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秋風乍起﹐滿庭落葉沙沙輕響著﹐湧上台階。
一名老者坐在軒窗前﹐左手持觴﹐右臂憑在肘下的小几上﹐背後倚著綿靠。在他面前﹐放著一幅卷軸。那卷軸豎置在一張檀木架上﹐象牙製成的軸身份別卡在木架兩端﹐中間露出兩尺長一段寫滿字跡的素帛。右側的象牙軸上懸掛著一面小小的象牙書簽。
一片落葉飛進軒窗﹐落在席側。老者視若無賭﹐他飲了口酒﹐然後伸手慢慢轉動象牙軸﹐軸下的書簽搖晃著露出幾個朱紅色的字跡﹐論貴粟疏。
“是故明君貴五穀而賤金玉……”老者低聲念誦著﹐然後搖了搖頭﹐又飲口酒﹐長長歎息了一聲。
旁邊一名老儒正在伏案抄錄﹐聞聲頭也不抬地說道:“子孟兄何事興歎?”
霍子孟道:“貴五穀而賤金玉﹐常人尚且難為﹐何況天子?”
“天子豈是常人?”
霍子孟點頭道:“說得也是……那些書卷都是現成的﹐用得著你來抄嗎?”
老儒道:“書非抄不能讀也﹣﹣何況這些書卷我的書院也沒有﹐正好抄錄一份。”
“抄什麼啊?酒都涼了!”霍子孟敲著桌子道:“趕緊給我熱點酒﹐弄盆肉來!”
老儒不樂意地說道:“你幹嘛不去?”
霍子孟理直氣壯地說道:“我是病人!”
老儒無奈地放下筆﹐出去吩咐幾句﹐不一會兒拿了酒肉進來。
霍子孟拿起匕、箸﹐一邊生龍活虎地切著肉﹐一邊說道:“聽說了嗎?”
“什麼事?”
“京中地震。死了十幾個人。”
“什麼時候?”
“昨晚。”
“書院怎麼樣?”
“就記得你的破書院。”霍子孟抱怨了一句﹐然後道:“我讓人去看了﹐好著呢。除了步廣裡一座宅院被震塌以外﹐其它都沒事。”
“祇震塌了幾座宅院?死了十幾個人?”
“還有奇聞﹐說地震之後﹐有兩隻鵝從地下飛了出來﹐一隻黑、一隻白。黑鵝沖天而去﹐白鵝不能飛﹐祇在池中鳴叫不已。”
“哪兒來的池?”
“中間有座宅院整個震沒了﹐半夜時候水湧上來﹐變成一座池塘。”
老儒面露愼重﹐緩緩道:“此兆大為不祥﹐乃殺戳之征。”
“算你蒙對了。”霍子孟切了塊肉﹐邊吃邊道:“死的那十幾個人﹐全都是被殺死的。”
老儒佁起眼。
霍子孟道:“宅子的主人是一個姓程的大行令﹐死的人裡面有六個是他的家僕。剩下七八個你更想不到……是呂氏小兒豢養的死士。”
“大行令……可是天子前些日子下詔的那個?”
霍子孟點了點頭。
老儒道:“一個大行令無關緊要﹐襄邑侯派遣死士刺殺那人﹐若非他另有所圖﹐就是因為他事。”
“這你可錯了。”霍子孟舉樽一飲而盡﹐”會審的結果已經出來了。那個姓程的大行令當晚請了穎陽侯府的大執事和襄邑侯府的幾位壯士赴宴﹐席間突遇地震﹐賓客多有死傷。兩處侯府和襄城君府的人都可以作證﹐事出意外﹐與凶案無關。”
“審案的是誰?”
“董宣。”
“怎麼可能?”
“董宣將程大行、唐執事入獄中﹐連夜審訊。還沒到天亮﹐就先後有襄邑侯、襄城君、穎陽侯派人詢問﹐接著永安宮來人﹐問及此事。最後徐常侍帶了天子的手詔﹐讓董宣放人。董宣雖是強項令﹐可此事一無苦主 二無凶嫌﹐在場的雙方眾口一辭﹐好得如同一家人。到半夜地陷之處湧出水來﹐連物證也淹得一乾二淨。他關著一個朝廷命官﹐一個呂氏親信﹐還能扛著太后和天子的聖命﹐動刑逼供不成?”
老儒沉吟多時﹐“呂家兄弟行刺姓程的大行令當無疑問﹐但無論呂家兄弟還是天子﹐顯然都不欲將此事鬧得盡人皆知。那位姓程的﹐叫什麼名字?”
霍子孟從席邊翻出一支竹簡﹐看了一眼﹐然後道:“程宗揚。”
老儒用手指沾了酒水﹐在案上寫著﹐沉吟道:“這個名字……”忽然他抬起頭﹐“張敞如今在函谷關?”
聽到此人﹐霍子孟有些不悅地狠狠切了塊肉﹐“也許吧。怎麼了?”
“年初他出使漢國﹐回來時曾經提到﹐在宋國的酒宴上﹐有位慘綠少年﹐似乎就是這個名字。”
霍子孟不以為意地說道:“張敞材輕不堪重用﹐他的話不聽也罷。況且世間重名之人多矣。即使眞是同名﹐兩人一在宋一在漢﹐豈能會是一人?”
老儒知道霍子孟與張敞素有嫌隙﹐張敞出使漢國回來﹐霍子孟隨便找了個借口﹐說張敞使宋時應對失措﹐有失國體﹐把他打發到函谷關當都尉去了。
“是不是一人﹐一看便知。讓張敞回來一趙﹐見見此人。”
霍子孟冷哼道:“多此一舉。隨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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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壽鬆了口氣﹐“多謝姨娘。”
胡夫人低聲斥道:“妳怎麼不早說?萬一他泄漏了身份﹐看妳怎麼收場。”
孫壽抱著胡夫人的手臂﹐撒嬌道:“我就知道姨娘疼我。若不是姨娘跟蘇姨情同姊妹﹐哪裡有壽兒的今天?”
胡夫人道:“他眞是狐族?”
孫壽信誓旦旦地說道:“絕無虛假!”至於天狐血脈﹐孫壽則小心地隱瞞下來。蘇姨去後﹐胡夫人雖然與自己至為親近﹐終究不是狐族的人。
胡夫人注視著她﹐忽然道:“妳身上的禁制是怎麼回事?”
“啊?”
胡夫人皺了皺眉﹐“說不得嗎?”
“我……我……”孫壽期期艾艾地不知該怎麼開口。
胡夫人揮袖一拂﹐卷住她的手腕﹐一絲細微的眞氣瞬息遊遍孫壽全身。
片刻後﹐胡夫人鬆開衣袖﹐似笑非笑地說道:“天狐血脈嗎?”
孫壽這一下眞是吃驚了﹐“姨娘怎麼知道?”
“妳那點心思哪裡瞞得過我?”胡夫人道:“偏妳們的族最小心﹐便是本族也是留下禁製。他身邊有一個龍宸的人吧?”
孫壽失聲道:“姨娘怎麼知道?”
“龍宸把標記都放到妳家大門上了﹐妳竟然還不知曉?”
孫壽花容失色﹐緊緊抓住胡夫人的衣袖﹐哀求道:“姨娘救我!”
“看把妳嚇的。”胡夫人拿出帕子﹐替她拭去淚滴﹐“龍宸放的是召喚本門的暗記﹐不是衝著妳來的。”
孫壽定了定神﹐“他身邊有一個奴婢﹐原本是龍宸的人。眼下已經被他解開禁制﹐留在身邊伺候。”
胡夫人道:“讓他小心些。那個老賊祇怕盯住了他。”
孫壽又嚇了一跳﹐“那個老賊也來了?怎麼會盯上他的?”
“唐季臣讓胡巫占卜﹐發現老賊有兩次在他的宅院附近出現﹐誤以為他與那老賊有勾結﹐才有今日之事。”胡夫人頓了一下﹐“唐季臣雖然忠心﹐但知道了這些不該知道的事﹐我已經讓他自裁了。”
“啊?讓他自裁了?萬一太后知道了……”
胡夫人淡淡道:“無妨。”
胡夫人自小服侍太后﹐是太后心腹的心腹﹐她既然說無妨﹐孫壽雖然擔心﹐也不再多說什麼。
胡夫人道:“他倒有些手段﹐招惹了龍宸和那個老賊﹐竟然還搭上了徐璜的線……大姊此舉﹐不知有什麼圖謀?”
程宗揚在籌謀什麼﹐孫壽也不知其詳﹐更不敢開口詢問﹐祇笑道:“過不了多久﹐蘇姨就該回來了。”
胡夫人眼中露出一絲悵然﹐幽幽道『“我與大姊可有些年未曾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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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亮﹐馬車剛馳出洛都大獄﹐程宗揚便聽到一個壞到極點的消息。他眼角狠狠跳了幾下﹐“妳沒看錯?”
驚理道:“奴婢看得清楚﹐那個人肯定是巫宗的黑鴉使者。祇不知他在宅中藏了多久﹐直到地下湧水才飛走。”
程宗揚祇覺得頭大如斗﹐哈大爺這一震﹐居然震出來一個黑魔海的卧底。那人不知在地下潛藏了多久﹐一直到半夜地下的水湧上來才飛走。當時天還未亮﹐圍觀的閒人還不少﹐眾口一辭﹐都說是地下飛出一隻黑鵝。後來不知誰家的牆倒了﹐跑來一隻白鵝把池塘當家﹐結果市井間以訛傳訛﹐都說是地下震出兩隻鵝﹐黑鵝飛天﹐白鵝在地﹐各種牽強附會的謠言更是層出不窮。
相比於那些謠言﹐自己宅院下面竟然藏黑魔海的黑鴉使者﹐這件事讓程宗揚震驚之餘更是後怕無比。有這麼個卧底一直躲在院中﹐自己所有的策劃祇怕都已經被黑魔海等人摸得一清二楚﹐要不然怎麼會那麼巧的在山中出現?偏偏她們一直隱忍不發﹐讓自己根本沒往這上面想。
程宗揚忍下這口氣﹐問道:“衙內的下落找到了嗎?”
“祇找到一行血跡﹐到巷口就消失了。”
程宗揚想了半天也沒轍﹐最後苦笑道:“請盧五哥幫忙吧。”
“盧五爺已經去了。”驚理停了一會兒﹐“徐常侍留下話﹐主人一旦出來﹐就請過去見他。”
洛都的大獄可不好待﹐程宗揚雖然沒有受刑﹐這一夜也熬得辛苦。他狠狠揉了把臉﹐然後道:“不急﹐我先去看看哈爺。”
哈迷蚩渾身纏滿繃帶﹐在充滿藥香的房間裡沉沉睡去。宅院被毀﹐眾人無處容身﹐祇好把他送到金市附近那處租屋中安置。昨晚一戰﹐反而是哈迷蚩受傷最重﹐渾身上下多處骨折﹐重傷十餘處﹐最嚴重的是腰椎在偷襲中被打折﹐很可能難以恢復。這樣的傷勢換作平常人早已死了數次﹐也幸虧他是獸蠻人﹐才能撐得住。
驚理低聲道:“哈老爺子原本有機會突圍的﹐為了讓高衙內主僕逃走﹐才受了這麼重的傷……”
哈迷蚩一直昏迷不醒﹐程宗揚沒有驚動他﹐小心退到屋外﹐才道:“找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藥。”
驚理有些為難地說道:“那些大夫看到哈爺是獸蠻人﹐都不肯醫治。”
程宗揚斥道:“花錢妳都不會嗎?”
“是「”
程宗揚呼了口氣﹐“我心情不好﹐妳別往心裡去。”
“奴婢知道。祇是那些大夫即便肯治﹐醫治獸蠻人也未必拿手。”
程宗揚沉默多時﹐最後道:“眞不行﹐等找到高智商那小子﹐讓他到太泉古陣找赤陽聖果去。”
從租屋出來﹐程宗揚驅車趕往西邸。
剛到門前﹐徐璜尖細的聲音便從閣中傳來﹐“進來!進來!”
程宗揚調整好心情﹐然後推門而入﹐施禮道:“在下見過徐常侍。”
徐璜低聲道:“是呂氏的人?”
“果然瞞不過公公。”
徐璜重重一拍几案﹐“你的侍女過來一說﹐咱家就知道是呂家的人!韓將軍剛死﹐他們可又對著你下手。天子昨天惱得連玉瓶都摔了。”
程宗揚百思不得其解地說道:“在下可從來沒有得罪過襄邑侯啊﹐侯爺為何要取在下的性命呢?”
“你啊……”徐璜用手指點著他道:“又揣著明白裝糊塗!”
程宗揚正容道:“我一個大行令﹐實在不值得襄邑侯出手。不知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穎陽侯的大執事回去就自殺了。便是有什麼誤會﹐誰能說得清?”徐璜滿腹牢騷地說道:“總不能當面去問呂家那兩位侯爺吧?”
程宗揚道:“若不是公公讓人送個“和”字進來﹐這回我非要和襄邑侯那位管家分說清楚。”
徐璜拍了拍他的手﹐“且忍不時之氣。”
得知程宗揚和唐季臣一同被執入獄﹐徐璜讓人過來探視﹐又吩咐那人在掌心寫了‘和′字﹐示意給他看。程宗揚家裡死了那麼多人﹐最後忍下這口氣﹐與唐季臣把臂言歡﹐徐璜倒有些過意不去﹐話裡話外好生安撫了一番。
程宗揚卻有另一番感受﹐自從孫壽向胡夫人說明自己﹖狐族”的眞實身份﹐來自呂氏的壓力彷彿一瞬間就消失了。無論是呂冀還是呂不疑﹐都對自己避而不談。這種立杆見影的效果﹐讓程宗揚忍不住有種錯覺﹐那位一言九鼎的胡夫人好像才是眞正的太后。
此時程宗揚一番旁敲側擊﹐可以確定呂氏一方的知情者都對自己的“身份”守口如瓶﹐連徐璜都沒能打聽出來絲毫消息。
程宗揚笑道:“幸好公公拿來了天子的手詔﹐要不然我這會兒還在獄裡待著呢。”
“是你運氣好。聖上昨夜在長秋宮睡得極晚﹐本來剛剛就寢﹐皇后娘娘聽說是老奴求見﹐特意喚醒天子。”
徐璜口氣中頗有幾分得意﹐畢竟此事在天子和皇后面前大有面子。程宗揚卻心頭微動﹐想起了深宮裡的趙飛燕﹐不知道這究竟是徐璜的面子還是自己面子?
徐璜話鋒一轉﹐“那些官職的事……”
程宗揚道:“在下已經讓人盡快籌錢了。”
徐璜猶豫了一下﹐“初二能不能到?”
程宗揚一怔﹐原本說的八天時間﹐將款項籌集完畢。若是提前到初二﹐那就祇有四天時間了。
程宗揚小心道:“下次朝會可是有變?”
徐璜點了點頭﹐說出原委。呂冀的大司馬終究拖不下去﹐前日已經加封﹐但天子還是留了一筆﹐詔書中沒有加上“領尚書事﹗”無法控制尚書台﹐大司馬一職就成了一個毫無實權的榮銜。
天子原本準備再拖延幾日﹐但呂氏藉著韓定國遇刺的事大作文章﹐不僅以私下宴飲的借口貶斥了陳升﹐還暗指天子攬權﹐以至於群臣無首﹐朝廷亂象叢生。眼看朝議洶洶﹐天子祇好退讓﹐最多下次朝會﹐就要將尚書台拱手相讓。朝會在初二﹐也就是說﹐徐璜必須在初二之前﹐把所有賣出去的官職安排停當。