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抬手﹐好。姑娘請舉步﹐走……”
一個妙齡女子煙視媚行地從席前走過。
人牙陪笑道:“公子爺﹐這個合適嗎?”
程宗揚道:“換一個…”
“哎。”人牙應了一聲﹐然後喚道:“翠兒!”
又一個少女嫋嫋行來﹐纖軟的腰肢猶如柳枝一樣﹐流露出濃濃的春情。
程宗揚眉頭都不皺一下﹐“換!”
這位爺一進門就給足了打賞﹐聲稱要買一個上等的皺兒﹐雖然一口氣看了七八個也沒有中意的﹐但有錢的就是大爺﹐人牙不敢有絲毫怠慢﹐接著喚道:“香草!”
程宗揚越看越是搖頭﹐這些少女都不算醜﹐有幾個還頗為動人﹐問題是這些姑娘美則美矣﹐卻都有著濃濃的風塵氣息。雖然有人大肆散布謠言﹐詆毀趙飛燕是歌伎出身﹐可人家是明明白白的良家子。自己買個妓女回去﹐等於坐實了趙飛燕身上被潑污水。
“有沒有沒調教過的?”程宗揚道:“就是剛買來﹐還不識風月的?”
“原來公子爺喜歡那種調調的﹐”人牙為難地說道:“這倒是沒有。公子若是有興趣﹐不若小的帶公子到市上看看?”
“洛都有人市?”
“明面上當然沒有。公子爺也知道﹐咱們漢國的官府禁止買賣奴婢。不過家貧無依﹐投效為奴的事﹐官府向來是不管的。樂津里西邊有個集市﹐專門就是這種的﹐祇求幾個賣身錢﹐尋個主人討口飯吃。”
程宗揚丟給他幾枚銀銖﹐“過去看看。”
人牙子笑得見牙不見眼﹐“公子爺﹐這邊走!”
看著集市上的女孩﹐程宗揚徹底絕望了。那些來賣身的﹐都是窮苦人家的孩子﹐但凡能吃飽飯﹐也不會到這裡來。那些小姑娘一個個面黃肌瘦。有幾個眉眼還過得去﹐但起碼要將養半年才能拿出手。
人牙子看著他的臉色﹐知道他不滿意﹐又去找市上的人﹐讓他們帶些好貨色來。但挑來挑去﹐最好的貨色也祇能算中人之姿﹐現成合用的一個都沒有。
天子急著讓趙合德入宮﹐好去堵那些黑鵝白鵝的嘴﹐自己就是拿齋戒沐浴當借口﹐也拖不了幾天。難道眞逼自己去找個良家子?
“算了﹐不看了。”
不合用的﹐買來反而且誤事。程宗揚心下盤算著﹐眞要不行﹐就讓卓美人兒從上清觀挑一個。這事得你情我願﹐但他就不信觀中那麼多女子﹐就沒有一個動凡心的﹐況且這次的機會可是一步登天。
程宗揚計較已定﹐剛轉身要走﹐忽然看到一輛牛車緩緩行來。車上一個少女十六七歲年紀﹐一張俏臉宛如桃花﹐嬌美動人﹐水靈靈的美目顧盼生姿﹐容貌依稀有幾分眼熟﹐卻是自己在城外見過的那名少女。
程宗揚不由自主地問道:“她是誰?”
“她啊﹐就是樂津里的人。公子爺﹐你不會是看上她了吧?”
“不行嗎?”
人牙子一臉為難地搓著手﹐最後心一橫﹐對程宗揚道:“公子爺﹐你出手大方﹐我也不坑你﹣﹣這姑娘可千萬要不得。”
“怎麼了?是人不好﹐還是不乾淨?”
“那倒不是。這姑娘人是好人﹐從來不招惹是非。祇不過她命硬的很﹣﹣生下來剋父、六歲剋母﹐到了十歲連她唯一的弟弟也剋死了。”
“等會兒!她生下來就剋父﹐怎麼還有個弟弟?”
“她娘又改嫁了嘛。沒過幾年﹐連後爹也被她剋死了﹐兩家子的活人就剩她一個。總算家裡在城外留了幾畝薄田﹐佃給別人收些租子﹐還能勉強度日。可今年收成不好﹐又得交皇糧﹐沒辦法﹐祇有把田賣了。街坊鄰居都知道她命硬﹐雖然生得花枝一般﹐可沒人敢說親。依小的看啊。要不了半年﹐她就祇能到集市上去賣身了﹐旁人知道她的底細﹐未必敢買。”人牙子咂了咂嘴﹐“唉﹐可惜了她這模樣﹐好端端一朵鮮花﹐怕是要落到青樓裡了。”
“她叫什麼名字?”
“友通期︰”
程宗揚打發了人牙﹐朝牛車走來﹐含笑拱手道:“友姑娘。”
友通期微微一怔﹐然後似乎認出他來﹐掩口笑道:“奴家複姓友通。”
程宗揚鬧了個大紅臉﹐幸好臉皮夠厚﹐沒顯出來﹐“友通姑娘。”
“公子有什麼事!”
“哦……眼下將近申時﹐不若吃過飯再談。”
友通期臉上泛起一絲紅暈﹐“舍下祇有幾升稗穀﹐祇怕怠慢……”
程宗揚趕緊道:“哪裡能讓姑娘請客?當然是我請!”
友通期看了他一眼﹐然後低頭從懷裡拿出一隻荷包﹐數出幾枚銅銖遞給趕車的老漢﹐結清車費﹐接著又看了他一眼。
少女清亮的眼神讓程宗揚心頭微動﹐這姑娘看著就是個姓格教養都好的﹐若不是已經走投無路﹐絕不會這樣就答應一個陌生人的邀約。
程宗揚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樂津里最昂貴的酒肆﹐友通期還是第一次見識這種豪奢的場所﹐她瞪大眼睛﹐不時發出小小的驚歎聲。
“姑娘請坐。”
友通期摸了摸座席上紫紅色的絨毯﹐小心並膝入座。程宗揚從最貴的菜肴點起﹐一連點了八道。
第一道菜上來﹐友好通期嚐了一口﹐便吃驚地說道:“這是什麼肉?”
“這叫搗珍﹐”程宗揚宴請鴻臚寺同仁時吃過﹐介紹道:“用牛、羊、鹿、麋大小相等的裏脊各一﹐合在一起用柏木搗﹐一直搗到稀爛﹐去掉筋膜﹐然後燒熟。味道還可以吧?”
“眞好吃……”友通期猶豫片刻﹐小聲明道:“是不是很貴?”
“也不是很貴﹐一貫而已。”
“一貫?”友通期吃驚地張大眼睛﹐“我一個月也吃不了這麼多。”
“再嚐嚐這個。”程宗揚指著新上來的菜道:“這是炮豚﹐用十幾種名貴香料烤製的小乳豬。每隻三貫。”
“漬兒羊﹐用酒漬過的小羊羔。每道兩貫。”
“淳熬﹐肉醬是用山雀、黃雀、鵪鶉、斑鳩、百靈、鴿子六種禽鳥製成、裡面對的飯粒都是一顆一顆挑選過的。這一盞要兩貫……”
友通期吃得舌頭都彷彿融化了﹐等炙駝峰上來﹐她雖然還想吃﹐但肚子已經飽脹。
程宗揚見她沒有動箸的意思﹐便吩咐道:“撤下吧。”
友通期有些著急地抬起臉﹐“哎……”
程宗揚微笑道:“還想吃嗎?”
“我……”友通期臉上一紅﹐小聲道:“我能帶回去嗎?”
“不能。”
一個女兒家﹐好不容易才說出這句話﹐結果卻被人硬生生堵了回來。友通期尷尬得耳根都紅了﹐默默垂下眼睛。
“從今往後﹐妳每頓都祇能吃最美味﹐最新鮮的食物﹐祇要這世上有的﹐妳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唯一不能吃的……”程宗揚道:“就是剩菜。”
友通期聽得吃驚不已﹐半晌才回過神來﹐自失地一笑﹐“莫要笑話我了……我全部的家當還沒有這些菜貴……”
友通期沉默片刻﹐然後鼓足勇氣道:“他們都說我是個災星。所有你最好不要把我帶回家。但你若是想……我可以陪你。但你最好要小心﹐因為他們說……那樣也會染上災殃。”
“是嗎?”
友通期低著頭道:“他們說﹐所有與我有牽連的男人﹐都會死於非命。所有沒有人敢向我提親﹐沒有人來我家裡作客﹐也沒有人敢請我去作客﹐甚至連里坊最壞的幾個人﹐也不敢沾惹我。”
“妳這麼漂亮﹐難道從來沒有人向妳提親嗎?”
友通期道:“曾經有一個。但他窮得一文錢都沒有﹐後來就不見了。”
程宗揚道:“妳相信命運嗎?”
“當我弟弟死的時候﹐我就信了。”
“那麼……”程宗揚慢慢道:“我給妳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
友通期充滿希冀地看著他。
“妳知道漢國最尊貴的女人是誰嗎?”
“是太后。”
“第二尊貴的呢?”
“是皇后嗎?”
“太后和皇后之下﹐最尊貴的女人是誰?”
“我不知道。”
“是妳。”
友通期滿臉震驚﹐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因為妳是皇后的嫡親妹妹﹐天子親封的昭儀﹐位比丞相﹐爵比諸侯。”
少女期期艾艾地說道:“你……你一定是認錯了。”
“我不會認錯的。因為我是鴻臚寺的大行令﹐奉天子之命接妳入宮。”
“可是……可是……”
程宗揚溫言道:“但入宮之前﹐妳需要學習一些必要的禮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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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如瑤笑吟吟道:“你就這麼把她騙來了?”
“也不算是騙吧。頂多算願打願挨。”
朱老頭鬼鬼祟祟不知搞些什麼﹐一大早就帶了小紫出門。程宗揚沒有驚動旁人﹐直接把友通期交給卓雲君﹐讓她照料﹐然後就來見雲如瑤。
程宗揚歎了口氣﹐“你知道嗎?我遇見她的時候﹐她身上總共祇剩下十幾文錢。她後來告訴我﹐我請她吃飯的時候﹐她已經打定主意﹐祇要我給錢﹐她就陪我上床。”
雲如瑤道:“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談何容易?”
程宗揚壞笑道:“讓我再淫一下。”
雲如瑤白了他一眼﹐整個身子都在狐裘裡。程宗揚握住她一隻纖軟的玉足﹐然後靠在她大腿上﹐閉上眼睛。
雲如瑤伸手輕輕揉著他的眼角﹐“累了嗎?”
程宗揚嘟囔道:“富貴都不讓淫。難道妳以前看中我是個窮光蛋?”
雲如瑤啐了他一口﹐“都折騰人家兩趟了﹐還不肯罷休。”
“要做就做全套。妳看雁兒多乖……”
兩人調笑幾句﹐程宗揚依依不捨地起來﹐“我去看看合德姑娘。”
雲如瑤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程宗揚捏了捏她的鼻子﹐“別瞎想。我找個人冒充她入宮﹐總要跟她本人說一聲吧?”
雲如瑤嬌聲道:“老爺說的是﹐是妾身多想了﹐冤枉了老爺一片好心……”
死丫頭。”程宗揚朝她臀上拍了一記﹐然後出了幃帳。
雁兒已經打了水﹐在帳外侍立﹐白玉般的粉頰猶自帶著紅暈。她蹲下身﹐幫主人抹淨身體﹐然後替主人披上衣物﹐結好衣帶。
程宗揚撫摸著她柔軟的玉頸﹐低笑道:“雁兒越來越有風情了。”
雁兒粉頸更紅了﹐眼中卻滿滿的都是歡喜。
程宗揚狠狠擁抱了她一記﹐這才離開。他心下感慨良多﹐對於雁兒﹐他始終有一絲愧疚﹐愧疚自己無法給她更多。但雁兒要的也祇是一點點親密就夠了。
程宗揚去找趙合德﹐卻意外地看到阮香凝在和她聊天。兩人坐在亭中﹐優美的身形浸浴在夕陽的光輝中﹐宛如天外飛來的仙子。
“程公子。”趙合德一邊起身施禮﹐一邊小心與他保持著距離。
程宗揚看了阮香凝一眼﹐阮香凝識趣地悄悄退去。
程宗揚等了一會兒﹐然後從天子下詔開始﹐源源本本講了自己為何要找一個人代替她入宮。
趙合德靜靜聽著﹐最後道:“多謝公子。”
“我事先沒有徵求妳的意見……”程宗揚道:“若是妳不同意﹐ 我立刻讓她回去。”
“不!”趙合德急急說道。她略微平靜了一些才繼續開口﹐“公子為合德作的一切﹐奴家感激不盡。”
程宗揚鬆了口氣﹐“祇要妳不覺得我唐突就好。”
“公子可是要奴家做什麼嗎?”
“我有一點擔心﹐”程宗揚坦白地說道:“妳知道的﹐她畢竟祇是個平民之女……”
趙合德道:“我也是。且是貧賤人家。”
“但是妳……”程宗揚斟酌著詞彙﹐“……很知禮。”
與趙氏姊妹並不多的幾次接觸﹐完全顛覆了程宗揚對這對紅顏禍水的印象。被稱為一代妖后的趙飛燕即便在自己這種小官面前也毫不傲態﹐不僅謙卑謹慎﹐而且知禮守義。趙合德更是溫婉恭順﹐就像一株養在深山的玉蘭﹐與世無爭﹐安安靜靜地吐露芬芳。
趙合德低聲道:“多謝公子。”
“好吧﹐我是想請江女傅教她一些宮廷的禮節﹐免得入宮以後出亂子。同時還要請妳盡量多給她講一些妳們姊妹之間的事﹣﹣至少別讓她見到妳姊姊卻認不出來。”
“奴家知道了。”
程宗揚放下心來﹐如果做到這兩點﹐至少糊弄天子是沒問題了。正當他準備告辭時﹐卻聽到趙合德說道:“那我呢?”
程宗揚不由一怔。
趙合德抬起美目﹐“那個‘我′已經進宮了﹐那我呢?”
“我送妳回……”
程宗揚祇說了一半就沉默下來﹐他原本祇想著把合德送回家﹐就可以了結此事。這時候被合德提起﹐才意識到自己的荒謬。“趙合德”已經在宮裡成為天子的昭儀﹐宮外的趙合德祇能從此消失﹐成為一個失去身份的人。
“也許﹐我可以問一下娘娘的意思……”程宗揚笨拙地支吾著﹐心裡卻沒有抱太大希望。趙飛燕在宮裡不知被多少雙眼睛盯著﹐周圍沒有一個可以信得過的心腹﹐眞正能夫替她辦事的﹐可能祇有自己。
“我會想辦法的。”程宗揚祇能這樣安慰道。
趙合德沒有再說什麼﹐祇恭順地斂衣行禮﹐然後悄然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