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程宗揚不是第一次來永安宮,他不僅在攝像機的光球中見識過這座宮殿的華麗,甚至還暗中光顧過。然而此時站在殿中,親眼目睹太後宮寢的宏偉和壯闊,仍然讓他禁不住心下驚歎。
數人合抱的巨柱猶如參天大樹,支撐著龐大的殿頂。藻井中用珍珠和白玉鑲嵌成燦爛的星漢,在燈光映照下光芒四射,地板用浸過桐油的柚木製成,光滑如鏡,上面還鋪設著一層猩紅的地毯。
殿中用帷幕圍出一個私密的空間,裏面放著六只半人高的博山爐,爐上鑄造著栩栩如生的珍禽異獸,還有髹漆抹彩的山水人物。濃鬱的瑞香從鏤空的爐蓋上噴薄而出,沁人心脾。
胡夫人往爐中添了些沉香,挽起衣袖往鼻前扇了扇,感覺香氣已起,又調了調爐溫,然後坐回席間,溫言道:「蘇娘子可好?」
已經是秋末,天氣已然轉冷,但四周的博山爐實在太多,程宗揚剛坐下不久就有些汗意,也不知道是殿中太熱,還是因為怕露餡,一直提心吊膽。
孫壽提出太後想見他時,程宗揚險些以為自己露出馬腳,使得呂雉起疑,要把自己誆進宮裏一殺了之。最後是身為謀主的秦檜極力主張他入宮覲見,匡仲玉又算了一卦,聲稱此行有驚無險,絕對沒有性命之憂,程宗揚才硬著頭皮入宮。
程宗揚來前已經打定主意,寧願不說也不能說錯,聞言只道:「還好。」
胡夫人目光在他臉上停了片刻,「蘇娘子昔年曾與娘娘比鄰而居,情分非比尋常。一別多年,卻不知在何處定居?」
「夫人在五原城,如今以經商為業。」
「可曾有了人家?」
「夫君早逝,眼下一人孀居。」
「膝下無有子息?」
「沒有。」
胡夫人沉默下來,片刻後低歎道:「蘇娘子與娘娘天各一方,奈何命數如出一轍。先帝去後,娘娘膝下也荒涼得緊。」
兩人東拉西扯說了半晌,胡夫人問的都是生活瑣事,幸好程宗揚真在蘇妲己手下混過,對商館也了解一二,多少能答上來一些。只是隨著兩人的交談,殿中越來越熱,沒多久程宗揚已經汗透重衣。
胡夫人道:「不必拘束,且去了外衣。」
程宗揚聽著都覺得匪夷所思,自己一個外臣,竟然在太後宮中寬衣——私入上林苑都是大辟的罪行,這要傳出去,自己都夠腰斬了吧?
胡夫人聲音轉冷,「壽兒,取汗巾為公子拭汗。」
程宗揚聽出她語中的寒意,心一橫,就信老匡那騙子一次好了。
孫壽親自取了汗巾,幫他抹去汗水,抹到頸後時,略微停了一停,然後加了些力氣從他那處傷痕上抹過。
胡夫人毫不避嫌地走到他身邊注視片刻,這才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露出一絲笑意,「辛苦公子了。來人,撤去香爐。」
幾名內侍輕手輕腳地過來,將多餘的博山爐抬走,只留下原來的一只。程宗揚知道自己過了一關,但必要的姿態不能不做,於是冷冷哼了一聲。
眼看他面露不豫之色,孫壽連忙嬌聲道:「就知道是姨娘多心,奴家與哥哥交頸而眠,早看得真切,哪裏會不知道真假?」
這騷貨還真不含蓄。但她說得這麼露骨,既是為自己開脫,也是在暗示她與胡夫人的關係非同尋常,提醒他已經驗過身份,接下來就不會像剛才一樣泛泛而談了。
果然,胡夫人再開口時便直接問道:「聽壽兒說,蘇娘子有意回洛都?」
「確有此意。」
「是打算盤桓數日,還是回鄉定居?」
「這要看——太後娘娘的意思了。」
胡夫人輕笑一聲,「你不用試探我。也許你不知道蘇娘子與我……們娘娘的交情。你問過她就知道,大家都不是外人。若不是我替你遮掩,你哪裏還能安安穩穩坐在此地?」
這倒不是虛言,步廣裏地陷之後,呂氏再沒有找過自己的麻煩,聽說唐季臣甚至被勒令自裁,這誠意不可謂不厚。
「多謝夫人。」
「你來洛都,不來找我倒也罷了,只是……」胡夫人略一停頓,然後盯著他的眼睛道:「為何去了西邸?」
程宗揚聽懂了她的意思,她問的不是自己去西邸做什麼事,而是為什麼來到洛都不聯絡太後,反而與天子私設的西邸來往。
「這是夫人的安排,請恕在下不能多說。」
胡夫人冷哼一聲,「狐性多疑,她生來便疑心太重。也罷,既然如此,我便不多問了。等她回來問她便是。」
程宗揚微微一笑,心道:你不多問就好。
胡夫人一邊拿起漆盞,輕呷了一口浸過花瓣的清水,然後道:「有人在打聽你的來曆。」
程宗揚心下暗驚,臉上卻不動聲色,靜靜等著她的下文。
「你在宋國的身份已經有人知曉了。」胡夫人意味深長地笑道:「好一個慘綠少年。」
程宗揚倒吸一口涼氣,沒想到自己剛在漢國立住腳根,就會露出馬腳。
「張敞並非針對於你,他出使歸來,便與霍大將軍交惡,將軍府讓他指認,他直接投書到了北宮。」
程宗揚表情古怪地問道:「張敞?可是畫眉那個?」
胡夫人莞爾一笑,「正是。」
張敞畫眉的典故,程宗揚也算是如雷灌耳,但自己對張敞的了解也僅限於畫眉,在臨安接待漢使時,自己就是個湊數的,壓根沒想到他會是張敞。而當時在座的宋國官員不下百人,張敞竟然能注意到自己這麼個微末官員,還在漢國認出自己,看來這位張敞可不僅僅是會畫眉那麼簡單。
胡夫人道:「你若是冒用他人形貌,那便另當別論了。」
狐族擅長化形,借用他人形貌也是常事。但程宗揚還是不打算賭這一把。他苦笑道:「是我大意了,還請夫人遮掩一二。」
「這麼說來,你不是借用他人形貌了?」胡夫人目中靈光微動,「既然你在宋國有身份,那麼幫我查一件事。」
「什麼事?」
「幫我查出來天子在宋國的幫手是誰,他們派了多少人在洛都,來此所圖何事?」
程宗揚心念電轉,一邊遲疑道:「這個……」
「壽兒,把你在金市的產業給他一處。」胡夫人道:「蘇姊如今既然以商賈行事,回洛都也要有個落腳的地方。」
程宗揚已經打聽過,金市的商鋪不是多少錢的事,而是根本有價無市,有錢都買不來。胡夫人張口便送了一處產業,這報酬著實不薄。但這事程宗揚聽著很有些蹊蹺,似乎跟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樣。
「且慢。」程宗揚道:「夫人提到這些,總要跟我說一下前因後果吧?」
「數日前北軍捕拿一夥賊寇,發現裏面竟然有幾個宋國的禁軍。刑訊之下,得知他們在洛都已經潛藏多日,同行的還有一個宋國的要緊人物,將不利於我炎漢。」
胡夫人這番話不盡不實,至少程宗揚知道,漢軍並沒有得到活口,也沒有什麼刑訊,所謂的口供其實是用了搜魂密術。但從她的話語判斷,搜魂的結果顯然不樂觀,他們只知道那些宋國禁軍來洛都是因為一個要緊人物,由於那幾名宋國禁軍都是有職銜的高級軍官,使得他們錯以為來人身份極高,卻不知道那個人什麼官職都沒有,只不過是高俅視若心肝的乾兒子。
「不行!」程宗揚一口回絕,同時霍然起身,「既然洛都有宋國奸細,我的處境就太危險了。我要立刻離開,告辭!」
程宗揚掀開帷幕,抬腳往殿外走去。胡夫人一言不發,直到他走到門邊才掩口笑道:「果然是狐性多疑——公子請留步,此事再做商量。」
「好哥哥,莫生氣……」孫壽挽住他的胳膊,又是撒嬌又是央求,半推半位地把他扯回帳內。
程宗揚冷冷看了她一眼,目中流露出一絲殺氣。孫壽嬌軀一顫,頓時覺得遍體生寒。
胡夫人對他的憤怒倒是不那麼意外,坦率地開出條件,「我可以保證你的身份不會泄露,並且為你提供必要的保護,同時也不會過問你如何行事。但作為交換,若是事關天子與太後,務必知會於我。比方說……」胡夫人微微頓了一下,「你宅下飛出的是兩只鵝——而不是其他什麼東西。」
月旦評還真是個傳播謠言的好平台,這麼快兩宮都已經知道了。程宗揚推脫道:「此事與我無關。」
「徐璜那閹賊異想天開,以為些許流言能成什麼大事。」胡夫人道:「不需你出面否認,若有人問到你頭上,你直說二鵝便是。」
程宗揚卻不鬆口,「在下還有求於徐公公。」想讓我幫忙,總要拿些好處出來吧?
「所求何事?」
程宗揚卻道:「你確定我的身份不會外泄?」
「除我與娘娘以外,宮中再不會有第三人知曉。」
程宗揚看了一眼孫壽,「她把我的身份泄露給你們,該怎麼處置?」
胡夫人莞爾一笑,「這是你們族內的事,該怎麼處置與我無關。」
孫壽臉色發白,終於知道自己錯在何處。
胡夫人心下暗歎,這些年自己雖然對孫壽百般維護,但狐族幾近滅門,也難怪蘇妲己起疑。如今狐族重歸,也該是把壽兒交還給他們了。
胡夫人不再理會噤若寒蟬的孫壽,站起身道:「太後該上殿了,隨我去覲見吧。」
穿著黑色宮裝的呂雉坐在禦座上,遠得幾乎看不清面目。她溫言詢問了幾句昔日姊妹的近況,又賞賜了一些金玉絲帛,隨即就打發他出來,前後還不到一刻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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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掩人耳目,程宗揚是乘坐孫壽的車輿入宮。孫壽被他那一眼盯得忐忑不安,回到車上便依偎過來,膩聲道:「好哥哥,奴家好想你……」
程宗揚道:「出來吧。」
在孫壽驚訝的目光中,車廂空蕩蕩的角落裏伸出一條白生生的美腿,接著一個火辣的身影從空氣中浮現出來,杏眼桃腮,豔紅的唇角帶著一絲殘忍的笑意,正是屠戮狐族從不手軟的龍宸殺手驚理。
程宗揚挑起孫壽的下巴,「說吧,還有什麼事瞞著我?」
孫壽玉臉雪白,戰戰兢兢道:「奴婢不敢相瞞……」
「我看那位胡夫人知道的事情不少嘛。」
「太後娘娘與蘇姨是手帕之交,胡姨娘是太後的貼身女婢,也知道蘇姨的身份……蘇姨離開後,一直是胡姨娘照顧奴家……」
「你是說你跟她更親近,連族裏的事都可以隨便告訴她嗎?」
孫壽顫聲道:「奴婢不敢。」
「我允許你說的,你才能說。沒有經過我的允許,你一個字都不能說。」
孫壽打了個寒戰,急忙解釋道:「奴婢知錯了。不過奴婢不曾泄露紫媽媽的身份。只說過公子是蘇姨的人。」
程宗揚站起身,對驚理吩咐道:「好好查查她還泄露了什麼。從現在起,不許她離開你半步。」
驚理嫣然一笑,對孫壽勾了勾手指,「小乖乖,過來吧。」
孫壽對驚理極為畏懼,白著臉露出一個膽戰心驚的笑容,然後順從地伏在她腳邊。
一輛馬車迎面駛來,兩車相錯的刹那,程宗揚身影微微一閃,落在另一輛車上,兩車背道而馳,瞬間便即拉遠。
臥在門邊的雪雪懶洋洋看了他一眼,然後打了個嗬欠,又閉上眼打盹。小紫靠在茵席上,一條泛著鐵黑色光澤的機械蛇正在她白皙的手臂上蜿蜒遊動。在她面前懸著一只鐵箱,鐵箱八個棱角各有一只彈簧懸掛在壁上,木製的車輪雖然顛簸,鐵箱卻能最大程度地保持平穩。
「那個匿形的符籙還有一些缺陷,」程宗揚道:「動作一快就會露出形跡,而且仔細看的話,還能看出輪廓,光線越強,效果越差。」
「像這樣嗎?」
小紫輕輕一拍,臂上的小蛇昂起頭,蛇信微吐,口中放出一道強光,照出他身邊一個淡淡的人影。
程宗揚這才看出車廂裏還有一個人,「咦?這效果比剛才的強得多。」
「這是蛇奴另外用上她天生的匿形法術,但也不可能一點痕跡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