣也不是很確定。假如沒有趙飛燕﹐沒有外戚之爭﹐史書上的劉驁也許會被描繪成一個明主吧?
“我請你來﹐是想請你幫幫天。”趙飛燕低聲道:“幫幫他吧……”
程宗揚苦笑道:“我怎麼幫他?”
“他們要抓郭解……”
他們要抓郭解!
程宗揚突然明白過來﹐他們的目標是劇孟和郭解﹐鄭子卿只是用來嫁禍的手段!
“如果抓到他就好了……“趙飛燕道:“你一定有辦法的。”
程宗揚慢慢吐了口氣﹐“為什麼是我?”
“因為朝廷的外臣﹐我只認識你。而且你能把她送進宮裡﹐你也一定能抓到郭解的……”
*********************************
程宗揚面無表情地從謁者手中收回符節﹐走出朱雀門。他原以為趙飛燕是為立嗣憂心﹐沒想到她甘願冒著名聲受損的風險﹐深夜與自己私會﹐竟然只是為了想讓自己幫劉驁。
鄭子卿被殺﹐呂氏趁機對雲臺書院下手毫不出奇﹐但程宗揚沒有想到﹐郭解也是呂氏的目標。郭解名聲再響亮﹐也只是個江湖人物。呂氏這麼急切地想除去他﹐難道他也卷入到立嗣一事裡面?
回到文澤故居﹐程宗揚立刻叫來眾人商議。聽他說完眼下的局面﹐尤其是事情牽連到郭解﹐眾人神情都凝重起來。
盧景道:“老郭不能在洛都待了﹐走得越遠越好。”
劇孟在沙盤上寫了幾個字﹐“二凶?”
程宗揚道:“那兩個凶手不可能找到。遇到心狠手辣的﹐也許已經把他們滅口了。”
吳三桂道:“找不到凶手﹐沒有證據﹐怎麼能證明是郭大俠指使的?”
“要怪只能怪大俠名聲太好了。”匡仲玉道:“洛都盡人皆知﹐多少遊俠兒以給郭大俠辦事為榮﹐而且以留名為恥﹐深藏名姓。”
敖潤道:“也許那兩個人眞是仰慕郭大俠的遊俠少年﹐只是受人指使﹐結果反害了郭大俠。”
“絕對不會。”程宗揚說道:“我在伊闕親眼見過替郭解報仇的俠士﹐殺完人﹐專門留下人頂罪。像今天這兩個﹐口口聲聲說是因為鄭子卿在伊闕辱罵郭大俠﹐才動手殺人﹐結果殺完就跑﹐九成九是別有用心。媽的﹐坑了郭大俠﹐也坑了雲臺書院﹐一箭雙雕﹐夠狠!”
秦檜道:“郭解雖然名滿天下﹐終究只是一介武夫。除掉郭解﹐對他們有何好處?”
程宗揚道:“你是說……”
秦檜搖了搖頭﹐“屬下也難以知曉。也許有人出於私怨﹐對郭大俠欲除之而後快。也許有人劍指郭解﹐意在他人。”
那個“他人”會是誰呢?呂氏的政敵嗎?
秦檜道:“主公欲何為之?”
“要為天子分憂﹐最好的辦法就是讓郭大俠没案。”程宗揚道:“但這是不可能的。”
他站起身﹐“郭大俠即使投案﹐也不可能自證清白。唯一的好處就是太后一系失去攻擊雲臺書院的借口﹐讓天子能騰出手來選材。”
秦檜長長鬆了口氣﹐“主公說得不錯。於情於理﹐都不可能讓郭大俠投案。雲臺書院的存亡興敗﹐與我們沒有關係。天子能不能選到良才﹐對我們更沒有任何好處。”
程宗揚很想踢秦奸臣一腳﹐這廝又在暗示怕自己被美色所惑﹐答應趙飛燕去幫天子﹐可他用得著喘那麼大聲嗎?
既然如此﹐就請郭大俠暫避一時。“秦檜道:“至於雲臺書院﹐我等愛莫能助﹐只能讓他們自求多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