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洛都。北宮﹐濯龍園。
雖然已是深夜﹐園後的荒丘上卻佈滿了星星點點的火把。江充蹲在坑邊﹐看著腳前一只沾滿泥土的頭顱。
那頭顱是一個婦人﹐頭髮被髡過﹐兩只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珠已經被鳥雀叨走﹐只剩下兩個黑洞洞的眼眶。脖頸的傷口極為平整﹐顯然是被人一刀斬斷。
在江充身後﹐數十名軍士、寺人像螻蟻一樣忙碌著﹐不斷從坑中掘出屍體﹐一具一具擺開﹐一名小黃門拿著木簡核對死者的年紀和身份。其中有十幾具是剛埋下不久的﹐面容尚能辨識﹐但能夠辨識的也僅僅是面容而已。無論他們原來的身份如何高貴﹐此時除了一條破舊草席﹐一件幾乎遮不住身體的破爛赭衣之外﹐再沒有任何多餘的物品。
江充從袖中取出一條帕子﹐一點一點抹去頭顱上的泥土﹐直到額頭上一個沾滿血污的圓孔顯露出來。江充伸手比了比﹐然後輕輕一按﹐手指輕易沒入顱骨﹐正好卡進圓孔內。
他回過頭﹐看著身後的白衣少年。那少年用一條帕子掩住口鼻﹐一手拿著火把伸過去﹐仔細審視半響﹐然後點了點頭。
那名核對屍首的小黃門從坑裡爬出來﹐一邊扯掉蒙在臉上的布巾﹐一邊喘著氣道:“回呂校尉﹐正是簡牘上的平城君。尚在淖洍屍首一具﹐未曾找到。”
呂巨君把火把遞給護衛﹐自己退後一步﹐把面孔隱入陰影中。
江充放下那只頭顱﹐一邊用帕子抹去指上的泥土﹐一邊淡淡道:“淖姬的屍體呢?”
一名被摘掉冠的內侍跪在旁邊﹐他半邊臉都腫了起來﹐嘴角淌著血﹐眼睛腫得只剩一條細縫。聽到江充的問話﹐他翻了翻眼睛﹐木然道:“小的什麼都不知道。”
“砍掉他的腳趾。”
一名軍士拔出佩刀﹐一腳踩住內侍的膝彎﹐接著手起刀落﹐將他左腳的大拇指趾生生斬了下來。
內侍慘叫道:“獄中已經驗過屍首!江充!你敢冤枉我!我要與你在太后面前分說清楚!”
“淖姬的屍體呢?”
那內侍雙手拍著泥地﹐嚎啕痛哭﹐“太后﹐妳睜開眼睛看看!姓江的一個外臣﹐就敢這麼欺負老奴啊……冤枉啊……”
江充冷冷道:“把他另一邊的腳趾也砍掉。”
內侍的嚎啕聲戞然而止﹐他咬緊牙關﹐腫脹的眼角飛快地跳動幾下﹐橫下心要硬撐過去。
那名軍士舉起環首刀﹐正要落下﹐卻被一只手攔住。
呂巨君放下掩鼻的帕子﹐淡淡道:“我知道你﹐你原本是太后的家生奴婢﹐隨太后一起入宮﹐在長秋宮當值數年。先帝駕崩之後﹐你先到北寺獄﹐然後又調往永巷﹐如今在永安宮擔任內侍……”
江充道:“這樣一個對太后忠心耿耿的老奴﹐竟然勾結外人﹐私縱囚犯﹐實屬駭人聽聞。”
內侍叫道:“江充!你明知道我對太后忠心耿耿﹐還敢構陷於我!”
呂巨君擺了擺手﹐止住雙方的爭辯﹐然後道:“我倒想問你﹐到底是什麼讓你忘了太后對你的恩典﹐做出這種膽大妄為的勾當?”
“我冤枉!”內侍梗著脖子﹐聲嘶力竭地叫道:“我為太后出過力!我為呂家流過血!”
呂巨君用帕子慢慢抹著手指﹐對他的慘叫置若罔聞﹐“你既然不肯說﹐我便來猜一猜……有資格讓你背叛太后的﹐整個漢國也不過寥寥數人。”
他抬起手﹐然後屈下一根手指﹐“天子?不可能。天子對趙逆一系﹐深惡痛絕﹐況且你是眾所周知的太后心腹﹐天子即便有所行事﹐也絕不會找你。”
他屈下第二根手指﹐“大將軍霍子孟。霍大將軍秉政多年﹐深受太后信任﹐多半能使得動你。但霍大將軍與趙王交情泛泛﹐絕不會冒著得罪太后的風險﹐插手趙逆之事。”
“車騎將軍金蜜鏑……”呂巨君屈下第三根手指﹐然後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麼﹐就直接跳過。
“大將軍與車騎將軍以外﹐其餘大臣對你來說都不夠份量。那麼除卻外朝便是內廷。”呂巨君屈下第四根手指﹐”最有資格使喚你的﹐莫過於兩人:太后乳母淖方成﹐親信第一胡情。”
“以常理論之﹐淖夫人嫌疑最大﹐趙后淖姬不僅與其同宗﹐更是遠房族親。淖夫人設法救下淖姬性命﹐當在情理之中。”
呂巨君笑了笑﹐“你抵死不吐口﹐想必也是打的這番主意﹐想牽出淖夫人﹐讓別人知難而退吧?可惜你忘了一事……”
呂巨君低下頭﹐溫言道:“淖夫人若是要救淖姬﹐何必將同屬族親的平城君斬首?更何況﹐淖夫人想救下淖姬﹐只用對太后開口便是﹐哪裡需要找你?”
內侍已經忘了腳上的劇痛﹐只睜大眼睛﹐像見到鬼一樣瞪著那個侃侃而談的白衣少年。
“常言道:“錢帛動人心﹐卻不知義字亦動人心。”呂巨君直起腰﹐望著夜色下濃重陰雲﹐“平城君已經定了大辟﹐那人卻要搶先下手﹐顯然與平城君仇深似海﹐非如此不足如復仇。既是平城君仇家﹐又能讓你寧肯被廢掉雙腿也不吐口﹐這樣的人我只能想到一個……”
呂巨君微笑起來﹐“……劇孟生死至交﹐大俠郭解。”
內侍臉色一下變得煞白。
呂巨君舒了口氣﹐然後又笑了起來﹐“果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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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揚直到中午時分﹐才得知江充已經將濯龍園後的亂墳崗挖掘一空﹐又叫來胡巫占卜、望氣。江充雖然下過禁口令﹐但在宮廷的小圈子中﹐這些事都已經不是秘密。
平城君在大辟前突然瘐死﹐復驗時卻是遭人斬首;同時身故的趙后淖姬蹤影俱無﹐下落不明﹐在宮裡引發了無數猜想。
“襄邑侯當上大司馬﹐膽量是越發大了。”徐璜如此說道:“竟然以瘐死為名﹐私下盜走趙后。”
東方曼倩道:“此事頗為蹊蹺﹐若是襄邑侯所為﹐為何要斬殺平城君?”
徐璜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誰不知道北寺獄上上下下﹐都是呂家的家奴。趙王謀逆案發﹐家屬被殺。第二天便有流言﹐稱大司馬去了北寺獄﹐籍口問案﹐遍淫趙王諸女。趙王雖然謀逆﹐終究是宗室至親﹐侯爺如此胡作非為﹐讓天子好生了一場氣。”
程宗揚道:“那平城君為什麼屍首分離?”
“平城君勾結朱安世﹐與大司馬素有私怨。”左悺道:“聽說平城君顱骨被人鑿開﹐腦漿被人吸食得乾乾淨淨……尋常人豈能做出這種事來?”
東方曼倩道:“若說是襄邑侯所為﹐尚且有可議之處。”
具瑗道:“外戚與諸侯不合﹐由來已久。左右不關咱們的的事……聖上還沒有起身?”
唐衡看了看銅漏﹐已經是辰初時分。若是平時﹐天子應該已經晨起習射﹐然後開始用膳了。他咳了一聲﹐“許是在晨沐吧。”
中行說板著臉道:“是在晨沐。不過晨沐的不是天子﹐是昭儀。聖上原本已經將要過來用膳﹐臨行時聽說昭儀晨起洗沐﹐悄悄過去窺視﹐還拿錢賄賂昭儀身邊的侍女﹐讓她們不要聲張。”
唐衡道:“休得胡說。聖上身為天子﹐哪裡需要去賄賂宮女?”
“你們不信?”中行說怨氣沖天﹐“你們問問聖上﹐他身上什麼時候帶過錢了?他拿的是我的錢!”
單超道:“好了、好了。虧得蔡常侍和呂常侍兩個不在﹐要不然又被人看了笑話去。”
程宗揚朝東方曼倩使了個眼色﹐借口方便﹐從殿裡出來。
“天子叫咱們過來﹐有什麼事?”
東方曼倩道:“因為富平侯之事﹐江都王羞怒難平﹐想將王位傳給太子﹐自己回封地養老。炎漢開國以來﹐尚無此例﹐天子不欲人知﹐特意召來我等﹐想找個主意﹐好說服江都王。”
“江都王要傳位給太子?”程宗揚覺得有些奇怪﹐江都王不知道他那位太子也是儲君的候選人之一?這個時候晋位諸侯王﹐雖然還有繼承大統的資格﹐但可能性要小了許多。
“江都王是被劉彭祖的下場嚇住了﹐不想趟這漟混水。”
有趙王的遭遇在前﹐無論哪位諸侯都得掂量三分。與其身死族滅﹐不如激流勇退。江都王若是退出角逐﹐仍不失為一方諸侯﹐總好過一不小心便禍及親族。只是劍玉姬已經佈下局面﹐豈會答應他這麼輕易退出?
劍玉姬的應對手段自己不必想﹐也想不過來﹐程宗揚轉過話題﹐“聽說天子詔舉七科﹐是你的主意?”
東方曼倩歎了口氣﹐“我只請天子詔舉明法一科﹐天子一意孤行﹐同時詔舉七科。”
“我說呢﹐你怎麼會這麼激進?七科同詔﹐起碼要先選出來七八十個宮員﹐而且還都是千石以的實職。朝中哪裡有這麼多位置?”
“天子此舉操之過急﹐但我屢諫不聽……總不能讓我屍諫吧?”
“我擔心的是……”程宗揚道:“尚書臺竟然沒有提出異議?難道呂冀就放心天子這麼大舉選材?”
“你是擔心最後選出來的都是呂家的門客吧?”
“讓你說中了。”程宗揚道:“參加詔舉的士子必須有二千石以上的官員舉薦﹐才有資格應詔﹐呂氏一門﹐二千石以上的高官至少有二十餘位﹐每人舉薦三個﹐就是六十人。再加上他們的親朋故舊﹐差不多佔據二百個舉薦的名額。天子有意扶持的雲臺書院才有多少人?”
東方曼倩道:“也許呂家有人會出於公心﹐舉薦書院士子。”
“呂閎嗎?”
東方曼倩笑道:“誰知道呢?呂家以后族名世﹐也不是只有呂冀一支……”
一名小黃門跑過來﹐“天子已經出來了﹐兩位快些入殿吧!”
劉驁面帶笑意﹐脣上的小鬍子微微翹起﹐顯然情緒極好。他沒有責怪兩人姍姍來遲﹐隨意吩咐兩人入座﹐然後道:“江都王欲傳位於太子﹐朕以為不可﹐你們說說吧。”
程宗揚暗暗撇嘴﹐你都先開了御口說不行﹐大伙兒還能說什麼?
果然﹐眾人紛紛發言﹐都說江都王此舉不妥﹐應當駁回﹐連東方曼倩也隨聲附和﹐不肯作仗馬之鳴。
程宗揚滿肚子苦笑﹐自己倒是想來個順水推舟﹐讓劉建繼位江都王﹐看劍玉姬如何應對。可大家都這麼聰明﹐自己憑什麼當那只該死的出頭鳥?
劉驁的目光忽然落在程宗揚身上﹐然後笑道:“程卿﹐你看呢?”
“聖上說得極是。江都王此舉於禮不合﹐理應駁回。”
“你是大行令﹐這件事交給你了。”
得﹐自己剛才還想著要看劍玉姬的笑話﹐這會兒笑話就落在自己頭上。自己親自上門﹐給那賤人排憂解難﹐這事可實在太他媽的扯了……
程宗揚無奈地說道:“臣遵旨。”
劉驁一笑﹐對徐璜道:“公孫博士、朱常侍到了嗎?”
徐璜道:“已經奉旨在建德殿等候。”
劉驁點了點頭。唐衡在旁道:“聖上起駕……”
在座的中常侍紛紛起身﹐安排天子出行的瑣事﹐殿中只剩下東方曼倩和程宗揚這兩位外臣。劉驁起身張開雙臂﹐一邊由內侍服侍著束上衣帶﹐一邊對程宗揚道:“聽說你門下有個丹青師?”
程宗揚心裡咯噔一聲﹐心道:來了!
自從毛延壽被董宣逮入獄中﹐慌張之下全盤招供﹐他就擔心著會有這一天。這會兒被天子當面問到﹐程宗揚避無可避﹐只好硬著頭皮道:“是…”
出乎程宗揚意料﹐劉驁卻說道:“那件事你做得不錯﹐你把人收留下來﹐不讓他在外面亂說﹐也是維護了宮裡的體面。但你不該瞞著朕﹐更不該連董卧虎都信不過。”
按說天子把話說到這份上﹐自己應該跪下謝罪﹐但程宗揚實在跪不下去﹐便拿著面前的几案當掩護﹐裝作手忙腳亂﹐來不及推開﹐只在席間躬身道:“請陛下恕罪。”
劉驁擺了擺手﹐“朕知道﹐你冒了風險﹐怕得罪人﹐才不敢聲張。”
程宗揚心裡一鬆﹐劉驁把自己的隱瞞當成是害怕襄邑侯的威脅﹐倒也能說得通。若是別人遇上這種事﹐肯定有多遠逃多遠﹐更有甚者﹐把人交給襄邑侯﹐以此邀功。相比之下﹐自己把毛延壽藏起來﹐不讓他在外邊亂走亂說﹐已經是忠心耿耿了。若是為此上書﹐請誅襄邑侯……強項令可是只有一個﹐天子也不能指望人人都是董卧虎。
劉驁道:“這件事到此作罷﹐朕不會追究你的欺君之罪。但要記著﹐下不為例。”
“多謝聖上開恩。”程宗揚道:“臣也不是有意隱瞞﹐實在是事關重大﹐因此才買通獄吏﹐把人帶走。”
“能在董卧虎眼皮底下作手腳﹐你也是好本事。”劉騺笑了笑﹐這才開始說起正題﹐ “宮裡的丹青師﹐昭儀都不中意。讓你門下那丹青師來試試。”
“只是他技藝不精……”
“讓他來試試就試試。若是畫得讓昭儀中意﹐朕有賞。”
“是。”
“昭儀入宮這幾日﹐有些不習慣﹐昨晚還說想見見你。畢竟你是她認識的頭一個外臣﹐若是有什麼事﹐你就替她辦了。”
程宗揚一怔﹐天子這意思……是讓自己賄賂昭儀?
“臣遵旨。”
劉驁對東方曼倩道:“你也去吧。你若能把昭儀逗笑﹐賞你千錢。”
車駕已經備好﹐劉驁吩咐完﹐便啟駕前往建德殿。
程宗揚與東方曼倩對視一眼﹐各自露出苦笑。東方曼倩自嘲道:“我自負智謀﹐兼資文武﹐豈料在君主眼中﹐只是弄臣優伶之屬。”
“就算是弄臣﹐妳歹也是個臣。我在天子眼裡﹐恐怕就是個活蹦亂跳的錢包﹐踢一腳就能吐出來錢那種。”
兩人哈哈大笑﹐雖然心有不平﹐也唯有苦中作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