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雲龍吟 第二十七集
第一章 洛都 北宮。
永安宮大殿內帷幕低垂﹐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血腥氣。大殿一側的金磚被掘開﹐挖出一道深溝﹐溝中堆滿炭火﹐火曲已經被熄滅﹐逼人的熱氣從厚厚的白灰下不斷升起。
綰著高髻的太后呂雉坐在一旁﹐白髮蒼蒼的淖方成立在她身後。義姁跪在太后身前﹐低聲稟道:“小公子喉管被切開﹐鮮血逆流入肺﹐已經氣絕。胡巫說有秘術可救治小公子﹐奴婢聽聞其術﹐用的盡是些污穢之物﹐覺得太過匪夷所思﹐不敢自專﹐只能勉強護住小公子的心脈﹐將他送回宮中……”
帷幕微微拉開一道縫﹐胡夫人閃身進來﹐低聲道:“羊糞已經運來了。”
義姁想說什麼﹐又閉上嘴。太后淡淡道:“刀傷非妳所長﹐事已至此﹐胡巫既有其術﹐便讓他們去做。成與不成﹐妳用心體悟便是。”
義姁應道:“是。”
內侍搬來成筐的羊糞﹐那些羊糞挑選過﹐都是曬乾後呈白色的屎球。幾名胡巫抓起羊糞嗅了嗅﹐然後撒入溝中。乾燥的羊糞遇到熱灰﹐一股異味頓時彌漫開來。胡巫一連撒了幾十筐羊糞﹐將溝中塡的滿滿的﹐然後從上面投下炭火﹐讓表面的羊糞緩慢燃燒﹐同時控制火勢﹐使羊糞有煙無焰。
永安宮是太后寢宮﹐宮中各種沉香、麝香、鬱金香、蘇合香、龍涎香……世間諸般名香無不齊備。自從建成以來﹐終日薰香不絕﹐年深日久﹐連樑柱都散發著濃郁的異香。然而此時﹐帷幕內卻煙霧滾滾﹐充斥著羊糞燃燒的濃烈的氣味。
胡巫將幾根木棍架在溝上﹐然後抬起喉嚨被切斷的奉先﹐面朝下放在木棍上﹐伸手拍打著他的背脊。呂奉先氣絕已久﹐伏在溝上一動不動。
羊糞燃燒的濃煙將少年整個包裹起來﹐冰涼的四肢漸漸有了溫度。濃烈的羊糞氣味熏得人幾乎流淚﹐卻沒有人離開﹐包括太后在內﹐都在注視著那個沒有知覺的少年。呂巨君也悄悄進來﹐靜靜立在一角﹐看著胡巫施救的手段。
胡巫不緊不慢地叩著呂奉先的背脊﹐口中不知念誦著什麼。不知過了多久﹐一股鮮血忽然從呂奉先割破的喉管中湧出﹐落在羊糞上﹐“嘶嘶”作響。披髮的胡巫站起身﹐一腳踩在呂奉先背後﹐接著整個人都站在他背上﹐一邊高聲念誦﹐一邊雙腳用力踐踏。
看到這麼粗暴的“醫術”﹐義姁臉色數變﹐似乎想過去阻攔﹐又勉強忍住。
呂奉先頸中鮮血越湧越多﹐裡面夾雜著大塊已經凝結的血塊﹐忽然他喉中低咳一聲﹐蘇醒了!”
一名內侍掩著鼻子鑽到煙裡看了看﹐片刻後爬出來道:“恭喜太后娘娘﹐小公子已經醒了!”
殿中眾人都鬆了口氣﹐心頭如釋重負﹐連呂雉臉上都露出笑意。她站起身﹐“我們先出去吧﹐大巫雖然有起死回生的手段﹐可這味道著實腌臢了些。”
眾人都笑了起來﹐紛紛離開帷幕。
夜色下﹐兩名侍女提著燈籠在前引路﹐已經是寅初時分﹐呂雉卻了無睡意﹐她微微昂著頭﹐雙手握在身前﹐長長的衣袖垂在身前﹐綉著雲紋仙羽的裙擺映著星光﹐水波般在一塵不染的漢白玉階陛上迤邐拖過。淖夫人和胡夫人一左一右跟在她身後﹐再後面是亦步亦趨的義姁。
呂雉並沒有提及呂奉先的傷勢﹐而是說起一樁閒事。
“天子前些日子下了一道詔書﹐”呂雉淡淡道:“召趙氏之妹合德入宮﹐封昭儀﹐居昭陽宮。”
胡夫人語帶諷刺地說道:“南宮又要多了一位娘娘了。”
淖方成道:“終究是天子私事。”
昭儀雖然地位尊榮﹐畢竟不是正宮﹐作為天子家事﹐群臣無從置喙﹐便是太后也不好多說什麼。
呂雉雙手扶著欄杆﹐望著階前波濤浩渺的池苑﹐慢慢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氣﹐良久沒有開口。
胡夫人上前﹐抖開一件披風﹐披在她肩頭﹐一邊道:“天子到底還是年輕﹐沉不住氣。這天下終究是他的﹐何必如此?”
此言雖然是抱怨﹐卻帶著一絲勸慰和提醒。呂雉自然聽出自己貼身女婢是一片好意﹐只是心下不免鬱結﹐冷笑道:“也許有人嫌長秋宮太小﹐看上這永安宮了。”
“她想當太后?”胡夫人笑了起來﹐“諒她也沒這個膽子。她若作了太后﹐將置天子於何地?義姁﹐妳說是不是呢?”
義姁正想著胡巫叩擊的手法和白羊糞在典籍中所記載的功效﹐聞言微微吃了一驚﹐“啊?”
眾人都笑了起來。
義姁微覺赧然﹐向太后告了個罪。她問明原委﹐然後問道:“趙氏之妹如今卻在何處?”
胡夫人道:“已經命人去查了。”
淖方成道:“南宮那個叫江映秋的﹐找找她的下落。”
胡夫人道:“是。”
義姁道:“趙氏在南宮獨木難支﹐如今多了一個妹﹐看來姊姊倆將來要專寵後宮了。”
“趙氏姊妹俱非善類﹐”淖方成冷冰冰道:“此必禍水……欲滅我炎漢!”
淖方成聲音雖然不高﹐卻刻意用上了一絲眞力﹐在夜色中遠遠傳開﹐連遠在殿前的內侍都聽得清清楚楚。
胡夫人和義姁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微微點頭。
呂雉道:“嬤嬤說得不錯﹐趙氏姊妹正是禍水!”
漢秉火德﹐以炎漢自許﹐淖方成將趙氏姊妹比作滅亡炎漢帶來災禍的惡水﹐可渭入骨三分。這番話一旦傳開﹐趙氏姊妹本來就不佳的名聲更是雪上加霜。
宮中亮起一行燈火﹐徑直往永安宮駛來﹐途中卻拐了個彎﹐駛入永巷。
義姁道:“是襄吧侯。名半是聽說巨君公子在此﹐才避而不見。”
呂雉皺了皺眉﹐“讓阿壽好生管管他。”
胡夫人笑著答應下來。
呂雉憑欄遠眺﹐望著夜色下的洛都。北宮地勢高峻﹐永安宮的陛階便與南宮的殿頂平齊﹐從階上望去﹐整個洛都彷彿正在她腳下沉睡。
良久﹐呂雉道:“命執金吾封掉城中所有的晴州商鋪﹐一個不留!”
胡夫人躬身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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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一刀﹐就把他的喉嚨割開了。”程宗揚咂了咂嘴﹐讚歎道:“眞夠狠的!”
小紫美目微微閃亮﹐“澄心棠?”
程宗揚點了點頭﹐“澄心棠﹐我聽到她們這麼說的。不過盒子沒打開﹐裡面究竟是什麼﹐我也沒看到。話說回來﹐老頭還眞有點手段﹐我們離她們頂多二十來步﹐她們硬是沒有發現。”
小紫思索半響﹐然後道:“為什麼會是龍宸?”
程宗揚嘆了口氣﹐”這算是讓妳問著了。”
為什麼會是龍宸﹐程宗揚也想了許久。呂氏與黑魔海仇深似海﹐當年動手的雖然是死老頭﹐不過巫宗也沒落下什麼好。依照雙方的舊怨﹐黑魔海對呂奉先動了殺機並不稀奇﹐可出手的卻是龍宸的人﹐這中間的意味就讓人不能不多想了。
龍宸作為惡名昭著的殺手集團﹐六朝的權貴們雖然對這些冷血的殺手深惡痛絕……畢竟誰也不喜歡既不受自己控制﹐又能威脅到自己性命的存在……但龍宸一向標榜絕對中立﹐只為金銖服務﹐不涉及任何立場﹐更由於龍宸扎根晴州﹐令六朝的一眾權貴鞭長莫及﹐於是都只能默契地容忍他們的存在﹐潔身自愛的對其敬而遠之。同流合污﹐與龍宸狼狽為奸﹐各取所需的也不乏其人。
據孫壽透露的信息﹐呂氏也不是沒有和龍宸打過交道﹐現在龍宸忽然翻臉殺了呂奉先﹐雖然小玲兒是個瘋子﹐這事只怕也不簡單。
程宗揚道::看來黑魔海和龍宸的關係很深啊。”
雲氏金銖被劫﹐出手的雖然是龍宸﹐但絕對和黑魔海脫不了關係。可龍宸為何要出面充當打手?如果說是因為牛金牛被殺﹐那牛金牛又為何會找上門來?
程宗揚正猶豫要不要叫驚理來再詢問一遍﹐卻聽小紫道:“龍宸為什麼要押在黑魔海一邊?”
程宗揚不由沉吟起來﹐龍宸站在黑魔海一方﹐公然與呂氏翻臉﹐顯然是在黑魔海身上押了重寶。問題是龍宸為什麼會選擇黑魔海而不是呂氏?
難道黑魔海有什麼底牌﹐讓龍宸不惜與呂氏翻臉?
小紫接著道:“在漢國﹐還有哪張底牌比太后更大?”
程宗揚心裡一動﹐太后雖然是漢國眼下最大的一張牌﹐但有一張牌將來會更大。
龍宸既然在黑魔海身上押下重寶﹐那麼只有一個解釋……”天子身邊有黑魔海的人!”
小紫小小的打了個呵久﹐“眞可惜。”
程宗揚知道小紫說的可惜是什麼。他原想讓阮香凝冒充趙合德的婢女﹐與友通期一道入宮﹐如今宮裡有黑魔海的人﹐阮香凝肯定不能再露面。
程宗揚越想越是心驚﹐黑魔海在漢國的底牌﹐不會是趙飛燕吧?話說趙飛燕還眞符合御姬奴的特徵:出身寒微﹐姿色出眾﹐本身看不出什麼修為﹐卻有著讓人心動的魅力。
兩人對視一眼﹐都知道與對方想到一處去了。如果趙飛燕眞是劍玉姬暗藏的底牌﹐黑魔海這一把可玩大了。
小紫站起身﹐“去問問好了。”
“別亂來啊。”程宗揚道:“就算她眞是黑魔海的御姬奴﹐合德也不一定知道……阮香琳可對凝奴的身份一無所知。”
“大笨瓜﹐人家是去向那個姓江的女傅。”
程宗揚鬆了口氣﹐小紫審訊的手段﹐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若是江映秋還好些。江映秋是宮中與趙飛燕關係最近的女官﹐即便不是趙飛燕眞正的心腹﹐也在她身邊多年﹐總能問出一些蛛絲馬跡。
小紫離開﹐程宗揚也站起身﹐看了看旁邊的阮香凝﹐痛心疾首地說了一句:“妳這個廢物!”
阮香凝頓時漲紅了臉﹐楚楚可憐地低下頭。
“唉……”程宗揚嘆了口氣﹐然後掀開帷幕。
帷幕傳來雨點般的算珠聲﹐雲如瑤右手執筆﹐左手撫著算盤﹐那些算珠在她指下有節奏地跳動著﹐清脆的響聲像流水一樣綿綿密密﹐不絕於耳。
忽然她手指一停﹐密集的算珠聲驀然止住。雲如瑤顰起眉頭﹐右手的筆鋒懸在紙上﹐怎麼也落不下去。
程宗揚按住她香肩﹐“還在算呢?”
雲如瑤嘆了口氣﹐向後靠在他懷裡中。
看著玉人愁眉不展的樣子﹐程宗揚有些後悔把金銖被劫的事告訴她。他擁著雲如瑤道:“還差多少?”
雲如瑤苦笑道:“我已經清點過周圍所有的產業和可能的收入﹐這筆借款﹐一個月內無論如何也還不清的。”
程宗揚道:“我也可以動用一些資金。”
雲如瑤點了點帳目﹐“可以動用的我已經都算進去了。”
程宗揚吃了一驚﹐“都算進來還不夠?”
“遠水難濟近渴。”雲如瑤道:“我們雲家最近的產業自然在漢國﹐但漢國所有的產業都被三哥質押給借款的商家﹐到期之前無法變賣質押。奴家最擔心的是﹐那些與我我們有來往的商家在這一個月內想盡辦法索要或者拖延貸款﹐擠佔我們雲家店鋪的流水。奴家估算了一下﹐這一個月內﹐我們雲家在漢國的產業能夠動用的流水可能只有平常旳三分之一。”
雲家在漢國的店鋪每月交易也相當可觀﹐如果這部分錢銖被漢國商家聯手拖延﹐即使自己能如期償還欠款﹐這些店鋪的生意也要垮掉大半。
仔細看過雲如瑤計算的帳目﹐程宗揚也不禁苦笑﹐自己與雲氏合作多時﹐知道雲家雖然有遠憂﹐但產業遍及六朝﹐財力雄厚﹐一個月內便是騰挪出數十萬金銖也不在話下。偏偏這次事情分外不巧﹐為了籌足現款﹐雲蒼峰將雲家在漢國的產業盡數質押﹐漢國的產業無法動用﹐從宋晋諸國運來錢銖不僅困難重重﹐而且有龍宸劫持在前﹐這一路的風險也遠超平日。
最壞的局面是雲家到時無款可還﹐雲家在漢國的產業全部清盤﹐被其他商家豪門盡數瓜分﹐還背上一筆沉甸甸的債務。
其他產業還好說﹐首陽山的銅礦一旦易手﹐自己當初放出雲家銅山枯竭的風聲﹐以此抬升銅價﹐變相打壓糧價的一番手段﹐全都作了弄巧成拙。多來諾骨牌一旦倒下﹐甚至將危及雲氏的根本。
雲如瑤道:“我想去見三哥。”
“千萬別。要知道妳又偷跑出來﹐雲老哥沒事也要被妳氣出點事來。”程宗揚安慰道:“不就十幾萬金銖嗎?我來想辦法。”
雲如瑤低聲道:“可這是我們雲家的事。”
“誰說的?”程宗揚道:“這是妳的嫁妝﹐那就是我的錢!這件事我來辦﹐妳別發愁了。”
說著不讓雲如瑤發愁﹐程宗揚自己卻是犯了難。從哪兒弄點錢來呢?眼下想補上這筆虧空﹐只有來一筆快錢﹐必須是現成的﹐而且數額夠大……十幾萬金銖啊﹐別看劉驁貴為天子﹐少府一年的開支也未必有這個數……
想來想去﹐程宗揚腦中忽然一亮﹐現成的錢也就這麼一樁了!岳鳥人啊岳鳥人﹐這次你一定要靠譜一點。
雲如瑤柔聲道:“夜深了﹐早些入宿吧。”
程宗揚坐起身來﹐“不行。我剛想起來一件事﹐這會兒要去見盧五哥。”
雲如瑤呵氣如蘭地說道:“已經這般時候﹐還要走麼?妾身已經叫了雁兒和凝奴在外候著……”
程宗揚心中一蕩﹐接著苦笑起來﹐“這事手尾太多﹐已經耽誤了不少時候﹐眼下要趕緊去辦。事不宜遲。”
雲如瑤依依不捨地說道:“可是我就要回去了。”
“先別急﹐等給妳治好傷……再回去不遲。”程宗揚說著﹐在她身上大有深意地摸了一把﹐惹得雲如瑤一陣臉紅﹐低低啐了他一口。
[ 本帖最後由 今生何求 於 2015-5-3 08:50 PM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